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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四叠半主义者的回忆

“小津”纯粹是一个架空世界的角色,他的恶行全都是虚构的,不过要是深究小津的行为动机,我应该是受了黑蝎氏很大的影响。

于是,与明石不同形式的另一种扭曲而古怪的友情出现了。

那么——

有一段时期,他制作了一个射击部的“地下主页”,我接受了他的委托,在主页上刊登了一系列连载,专门揭露他那微不足道的恶行。学弟学妹们看得目瞪口呆:“学长们明明关系挺好的,背地里却这样互相贬损啊。”

除了和这些稍显诡异的男生厮混的时候,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我们互相轻蔑、划清界线的行为渐渐地升华为一种游戏,构建起了一种“明明时常一起行动,在日常会话中却互相谩骂”的特殊关系。我们越是互相谩骂,社团成员就越觉得有趣。

要是在此重读一下日记,一定能弄明白不少事情,不过精密地重现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我现在拥有的时间也是有限的。很遗憾,我正在写的并不是自传,在此追求精确性对谁都没好处。

“森见啊,都到这份儿上了,你也太见外了。一起把灵魂弄脏吧。”黑蝎氏说。

刚开始四叠半生活的时候,我十分眷恋一直生活到高中时代的郊外。我之所以喜欢冈崎的京都市劝业馆和琵琶湖疏水纪念馆,就是因为可以远离人造建筑物扎堆的京都氛围,好体验一番郊外的氛围。回想当初的心态,很难相信我现在一个劲儿地写“京都”小说,都快写烂了。我并不是因为憧憬“京都风情”而来到京都的。

“谁要跟你搅和在一块儿啊。你别过来,会污染我灵魂的。”我说。

我会用电暖锅烤鱼肉汉堡,去北白川别当的“朱尼斯”喝咖啡,去北白川天神旁的“天神汤”泡澡。我骑着自行车逛遍旧书店,又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丸山书店买书,用书本填满了四叠半公寓的墙壁。我的乐趣就是这些了。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读内田百闲,也读《托马的心脏》。从现在的眼光来看,当初本应该多读些书的,可当时的我只是懒洋洋地躺在四叠半房间中,漫不经心地随意翻动书本。不过,恐怕没有比四叠半房间更适合读书的地方了。我从未感受过比倚靠在四叠半房间满墙书架上读书时更有阅读感的体验。

他能够精准地掌握社团成员身边的各种流言蜚语,有事没事都会“叽嘻嘻”地笑。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会“叽嘻嘻”笑的人。

当时因特网早已普及,我却觉得付电话费太浪费了,从来没想过要把电脑联网。在四叠半这个与现代社会脱离的孤岛上读书的时候,社会上已经有了种种发展。

他特立独行,与“四天王”分别行动。他的脸色差到了不祥的地步,还把爱用的枪涂成了漆黑色,命名为“黑蝎”,总是在房间的一角露出阴郁的笑容。他与号称“四天王”的我们画出了明确的界线,从不掩藏他那怪诞的自尊心:“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没错,来欣赏一下我的品位吧。”他看似轻薄又并非轻薄,看似阴郁又并非阴郁,看似社交障碍却完全没障碍。《四叠半神话大系》中有个叫“小津”的诡异角色,能就着别人的不幸吃下三大碗饭,这个形象其实就源于他。

家里定期给我打生活费,房租也每月只要二万日元,非常便宜,所以没有金钱上的困扰。也正因此,直到四年级进入放浪时代之前,我几乎从未做过持续性的兼职。这也是很让我后悔的一件事,我认为多去些地方打工会更有意思。

步枪射击部还有一个令我很感兴趣,观察了许久的人物。

在这种自由散漫的日子中,我切实地开拓出了一个四叠半世界。

我总觉得,如果没有遇到他,我的四叠半生活想必会无聊许多,乃至令我的人生都变成无聊之物吧。按照《四叠半神话大系》的逻辑来想,我们迟早会在某处相遇的,这究竟是真的吗?

