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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

谢谢。

好,先生。

让,咱们坐哪儿?

给,包括小费。

我昨天看到莫朗先生了,您知道他跟我说了些什么?

一法郎二十生丁,先生。

啊,噢,是彩券号码。

多少钱?

绝不是。不可能绝不可能。

来了。

不管怎样喝完后我要去买东西嗯我有不少东西要买黄油肉室内便袍用的饰带……

一杯玫瑰红葡萄酒,是,先生。

咱们走,招待?

招待,来一杯玫瑰红葡萄酒。

可是这会有什么关系,我问您这会有什么关系,他还是跟我说了……可这关他什么事,嗯,什么事?

不是我,谢谢。

这家咖啡店是家优美的店铺,里面,无论咖啡屋还是四壁,都是惹人注目的暗红色;咖啡桌都是圆的,呈几何图形摆在人行道上,每逢晴天,透过大楼三层拉开的窗帘向下望去,那一张张圆桌就像是摆在棋盘上已准备开战的棋子。咖啡桌上,摆着普普通通的杯子,杯口上有时留着尚蒂伊奶油和口红一起印下的污迹,看去像个月芽儿。

买国民彩券了,谁中头奖?

招待们身着白色制服,客人每次点饮料后,他们根据消费的价格,将不同颜色的托盘连同杯子一起送到桌上,男男女女在喝呀,吃呀,说呀,没有任何吵闹声;招待们一手端着空盘或满盘,左胳膊夹着抹布,也悄然无声地滑行,那摆动的身姿,像是长距离游泳运动员。声音大都传自街头,声音多种多样,而正是由于其多样化,因此而得以组成一个丰富的整体,但就其音调而言,明显是单音。比如说吧,就像是海潮声,或像是连续不断的沙沙雨声:可以听清的只有一个音调,但汇集其中的却有千百万种变音,千百万个调性,千百万种表现调式;有女人的鞋跟声,喇叭声,小车、摩托车和公共汽车的马达声。这是一个乐队的各种乐器同时发出的A调。

来一杯。

物质运动是统一的:灰蒙蒙的汽车身影在背景的深处连成一线。天上没有一丝儿云彩,树木完全静止不动,就像是假的一样。

招待,来杯啤酒。来一杯。

然而,恰恰相反,动物运动达到了高潮:游人、行人沿着人行道行走;胳膊摇晃,摆动;大腿紧绷,承受着躯体近八十公斤的重负,接着一时放松,继而又成为躯体其他部位借以绘制微型抛物线的杠杆。嘴巴在呼吸,眼球在湿漉漉的眼眶内快速转动。五颜六色,全被发动起来,稍稍改变了其纯绘画艺术的本质,白色在动态中变为动物质,黑色则变成黑人质。

也许在海滩?

他正是在这一切之中获得了既温和又轻蔑、既委婉又尖酸的脾性,仿佛是他创造了月球,或编写了《圣经》。

透过许多住家的窗户,都可看到不少绿葡萄树,这树也呈现出硫酸盐的蓝色。孩子们顶着太阳在小道上抓蜗牛:这些腹足纲动物蜷缩在壳子里,盲目地将自己的生死大权托付给沾在桂枝上的薄薄的橡皮涎沫盖。露天咖啡座挤满了人:里昂咖啡店里,人们坐在红色的天花板下交谈着。

他在街上行走,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沿着一个个空荡荡的街心公园,一条条两旁长着悬铃木和栗树的林荫大道前行。他走过了一个个名副其实的省政厅、市政厅、电影院、咖啡店、旅店、海滩和公共汽车站。他等待着伙伴,等待着姑娘,或不等任何人;他们常常不来,等得他疲惫不堪。他并不寻找任何理由,这一切都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也许无论怎样,这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于是,他重又独自行走。太阳透过树叶,洒下光光点点,树荫下清新凉爽,阳光下却热乎乎的。他在消磨自己的时间,他烦躁不安,他在行走,他在呼吸,他在等待黑夜。我们打赌,他准在海滨浴场看见了莉比,跟她讲过话,在肮脏不堪的卵石上翻滚。她跟他大谈衣着打扮,议论年轻人,谈论古典音乐,等等。还谈起她看过的一部蹩脚电影——人们正是在忙于类似的事情时才忘却其他事情。说到底,这有所裨益,人们会因此而渐渐地感到自己重又变成了坚强的人,变成英雄汉,集中全部的脑物质去细看一堆脏卵石,去倾听惊涛拍岸声。后来,一个小时后,人们重新又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街头,然而却两腿发颤,像动作迟钝的田径运动员。不再有任何悲惨的东西了?哎哟,还有呢,还有种种细节,主导思想,冰淇淋蛋卷,五英寸意大利馅饼,电影俱乐部和有机化学:

