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诉讼笔录 > P

P

亚当。

一切都好。

亚当看完后,将母亲的信及内附的字条重新装进信封。然后,他将信夹进杂志里,拿起衣物,走出邮局。头发和衬衫汗津津的,紧贴着额头、后背。

自取No.15。别为我犯愁,我

确实,一切都很好。盛夏渐逝,老天天天都作美,海滨人行道上,游人如织。咖啡店前,一些身着T恤衫的年轻人弹着吉他,在搞募捐。阳光下,一切都成了白的,白花花的,而这些本来却可能是黑的。太阳光猛烈地抽打着,人们赤身接受着这阵阵抽打。又像是一只巨型墨水瓶,为什么就不会呢,倒翻在地,洒得到处都是墨水,人们似乎在透过一张底片看整个世界,整个儿全是透明的。亚当不再跟随任何人行走,现在,也许反倒有人跟随着他走。他也不再漫无目的地乱走。相反,他在菱形砾石上迈出的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他沿着海滨,在公路上一丝不苟地走着,那模样就像是在填写登记卡和表格。

给我写信,港口邮局留局

名 ……………………姓………………………………

时间。

出生年月和地点…………………………………………

别为我担心。我出门一段

地址………………………………………………………

亚当又把信叠好。信封里,还有一片纸头,纸头皱巴巴的,很脏。上面有另一个人写的几行字,用铅笔草就而成,写着:

职业………………………………………………………

八月十九日

是否为官员?(∗)

德妮丝·波洛

法国电力煤气公司职员?

温柔地爱着你的母亲

地方行政单位职员?

我想跟你说的就这些——请原谅我跟你谈起有关蓝碗的那件屈辱的往事。可是我坚信,你如今跟过去我在楼梯上追到你的那天决不会有任何差别,那天,我平心静气地说服了你,不该像这样一走了之。这将永远是你我之间的一桩秘密,如果你愿意这样的话。等你回家看到我们后,我们彼此之间将会更加理解——我等着你,我亲爱的亚当,等着你很快回家,我充满慈爱地亲你,对你满怀希望。

失业者?

我从明天起就会盼望着你的来信,盼望着你来一封亲切的长信。信中千万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我会给你准备一点钱,你回家后就给你,这样,你可以缓一段时间,然后再自己去谋生。要是你愿意,我还可以给你准备一包干净的衣服,衬衣啦,内衣啦,还准备一套西装。

大学生?

可见,我亲爱的亚当,一切并没有彻底失去——只要有决心,就可重新像过去一样——不管你有可能怎么着,我们永远都是波洛家族。你有名有姓,你的姓名曾是我们一个祖先的姓名。曾祖父就叫安托瓦纳-亚当·波洛——你应该是这个家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即使你的所作所为与别的成员有别——即使你在别的地方,与众不同。但是,亚当,你记得,统一的方法有千种。你可以选择适应你自己的方式,请相信适应于你的方式将永远适应于我。

领退休金者?

你瞧,亚当,你应该知道,目前你这样做,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你不能总让我们和你之间隔着一堵墙过一辈子;你也不能总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该这样。你迟早得跟我们中间的一个人维持亲密的关系。再说,你跟外人也得建立友情。你总得给自己建立一个朋友圈,一个友情圈,不然,首先吃苦头、有可能遇到麻烦的,就是你自己。那么,既然你无论如何都得放弃这种粗暴、怀疑的态度,那何必不立即对我们这样做呢?你父亲和我,我们对你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尽量让你别跟社会格格不入,胆小怕事——因为我们不愿别人对你说三道四,因为你是我们的亲骨肉,因为我们永远都爱着你。正如你以前所说的,波洛家族必须永远统一。即使有了个像你这样难处的后代,也不应该让这个家族四分五裂——我求求你,想一想吧,亚当,想一想,我们代表着一个不可摧毁的小小的整体。我们是在这种精神下将菲利浦培养成人,我们过去也正是希望你在这种精神的培养下成长。

