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就绪,亚当站立在台球桌前,沉着冷静,他猛然间感到自己变成了巨人,一个十分高大的汉子,足有三米高,浑身充满生机和力量。就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老鼠支着四只粉红色的爪子,很有耐心地靠在底墙边,旁边是窗外射进来的一小方块苍白的光亮。
他数了数台球,还差一只。可能滚到衣橱下面去了。亚当用竹棍扫了扫衣橱底下的地面,取回了象牙球。这只球是红色的,冷冷的,放在掌心里显得比别的要大。因此,它更有杀伤力。
“该死的老鼠!”亚当骂道。
“你怕我,嗯?白鼠……你害怕……你想显得毫不畏惧……瞪着你两只圆圆的眼睛……你看着我吗?我承认你勇敢,白鼠。可是,你知道等待着你的是什么。你的那帮同类,全都清楚。那些白鼠。还有灰鼠,黑鼠——我要杀死你,你早就等着了。白鼠,世界不是为你创造的。从两个方面来讲,你都绝无生存的权利:首先,你是一只老鼠,落到了人的世界中,世上到处都是人居住的破房子,有陷阱,有枪支,要的是老鼠的性命。其次,在老鼠普遍为黑色的世界中,你却是一只白鼠。这样一来,你就滑稽可笑了,又是一条死罪……”
“该死的老鼠!”
他暗下决心,做事要有头脑。首先,他关上了门窗,使老鼠难以逃窜。接着。他去捡回了台球。当他向前靠近时,老鼠竖起短短的耳朵,微微向后退却。亚当把球放在台球桌的绒面上,开始跟老鼠说起话来,声音低低的,堵在嗓子眼里,嘶哑而滑稽。他低声说道:
骂罢,他使尽全身气力,扔出了第一只球。球往左偏了几厘米,落在踢脚板上,发出叮咣的响声。半秒钟后,白鼠叫了一声,往边上一跳。亚当顿时狂喜。
突然间,他变作了恐怖的所在,成了白鼠的危险,他站起身来。此时,充斥他脑际的不再是愤怒、厌恶或任何残忍的念头。而杀死老鼠,差不多是一种责无旁贷的义务。
“你瞧!我就要砸死你!你太老了,可恶的白鼠,你脑子都没有反应了!我就要砸死你!”
然而,他变成了白鼠,因为他心想自己是只白鼠;因为他猛然醒悟到人类对这类近视和娇弱的小动物所构成的危险。他知道,尽管它可以叫,可以跑,可以咬,可以瞪着两只没有眼睑的勇敢的蓝眼睛,但无济于事。像他这样的一位汉子,就足以结果它的性命,只要他想迈出几步,轻轻地抬起脚,那只老鼠就会被踩死,踏扁,肋骨粉碎,椭圆形的脑袋落在镶木地板上,留下一小摊血水。
接着,他连连击球,一只紧接着一只,连扔了五六只;有的砸到了墙上,有的落到地板上,蹦得高高的,又滚到了他的脚旁。有一只球砸碎了,一块碎片弹到了老鼠头部的左耳根处,顿时淌出鲜血。老鼠立即沿着墙根逃窜,大张着嘴巴,发出嘘嘘的声音。它朝大衣橱飞速奔去,想藏起来,可匆忙中,嘴巴碰到了衣橱的一角,最后,在一阵吱吱声中消失在藏身处。
亚当渐渐变成了一只白老鼠,可变得像个丑八怪。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身躯,头和脚也没有变成粉红色,前齿更没有变长;不,他的手指还始终散发着烟草味,双腋汗津津,背还是往前倾,保持着蹲的姿势,紧挨着地板,受脊椎骨的双弓形弯曲度所束缚。
亚当再也无力靠自己的那两条大腿站在那儿,他趴到了地上,气呼呼地骂道:
亚当渐渐地、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忘了自己是亚当,忘了在楼下、在房间里或在太阳下,有许许多多东西属于他,有几张长椅,有报纸,有各式各样、乱涂或乱画的字画,有充满他身体气味的毯子,还有纸团,纸团里有他写下的书信式样的抬头:“我亲爱的米雪尔”。有砸坏了瓶嘴的啤酒瓶,还有一种玫瑰花,在房间的四壁间不时散发出暖暖的馥郁花香。这是在黄色的房间里,一朵黄色的玫瑰花散发出的黄色芬芳。
“滚出来,该死的畜生!该死的老鼠!老鼠!该死的老鼠!滚出来!”
