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880754,是的。索尼娅·阿玛杜尼,880754。”
“880754?”
“好,谢谢。”
“880754。”
“没什么。”
“喂?”
“行,我这就给她去电话。可不管怎么说,万一……万一米雪尔十一点前回家的话……”
“喂?”
“那怎么了?”
亚当身置隔音室的圆顶之下,浑身淌汗。耳边,传来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声音:脚步声,难以听懂的只言片语,远处,在起居室和二楼楼梯之间的地方,还有一种像是在解释的声音:“热尔梅纳,是谁呀?妈妈,是米雪尔的一个朋友,他要去塞内加尔,想跟米雪尔告别。去塞内加尔?对,他想要索尼娅的电话号码,索尼娅的号码到底是多少来着?880754还是880744?谁的号码?索尼娅的号码,你知道索尼娅·阿玛杜尼?啊,索尼娅·阿玛杜尼,880754。880754?你肯定?对……你这就把号码给他?是的。”
“没什么,那活该,没什么关系。我另想办法去见她一面,没什么。只是想请您转告她我来过电话。”
“等等,我去找找。”
“好。”
“劳驾了,是的。”
“好,谢谢。抱歉了,谢谢。”
“有,她有电话。您想要我去找她的电话号码吗?”
“再见。”
“她有电话吗?”
“再见,小姐。”
“索尼娅。索尼娅·阿玛杜尼。”
一旦玩起电话来,那就不该有任何犹豫,绝不该有停顿,哪怕停几秒钟思考一下。跟阿玛杜尼说些什么呢?打电话是不是太晚了?米雪尔不可能在那里吧,等等。必须重新开始,叫酒吧招待,高声报号:880754,然后说一声:“对不起,有急事!”说罢便冲向另一部电话机,揿下红色按键,然后不由自主地说起鬼怪用的语言来,出口的词语仿佛升向无形的天际,犹如神奇、痛苦的呐喊;必须排除任何怀疑,不管是否滑稽,赋予这黑乎乎的仪器以人性,这仪器在汗津津的手心中直打滑,那筛子形状的听筒紧贴着耳朵,吱吱吱地响个不停,等待着建立起嗡嗡声不断的交流,响起仪器的歌唱声:必须等待着,差不多把整个脑袋伸进那酚醛塑料隔音壳里,里面一股温乎乎的电热,必须等待着吱吱声停止,响起火花的撞击声,等待着从一个深渊的深处升腾起一个不真实的声音,发出的谎言将你团团围住,推着你前行,以至不管你是否相信,你都将不得不开口说话,听到你自己的声音沿着电线升腾,与遥远的喂喂声交织在一起:
“您一点也不清楚。那……您不能把她女友的姓名告诉我一下吗?她叫什么?”
“喂,阿玛杜尼先生吗?我找索尼娅,劳驾了,行吗?”
“我一点也不清楚。”
若她不在家,必须坚持,说明自己半个小时后就要起程去塞内加尔,无论如何必须找到米雪尔。对方告诉说米雪尔和索尼娅坐米雪尔的车子刚刚出门了。就晚了两分钟。她们有可能到城里去跳舞了,不管怎么说,她们肯定不是去看电影,因为在餐桌上她们提起电影时,说过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影片可看。对方说,她们俩出门才两三分钟。她们可能没有去“佩尔高乐”、音响俱乐部或毛象俱乐部跳舞,因为星期六晚上人太多;剩下的有“斯塔雷奥”和“威士忌”两家,索尼娅没有特殊的爱好,可米雪尔,若她赶时髦,可能会更喜欢“斯塔雷奥”。米雪尔有百分之六十七的可能赶时髦。
“听我说:您是不是觉得米雪尔现在会在她女友家?”