在三年级之前,我对“京都”或者“四叠半”都没有明确的意识。因为我只被赋予了那样一个世界,便不觉得有什么好与坏。日后回顾才感慨:“那的确是一段愉快的日子啊。”

我和明石经常钻进四叠半房间中,没完没了地聊些蠢事。两人都不怎么能喝酒,人生初次品尝威士忌也是在四叠半房间中。在四叠半房间中聊天时,我们会把对方所说的妄想再扩充一番然后丢回去,就像传接球一样。两个男人在烟雾缭绕的四叠半房间天花板上架起了没有丝毫意义又异想天开的妄想之桥。我心中总有一个小小的疑问:那些妄想究竟是只有我们觉得有趣呢,还是说别人听了也会觉得有趣呢?这也是几年之后我写出《太阳之塔》的一大要因。我其实并没有多强的妄想能力,可听了他的高谈阔论,甚至连我也能摆出一副妄想家的模样。我展开妄想的方式也是与他在四叠半房间中度过漫漫长夜时学到的。就像《太阳之塔》中所写的那样,我们的日常有90%都是在脑海中发生的。到底哪里有趣了呢?事到如今已经彻底不得而知。总而言之一切都理所当然般地有趣极了。

当时的我怀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也就是学生时期就出道当作家。

学生时期的他走了不少弯路,现在已经成为了律师,干得风生水起。他就是拙作《美女与竹林》中一边砍竹子一边找老婆的男人,可其实他比我此前的人生中遇到的任何人都聪明,比任何人都扭曲,也比任何人都有趣。如果我没有受到他的熏陶,恐怕就不会写出以《太阳之塔》为首的一连串古怪文章了吧。我文中那种故意假装沉着实则胡诌,随时等着对方吐槽的私立男子高中风格用语,就是靠观察明石的言行才牢牢掌握的。

我下定决心,一上大学就开始写长篇小说。一年级春天时就开始写一篇讲述郊外故事的小说《吉赛尔》。那篇小说只能说是一桩浪费了一千多张原稿纸的大蠢事。由于作品太过气壮山河,写完的时候我都上三年级了。尽管那部作品是毋庸置疑的失败之作,但我怀着挽回那场败北的意志,日后执笔写出了《企鹅公路》。

四天王中有个与我特别交好的人,名叫明石。

我几乎就没写过其他小说。

我在大学时期结识的有趣的人,除了研究生院的研究室成员,几乎全都来自射击部。当然了,如果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大学,一定有更多异想天开的怪人潜藏在夜色中猖狂跋扈,不过在平凡的我的眼中看来,聚在步枪射击部中的人已经足够怪了。有三个男生与我关系最好,再加上我,便自称“四天王”,整日游手好闲。

因为我尚未发现“京都”。

我对步枪竞技运动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但在社团里结识了许多个性丰富的朋友,交情延续至今。

四叠半放浪时代

再这样下去,我就快要变成一脸阴郁的男版天照大神,躲进四叠半房间再也不出门了。就在那时,步枪射击部拯救了我。关于步枪射击部的故事,我在别处已经写过了,并不打算在这里赘述。总而言之,我进了步枪射击部之后,四叠半房间的一角就经常摆着一个带锁的小箱子,里面装着我爱用的Hammerli[1]步枪。

就这样,连我自己都不知在干些什么的时候,四叠半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刚开始,大学在我眼中只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地方。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没有比春天时躁动的大学校园更令人不愉快、更令人手足无措的地方了。被怀揣梦想与希望的新生们环绕简直让人浑身泄气。没有人和我一起吃午饭,我只能去学生协会买个三明治,爬上吉田山,坐在宗像神社里的社务所檐廊上一个人吃。大学的课程也没什么意思,什么薛定谔方程简直不明所以,谈论薛定谔方程的教授就像个外星人。认真地听完不知是否有出席意义的讲座之后,我就有气无力地回到四叠半房间,翻来覆去地看押井守的动画光盘,看到光盘都要起毛了。我每天就这点乐趣。

“我不适合上农学部”的感受缓缓膨胀,到三年级时便没头没脑地考虑起转专业。可我连转专业需要做些什么都不明白,磨磨蹭蹭的时候已经升上四年级,被分配进了研究室。

你让我写关于那间四叠半房间的回忆,我也不知该写些什么才好。那些写出来会更有趣的小段子或者妄想情节,都被我添油加醋写成小说了。

在此事无巨细地描写全过程就太没劲了,更何况我毫无动力去重读日记,就胡乱地概括一下吧。

四叠半开拓时代

进入研究室之后,我就觉得每日的生活越来越烦躁,甚至连看到白色实验服都快抑郁了。我思来想去,觉得这种日子持续一年实在受不了,就以黄金周假期为界,往后再也没去过研究室。我拒绝上学。