老鼠张着两只蓝眼睛,始终盯着他看,它脖子四周耷拉着一圈一圈的肉疙瘩或肌肉疙瘩。它长得比一般老鼠要略大些,从它的个头和这一个个显眼的肉疙瘩看,这只老鼠岁数可能不小。亚当也不知道老鼠的寿命有多长,不过,他可以随意给它一个岁数,说它已经八十岁。它也许已经半死不活,眼睛瞎了一半,根本意识不到亚当想整它。
他又朝衣橱底下扔了几只球,可白鼠没有一点动静。于是,他双膝跪地,用那根竹棍在昏暗处乱扫。他终于把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顶在了墙根处。老鼠最后跑了出来,窜到了房间的另一头。亚当手执厨房用的小刀向它爬去。他瞪着眼睛,把老鼠逼到了墙根:只见它的枕骨处沾着血,皮毛硬硬的。孱弱的身子在抽动;肋骨一起一伏,如同抽搐一般;由于害怕,蓝眼睛直发白,往外凸了出来。在它那两个黑洞洞的圆圈正中的透明的眼睛深处,显示出了对不可避免的命运的意识,对惶惶不可终日的死亡结局的醒悟,闪烁着一线湿润与忧楚的反光,这份恐惧交织着对昔日暗暗的思恋,它曾有过多少个幸福的春秋,在世人的酒窖里,身置若明若暗的阴凉处,津津有味地品尝过多少公斤麦子,多少块格律耶尔奶酪。
亚当看着它,使劲倾听着;他觉得这只老鼠像是跟他有些亲缘关系。他心想,白天里,它或许也可以躲进两块被虫蛀蚀的地板间,晚上再出来晃荡,到地板条中间找些细屑,说不定经常会有机会在酒窖周围碰到一窝白蟑螂,可以好好地美餐一顿。
亚当深知自己就是这份恐惧之所在。他是一个肌肉发达的巨大的危险物,可以说是一只巨型的白鼠,嗜血成性,要把自己的同伙吃个一干二净。与此同时,由于他的仇视与恐怖,真正的老鼠变成了一个人。小动物浑身颤抖,神经质地抽搐着,仿佛它就要哭泣,就要下跪,乞求饶命。亚当四肢着地,弓着身子,向前爬去,一边在喊着,叫着,咒骂着;然而,言语不复存在,既说不出,也听不见,通过这一中间运动,言语成了永久性的、否定性的、真实具体的东西,完完全全成了几何图形,以神秘的笔触绘制在难以想象的背景上,宛如一个个星座。一切全都围绕着猎户星座或御夫星座这一中心主题。亚当彻底消失在抽象之中,他活着,但仅仅活着而已:有时竟然也“吱吱”哼叫起来。
他只想起了有关它们的两三个传说,诸如沉船、麦袋、鼠疫等故事。说真的,他还一直不知道世上竟有白老鼠。
他抓起一把台球,朝老鼠砸去。这一次,击中了目标,砸断了老鼠骨头,老鼠顿时皮开肉绽,只听得他嘴中毫不连贯地喊叫着,诸如:“老鼠!”“罪过!罪过!”“混账!白鼠!”“叫呀,叫呀,啊哈哈!”“碾个稀巴烂!……”“我杀!”“老鼠!老鼠!老鼠!老鼠!”