自愿合作者

在斯堪的纳维亚,也有一些法语助教的职位,肯定还有不少别的工作——你有文凭,在那些国家可轻而易举谋个职业,除非你想呆在国内。那么,你可以到城里你喜欢的居住区租间房子。你需要多少钱,我们可以借给你,以后再还给我们——每个星期,你可以经常回来看看我们,要不就给我们写信。不管怎么说,你到底做些什么,你身体怎么样,是否会有经济或其他方面的问题,我们可以有所了解。

∗划掉情况不符项。

你为何不来跟我谈一谈?我可以像以前一样给你出主意,想办法帮助你。你干巴巴就留下那么几个字,不辞而别,我无法帮助你,你想象不出你这样做使我多么难过——你父亲是有气,可我,不是这样。多少年的信赖和慈爱,是抹不去的,我的孩子。你一走了之,没有去想想这一切,我感到遗憾——你准是没有想,我肯定。可是,但愿这事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你一旦收到此信,就马上回家来,我们决不会对你有任何斥责——我们也不要求你作什么解释——一切都会很快忘掉。你已经长大成人,你早就是大人了,想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要是你感兴趣,我们一起商量。如果你不愿马上回来,那就给你父亲和我写一封长信——我求求你,亚当,千万别让我们难过,觉得你是在露天咖啡座匆匆地涂上几笔了事。不要让我们不安,失望。给我们写一封信,带点感情,亚当,让我们看到我们还是你的父母亲,而不是外人,你对他们抱有敌意——告诉我们你有什么打算,准备到哪儿去工作,怎么生活,想到什么地方落脚——我在报上读到黑非洲和阿尔及利亚需要小学教师,工资并不很高,可在做其他大事之前,可以先试一试。

街对面,有一家无线电商店,紧挨着商店,有一个卖冰淇淋的。亚当买了一只糖衣杏仁冰淇淋蛋卷,看了看电视:两个青年男女身着黑色紧身衣,正随着《纸月亮》曲子的节奏,跳着舞,橱窗深处,还有三台电视机,也开着同一频道的节目。电视机全都像是人似的,像极了,一式的白色四方块,光光点点,攒动着千万只黑灰色的东西;亚当那修长的身影反照在玻璃橱窗里,显现在那些灰黑色的图像之上,只见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巴,两只耳朵,一个躯干,四肢,胳膊和胯。

那么,我亲爱的亚当,我这就不明白了,你这一次为什么就不能像上次砸碗以后那样做?

看着这一切,亚当微微一笑,这微笑意味着他最终还是没有明白;他慢慢地舔了口奶油冰淇淋,多少天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自言自语。他声言抑扬顿挫,音调相当沉重,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十分清楚。橱窗玻璃上,回荡起他的声音,优美而又有力,盖过了阵阵乐声和街上的嘈杂声。此时,只听得这个声音,它出自亚当那金字塔似的嘴中,向整面橱窗玻璃扩散,像一层雾气似的。这声音刚一出口,似乎就满足了自身的需要,用不着再增添别的声响,也不需要任何回音,有点儿像是小画人嗓子眼里挤出的词语,总带着圈光晕,这在儿童画刊里,经常可以看到。

你还记得吧,已经是十五六年以前的事了,你要离开家——你当时只有十四岁,而不是二十九岁,你记得吧,可我没有反对你走。我感到你需要到外面去过一段时日,离我们远远的。你跟你父亲那场争执,自然是不该的,可我感到那远远不是因砸一只蓝碗而引起的吵闹。你父亲那人容易动气,你知道——他不是舍不得一只蓝碗;他是觉得你想冒犯他,想把他的尊严不放在眼里,这才打了你。他错了,并请求原谅——可你还记得吧,我是怎么做的。我在楼梯上追上了你,让你好好想一想——我跟你解释说,你还太小,不该一人离家出走,到处闯荡——我还跟你讲,最好还是等一段时间,等你的气消了以后再说。我讲你可以等一两个星期,然后,要是你还坚持非走不可,那你可以到别的地方找份工作,比如去当学徒。要是你愿意,你完全可以自己本本分分地生活。你好好考虑了一番,终于明白了。你为自己蒙受的耻辱有点抱怨,你还闷着气,觉得自己打了个败仗。可是我为你感到幸福,因为我知道这是唯一可行的。

