我们来到三次站,只见目白先生就站在检票口前。
“接下来一天可要辛苦了!”我一个人莫名其妙亢奋起来,去食堂连吃两碗生鸡蛋盖饭,结果难受极了。正当我后悔不迭的时候,矢玉小姐跑来说:“三江线停了。”
据他解释说,三江线有一部分因为大雪而停止运行,现在派出了代运客车。坐上面包车的有面容坚毅的女高中生、前往有福温泉的半老夫妇、优雅的中年女性,还有我们。
这段小插曲过后,雪一直下到天亮还没停。
面包车驶出市区,不停往山里开。一切事物都被雪所包裹,森林就像被浇上了一层砂糖加生奶油。三江线的铁路彻底被雪掩埋,只有雪白的土墩上还立着道口的警报机。在一座被雪埋没得甚至难以辨别是否存在的车站,女高中生下了车。大雪中,她神情毅然地走远了。她一个人究竟要走到哪里去呢?
司机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我倒真不知会怎样呢。”
车窗因为我们的温度而起了白雾,朝外面望也只有雪。渐渐地,意识化作一片朦胧。这难道不是《旅行与铁道》杂志的取材吗?为什么我们会坐在面包车里?不过转念一想,虽说“脱轨”这个词在铁道上是禁词,但旅途中的“脱出常轨”却再平常不过。倒不如说,在计划外的微妙时刻邂逅到未知事物才称得上真正的旅行。写小说也好,坐火车也好,如果一切都按照事先预计的情况发展,会有什么旅行的意义吗?并不会有。既然如此,现在的情况才称得上真正的旅行,啊,可是我们不在铁道上啊……我苦苦思索着,只觉得越来越困。过了一小会儿,有什么东西“咚”地砸在我脑袋上,把我吓醒了。原来是身旁睡着的矢玉小姐与我来了次撞头。矢玉小姐因为撞击的反冲而倒向了另一边,可仍旧顽强地熟睡着。真是太了不起了。
“三……三……三江线?!”
我们被关在面包车里,迷迷糊糊就被拖入雪景之中,等到达石见川本站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小时。车站周边银装素裹,就连NTT[1]的电波塔也积了雪。只听见站前大道上播放着长渕刚的老歌,却不见行人的踪影。
“不,我们要坐三江线。”
在站前的店里吃过乌冬面和油豆腐寿司后,我们来到了石见川本站内,站台上已经停靠着前往江津的单行列车。不一会儿,就看见前往三次的列车驶入对面的站台。车头上被一大团紧实的雪块所覆盖,真是威风凛凛,好似“从鏖战中归来的勇者”。驾驶员下到站台上,伸脚把贴在车头上的巨大雪块踢了下来。然后,我们所乘坐的江津方向列车后退了一小段,重整旗鼓之后,一路推开积雪,奔驰起来。乘客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去有福温泉的夫妇、一个男人和两个孩子。
出租车司机笑了:“没事的啦。你们去广岛吧?”
单行列车在皑皑大雪覆盖的山间行驶。竹林被沉重的积雪压得弯了腰,像是趴在江之川两侧,延绵开来。满身大雪的竹子将铁轨遮蔽,而列车则把它们推向两边,一往直前。那一瞬间无比爽快,飘舞的雪花如暴风雪般掠过列车两侧,让车窗外变为一片纯白。当有倒塌的竹子在铁轨上缠绕的时候,驾驶员就只好停下列车,穿上长筒靴,单手提一把锯子下车。乘客们关心地凝视,而驾驶员则踏着沙沙作响的雪地走向前,锯断竹子开路。在这样反反复复的过程中,车厢内萌生了一种奇异的默契。每当列车速度放慢,大家就会露出“怎么回事?”的样子,去前方一探究竟。目白先生去了前方就再也没回来。有福温泉夫妇中的丈夫手持摄像机,在车厢里生龙活虎地来回跑。问题一解决,丈夫就会从列车前方回来,向太太报告具体情况。当列车再次停下,丈夫又兴冲冲地跑向前,而太太自始至终都安稳地坐在椅子上笑呵呵的。
出租车颠簸着驶过暗沉沉的街道,开往“α-1酒店”。“雪下得真大。”矢玉小姐开口了,“明天铁路该不会停运吧?”
多亏了驾驶员披荆斩棘,我们平安到达了江津。
走到屋外,雪依旧下个不停,气温也骤降。只因在降雪之夜到达了陌生的城镇,所以我们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明不白。
我们又从江津站乘坐山阴本线前往温泉津站。出租车沿着入江行驶十分钟左右,就进入了两侧建满旅馆的温泉街。那里有针灸院与药局,还有雄伟的寺院,庙宇背后的巨大悬崖连同森林都被白雪包裹,显得无比壮丽。古董店的玻璃窗前摆放着大小不一的信乐烧狸猫。据说温泉津的温泉就是狸猫发现的。在温泉旅馆的茶水间休息了一小会儿,温暖让脑袋再次变得迷迷糊糊。矢玉小姐确认了一下日程表:“明天要去参观石见银山[2]吗?”
目白先生说道:“良宵啊!今晚真是良宵!”