她有百分之六十七的可能会领索尼娅去那家自命不凡的夜总会。那里,滤光设备是假的,安乐椅是假的,铺的红缎是假的,正在跳舞的公子哥是假的,伴舞的金融家的千金也是假的。万幸的是,没有一个人会自愿受骗上当。
“噢,我明白了……”
斯塔雷奥夜总会里没有人:常客们都避免在星期六晚上来。他们一般都选择星期一为聚会的日子。亚当在昏暗的大厅里向前走去,用目光搜索着米雪尔或索尼娅·阿玛杜尼,她们俩不在里面。他走到吧台前,高声问道:
“对,我……”
“您认识索尼娅·阿玛杜尼吗?”
“啊……您要乘船去塞内加尔?”
酒吧招待满脸不耐烦的神态看了看他。招待留着灰色的鬓角,系着真丝领带,摇了摇头。唱机播放着温柔的音乐。在亚当身旁,两个笑吟吟的金发美男子倚靠着吧台。
“好……麻烦的是我没法打。您明白,我要乘一个小时后的火车。我要乘船去塞内加尔。我本想在行前跟她告个别。”
亚当细细打量着他们和周围的一切,这儿真的十分宁静、温馨,但却令人忍不住想吐。长久以来,第一次呼吸到这般清纯的空气,多么想驻留在这儿,留在这个类似冷宫的地方,等待着什么,或不再等待任何东西。多么想喝一点威士忌,喝一点在大冷杯里冰镇的威士忌,坐在这两个像女人似的英俊小伙子身旁;紧挨着他们那精心缝制但却容易褪色的麂皮上装,那红得发艳的双唇,那白得过分的皮肤和那金黄金黄的长发,还有那朗朗笑声、双手和带有淡淡的茶褐色晕圈的乌黑的眼睛。
“对,十一点左右。”
可是,先得去威士忌夜总会;该夜总会离此地只有百来米,设在二楼;这很可能是城中最热闹的一个夜总会。两个毗连的厅堂,一个设有吧台,一个摆着长椅,亚当把脑袋探进门去。里面,气氛紧张,充斥着各种声响,灯光血红血红的,人们全在跳呀,叫呀。唱片播放的是科勒曼、切特·珀克和布莱克的音乐,节奏快速奔放。吧台后站着一位女人,朝他俯过身子,跟他说了句什么。亚当没有听清。她示意他靠近点。最后,亚当终于明白了几分意思,他朝她迈了一步,高声问道:
“半夜前?”
“什么?”
“那最好您还是一两个小时后再来电话。当然是半夜前打。”
“我说——请您进来!”
“没有,我没有电话。我在一家酒吧。”
亚当愣着,一动不动,没有想什么,也没有说什么,足足有十秒钟之久;他感到自己全身各个部位都被扯碎,摊在至少有十平方米的地面上。这里,声音嘈杂,纷乱。吧台女郎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可您是不是想约她,我,我不知道。要不,您是不是想她一回家就给您去电话。您有电话号码或什么吗?”
“进来……进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没有话要留。我想,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她的近况。”
亚当把双手搭成话筒状,回答道:
“听我说,最好嘛,如果您有话要留,就跟我说,她一回家,我就转告她……”
“不。您认识索尼娅·阿玛杜尼吗?”
“嗯。”
“谁呀?”
“噢,我想是在十一点前。我不知道。”
“索尼娅·阿玛杜尼?”
“那好。那……您想她十一点后会回家吗?”