“我想说的。是这样。我们大家都一样,都是兄弟,嗯。我们有着同样的肉体和同样的精神。正因为如此,我们都是兄弟。显而易见,正中午——在这里——这样忏悔,像是有点儿滑稽,你们不觉得吗?可我之所以在说,是因为我们都是兄弟,大家都一样。你们知道一件事吗?你们想知道一件事吗?我的众兄弟。我们拥有地球,我们大家,只要我们存在,它就属于我们。你们没有发现它跟我们是多么相似?你们没有发现地球上什么都在生长?地球上生长的一切都长着我们的面孔,有着我们的姿态?还有我们的身子?与我们相混淆?噢,举个例子吧,瞧瞧你们的四周,看看左右。这周围,难道有一件东西,有一个成分不属于我们,不属于你和我吗?我就给你们说说我在橱窗玻璃反照中发现的这盏路灯吧。嗯。这盏路灯属于我们,它由铸铁和玻璃制造而成,像我们一样挺直,顶端挂着一颗脑袋,跟我们的脑袋一模一样。那边海边上的石堤,也属于我们。它是比照我们的脚和手修筑而成的。要是我们乐意,它可能缩小一千倍,或扩大一千倍。真的。房屋属于我们,跟洞穴没有两样,为我们的脑袋开了窗洞,为我们的屁股放上了椅子,为我们的后背置上了床,还有地板,那地板是学地面的模样,因此也就是学我们的模样。我们大家都一个样,老兄们。我们创造了魔鬼——魔鬼,是的。就像这种电视机,或这些做意大利式冰淇淋的机器,可我们都保持着我们的天性,不越雷池一步。正是这一原因,我们都富有才华——在地球上,我们没有做过任何有益的事,就像上帝一样,兄弟们,就像上帝一样。我,我告诉你们,嗯。我告诉你们,大海、树木和电视之间毫无差别。我们在使用一切,因为我们是主人,是世界上唯一聪明的创造物。是这样。电视,就是我们,就是人。是把我们的力量给予了一个金属、电木体,以使它有一天回报我们。而这一天已经来到了,这个金属、电木体回报了我们,拴住了我们,进入了我们的耳目。有一条脐带将这一物体与我们的肚子联结在一起。是这一多彩的无用之物使我们不由自主地向它靠拢,不分东西,自然有着几分欢乐,对,有着共同的欢悦。兄弟们,我是电视,你们是电视,电视在我们身上!它有着我们特殊的体型,我们大家都四四方方,漆黑一团,都带着电流,响着乱哄哄的杂音和乐声,当我们的耳目被它吸引过去的时候,我们可从它的声响中辨认出人的声音,在它的屏幕上辨认出与我们一模一样的身影。你们自己作评价吧,我的众兄弟。我们像分享着恋情一样瓜分着这一影像,我们那隐隐约约、昏暗不清的统一体开始显现;在这一透明的淡淡的影像后,像是——有一股浓浓的热血在流,像是有一系列染色体,另外再添一对,终于将重新把我们塑造成一个种类。谁知道我们是否会因此而遭受最可怕的报复——永远处在分隔的境地。我们,这些被埋没的人。从未被信任过。谁知道我们最终是否会再看到我们曾经共同与之搏斗过的霸王龙,巨角龙,恐兽,巨型翼指龙,浑身血糊糊的。不知道是否会再看到祭献、祭祀的场面,使我们最终又合抱起双手,低声祈求无情的神祇。到了那个时候,众兄弟,便不再存在电视、树木、动物、地球和身着紧身衣的跳舞人;将只有我们,众兄弟,永远永远,将只有我们!”