“事到如今我才注意到,其实我很害怕又窄又暗的地方。所以石见银山就算了吧。”
目白先生嘴上说着“森见你多吃点”,自己却什么都不吃,发出品烧酒的咂嘴声喝红酒,越喝越醉。之前想让我们拍甲鱼的男顾客频频送来秋波,像是在不服气地说:“这么棒的甲鱼,为什么就是不拍照?”酒足饭饱,醉意袭人,我们三个都瘫软在席位上,回过神已是半夜。
“可那是世界文化遗产哦。”
目白先生给“鳄鱼肉”拍照片的时候,一个喝醉了坐在柜台上的男顾客说着“要拍照不如把这个也拍了”,便打开脚下的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只怪物似的甲鱼。不,甲鱼的事先放到一边,来谈谈最关键的“鳄鱼肉”口味吧。那简直就像躺在柔软被窝中养大的一块鸡胸肉,有点令人难以捉摸,也算是与姬路站荞麦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神秘食物。
“也没必要非得找罪受吧。”
当地特产鳄鱼肉也端了上来,说是“鳄鱼”,其实是鲨鱼肉。
喝着咖啡的时候,窗外的温泉街已是一派黄昏景象。
当我们总算找到红灯笼,踏进店堂时,矢玉小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好了单。接二连三端上来的菜式摆了一整桌。
来到屋外,只见目白先生正在拍摄温泉街。“这张不错,就用在扉页上了。”他说。每当目白先生拍到中意的照片,就会说“用在扉页上”。接着他说了句“明天见”就匆匆消失在黄昏中。
被积雪覆盖的站前广场空荡荡的,只有圣诞节的灯饰在闪烁。为了消解旅途劳顿,我们打算去一家炉端烧的店,可没搞明白店在哪儿,只好满身雪花地顾影彷徨。暗沉的天空洒下雪花,街道鸦雀无声,仿佛日本老电影中的某个场景。
那天晚上我们住进了名叫“野川屋”的温泉旅馆。雪一直到晚上都没停,漂亮的中庭都被雪埋没了。泡过澡之后,我回房间钻进被炉取暖,又跟矢玉小姐喝起酒,只听见远处的大厅中传来热闹非凡的宴会声。不知是谁在高唱美空云雀的歌,让人觉得遥远缥缈。
到达三次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踩着积雪来到附近一家叫“药师汤”的公共浴场。木结构的洋馆据说是在大正时期建造的,正门处带有玻璃窗的收银台非常可爱。椭圆形的棕色大浴池位于正中央,里边的玻璃窗透入淡淡的阳光。一个中年男人浸泡在温泉水中,还有个光屁股坐在淋浴处的地板上。老人自言自语:“这里面能泡几个人呢?”我用温泉水洗了把脸,咸乎乎的,还有点辣舌头。老人问矢玉小姐:“你从哪里来的?”她便回答:“从东京来。”老人讲了一会儿往事之后,又问了一遍:“你从哪里来的?”
“那可真美啊。”我说。
泡完温泉,我们去二楼休息室就着炉子取暖,发了会儿呆。
“就算我们不在,也会准时发车的。”矢玉小姐说,“无人乘坐的列车开过来,站台另一边也有一辆无人乘坐的列车会出发,仅此而已吧。”
“啊,又在下了。”矢玉小姐说。
“如果我们不坐上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们两人踩着刚落地的新雪回到旅馆,浑身都沾满了雪。乘坐列车的时间迫近,我们慌忙整理行李,年轻的老板娘送我们出了旅社。关于温泉津的回忆虽然都是漫天的雪,但据老板娘说“像这样的积雪可是难得一见”。坐汽车去车站的路上,我们还听旅馆员工聊了夜神乐与石见银山的话题。
随着列车的前行,铁轨两旁的积雪悄无声息地越变越多了。乘客们一个接一个下了车,七点三十五分到达备后落合站的时候就只剩下我们几个。站台的对面,开往三次的单行列车正孤零零地等待我们。就像交接货物一样,我们从明晃晃的大箱子转移到了另一个大箱子里。
“咱们什么都没看就走了,真对不起人家。”矢玉小姐嘀咕。
然而,六点二十分从新见站出发时起,列车中就挤满了当地的高中生。我们死死盯着青花鱼寿司与啤酒,苦苦等待高中生们下车的瞬间,可有多少高中生下车,就有多少穿着不同制服的高中生同时上车。高中生们上上下下,此消彼长,就当我们以为会无限延续下去而陷入绝望之时,所有人都在“野驰”这一站走光了,车厢又变得空荡荡。我们在小包厢坐下,终于能用青花鱼寿司与啤酒抚慰一下心灵。
“我已经把这种愧疚彻底抛到脑后了。”我说。
我们的肚子是撑不到三次站了,就在站前的土特产店买了啤酒和青花鱼寿司。
到了车站,正当我欣赏过激分子通缉令的时候,浑身是雪的目白先生忽然冒出来,吓人一跳。
三点半从津山站出发,五点四十二分到达新见站。
“你们好呀!”他说。
在津山站,我们参观了扇形火车头的车库。在鸦雀无声的后巷走个十分钟左右,就能隔着围栏观看车库。我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去王寺站参观列车的经历,很是怀念。
神出鬼没啊,都不知道他之前都躲在哪里。
回到佐用站再乘坐津山方向的列车时,已经是一点三十八分。
前往益田的列车因为大雪延误了。
站在铁板对面的大婶温和地挖苦道:“喝完酒还要工作吗?”话虽如此,这浓郁的烤大肠乌冬面与啤酒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啤酒是注定要被喝下肚的。
为了消磨时间,我们来到了站台上。一点声音都听不见。被雪埋没的站台尽头直接融入了远方的雪景。雪花静悄悄地飘落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真有旅途上的感觉呢。”我说着回头一瞧,矢玉小姐正在站台一角投入地堆雪人。
“现在能喝吗?”矢玉小姐违心地推辞,反倒让目白先生来了劲头:“那就喝呗!反正我已经拍到好照片了,都够做扉页图了。妥妥的!”
