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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这篇文章也不会想爬富士山

深夜一点半,我还没睡着,山间小屋里就亮起了灯。

木屋正面的瞭望台可以欣赏到一片气势磅礴的云海。与那壮阔的景色正相反,山间小屋里装满了双层床,狭窄得令人窒息。当听说五个人只有两条被子盖的时候,我是当真开始想家了。可这时竹桃小姐说了句“我就看着森见先生一下子蔫了”,我就莫名其妙笑个不停。被叫到食堂吃完咖喱之后,为备战明晨便早早地熄灯了。“想洗个舒服澡”简直是做梦,想翻个身都是岂有此理,氧气稀少,头疼。就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睡在大木先生对面的一对年轻男女登山爱好者说着“头疼又犯恶心”就下山去了。多亏了他们,床铺空间宽敞了许多。

收拾一下走到外面一瞧,登山者已经人头攒动。俯瞰下去是富士山那暗沉沉的斜坡,戴着头灯的队列三三两两地向下绵延,就像要包围整个山麓似的,化作一片夜景。我向来喜爱从大文字山上俯瞰夜景,但从富士山所见的夜景自然更加细腻、悠远、虚幻、凄凉。

第一天的目的地就是位于八合目的山间小屋“池田馆”。

继续向上的山路也愈加险峻。我们用头灯照亮已经没有植物生长、到处只有石块的斜坡,画着锯齿线向上走。抬头一看,灯光一路连到了山顶。因为想到山顶一览日出的人全都在爬着呢。过了九合目那一带,登山的队伍开始堵塞,哪怕精气十足的人也没法儿一口气冲上去。我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想登上富士山山顶,当然我自己也是毫无目的地在爬,说不出什么大言不惭的话来。

我略微有点头疼,在路旁坐下尝了口氧气,那味道实在太过细腻微妙,难以形容。正发着呆,一位从我身旁路过的可爱女孩突然像结冰了一样定住脚步,盯着我的脸打量了一会儿。“您是森见先生吗?!”直到她开口,我才回答说:“是的!”原来是读者,我给她签了个名。能在富士山八合目附近给人签名,应该够稀奇了吧。这足以让我引以为荣。

四点四十分,我们到达了山顶。上面有个卖纪念品和食物的“顶上富士馆”,还有神社,不过终究是个荒凉萧瑟的地方。周遭只是明晃晃的,想要观看日出的人们已经爬上岩石在等待了。特别冷。我不经意瞧了眼旁边,见到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不禁目瞪口呆。他真的打着领带。穿成这样到底是怎么登上凌晨五点的富士山山顶的呢?我正歪着脑袋思索的时候,云隙间射出一道火红的光芒,染红了一切。实在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我当时头又疼身体又累,只觉得“该看的都看见了”。我的下个目标就是去吃食堂里的方便面。

眼见着云层露出一条缝隙,转瞬间就打开了一片蓝天。俯瞰下去的景色不出意料地很雄壮。

顶上富士馆这座令人扫兴的建筑里排起了长龙,方便面一碗接一碗卖出去。富士山山顶的方便面定价高达八百日元。我心想,在出发点的食堂不也吃过拉面吗?可是在富士山山顶吃方便面的诱惑太令人难以抵抗了。我朝食堂里面的厨房窥视了一眼,只见一群身强力壮的挑山大汉正从头到尾往摆满一桌的方便面里注热水,此等景象实属离奇。迫不及待接过方便面之后,我就着餐桌吃完了。这美味简直沁入五脏六腑,不用说,绝对有超越八百日元的价值。

开始向八合目攀登的时候,雾气也开始散去了。

我穿上雨衣御寒,在山顶的邮筒投下寄给妻子的登顶纪念信之后,就朝火山口方向走。巨大到令人不敢窥视的火山口周围竟是些碎石头,到处有累坏了的登山者瘫坐着,还时不时见到神秘生物的白骨横在一旁。我心想:“变身英雄和坏人战斗的场景好像总在这种地方呢。”