“不。”
“噢,整夜都不回家,我不认为她会这样……我不认为。可确实她有过几次,她有个女朋友,在她家里睡过几夜。可我不认为她会不回家。要是她不回家,一般都通知我们,给我们来个电话,或走时就说好。既然她今天什么也没关照,我想她不会很迟回家。”
女郎还补充了句什么,可亚当已经往后退去,他没有听见;昏暗的空间,殷红的灯光,大腿和胯骨抽搐似的摆动,这两间毗连的厅堂,像马达一样发出隆隆的声响。人们仿佛猛地套上了一层钢盔铁甲,打个比方吧,就像钻进了摩托车的汽缸盖,囚禁在四面铁墙之中,里面,一股巨大的气体,稠密,强烈,就要爆炸,汽油,火花,火星,煤,一触即发,瓦斯味,稠稠的油,像在溶化的黄油,黏糊糊的,黑一块,红一块,灯光闪烁,即刻就要爆炸,这股沉重有力的气体在分解,在揉搓,在压挤,冲着四堵粗糙的铁壁,发出溅泼声,锉屑沙沙声,喀嚓喀嚓声,前冲后退,前冲后退,前冲后退:原来是热气。
“对,整个夜里。”
亚当还喊叫着:“不,我想……”
“今天晚上?”
接着,他喊得更响:“索尼娅·阿玛杜尼!”
“您的意思是说您不知道她今晚是否一定回家?”
“……索尼娅·阿玛杜尼!”
“噢,她一般总是……总是十一点钟左右回家,可有的时候……”
女郎答了一句,可由于亚当总是听不清楚,她耸耸肩,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可一般情况呢?”
雨差不多已经停了,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两滴。城市像用水清洗过似的。亚当整夜都在街头行走。从晚上九点半一直到清晨五点。仿佛有一轮巨大的太阳,照到哪里,哪里的一切便被焚烧干净,化为一堆灰烬。
“您知道,说不准。这要看她是去什么地方了。”
亚当边走边想:
“那……您知道她可能几点钟回家?”
(我玩错了游戏。我本想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我错了。傻瓜蛋。可我心里想做的,却是这么一回事:我想追踪那位姑娘,追踪米雪尔。就像跟着狗。我想做次游戏,简简单单,就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好了吗?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好了吗?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点五,二十九又四分之三,呃,呃,一直数到三十!紧接着在城里四处寻找。找遍墙角,门洞,夜总会,海滩,酒吧,电影院,教堂,公园。我想,不把你找到誓不罢休,找到你时,你正跟一位学药剂学的大学生跳探戈,或坐在海边的一把长椅上。当然,你可能留下了某些痕迹,以便我能再找到你,游戏规则就该是这样。留下一两个名字,阿玛杜尼·索尼娅-纳迪娜,热尔梅纳,地上丢下一块手绢,上面有些许玫瑰黄的口红,一条空寂的小径上,扔下了只发夹。还有在一家自助餐厅里,两位小伙子进行一次交谈。或者在一家通宵服务的糕点铺天蓝色的塑料桌布下隐隐约约留下一个印记。或在九路无轨电车仿皮漆布面长椅上用指甲抠下两个起首字母:M. D.;而我呢?我渐渐地摸出了门道,自言自语:“我快猜中了!”
“听我说,我不知道……她在两点钟左右开车走了。她出门时没有特别关照我什么事情。”
后来,在清晨六点二十五分,当我精疲力竭时,终于找到了你,你紧裹着那件男式风雨衣,嘴巴紧抿着,头发被晨露打得湿湿的,身上穿的羊皮裙有点儿发皱,由于一夜没有合眼,你两只眼睛疲倦无力。你身旁没有人,孤零零地蜷缩在漫步场所的一把长椅里,面对着正在升起的灰色的太阳。)
“对,米雪尔。”
可是,谁也不在等待谁;显然,世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一个人口过剩的世界,饿得在死亡线上挣扎,经受着八方的打击。必须在这一现实的世界中寻找,搜索每一件细小的事情。而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生活并不重要。
“米雪尔?”
更重要得多的是这整个宇宙。二十亿男女同心协力,创建事业,建设城市,制造炸弹,征服空间。
“您不知道她现在可能在哪儿吗?”
