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诉讼笔录 > R

R

“或者因为,有可能到了二十九岁,身上还有孩子气的东西。”

“因为您有自贬心理。”

年轻姑娘开口说了句什么,她单刀直入:

“要是——不管怎么说,这回答了您的问题。”

“您服过兵役?”

“可这儿涉及的是您自己。”

“对。”

“为了说明一下原因,”亚当答道,“我刚才谈到孩子的孤独。我想说明这一点。这也许没有用吧。”

“做什么工作?

“可是,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那人问道。

“您做什么工作呢?”

“我明白您想要说什么。可我并不觉得可以回答这种问题。我想——除非是疯子或精神病人的一般表现。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回答您是或不是,或干脆不回答,这都无关紧要。”

“以前吗?”

“二十九岁,”亚当答道。他又冲着另一个说道:

“对,以前?”

“您多大岁数了?”戴眼镜的小伙子问道。

“我什么都做过一点,”亚当答道。“您没有做过固定的事情?”

“您刚才告诉了我们一些有趣的事情。您跟我们谈到了孩子,谈到了自我贬低心理,等等。这——这是不是您身上的一种困扰?我是想说,这是不是因为您把自己比作那些孩子?说到底——我是想说——”

“没有——”

他们中有一位咬着铅笔。

“您做过什么事?”

“您记不得了。”

“我不知道,我……”

另一位叫马尔丁的姑娘开口问道:

“您做过什么中意的工作?”

“您不愿意——跟我说说您为什么在这儿?”

“小事,我都中意。”

亚当没有理会。他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用方才抽的那支烟的烟蒂将它点着;接着,他把烟蒂扔到地上,用拖鞋尖碾了好一阵子。年轻姑娘手指夹着作业簿,看着他。

“什么小事?”

“您能告诉我们——您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吗?您为什么在这儿?我求求您,请您给我解释一下……”

“呃,冲洗汽车,比如。”

这可能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提问,然而,这几乎像是一声宽厚的呼唤,一种隐隐约约的爱的称呼。她又重复问道:

“可您——”

“您为什么在这儿?您为什么在这儿?”

“海滨浴场值勤,我也高兴。可我从来就不会做我想做的事情。我想当通烟囱的、掘墓的或开大卡车的。得要有人介绍。”

朱利安娜·R不再看其他人。很难弄清她究竟是惭愧,害怕,还是怎么了。她问道:

“您想一辈子都做这些事?”

朱利安娜·R思虑片刻。此时,除了沉默之外,只有椅子的吱呀吱呀声,一两张学生作业用纸的沙沙声,还有一股奇怪的尿臊味和汗臭味,这味道也许是从护士室的墙壁里挥发出来的,也可能是从亚当身上散发出来的。亚当终于成功地将双肘支在膝盖上,上身不再显得那么驼,右手臂直立着,手心托着下巴,嘴里叼着就要燃尽的烟头。这个姿势都经严格计算,以尽可能节省气力。身着条纹睡衣,一头几乎剃得光光的短发,呆在这些人中间,有可能很不自在,加上护士室里又笼罩着一种冷冰冰的气氛,所以,亚当还算是比较超脱的。他那偏长的高挑个儿、干瘦的双臂和紧抿的嘴巴无不表明他具有非凡、奇特的智力,对摆弄姿态有着微微的兴趣。此外,趿着毛毡拖鞋的光脚丫子绝对对称,不差纤毫。可以看得出,他并不特别指望什么,只期待着一阵微风,一撮深翻的松软活土,以及盥洗盆排水的声响;他降生时间已久,身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重新获得生命,可以坚决抵挡住这位金发姑娘滞重的目光,抵挡住这双像酒瓶一般深邃的碧眼,这双眼睛沉重而贪婪,渴望以其认识的强大力量困住亚当和所有人。他凝望着她和其他人,仿佛在细看一张明信片。然而,他就局限在这个程度。一时间,他被淹没了脑袋,冲入了黑河,卷入了充满碎砾石的旋涡和巨大的锌板活动层中,那巨大的锌板在无限地逆射他那孤独、瘦削的男子汉身影。

“为什么不行?掘墓的,可有不少老手,您知道……”

“噢,小姐,继续吧。您头开得很好。”

“您上过学,不是吗?”

他说罢又朝朱利安娜·R补充了一句:

“上过。”

“你们不知道怎么入手,”他说道,然后又坐了下来,“你们在笔记本上记了许多毫无价值的东西。记什么:‘记不清到医院已有多长时间——三四天,’又写什么:‘记不清为何离家出走,’还有:‘不喜欢穿衣服。原因为:不喜欢纽扣!’这一切根本就没有一点用处。相反,可能有价值的东西,你们却没有记录:你们无需记下这些玩意儿,而应该这样写:记忆混乱——性困扰,不负责任的胡思乱想——这样一来,就有了初步诊断。好了,继续吧。”

“您有毕业证书吗?”

他站起身来,拿过那位戴眼镜的大学生手中的笔记本,浏览了一下,又还给了他。

“有两三张,对。”

“请你们注意。哎,我们在这儿可不是为了取乐。噢,还是继续问为好。我先提醒你们一句,到目前为止,结果可不怎么令人满意。要是你们不能更好地组织问答,怎能指望形成有意义的看法?你们什么都问,可一点也不注意病人的行为举止,到了最后,若下不了任何诊断,你们又要大惊小怪了。病人的征兆你们全都放过去了。”

“什——”

“可是您——您不再是个孩子了!”他说道。其他人哄堂大笑,神经质地大笑,主治医生止住了他们:

“我有地区地理学历证书……”

戴眼镜的小伙子往前倾着身子。

“那您为什么不用?”

看她的神情,仿佛她此时展示的是她面具的正面;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像是个认真学习的年轻姑娘,在《圣经》的一段文字中发现了一个拼写错误,显露出介乎欣喜与厌恶之间的神色。

“我曾想当考古学家——或发掘工程监督员,我记不太清了……”

岛屿—肚子

“那……”

粉碎—祖母

“这都是过去的念头了。”

耶稣—洗澡人

年轻的金发姑娘一耸肩膀。

质子—已经

“说实在的,”她说道,“我在纳闷您在这儿到底做什么——”

这时,年轻姑娘从座椅上挺立起来。两只眼睛像眼镜般熠熠闪亮,她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她的额与窦的滞重有所改变:变成了某种时兴的愉悦神情,源于两种被人们认为不可调和的因素的极不恰当的结合;就好比在一张白纸中间写上一些胡乱组合在一起的怪词,类似于:

亚当微微一笑:

“要是您愿意这么说,那是的——是的,这不错,他们都比较愿意跟别人在一起。可同时,他们也在寻找某种——怎么说呢?——寻找与大自然的某种交流。我觉得——他们都乐意——他们很容易顺从于某种纯粹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格化的——需要。可也在寻找一种渗透到事物中去的方法,因为他们也很惧怕自己的个性。事情的发展,就好像他们的父母给予了他们一种自我贬低的欲望。他们的父母使孩子们物化——把孩子们当作可支……的物品——当作可占有的物品。他们给孩子培养了这种物化心理。这样一来,就导致了这些孩子惧怕社会,惧怕大人的社会,因为他们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在这个社会中彼此是同等的。正是这种同等使他们感到惧怕。他们必须担当某个角色。人们期待着他们做某件事情。于是,他们宁愿打退堂鼓。他们在寻求一种方式,以拥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社会,拥有一个有点儿——有点儿神秘的天地,一个玩耍的天地,在这个天地里,他们与无活力的物质并存。或更确切地说,他们能在这个天地里感到自己是最强者。对,他们不乐意感到自己与任何东西都是平等的,而是喜欢感到自己虽不如大人强,但比植物、动物和其他东西强。他们甚至走上极端,改变自己的角色。他们让植物担当他们的孩子角色,而自己则扮演大人角色。你们明白,在一个孩子眼里,一只马铃薯甲虫,与其说是另一个孩子,不如说是一个大人。我——对呀……”

“这就是说,您觉得我不是个精神病人?嗯?”

“一般来说,孩子都比较愿意跟别人在一起。”戴黑眼镜的小伙子说道。

她点了点头。两只茫然的眼睛,难以探测。她朝主治医生转过身子。

“我当时觉得还是走了好。”亚当说,“我跟我父母没有什么麻烦,没有,可是——也许,不管怎么说,我像是个孩子,需要一个人呆着,于是顺从了这种需要……”

“谁说他是个疯子?”

她似乎真的在倾听。

医生神情关切地看了看她,接着慢慢地在椅子下方屈起双腿。

“对?您当时觉得?”年轻姑娘问道。

“听着,小姐。这应该给你们当作一次教训。你们总是不等掌握全部情况便作出判断。至少等你们问完了再说。您知道他做过什么?”

“不,说麻烦,这不确切,不——就这么说吧,我出走已经很长时间了。我当时觉得……”

她接受了意见,眉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医生有趣地打量着她。

亚当打了个手势。烟灰落到了朱利安娜的鞋子上,他结结巴巴地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继续说道:

“你们知道。任何病症都没有那么简单。并不是任何病症都像上一次那么简单。您记得吧,那个水手?我说起来也许会让你们感到惊奇,可在精神病中并不存在极端。在一个杀人的疯子和一个看似完全无害的疯子中间,基本不存在什么界限。你们,你们到这儿来都以为会碰到特殊的人,他们要不自认为是拿破仑,要不就是根本说不出两个连贯的词。由于情况并非如此,于是,你们大为失望。有时,比如今天,你们还会碰到一些聪明透顶的病人。”

“您是否跟父母闹翻了?”