如果没有长村先生这个冷静沉着的向导,我和竹桃小姐一定会争个你死我活,早早地耗尽体力,为抢夺氧气罐而打得血肉模糊,最后滚下斜坡吧。

我气喘吁吁地爬上被称作马背的一道斜坡,站在海拔三千七百六十六米的山巅,在石碑前拍了纪念照。

“这么争强好胜,小心自取灭亡。”我说。

接下来,只要能成功下山,我的任务就结束了。为了避免鞋里进沙子,我穿上踏脚裤,又给登山包套了外罩。尽管头疼很严重,却保存了不少体力,这令我感到意外。平日里我都是面对着书桌,也未曾有过锻炼体力的运动,我得意扬扬地想:该有的就是少不了。如此天真的我还未曾想到“上山容易下山难”和“阳光晒人”这两句话。

“我至少有胜过森见先生的自信。”竹桃小姐大摆架子。她就像一个蹦蹦跳跳的弹力球一样,总是充满了活力。我毫无胜算。

我们从七点半开始往御殿场口下山道走,正当我们离开那片红石裸露的骇人景致时,阳光也越变越强。雨衣已经不管用了,连下面穿着的保暖服都脱了。天空澄澈,没有任何遮挡阳光之物。到此我才明白,上山那么轻松全都是靠阴天。下到七合目左右的时候,山面上再度出现了植物,看着它们熠熠生辉的样子,令人耳目一新。风也吹得呼呼作响。

我精心挑选的登山靴恰巧合脚,时尚的条纹登山杖用起来很轻松,阴天的气温也刚刚好。边走边休息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累。即便如此,风景依旧是灰色的。“新”七合目后面接着一个“元祖”七合目,也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

过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了“大砂走”的入口。

当我走在富士山道上时,眼前的景色丝毫没有从江之岛望见的富士山美。斜坡上四散着黑乎乎的石块,只有稀稀拉拉的高山植物,而更远处都被浓雾遮蔽了。这片景象中只有看着脚底默默行走的登山者行列,荒凉的程度仿佛一脚踏进了大灵界[2],总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所谓的大砂走,就是一片沉积着柔软灰色沙土的漫长斜坡。通常来说,下山的时候必须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然而,大砂走可以让沙土彻底没过脚掌,也就能放空头脑随意迈步行走。刚走上去我就觉得这比以前走过的任何下坡都轻松得多。要是精神好,甚至能跑起来。实际上,当我在半路累瘫下的时候,就见到活泼的孩子们卷起沙尘往下奔跑。

我是在关西长大的,所以不太熟悉富士山。一直到高中毕业,我都是仰望着生驹山生活,进大学之后就是仰望着大文字山生活。二者都是雅致且名声在外的山,我都爬过好几次。我对富士山的印象发生变化,还是因为今年三月外出旅行,在江之岛一带游览时的一段经历。我从沿海的公路望见了与江之岛并排的富士山,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它泛着白光,呈现出完美的姿态。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富士山原来这么雄伟”。

随着下坡路越走越久,热浪与阳光也越来越强烈,几乎没法儿向前迈步。由于重复同样的动作太多遍,脚腕和腰都在作痛。我止不住地头疼,不知是因为氧气浓度低,还是太过疲劳,或是睡眠不足,浑身汗如雨下,意识变得朦胧。大木先生和长村先生神采奕奕地走在前面,竹桃小姐与我跟他们逐渐拉开距离。我们一路无言,皱着眉头行走。我们满身沙尘,就好像在没有梦想与希望的漫长旅途中竭尽全力的旅人。

