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员们慌忙寻找医生的时候,只感觉到一阵清凉的风从铁丝网下面吹来,原来是银座线电车从地下驶过。矢玉队长站在铁丝网之上,衣裳在风中翻飞,摆出玛丽莲·梦露一样的危险姿势开始解释。据说在昭和初期,这里的地下一度有过名叫“万世桥临时站”的珍稀地铁站存在。
队长终究还是中暑热晕了,这里哪儿有什么车站啊?
他们蹲在地面上,做出窥探铁丝网缝隙之类明显可疑的行为,却什么都没看见。
她忽地在秋叶原中央大道停下脚步,指着路面上的铁丝网说:“就是这里。”
据说万世桥临时站位于地铁银座线从神田往上野方向的左首,于是他们改了主意,从地下进行探索,便从神田进站坐上了银座线。矢玉队长在电车中再一次打头阵,说:“就在前进方向的左首。来自由畅想吧!”
过了万世桥,前面是秋叶原,街区的整体氛围骤然变化。“这里也有废车站。”矢玉队长边走边说,而队员们则将信将疑。
可惜就算坐上银座线,也不可能见到万世桥临时站的。
尽管从御茶之水站出发才过了不足半小时,探险队在酷暑下已经疲乏不已。众人擦着汗在“收音机花园”的自动贩卖机一角稍事休息。这里作为东京探险的休息点真是无可挑剔,一抬头还见到了昔日万世桥站前的风景照。在那荣耀的时代,万世桥站不愧为中央本线的始发站,显得气派十足。如果万世桥站还留存至今,这家“收音机花园”一定也会生意兴隆吧。
到达上野站的时候,由于气温与兴奋度双双高涨,矢玉队长已经患上了见到什么楼都能看成车站的病,就连看到公共厕所也开始兴冲冲地说:“莫非这也是车站?”队员实在拿她没辙。
探险队继续往万世桥方向走,中央本线的高架下面出现了一块写着“收音机花园”的招牌。定睛一看,各种电器商店的招牌一直排到了小巷深处,招牌下还垂着“电木”“亚克力”之类的神秘黄色纸片。这里一定是出售古怪零件的秘密商店街了。很遗憾,店铺的卷帘门紧闭着,还在营业的只有“万世肉铺”的直营店。
于是他们决定再休息片刻。在队员毛谷的提议下,众人进入了上野公园一家名叫“韵松亭”的日式餐馆。餐馆旁的树丛间传来蝉鸣声,整个世界都进入了八月。矢玉队长喝了些啤酒,总算恢复了一些神志。另一边,登美彦被从未品尝过的美味豆子饭迷得神魂颠倒。
沿着中央本线继续往神田方向走,出现了一片被白栅栏包围的大楼建造工地。矢玉队长大喊:“这里面也有车站,车站!”探险队成员各显神通朝里面窥探,只见被夷平的广场对面有一栋红砖建筑,甚至连看似正面入口的大拱门和楼梯都清晰可见!那是曾经被称作“万世桥站”的地方,由于此前建在这儿的交通博物馆被拆除了,再度重见天日。在建筑瓦砾的另一边忽然出现了废车站的入口,这也相当浪漫。可惜工地的栅栏把我们挡住了,没法儿去到车站的旁边。
恢复体力之后,他们从京成上野的地下站台乘坐电车去往日暮里站。
假如登美彦是个含铁量过高的人,也许已经因为过于亢奋而喷出鼻血,染红了神田川的水面。毕竟他是来自地形平坦的京都,这种层层叠叠的城市街景让登美彦饶有兴致。
“从电车的车窗可以看到一个‘博物馆动物园站’。”矢玉队长说。
从桥上顺着御茶之水站的方向眺望,只见神田川上游架着一条圣桥,它的前面是川流不息的丸之内线。就在此刻,架在右首的铁桥上,总武线开了过来,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左首的红砖桥台上又驶过了中央本线。光是站在昌平桥上发一会儿呆,就能欣赏到三种电车线路错综而过的世界奇观。
队员们扒在车窗上拼命观察,也只见到无边无际的单调黑墙。“真的假的?”就当登美彦掉以轻心的时候,不经意间,一座看似有着黄色纹样、亮着暗淡灯光的无人地下站台浮现在眼前,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昏暗的站台深处,还依稀能看见昔日通往检票口的阶梯。这光景真是太适合夏天了,让人背脊发凉。若是未知情就单独见到,恐怕会被吓坏。据说墙壁上还画着企鹅的图片,一闪而过的瞬间根本不够用来寻找。
之后,众人穿过高架,来到了昌平桥上。
众人又从日暮里站向上野站折返,再从上野站步行去确认“博物馆动物园站”的地表部分是怎样的。国立博物馆与国际儿童图书馆周边是片宁静的街区,与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下世界彻底相反,这栋楼就像明治时代的儿童银行总店一样可爱。
队员们遵从队长的指示进行了自由畅想。
“那么接下来去哪儿?”