报纸说:“‘自由二号’宇宙飞船已围绕地球飞行七圈。”
“是的。”
“一亿吨级氢弹在内华达州爆炸。”
“呃,是的,比较重要……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打听一下米雪尔的近况。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了,您理解……”
确实,仿佛到处都有一轮巨大的太阳,永不消失。这是一个梨形的太阳,可以进行分级测量,曙光的出现快慢可以调整。眼下,正围绕地球编织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络,有条不紊地将地球分割成一个个方块,无限延长x,y,z线。同时控制着每个方块。
“噢……您有什么要事需要转达吗?”
社会以各专业团体为基础结构:
“对,是的。”
亦即军人,官员,医生,肉店老板,食品杂货店老板,冶金工人,电子工程师,远洋船长及职员团体等。
“亚当……噢,亚当·波洛?”
人们建造起一幢幢二十三层大楼,然后在楼顶安装上电视天线。地下铺设起排水管、电缆,修建起地铁。在过去的岩块区域竖起一根根电线杆,筑起了一道道堤坝。人们在挖。在埋。在烧,或在炸。备有灯光的机器微微地闪亮,隆隆炸响,向天际的各方发出磁场。飞机从地面起飞,发出纸片被撕碎似的声音。火箭直上藏红花色的云霄,飞向空间中心的无名点,接着化为一道道漆黑的光束。
“是米雪尔的一个朋友,亚当……”
一切又回复到一个新的黎明,回复到破晓的时刻,这曙光聚集着千百万人的意志。别的暂且不论,就说这众多的男女吧,他们都渴望着施行暴力,渴望着征服世界。他们聚集在世界的各个战略要地上,他们绘制地图,标示地名,创作小说或编制地图册:他们居住之地的名字依次排列为:
“可您到底是哪一位呀?”
埃克尔费亨 苏格兰 55.3东 3.14西
“听我说,您是否碰巧知道米雪尔现在在什么地方?”
埃克尔斯 英国 53.28北 2.21西
“不在,我是她妹妹。你是……”
埃克尔肖尔 英国 53.28北 2.21西
“她不在?”
埃奇米阿津 亚美尼亚 40.20北 44.35东
“对。”
埃希特纳赫 卢森堡 49.48北 6.25东
“噢。热尔梅纳,米雪尔不在?”
伊丘卡 维多利亚 36.7南 144.48东
“不是米雪尔,是她妹妹。你是……”
埃西哈 西班牙 37.32北 5.9西
“喂?米雪尔吗?”
厄瓜多尔共和国 南美洲 2.0南 78.0西
“喂?喂?”
埃丹 荷兰 52.31北 5.3东
这时,揿一下电话机底座上的一个红色小键,便可听到对方鼻音浓浓的声音:
埃德拉希利斯 苏格兰 59.12北 2.47西
“是您的!”
在放置在咖啡店书架上的书籍中,到处可见这些人的大名:
走进马热朗酒吧,厕所和电话间就在尽里头的左侧。当你上完了厕所,在抽水马桶的哗哗冲水声中,打开上面写着“男士”字样的门出来时,可见到电话号码簿就放在电话架上,压在电话机下。若要通话,必须将电话号码交给酒吧招待。招待将号码写在纸片上:84 10 10,然后在吧台的电话机上拨通号码,继而再转到吧台尽头装在隔音室里的那部电话机上。最后,招待才伸手一指,说道:
威廉·庞特纳牧师
