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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但是,我更喜欢想一想,如果他们让我自由离开的话,那我有可能会做些什么。

他们无疑会责备我许多东西,责备我睡在这地上,一睡就是好几天;责备我弄脏了房子,在墙上乱画一些枪乌贼鱼,责备我玩了台球。他们准会指责我砍了花园里的玫瑰花,指责我喝了啤酒,连酒瓶嘴也对着窗框砸碎了:木框沿上几乎再也不见黄色的油漆。我想象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上世人的法庭;我就把这些垃圾留给他们,权作为遗嘱吧;我并不自豪,可我希望他们判我一点什么罪,以便我能以自己整个躯体去赎生活的过错;倘若他们侮辱我,鞭笞我,往我脸上吐唾沫,那我总算也有了个归宿,我最终将信仰上帝。也许有人会说我生活在某某世纪,比如二十六世纪,那您最终将看到,我会一直活到多么遥远的将来。

但这也难说,因为我脑中有数不清的计划,已经有了。这真滑稽,因为说到底,我还没有怎么考虑;我跟众人一样,独自一人或与你米雪尔在城中漫步时,甚至昏昏沉沉地呆在我的房间,躺在我的长椅上时,也自然会东想西想。

会有秋天和冬天。据说,夏季一结束,天就冷了。我想到时我都不知该去何处栖身。我想,这座房子的主人说不定哪天晚上就会乘车回家。他们将打开车门,登上通向山顶的小路,重又占据整座房子。我想他们准会把我撵出门外,说不定会拳打脚踢。要不准会喊宪兵来。他们肯定会强行把我押到某个地方,那准是个我不愿意呆的处所。这些就是我所能想象的一切。后来,这一切重又变得模糊不清,我实在不知道将会有什么落到我的头上。

比如,我可以戴孝,灰西装上加上一条黑。当我在街上行走,别人会以为我失去了一个家人,一个亲人,一个亲眷,失去了我的母亲。我可以参加所有葬礼,等葬礼一结束,有人会拉着我的手,还有人会拥抱我,一边低声地说些表示哀悼的话。这样,我最大的事情就是要阅读报中的讣告栏。我将参加各种各样的葬礼,无论是富人的还是穷人的。我会渐渐地习惯送葬生活,学会该说的话,学会垂下眼睛或缓缓走路的姿态。

今天,我又想到夏季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我在自己问自己,等夏季结束,我将做些什么,那时,天气不再这么炎热,没有了太阳,雨水将侵袭着世间万物,对,那雨水将嘀嗒嘀嗒,永远滴个不停。

我会喜欢去墓地,饶有兴味地触摸死者的额头,触摸苍白膨胀的眼睛,空空的双颌,触摸坟墓的大理石板。我可以在献给死者的花圈中找到用别针别在石膏紫罗兰装饰花上的挽联,上面可读到这样的字样:

我亲爱的米雪尔:

悼念

答:

我若需要,可以即兴吟诵:

这样一来,花园又渐渐地恢复了温馨与冷寂。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声响,而且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极为细微的。再过几个小时,一切将呈现出白色、绿色和玫瑰色,宛如一块漂亮的冰糖糕点,悄然无声,随着夜幕降临,所有的叶子全都及时进入梦乡,是的,真的全都及时进入了梦乡,嗯。

这个日子,是个令人悲愤的日子,

花园到处都是这样。雪水轻柔安静地落到青草上,真有趣,因为听去像是一片雨声,而太阳高照,似火一般。同时,一切都在抱怨。草在抱怨,因为它浑身发绿,想要变换颜色。枯草在抱怨,因为它们已经枯死了。草根在抱怨,因为它们想见天空。土块在抱怨,因为土里含磷过高。草茎也在抱怨,因为它们发闷。抱怨的还有草莓叶,因为叶子上有一层灰白色的绒毛,而对叶子来说,上面长着这么一层灰白色的绒毛,有点滑稽可笑。接着,花园渐渐地在变样,樱桃树上几乎再也没有积雪,墙头再也不见雪的痕迹。融化雪的太阳几乎也不见了。各种声音开始出现了。比如樱桃树,为了报仇雪恨,摇晃起树枝,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梨子熟透了,突然落到地上,有的砸碎了,溅得青草一身淡棕色。有的则幸免于难,滚到地面上,那身上的伤痕流出了甜汁。不过那堵墙还是始终耸立着,沉着,宁静。白白的。一动不动。于是造成了这样的效果:见墙这般美丽,这般高雅,花园里的一切全都为自己的吵闹感到羞愧。

困苦连着灾难,

水滴没有理会。当它们的小尾巴还被树枝拉扯着,即将往下落时,它们一齐尖声叫喊着:“安静!安静!猫的尾巴在摇!”它们自然是在讽刺。

壮丽而又辛酸。

“安静!我得睡觉!我得睡觉!不然,我就永远开不了花!”