杜格拉斯死了,或者没有死。

取代反应

“说罢,她一扣扳机。”

H原子可先后由某些等量的原子所取代

“‘但愿你家的寡妇经受得住。’

如Cl。必须放置在光线充足处。

“‘嗯,现在会有什么事临头?’杜格冷冷一笑道,‘你知道,我有生命保险。’

(及溴)(Br)

“真让人遗憾,杜格心里想,连女人也这样,想要动手要我的命。我的男性魅力呢?嗯?

CH4+C12=CH3Cl+ClH

“漂亮的约瑟菲姆掏出一支嵌银的小手枪——比利时金银匠的杰作,此时,她用枪头正对着杜格的肚子。

CH3Cl+C12=CH2Cl2+C1H

“‘你最好还是别做傻事。’

CH2C12+C12=CHC13+C14

“可是,他刚下了车,便后悔不已。

CHC13+C12=CC14+C14

“‘OK,小姑娘,’杜格说道。

(四氯碳化物)

“‘你愿意在此下车吗?’

首先,我们再也没有心理反应:丧失了。一个姑娘,就是一个姑娘,一个街头的行人,就是一个街头的行人;有时,他是警察、朋友或父亲,可首先是街头的一个行人。问一问,别人会怎么回答你?“是街头的一个行人。”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精力分散了,不是;甚至相反,我们是某种严格意义上的公务员:松闲时间的公务员。

“约瑟菲姆拦住汽车:

就好比这位妇女,安德烈娅·德·科米纳。别人的脸蛋都是浅褐色的,油光闪亮,唯她的脸像是抹了些许石膏,有点苍白;就她一人将两只绿眼睛深藏在墨镜后,一只手插在青铜项链里,另一只手扶着她那本精装书的皮封面,正在阅读。虫子蛀蚀了书页,书脊上印着书名,笔画粗细不一,颜色早已褪尽:

虽然苍蝇在头顶嗡嗡乱飞,院子深处传来孩子像被烫伤似的号叫,马蒂亚斯还是在潜心写他的侦探小说。他用笔在学生作业纸上写着:

英戈兹比传记

由于到处都是大水泥垛,都是四四方方、灰不溜秋的大水泥块,都是有棱有角的场所,所以,人们可以很快从一点到另一点去。人们无所不在,在各地居住,在四处生活。太阳照射在墙壁的颗粒上。这一系列的旧城新城,使人们永久置身于生活的喧嚣之中;人们相互紧挨着生活在一起,好似千万册书叠放在一块。每一个词都是一种偶然,每一句话都是同一类型的一系列的偶然,每一则消息都持续一个小时的时间,或多或少,或持续一分钟,十秒钟,十二秒钟。

别忘了这架飞机,它正悄悄地穿过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也别忘了这座雕像,自清晨六时开始,太阳光就像雨点似的倾泻在它的身上,它也是一位裸体的男子,置身于一个水池中间。还有鸽子,还有人行道下的土味,还有那三个坐在长椅上,摇头晃脑,没完没了地打毛线的老太婆。

一个意大利人正坐在一张长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意大利香烟,烟盒里已经空了四分之三,“Esportazione”(1)这一标牌因此而失去其富丽的外表,像一面皱巴巴的小旗在烟盒的侧部飘忽。他抽出一支烟,接着便是人们可以料想到的事情:他抽起烟来。此时,他在看着一个正在行走的年轻姑娘的胸部。一身在一价商店买的那种水兵衫式样的紧身羊毛套衫。两只乳房。

