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斯戴尔诺达里,您不知道?”
这样一来,一切便不再那么举足轻重了,他于是挺起身来,继续沿着栏杆走去,一边吹着口哨,从牙缝间挤出一支圆舞曲来。一切都无关紧要,无论他从一个大水坑旁走过,坑里的水黄黄的,在雨下冒着水泡,还是他用鞋跟踩扁一个空火柴盒,盒子的反面写着:(125A)——或是他一边行走,一边想竭力看清一家花园深处那座小小的仿大理石神殿,那是一个古老的资产者家族在最兴旺发达的年代修建的。或是他碰巧遇上一帮修道院修士,他们一个个抖抖索索,裹着黑长袍,正在低声嘀咕着:
“不过,他跟我说过,还是不知为好。”随即一阵笑声。
不过,总可能会有一个超越其他各种声响的、独一无二的声音,它与雨声相似,与飞泻的瀑布声或机车的鸣笛声也很近似,从世间的万事万物中迸发出来。这是一种命运之声:亚当超越了感官的界限,从此,对他来说,任何一切便不再运动。他消除了时间与运动计量单位之间的差异,消除了蝴蝶与崖石之间的差别。时间成了万有之物,因自身的错综复杂而渐渐导致自己的毁灭。如今,在他对世界的认识中,一切皆亡,一切皆生。
不,这无关紧要,他们早已停止了充满生机活力的生活;他们不再是明确的人,不再是胜利者,只是一些瘦骨嶙峋的幻象,是预言家,预言不久的一天就要出现巨大的虚幻之境。他们预卜了形形色色的致死的情况,诸如用冲锋枪从汽车上往下扫射,用断头台的铡刀、用枕头将人闷死,掐脖子,下毒药,用斧头砍,用栓塞,或更简单,在马路上被四只硫化橡胶轮胎碾死。
那边,下方的码头上,也许会转动起吊机,轮船冒出青烟,人们发出喊叫,油桶开始滚动,粗大的软木开始装舱;地上也许会散发出煤味和油味,空中响起铁锤敲打锈迹斑斑的船身的当当声。是这样,可以让在晴天所出现的一切全都复现。但是,亚当很有可能仍然胡思乱想,他会昏昏沉沉地坐在海滨人行道上的一张长椅里,像今天一样,看到空间挤满幽灵。他会感到死神在侵入他的一举一动,死神会一改灰色的面孔,无所事事的常态,变成红的,白的,同时也变得勤劳起来。
亚当每走一步都在等待着它,等待着这一猝不及防的末日。这一末日并不难想象。他可以被雷电击死,浑身被烧得焦黑,人们在风暴的呼啸声中,用担架把他抬下山顶。他可以被一只疯狗咬死,被水毒死。或者,像这样受了雨淋,轻而易举染上肺炎。他还可以让自己的手在栏杆上拖,被金属刺刺伤,得破伤风。
Keep-in-touch-with-me.(1)
或一颗陨石落到头上,或一架飞机。大雨可能造成滑坡,散步场所塌陷,而他被压到数吨泥石下。他落脚之处,每分每秒都可能火山爆发。还有更简单的,他可能在潮湿的碎石路上滑倒,或踩到了香蕉皮,脑袋往后一仰,跌倒在地,摔断了颈椎。一个恐怖分子或一个疯子可能会把他当作活靶子,一枪击中他的肝区。一头豹可能从动物园跑出来,把他逼到街角,撕个四碎。他可以杀死一个人,因此被处以极刑,上断头台。他也可能在吃糖衣丸时把自己鲠死。或者发生战争,一下子爆发,巨大的灾难突然临头,像一颗炸弹,在闪闪的光亮中掀起一朵蘑菇云,把他毁灭,化为乌有,把亚当,把孱弱的亚当化作一股微不足道的气流,颤颤而去。他的心脏将停止跳动,死寂将笼罩着他的躯体;在一阵连锁反应中四肢将渐渐发冷,直至浑身麻木;昔日,那温乎乎的发皱的皮肉将渐渐变红,他可以从中隐隐约约地发现某个尸体一样的东西。
Keep-in-touch
他每走一步都是一个新的危险。一只飞虫可能飞进他张着的嘴中,堵住他的气管;一辆卡车经过时可能会突然轮胎脱落,砸了他的脑袋;太阳可能会熄灭;或者他突然会闪出一个自杀的怪念头。
Keep in touch