上星期,菲利浦给我们来了信。他答应一旦工作走得开,就到露易丝姨妈家跟我们一起度假——合家度过八月。你父亲好不容易为这段时间争取到了假期,我自然想,你,你也会答应的。我想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全家团圆,菲利浦和你,你们都长大成人了,可你们知道,只要全家欢聚在一起,你们又会变成我的小孩子,我会忘了你们的年龄,忘了自己有多大岁数。可是你一时心血来潮,把一切全给搅乱了。你父亲得知你一走了之,气极了。你为何不事先说一声,亚当?你为何不跟我们打个招呼?至少跟我说一声,我是你母亲呀?是的,为什么就不设法向我解释一下?要是你出于这种或那种原因,非得到外地去,要是你非得走一段时间不可,你可以放心,我们会理解的。我们也不会反对的……

现在,亚当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他把那包衣物和他那本杂志放在身边的地上。只见他背朝大海,海风吹得他的黄裤子飘晃个不停。在他站立的姿态中,稍许有着某种学究气:身后,是个四方格的油漆铁栏杆;透过方格,可见一片码头或泊位,一些工人正在卸货。那热闹的场面与亚当那张无所畏惧的、像是椭圆形的面孔适成对照。可以感觉得出,如果有张长椅的话,亚当定会登上椅子。然而,看他的姿态,又不像是在对公众演说,他善于在自己身上显现出一种傲慢不逊的神气。此时,他的声调已不在低音区震荡,有时达到了较为尖利的音区,相当不自然。而且,他也不试图达到和谐;实际上,周围的环境若明若暗,处在运动之中,而在其正中,站着一个绝对静止、一动也不动的人,再也没有比这更不协调了;想到这人竟然在十三点三十分左右的太阳之下,独自一人,对着围观的群众,放开喉咙大声讲演,岂不讨厌之极。

我在这封信里放了你走前给我们留下的条子。你读一读,你得明白,仅留下这几个字,远远不能让我放心。我们丝毫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你没有告诉我们是去旅游还是去度假。我们本以为你服役刚回来,身子很累,可以在我们身边好好歇歇——我们还想一起到乡下你姨妈家过一段时间——当然我们没有多提起这件事,因为一段时间以来,你似乎很厌倦,我也知道你这人向来不喜欢有什么打算。不用说了,这样一来,我们一起去度假的事也就泡汤了。

亚当说得比较清晰,他选择了介乎于疯狂说教与婚宴贺词之间的音调。他讲道:

可我隐约地感到自己错了,因为我不知跟你说些什么。我多么想能跟你平心静气地谈谈,让你向我解释解释你所作所为的原因所在,从而对你可能需要什么帮助有个大致的了解。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写一封信,我感到,是无济于事的,更何况像这样偷偷摸摸地写信。可是,既然你非要这样,我还是给你写了。我很想心平气和地给你写信,让你明白你这样做是荒诞的,弄得你父亲和我非常难过而又不安。收到此信后,不管你怎么想还是怎么做,千万立即回信。你得告诉我,你为何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需要些什么。要明白,为了消除我们不安和难过的心情,这是最关键的首要大事。请为我这样做吧,亚当,我就求你这一点。

“女士们,先生们,停一停。听一听我的讲话。你们总是不太注意别人对你们的演说——然而,别人无时无刻不在对你们讲演,天天如此。无线电台里,电视里,望弥撒时,剧院里,影院里,宴会上,集市上。讲话轻而易举,最令人厌恶的,莫过于听人当面讲故事。听人信口编造。然而你们却都习惯了。你们不是人,因为你们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学学说话吧。你们也尝试一下。即使你们无话可说。既然我告诉你们,别人在让你们说话。为什么就不试试,当你们还活着的时候,尝试一下,取代你们自身的机器:去吧,讲一讲,到处去讲。宣传福音。你们到时候瞧,过不了多久,你们就再也不需要广播和电视了。很简单,你们会像我一样,在街头不期而遇,相互讲些故事。随便讲些什么。那时,你们会发现你们的孩子和妻子会围过来,贪婪地听你们讲故事。你们可以跟他们讲述最为美丽的东西,不断地讲……”

你信上提出要以留局自取的方式给你写信,你父亲对此强烈反对。我们吵了一场,你看得出,我违抗了他的意志,而对你的一时心血来潮,却屈服了。

现在,听众已经形成,差不多由以下人员组成:

当你父亲和我在信箱里看到你的信,是多么意外啊,意外极了,你可想而知。我们对这种做法可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无论是你的行为本身,还是你将事情告诉我们所采取的方式。但愿你什么也没有对我们隐瞒——但愿你这样做丝毫没有隐瞒什么严重的事情。尽管你父亲和我,我们都不喜欢你对我们如此不信任。我们都很难过,我向你发誓。

(一)十来个男人、女人和孩子,固定听众。

我亲爱的亚当:

(二)二十来人,听一会便走。

这封信在留局自取信件格里已经搁了一个多星期。

一般情况下,总共有三十来个听众,在人行道上形成一伙。

亚当打开信,共有三页,字写得很大。写的与其说是罗马字,倒不如说更像画或象形文字,像是出自于一只粗壮的大手,缺乏女性的纤细,习惯于在平面,尤其是纸面上使劲涂抹。然而,字母的排列或词尾S的落笔无不随心所欲,透溢出几分温柔、活泼,或简单地说,露出几分神经质,信笔涂写,根本意识不到要让人阅读;书信不可置疑地展现在面前,带来了音讯,必须善于透过字里行间读懂它,就像猜一个简单幼稚但却绞人脑汁的谜语;总而言之,这封书信永恒不变,就像铭刻在石壁上,虽然出自于凡人之手,但任何时候都无法将它抹去,它像年月日那样一目了然,又像谜底那样深奥莫测。

“我现在给你们讲点什么。你们听好。我——不久前,我独自一人坐在山间一条石路的石阶上。我抽着一支烟。从我坐的方向望去,景色美丽,我兴高采烈,静静地观赏着。对面,只见一座山丘,接着是一座城市,城市一直延伸到海滨,远处是绵长的海岸线。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天空占去了四分之三的全景。下方的大地多么寂寥,仿佛是蓝天的继续。那景观你们可想而知。两座高山,一座城市,一条小河,一片海湾,一角大海,还有一条烟柱,盘旋而上,直冲云霄。差不多到处都是这样。我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东西,是为了让你们听明白下面要说的事情。你们懂吗?”

因为天凉,也许因为他不知往何处去,亚当在邮局里拆开了信。他坐在一张长椅上,离放置电话号码簿的桌子不远。身旁,一位年轻姑娘在填写包裹单。她几次动笔,犹豫不决,脑子里在数着什么,只见她浑身冒汗,手指紧紧地夹着一支广告圆珠笔,笔上套着一根牛皮筋。

无人回答,可有几位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还写着地址。

亚当随意挑选了一位听众,看了看他,问他道:

留局自取 No.15

“您懂吗?”

亚当·波洛

“懂,懂,我懂。”那人回答。

过了不一会儿,亚当站起身,走了;他向离港口最近的邮局快步走去,来到了留局自取信件窗口。邮局职员给了他一封鼓鼓的信。信封上书写着:

“那——您,您就没有什么可以讲一讲?”

他唱的声音更稳当了,接着,他返身往海滩走去,从亚当身边经过时,碰落了杂志。他继续走着,可小心多了,两只小眼睛,厚厚的眼睑,目不转睛地盯着亚当的后背。他一直走到浴巾旁,把母亲睡在上面的浴巾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坐了下来,没有再介意。

“我?”

你永远活在我心中。

“对,您,为什么不讲讲?您住在乡下?”

昔日美丽的女友,

那人往后一退,人群仿佛也跟着退去。

啊,萨里玛莱丝

“不,我——”

飞机从大气层间穿过,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人们渐渐散去,回家吃饭。一只雄蜂从一块卵石飞到另一块卵石,它有一片羽翼被扯断了一半;有两次,它差点儿飞上泥土小路,可在这混乱的沙滩上,由于没有方位,它弄错了方向,飞向了茫茫大海,飞向了死亡,在海上,阳光高照,它沾上了一滴咸水,被淹死了。小男孩此时又唱道:

“您在卖什么东西吗?”一个女的问道。

荣耀……

“对,在卖话,”亚当答道。

……高歌上帝的

方才的那位听众仿佛恍然大悟:

他打住歌声,看了看躺在上方卵石上睡觉的母亲,接着又继续往下唱,唱得跑了调:

“您是耶和华证人团的一员吧?嗯?”