或者那个人称“口哨吹奏家”的乞丐。他是一个不多见的人物。人们之所以这样称呼他,是因为他不乞讨时,便在街上到处溜达,用口哨吹奏一支古老的探戈曲:《阿拉贝拉》。然后,他停下脚步,专捡一个被狗尿孩子尿浇得发黄的旧墙角,蜷缩在里面,他卷起裤腿,露出那条残腿,招呼着过往的游人。当有人停下时,他便进一步说明:

……”

“我是得过且过。在混日子。

上帝与您同在

我拾废报纸卖。哎,您身上

您充满恩泽

没带什么东西?给可怜的残

“我向您致意,马利亚,

疾人一块小小的硬币,怎么样?”

在海滨人行道上,太阳始终高照,在与车站大道交汇的十字路口,一位年迈的太太中暑身亡。她死得太容易了,正因为轻而易举,她也许已经死过了多次。她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迎面扑倒在人行道上,手撞到了停在一旁的一辆汽车的前挡泥板,那只早已干瘪的老手顿时淌出难以察觉的血来,与此同时,她慢慢地死去。行人来来往往,有人去找警察,找神甫或医生,一位妇女见此景状,身子像僵住一样,低声地吟诵道:

对方说:

一只菲利普·莫里斯烟头

“啊,没有,我今天可被偷得一个子儿也没有剩。”

一片经向灯芯绒布

接着问:

一块像是马粪的东西

“您喜欢这?……这,呃,这种生活?”

两堆来路不明的褐色的东西

他答道:

一个凹凹凸凸的阿尔塔纳牌空牙膏皮

“我的天哪,我可没有什么抱怨的。”

一只没脑袋的蜥蜴

接着说:

一根海藻

“那,真的吗?真的连一小支香烟也不能给我?先生?给我,给一个可怜的残疾人?”

一块木头

他的残腿露在外面,结起了痂盖。看上去很像夏天菜市场卖的那种蔬菜。成千上万辆汽车鱼贯而行,赶去参加“汽车大奖赛”。也许会死一两个人。人们将在地上铺上锯屑,然后等待着星期一的报纸。报纸上将写着:《汽车大奖赛的悲惨结局》,这一结局实际上并不比别的更惨。

一根韭葱

霍纳托齐让人跟踪他的妻子。他跟父亲共同经营着霍纳托齐父子种子店。他正去他那间明亮的木结构办公室上班,不时地从口袋里掏出他妻子的照片。埃莱娜高高的个子,年轻,一头棕红头发。她跟约瑟菲娜,跟里施夫人一样,经常穿黑颜色的裙子。霍纳托齐知道在两天前,在三点至三点十分之间这段时间,她去过花街九十九号。由于手指的摸弄,照片脏乎乎的。照片上,只见埃莱娜·霍纳托齐面对着幻境微笑,脑袋微微地倾向左肩。她面带这一飘忽的笑容,从她那两片弓形的嘴唇中,跃出神秘的神灵,建立起人际关系;看上去,她似乎已经死去,在这胶片大理石上安息,雾凇覆盖着的头像下,便是她献出的那具女性躯体的遗骸,那是一包以黑色为背景的白骨,是一副无血无肉、颜色错乱的面具;埃莱娜的记忆在空气和这架透明的屏风间飘游,收缩在她那否定性的、死亡之抽搐状态之中,黑巩膜白瞳孔的眼睛刺透了生者的城墙,留下两只深洞,促使他们不可救药地信起鬼神来;这个女人正是从被显影液固定的记忆中汲取了她的全部力量;一股难以估量的邪气将人们的目光引向了她那专为爱而创造的性感的肉体;在霍纳托齐的手指下,黑色背景的白色倩影燃烧着千朵嫉妒的火焰。紧捏着照片边沿的手指微微淌汗,将再一次在上面留下油腻腻的指纹痕迹。此时,他低垂着脑袋,入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个硕大的空眼眶,眼眶里,夜幕仿佛已经开始降临,是他自己想要做这次旅行。哪怕当奴隶,也要尽自己的一切努力,重新觅回昔日的温馨与甜蜜,寻回相依相偎时的温暖,寻回纯真,寻回被满足的欲望,寻回几近醉酒入仙般的一种忘我境界;但是,她,他这位不知死了还是欺骗了他的妻子却以她那座赛璐珞城墙为依托,轻而易举地给他挡住了通往神奇境地的进口,无论他怎样朝油光闪亮的硬纸板弯下身子,无论他呼吸多么急促,嘴巴朝影像呼出像光晕似的呵气,无论他颞脉隆起,双肩下塌,都枉费气力,无济于事。邪气已经抽象化,邪恶的力量早已化为乌有;照片上只突出地留下了窗口射来的一束反光,由于相纸凹凸不平,反光在波动,如同一碗汤上漂浮着一个气泡,从一端滑向另一端,活像是个囚犯,滑稽可笑,并因此而富有人情味。

