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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一杯米斯提伊斯莱酒。”或者:

“一杯红葡萄酒。”本来我可以要:

“一杯浓缩咖啡,两只羊角面包。”

可造成我这次贪杯的,是我兜里有五千法郎,而且我无事可做,美国人的那个脑袋我也不感兴趣。我先招呼了一声:

关键是我后来实在太累了,无力再大声招呼招待,我只对他说:

开始,我不想喝这么多。要是想喝个一醉方休,我开始会点别的酒,比如啤酒,我受不了红葡萄酒。而且我一喝起来,准要喝到吐为止,可我又不太喜欢吐。就像是拉大便似的,我不喜欢设想把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丢弃在一个地方。我想保持完整。

“再来。”

你跟我说过的。他长着一个萎靡不振的脑袋,一头平顶发,两条胖乎乎的大腿。当时天已经黑了,我走进酒吧,坐到尽里头,要了一杯红葡萄酒。

“红葡萄酒?”

我点点头。

然后,我起身,付了那杯石榴汁的钱,立即上路去找你。我身上差不多只剩下五十法郎。万幸的是,我还有[

出现了什么怪事:酒吧里挤满了人,招待们来回穿梭,而你,你就跟那个美国汉子坐在门边。我挨个看着大家,你们大家全都是在做同样的事情,也就是说,都在喝,在说,一个个叉着大腿,面带微笑,吸上一口烟,再从鼻孔里喷出来。你们全都长着脸、胳膊、大腿、颈项、生殖器、胯和嘴巴。你们大家的双肘下都耷拉着一圈红乎乎的肉,泪腺的外眶一模一样,腰根处的两个小坑一模一样,连耳朵的品质也一模一样,全都卷着,像只贝壳,准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总之全都是一个模样,丑陋极了。比如,你们中间,就没有一个人长着两只嘴巴。或者在左眼的部位长出一只脚。你们同时都在说话,讲述着同样的事情。你们大家,全都,全都一模一样。你们在一起生活,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十个,二十九个,一百八十三个,等等,等等。

克洛迪坡道

我以重新组合你们所说的一切为乐:

新街

苏珊娜在医院。

斯沫莱特街

不,绝对不会,为什么?没有理由嘛!

公共汽车站

是因为乔治,我最近有个晚上看见他在“墨西哥”,他。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这样。可尤涅斯库并不是混账要是有人这样问你你准会说这事唉!让-克洛德你要支烟吗?你知道半升零卖啤酒你身上没有二十法郎是亨利,雅基的一个朋友。我烦恼了那发生什么事了?你想了解实情吗?你知道实情吗?

教堂

不一定是现代的,他跟我呀,后来这种写法是一脉相承。我够了,咱们走,说呀?

海滨

星期四那天下着雨,呃,弯着腰在城里走我卸了一些箱子两只为了放一张唱片用不着说这些于是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淋浴。他跟我说

大街的商店

他跟你讲了一些故事,行,故事不错,

广场的几家咖啡店

可烦死了再

在你家

也没有

由于我不知该做些什么,而且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想不起是否要在方纸片上画画,我顺手撕下了我那本学生作业簿的首页,画了一幅城市交通图,图上用晕线标上了你可能会在的场所。这差不多花了我一个小时。这些场所按其重要程度排列如下:

现实主义者了,嗯,没有莫尼埃,亨利·莫尼埃了,

你已不在那家咖啡店,要不压根儿就没去过那儿。招待一无所知。他什么也不想知道。只要有一份小费就解决问题了,可我没钱;但我还是坐了下来,喝了一杯石榴汁。

比如说吧。

“您去看看不就行了吗。”

还没有到十点钟呢,咱们等等在

接着又说:

我还是去了摩纳哥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吧,时间还不长。”

现在完蛋了 这儿?

我又问她是不是觉得你还会呆在那里。她对我说:

每周 次工资太低了这使我

“不,不是个水兵,是个美国汉子,就是的。一个游客。”

运动运动。

她回答道:

用不着指望我下次比赛

“一个美国人?一个美国水兵?”

