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太阳与少女 > 与古怪系统嬉戏的人

与古怪系统嬉戏的人

“如果说让我把咖啡厅搬上舞台,我会很头疼,但要是让我把‘被水淹的咖啡厅’创作成舞台剧,我就会冒出许多点子来。”

上田老师以前说过这么一句话: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想:“原来如此。”

欧罗巴企划的舞台剧有着明确的创作理念,剧目与舞台装置堪称浑然一体。他们的理念就是呈现出一个“系统”。它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有着略微的差异。欧罗巴企划的“科幻感”就是这么来的。

“咖啡厅”属于我们日常生活的范畴。然而“被水淹的咖啡厅”就与日常产生了差异,令人预感到“古怪系统”的存在。是天地变异也好,是某种阴谋也罢,总之有某种系统在运作。那是怎样的系统呢——探究到这一点的时候,上田老师的内心就被点着了。

“被一个系统所摆布的人很有趣。”这是上田老师时常会说的话。

欧罗巴企划的舞台剧是群像剧,不存在主角的理由也正在此。因为主角就是“系统”。

那么,反复尝试习作剧的上田老师究竟在做些什么呢?恐怕他是在穷尽一切可能,将“古怪系统”的所有功能都测试一遍。

就算是这样,也并非“人物无关紧要”,而是饶有趣味,达到了绝妙的平衡,这也是欧罗巴企划舞台剧洋溢出奇妙魅力的源泉。

欣赏欧罗巴企划的舞台剧时,我深感“没有任何一个累赘的场景”。就算是没头没脑干蠢事的场景,就算对主线没有作用,也不觉得是累赘。正因为上田老师反复试验“让每个场景与角色发光发热的最优流程为何”从而得出故事发展的方向,所以才与那些通过场景来支撑人物关系或故事线的作品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况且,那些场景的有趣之处,与存在于作品中枢的“古怪的系统”有着紧密联系。

想要描写好一个系统,就必须将与系统发生冲突的人物描写得活灵活现。系统越是古怪,人物的行为也越是古怪,而古怪的行为会进一步塑造好人物本身。系统与人物相互触及的时候必然会产生冲突。以这种冲突为立足点,“古怪的系统”与“人物”就会相辅相成。

换言之,上田老师与欧罗巴企划所创作的“习作剧”,就相当于我笔下的“文章”。

人物的行动有着一连串的流程,而当人物将系统的所有功能都验证完毕的时候,欧罗巴企划的舞台剧也宣告结束。每个人物是否有成长,事件是否已解决,这并不是他的着眼之处。体现系统有多少功能、多么古怪,才是主要目的。

习作剧会受到演员、舞台装置、场地氛围和其他种种因素的影响,上田老师恐怕并不能有意识地控制这一切,所以才能催生出意想不到的“趣味”。趣味的碎片互相共鸣,上田老师也能从中寻找到最理想的故事展开方式。“展开”应该是一种结果,而并非一开始就定死的目标。

顺带一提,我认为欧罗巴企划的“笑点”很爽快恐怕也源于此。“笑点”这种东西,只要稍有疏忽就容易过分自虐,或是过分具有攻击性。然而在欧罗巴企划的舞台剧中,几乎不会看到将基于所谓常识的登场角色“当作笑柄”的情况。

上田老师并不是写出完整的剧本后才开排,而是根据他所设定的情境与演员们的“习作剧”开始创作,这与我写小说时“姑且先写起来”的方式是一样的。

与常识产生偏差的是“古怪的系统”,所以人物的惊慌失措也令人信服,没有足以否定他们的理由。人物与古怪的系统产生冲突时显得越愤怒,他们就越具有人性,而古怪的系统就显得愈加古怪了。这么一想,我们在欣赏欧罗巴企划的舞台剧时,放声大笑的对象便成为“古怪的系统”本身。

为什么要写上面这段话呢?原因是我认为欧罗巴企划的舞台剧一定也是经历同样的过程创作出来的。

与上田老师聊天时,我总能感受到他毫不拘泥于“自我意识”。当然了,上田老师并不是什么量产型剧作机器人,他必定也有许多个人观点与感情,但我根本感受不到过剩的自我意识。像我这种本身就是小说家的自我意识过剩之人,对此再明白不过了。不仅仅是舞台剧与小说的表达形式有差异,更因为上田老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资。

进一步深究连接方式,浮现出来的要素大致就是角色与故事线。它们只能通过让各种“趣味”相互作用、反复试错才能探寻到。当寻找到的多个要素围绕着同一个中心彻底收缩凝聚之时,才能说“小说写完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简而言之,上田老师是个通透的人。

不过,“趣味”是多种多样的,会有性情各异的“趣味”,甚至还会有搭配在一起就相互抵消的“趣味”。能联系在一起就说明那些“趣味”有某种共通之处。一定存在能让“趣味”充满活力甚至进一步增幅的连接方式。这就是我的大致思路。