我们来到食堂外的瞭望台做了套体操。那里的海拔已经有二千四百米了。周围被一片雾霭包裹,什么都看不清。都搞不清自己做的是不是体操了。然后,我站在“富士山表口五合目”[1]的大标牌前面,让大木先生拍摄下了我的雄姿,我们的登山就此开始。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只见到漫无尽头的灰色沙漠,这景色让人犹如身处另一个天体。如果我在这儿得了热射病倒下,谁都救不了。我和竹桃小姐两人隔一会儿就坐在沙地上小憩片刻。自从学生时代骑着女士自行车绕琵琶湖一周以来,我还从来没像那样筋疲力尽过。

“别太勉强,慢慢爬就好。”长村先生说。

于是,在花费两小时越过大砂走的时候,我已经疲劳困顿到了一句话都说不出的程度。表情依然游刃有余的长村先生与大木先生在那里迎接了晃晃悠悠的我与竹桃小姐。大木先生还举起了相机,可我已经没气力表现成就感,在镜头前垂头丧气,就像个长柄葫芦。在山麓茶屋终于吃到的柠檬味刨冰实在太美味,几乎滋润了我干枯的全身。

“那种玩具似的东西,真的能对抗富士山吗?”

之后,我们又去御殿场泡了温泉。放松的感觉让我全身的气力都散走了。我现在已经是登上过富士山的男人了,是征服了日本第一峰的男人啊。我如此想着,还泡在温泉里就忍不住笑了。也就是说,已经没必要第二次登富士山了,面对还没爬过富士山的人,就能大肆挖苦了:“咦?你还没爬过富士山吗?还算是日本人吗?哎哟!真不像话啊!”

竹桃小姐说:“没关系的,我还准备了这个。”接着笑嘻嘻地取出了氧气罐。

据说我爬富士山的那两天是富士登山季天气最好的日子。还听说运气不好的人,费心费力爬到八合目就遭遇了雷雨。想一想那种寒冷与恐惧就让人感谢老天爷,不过攀登富士山就是那样严酷。想爬的话还是建议做好万全的准备,锻炼好身体再去挑战。

环顾那个摆满长桌的简陋食堂,有精神百倍的一家老小,也有刚下山不久,像昆布一样软绵绵趴在餐桌上的年轻人。上山者与下山者,亢奋者与低落者,都混成一团。看到有些人像昏倒一样瘫在旁边,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明天的自己。

写到收尾的地方,才发现没有比这篇更打击富士山登山热情的文章了。不过近年来,富士山的登山客好像多得有些过分了,凡事走极端都不好。为了给那些脑袋一热就想去挑战的登山者泼一盆冷水,写篇让人不想爬山的文章或许更有好处。

八月十五日下午一点半,我在富士山的五合目,吃了一碗味道跟大学生协会里差不多的拉面。一起吃午餐的有竹桃小姐,有据说爬过好几次富士山的长村先生,还有年轻的摄影师大木先生等新潮社的人员。

(《yom yom》2009年10月号)

从东京站前往三岛站的新干线上,竹桃小姐揪着我叮嘱了一番。从三岛站前往五合目富士宫口的巴士上,又被揪着叮嘱了一番。所以我就不弯弯绕地卖关子了。

[1]登富士山分为十个阶段,每个阶段为一个“合目”,半山腰为五合目,山顶为十合目。——译者注。

“——您一定会这么写的吧,森见先生!您要是还一个劲儿地这么写,没讲到富士山篇幅就都用完了,头疼的可是我啊!”

[2]灵异研究家、演员丹波哲郎拍摄的电影《丹波哲郎的大灵界》,讲述了人死后的世界。——译者注。

曾有个姓竹桃的编辑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去爬富士山?”那是二〇〇七年的事了。根据她的证言所说,我在电话里回答说:“今年不行。但是二〇〇九年的夏天应该能去爬。”我当初是在期待两年后的自己能成为配得上富士山的日本第一好男儿吗?我的坏毛病就是会把一切麻烦抛给未来的自己,就当我快把这笔账忘记的时候,又被揪出来,只得不情不愿地去爬日本第一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