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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跟一只狗行走,这肯定要比人们平时想象的容易得多。这首先取决于目光,取决于目光落点的高度;必须善于在晃动的腿间搜索,发现那个在生活,在跳动,在膝盖下方奔跑的黑点。亚当对此轻而易举,原因有二:一是他身子稍稍有点驼,目光自然有射向地面的倾向,亦即自然而然地射向四足动物所生活的天地;二是训练有素,长期以来一直习惯跟随某物;传说他十二或十五岁时,一放学,便到人堆中去跟踪别人,被他跟踪的经常是少年,往往一走就是半个钟头。他并不是存心这样做,此举只是为了让人带到一个个地方去,用不着去记一个个街名,也用不着留心什么正经的东西,优哉游哉,自得其乐。就是在那个时期,他有所领悟,发现人们双肘紧贴身子,目光倔强,大都无所事事,在穷极无聊中打发时光。十五岁那年,他就已经知道,人都看不透彻,都不诚实,他们每天除了完成那三四件遗传性的事情之外,就是在城里走呀跑呀,想不到可以到乡村去,让人给自己建造千百万座小屋,在里面生病,想入非非,或者懒洋洋地过日子。

然而,所有这一切的精心安排,都是为了使像亚当这样的人在夏季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对自己的食欲或欲望确实有所把握。他们这类人往往想光着身子套上条纹睡衣睡觉,床上要配套的条纹床单,条纹枕头,也许连卧室的贴墙纸也是条纹的,条纹状的夜蝶飞扑条纹状的灯罩,黑夜是条纹状的黑夜,划过道道霓虹灯光,白昼也是条纹状的白昼,到处是铁道和车辆。因此,当亚当身着那条膝盖以下部分脏乎乎的裤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弓着腰,跟着那条没有系上绳索,满身黑灰色的皮毛,独一无二的狗时,人们少不了低声议论一句:“这带海滨真有些怪人,”要不就是,“有的人还没有转送到疯人院去嘛。”

大街的另一侧,总算见到了一只狗。它陪伴着一个男的和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这是一只母狗,样子十分漂亮,身子长长的,皮毛软软的,四条腿挺得高高的,亚当对他身边的狗陡然产生欲望,想好好看看它。只见它跟随主人进了一家人群拥挤的大商场,滚滚的人流一刻不停地从玻璃门中涌进退出,大都是女人,出门时提着纸袋,拿着纸包。狗用鼻子紧贴地面,像是在顺着某种痕迹走,亚当跟随其后。他们俩几乎一块钻进了大商店。过门时,头顶上方的霓虹灯招牌一亮,透过晃动的人腿,在毛茸茸的狗背和铺着地漆布的地面上映出了颠倒的字样:“一价商店”,“一价商店”,“一价商店”。

谁在人行道上画了线?谁在玻璃橱窗上精心挂上了玻璃牌?是谁,对,是谁写下了“睡衣及配套的条纹床单”或“当日菜单”?又是谁在某日说:“一切为了电台”,“敬请光临本店”,“欢迎购买本店削价出售的比基尼”,“秋季系列时装”,“各类酒批发兼零售”等等?

他们旋即陷入重围,四周都是人,有妇女和儿童,其他就是四壁、天花板和货架。头顶上方,有一块黄色的金属牌,两只霓虹灯管间,挂着小牌牌,上面写着:“特价商品”,“五金制品”,“酒”,“家用商品”等。顾客的脑袋在这些长方形的硬纸牌子间穿过,有时碰到牌子,那悬挂着的小牌牌便转动起来,好长时间才停。柜台全部摆成直角,中间留下通道,供顾客行走。满目缤纷的色彩,鲜艳夺目,左右两侧你挤我撞,只听得“买!买!”的吆喝声,递给你货物与微笑,铺着塑料地革的地面上,是嗒嗒的女人高跟皮鞋声,商店深处,在酒吧和自动照相室之间,唱机盘上转动着唱片。钢琴和小提琴声差不多盖过了一切,只是不时响起一个女人冷静的低语声,那是嘴巴紧挨麦克风发出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扒手。”