“赶快自由畅想一下!自由畅想!”矢玉队长下了命令。
“等一下。稍微等一下。”矢玉队长盯着地图说。
乍看一眼会让人以为这里面开了家餐厅之类的,只觉得“这楼好古旧啊”。其实,在明治时期,这里是名叫“昌平桥”的车站,据说还是中央本线的始发站。京都各处也有不少明治时期就留下的建筑物,譬如南禅寺的水路阁就很出名,而这里也散发出类似的气味。登美彦曾经还从这栋楼前面路过了一次呢。“怪不得我觉得很奇怪。”他嘀咕道。只不过,这终究只是“车站遗址”,也只能仰望着红砖墙,体味一番难以名状的车站气氛,想象一下明治时期的绅士淑女们排着长队乘坐列车的景象。这就是所谓的浪漫。
之后,探险队踏上了寻找“宽永寺坂站遗址”的伟大征程,可这时候的矢玉队长已经完全丢失了方向感,回过神来甚至来到了莺谷站前。酷暑让他们走投无路,只得乘坐出租车。那位看似含铁量不怎么多的司机根本没可能了解战后不久就废除的车站在哪里。
“这就是第一个废车站。”矢玉队长得意扬扬地说。
正当陷入绝望之时,队员毛谷看着地图指出了前进的方向,晃晃悠悠一阵小跑才总算找到了。话又说回来,宽永寺坂站怎么看都只是间普通仓库,也难怪刚才找不着。因为它真的成了仓库公司。假如有人偶然从这栋楼前路过,当即就能看穿它曾经是一座车站,只能说他拥有前途无量的敏锐眼力。那栋楼旁边的停车场一角还残留着一座写有“国威宣扬”“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1]字样的国旗升旗台。登美彦倍感历史之厚重。
当矢玉队长陈述完探险队计划(“最终要在浅草泡个爽快的澡,再吃顿美食。啤酒万岁!”等)之后,他们便眺望着对岸的汤岛圣堂,一边下坡往神田方向走。很快,就看见了红砖造的古旧桥台耸立在左手边。在那上面飞驰的是中央本线。
造访过数座令人饶有兴致的废车站之后,他们去了浅草。
八月某日,探险队全员在JR御茶之水站盛桥口集合了。天空微阴,却依旧闷热。在堪称猛暑的二〇一〇年夏天,假如此日晴空万里,探险队恐怕在到达最终目的地浅草之前就要全军覆没了。
为了给在酷暑中跑得力倦神疲的队员们鼓劲,矢玉队长带头进入了商店街一家名叫“食之祭典·东洋”、散发着昭和芬芳的餐厅。招牌上写着“祭典”,实际上根本没有哪里是和祭典沾边的,不过店堂倒是让人很有好感。门口很窄,进深却别有洞天,不论是灯光色调、播放着夏季高中棒球赛的电视机还是座位的布置,都令人怀想往昔。登美彦喝了蜜瓜苏打水,而矢玉队长他们喝了啤酒。仔细一想,矢玉队长好像总在喝啤酒。
于是东京探险队就成立了。队长是矢玉小姐,队员有姓毛谷的男编辑和登美彦本人。登美彦的任务就是将这场探险的始末都记录下来。
浅草非常热闹,四下都飘着昭和的气氛。他们就此误入了浅草地下商店街,被昏暗地道中令人目不暇接的电光招牌晃花了眼,不过探险队的目的地终究还是废车站。本日最后的目的地乃是东武铁道的废车站“隅田公园站”,据说在一座“枕桥”的脚下。