他谨慎地停顿了片刻。

“您是否碰到了麻烦?”

“说到底,既然今天你们碰到了一个特别的疑难病症,我这就帮你们一把。在你们看来,病人是正常的。呃,要知道,他一进来,我便给他做了心理病理测试,初步的测试情况表明他不仅不正常,而且的确是个精神病患者。我这就给你们念一念我从初步测试中得到了什么……”

“我是想说——”

他拿起一张纸头,念道:

“我记不太清了,”他开始说道。所有人都在纸上做记录。只有朱利安娜·R没有低头去记。

“——系统化类妄想。

“那为什么?”

“——疑病倾向。

“我不得不出走,”亚当答道。

“——夸大狂(有时变为缩贬狂)。

“您为何离家出走?”

“——被迫害狂。

亚当没有听清,她又重复了一遍,一点也没有生气,仿佛对着麦克风在说话:

“——主要表现为自我辩解,推脱责任。

“您为何离家出走?”

“——性欲异常。

最后,朱利安娜又开了腔,那话语像是点着了的潮湿的炸药,在烟雾弥漫中滔滔不绝。也好似一根火柴,掏过耳朵后,火柴头的磷沾上了耳屎,虽然划着了,却不见火花,散发着一股呛人的烤焦的人肉味。又如火中扬起的燃烧物,在洒下的水中纷飞。

“——精神错乱。

“您说您不喜欢穿衣服。可是——您特别喜欢光着身子?”

“简言之,病人始终处于抑郁狂状态,可能向精神错乱发展,甚至可能变为严重的谵妄狂。在这个具体病例中,如果我敢断言的话,那么,其谵妄的发作是有序的,是因为病人的文化记忆恢复和智能状况所造成的。但是,最突出的是经常性的记忆断裂、崩溃和抑郁状态,尤其是谎语癖、精神错乱和不同程度的性困扰。”

“您多大岁数?”

医生把手放在脖颈后,那脖颈尽管每天用薰衣草水涂擦数次,仍然相当粗大。他似乎兴趣越来越浓地品味着自己在听众中造成的为难情绪。特别是朱利安娜·R的为难情绪,尤为让他高兴。只见他冲着她做了个耸肩的动作。

“您病了?”

“您明白了,小姐,我们俩下的结论不一致。您继续跟波洛先生交谈,设法验证一下我的结论。我发现他听您说话要比听别人说话更专心。我有把握,相信您一定能够让他说出一些十分有趣的事情来——不,是真的,抑郁型病人对好感极为敏感。您以为如何,波洛先生?”

年轻的姑娘又在作业簿上记了点什么。这一回,她也犹豫不决起来,垂下了脑袋。亚当看见了她脑壳上那条弯弯曲曲的S形头路。接着,她抬起脑袋,睁开两只沉重疲惫的大眼睛,目光重又落到了亚当的身上。这是两只聪慧的大眼睛,蓝蓝的,不屈地抵挡着睡眠的欲望。她的声音似乎随着目光而流淌,一直流进亚当的心底。在她没有考虑成熟之前,另两位姑娘和一位小伙子又提了三个问题,但没有得到答复:

亚当只听到了个话尾,其他的话声音很低,都是以秘密的口吻,讲给学生听的;亚当看了看医生,又看了看手头那个细细的白色烟蒂,他说道:

“从哪儿出走?”

“对不起。我没听见您前面问了什么。”接着,他又陷入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他感到自己已经丧失了现实的落脚点。朱利安娜·R咳嗽了一声。

“您为什么出走?”

“呃——我们继续吧……您觉得怎么样?我是想说,您觉得我们会遇到什么情况?”

“对。”

亚当抬起脑袋:

亚当从嘴中取出一截烟草。

“怎么回事?”

“您是离家出走的?”

朱利安娜又重复一遍:

“我离开了他们。”

“您觉得我们现在会遇到什么情况?”

“那您父母呢?”

亚当看了看年轻姑娘的眼睛,现在,这是两个近乎亲切的空洞,弯弯的眉宇向前突出,使从上方射下的光线在她白白的脸蛋正中形成了两个介乎于灰蓝色之间的色点,就像是落在一个用石膏做的死人脑袋上。亚当从肺部呼出一点儿气。

“因为穿衣服要扣扣子。我不喜欢扣子。”

“我想起了某件荒唐的事情,突然想起来的。”他说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起了这件事——真滑稽……”

“为什么?”

他看了看年轻姑娘的上眼睑。

“天气一热,不喜欢。”

“那是——就说我十二岁那一年吧。我认识了一个很滑稽的人,他叫特维兹米伊尔,可大家都喊他西姆,因为他名叫西蒙。西蒙·特维兹米伊尔。他是在耶稣会长大的,这给了他一定的社会地位。他为人友好,可有其特殊的友好方式;他不太喜欢跟我们说话,总是呆在自己的一角。我想是因为他知道中学里的人都了解他父亲经常用棍子打他的缘故吧。他从来都不愿意跟谁谈起这种事。他毫无疑问是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最聪明的,可在班里,他却总是倒数第一。可是,大家都觉得,要是他乐意,准可以得全班第一。有一次,他跟一个人打赌,说他保准可以夺得拉丁文朗诵写作课和代数课的第一名。他果然是名列前茅。最有意思的是,对此谁也不感到奇怪。连那个打赌的同学也不感到惊奇。后来,我觉得西姆感到后悔了,因为老师们都琢磨着对他感起兴趣来。他故意犯戒,让人把他从中学撵了出去,后来再也没有人听到提起他。他跟我真正只讲过一次话,那是在圣诞节假期的前夕,他临离开中学的时候。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来到了教室,课间休息时,他在厕所跟我谈起了他是怎么祈祷的。他告诉我,他觉得唯一可以接近上帝的办法,就是在精神上再次完成他在物质上所完成的工作。必须循序渐进,渐渐地攀登创造的各个阶段。他已经度过了两年动物生活: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上了一个阶段,即叛逆的天神阶段。他必须对撒旦顶礼膜拜,直到他最终得以成功地与撒旦建立完美的交流。您该明白。不仅仅是在关系上,这么说吧,不仅仅是在跟魔鬼的肉体关系上,就像大部分圣人或神秘主义者那样,比如像圣安东尼或阿尔斯神甫,而是彻底的交流,也就是说对恶行,对其目的,以及与上帝、动物和人的关系的理解。这么说吧,上帝是通过他的反面人物——魔鬼,通过自身,通过自身的本质理解自己的。西姆每晚都用两个半小时把自己彻底奉献给撒旦。他为撒旦祈祷,唱赞歌,他还经常给撒旦供奉祭品:一些小动物和一些过失。他也尝试过魔术,鉴于他的年龄和所处的年代考虑,他排除了魔术中在他看来过分幼稚或过分大胆的成分。这是一个类似克利斯迪斯的阶段,您知道,或叫‘星期六男爵’的阶段。可两者有不同之处,那就是对西姆来说,这不过是宗教生活的一个阶段。但带着对上帝最崇高的爱。有着在精神上重新创造的欲望。他下决心——”

“您不喜欢穿衣服?”

亚当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继续往下讲。年轻的金发姑娘上身笔直地端坐在座椅的边沿,只见她浑身在颤抖。手指在作业簿的封面上留下了汗津津的痕迹。不时有一丝阴影沿着她眉毛的线条掠过,那是一群鸟儿从窗前飞过时投下的阴影;由于他长时间地说话与回忆,她与梦境中的传奇人物之间的差别也就荡然无存。言语在生存,那生存的或许是她,或许是独角兽和火怪,或许是其他任何东西。

“对。”

“对——他十六岁左右下决心与撒旦的信仰决裂——是十六七岁的时候。这样,离到成人还有四年时间,他用这四年时间来经历人的阶段。然后再用九年时间经历天使阶段。到了三十岁时,如果他不懈努力,不为自己的雄心或自我牺牲行为所左右,那他将完全依附于上帝,即一切依附于上帝,一切通过上帝,一切为了上帝。置身于妙不可言的境界——整个儿置身于妙不可言的境界。他将不再是西姆·特维兹米伊尔,而成了上帝本身。您明白吧。您明白吧。”

“您喜欢这样?”

他的话语在护士室里仿佛发生了奇特的回声,在这间狭窄的小屋里,洁白的四壁,铺砌着装饰石板,那话语就像是在浴室里,或像是在厕所里回荡,仿佛在地上的某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空洞,改变了语句的深度,毁灭了词语的意义。

“很好。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山上也很好。可以看到山下的公路。我光着身子晒太阳。”

“特维兹米伊尔。特维兹米伊尔。西姆·特维兹米伊尔。打这之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我好像得知他在这期间死了。他可能在经历撒旦阶段期间在某处染上了梅毒。跟一个妓女把荣耀归还给了魔鬼。您明白那回事吧。从某种意义上说,对,那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要是他能成功地进行到底,那最终报纸上少不了要讲到他。”

“可是您不……”

亚当冷冷一笑:

“对。”

“滑稽的是,您知道吧?要是他比较乐于交往,那中学里准有许多人会跟着他,信仰他和他的宗教。比如我就会。可他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对什么都怀疑。他甚至都不愿听人讲鲁伊斯布鲁克或奥卡姆。说到底,他有庸俗的一面,这就是导致他失败的原因所在……”

“您喜欢这样?”