当你前来,

于是,最老的一棵樱桃树开始哼了起来:

用火审判地球……

梨树上,长着硕大的梨子,全都熟了,嘴巴处都有一个疤痕。也许是鸟弄的伤疤,可不管怎么说,看去很像两片嘴唇。梨子全都在哈哈大笑。

我也可以去游历,到许许多多我尚未去过的城市去,每一座城市里都结交一个朋友。以后我还会到这些城市去,可是,我将精心选择日子,在我肯定不会与朋友相遇时才去。比如,我在狂欢节那一天去里约。我揿响一位朋友的门铃,就叫他巴布洛吧,他自然不在家中。这样,我可以取一张纸,写一封短信:

“睡觉!谁在说睡觉!只要我在这儿,只要我在守着,谁都不得睡觉!”

我亲爱的巴布洛:

可是,雪水继续落到地上,声音愈来愈响。太阳开了口:

我今日来里约看望你。

这时,其中的一棵树抱怨起来:“安静!安静!我睡不着了!”树在呻吟。响起沙沙的树叶抖动声。

可你不在家。我猜想你跟众人一样,去参加狂欢了。

行。咱们讲故事吧。故事虽然与这可恶的现实关系不大,但却是种快乐。咱们讲些尽可能微妙些的故事吧,譬如讲个花园的故事,花园里既有太阳又有雪。几乎到处都是樱桃树。只是在花园深处,有一堵高墙,雪白的颜色。白雪挂在樱桃树枝上,落在墙头。可是,太阳照得白雪渐渐地融化,落到草丛中,发出嘀嗒嘀嗒的落水声。

我为未能找到你而遗憾。不然,咱们可以一起喝一盅,聊一聊。我也许明年会再来。再会。

答:

亚当·波洛

昨天,我去了电影院,看的是一部稀奇古怪的影片。可看后,我很想讲一讲,我觉得你为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白白浪费了时间,你是在糟蹋你自己,你将永远一事无成。你害怕所有带有感情色彩的东西,可我想跟你讲个故事,什么故事都无妨,随便讲一个故事。

要不,我在七月十四日去巴黎,或者在红场阅兵那一天去莫斯科,在召开主教会议那一天去罗马,或在爵士乐节那一天去纽波特。

我无法回答你。你问我是谁在那片芦荟叶上写了那句话,我无法回答,可我想起了许多故事;仿佛我有点胆怯,不敢跟自己讲这些故事,为此只得用笔去写,让所有这些神奇的东西走出它们通常处于的混沌状态。不管怎么说,这并不是丑事,因为人们到处可见的那些有头有尾的小小的艳遇,那些在上面只写着三个字的纸团,那些用小刀刻上字的树叶,还有穿过街道时听到的那些骂人话,等等,全都让我感到开心,我觉得我喜欢这些东西。

真正的难处是如何选准朋友,必须保证在我来看望他们的那一天,他们恰好不在家。

答:

不然,这种小小的游戏就会中断,我有可能再也没有勇气玩下去。我会算错日子,一揿门铃,门就会敞开,他们会面带善良的微笑,连声惊叹:

在这儿回想起这些往事,真使我高兴,这是在一座不属于我的房子里;屋子里有长椅,长椅是从海滩偷来的,还有从海港小教堂偷来的大蜡烛。从城里垃圾筒捡来的报纸。有肉块,土豆头,樱桃酒,菠萝罐头,绳头,烧焦的木柴,粉笔,所有这些残缺不齐的玩意儿是一个证明,证明我活着,证明我在行窃。我为找到这座房子而高兴,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过日子了,尽管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我每日那二十四个小时。画二十四个小时的树,不说一句话,我置身于由我自己选择的连环画中。

“亚当·波洛?你到这儿了?多令人意外而又愉快!要是你明天来,你就见不到我了,明天有公牛赛……”

有时让我高兴的,是坐在屋里,双脚迎着太阳,我还记得类似的事情。虽然过去已经很久了,可我还记忆犹新。离我家不远,有一所很大的女子学校。学生们每天有四次从我家门前经过:上午八点,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和五点半,我总是呆在她们经过的地方。她们一般都是成群结伙,一来就是十个十二个;她们一个个都很蠢,大都长得丑丑的。可我发现有四五个倒有几分姿色,每天看着她们从这儿经过四次,让我好不开心。我感到像是有了约会,笃笃定定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去垂钓,甚至可以出门个把星期,甚或生病,可我知道她们总是按时从这儿经过;这挺好,因为使我感到有了一份时间安排表。就像从外面回家后,总能看见四堵墙、桌子、椅子和烟灰缸,跟走时留下的一模一样。