他忽然感到厌倦,也许为活着而厌倦,为不得不时刻提防这形形色色的危险而厌倦。重要的与其说是他的结局,倒不如说是他下决心去死的时刻。他为这一迟早有一天总要发生的奇特变化而恐惧,这一变化将迫使他再也不去想任何东西。
But darling darling
亚当坐在椅子的靠背上,他走过码头已经有一会儿了。眼下这个地方,海滨人行道濒临到处是悬岩峭壁的小海湾。一个男子骑着自行车从马路上经过,他身着一件油布雨衣,脚蹬一双水手靴,右手拿着一根折叠渔竿,分为三截,套着三个松紧套。自行车的工具袋满满的,装有破布、鱼或一件毛绒衣。他朝亚当扭过头,看了看他,一边踏着自行车,只听得路上发出黏糊糊的声响。接着,他用手指着来的那个方向,用患了感冒的声音喊叫道:
您明白了吧,在某个雨天,亚当所遇到的东西,很可能在任何一天都会遇到。比如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日子。或者在春分或秋分的一天,或者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美好日子里,遍地铺洒着硕大的光片,海滨人行道上可能人山人海,有妇女,有儿童。汽车可能会在他身后不停地鸣喇叭。他有可能碰到一伙伙少男少女,小伙子和姑娘们身着棉毛衫、T恤衫、蓝色牛仔裤,在去海滩的路上与他迎面相遇,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们也许会把半导体收音机的声音开得响响的,比如听到这样的歌声:
“喂!那边有个人淹死了!”
然而,所有这些生命都微不足道,它们只不过是幽灵及其同伙。
亚当双目跟随着他。那人已经骑得很远,可觉得亚当没有听明白,又扭过身子,喊叫了一遍:
谁知道呢,也许此处,彼处,在那废墟下,还隐藏着一丝生命。不过,那生命绝不是在炮弹坑里。也不在那边,告诉你。一丛野草陶醉在雨水之中,煤屑压弯了它的身躯,然而,它却还在沥青路面的夹缝中继续挣扎。或许有一对蚂蚁,或许有只猫,或许有个水手,正在空荡荡的棚户区里吸着烟斗。
“有个人淹死了!”
只留下两座吊机和一艘轮船迎着雨水,面对大海。这是一堆被磨得尖尖的废物,是一堆四碎的剃须刀片,刺碎了直泻而下的雨点,发出沙沙的声响。就一场小小的暴风雨,人们便丢弃下这一切,逃之夭夭;有个东西,像是暗杀现场留下的某个苍白的阴影,覆盖着乱七八糟的器械。再也不见劳动的场面,到处是死沉沉的。
亚当思忖自己不无道理。众所周知,对那些浑身透湿,漫无目的地在海滨漫游,有时坐在座椅靠背上的人来说,淹死的人构成了一种难得的消遣。他起身时,觉得几乎到处都一个样,每天都有一个人淹死。这为的是向别人指明该如何去做,为的是催促别人去死。
然而,这并非是全部情况。雨始终在下,四面八方到处传来沙沙的枯叶声,这声音千篇一律,在脏乎乎的背景中唱独脚戏。亚当感到身上滋生着一种不祥的懒散劲儿,他身子微往前倾,凭倚在铁栏杆上。手指紧紧地抓着栏杆,任手臂上的雨水像血一般一滴一滴地落到湿漉漉的铁条上。他无疑想到了自己就要死去,流尽鲜血的躯体在雨夜中横陈在码头的水泥地面上,他无疑还想到了自己那具坚贞不屈的尸首,像晨曦一样微微发白,尚流动着涓涓血流,搏动着一线生命,然而,最终的命运之根已经深深地扎入了地球的最深处。他静听着大海发出瀑布般的滚滚涛声,放眼远望,直至码头顶端的一切全都温顺宁静,然后却因威胁和仇恨而瑟瑟颤栗。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烈,越跳越快,身子直往下滑,胸部整个儿倚靠在金属栏杆上。寥无人迹的码头堆放着无人看管的货物,有的盖着篷布,有的干脆无遮无掩。