“您肯定自己一点都没有跟随他——跟他的宗教和他的学说走?”朱利安娜问道。

“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在那儿。”

戴黑眼镜的家伙补充问道:

“为什么?”

“您说他当时有多大年纪?”

“您什么人都不见?什么人也不去看您?”“对。”

“谁,西姆?”

“对。”

“对。”

“您就一个人?”

“他当时可能比我大一点,十四五岁……”

“好。”

“对,因为这样就更好解释了——人在这个岁数,胡编乱造的很可能就是这种神秘主义,嗯?”

“您在那儿好吗?”

“您是想说那是些幼稚的玩意儿?”

“对。”

“对,我——”

“您在那儿住过?”

“的确是这样。可那总还是很美的。我觉得——我觉得,要是人们认为那是传授教理等等的年岁,那看来可能还是挺美的,不是吗?”

“在一座山丘上。有一座空房子。”

“再说,您曾经认为那美得不得了——”

“什么地方?”

朱利安娜·R眉头一皱,好像脑袋突然剧烈疼痛。

“不久前。”

“——以至您跟随了他,是不是?”

“什么时候?”

主治医生肯定地说:

“对——有一次……”

“对,是这样。我甚至还要问,您肯定这件事讲的不是您自己?那个西姆,您叫他什么来着?真有其人,那个西姆?”

“您在别的地方住过?”

“西姆·特维兹米伊尔……”亚当说道。

“对,我想是的……”

他一耸肩膀,香烟烫到了他食指的指甲,他只得再一次地把它扔到地板上,用鞋尖碾灭。

“您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

“不管怎么说,我……我不能告诉您。我是想说,是我还是他,这无关紧要,您明白吧?甚至不论是您,是我,还是他,这都无关紧要,嗯?”

“对。”

他思虑片刻,接着猛地朝年轻的金发姑娘转过身子:

“您跟他们住在一起?”

“您把我列入哪一类?列入精神分裂症一类?”

“有。”

“不,列妄想狂一类,”朱利安娜回答道。

“不——我是想问,您父母在吗?您有父母吗?”

“真的?”亚当问道,“我想,我想您会把我列入精神分裂症一类。”

“我父母也是。”

“为什么?”

“那您父母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认为。我不知道。”

“亚当·波洛。”亚当答道。

亚当问能否给他端杯咖啡来。他借口自己渴了,或冷了,可实际上,目的在于微微地改变一下小房间的气氛。呆在一间护士室里,里面放置着护士椅,讨论着护士的事,散发着护士的味,又带着一个巨大的护士的空缺,他置身其间,感到厌倦。不管怎么说,医生还是喊来了护士,让她端杯咖啡来。

“您叫什么名字?”

他很快得到了他那杯咖啡,他把咖啡放在左膝盖上,用勺子轻轻地搅拌起来,以便把糖化开。他几乎连脑袋也没有抬一下,只顾小口小口地饮着咖啡。他脑中有着某种东西,仿佛长了个肿块;他纵然绞尽脑汁,也弄不清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也许是对一位死者的回忆,是对某人死亡的一种稀奇古怪的回想。或者严格地说,像是黑夜里呆在一艘船上,回想起千万件东西,比如夜幕笼罩中的波浪和倒影。

年轻姑娘扭过脑袋,朝小伙子摇了摇头。接着,她又开始问道,声音中增添了几分温柔:

“那您不知道——您知道现在要做些什么?”朱利安娜继续问道。她停顿片刻,又问:“您能给我一支香烟吗?”

“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三四天了……”

亚当把烟盒递给了她。她从小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珠光打火机,点着了烟。她显然把其他人都给忘了,这可能意味着她很快也会把亚当忘个一干二净。

亚当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

“您不知道您会遇到什么情况……”

“您在这儿多长时间了?”

亚当手一摆,落到了裤子上,离髌骨仅几毫米。

坐在房间深处的一位个头较高的小伙子提高了嗓门:

“不知道——可我意识到自己会这样,这就够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跟我说。”

她尽了最后的努力,开口问道:

“他们要留您在这儿多长时间?”朱利安娜·R问道。

“您难道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年轻姑娘在作业簿上记下了些什么东西,十有八九是他的答话。窗外的某个地方,一辆卡车正在艰难地爬一道陡坡。那大大减弱的隆隆的马达声传入窗户,像是肉蝇在嗡嗡作响,在四壁的白色装饰石板间编织了一个沉闷的音波网;那很可能是一辆满载废品的卡车;它正在那条通往焚烧厂的坡道上爬行,坡道两旁长满金合欢花。那儿,在人工堆成的山坡上,乱七八糟地扔着锌管、纸板和弹簧,废品堆积成山,等待着被投入火口,化为乌有。

“感兴趣,为什么?”

“是警察把我带这儿来的。”他答道。

“那您对什么感兴趣?对死?”

亚当想了一下。

亚当莞尔一笑。

“您为什么在这儿?”朱利安娜又问了一遍。

“噢,不!我可一点儿也不想死。”

“您为什么在这儿?”姑娘马尔丁问。

“那您——”

“啊——精神病院,”亚当答道。

“您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要别人让我安静。不,也许不完全是这样……可我想要做的事多着呢。想要做不是我的事的事。想要做别人让我做的事。我来时,女护士让我乖乖的。看见了吧,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我要乖乖的。不,死,我真不想。因为——因为死可能不那么让人安宁。就像在出生前。可能内心沸腾,恨不得复活。我觉得这样会让我受累的。”

“您知道您是在什么地方吗?这儿叫什么地方?”

“您一个人已经呆够了……”

“您是在什么地方?”另一个叫马尔丁的年轻姑娘问道:

“是的,是这样。我想跟别人在一起。”

“高兴,”亚当答道。

他吸了一口从朱利安娜鼻孔里喷出来的烟。

“您在这儿高兴吗?”朱利安娜问道。

“我就像《圣经》中的那个人物,您知道,就像那个基哈西,以利沙的仆人:以利沙让乃缦在约旦河洗七次澡,或做类似的事。为的是治好麻风病。治愈后,他给以利沙带去了一份礼物,可基哈西独吞了。于是,上帝惩罚了他,让他得了乃缦的麻风病。您明白吧?基哈西,就是我。我得了乃缦的麻风病。”

亚当又犹豫了一下。

“您知道什么?”朱利安娜说道,“噢,您不知道写得最美的诗句有哪些吧?说这话可能显得太自负,肯定的,可我还是乐意告诉您。您愿意我告诉您吗?”

“三四天了?”

亚当点了点头。她开始吟诵起来:

一个戴黑眼镜的小伙子问道:

“是‘甚或我——’”

“您觉得?”

可她的声音突然发不出来了。她咳了咳,继续吟诵:

“对——是这样,三四天了,我觉得……”

“甚或我无生命而活着,

亚当微微一笑。

宛如心中铭刻的形象,

“一天?两天?三天?还更长些?……”

死亡!”

亚当犹豫了一下。

她看了看左侧,看了看亚当左侧几厘米的地方。

“多长时间了?”

“这是维庸的诗句。您知道吧?”

“不……”亚当答道。

亚当喝了口咖啡。他举手摇了摇。他看了看其他人,他们都在听着,一个个带着几分拘束,也带着几分讥讽。他纳闷为什么让他整天穿着睡衣。也许是为了防止他逃出去?或许尽管衣服上有着一条条纵向的条纹,他穿的不是一件睡衣?这可能是疯人院的服装,或病号服。亚当端起膝盖上的那杯咖啡,喝了个精光。只有杯底还沾着一点液体状的白糖。亚当用勺子刮了刮糖,舔了舔。他真想再喝几杯咖啡,再喝几十杯。他也恨不得把自己的念头说出来。也许对那位年轻的金发姑娘说。他想对她说,留下来跟我呆在这所房子里吧,留下来跟我在一起,我们一起来煮咖啡,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什么时候煮都可以,然后我们俩一起喝;周围也许有大花园,我们夜里可以去散步,一直漫步到天明,头上不停地有飞机飞过。

“您在这儿已经很长时间了?”

戴黑眼镜的家伙摘下了眼镜,看了看亚当。

她首先发言。经主治医生点头同意,她朝亚当微微倾过身子,仿佛要握他的双手似的。可是,她仍然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声音严肃地问道:

“如果我听明白了的话,”他说道,“您那位同学的宗教目的,是想造成某种泛神论——神秘主义。通过感知与上帝建立某种联系?是所谓的信念之路,对吧?”