半个桔子

下方,是一个长长的地段,地势平坦,到处都是灰尘,终日处在太阳的暴晒之下,热气腾腾,那儿有几个码头;几艘船,几座装卸原煤的吊车;还有海关大楼;码头上,十一个码头工人在干活。每三分钟,吊车的滑轮便将一包棉花或木材卸到地上。在苍茫的白色和颤抖的空气中,随着一颗颗淡而无味的汗珠,随着嘎嘎滑动的声响,货物渐渐地卸到了码头上。

一根香蕉皮

在一间光线昏暗的客房里,一位黑人大学生在读《黑色系列丛书》的一部侦探小说。老太婆们呆在小阁楼里,举着望远镜在窥望。

整个海面浑圆浑圆的,呈现出一片刺眼的蓝色;离海岸约摸五十厘米光景,一个身着泳装的小男孩坐在水中,掰着手指数着被水流冲来的垃圾。他发现了:

路易丝·马朗巴裹在柔滑如丝的床单里,线条隐约而又清晰,她正在考虑布置一张桌子,桌面要铺上花桌布,正中只摆一只大凉水杯。

男男女女走到水中,他们慢慢地浸入水里,双臂伸向天际,一时等待着海面上游弋的摩托艇朝他们开来,弄湿他们腹部上方几厘米的部位。接着,他们昂起头,脚离地,向前扑去,在水中前进,水这一本原渐渐地剥夺了他们的姓名,使他们变得滑稽可笑,一个个气喘吁吁,浑身痉挛。

所有这一切,无不是炎热所致,炎热像树木的枝叶一般向四周扩展,又像蔓生植物沿着地面生长。一阵颤抖的微风,吹得物体四周泛起条条细纹,土、水或空气是一团团黑色的和白色的粒子,像百万只蚂蚁在攒动。世上再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互不相干的、粗俗野蛮的东西。世界仿佛出自于一位十二岁儿童的画笔。

在还相当新的现代化大楼的底层,在那家名叫洛加尔食品店的食品杂货铺里,日历上标着八月下旬,已近八月底,像是二十六号或二十四号的样子。日期标在日历本的空白处,该日历被称作“幽默日历”,因为每日都有一则小幽默,今天的小幽默为:什么东西每一千次才发出“嗒”一声——一只装着一只木腿的千足虫。日历挂在一块硬纸板上,纸板上画着一个忸怩作态的金发女郎,女郎身着碎花裙,手端一只酒杯,上面写着一排醒目的红字,标明她饮的是“比赫牌开胃酒”。一切都在发烫,几乎在沸腾。马路上到处飘忽着乏味的老鹳草味和车轮声。时值夏季,已近八月底。海滩上,一张张长椅吱呀作响,不堪那晒得黝黑、宽阔、肥胖的后背的重负。墨镜被折起时,发出阵阵呻吟。在一两家餐厅里,同时有一只红蚂蚁在吃着塑料黄玫瑰花或粉红色石竹花的绿叶。

小亚当就要十二岁了。傍晚,在农庄里,当外面下着雨,当他听到人们在低凹的道路上赶着奶牛回家,响起三钟经的钟声的时候,当他觉到大地在收缩的时刻,他便拿一块蓝色的大纸板,动笔画世界。