亚当不太清楚老鼠吃什么东西,他记不得它们是不是食肉动物。倘若辞典上所说的是正确的话,那么“老鼠:阳性名词。啮齿目小动物,长尾,呈环节状”。
他刀口向前,用小刀砸去,一边冲着白鼠骂着再也难听不过的话,可这话却从未有人冲着这类动物咒骂过:
不管怎么说,正是当他玩这一游戏取乐时,他发现了老鼠。这是一只漂亮的老鼠,长得结结实实的,靠着四只粉红色的足,站在房间的另一端,咄咄逼人地打量着他。亚当一见它,顿时火冒三丈;他想用台球砸它,把它砸死,至少把它砸伤,可他没有击中。他一次又一次,连砸了数次。老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它死死地盯着亚当,苍白的脑袋向前倾着,额头皱皱的。每当亚当把象牙球朝它砸去,它便往边上一蹦,发出如泣如诉的吱吱声。等把球全砸光后,亚当往地上一蹲,差不多与老鼠的目光呈水平线。他心想这只老鼠可能跟他一样住在这座房子里,也许时间不如他长。它可能一到夜里,便从家具的哪个洞里爬出来,在别墅的楼上楼下乱窜,寻找食物。
“该死的,该死的猫!”
他自个儿玩了几分钟台球,用球击球,不太在乎球是红是白。有一次,他一下击中了四只球。可是,这一次与其说是得益于别的什么,倒不如说像是碰巧,因为除了这一次外,他承认自己水平并不很高。他不是瞄准了没有击中,就是打的不是地方:竹棍打得有点偏,没有击准象牙球的中心位置。于是,圆球转起圈来,像疯了一般四处乱滚。最后,亚当不想再继续玩台球,他干脆抓起圆球,在地板上扔,尝试着玩滚球。要知道,他玩这种游戏并不灵巧多少,可是,球落到地球上,发出某种声响,创造出某种运动,以至有可能越玩兴致越浓,甚至感到满足。
然而,一切还是远远没有结束;近视的小东西虽然带着半身伤,却有力一跳,躲开了亚当的攻击,早已无影无踪。
上楼前,他用小刀砍下一朵玫瑰花,这朵花不太大,但样子长得很好,圆圆的,粉黄色的花瓣,芳香馥郁。他把花插进一只空啤酒瓶里,放在卧室的地板上,紧挨那堆毯子。接着,他看也没看那花一眼,径直爬上了二楼。
在这一充满几多往事的生命的终点,它是一个苍白的幽灵,形象朦胧,好似一小片白雪,模糊不清;它在栗色的地面逃窜,无法触及,但却始终存在着。它是一片小小的云彩,或一团轻柔的青苔,摆脱了鲜血与恐怖,在肮脏的水面游动。它是洗涤之时留下的泡沫,在飘动,在变蓝,穿过厚厚的空气,不等人们污染它,扼杀它,便炸个粉碎。
这时,他想起了在别墅前面的小花园里,曾看见两三棵玫瑰,上面扎着竹棍,作支撑用。他下楼来到花坛,拔起一棵玫瑰,取下一根竹棍。
亚当看见它就在面前滑动,一会往左,一会往右,他身子疲惫,意志松懈,致使他不得不量力而行。
亚当突然感到找累了。他环顾四周,希望找到别的什么东西,可以取代击球杆。只有一把路易十五时代式样的扶手椅,下面有几只椅腿。可是,首先得把椅腿拆下来。再说,这椅腿弯弯曲曲的,漆着金色,亚当不想弄得满手金黄金黄的。