无疑是她最专心倾听他人的讲话,无论是主治医生讲话也好,还是她的同学发言也罢。从她脸上那股异样的滞重表情,就可看出这一点,她脸部似乎十分对称,脸的下部,尤其是双唇,不仅没有丝毫僵硬,反而比较放松,显出较为强烈的询问神色。只见她微微张着嘴,一呼一吸,目光平视;这目光在毫无觉察中战胜了亚当的目光,带着千般激情,万般体贴,亲密和谐,其情感之强烈,犹如在造孽,犯下乱伦之罪。这是一座意识与知识的城堡,不是仇恨与暴力的所在,而是温馨、安全的处所,差不多染上了老年人特有的温和。

朱利安娜·R补充道:

她是第一个真正注视亚当的。她打量着他,两只眼睛带着淡淡的黑晕圈,目光严肃,充满理解,富有文化修养。接着,她交叉起双臂,小拇指插进肘关节的内连合部,食指的末节微微勾动着,脖子前倾,比平时倾得还厉害一些。脑门上,显示出某种稚气和母爱兼而有之的东西;额头高高的,但没有丝毫的俗气,十分自然地给发根留下了其应有的位置,只见头发先往左右两边分开,继而往后挽去,呈卷形,自然垂落,中间留着一条弯曲的头路。

“可这些玩意儿,与您有什么关系?这些神秘主义的事情?那想说明什么问题?您为什么对此这么感兴趣?”

这个房间比他的病房还要窄小,里面挤满了人,一个个坐在椅子上。房间的一角,摆着一个药柜,另一角放着一杆罗马提秤,表明这是一间护士室。亚当穿过了众人和椅子,在房间尽端找到了一个空的座位,坐了下来。他一声不吭,呆了一会。护士室里的其他人仿佛根本不理睬他。在他身边,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亚当问她是否有烟,她说有,打开黑皮包,拿出一包烟,给他递去。这是黄烟,相当贵,可能是布莱克牌,或是莫里叶牌,亚当问是否可以拿三四支。年轻姑娘让他把一包烟全拿去。亚当接过烟,向她道谢后,开始抽起烟来。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看了看众人;他们总共有七个人,都是年轻人,有男有女,年龄在十九岁至二十四岁之间,还有一位约摸四十八岁的医生。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只顾自己低声说着什么。其中有三位年轻人做着笔记。第四位是姑娘,在看一本学生作业簿,就是刚才把那包烟全给了他的姑娘。她的年龄大概为二十一岁零几个月,名叫朱利安娜·R,事情凑巧得很,她身材纤细,长得特别漂亮,满头金发,挽起一个发髻,右踝骨上长着一颗美人痣。只见她身着深蓝色紧身人字斜纹布裙,腰系金色乙烯基里羊皮带。她母亲是瑞士人,父亲在十年前因溃疡病离开了人世。

亚当往后一仰。几乎是猛地一仰。

女护士像第一次来时那样,摇晃着他的肩膀,把他唤醒,让他尿尿,穿上睡衣,梳理头发,然后把他带到过道另一侧的一个房间前,让他一个人进去。

“你们没有明白。你们一点都没有明白。你们知道,对上帝我不感兴趣,西姆也不感兴趣。不存在那样的上帝,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上帝,造物主的上帝吧。他是用来满足某种合目的性的或绝对的需要的,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他妈的,你们永远明白不了这一点!这提不起我的兴趣。我没有必要被创造,就像这场讨论。他这样并不让我感兴趣,因为他就像一场讨论。可要是他填补了一个空白,就不一样了。一个可怖的、难以承受的空白。介乎于生命层次之间……介乎于两个层次、两个时间之间,你们明白吗?”

亚当又睡了过去,直到他们来时才醒过来,时间约摸在七点十分。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这些神秘主义的玩意儿?”戴眼镜的大学生问道。

“是些大学生,”女护士回答道,她拎着垃圾筒走出了房间,“既然您什么都想知道,那告诉您,是些大学生。”

“没有什么用。没有什么用。绝对没有什么用。您跟我说话用的词好像都是我不理解的词。您想要这有什么用?我无法回答您。那差不多就像是要我设法跟您解释清楚我为什么不是您——就以鲁伊斯布鲁克为例吧:对土、气、火、水这不同的物体的本原进行区分,对他来说又有何用?看上去,那可能像是荒唐事。可那并不荒唐。神秘主义使他得以达到一个层次——可不是心理的,不是心理的,嗯?——妙不可言的层次。至于这一层次到底处在什么位置,这无关紧要。也无所谓是哪种层次。重要的,是在他生命中的某个特定时期,他觉得自己对一切全都明白了。正因为与被他一直称为上帝的那一位建立了联系,而就其定义而言,这位上帝是不朽的,万能的,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因此,鲁伊斯布鲁克也成了上帝。至少在发生神秘主义危机的各个阶段如此。也许他不懈努力,在他生命的末期达到了他的层次,达到了自我的彻底袒露。是这样。重要的不是知道,而是知道自己已知。在这个状态,文化、知识、语言和文字都不再有任何用处。简单地说,如果愿意,这也许是一种快慰。可是,决不是自身的目的所在,您明白了,不是其目的所在。到了这一层次,的确如此,就没有多少真正的神秘主义者了。要明白——为了以辩证的方法加以说明——当然,关系是不一样的——人们可以以自身的存在而存在。很简单,这是一个状态。可说到底,这是知觉最终有可能达到的唯一的境界。不管采取何种方式,知觉的最终所在是条死胡同。到那时,它便不成其为知觉。它便成了过去。而在这个阶段,它突然被夸大,变得巨大无比,压倒一切,以至除它之外,任何东西都无关紧要。人们以自身的存在而存在——对,是这样。以存在而存在……”

“是些警察,对吧?嗯?”

R小姐微微地摇摇头,她的下嘴唇在发抖,仿佛脑中在翻腾着相互矛盾的想法。

亚当追问道:

“这些玩意儿,是聪明。”戴眼镜的家伙说道,“只能这么说了……”

“不,不是那些人。是些跟您一样的年轻人。他们要跟主治医生到护士室来。他们会向您提一些问题。必须跟他们好好相处。他们也许可以为您做点什么。”

“这不说明任何问题,这是形而上学的故弄玄虚。”另一个大学生打断了他的话。戴眼镜的那一位继续说道:

女护士拿起所有该带走的东西,左手握着门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是否想过这是一种别人无法阻止的推理。就像是一块三面镜中的反光。因为我,比如我就可以跟您这么说,人们是以存在而存在以存在而存在。可以这样一直推断下去。在我看来,这不如说是一种修辞法。是人们在十二岁左右闹着玩的一种修辞法。叫作形式推论。就好比说,一艘船要用六天时间才能横渡大西洋,因此,如果用六条船,那就只需要一天。”

“那么,是我进这儿来时看见的那些人?”

“我不——”

“哎,是这样的——他们不是真正的记者。他们不会谈论您的,肯定……”

“除非,除非存在的概念以一种统一性为前提。这一统一性就是存在的意识。而且这一存在的意识并不同于该词的普通定义,因为这种定义是可以无限扩大的。就像所有的想象性的东西。完全可以不断地想象。嗯?”

“他们要写我?”

“不对,”亚当说,“这不对。因为您混淆了。您混淆了作为所经历的现实的存在和作为我思的存在,即作为思维的始点和终点的存在。您以为我在讲心理学概念。我就不喜欢跟您谈这些。您总是想到处套用您的那个令人讨厌的分析系统,那些讨厌的心理学玩意儿。您一劳永逸,采用了某一个心理学价值系统。用于分析。可您不明白,您不明白我正在试图让您注意一个更为广阔的系统。某种超越心理学的东西。我想要您注意到一个巨大的系统。从某种角度说,要您注意到一种万能的思维。一种纯思维的状态。您明白吧,注意到某种东西,它是推理的顶点,形而上学的顶点,心理学的顶点,哲学的顶点,数学的顶点,一切一切的顶点。对,就是这么回事:什么是一切的顶点?那就是以存在而存在。”

“对,是这样。有点像记者。”

他把讲话引向朱利安娜·R。

“是些记者?”

“因为我刚才谈到了迷醉的状态。您把它与一种心理现象混为一谈。那是一种自我医治的东西。一种什么东西,像是:病理性类妄想。我才不在乎呢。我这就设法向您讲清楚是怎么回事,讲完就拉倒。您再也不要问我对巴门尼德有何看法,因为我再也无法告诉您……”

“一些很好的先生,我跟您说了。有五六个人。他们对您特别关心。”

亚当把椅子往后推去,背靠着墙。墙壁冰冷,结实,砌着白色的方瓷砖,可轻而易举地让它加入到斗争或睡眠的行列。再说,墙上肯定很快就要回荡起亚当通过背部传出的声音,将他的话声传遍房间的每个角落,以免他高声叫喊,造成疲惫。亚当几乎含糊不清地解释道:

“什么人呀?”