唉,克洛德!没什么新鲜事

我问道:

这些话中有一句真言

“他是个疯子,我刚刚看见米雪尔在下面的一个咖啡店里。她跟一个美国人在一起。”

差五分。我肯定他会

过了一个钟头,我又返身向大广场方向走去,那儿有一个喷泉。在一家咖啡店里,我找到了一位姑娘,你该认识她的,她叫玛尔迪娜·普莱奥,我跟她说热拉尔,或弗朗索瓦,就是那个身穿玫瑰红衬衫的棕发汉子,看见你往旧港方向去了。可她差不多这样告诉我:

来的,他一个劲地说个不停。

不少人走过,把艘艘白船指给孩子看。

可是,所有这些词,这些话混杂在一起,根本就没有个意思。你们大家都是男人女人,我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像这样感觉到你们竟代表着一个种类。我突然想跑到蚂蚁中去,从它们身上学到我已经从你们身上了解到的东西。

“I am looking forward to the Shetlands.”(1)

我又喝了四五杯葡萄酒,我没有先吃点东西,而是空着肚子喝,喝白酒,我总是很难受。就这样,我在酒吧的尽里头喝了一瓶多红葡萄酒。

我到了那儿,在树荫下的一把长椅上坐下。我等了一会儿,歇歇脚。面前是海堤,堤上有两个英国人,一身快艇驾驶员的装束,正在说话。他们装出一副样子,好像呆在地中海无聊得要命,其中一位说道:

我舌尖上有一股呕吐的味道。天气闷热,全都是湿乎乎的。我记得,我从学生作业簿上撕下一张纸,在纸正中写下了:

首先遇到了那个热拉尔,或叫弗朗索瓦,我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我是从前认识他的,那还是在我玩弹子的年代。或在我当学生学什么东西的年代。他没有认出我来,因为我后来一直蓄着胡子,而且还戴了副墨镜。他告诉我见你朝旧港方向去了。

在蚁群中

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遇难之诉讼笔录

米雪尔

接着我在另一面写了一篇东西,可后来丢了,我再也记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我觉得说的是粉末,是白粉末山。

但愿在这具皲裂的尸体中,人们再也认不出我的半点影子。因为我多么想赤条条一丝不挂,浑身漆黑地活着,彻底地燃烧,彻底地被创造。

我几乎醉醺醺地走出了酒吧,从你身边走过时我看见你正在给那个美国人看照片。我由于不舒服,所以在旧城区转了很长时间。我跌跌撞撞,沿着墙根走。我往街沟里吐了两次。我再也不清楚已经几点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坐在圣弗朗索瓦喷泉的池沿上,身边放着几包食品和那本学生作业簿。我连抽了两支烟。一阵冷风吹来,商店的门帘被刮得直晃。

因我戴着墨镜,人们也许会在我烧焦的尸体上,在我烧成球似的脑袋上找到一只奇形怪状的、黑乎乎的昆虫,俨然似一幅漫画,那塑料框可能插到我眼眶深处,滚烫滚烫的。两只铁三角,状若爪子,竖在两侧,给我当作触角。

我那盒火柴全空了,我用空盒子做了艘船,把一根用过的火柴棒插在盒子上。然后又把一块纸片插在火柴棒上,像帆一样,接着把它整个儿放到池子的水面上。它马上开始在那黑乎乎的池水上滑动起来。风吹拂着它的小帆,驱使着它歪歪斜斜地朝池子中心驶去。我就这样看着它,足足有一分多钟,接着,它突然在我视线中消失了。喷水像雨点般下落,将它吞没,给它遮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池水开始在它周围沸腾起来,数秒钟后,它像一个幽灵,沉下池底,消失在嘈杂的黑色旋涡和灰蒙蒙的水雾中。

某一天,我可能会弄一辆汽车。我会把车子开到场地中间,浇上汽油。接着,我给自己身上也浇上汽油。然后,我钻进汽车,点火。

这时,我多么想听到别人骂一声,骂我一声:混账!