早在两年前他们就签上了自己的姓名,这不过是闹着玩玩,因为他们要到下个月才结婚;他们当时只是凭一时想象而已。可现在,这一切可能已经过时了。经过两个酷夏的高温,或者由于收音机指示灯的灼烤,照片整个儿起了泡泡。此时,在报时信号的第三响,便是十四点十分正,太阳高照,百叶窗拉着,散发着汗味,飘荡着影片中的管风琴音乐,在这间房子里,没有特别凄楚和滑稽的气氛,也没有任何确切的东西在蠕动,除了正在抽烟的那个女人的手,还有在男人让·马朗巴的脑袋上部闪闪发亮的圆圆的眼睛。

在蓝色纸板的左上方,他用彩色铅笔画上一个红黄色的圆球;那像是个太阳,唯一的差别就是没有阳光。为了保持平衡,他在另一边,在右上方,又画了一只圆球:蓝蓝的,带有光芒。这一个是太阳,既然它有着光芒。接着,他又在硬纸板的中间,即日月和月日的下方画了一条直线。然后用绿铅笔在地平线上画上一道道垂直的细线。这些是麦子,是绿草。有的画上了细须,那是枞树。在粉白色的天空中,用黑颜色画了一匹马,马长着蜘蛛腿,正在朝一个汉子尥蹶子,那个汉子像是用罐头盒和头发拼凑而成的。最后,他在硬纸板能够容纳的空地方,用栗色、紫色画上一颗颗巨大的星星,星星的四周还加了一圈黄色。在星星的中心描上一个黑点,使星星变成了活灵活现的动物,正在用它的细胞核,用它那滑稽可笑的独虫眼打量着我们。

路易丝·马朗巴与让·马朗巴夫妇

小孩子亚当画的不愧是个荒诞的世界。一个枯燥、几近数学化的天地,只要掌握一种密码,这个天地里的一切都很容易理解,打开这一密码的钥匙近在眼前;在纸板的栗色框线中,可以不厌其烦地安置上众多的生灵:商人、母亲、小姑娘、魔鬼和马。它们被一笔笔固定在画面上,其物质不可分离,又彼此独立,各成一体。几乎让人觉得仿佛有一个上帝装在盒中,颐指气使,对万事万物发号施令。也让人觉得,一切都存在于一切之中,绝无终极。换言之,既存在于孩子亚当稚笨的图画中,也存在于洛加尔食品店的日历里,或存在于一平方米浅色方格细呢面料中。

衣服乱七八糟团在一起,扔在一把椅子上,像只球似的紧挨着椅背和椅面的里角。收音机的正面,在波段指示器的旁边,插放着一帧照片,上面照的就是他们这一男一女,不过这次都穿着衣服,站在罗马的一条街上,男的微笑着,女的没有笑容。照片的另一侧,他们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为了说明亚当已经习以为常的荒唐念头,还可以另举那一众人皆知的同时性为例。同时性是统一性不可缺少的因素之一,亚当有一天曾感觉到这种统一性,他的这一感觉的产生,或是由于动物园那件不愉快的事情,或是由于那个被淹死的人,或是由于许许多多其他细枝末节,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同时性是对时间而不是对运动的彻底毁灭。这种毁灭的设想不一定要借助于神秘主义的体验形式,而是要坚持不懈地借助于抽象思维中的绝对意念。随便举一件事为例吧,比如抽一支香烟,关键在于要在同一个动作中无限地感受到地球上另有千百万人可能同时在抽另千百万支香烟。感受到千百万支轻轻的圆柱形纸烟伸进唇间,吸进几克交织着烟草味的空气,这样一来,抽烟的动作便成为统一的了。它形成一个种类,宇宙起源论和神话论的习惯机制便可以起到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从相反的方向出发以达到正常的哲学系统,即从一个行为或一种感觉出发,最终达到一个便于认识的概念。

床头柜上,没有闹钟,也没有座钟。男的手腕上戴着手表,这在他那光溜溜的躯体上,像是一小件皮衣服:除了这块手表,他全身一丝不挂。女的也赤身裸体,她右手的第四个指头上戴着一只结婚戒指。同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香烟,烟纸已被汗湿得透透的,烂烂的,显出一截截草叶来。她在抽着烟。