“我可以跟你们讲讲一两年前发生的某件事情,它跟上帝、自我分析或类似的玩意儿毫不相干——当然,要是你们乐意,你们尽管按照心理学标准去分析好了,这是你们的自由。可我认为,这毫无用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故意挑选某件似乎与上帝、形而上学和所有那些玩意儿毫无关系的事情。”

“是些关心您的先生,好奇鬼!是些很好的先生,他们非要来看您不可!得乖乖的,嗯?”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朱利安娜。他看见她的面孔在发出难以察觉的颤动,尤其是在鼻孔下方或眼睛周围,似乎一腔复杂难言的怒火就要爆发。虽然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意识到发生的变化,但他猛然间感到了自己极端滑稽可笑。他朝前倾着身子,放弃了身子的支撑点,将自己整个儿置于充满敌意的目光的摧残之下。于是,他平静地开口说道,脑子异常清醒地意识到唯有这位年轻的金发姑娘可以听懂他的讲话:

“那是谁?”

“对……”

“噢,不是。”她笑着答道,“不是警察局的。”

他重复了一遍,留下了七秒钟的间隔:

“是警察局的?”亚当问。

“对——对。”

“一个小时后有五六个先生要来看您,跟主治医生一起来。”

她说道:

“谁来?我母亲?嗯?”

“继续说吧。”

“我想您说得不错。”

亚当脸刷地红了。他把双腿屈放在椅子下,似乎就要站立起来。仿佛凭借着这短暂的时刻,凭借着一位陌生的年轻姑娘带着淡淡的茶褐色光晕的目光和由于大脑混乱从喉咙眼里挤出的“继续说吧”这句话,便在他们俩之间缔结了一份友好和约。她也用黑色薄底尖口皮鞋的鞋尖碾灭了烟蒂。就其形式和内容而言,这情景十分滑稽,就好像有一男一女,素昧平生,互不认识,可突然意识到他们俩肩并肩站在一起,被一个摄影师偷偷地摄入了镜头之中。

“有人要来看我?”

“不用了,”亚当咕哝道,“您不喜欢轶事性的东西。”

他又问道:

她一声不吭,垂下了脑袋;可与第一次相比,下垂的幅度要小一些,只有S形头路的前部可以看清。然而,她的动作却相当大,使裙服袒胸的低领敞开了,亚当在乳房根部中间发现了两条银丝,那是一条链子的两侧。链子的末端无疑还在下方,紧贴着胸罩兜,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珍珠十字架或一枚镶嵌着海蓝宝石的圣母像章。把某种有些神圣的东西,把神像紧紧地贴在女人的躯体最具生物学特征的部位上,这种想法够奇怪的。幼稚,自负,或令人怜爱。亚当看了看其他人。除了那位戴黑眼镜的大学生在记笔记,那位名叫马尔丁的姑娘在跟主治医生说话,其他人无不表现出厌倦的神态。此时,厌烦已经取代了拘束,变得荒唐,好像是个噩梦,在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同一的动作,同一的声响,同一的气味。

“到时我会来喊您的。”

亚当预感到这可能还会持续一刻钟,绝对不会再多延长下去,他决定最充分地利用留给他的这点时间。

“有人要来看我?”亚当问道。

“不,我这就告诉您,这用不着。这不仅是因为您不喜欢带有轶事性的东西——而且还因为从某种角度看,从真实的观点,现实主义的观点看,这也没有必要。”

“好。那过一个小时后,巡房。”

“为什么?”朱利安娜问道。

她提起垃圾筒,补充道:

“因为那是文学。不折不扣。我知道,大家多多少少都在搞文学,可现在,这不行了。我真的已经厌倦了——这是必然的,因为读得太多了。人们自以为不得不以完美无瑕的方式介绍一切。总是认为必须以最新颖的例子来阐明抽象的思想,那例子要时髦一点儿,如有可能,最好淫秽一点,尤其——尤其不要与所谈的问题发生任何关联。哎呀,所有这一切纯属虚假!什么回忆,童年,心理分析,年轻时代,基督教历史等等,全都散发着假诗的臭味。尽作些廉价小说,什么手淫啦,鸡奸啦,伏多瓦教派啦,美拉尼西亚人的性行为啦,就这些玩意儿,要不就是奥西昂,圣阿芒的诗,或者弗朗西斯科·达·米拉诺胡编乱造的抒情短诗。要不就是:多美尼科·维纳齐亚诺的《一位少妇的肖像》。莎士比亚。威尔弗雷德·欧文。儒阿奥·德·德斯。莱奥维尔·洛姆。完整主义。法齐尔·阿利·克利纳西。等等,等等。还有诺瓦利斯的神秘主义。尤庞基·帕沙居戴克的歌曲:

“好。这样,就好了。我们以后肯定会相处得很好。”

我出生像一株百合

“对,”亚当答道。

我长大像一株百合

“夜壶是空的?”

接着时间流逝了

“这样行吗?”

暮年来到了

亚当同意了,他站起身子,很快动手干活。在身着白衣的年轻女子监督下,他干得很好。收拾完毕后,他朝她转过身子问:

我干枯了

“我明白了,”对方答道,“每天早上都干——今天,情况有点儿特殊,因为您刚刚才来。可从现在开始,每天上午十点钟,都得动手干活。要是您乖乖的,那很快就会像对别人一样让您出去走走。您可以到花园里去,看看书,或者给花坛翻翻土,或者跟别人聊聊天。您很想去花园吧?嗯?您到时看吧。您在这儿一定会挺惬意。让您干点轻松的活计,编编小柳条筐,搞搞装饰。甚至还有一个车间,是个木工车间,工具齐全,什么刨子啦,电锯啦,等等。您到时看吧,一定会让您高兴的。条件是让您做什么,您就得做什么,对不对?现在,您这就去铺床,扫扫地板。这样,有人来巡房时,都干干净净的。”

我死了。

“可是——我得每天都干吗?”

“还有基皮卡马约克。维拉科查。卡巴可沙-加加。阿廷朗克里约克。安迪卜-阿克拉。梅纳弗塔赫的诺言。叶忒罗。大卫王的基诺尔琴。塞内加悲剧。还有什么Anime, parandum est.Liberi quondam mei, vos pro paternis sceleribus poenas date.(2)还有这些玩意儿:马卡维奇香烟,维迪维锦标赛,瓦伊达,辛查诺烟灰缸,圆珠笔,我的派克圆珠笔No.576——据《许可证58.8.26,J.O.》复制。尽是这些东西。这对吗?这有什么意思呢?这对吗?”

“好……”亚当答道,“可是……”他好奇地打量着年轻女子。

亚当把手插进短发中。他感到,手这么一插,大有美国人的派头。

“噢!不。今天,您自己也要动动手,不是吗?我们这儿没有钱给您雇清洁女工,您有何看法?您呀,还是乖乖地自己动手铺好床,然后扫扫地。我给您拿来了一把扫帚和一只畚箕。好吗?”

“你们知道个啥?”他问道,“你们知道什么?我们浪费时间搞他妈的烂电影。电影,对。也搞戏剧,搞心理小说。我们再也没有多少简单明了的东西。我们都是伪君子,都是小人。都是老不死的烂人。我们好像都是三十年代作家笔下的人物,一个个矫揉造作、漂漂亮亮的,讲究风雅,富有文化教养,富有那混账的文化教养。那就像一件湿淋淋的外套,沾在我背上。沾在我身子的每一个部位上。”

女子把垃圾筒移动了几厘米。

“呃——如此讲来,什么是简单明了的东西?”戴眼镜的大学生插嘴问道,问得不太对味。

“您来整理房间了?”

“怎么,什么是简单明了的东西?您不知道。您,您难道就一点儿都不知道?”亚当举手伸向口袋,想取那包香烟,可又猛地一下止住了。

他接着反问道:

“您就看不见,看不见您周围人的那种生活,他妈的那种生活?您就看不见人们在生活,看不见他们在生活,在吃喝?……看不见他们是幸福的人?您就看不出那个写下‘地球像桔子那样蓝’的人是个疯子,或是个蠢蛋?——可是,不,您心想那是个天才,他把现实分裂成几个词。您在列举,蓝,地球,桔子。美啊。这脱离了现实。这是一种幼稚的魅力。不是成熟的东西。您愿意怎么说都无妨。可是,我,我需要系统,要不,我就成了疯子。要么地球是桔子,要么桔子是蓝色的。可是,在使用言语的系统中,地球是蓝色的,桔子是桔子色的。我已经到了一个我再也无法容忍、胡说八道的阶段。您理解,我很难找到现实。我缺乏幽默感?因为在您看来,需要幽默感才能明白这玩意儿?您知道我说些什么?我并不缺乏幽默感,相反,我走得比您要远得多。是这样。最终我毁了自己。我的幽默感,它是在无言之中。它是含而不露,我无法跟您讲。既然我难以用语言来传达它,它自然就比您的要多得多。嗯。实际上,它没有限度。您知道。我干什么事都是这样。地球像桔子那样蓝,可天空像座钟那样一丝不挂,水像雹子那样红。更有甚者:鞘翅目的天空在胞片中泛滥。想睡觉。香烟雪茄糟蹋着灵魂。第11,887。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公司。”

“是的,好,谢谢……”

“等等,等一会儿,我——”年轻姑娘开口说。亚当自个儿继续往下讲:

他回答道:

“我想阻止这种愚蠢的游戏。要是您知道我想阻止,这就好了。我被压垮了,我差不多很快就要被压垮了……”他说道,声音并没有变弱,只是增添了几分中性的色彩。

“喂?您睡得好吗?”