假设在下午五时许,太阳胜利了。它毁灭了火苗。在地中间,只剩下一个黑点,圆圆的,其余的一切如同雪景,白茫茫一片。火堆的中心像是太阳的黑影,或像是个无底洞。只有烧焦的树,烧熔的铁,扭曲的玻璃,以及像水滴一样凝在灰烬中的滴滴钢水。这一切,宛如无名植物,长着奇形怪状的根茎,纤维状的毛刺,以及塞满炭灰的裂缝。我将这一切,将这些扭曲痉挛的形状全都带走,堆放在屋中的一间房间里。在那白石山和那被烧毁的丛林中,我将过着美满的生活。所有这一切都与热相关联。热把一切全都分解开来,以重新组合一个被干燥毁灭的世界,简简单单的热。有了它,一切都会变白,变硬,最后成形。就像北极的冰块,将是物质的和谐,有了这种和谐,时间便不再流逝。是的,这将是真正的美。白昼里,将是热上加热,黑夜里,将是黑中加炭。

我最后还是走了,因为一辆警车发现了我,放慢了车速。我从旧城绕了一圈,然后往公共汽车站公园走去。我想躺到公园的长椅上去睡一觉。

我每天的时间可以这样打发:我拥有一块地,地里尽是石头,从早到晚都有阳光。在地中间,我生上火。找到什么就烧什么,木板啦,玻璃啦,生铁啦,橡胶啦。就这样,我直接用火制作一些类似雕刻的东西。一些在风中、在尘土中烧得焦焦的、漆黑的东西。我往火堆里扔些树干,将它们烧掉;我把一切全都拧弯,全都烧黑,全都涂上一层吱吱作响的粉末,让火苗直往上蹿,腾起浓浓黑烟,落下沉沉的涡状烟灰。橙色的火舌布满地面,震撼天空,云彩。苍白的太阳与火舌进行数小时的激战。成千上万的昆虫纷纷飞来,一头扎向火堆暗淡的底部。接着,被热浪腾起,沿着像一条无形的圆柱似的火苗向上攀登,继而变成炭灰,像毛毛细雨,摇摇晃晃地缓缓下落。落到我的头顶,落到我赤裸的双肩上;呼呼的火苗吹拂着炭灰,吹得它们在我皮肤上瑟瑟颤抖;给它们重新按上爪子和鞘翅,赋予它们新的生命,将它们送上大气层,然后弃之而去,任它们乱作一团,像一片片模糊不清的烟灰,最后落入山脚下的石子缝里。

在公园里,又碰到你和那个美国汉子。我认出了你们,可没有在乎,因为天已经黑了,而且你们俩看样子很愉快。我坐到你们身边,跟你们讲起故事来。我记不得讲了些什么,也许说了些无聊的话,讲了些鬼怪故事,或一些根本就不连贯的话。我好像跟你们谈起了我的曾祖父,他曾经做过锡兰总督。我记不得了。美国人点了一支美国香烟,等着我走开。可我不想走。我又向你要一千法郎。米雪尔说以前给我够多了,这次不行;可我回答说她还没有还我借给她的雨衣,那件雨衣肯定值五千多法郎。

我思忖自己也可以在山里弄座房子。房子坐落在像座石山似的山坡的一侧;滚烫的石块下,有蛇、蝎子和红蚂蚁。

米雪尔,你一听就火了,让我滚蛋。我笑着说,给我一千法郎吧。美国人扔掉香烟,开口说道:

从前,我认识一个做陶瓷的家伙。他跟一个名叫布朗舍的女人结了婚,住在山间的一座房子里。一天,我三点钟去他家里:天气炎热,凉棚上爬满了日本蚕豆藤。阳光晒得到处结硬块。他赤膊上阵,在棚架下干活,在用泥巴做成的缸上刻阿兹特克图案;阳光晒干了泥巴,在缸的四周结成一颗颗粉粒;然后,他涂上釉,放进窑里把釉彩焙干:热上再热。所有这一切都很和谐。水泥地上,睡着一只尾巴开裂的蝾螈。我觉得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这么高的温度,真是热上加热。外面是三十九度,窑里是五百度。晚上,他老婆布朗舍煮了日本蚕豆,这是个好人:每天几乎像死人一般,苍白苍白的,似一股摇曳的气体,像一只在烧煮的方锅。