这一过程也是诸神话的一般过程,比如生死,战争,恋情,季节等,它可以适用于一切:任何事物,如放在油光闪亮的桃花心木桌上的一根火柴棒,一颗草莓,甚至钟声或Z形,都可以在空间和时间中回收,绝无限制。由于在它们的这一次存在的同时,还有着千百万乃至十亿百亿次的存在,因此,它们变得永恒。然而,它们的永恒是自动产生的:它们无需被创造,无论何时何地,始终存在着。在犀牛身上,存在着电话的各种要素。砂纸和神灯永远存在,月亮就是太阳,太阳就是月亮,地球火星木星就是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再加上那个人们不久就要发现的奇特的工具,它将用于创造事物,毁灭事物,其组成方式已成竹在胸。

“因此,我们可以说,新的一年将更有利于旅游业的发展,我们可以为此而欣喜,因为我们始终十分重视旅游业,尤其是外国人来法旅游,它构成了我们这一美丽国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为了发展旅游业,我们已经极大地改善了沿海各地的旅馆系统,修缮了一些不尽完善的旅馆,改造了一些过去只基本上达到舒适水平的宾馆,从而建立了一个以比较现代的宾馆为主体的旅游宾馆网络,由于外国,尤其是意大利、西班牙和南斯拉夫等南部国家的竞争,建立这样一个网络,越来越有必要(……)呃,杜代先生,我们对您给我们提供了这些情况表示深深的谢意,我们不久将再次感谢您,请您参加另一次有关本地区旅游经济情况的答记者问(……)这里是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现在是十四点九分三十秒,里卜钟为您准确报时(……)十四点,也是休息放松的时刻,但这不是普普通通的放松,而是独一无二、强身提神的放松,这就是饮咖啡以放松(……)品味一下优质咖啡的芳香,根据您的口味,冷热即可,放松放松,放松……”

为了很好地理解这一点,有必要像亚当那样尝试一下信念之路,即物质沉醉之路。这样,时间愈缩愈短,其回程也愈来愈短;就像一种不再坚持下去的摇摆运动,从前的年很快变成月,月变成时,变成秒,变成四分之一秒,千分之一秒。接着,猛然间化为乌有,荡然无存。众人都达到了宇宙的唯一的一个固定点,大同小异,成为不朽之人。也就是说成了神,因为它既无需存在,也无需被创造。这里涉及的不是心理的静止,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神秘主义或苦行主义。因为,导致这种表现的,并不是试图与上帝建立交流的追求,也不是对永恒的渴望。这是亚当的又一嗜好,他想采用物质的同一动力来战胜物质,战胜自身的物质。

在他俩身旁的床头柜上,一架正开着的收音机播放着滔滔不绝的讲话,只是每间隔八分钟,被一段音乐打断。

这显然不是一个欲望的问题:就像刚才提及的,显然不是一个人们可以在地球上抽香烟的问题。不,对亚当发生作用的,是思考,是清醒的沉思。他从自己的整个人体,从他所有的现存感觉出发,通过无性繁殖和同化这双重系统,将自身毁灭。借助于这两个已知条件,他不仅可以对现在、过去,而且也可以对将来进行思考。条件是要正确理解这几个词的价值,即作为词的价值。或者对临近的将来、遥远的将来进行思考。渐渐地,他以自我创造达到自我毁灭。他在演奏一种交响诗,最终的结局不是美,丑,理想,幸福,而是忘形,虚无。他不久就将不复存在。他不再是他自己。他失落了,如同一个细小的粒子在继续运动,继续旋转。他从今之后不再是此人,也不再是他人,而只是一个似隐似现的幽灵,一个孤独、不朽、畸形的幽灵,为孤寡的老妪所恐惧,它自生不灭,死而复生,继而又被黑暗所吞噬,在无穷之中重复几百次,几百万次,几十亿次。

太阳高照,在一个百叶窗半开半闭的房间里,一男一女躺在一张双人床上,他们中间放着一只陶瓷烟缸,烟缸就摆在床单上,床单有几处灰不溜秋的,还有几处被烧坏了。这间房子呈四方形,布置成天然色,面积挺大,但却低矮,活像是被嵌在大楼的正中部位。城市中其他的一切无不由水泥、硬拐角、窗、门和铰链组合而成。

(1) 意大利文,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