“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我这就告诉您,跟您说。事情是这样的,人人都在生活,几乎到处是这样。可有的人在夜里安安静静地在自己家中昏死了过去。还有的人经受着痛苦,因为妻子走了,狗死了,孩子咽呛了。您知道——我们,我们这些人,跟所有这些有何相干?”

她没有开口吩咐什么,而是先拿起被亚当放在地上的塑料烟灰缸,把烟灰倒进垃圾筒。在这种处所,时间过得本来就不快,加之她突然摆出这副姿态,出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也许是为精神病人服侍了成千上万个小时的缘故吧,她似乎成了一个矛盾体,变得荒唐不经,犹如四张幻灯片连续投射在屏幕上,她整个儿被固定在墙上;那身子在胯的部位折成两断,永远弯曲在那里,它唤起了世间辛勤与劳苦的回声,勾起了昔日食不果腹、堕落、衰老的回忆。不同的平面上,任何突出的多彩部位全被一连串的连续运动所摧毁,成了以淡灰色为主体的世界。不管何人,要是不幸撞见这一情景,都会发疯,立即闭上眼睛,因为眼前出现了色彩的变换——她面孔和罩衫的白色变成了墨黑,本来黄色的墙壁化作了一层粗糙不平的板岩,清凉和寂静的色调突然变幻,像是地狱和残酷世界的装饰。一个梦魇逼近了,红颜顿时黯然失色,任何东西都被它随心所欲地扩大或缩小。方才的那位女子是一个通灵的女子,正在发着世间最为可怖的谵妄:惧怕成为真正的疯子。她像树根似的紧紧缚着视网膜,她的脸庞由一变十,由十变百,在无限地增加。两只眼睛硕大无比,大张着,犹如两个洞穴。她从昏暗的熔界脱颖而出,像砸碎玻璃一样,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远景中的城墙,露出半个身子,俯瞰着一个模仿她的形象而出现的世界,等待着每一个微小的变化。她的形体渐渐干瘪,前后露出了骨头;看上去,就像是用羽毛笔画成的一幅图画,像是一件蛇皮用品;此时,她俨然似一个数字,不,似一个奇形怪状的字母,似一个大写的Γ(1),正在步步深入,开掘大脑深处。瞬息间,她燃起了一场猛烈的大火,打破了界限;在渐缓的来回走动中,她始终保持着静止不动的姿态,变成了机器人,变成了大火扫荡后的残枝败叶。她在赋予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继续自我折磨,以千种方式,在重复中不断变化自己的举动。亚当决定坐在床沿。接着,他排斥了自己的任何意志,等待着女护士终止一个举动之后复又开始这个举动,带来和蔼可亲的言语与问候。她问道:

“您是因为这才做出所有那些事儿的?”年轻姑娘问道。

亚当抽完烟,从某种意义上说,亦即用了一番脑子之后,过了很长时间,才差不多到了下午六点钟,这时,女护士拉开房门外侧的插销,走进了房间,她发现亚当已经入睡,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让他醒来。这是一位可爱的年轻女子,可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那件护士服,很难看出她到底有多大岁数,是否漂亮或相貌平平。她的一头秀发染成红棕琥珀色,那白皙的皮肤,在房间四壁的淡灰褐色中形成一个突出的白点。

“什么所有那些事儿?”亚当高声反问道。

他掀掉长枕头,脑袋直接枕着睡垫;接着,他将双腿尽可能往远处伸去;两只脚伸到了床沿外。床头柜就摆在他的右侧,紧挨着他的脑袋;床头柜分上下两层,没有门,由活动的铝板组合而成。下面一层摆着一只夜壶,空的。上面一层放着一副镀金铁架墨镜。一瓶以西番莲和奎宁为主要成分的镇静剂。一支香烟。可没有火柴——要火时,需按铃叫女护士——一条手绢。一本从医院图书室借来的雅克·迪克斯迪利的《萨尔及其命运》。一只水杯,里面有半杯水。一把白色的梳子和一帧从画刊上剪下来的莎·莎·加波尔的玉照。房间里的所有家具和整个房间的实用面积仿佛都以亚当这一个人为中心,只见他横躺在床上,双臂斜置,双脚并合,如同钉在十字架上,处在松弛与休息的状态。

“呃,那些事情——所有那些传说的——”

亚当·波洛 亚当·波洛

“等等!”亚当说道。他迫不及待,仿佛为自我辩解而感到羞愧:

亚当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离开了窗条的第八个交叉点,他向后往床上靠去。他估计离吃晚饭还有两三个小时。等吃完晚饭,他将抽白天的最后一支香烟,然后睡觉。他曾要求他们给他纸张和黑色圆珠笔,可这恐怕是不允许的,因为女护士没有给他回话,早上和中午时都没有再提起这码事。再说,他自己也知道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写了。凡是累人的事,他一概不想做。他只想吃喝拉撒睡,自由支配时间,置身于阴凉与寂静之中,享受某种安逸的生活。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周围生长着一棵棵树木。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允许他身着睡衣到花园去。他可以将自己的名字偷偷地刻到树干上,就像赛茜尔·J那位姑娘,在一片仙人掌叶上刻下自己的姓名。他将用偷来的刀叉,用罗马字体去刻。那刻字留下的刀痕将在阳光下、风雨中渐渐愈合,与树木共存亡,存在十二年,二十年:

“我受够了!今天的心理病理学够了——我是想说——再也没有什么需要搞明白的东西了。全完了。您是您,我是我。别再想方设法不断地往我位子上挤。其他的,纯粹是幻想。我受够了——我求求您,别再想方设法搞明白。您知道——我,我感到耻辱——我不知该怎么说。别再谈这些了……”

此时此刻,由于阳光从窗户射入房间,从前往后跳跃,从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围住,仿佛给他裹上了一层细布,星光点点,还由于那清凉而又单调的水声,亚当在房间里愈来愈剧烈地抽搐着;他使劲地看,竭力地听,感到自己在变大,变成了巨人;他发现墙壁呈直线无限地伸展,四方块一个紧叠一个,每增加一个便扩大一分,面积愈来愈大;渐渐地,整个地球成了直线与方块的世界,直线与方块交叉而过,犹如火星碰撞,发出啪啪的声响,只见交叉点上闪烁着一个个硕大的火星,接着像只球似的往下坠落,而他,亚当·波洛,亚当·波……亚当,这个远离波洛家族的孤零零的一点,却置身于地球的中心,绝对处于其心脏的位置,凭着绘制的地图,随时就可上路,前行,从一角走向另一角,从线段走向矢径,给一条条直线命名,用食指在地面上刻下xx′,yy′,zz′,aa′等符号。

他突然放低了声音,身子朝朱利安娜·R倾去,只让她一个人听:

总而言之,只需以画在纸上的一个有近百条边的多边形为基础,就可保证在地球上的任何一点找到自己的道路。若在街上行走,按照自己矢径的指引,也许还可以,谁知道呢,也许还可以一直走到美洲或澳大利亚。在沧江畔的朱城,一座纸莎草墙空心小屋在阳光下,在树荫中,在树叶摇曳的微微声响中耐心等待,等待着救星似的土地丈量员到来,他手执圆规,在哪一天画上一个钝角,将小屋劈成几半。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在马拉维岛,在乌拉圭,在维尔高地区,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无论是在干裂、广阔的干旱区域,还是在染料木茂盛的灌木丛中,都布满千百万个像寄生虫般脏乎乎的三角,千百万个像鬼符般可恶的方块,还有在天涯海角若道道闪电、直刺苍穹的直线。只要浪迹天涯。只要有张好地图,再加上自信心;只需对平面几何有着完全的信赖,对所有弯曲的东西,对所有波动的东西,对所有不可一世的、圆的或末端的东西怀着仇恨。

“我们现在这样吧:我这就跟您说,声音低低的,只对您一个人说。您也要回答我。我对您说,您好,身体好吗?您呢,您就对我说,谢谢,我很好。您明白我想要干什么吧:然后,您叫什么名字,您真漂亮,我很喜欢您裙子的颜色,或您眼睛的色彩。您是什么变的?蝎子?还是天平?您就回答我,是,或者不是。您跟我谈谈您的母亲,您最后一顿饭吃的是什么,或者您在电影院看到了什么。谈谈您在爱尔兰,在锡利群岛的旅行。给我讲个您度假的故事,您童年的故事。谈谈您开始抹口红的那一次。您在山里迷路的那一次。您要告诉我您是否喜欢在傍晚时分散步,那时,天渐渐黑下来,听到各种各样隐藏着的东西在蠕动。或者,您冒雨去看中学毕业会考结果,看名单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您轻轻地跟我说,跟我谈那些微不足道,我都没有必要细听的事情。诸如暴风雨或春分秋分啦,布列塔尼地区的秋天啦,比您人还高的蕨啦。还有您害怕的时候,您怎么睡不着的时候,以及您透过百叶窗的隙缝观看黑夜的时候的情况。而对别人,对所有别的人,我将继续讲述属于我自己的故事。您知道,这个错综复杂的故事,能说明一切。这个神秘的玩意儿。您乐意吗?”