爱……

“不。”亚当答道。

歌唱上帝的

“噢,那您——您是个预言家,是个预言家?”

荣耀,

可是,亚当没有听清;面对众人的发问,他重又回到他刚开始说的那番话所创造的神秘的黑暗境地,回到他那狂热的孤立境地,回到那赖以栖身的碉堡之中,接着,继续往下讲:

……高歌上帝的

“突然,世上的一切全都变了。对,猛一下子,我全都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个地球是属于我的,而不属于任何活着的种类。不属于狗,不属于老鼠,不属于寄生虫,不属于任何别的种类。不属于蜗牛,不属于蟑螂,也不属于野草、鱼类。它属于人。既然我是个人,它也就属于我。你们知道是什么使我明白了这一切?是因为发生了一件非凡的事情。是因为出现了:一个老太婆。对,一个老太婆。一个老太婆。你们马上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在一条路上走,那是一条山路,坡很陡。我坐在这条山路的台阶上,只见山路往下转了一道弯,便消失了。面前,只有一段路,不超过百来米;路面铺着沥青,虽然太阳藏在云层后,可它的光线仍照得路面闪闪发光。突然,我听见一个沉闷的声音朝我传来,我往路下方一看,只见慢慢地出现了一个老太婆的身影,简直慢得可怕,那个老太婆胖胖的,模样丑陋,身着一件肥大的花布宽袖外套,外套像一面旗似的围着她飘荡。我首先看到了脑袋,然后是上身,髋,双腿,最后,是整个人。她正艰难地往山上爬来,什么也不想,大喘着气,像只奶牛似的,两条粗大的患湿疹的腿在沥青路面上拖拉着。我亲眼见她突然从山下冒了出来,好似从浴缸里突然出现,上山朝我走来。她那微弱的身影像个黑点,显现在布满云彩的天际。她是,是这样——她是天地间唯一的一个活动点。周围,大自然全都是一个模样,静止不动——除了,怎么说呢,除了在她脑袋四周形成的一个光晕,仿佛蓝天和大地是她的头发。城市向大海延伸,小河向大海流淌,高山浑圆如故,青烟始终直线上升。但是一切都是以她的脑袋为起点。仿佛这一切全都失去了平衡。全都变了模样。是她,你们明白吧,原因在于她。是她创造了这一切。青烟,对,完全是人的一个玩意儿。城市,河流,全都如此。海湾也是。高山,山上不见树木,到处都是电线杆,还有一条条小路和渠道。大道,小路,墙壁,房屋,桥梁,堤坝,飞机,如此等等,都不是蚂蚁!而是她。是她。一个微不足道的老太婆。又丑又胖。甚至都无法生存下去。人体组织全报废了。尽是蜂窝组织炎。走不直。腿上扎着绷带,静脉曲张,身上某个部位长着癌,肛门癌,或别的什么。是她。地球圆圆的,很小很小。人们拿它到处做交易。地球上没有一块地方,你们听清楚,嗯,地球上没有一块地方没有路,没有房屋,没有飞机,没有电线杆。要是想想自己竟属于这种人类,岂不会气疯了?是她。就是她,一包破烂,尽是内脏,尽是脏乎乎、血糊糊的东西,就是这种蠢物,长着厚厚的眼睛,干鳄鱼的皮,鲸鱼的须,硬邦邦的子宫,被掏得空空的腺,肺,肿肿的甲状腺,黄黄的舌头,准备结结巴巴说几句……发出像被杀的奶牛似的号叫……那沉闷的叫声……哞哞……哞哞……鼓得像球似的肚子……布满皱纹的皮肤……还有那个脑袋……光光的……胳肢窝尽是毛,七十五年来一直汗津津的,都沤出了口子。就是她。她……你们——你们明白了?”