于是我的四叠半时代就开始了。

从那时起,我的放浪时代就开始了。尽管此前也净是些莫名其妙的日子,但往后就愈加不明所以了。

如今的大学生或许会震惊,其实对父亲来说,“房门能上锁”也是值得重视的一大因素。毕竟父亲那时候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就是借用大房子的一个房间,房门不能上锁也是正常现象。也就是说,从当初只能投靠亲戚的父亲的眼中看来,能让儿子住进房门能上锁的公寓已经是切实的“进步”了。

我在那篇长达千页的郊外主题低劣小说《吉赛尔》前茫然自顾,早已丧失了要当小说家的不切实际的自信。我当不成小说家,回不了大学,也不想找工作。我什么都不想成为,却必须成为什么才行。我躲在四叠半房间中,深夜里盯着天花板,满心焦躁,几乎要“哇啊!”地大喊出声。我化当时的痛苦为动力,日后写出了《新解 奔跑吧梅勒斯 他四篇》。

“挺不错的。还有锁呢。”父亲说。

我这一筹莫展的模样让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利用丰富的人生经验,给了我一针见血的建议。

“就这儿吧。”我说。

“总之你先去趟外国吧。”

房东就住在仕伏公寓旁边的漂亮大屋里,我们向那位老奶奶打过招呼,就去房间里面参观了下。相比那间让人想问“这是什么酷刑”的禁闭室,这个房间显得敞亮清洁多了。那纯粹就是比较的问题,既然比较的对象只有两间,那要选也只有这间了。

没什么道理。

我与父亲从北白川别当町的十字路口向东沿着坡道而上。“真是好长一段坡啊。”正当我如此感叹的时候,就见到了一栋相当气派的钢筋建筑。我还以为那就是我们要找的楼,放下心来:“这楼够气派的,住这儿一定没问题。”其实那栋楼名叫“北白川学生HEIGHTS”,而我们要找的“仕伏公寓”是另一栋。仕伏公寓就位于堂堂北白川学生HEIGHTS的阴影中,未曾辜负大家的期待,散发着浓郁的四叠半气息。如果说这不是四叠半,那什么才是四叠半呢?

走投无路的人就逃去外国吧,就这么简单。

于是我们立即赶往下一间宿舍。

我用尽最后的气力,去了学生协会,申请了为期一个月的英国伦敦语言学研修。两个月后我已经身处伦敦。我并不是特别想去外国的那种人,非常害怕坐飞机。即便如此我还是去了伦敦,是因为我想通了——哪怕因飞机坠落而死也不在乎了。

最初造访的净土寺小公寓,我已经忘记是在哪里了,总之昏暗逼仄,让人倒抽凉气。“原来宿舍生活是这么痛苦的吗!”我想。那暗沉沉湿答答的房间,住在里面跟关禁闭似的,就连父亲也认为“这个不行”。

身处伦敦的那段时间,我上半天语言学校,剩下半天就瞎转悠。我在公园里无所事事地阅读夏洛克·福尔摩斯,我去大英博物馆参观,我还不知为何劲头十足地上了迪斯科舞船,体验过了令人想跳进泰晤士河的忧愁。

那时候,我们不知为何还翻过了吉田山。骑着自行车翻过吉田山真是累极了。回想起来,父亲本应该很熟悉那一带,为什么又偏偏要翻过吉田山呢?因为父亲是路盲。

我倒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给脑袋通了通风就回国了。

我们借了协会的自行车,迅速赶去勘探。

非常单纯。

协会介绍的宿舍,一间在净土寺,另一间在北白川的上池田町。

那个夏天之后,我休学了一年,过了段闲散的日子。我开始在寿司店打工,一门心思送寿司外卖。就是那阵子看了太多ZENRIN[2]的住宅区地图,看到双眼充血,我才染上了把京都的具体地名写进小说的怪癖。不送寿司的时候,我就备考公务员,或者找明石闲聊胡扯。明石同样在司法考试中落榜而陷入了人生迷途,我们俩骑着女式自行车绕琵琶湖一周,品尝到累得半死的苦楚,也是那阵子的事。

父亲毫不犹豫地来到大学生协会,麻利地找到了两间宿舍。二者都是四叠半。说到底,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宿舍长什么样,甚至连想住漂亮公寓的野心都没有,是个傻孩子,就全权交由父亲决定了。

我所居住的四叠半公寓“仕伏公寓”的新住客越来越少,来自中国的留学生比例越来越高。房租降到了一万四千日元。同一栋楼里有个半夜里会冷不丁尖叫起来的学生,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末路,终日提心吊胆。最后,他老家来人把他领走了,只留下霉迹斑斑的四叠半房间。