亚当没有勇气再等第五辆汽车了。人是永存的,上帝是死命。人是永存的,上帝是死命。人是永存的,上帝是死命。人是永存的,上帝是死命。
弗朗西斯·珀克
等公共汽车到站时,那人慢慢站了起来,拿起那捆报纸和纸板,看也不看亚当一眼便上了车。亚当双目跟随着他,透过玻璃窗,发现他正在慢吞吞地在他那件过分肥大的外套口袋里找钱,以付给售票员车票钱。只见他那个干瘪的脑袋往地面耷拉着,由于车子颠簸,他用左手扶着眼镜,可眼镜还是被颠得一毫米一毫米地沿着鼻梁往下滑。
罗伯特·帕特里克
亚当猛然站起身来,向他走去,想跟他说几句。犹豫了片刻之后,他们俩开始交谈起来,声音几乎很低。戴眼镜的流浪汉没有看亚当一眼。只见他微微前倾,侧歪着脑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鞋尖。每过一会儿,他就抓抓大腿,搔搔胳肢窝和头发。他毫无惊奇或恐惧的表情,只是显得有点不耐烦,并带有几分鄙夷的神情。他一直用左手扶着坐在上面的那捆纸板和报纸,以免坐不稳翻倒。他身上肮脏不堪,脸上胡子拉碴,浑身臭烘烘的。他一直没有打什么手势,只有过一回,抬手指了指公共汽车发车的方向。他说他不抽烟,可却向亚当讨一块硬币,亚当没有给他。
罗伯特·巴顿
这样,先后来了三辆公共汽车,每次都运走一批姑娘和做工的。这绝对可能是个星期六。在第四辆客车来之前不久,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钻进了拱廊;他身后拖着一捆旧纸板和废报纸,可能是从垃圾箱捡来的。他把这捆重重的破烂靠在一根支柱上,正好面对亚当坐着的长椅。接着,他坐到那捆东西上,等起公共汽车来。看他坐的样子,活像个流浪汉或乞丐,而不像世上其他任何人。亚当见他还戴着一副眼镜。
琼·佩思
来了一辆公共汽车,带走了等车的姑娘们;几分钟之后,她们的位置又被另一些姑娘所取代,而后来的姑娘跟先走的姑娘竟然出奇的相像。两个做工的北非人站在她们身旁,抽着烟,一边瞧着她们;他们俩默不作声,抽着香烟;而正是借着抽烟,他们才得以细细地打量姑娘们的大腿。
珀西瓦尔牧师
不远处,两三个姑娘在拱廊下等着公共汽车。她们都穿着花裙,搭着披肩,脚穿肉色长筒袜,手执雨伞和仿皮坤包,若凑近去闻,她们十有八九浑身散发着香水味。亚当自问这天是否是星期六。他试图算清到底是星期几,可白费气力。最后,他拿定了主意,就算是星期六,是有舞会的日子,他想自己也许可以到过去经常去度周末夜晚的地方去,比如“佩尔高乐”、流星咖啡馆或毛象俱乐部。喝上一杯啤酒,要一位姑娘,享受几个小时。然而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从来就不喜欢跳舞。他舞跳得实在差劲,而且谁都知道他跳得不好。于是,他又自我安慰,这有什么关系?谁也永远学不成什么。再说,他再也没有多少钱了。
罗贝尔·德·夏尔勒维尔
电影的名字叫《毒品之港》,或叫类似的玩意儿;亚当心想,要是塞缪尔·富勒看见为他执导的影片作的这幅广告画,准会感到欣喜。亚当一时憋不住想进电影院去。可是,他想起自己身上带的钱不多了。他啃完了面包,点了一支香烟。
纳塔尼埃尔·雷纳