用我打比方好了,我是通过名为“自己”的滤镜来观察周遭的世界与人的。这层滤镜的偏颇过分强烈,有时连我自己都感到厌恶。对于激不起兴趣的事物,我甚至会视而不见。

把小说分解成最小单位来审视,它就成了从一段文字跳向下一段文字的“流程与节奏”。你所写的文字是否有生命力,是否让人觉得“挺有趣的”,这些因素才是小说的生命线。没了这些因素,在其他方面再努力也是白费劲。极端一点说,把有趣的文字用有趣的形式连接起来,才能显得更有趣。

而上田老师这个人,却可以将视线拔高几十厘米,俯瞰包括自己在内的芸芸众生。重要的是,这高度并没有达到“人类皆如蝼蚁”的程度,而是恰巧足够“发现人类的可爱”。悬浮于绝妙高度的上田老师,眼中映出的便是一个“系统”。

总之再探讨一下小说的问题吧。

所以上田老师才会聚焦于系统。把视角放在那样的高度,就不至于太过感伤,也不至于把人物当成笑柄。因为上述的情况全都是聚焦于“人物”时才会发生。

气氛挺尴尬的,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看来我们俩都很“腼腆”呢。我想向他表达赞赏与感谢之情,却没法儿轻快地说出口。结果就是年纪一大把的两个大叔站在通道的阴影处,含混不清地嘀咕着“多谢邀请”或是“哪里哪里”这些客套话。

准确地说,他是对人物周遭的状态感兴趣,并非对自我的兴趣,也并非对人际关系的兴趣。恐怕那些关系也不怎么适合上田老师。我私底下以为,上田老师时常体现出的“腼腆”就是当他不得不降落到地面时所产生的困惑。

当天令我记忆犹新的另一件事,就是舞台剧结束后找上田老师打招呼,我们站在走道里聊了几句。

可喜可贺的是,上田老师明明对系统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却没有陷入非人性、抽象化的境地。因为他绝不会忽略“描绘出系统的是人物”,即便是俯瞰也不曾忘记自己仅仅离地几十厘米。人物越是接地气,言行越是自然,触及古怪系统时的手感就越是明确。那既归功于欧罗巴企划独特的发明,也归功于搭建舞台的辛劳。

在京都府立文化艺术会馆看的《那样温柔的石像人》是我首次体验欧罗巴企划,因此一直都难以忘怀。我本身很少看舞台剧,仅仅是“眼前有真人在表演”就足够愉快了,更何况还迎面感受到了欧罗巴企划的独特趣味性。其中有栩栩如生的角色在彰显存在,又带着明确的创作理念,有种系统层面的乐趣。

观赏欧罗巴企划的舞台剧时,我在为活生生又自然的人物言行欢笑着的同时,又感觉触及精心塑造的古怪系统。这种感觉非常愉快。神清气爽,美妙无比。他们很有人性却不像人。这让人联想到神话中的世界,是英雄走远之后,所有人脑袋都会放空的神话。

我第一次看的是《那样温柔的石像人》。之后的《冲浪USB》《罗伯特的驾驶》《月亮与甜食点》《扩建后的扩建波尔卡舞曲》《高楼的大门》《逼近文具行星》这些剧目也都是在舞台前观看的。

再次转而思考自己的小说时,我发觉自己的小说与欧罗巴企划的舞台剧在结构上处于正相反的位置。在我的小说中,位于中心的“古怪系统”其实就是主角本身。

在企划推进的过程中,我与上田老师聊天的机会也增多了,还开始欣赏欧罗巴企划的舞台剧。

在我的笔下,描写主角这一系统就等同于描写整个世界。我并非确立一个世界后,让主角在其中活动起来。是主角在活动的时候会有惹人烦躁的事物找上门来,这时他才开始察觉有一个世界存在。找上门来的事物必然与主人公内在的系统有关系。准确地说,那些冲突会让主角的系统显得更棱角分明。我写的就是这种结构。

或许有点自吹自擂,其实《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是一部相当破天荒的作品,但是能够成书就已是一个奇迹。因此我也深知要将它改编为影视有多么困难。于是这个企划在受挫与复活间反反复复,上田老师每次都要重写一遍剧本,不知不觉就成了《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的世界级权威,可这个企划直至今日都未实现。反倒因为这个企划的牵线,让动画版《四叠半神话大系》成真了。

前面我写过,上田老师之所以要反复创作习作剧是为了测试“古怪系统”的所有功能。可以说我自己也重复做着类似的事情。我是通过文章的流程与节奏,在测试主角这一系统的功能。并非从开头就确立好了系统的一切,而是在写文章的过程中,逐渐勾勒出系统的轮廓。这样一来,就必定会从文章本身中找到意想不到的发现。那或许与上田老师通过演员互相作用(习作剧)发现的是同一种东西。

我已经记不清具体的始末,毕竟结识上田老师已经是将近八年前的事。起因是他在《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影视化企划中担任了编剧一职。