于是,他停止了说话。他支起两条大腿,站了起来,决定结束战斗。他一手拿着一只台球——此时,其他几只球几乎全都砸碎了。接着,他迈步向老鼠走去。经过踢脚板时,他看见了那个了不起的地方,以后要用木炭标上一个十字,正是在这里,白鼠开始丧失其生命。在这个残杀行动的起点,只有镶木地板上留下几绺淡色的毛,还有几块象牙球碎片,像几片碎骨,另外,还有一摊东西。这是一摊发紫的浓血,颜色已经暗淡,肮脏的木板条正一滴一滴吮吸着。再过一两个小时,当它彻底进入永恒的世界的时刻,一切便将终结。这鲜血将像是任何一种液体留下的污痕,比如,葡萄酒的痕迹。凝固后,这血会发硬,甚至变成粉状,人们可以用指甲尖去刮,或在血滩上放上几只苍蝇,让它们吃不着血,也不至于淹死。
亚当拿起球,放在球桌面上。还差一根击球杆,要不就玩不起来。房主可能把击球杆也藏起来了,不过,这次也许是藏在另一间屋子,也有可能他们把击球杆一起带走了,天知道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亚当眼前出现了一道湿润的隔帘,他最后走到了老鼠旁边。亚当看见了它,仿佛他试图透过一层水帘,透过一块挂着小水珠的尼龙布,观看藏在后面的一位裸体女郎,只见一片肉色,耳边响着哗哗的流水声,到处弥漫着香皂泡沫的芳香。
亚当把报纸叠放在地上,以便日后再阅读,接着,返身向台球桌走去。这时,他发现台球桌右侧有一个像是抽屉的东西,上了锁,看样子,台球有可能是通过球桌的进球洞落进抽屉里去的。亚当用小刀在锁周围开了一条口子,用了整整二十分钟,撬开了抽屉。里面,他果然找到了十来只象牙台球,有红的,白的。
白鼠俯卧着,像是在一个水族馆深处沉睡。在这只动物居住的范围之外,一切全都化作乌有,留下一片空白与死寂。此时此刻,老鼠就要走进极乐世界,它在等待着最后的一瞬,最后的半口气就要在它那硬邦邦的胡须上断绝,把它推向一种双重的生命境界,永远永远置身于哲理的明暗点的准确连接处。亚当听着它安详的呼吸,恐惧已经离开了动物的躯体。如今,这具躯体已经活不了多久,几乎处在奄奄一息之中;它带着两只苍白的眼睛,等待着最后几只象牙球朝它的躯壳猛击,把它送进白鼠的天堂。
他打开窗户,推开一扇窗叶,想看个清楚。开始一会儿,他四处寻找台球;他思忖房主是否把台球藏到了哪件家具里,于是用小刀撬开了所有的抽屉,翻遍了五斗橱、大衣橱、餐具橱和那张柠檬木小桌的抽屉,可除了旧报纸和灰尘之外,一无所获。
它就要去天堂,带着神奇的欢乐,部分路程靠游泳,部分路程靠飞翔。它将在地球上留下赤条条的身子,让体内的血一滴滴流尽,让这血成为地板上那一神圣的蒙难地的永久标志。
后来,他又想起了台球桌,心想可以去玩一玩,消磨几个钟头。正是为此目的,他才回来的。
为了让亚当耐心地朝地面俯下身子,捡起它那具散架的尸首。
山顶那座被废弃的房子里,出现了某种新的东西。这是一只硕大的老鼠,不像阴沟鼠那样大都长着黑毛,而是白乎乎的,更确切地说,那颜色介乎于灰白之间,而嘴巴、尾巴和四足则呈粉红色,两只蓝眼睛炯炯有神,可却没有眼睑,平添了一副英勇的神气。它在这座房子里可能很长时间了,只是亚当没有发现它罢了。亚当登上二楼的起居室,有一次,他曾和米雪尔一起躺在这间屋子的台球桌上。后来,他一直再没有上这间屋子来过,主要是因为他没有产生过要来的念头,要不就是因为懒惰,不想爬通向二楼的小木梯。
为了让亚当把它放在手中摇晃一会儿,然后哭泣着从二楼的窗口扔到山丘的地上,形成一条长长的抛物曲线。一丛荆棘将收留它的尸体,让它在太阳的照射下,在自由的空气中渐渐熟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