广场的另一侧,停着两三辆公共汽车,汽车的后面有一座电影院。影院的门面闪烁着霓虹灯光,一小群人在门外等着影院开门,顾不得天下着雨。这座电影院叫雷克斯,用霓虹灯管组成的这几个大字闪烁不停,红光熠熠。在“雷克斯”这几个字下方,有一幅巨大的广告宣传画,画中,只见一个身披雨衣的男子,在一道海堤上正拥抱着一位同样穿着雨衣的女郎。他们俩都是红红的面孔,黄黄的头发,仿佛是在海滩呆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广告画的背景涂成一片黑色,唯在他们俩的身旁有一个黄色的大圆球,像是一盏路灯。但是,令人奇怪而又显得凄凉的是,这一男一女的脸部表情色彩强烈,被凝固在一种笨拙的僵硬状态之中;他们的眼睛长得很丑,仰望苍天,翻着白眼,眉毛断成两截,两只嘴巴宽宽的,大张着,一上一下,好似两道正在流血的伤口。
阿贝尔·朗姆先生
亚当在街头一直溜达到夜幕降临。八时许,他吃了一块面包,坐在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看着路人来来往往,有的撑着雨伞,有的裹着雨衣。
应该到他们中去寻找。也许可以从中找到一切,包括在黎明时分坐在一张长椅上的米雪尔,她浑身被晨露打得湿湿的,冻得瑟瑟发抖,被周围那错综复杂的各种力量团团围住,他们大家过的都是同一种生活,他们的来生渐渐地融入了他们所掌握的原物质中。统一,这在高炉中炼就的统一,这如同处在火山口中,在熔炼的金属中沸腾的统一,是使他们超越自身的武器。无论在这座城市里,还是在其他地方,男男女女都在炼狱的火锅中经受煎熬。他们凸现在地球模糊的背景上,等待着某种东西,等待着终极,使他们置身于永恒之中。他们在自己的机器中间生活,他们赤膊上阵,百折不挠,永远不可战胜,要让自己的地球放射出光芒。他们那差不多已经大功告成的世界不久将永久把他们从时间中夺走。在他们的面孔上,已经显出了铁的面具。再过一两个世纪,他们就将成为塑像,成为石棺:将在他们那混凝土和铜制成的模子下,深藏着一束电火花,虽然微弱,但却永不熄灭。那时,便将是无时间性物质的王国,一切都将存在于自身之中。世上将只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这自然让他失望。
亚当同时出现在市区的各条街道上,出现在一家沉浸在黑暗中的公园前,出现在一个葬狗的公墓前,出现在一座在巨石中錾凿而成的大门下;他有时沿着两旁长着树木的小径行走,有时则在大教堂的石阶上静坐。
愿意与我同乐吗?
在这个广阔的矿物界天地里,他独往独来;一会见他在“假泉”旁抽烟,一会又见他呆在铁路桥下。他信步而去,在大广场的拱廊下,在街心公园中,在海滨人行道的栏杆旁,到处都可见到他的身影。他也出现在海滩上,面对着静寂的大海。由于他同时出现在各处,所以他有时会在街道上,在一座房屋的拐角处,与自己交臂而过。此时,在这清晨四点缺一刻的时候,也许有四千或五千个绝无半点伪造的亚当在城中往来。有徒步行走的,有骑自行车的,也有开汽车的;他们从这一端到另一端,扫荡整座城市,占领每一小块水泥角落。一个女亚当身上裹着紫裙,跟在男亚当身后奔跑,尖跟皮鞋喀喀直响;她问道:
或风格粗俗的字样:
“Baby(1),你跟我来好吗?”