亚当加快了脚步。马路沿着一个海角似的地方拐了个弯,视线中再也看不见什么。淹死人的事可能就发生在另一侧,也许发生在岩石滩那边,或发生在大修道院对面那个德军小堡垒一带;他打赌,尽管天下着雨,仍会有许多人往大海张望,人保证很多,一个个幸灾乐祸,虽然鼻子和心脏会轻轻一揪,生出些许羞耻感,但瞬息即逝,重又厚起脸皮,带着酒足饭饱后浓浓的打嗝味,拥向那个人,那个东西。果然不出所料,亚当一转过弯道,便发现较远处的公路上聚集着很多人。那是一群男人,大都是身着油布雨衣的垂钓者。还有一辆消防车,后门敞着。亚当往前走去,看见还停着一辆车;可那辆是外国产的,像是荷兰或德国车。车上的那对来旅游的夫妇下了车,踮起脚尖想看个究竟。
那看不见的另半边,很可能是“舰长”、“艇长”、“船长”或“船主之城”什么的。也有可能是“帕希”、“埃皮”或别的什么字样。而下方的那个词,可轻而易举下一千万的赌注,保准是“马赛”两字,如果手中真有一千万,或值得一赌的话。
随着亚当渐渐靠近出事地点,他仿佛感到愈来愈热闹。他倚在栏杆上,发现海滩上有一艘黄色橡皮艇,两个潜水员正在脱潜水衣。
赛
打捞溺水者肯定没费多长时间,因为在通往公路的小台阶上,还能看到一个个海水洼,雨水还没有清洗掉。在其中的一个小洼里,落着几节细细的海带。当亚当走到后,大家一声不吭地让他往最前面一排靠,也许是因为他在雨中呆的时间很长,看上去也像个淹死鬼的缘故。
戴尔米
亚当看见这群看热闹的人中间,有个细小、可笑的东西平放在砾石地面上,像一堆破布,一点也不像是陆地上的东西,也丝毫不像是水上的东西。这个两栖的怪物,是个男子,看不出多大年纪,普普通通的。他唯一的独到之处就是让人看了发笑,让人忍不住想从喉咙眼里迸发出一阵大笑,只见他浑身是水,衣服上、肚子里尽是水,处在这湿漉漉的环境中,可真是一个雨中淹死鬼。大海已经使他面目全非。再过几个钟头,大家准会感到他活像条鱼。只见他两只大手颜色发蓝,两只脚一只穿着鞋,一只光着,脚上挂着几绺海藻。衣服中间,耷拉着脑袋和脖子,一动不动,衣服上尽是海水,透湿透湿的,都可拧出水来。尽管已经死了,可奇怪的是,他的脸还是活的;脸部的各处都在动,可动归动,与生命自然无关;他嘴里、眼里和鼻孔里鼓鼓囊囊的尽是水,天上的雨点一落到上面,那里面的水便一晃荡。这个正直勤劳的四十岁男子,仅仅几个小时就变成了一个水人。在海中,一切全都溶化了。骨头成了冰,头发成了海藻,牙齿成了砾石,嘴巴成了海葵,双眼瞪得大大的,深藏在一层玻璃状的薄膜后,直勾勾地盯着上苍,盯着雨点落下的那个地方。一股夹杂着蒸汽的无形的气流可能在那状若鱼鳃的肋骨间鼓起了泡泡。那只光脚丫像团假发似的卷在裤筒里,沾着大海底层的污泥,皮肤油腻腻的,灰不溜秋,那分开的脚趾,像是在做着初生鳍的伸展运动。这是一条巨大的大头鱼,不幸被人从山顶击中;那边,泥煤洼中的积水在风中孤独地瑟瑟颤抖。
那黑魆魆的铁器堆中绝对没有一点儿动静。吊车张着巨臂,凝固在一种恐怖的抽搐状态。夹在吊车之间的轮船几乎不见冒烟。船上到处悬挂着暗红色的旗帜,雨水打湿了舷窗。船尾,可见几个写得歪歪斜斜的大字,那是半边船名:
当一个消防救护队员扭过溺水者的脑袋,只见嘴一张,水哗的一声直往外流。一个看热闹的失声喊道:
不管怎么说,不见一个人影。亚当手揣在衣兜里,缓步而行。雨水打灭了他的香烟,他把烟往栏杆上扔去,看着它落在下方的码头上。举目望去,只见远处有两座吊车和一艘轮船。
“啊……”
有时在下方,有人跌跌撞撞地在滚烫的卵石上往前走几步,接着剥去衣服,在滚滚热浪和一束束贪婪的目光进攻之下,仰卧在地,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证据是像今天这种日子,再也没有人倚靠在栏杆上,因为天下没有人会疯狂到如此程度,赤裸着身子,冒雨躺在海滩上。除非情况恰恰相反。