世界就像亚当的睡衣,布满直线,切线,矢径,多边形,矩形,梯形,形形色色,无所不有,布局完美无缺;地球或大海没有一块不是经过准确的切割,没有一块不能微缩为一个投影或一幅草图。

其他人朝前倾着身子,在细细地观察;有几位,比如那位棕发大学生,面带讥笑。他们压根不相信这个故事,他们希望这个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快快结束,好让他们回去吃晚饭,然后晚上出门去走走。电影院里,总有什么东西可看的,歌剧院里,也许在演格鲁克的戏。

外面,外面也许还有太阳;也许有小朵的云彩,或者天空被遮住了一半。所有这一切都是城市的残余部分,令人感到人们似乎就居住在周围,由于墙壁的缘故,众人形成了一个个同心圈;有许许多多的街道,纵横交错:将一片片房屋分割成三角形或四方形区域;街上挤满汽车、自行车。说到底,一切都是重复。每走一百米,差不多肯定可再看到同样的景象,连基角也丝毫不差,为三十五度,还有同样的商场、停车场、烟草店和皮件商店。亚当在脑中设计整个草图:他在图上又涂上了许多其他的东西。若取四十八度三分这一角度,那毫无疑问,准可以在交通图中的某处标示出来。要是芝加哥没有呈这一角度的地方,那才见鬼呢;若找到了这一角度,那只需看看图,就马上会清楚自己该怎么办。这样一来,亚当就决不会迷路。最难办的,是曲线,他不知该怎么对付。最好是画上一个符号,画上圆圈,不那么复杂:只需化圆为方(当然,在可能的条件下),将之分为多边形:这时,就有了角,他也就得救了。比如,他延长多边形的GH一边,便可得一直线。甚或延长两边,即延长GH或KL,便可得等边三角形GLz,这样,他也就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亚当从年轻姑娘身上看到了赞许的神情;在她脖颈上,在她脖颈周围,在她唇角,肩膀,乳房,脊椎骨处,甚至在她紧缩在金扣薄底浅口鞋里的那双极不对称的脚上,他都看到了这种赞许;他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到了墙壁上;他伸开双腿,远远地碰了年轻姑娘那裸露的膝盖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身上留有睡衣一道红一条黑的纹印;这些纹印像是在一种结实的、难以穿透的平面上继续扩展,此时此刻,在他和这一伙大学生之间,正渐渐地构成了这一平面。他的手在摸索,从上衣口袋里找到了那包香烟。戴黑眼镜的大学生伸手递给他一盒火柴。小硬纸盒里,共有五根火柴:三根用过的,两根未用过的。亚当圆满地点燃了香烟,只是在这一成功的举动中,出现了一个瞬息即逝的细小情况:一滴汗水从他胳肢窝坠落了下来,像一根冷针,直刺他的第二根肋骨处。然而,动作之迅速,而且说到底,又是情理中可以容忍的事,所以,谁也没有觉察到什么。朱利安娜·R蜷缩在座椅里,显得越来越疲惫:她显然还在等待着某种东西。这某种东西,不是新奇的东西,而是某种必然合群的东西,某种安宁而又冰冷的东西,比如就像杠掉语句中的某个词。

大楼的各个部位都为同一形状,房间,走道,房间,房间,房间,房间,房间,房间,房间,房间,房间,厕所,房间,走道……亚当为自己这样跟四堵墙、一道插销、一张床合为一体感到高兴。处在阴凉与明亮之中。这挺自在,要不,日子挺长的。他们迟早会想起来,喊他去。

“一两年前,”亚当开始说道,“还是继续讲我刚才的那个故事吧……”

亚当松弛地倾听着,两只眼睛丝毫不动;他不再需要任何东西,各种各样的声音仿佛都发自他的自身——水管中的汩汩流水声,沉闷的敲击声,小虫子的脱皮声,从别处进入房间的断断续续的叫喊声,灰尘落在附近家具底下发出的呻吟声,吞噬细胞的微微颤动声,因隔墙的另一边有人一记猛击,一对尺蛾愕然惊醒后的抖动声。墙壁的另一侧,又紧连着别的房间,根据建筑学的结构统一规划,全都呈方形。

朱利安娜·R拿起笔记本,准备记下要点。

还有床:他经常想,等以后有了钱,一定要给自己的床脚按上轮子,推到外面去。尽管知道外面天气冷,他也会感到热,钻到被窝里,同时与外界保持直接的联系。这房间那么窄,那么闷,使他对自己的想法确信无疑。也许,他想做的首先是这一点。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他极少碰到,差不多从未有过。他坚信,如果躺在那里睡觉,那他就用不着在深更半夜悄悄地回到床上去,环顾四周,设法弄清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凭自己大脑的想象,猜想这儿是个空大衣架,那儿是一把椅子和一条毛巾,更远处,是美丽的月亮投射的窗条影,等等。如若那样,他也再也不用在上床睡觉前记住各种东西放置的位置,再也不用脑袋冲着房门的那一侧,有所戒备。这儿,门上有插销,窗上有铁条。房间紧闭,他形影相吊,独自一人呆在房间的正中心。

“我跟一个姑娘呆在海滩上。我去洗海水浴,她躺在卵石上,专心致志地看一本幻想画刊。上面有个故事,叫《参宿四》,我记得。等我从海里上来时,她还在那儿。我见她身上挺热,不知是什么原因,十有八九是想惹她烦,我把湿漉漉的脚踩在她的背上。她当时身上穿着比基尼。她一惊,猛地抬起身子,冲着我说了句什么。我再也记不清是什么了。可重要的,是她说了。两分钟后,她又朝我走过来,对我说:‘因为你刚才把我搞湿了,我现在要你一支香烟。’她伸手到我放在身边卵石上的裤子口袋里去搜,想拿香烟。可是,我默默无声,当时就琢磨起她的这句话来。两个小时后,我记得,我还记忆犹新。我回到家里,查了词典。我向您发誓。我查了每一个词,想搞个明白。可我还是弄不明白。我彻夜未眠,一个劲儿地在考虑这句话。差不多到清晨四时的样子,我脑子不中用了。姑娘的那句话再也出不了我的脑袋。句中的词四处乱窜。我看见到处都写着那些词。卧室的墙上,天花板上,长方形的窗户框架上,毯子边上,全都是。我一连几天几夜在不断地咕哝这句话。最后病倒了。后来,我神志又开始清醒了。可情况已经不再一样。仿佛旦夕之间全都变了,变成了假的,或变成了对的。我心里想,不管我怎样摆弄这个句子,也不管我怎样摆弄与该句子相关联的现象,都可能属于纯逻辑范围。我是想说,我开始全都明白了,全都一清二楚了。我想我必须走,必须把我的摩托车,以及其他东西全都扔到海里去。我想象那……”

平行放置的两只脚下,铺着暗红色的方块地砖,地砖以前涂过釉,呈六边形,具有极为精确的几何形状,看上去就像是房间的缩小模型。阳光要从窗户进入房间,必须经过一系列的反照,仿佛隔墙上面铺着无数面斜切镜。那是油漆的光泽和不计其数的颗粒斜面使阳光反照,连续不断地从一个点跳跃到另一个点。亚当对这个房间已经十分熟悉,因为他一开始就将它细细看了一遍:屋子尽管很狭窄,但他觉得它还相当面熟,相当亲切,总而言之一句话,让人心里踏实。当然,屋子很深,而且沉闷,没有一点儿装饰。一切都显得冷飕飕的,实实在在,尤其是那几堵墙。不过,他在无意中品尝的正是这股冷飕飕的东西;他并不讨厌这一物质,因为这无形中展开了一场游戏:在这场游戏中,要适应,要屈服的是他,而不是物体,他胸有成竹,知道自己每走一着都会成功;为此,他始终保持冷漠,一动不动,无动于衷,体温因此而渐渐下降。从三十六点七度下降到三十六点四度。他坐在那支香烟的右侧,置身于若明若暗的光线之中,毫不关心时间,那乳白色的光线呈颗粒状,蒙着潮气,白昼里,类似的时光很多。他把从自己孩提时代起所度过的类似的时光全都搜罗到一起:比如,身置浴缸时,感到浴水渐渐从热到温,从温到凉,从凉到冷;当人躺到浴缸中,被一种异物一直淹到下巴,透过层层雾气,仰望着天花板,自问到底需要多少时间水才会变冷;人们想象自己置身在沸腾的水锅中,仅仅凭着精神的力量(或凭着禅的力量),忍受着高温,战胜高达一百度左右的温度。最后赤条条走出浴缸,备受凌辱,遭受遗弃,或浑身直打哆嗦。