海滩佳丽。
于是,男亚当跟着她走,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亚当本来打赌,上面写的肯定是:
另一些男亚当吹着口哨,去东区方向上班。一位老亚当蜷缩着身子,像只球似的躺在运蔬菜用的手推车上睡觉。他身上的另一个亚当很可能躺在他那张浸满汗水、老掉牙的黄色小床上低声呼喊,慢慢死去。或许还有另一位正用自己的腰带上吊,因为他已经身无半文,或失去了妻子。
图卢兹波里奈尔街十号
在街心公园的草坪中间,亚当终于停下了脚步;他背靠一座雕像的底座,这座雕像塑造的正是他自己。接着,约五点的时候,他驻足在一家洗衣店的橱窗前。他因疲惫和欢乐而头脑发昏,感到类似泪水一样的东西在双颊上流淌;他突然放声哭了起来,毫不顾忌那成千上万家窗户在他身后打开。亚当们在响亮的路石上奔跑,他仿佛在祈祷,低声吟诵一首诗歌中的两句。时间整整提前了十五个小时,橱窗深处,一根霓虹灯管闪烁着淡红色的光芒,正充当着落日的一角。
摄影:迪克真正的溴化照,严禁翻拍
亚当再也不知是白昼还是黑夜,他像祈祷一样,低声吟诵起一首诗歌中的两句来:
亚当翻过明信片,背面写着:
’Tis ye,’ tis your estrangéd faces,
行至港口时,他在一家烟店兼酒吧的挡雨篷下停下了脚步。他看了看挂着明信片的旋转架,明信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其中一套画的是同一个女人,脸蛋有点儿丑,可身段很漂亮,穿着比基尼。亚当走进酒吧,买下了这套明信片,还买了包烟。然后,他出了门,站在篷布下躲雨,一边看着明信片。照片呈五种色彩,年轻的女郎跪在一片卵石海滩上,笑得很开心。她正用右手在解比基尼游泳裤的搭扣,露出了髋部的一角,圆滚滚的,晒得黝黑。她用另一只手遮着乳房的顶部。为了让人彻底看明白她胸部无遮无掩,她身旁扔着胸罩。而为了让人看懂这是一副胸罩,又将它摊放在沙砾上,胸罩兜朝向天空,所有这一切都挺滑稽的;明信片用的是铜版纸,漂亮,富丽,油光闪亮,像糖一般透明。亚当用目光在画面上扫射,用中指的指甲尖刮得沙沙直响,心想自己比照片上那位半遮半露的女郎要淫荡千倍。但是,如果细细想来,那么这一简单物体的巨大交流力量便会彻底背离其诲淫的意图;该照片的集合意义是贫乏的,只能引起人们的哄笑或悲戚;但是,其真正的意义存在于画面之外;表现在几何艺术或技巧这一层次,木屑和纤维素组成了一圈光晕,为年轻的女郎增添了神圣的色彩,永远表明她是一位圣洁、殉难而又享受到真福的女性。她像一位圣母,支配着芸芸众生,与亵渎圣物、手淫和嬉戏行为格格不入;照片经过了砑光,无疑可以像博物馆的橱窗,保证它经历数个世纪而仍然完好无损。一阵风起,一颗偌大的水珠从篷布的镶边上落到明信片的正中。水珠在维纳斯般的美女的肚脐和左乳房之间的部位迅速扩展开来。
That miss the many-splendoured thing.(2)
亚当的侧面有个象点。他再也不感到孤独。甚至再也不想把是非弄个明白。脑子里开始回想过去,回想自己过去可能已经不知错过多少回。
(1) 英文,宝贝儿。
看热闹的人三五成群,动身回自己家去;耳边还隐隐约约地听到只言片语,这些议论并不是全都与淹死人的事有关。人们议论着溺水的事,雪崩的事,突然昏厥的事,还有的谈论着如何抛饵钓鱼,或谈论政治。
(2) 英文,正是你们,正因为你们别过脸去,才看不见那五光十色的宝贝。这是英国诗人弗朗西斯·汤普森(Francis Thompson, 1859—1907)名作《天国》中的诗句,喻指基督教信仰。
人们会忘却他们。会让别人,让霍兹尼亚克斯、吉罗、波西奥、西默纳·弗莱尔、奥利樊、维兰、约瑟夫·雅基诺、克里斯贝格和小纪尧姆等去过自己的生活,回到自己家中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亚当在路上行走,被他们超了过去。他是最早离去的人之一,可由于他累了,疲惫不堪,所以沿着海滨慢吞吞地走着。他在一棵悬铃木下停住脚步,避了一会儿雨。可树叶挂着沉甸甸的水珠,瓢泼大雨轻而易举穿透了树叶层。他不得不又拖着步子上路,浑身像水淹的,连口袋里都积满了水。他想抽支香烟,可烟盒全湿了,香烟没法抽:纸和烟成了粒状的浆糊,沾在口袋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