围观者顿时安静了下来。此刻,他们像块石头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们的脑袋直流。只有消防救护队员们还在忙碌,用手拍打着死者的脸,相互在嘀咕着什么,一边在摆弄着烧酒瓶。
人们自由选择各自的目标。有时在上方,虐待狂瞪着两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人的肚子,一般来说,那肚子上总有个肚脐眼。
然而,那个被淹死的人仍然孤零零地蜷缩在地上,双眼模糊不清,准备着来一次纯属想象的放松,或许来一次飞跃,将他引向复活的基点。可是,无情的雨水仍然拍打着他那发青的皮肉,愈来愈猛,仿佛在击打着一摊积水。
亚当沿着海边走去,淡淡的雨水沿着他的太阳穴直流,穿过他的长发,流进他的衬衣领。数月的日浴和海浴,结起了一层盐痂,水在上面打开了一条通道,形成了条条水沟。这是一个怪里怪气的散步场所:一条相当宽阔的沥青马路,从花园下方经过;马路的前一段沿着港口的码头,后一段则沿着一个个小海湾修建,这一个个小海湾成了游人的浴场。只有靠海的一侧有人行道。这样,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漫步时可见一群虐待狂,双臂支在栏杆上,弯着腰,若有所思地欣赏着赤裸裸地躺在下方的浴场上,昏昏入睡的另一群受虐狂。
接着,一切都很快地进行着。有人抬来了一副白色的担架,救护队员让围观的人群退去,一时间,只见一个异样的黑灰色的躯体被飞速地抬向救护车。车门咣当一声。出现了一阵骚动,人们踏了一步;车子拖着那个直往下滴水的沉重负担向城市方向开去;马路中间的那个地方,虽然天下着雨,但由于人们几个小时来一直避免在上面行车,所以仍然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海腥味。轮胎形的水坑里,积水被砾石路面渐渐吸干,人们的心底潜入了一种莫名的东西,无不感到心在发痛;眼下,死者的躯体正安然地慢慢摆脱其可笑的记忆。它沉入了人们的大脑深处,人们甚至都不再作出努力去挽留它,去想象它一路颠簸被送到陈尸房,被葬入万人坑的情景。他是一个滑稽的大天使,浑身洁白,或者身披盔甲。他终于成了胜利者,无与伦比,永垂不朽。他那只戴着蓝色手套的不可抗拒的巨手正指点着他出生的大海。海岸和那夹杂着垃圾的流苏般的海浪诱惑着我们向它们走去。状若空美发油瓶的美人鱼,被斩去脑袋的沙丁鱼,手提式油箱,宛如百合花的韭葱,全都在用沙哑的声音唱着圣歌,发出呼唤;我们应该走下那还布满水洼的台阶,连衣服也不脱去,便让自己的躯体投入海浪的怀抱之中。我们将越过漂浮着桔皮、瓶塞和油污的水面,径直沉入海底。在渗透力的有力作用下,我们将陷入不深的淤泥之中,嘴中灌入乱七八糟的东西,渐渐地浑身发软,一动不动。
今天下着雨,在这之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雨了。雨水中夹杂着人行道的灰尘,只要闻闻这雨水散发的气味,就可知道了。
直到一伙穿得像怪物似的汉子前来寻找我们,用挠钩钩住我们的颈背,把我们拖回到苍天下,用救护车把我们送往陈尸房,送往天堂。
他走过几条街道,往海滨人行道走去。
(1) 英文,可是,亲爱的亲爱的,保持联系。保持联系。与我保持联系。”
亚当忽然走出商店。他往唇间夹了支香烟,眼睛一斜,看见香烟沾上了水滴。等烟纸湿透后,他点燃了烟,听着烟火与潮湿搏斗发出的哧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