亚当处在海滩的前部,双脚浸入海水之中,面对其他的世人,他显得孤孤单单;黄白色的阳光垂直照射在他那个像块方糖似的脑壳上,看他那只突出的下巴,乱七八糟的胡子,尤其是那副像标本似的模样,越来越像是个假人。此时,他抽着香烟,眼前光光点点,像是一群苍蝇在飞舞,接着像肥皂泡似的一个个爆裂。身上的细毛积了一层白盐,方才的那个小孩在海水中走着,一边高唱着:

亚当愈说愈快,快得到了不分句子,不再设法让人听懂的程度。此时,他已经被逼得紧靠在油漆的铁栏杆上;全身只见一个脑袋,露在人群之上,以某种预言家的姿态,以某种友好的形式,面对大庭广众。他成了众矢之的,人们对他指指戳戳,要去喊警察,去找照相机,对他任意嘲笑或侮辱。

如此这番装饰,他整个儿置身于色彩缤纷的世界之中,有栗色,绿色,黑色,灰黑色,白色,赭石色,还有脏乎乎的朱红色,远看像个小孩,近看好似一位少年,可再贴近一看,俨然似个滑稽可笑的老头儿,年纪已经上百,老实巴交的。他急促地呼吸着。每呼吸一次,肚脐眼周围的细毛便往上一翘,无形中吸进近两升的空气,空气钻进支气管,扩张开细支气管和肋骨,在横膈膜的运动之下,挤入胃的上部和小肠。空气进入人体深处,回荡着心脏的搏动声,肉体的皱襞浸透了红血,一股蓝色的巨流沿着躯体向上涌去,富有规律地震动着静脉。温暖的空气向四处渗透,带着各种气味和细小的组织。它在肉与皮组成的人体中扩散,像电流一样发起微弱的冲击,从人体的一端进入到另一端;道路畅通无阻,一切运行正常:阀门闭合,气管的毛细血管将尘埃拒之门外,而在紫白色的、黏黏的巨腔最深处,二氧化碳越积越多,准备着向上冲击,向外散发,消散到大气中去,它也可能在海滩的此处彼处滞留,留在卵石洞里,留在汗津津的额头上,给金属色的天际增添一分密度。在亚当体内的最深处,细胞,细胞核,原生质和各种组合的原子聚集为一体:再也没有任何部分是密封的。亚当的原子完全可以与石头的原子合为一体,他也完全可以慢慢地穿过土与泥,水与淤泥,然后彻底沉没;一切都可以一起下沉,像沉入一个深潭,消失在黑暗之中。在左股动脉中,一条阿米巴虫形成了包囊。原子像一颗颗微小的行星,在亚当那像宇宙般辽阔的躯体内旋转。

“要跟你们说。等等。能跟你们讲个故事。你们知道。就像在广播里。亲爱的听众。我可以讨论。我可以跟你们讨论。谁愿意?谁愿意跟我说话?嗯?咱们可以就某件事讨论讨论?可以谈谈战争。就会爆发一场战争——不会……那就谈谈生活费。土豆价格多少?嗯?据说今年土豆个头很大。而萝卜个头很小。或者谈谈抽象画。要是谁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你们没有什么可说的?那我可以讲个故事。是这样的。我可以编造寓言。当场编。听着。我这就告诉你们一些题目。听着。矮棕榈梦想周游东欧的传说。或者。一只被推销员变成姑娘的白鹮。或者。两只嘴巴的怪人阿斯德鲁巴尔。还有。狂欢节之王与一只苍蝇的爱情故事。或者。佩洛波纳兹国王后泽奥寻找宝物花边排箫记。或者。狂人的勇气。或者。如何捕杀响尾蛇。这很简单。只需要了解三点。响尾蛇。很傲气。不喜欢爵士乐。一看见火绒草,就犯蜡屈症。那么。应该这样下手。您拿起一支单簧管。您见到蛇时,给它扮鬼脸。既然它们很傲气,它们便会发怒,朝您冲来。这时。您就冲着它们演奏《蓝月亮》或《只是个舞男》。用单簧管吹。它们不喜欢爵士乐。这样,它们便会停下来。犹豫不决。就在这时,您掏出来。您从口袋里掏出一朵真正的雪地里生长的火绒草。它们马上就会犯蜡屈症。这时,只需伸手去抓,并对着它们身上的某个部位轻轻地哈气。待它们醒过来。它们发现自己已经不复存在。不再是什么响尾蛇。由于它们傲得可怕,准会受不了。它们宁愿自杀。于是,便屏住呼吸。一憋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它们自己憋死为止。它们成了黑乎乎的一团。你们听到了?等等。”