对,进行此类游戏,采取一定的方式,并非没有意义。我必须经常想到这一点,我也许会买上一本历书,在上面标上世界每一座城市的节日和重大活动的日期。显然,总还是会有危险,如他们中的一位凑巧病了,或者成了怪人,未能去参加节日活动。然而,正是这些危险给冒险之举增添了乐趣。我在此跟你说的这些,只不过是成千种打算中的两个念头,因为我想出了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方式方法,以便适应在群体中生活。我可以患象皮病,我发现对这种病,大多数人都很讨厌,总是躲得远远的。我也可以来个下巴突出,如若这样,别人会起怜悯之心,他们决不乐意看到他人张嘴时下面那排往前凸出的牙齿。因为患湿疹,有条腿瘸了,做一个阴郁寡欢的先生,或者用作为奖品放在洗涤剂袋中的那种红赛璐珞小勺剔牙齿,这些都是不坏的办法。也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用刀尖找龋。一般来说,所有与疾病、与疯狂或与残疾有关的一切都不错。

而我,我又回敬了她一句。

可是,在社会生活中,有一些很有利的位置,可以让您得到安宁,某些职业,比如巫师、杈杆儿、园丁等,尤为有趣。

赛茜尔·J骂你一声他妈的。

我常常考虑,我很爱当一个电影放映员。首先,总关在一间小小的放映室里,只以放映机为伴。除了门和放映机孔射进光线之外,别无进口。只要把片盘放在转轴上就行,放片时,响着悦耳的嗡嗡声,放电影的可以抽香烟,可以对着瓶嘴喝啤酒,一边看着紫色电灯泡的光亮,觉得好像呆在游艇上,成了世间一个难得的人物,从不受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的蒙骗。

而是写道:

答:

赛茜尔 埃里克

我亲爱的米雪尔:

我在纳闷谁会写这种玩意儿。也许是个打这儿经过的小姑娘,或者是星期天下午常见到的那些跟大胡子男人在草丛中厮混的蠢女人中的一位。她可能气不过,因为她的那个大胡子男人跟另一个姑娘走了。于是,她拿起小刀,不像平时那样刻上一个个分隔的心脏图案,在里边写上:

既然好像就要下雨了,既然太阳似乎就要变弱,光线一天不如一天,直至消失,变作雪球,既然我将不得不耸肩缩颈坐在长椅里,随着它渐渐冷却,既然我感到不久就将是残疾人,将是双腿残缺者胜利的开端,既然我将地球留给了白蚁去统治,那我觉得,你应该来了。

赛茜尔·J骂你一声他妈的。

难道你就没有欲望,像我这样

赛茜尔·J×你妈。

到最后几抹阳光中安睡?

另外,有个人用小刀在一片芦荟叶上刻了这样的话:

难道你真的不想来跟我讲个宁静的故事,咱们一起喝着啤酒或茶水,一起听着声音传进窗户?然后,咱们一丝不挂,看着自己的躯体,掰着手指头数某件东西,将这样的一天重复欢度一千次?

我多么希望你近日上这儿来,上这屋子里来。自从上次咱们在山下沿着海角一起奔跑之后,你还记得吧,我一直没有见到你的面。我消磨时光,什么事都做,真滑稽;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我才自问这夏季是否总有一天会结束。我在别墅墙根的一丛野草莓里发现了一只死了的白鼠。它死了该已经很长时间了,浑身发黄,除了那斑斑血迹,看去像灰尘。眼睛四周,一道道细细的同心皱纹;眼睛紧闭,呈X形;它是落到荆棘丛中的;野草莓或越桔都熟透了,只见它的脑袋四周有千百个朱红色的小孔。树刺将它戳成了碎片,要不就是太阳把它暴晒成这副惨状。我猜想太阳一晒,尸首也许烂得就更快了。

咱们可以读报纸。

我亲爱的米雪尔:

房子的主人到底何时归来?我多么希望你告诉我一次,到底是谁在芦荟叶上刻下了那些玩意儿,又是谁杀死了那只动物?

问:

那只长着两只玻璃球似的勇敢的蓝眼睛、被戳死在杂乱的野草莓丛中的白鼠,它并没有腐烂,反而芳香四溢。今天,它也许浑身透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