“Now, C'mon, git off.”(2)

这就是说,到城里走走,看看以后可能于我有用的东西,需要时,找一间空房子,哪怕塌了也无妨,当山上的那座房子不能再住时,我可以搬到那里去住,再设法见见那只狗,看一些动物,做些游戏,到公共浴室洗个澡,向米雪尔借五千法郎。尤其不要忘记我如果我能找到一份工作做,一份不太费脑筋的活,一份手工活,如到餐馆洗碗,给死人换衣服,或到电影厂当替身,我也就满足了。我可挣到一点钱,想买烟时就买一包,比如每天一次,买点写字的纸张,再买瓶啤酒,每天一次。其他嘛,就没有必要了。我很想去美国,据说那边可以像这样生活,南方有太阳,什么事也不做,只管写,喝,睡。我也想,想重新过正常生活,为什么就不想呢?

我回敬了一句美国人的脏话。米雪尔害怕了,给了我一千法郎。美国人站了起来,又说了一遍:“Hey, git off.”我同样又回敬了一句。米雪尔威胁说要去喊警察。可美国人说用不着,他自己一人就足够解决问题了。我眼前一阵模糊。他把我从椅子上揪了起来,往后推去。我又向他走去,嘴里一个劲地讲个不停;我语无伦次,再也记不清说了些什么。我觉得像是跟他谈起了雨衣的事,说雨衣值一万法郎,有单面仿皮漆布夹里,还把以前有过的事一古脑儿全端了出来,这一次还谈到了在山里的事情。米雪尔起身要走,说要去找警察。警察局就在公园的另一侧。

最为重要的是:如有可能,看一看。

美国人丝毫没有听明白我说了些什么,因为我讲得很快,而且憋着嗓音。

是在豪华商店买了一本学生作业簿。(这一本差不多要写完了,等我再这样写上三本,就可以想办法发表了。我连书名都找到了,很切题:《漂亮的混账们》。)

他又上前把我往后推,可我紧紧抓住他衣服的翻领不松手。他冲我就是一拳,打到了我下巴的左侧,紧接着朝我眼睛下方又是一拳。我飞起一脚,试图踢他的小肚子,可没踢着。这一来,他拳打脚踢,朝我脸上,肚子上猛击。一直打得我瘫倒在小径的砾石上。可他还不罢休,用两只肥胖的膝盖顶着我的胸膛,使尽全身力气,猛打我的脸。他几乎把我打得昏死过去,还打断了我的一颗门牙;拳头打到门牙时,可能碰痛了,因为他很快停住手,呼哧呼哧站起身,招呼米雪尔,走出了公园。

纸张:

过了好一会,我才翻过身来,爬到了长椅旁。我坐到椅子上,用手帕揩了揩脸;除了我那颗牙齿打断了之外,身上没有感觉到别的疼痛,只是我流了许多血。他可能朝我鼻子打了一拳。不管怎么说,我的两只眼睛肿得像两只桔子。我一边擦着血迹,一边低声骂着;我还有点醉,嘴里只知道一个劲地咕哝:

我使用自己惯常的方法弄到了报纸,你知道,那就是到挂在路灯杆上的公用废纸篓里去翻。我找到了一本完好无损的杂志,《海滨牙医杂志》。漂亮的纸张,里面尽是空白;我心想,这可是件新鲜事,我要把牙槽、牙齿、臼齿和牙失活的B方法等等全都混为一谈,以此取乐。

“这个混蛋,害得我要去找牙科大夫,这个混蛋,害得我要去找牙科大夫,花二千法郎。”

报纸:

没过五分钟,我看见美国人和米雪尔领着一个警察走进花园。我急忙穿过荆棘丛,跳过篱笆。我又回到了旧城,在一个水龙头下洗了洗脸和手。接着,我点了一支烟,歇一歇。牙齿一阵阵剧痛;它被打断了一半,我感到牙神经像株野草,在牙釉质外面生长。我寻思该回去了,回到山顶那座被废弃的别墅去。

我在一价商店买了什锦肉菜。

我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往回走。经过港口教堂时,发现时间为五点差二十五分。汽车驰过,亮着车灯,到处都是动物,发出奇怪的叫声,一呼一应。我一直在想:“我今天吐了两次,明天得去找牙科大夫,找牙科大夫,牙科大夫。”我一直在想着皮椅,想着在淡淡的汞合金气味中,在雾气清新、卫生整洁的手术室里旋转的金属操纵杆。

吃的东西:

还剩下吃的东西、报纸和纸张。

巧克力,是在同一家商店弄的。那是我偷来的。我把一块大巧克力藏在衬衣下,有一部分塞进裤腰带里。这一来,鼓起一个包包,经过付款台时,我不得不使劲收腹,以缩小突出的部位。当时,我呼吸困难。可售货的女人毫无察觉,连那个在货物间走动、负责监视的丑大个子也没有发现什么。我感到他们根本不在乎店里的东西。

这里,作业簿里撕去了三页纸。第四页上画着一幅图画,像是从飞机上拍摄的城市鸟瞰图。街道用圆珠笔标出。一个红色的圆圈,像是座街心公园,是用拇指沾上抠破的粉刺血印在纸上的。纸下方的左侧,有一个烟头捻上的印子。看样子,画得很精心,而且自鸣得意,那画中的一根蓝睫毛就是个证明,由于脑袋跟画纸挨得太近,那根睫毛是从眼睑直接掉落到画上的。大致可以推算,从上页和紧挨缺页的这一页之间,大约过了三四天时间。这一页是这本著名的黄色作业簿的最后一页。上面只写了几行,也是用圆珠笔写的。纸的下方被撕去了,有许多涂改的地方,有的还可以看清,可有的地方,写的字全被涂上了。还有的干脆空缺,可能是圆珠笔在纸上打滑没有写上的缘故。

啤酒,我是在一家食品杂货店买的,那家食品店像是个“自选”商店,宽敞,清洁,通风。店里的人在进口给了我一只带窟窿眼的红色塑料小筐,让我装购买的物品。我在筐里只扔了一瓶黄啤,瓶子碰到塑料,咣当一声。我付了款,出了店门。

星期天早晨,我亲爱的米雪尔,

我在城市的一家烟店买了香烟。那是一家店面很小的酒吧,显得宁静,凉爽,店名叫“贡特朗之家”。沿墙挂着一些明信片。烟草柜台是木质的,油漆成栗色。售货的女人约摸在六十和六十五岁之间。她身着一条花条布裙。一只狼狗在酒吧深处睡觉,脖子肉鼓鼓的,直往下垂,遮住了固定在它脖圈上的铝牌和刻在上面的名字:迪克。

米雪尔和美国人可能到警察局报了案,告发了我藏身的地方。这天清晨,我很早就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我感到害怕,起床朝窗外张望。我看见两三个家伙悄悄地从山下往上爬。他们走得很快,不时地往别墅瞧。我马上想到是警察;不管怎 说,我时间还充足,我带上了两三件东西,跳窗逃跑了。他们没有看见我,因为窗前种着玫瑰和青豆种着玫瑰。我往房子上方的山顶爬了一段,然后左拐,沿着一条干涸的山间小溪往下走。我从离他们不很远的地方经过一时看见了他们的身影,他们正穿过矮林荆棘往上爬。我小心翼翼,以免砾石滚动,发出声响一堆堆