登美彦还在絮絮叨叨卖弄不置可否的回答时,她仿佛已经回到制作《有顶天家族》的时候,露出小狸猫一般闪闪发光的少女眼神,大喊着“地铁!废车站!”不知奔向了何处。当登美彦还趴在桌上发愣的时候,她已经请到了“废车站专家”出山,将东京城区尚存的废弃火车站通通调查了一番,制订了毫无实际意义却令人颇感兴趣的探险计划,还寄来了手工版的“探险指南”。因为她已经深知,如果一味地尊重登美彦的自主能动性,就什么事都办不成。
从吾妻桥上欣赏过隅田川美景后,他们一边遥望着晴空塔,一边漫步寻找枕桥。浅草的喧嚣越来越远,街道又归于平静。他们总算找到了疑似枕桥的地方,却压根儿没弄明白废车站究竟在哪儿。
“对地铁之类的有点兴趣呢。废车站探险之类的……不过也说不上特别有兴趣,请不要放在心上。”
至此,登美彦忽然意识到——枕桥周边一切的矮小建筑物,看起来都像是一座座车站。“整个世界都充斥着车站!”如此的妄想占据了登美彦的头脑。这是因为寻找废车站一整天的疲劳再加上酷暑已经令他意识模糊。这种可怕的病蔓延到了探险队全员的身上。他们像僵尸一样在枕桥周边来回徘徊,最终,在东武伊势崎线的高架下,一间临时板房的背阴处,他们找到了一扇古色古香的玻璃窗,才确定那里曾有一座车站。
“森见先生您到底想见到什么?在追求些什么呢?”
“原来是这里。”登美彦说。
正当我这样磨磨蹭蹭的时候,一名姓矢玉的女编辑来到我这里,用大嗓门说服我必须组织一个“东京探险队”。
这么一来,探险队也就实现了最初的目标。
“天气凉一点就去吧。”
之后,探险队去参观了已经建造到四百一十八米的晴空塔。就算这座塔完全竣工,患有恐高症的登美彦也上不去,更何况原本就对它没什么兴趣,所以此处省略。
因为犯懒,今年夏天又特别热。
从东武伊势崎线业平桥站返回浅草,在宽阔的商店街转悠过一圈,又去名叫“蛇骨汤”的温泉蒸出一身汗后,探险队进入了一家名叫“驹形泥鳅”的店。在挂着天狗面具的和式大厅一角,众人为庆祝达成一日探险计划而干杯。矢玉队长心满意足地喝着啤酒说出了“啊!走那么多路就是为了这一刻”之类的话,却巧妙地避开了去哪儿都没少了啤酒的事实。
心里这么想,坐着的屁股却抬不起来。
品尝过泥鳅锅、川柳锅、毛豆、盐烤鲇鱼、煎蛋、鲸鱼培根与刺身、油炸泥鳅等众多美味佳肴后,他们又移步到著名的神谷酒吧喝了电气白兰。那时的登美彦已在疲劳与醉意的双重打击下昏昏欲睡,做了个数不清的废车站将东京城区彻底覆盖的梦。
“难得住在东京,应该来一场东京探险!”
(《小说Tripper》2010年秋季号)
从那以后,由于喜好纸上谈兵与截稿日的作祟,总是垂着脑袋在自宅与职场间两点一线,持续消极度日,过了一年半都完全没了解过东京。
[1]昭和十五年(1940年)为日本神武天皇即位(皇纪)2600年,曾举办过一系列纪念活动。——译者注。
森见登美彦出生、成长于关西,但去年春天起因为工作调动到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