这种感觉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像我这种过着井底之蛙般生活的人,能遇到上田老师真是有福气。也正因此,我才通过上田老师了解到了“欧罗巴企划”这个奇妙的剧团。

我与上田老师不同,在本质上是“自我意识过剩”。这种特质在执笔中会以各种形式影响到作品,很难在此一一解释。总而言之,我的意识会让作品的格局变小、充满小聪明、让人喘不过气、陷入感伤、显得不自然,净是些坏影响,实在让我头疼。对我来说,如何克服这道难关是一大难题,而经常能起到作用的就是“文本上的习作”。我与文字嬉戏,让文字超越自身,不断膨胀。没有这一步,藏在自我意识中的虚荣、算计、感伤、自怜自艾、小聪明就会张牙舞爪而来,真的很烦人。

与不同行业的人,尤其是臭味相投的人聊天,总让人神清气爽。无法跟同行说的稚拙见解也能尽情吐露。如果对方能理解,就有一种触碰到人之常情的喜悦。上田老师经常会跟我聊些“演剧”或者“影像”方面的心得,对我也是一种新的刺激。

不过当我写出好作品的时候,就有一种在夏日庙会上放纵游玩过后掏空身体的感觉。

近几年我时常会与上田老师相约聊天,十分有趣。

于是我开始思考“游玩”这件事。

“这么久的交情了还腼腆个什么劲?”万城目学老师目瞪口呆,“你们俩都算是大叔了吧。”

我从欧罗巴企划的舞台剧上感受到的东西,与自己的小说进入佳境时感受到的东西,简而言之就是“游玩心”。

“和上田老师两人见面的时候,讨论的净是抽象的玩意儿。简直就是竹林清谈啊。我们面对面总有点腼腆的感觉。”

我并不是说欧罗巴企划的舞台剧都是闹着玩创作出来的,也没说自己的小说是闹着玩写出来的。但从中确实能感觉到是某种“游玩”。这很不可思议,却又非常重要。

“你那算什么意思啊,登美彦。”

也许有人会说“要玩也给我玩得认真点”,可当他一说出“认真点”这个令人郁闷的词语时,“游玩”就已经消失了。我觉得这也很有趣。“认真”是在游玩过后自然会来的东西,我们纯粹只是游玩而已。

“万城目学老师一加进来,就真的像是在聊天了呢。”

欧罗巴企划是与存在于舞台上却看不见的系统在游玩,而我是与主角内在的系统在游玩。我忍不住想给“创造作品时的正确玩法”下个定义,可再怎么探究也是白费劲。我只能说,全身心投入的游玩才能创造出最美好的世界。

最有意思的要数万城目学老师一加进来,我们便聊起了许多始料未及的话题。我与上田老师大眼瞪小眼的“恋爱空谈”立刻就没市场了。在万城目学老师不留情面的追究下,我从上田老师的恋爱相关思想中又获得了一批新知识。

到那时,似乎会有某种特殊的东西飘荡在你身边。我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看似空洞却并非空洞。用言语来形容它,它就会消失无踪。我尝试用“体验”或是“世界观”等各种词语来概括它,可不论哪个词语都无法嵌进它那独特的空洞。不够出色的作品一样有“体验”与“世界观”,但出色的作品总有种特别的空洞感。它莫名其妙有些神圣,就好像远处传来的祭典神乐声。

然而,这些琐事已经无所谓了。

我本打算下次与上田老师见面时,把以上的内容都说给他听,可正因为我们净聊些这种话题,才理所当然成了“清谈”。所以我细细思量了一番,全都写了下来。全文都是我空想中的假说。

其实我本就没几个住在京都的熟人。在不久之前我还认识了绵矢莉莎老师,我拉拢了上田诚老师与绵矢老师,成立了“京都沉淀党”。我还摩拳擦掌,计划把住在东京的万城目学老师孤立起来,不带他玩。然而我的邪恶企图被绵矢老师结婚搬去关东这件大喜事彻底搅黄了,倒不如说精神上遭受重击的是我才对。

“演剧”与“小说”的表达形式有很大的差异,况且上田老师与我的视线方向正相反。即便如此,我们经历各自的迂回曲折后,呈现在作品中的气质却很相似,非常有趣。就好比我们从同一座山的相反方位开始攀登,却在山顶那片空荡荡的草地上握手言欢。

我与上田老师在工作场合外大多是两人单独聊天,与万城目学老师还是第一次正式会面。

我花了这么长的篇幅来纸上谈兵,结果想说的不过是一句话而已:“这里的景色真让人舒畅啊。”

近日,小说家万城目学为了宣传新书《通天塔九朔》来到京都,我与万城目学老师、上田诚老师、角川书店的编辑四人喝了酒。从高仓路转入小巷的路口有一家古色古香的“晚菜屋”,就在那家店喝的。

(三岛社编《欧罗巴企划之书 我们是干这个的》三岛社 201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