亚当的脑袋相当长,头顶稍稍有点儿尖。头发和胡子用剪刀剪得乱七八糟,东一撮,西一条。在他这张脸上,有的部位还算漂亮,两只比较大的眼睛,一只软塌塌的或没长成型的鼻子,两腮没长胡子,只有一层细细的黄毛,显得挺年轻的。窄窄的胸脯,被几十根肋骨全占了去,因双臂倒扭着,整个胸脯被扯得紧紧的,似乎还有几分抗力。肩膀上的肉向前鼓着,当然是肌肉,可胳膊却尽是骨头。两只手又肥又粗又大,看那样子,肯定是连最简单的胸罩搭扣也解不开。其他的就说不准了。可走近一看,太阳照得皮肤呈现出大理石条纹,再加上海面波光粼粼,亚当的身躯仿佛渐渐地染上了五光十色,从耀眼的黄色到蓝色,光光点点,色彩斑斓。

在十四点十分至十四点四十八分之间,亚当一直在讲着。围观的群众明显增多。他们开始真的显示出了保留的神色。阵阵感叹声不时盖过亚当的讲话。他愈说愈快,愈说愈不清楚。由于疲惫,他嗓音变得嘶哑,脸上出现了某种神经质的气色。

从背后远远望去,看不出有多大变化。他还是穿着那条沾满油污的靛蓝色短裤,戴着那副镀金架墨镜。他的衣服叠放在身旁,上面放着一本两个月前出的杂志;杂志差不多翻到中间部分,那一页上刊载的是一次铁路事故的情况,可风从侧面吹来,把杂志又给合上了;此时,露出了封底:一个小男孩在吃奶酪面。远处,另一个小男孩赤脚站在海水里,独自在玩耍。亚当没有看他,如今,他差不多已到三十岁了。

此时,他额头正中刻着两条深深的皱纹,耳朵发红。衣衫紧贴在后背和肩膀上。他说了这么多,又这么大喊大叫,结果呢,他根本没有制服听众,相反,他跟听众结成了一体,尖尖的脑袋,长满头发,胡须,在人群间晃动着,似乎是长在别人的身上;绝望并没有把他击垮,反而塑造了他,把他塑造成了一尊人头雕像。仿佛在一场特殊革命的前夕,人们对他刻骨仇恨,在暗中砍了他的脑袋,又像是在过去,人民群众被英雄所唤醒,在那黏糊糊的人海之中高举着一颗还活着的高贵的脑袋。两只既无辜又无耻的眼睛在眼眶里疯狂地闪动,被形形色色的荒唐念头所左右,仿佛像弹子般在线网里来回滚动。就这样,他们全都结成了一体,肉体与汗水混杂在一起,外表不可分割,被夹杂进去的一切全都无法生存下去。阵阵喧哗声,大笑声,嘲弄声,马达声,喇叭声,还有海声或船声,不再存在任何逻辑的联系。只见你来我往,乱哄哄的,彼此没有联系,那声音,那色彩,就像出现了一场骚乱。

晌午时分,约摸在十二点或下午一点光景,海滨浴场中心像是有个人。那人伸展着颀长、孱弱的躯体,直接躺在滚烫的卵石上。为了透点儿气,减少阳光强烈的灼烤,他后靠在双肘上,在地面和脊背间留下些许空当。他就躺在水边很近的地方,只要海面上有拖着滑水运动员的摩托艇驰过,激起的波浪就会漫及他的脚掌。

事实真相难以描述,一切都以令人恐怖的速度在发展。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人群中出现了骚动,也许还有怒骂。然后,一切又趋于正常。除了这一出人意料的异常情况之外,并没有任何偶然的因素。我想说的是,一切都是那么简单,那么自然而然,以至这样一阵骚动,人们至少为自己赢得了两个小时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