确定录取之后,我就和父亲两人一起去看房间。

那年秋天,我写了日后收录在《狐狸的故事》中的短篇《果实中的龙》。那是我首次以京都为背景,描写以大学生为主角的小说。当时写的原稿比现在大家所见的更加令人感伤,虽然并不是足以拿上台面给人读的东西,但我在写它的时候,产生了“以京都为背景或许能让小说更有说服力”的想法。

可是我的父亲却认为儿子必须去住宿舍。父亲上学时曾属于京大的工学部。当时父亲是从老家大阪往返于学校的。尽管研究生时代也住过宿舍,但当初只是“投靠亲戚”。他或许是不想让儿子也过那种生活,想让我体验一下“公寓生活”的乐趣吧。又或许是认为我太过散漫,一直待在家里会愈加丧失独立心。就像狮子会把孩子推下万丈深渊一样,我父亲也把孩子推进了四叠半中。

然而,我对“京都”的感悟还尚未觉醒。

由于我是奈良出身,刚开始还觉得往返奈良来上学也行得通。因为我并非那种迫不及待想离家的独立心旺盛的年轻人。

从冬天到次年春天的那段时间,我写了以郊外为背景的第二篇小说,给日本幻想小说大奖投了稿。我用“森见登美彦”这个笔名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我还记得投稿就快截止的那天早晨,我才在四叠半房间中来回翻阅《古事记》,终于找出了“登美彦”这个名字。那篇作品我自己并不怎么中意,也只能说是失败之作。不过它通过了初选,也算给了我一点勇气。

距今十二年前。

还有另一件让我鼓起勇气的事。

我进入京都大学的农学部,是一九九八年四月的事。

步枪射击部的老生欢送会上,我把往日射击部生活中写在活动室笔记本、比赛宣传册与内部主页上的傻瓜文章收集起来,印成了二十多册复印本,送给了同一届的学友。

四叠半时代的开幕

“多了几本,想要的人自己来拿吧。”

可不能小瞧了四叠半。

我的话音刚落,前辈与后辈们一拥而上,从我手中把复印本抢了个精光。某个后辈对我说:“我父亲总是津津有味地看你的文章,有这本册子可太棒了。”看到自己的文章为人所需求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我喜不自胜,甚至觉得“也许现在就是我人生的顶峰了”。当时那“胜利”的记忆一直留在我脑海中。

于是便能得出结论:我成为小说家也是多亏住在了四叠半房间中。

于是,又过了一年,我成了五年级学生。

写小说必须用妄想让大脑处于饱和状态。不过,我的“妄想”是由臭男人、少女心、想象力与人类之爱组成的有机化合物,沸点非常高,在常温中总会呈现气态,容易扩散到空气中去。为了让妄想物质在大脑新皮质与外界之间自由来去,二者的浓度必须保持恒定(妄想平衡状态)。耽于妄想的男人挤在狭小房间中热烈讨论的时候,室内的妄想浓度就会激剧提升,也是这个道理。因此,要让脑内充满足够写小说的妄想,必须让房间尽量狭窄。

春夏之交,我在公务员考试中一一落榜,工作也没定下来。不过,父亲叮嘱“必须要考上”的研究生院考试倒是及格了。我也没别处可去了。

为什么必须要足够狭小呢?

“就研究一下竹子吧。如果不行的话,就真的不行了。”

如今,我已经住在了四叠半时代根本不敢想象的大宅子里。宽敞得足够蓝鲸宝宝在屋子里翻个身。我在大宅子的一角堆起许多书架,制造出一个狭小的空间,每天钻进去执笔写作。否则我就写不出。

我这么想着,决定重返大学。

即便现在已经远离四叠半,我的心也还在四叠半中——如果说出这种话,就对四叠半太失礼了。我不想带着半吊子的心态来谈论它,其实我现在写小说的时候也爱躲在狭小的地方,总想在小说里使用这个兼具可爱与穷酸气质的美妙词语“四叠半”。我终究没法儿逃离它的诅咒。

我解除了休学状态,目标是半年内取得毕业所需的学分。因为农学部有条美妙的规定:不写毕业论文,只要攒够学分也能毕业。就算我的研究生院考试合格了,学分不够,毕不了业可就前功尽弃了。

曾经的我是个四叠半主义者。

[1]哈默利公司,一家枪械制造商。——译者注。

前言

[2]日本一家地图信息公司。——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