我下决心一定要按单子上列的顺序去做。

我上了公路,开始时在公路的边坡上走,后来走到路上。太阳出来的时间还不长,左侧,透过松林,可以看见一点大海。松脂味和野草味浓浓的,呛得透不过气来。我于是放慢脚步,像是在漫步。走出五百米后,见一条小路,通向海滩,我便沿小路走去。我想,还是不走大路为好,不然,要是警察乘车经过,准会认出我来。我把表落在别墅了,可太阳标着八时正,不多不少。我又饥又渴。

看一看

下方,在海滨浴场的一侧,有一家咖啡店,刚刚才开门。我喝了一杯巧克力饮料,吃了一块苹果煎饼。我那颗断牙还在疼。口袋里差不多还有一千二百法郎。我心里开始嘀咕起来,是不是该往外逃。逃到瑞典、德国或波兰去。意大利边境线不太远。可问没有证件,也没有钱。我也在寻思,也许可以去看我母亲。我不用再在空烟盒的背面写什么了:我该去做的是,如有可能,看一看。在城里,人居住的有两种不同的房子:一种是住房,另一种是疯人院。疯人院里的房子也分两类:一类是关疯人的,一类是夜晚收容所。夜晚收容所里,只分给富人住的房子和给穷人住的房子。给 富人住的是单间,收留穷人的,是集体宿舍。集体宿舍里,尽是便宜的和不值钱的玩意儿。在不值钱的玩意儿中,有救世军。对救世军,大家并不总是很买账。

报纸,如有可能

说到底,之所以独自一人住在山顶一座被遗弃的别墅里是件好事,原因就在于此。

显然,那里面缺乏所谓的舒适条件。得睡在地上,除非给我留下一张床,可那山上没有留下床。一般情况下,自来水几乎总是被掐断(除了花园里那个龙头,你记得吗,米雪尔?)。遇到盗贼或野兽,得不到保护:必须自己保护自己;孤单一人,抵挡臭虫,蚊子,蜘蛛,甚至蝎子和毒蛇。而且,房主时刻都可能回来。这些人看见自己的房子被占,可能大动肝火。没有什么可为自己争辩的,何况天气又热,一个堂堂的小伙子,长得结结实实,与旁人没有两样,也就是说有力气干活,更何况城里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里面该有的都有。他们很可能会去喊警察。于是很快被抓起来,当作流浪汉,记上一笔“无固处及”,是小偷,逃兵,犯有侵占住宅罪,背信罪,敲诈罪或行乞罪。

吃的东西

我眼睛不瞎,也不缺胳膊断腿。我可以到寒冷的国度去,我去扒运货的火车,到鹿特丹的街头行乞。我要到渔网边的石桩上坐着,到海滨浴场去游泳。那只狗今天很可能到这儿来,今天是星期天,八月二十九号,马上就是上午九点。天气闷热,周围的群山好像在燃烧。我一人关在这里。

巧克力

不幸[

啤酒

烟卷

在作业簿的背面,亚当签上了自己的全名:“亚当·波洛,受难之人。”尽管不可能作出明确的断言,但是上面复制的全文的结尾很可能是在找到这本作业簿的地方写成的,人们后来是在托尔贝多快餐酒吧的男厕所偶然找到这本作业簿的。

在房主归来后将我逐出别墅大门的前几天,我在城里遇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像往常一样,总在下午两三点左右下山,设法见见米雪尔,狗,或者别的什么人,主要是去买香烟、啤酒和吃的。我特别想见米雪尔,因为我需要向她借一千或五千法郎,我在一只空烟盒背上列了一个单子:

(1) 英文,我盼着到设得兰群岛去。

后来,亚当是这样叙述下文的,他细心地用圆珠笔写在一本黄颜色的学生作业簿上,本子里,他曾写过抬头,像是书信的格式:“我亲爱的米雪尔”。整个本子是找到了,可有一半已被烧焦。本子里缺几段,也许是撕去包这种或那种东西了,如包篮球鞋,包生活垃圾,甚或用作卫生纸,也可能被烧掉了。这些章节自然无法复写,它们的空缺将由空白自身来表明,这些空白在长度与质量方面,显然与原文没有差异。

(2) 英文,现在得啦,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