然而,亚当在众人的眼里已经消失了,就像他不得不在他母亲眼里,在米雪尔眼里,在许多其他人眼里消失一样;他孤零零地呆在护士室光线明亮的一端,那细长的四肢、椭圆形的脑袋和横夹着一支香烟的左手,整个儿微微地飘动着。他那挺立在金属椅上的身子,仿佛在一阵无意的混乱中冒着热气;他那突出的下巴、挂着汗珠的额头和三角形的眼睛,无不在起着一定的作用,将他变成一个史前时代的创造物。看他的模样,仿佛他渐渐地从颜色发黄的浑水中冒出身子,像是湖沼中的飞禽,羽毛紧贴在身上,每一块细小的肌肉都在运动,以便腾飞,飞向太空。他的声音不再那么易懂,从地球的居民身上滑过,像一只风筝,带着他随着音波飞翔。在他脑袋上方,离天花板很近的地方,两个天蓝色的球体在碰撞,势均力敌,在不断膨胀的摩擦中,放射出磁爆。那就像是命运之神的一个闪念,像是秘密祭礼和列圣品仪式的关键所在,于某一天在机车两个齿轮碰撞的火花中产生。亚当变成了大海。除非他在朱利安娜·R的目光的磁力作用下,或在一件普通的条纹睡衣的催眠作用下睡着了,只是没有摆出睡觉的姿势而已。不管怎么说,他在往后飘去,浑身松软,透明,一起一伏,嘴中的话语像卵石般相互撞击,发出滑稽可笑的咕噜咕噜声。狭窄的房间里,布上了一张动荡不定的大网,其他人都冒着随他而去的危险。当亚当停止说话,开始发出微弱的哼声时,医生决定采取行动,可为时已晚。他喊了两三声:

如果人们突然间变成窗户,或与他正面相对,那就可见到他身体笔直地坐在床垫的外沿上,脑袋微微前倾,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就像有人平抬着手看表。这样看去,他好似在思考,或像是身子感到冷。他只是局限于盯着左侧的一点。

“喂,波洛先生!波洛先生!喂,喂!”他一边抓着亚当的胳膊摇晃着。接着,在亚当这张瘦削的脸上,在这张磨得像羊皮纸一般干瘪发皱的面孔上,医生看见了一种类似咧嘴强笑的面容。这一笑容始于面孔的上部,就在颧骨下方的那一部位,将整个脸庞一劈为二,然而,却没有张开嘴巴,没有露出半点门牙。这时,医生放弃了任何希望,让人叫来了女护士。他们一个个慢慢地走出了冰冷的房间,与此同时,有人带着亚当,跌跌撞撞地穿过走廊。

这些十字为别的符号构成了框架,如为条形、方形,另有两个燕尾十字,一个倒置的卐字,一颗犹太星,或者,表示着自我的始与终,甚或意味着犹太星和太阳的某种交替轮换。

亚当在深深的睡眠中感觉到他们走了,他的双唇在蠕动,险些喃喃地说出一声“再见”。然而,他喉咙眼里连一声也哼不出。在某处一本笔记本的下部,一支蓝色的圆珠笔在纸上,轻盈地沙沙作响,写下了这么一个词:“失语症。”

①希伯来文,Elohim(埃洛希姆),为名词Eloher(埃洛哈,即神)的复数形式,多专指以色列唯一的真神,偶尔也指其他神。

当他由女护士温暖的胳膊搀扶着走过走廊的一个拐角继而又一个拐角时,他身不由己地进入了传说的天地。他也许在声带冻结之前,曾经声音极其微弱、细小地自言自语,心想自己独自呆在自己的天地里,非常惬意,暗自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漂亮的房屋,这房子清凉,洁白,坐落在一座奇美的花园中心,沉浸在一片恬静的氛围中。他思忖自己多么幸福,独自呆在漆成天然本色的卧室里,透过那唯一的一扇窗户,不断传来宁静的声响。他并不反对;他终于就要获得这一切,获得这长时间的休养,拥有这北极的夜晚,连同那在子夜时分闪耀的太阳,周围,将有人照料着他;他将在自由的天地和隐秘的睡梦中漫游;有时甚至可以在夜晚把漂亮的女护士领到矮林中去。将会有不少来信。会有不断的来访,也有装满巧克力和香烟的包裹。有一年一度的节日,在基金会创立的那一天,在四月二十五日或十月十一日。有圣诞节和复活节。也许明天,那位年轻的金发姑娘会来探望他。这一次,是独个儿来。她说不定会拉起他的手,跟他久久地深谈。他会给她写一首诗。过不了两个星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人们将允许他通信。然后,等到晚秋时节,他们可以双双到花园里漫步。他将告诉她,我可能还要在这儿呆一年,或许时间还会短一点;等我出去以后,咱们俩一起到南方去生活,去帕多瓦,或者去直布罗陀海峡。我将做点工作,晚上,咱们一起去夜总会,或者咖啡店。以后嘛,如果我们有兴趣,还可以再回到这儿过一两个月。他们会客客气气地接待我们,给我们最好的房间,正对着花园。外面,枯叶在阳光照耀下沙沙作响,雨水嘀嘀嗒嗒地落在生机盎然的绿叶上。耳边传来火车的轰隆声。过道上弥漫着蔬菜浓汤的香味。仿佛一切都那么空灵,既清凉,又温暖。那正是掰开树枝和泥块,在地下挖掘自己藏身之穴的大好时机,等洞穴挖成,先伸进双腿,悄悄地钻进洞里,在里面度过病怏怏的冬日。然后,手捧椴树花茶,在最后一支香烟的烟雾缭绕中,夜幕渐渐合拢,犹如降临在圣巴德神奇的烟雾中。甚至,还会响起教堂的钟声。一只蚊子围着灯在嗡嗡地飞,那声音宛如大理石抛光机发出的声响。这正是将地球丢弃给白蚁的时刻。正是逆向而逃,一步步回到往昔之中的时刻。人们沉浸在孩童时代在黄昏时分感受到的那份惊惧之中,犹如身陷圈套;吃罢了饭,整个儿淹没在雾海之中,面前摆着一只盘子,盘子装饰着枸骨叶冬青,空空的,煞是奇怪,只是盘底还残留着浓汤的结块。接着,来临的将是摇篮时代,人们因渺小,因愤怒而窒息,憋死在襁褓之中。然而,这不值一提。因为,还必须走得更远,退回到血与脓中,退回到母亲的腹内,手脚盘成蛋形,脑袋倚靠着橡皮膜,陷于睡梦中,那幽暗的梦境,充斥着奇怪的世间梦魇。

亚当身着条纹睡衣坐在铁床的床沿,此时恰恰想到了这一点。他们给了他抽烟的权利,他在使用这一权利,同时还在使用一个塑料烟灰缸。那支烟头朝下放在烟缸里,正在燃烧的香烟给了他帮助,使他得以顺着一个想法不断想下去,只要香烟不灭,思路就不会中断。他们把他的头发和胡子全剃了,整个脑袋显得很年轻,此时这个脑袋正朝着那个长方形的单色铁窗;亚当已经寻找到了方法,选择了由窗条分割而成的方块中的一个,也许是出于邪恶的情趣,或者纯粹出于偶然,他选中了左边算起的第八块。不管怎么说,无论这种选择是否有意,亚当确实知道,据马尼利乌斯,黄道十二宫中的第八宫是死神宫。既然已经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他也就很难做到诚心诚意了;他根据这唯一的事实所能想象或能信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不管各种角度,如四方、六边等,是否在黄道上得到检验,不管回归线、子午线、地平经圈与天球赤道点是否同似,呈三十度与六十度,也不管人们是否同意马尼利乌斯的说法,就力量而言,在黄道十二宫中,第八宫名列第三。亚当玩着这一游戏,就像人们做打海战,当吊死鬼,造房子或找差别等游戏一样。首先要接受基本规则,这样一来,他也就不再算是他本人了。而且,连窗条也不成其为窗条了;而是六个混合的十字,类似于:

亚当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置身于一层气流之下,不再等待着任何东西。他在拼命地活着,眼珠盯着天花板,三年前,十七号的大出血把天花板都浸透了。他知道人们走了,现在已经离得相当远。他就要迷迷糊糊地在人们给他的天地里安睡;天窗的对面,墙上晃荡着一个独一无二的十字,呈珍珠色和玫瑰色,仿佛与窗条形成的六个卐字相呼应。他现在已置身于牡蛎之中,而牡蛎沉入了海底。当然,还有几件烦恼事。得整理房间,送尿化验,回答测试。时刻都有可能被突然释放。但是,幸运的是,眼下,他被长久地固定在这张床上,固守着这四壁,窗条,固守着明亮的金属和鲜艳的油漆所构成的这份和谐。

现在,他终于来到了阴凉的地方;他坐在一个清洁的小房间里,房间朝北,晒不到一点太阳,很阴凉。这儿,可以说没有丝毫的动静,除了某处一个蓄水池的喷水龙头往外喷水,发出微微的喷水声,还有远处的一个公园里,孩子们在下午五点,在沙堆和长椅间玩耍时的叫喊声。由于动静小,四壁便给人一种不坚固的印象;墙壁由空心砖砌成,上面抹了一层石灰和一层乳白色的油漆,表面布满细颗粒。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墙壁自然都透出些许潮气。窗户开在外墙的正中。窗子安着铁条,给床上的毯子和条纹睡衣投上了一道道横的或竖的阴影,窗条有三条竖的,两条横的,将天空分割成块状,看似墙壁一般。这虽是一种随意性的分割,但却很和谐,十二这个数字奇怪地令人想起了马尼利乌斯所说的黄道十二宫。

故事在等待着最坏的结局中结束了。可请您等等。您到时瞧吧。我(注意我没有过分频繁地使用这个词)认为大家可以给他们以信任。等到将来的一天,倘若对亚当或对他身上的另一个什么人没有什么好议论的话,那才真叫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