过了一会儿,列车来了,我们离开了温泉津。单行列车朝着益田飞驰起来。我嘴里含着矢玉小姐给的佐久间硬糖,向车窗外眺望,很快便见识到了日本海的绝景。凹凸起伏的岩块堆积在岸边,灰色的云层与浪涛翻滚的大海之间是飘舞的雪花。看上去冷得让人发颤。在寒空之下的海面上似乎还有什么漂浮着,我本以为是座岛,但怎么看都像是冲浪者。
“矢玉小姐,你肯定想喝啤酒吧?”
“矢玉小姐,那该不会是个在冲浪的人吧?”
我们想去的店搬走了,只好边打电话询问,边穿过佐用的镇区,走过一条桥,总算在出云街道边上找到了那栋小楼。深蓝色的门帘上写着“一力”二字。进门没几步就摆放着一块巨大的铁板,据说是从母亲手中继承店铺的大婶就面对面给我们烤起来了。把扁乌冬面与烤大肠混在一起做铁板烧,然后趁热从铁板直接装盘,拌上浓郁的酱汁吃。这可真是美味极了。
“简直难以置信,看上去好冷。”
十二点,我们到达了佐用站。目白先生说过“我必须得拍一张烤大肠乌冬面的照片”,于是大家前去寻找当地特产烤大肠乌冬面。在半阴的天空下走了一阵子,发现镇公所的屋顶上悬挂了一块巨大的标语幕布,上面写着:挑战三百万人次,姬新线等你来乘坐!如此坦率的请求真是难得一见。既然这么想求我们坐车,就满足你们吧。
近海的洋面上会冷不丁冒出几块险峻的岩石,被激烈的波浪冲刷着。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低矮山丘,遍布着闲适的城镇街道。我挺喜欢坐列车的,因为可以放空头脑,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不过放空头脑飘飘然的就会犯困。我一直忍耐到了播磨新宫站换乘的时候,之后就一路昏昏欲睡。
“矢玉小姐,要是把你丢在那里不管,会怎么样?”
我们乘坐姬新线的单行列车,十点二十四分从姬路站出发。
“您别乱想那种事情好吗?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快死了。”矢玉小姐往嘴里丢了一颗佐久间硬糖说,“到了益田之后,找点好吃的吧。还是想吃海鲜啊。”
十几年前,当我用“青春18车票”行至九州的时候,就曾中途在姬路站下车,吃了这里的荞麦面。它释放出一种独立于“荞麦面”“乌冬面”,堪称“第三种面”的诡异存在感,让人觉得不吃才是亏大了。可是我压根儿尝不出那是用什么做的面。甚至让人怀疑是用姬路站内栽培的某种未知谷物做的,而车站员们连夜用石臼磨粉来做成面条。即便站厅的布局已经与当年截然不同,“车站荞麦面”的味道却未曾改变,依旧是分辨不出为何种面条的神秘口感。
此刻,正在拍照的目白先生也放下相机说:“拍到一张不错的照片。可以用在扉页上了。”
我们先在姬路站的站台上吃了“车站荞麦面”。
总而言之,我们从姬路出发,不断换乘单行列车,终于到达了日本海,就让我宣告旅途至此告一段落吧。
前一夜的新闻里说“会下雪”,但在姬路站前,一群像乐敦制药广告里的鸽子正掠过百货商店屋顶来回飞舞,丝毫没有要下雪的迹象,天空很是晴朗。与我同行的有朝日新闻出版的责任编辑矢玉小姐与铁道摄影师目白先生。
(《旅行与铁道》2012年5月号)
出发地点是姬路,目的地是益田。计划是乘坐单行列车,途经姬新线、艺备线、三江线、山阴本线。顺带一提,我是个懒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配称作铁道爱好者。所以别把我太当回事反倒乐得轻松。
[1]日本电报电话公司。——译者注。
在与《旅行与铁道》编辑部的朋友进行过一次商讨后,他们给我送来了车票。
[2]石见银山是日本江户时代前期最大的银矿。——译者注。
乘坐单行列车穿越阴阳的脊梁[姬新线·艺备线·三江线·山阴本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