第十三照相馆,高尔东家具店,弗里吉戴尔冰箱,精制食品店,高塔咖啡店,威廉宾馆,明信片与纪念品,太阳琥珀,马特斯长廊,烟酒馆,跑马赌场,国民彩券,这一切,他全都看不见。

“三号柜台售货员请到经理先生办公室。三号柜台售货员请到经理先生办公室……”

可是,亚当,他却完全失落了;虽然马路上有形形色色的标志,有各种各样的气味,沙沙作响的碎石路面上也不时出现详尽微小的指示物,凭借嘴巴、眼睛、耳朵,甚或只借助足掌的接触、爪子的搔扒,便可机械地控制住延髓。但是,由于他不是狗(也许还不是),他茫然不知所措。同时,因为他不再是人,不管怎么说,他今生今世不再是人了,所以,他虽在闹市区行走,却什么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都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喂,喂!我们向您推荐我们的无线经尼龙长筒袜,它结实耐穿,规格齐全,有珍珠色、肉色、铜色三种不同颜色,正在底楼的内衣柜出售……我再重复一遍……”

只要细心观察,在人行道的污痕上,不时可以发现上述的那些犬类生活的标志,这些标志绘制了一幅非真实的城市迷宫行进路线图。它们有助于重新组合一个与人类无关的时空概念,一到晚间,便将数以千计的狗从平时栖息的小洞里引上街头,一只只泰然自若,安然无恙。

狗在地下室的电器柜台找到了那只母狗。它曾在整个底楼四处寻找,穿过千百双腿肚,好不容易才发现了母狗。发现时,那只母狗正踏上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亚当一时希望它没有那份胆量跟母狗到地下室去。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想挨近那只母狗。事实恰恰相反,只是他宁愿牺牲这份欢乐,也不愿深入到这家令人恐惧的大商店中去。这声音,这灯光,弄得他晕头转向,还有这像蚂蚁般攒动的人们,似乎在紧紧拽着他;他几乎像一部在开倒车的机器,想呕吐又吐不出,堵在喉咙眼里;他感到在这个禁闭的酚醛塑料和电的世界里,犬类从他的脑中消失了,他不由自主地看起周围的标价来,一种莫名的商业感试图使他脑中的一切重复原位。他不出声地计算着。人类经历了百万个春秋,获得了那一特有的物质,对这一物质的一种祖传性的依附力在暗中苏醒过来,摧毁了他的意志,冲出他的体内,变作阵阵轻度的犹豫,只觉得眼皮或颧肌在轻轻跳动,颈背一线在抽搐,瞳孔在一张一弛,在极力适应;黑黑的狗背在他眼前波动,亚当这才又开始看见了它,在自己的大脑深处调动起自然摇摆着的潜藏的观念,对它进行一番掂量。

市里挺怪,竟不见狗。除了在海滨公路碰到那个老太婆牵着的那只母看守犬之外,他们遇到的尽是人。然而,街道上却带着隐秘的动物生活的印迹,诸如某种气味、尿渍、粪便,以及不顾往来的行人、鸣笛的车辆,憋不住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人行道旁匆匆交配时留下的绺绺细毛。

确实,狗刚下了几级楼梯,便踯躅不前。这是一个黑白不分明的、令人胆颤心悸的深洞,吞入了许许多多的人。可是,走过了一个小姑娘,顺手想牵它的尾巴,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呃……狗……老……狗……”狗不得已往下走去。亚当也跟着它往下走。

狗大大放慢了行走速度,部分原因是行走的人群愈来愈拥挤,另一部分原因也许是它差不多接近了此行的目标。亚当因此而得以喘息一下,吸支烟。他甚至抓住狗去闻旧尿渍的时机,到一家食品店的门面售货部买了一小块巧克力面包。自上午以来,他一点东西都没有下肚,感到全身没有气力。他小口吃着还温手的面包,跟着狗上了中心大街。在一道红灯处,狗停下脚步,亚当上前来到它的身旁;他手上还剩下一点儿面包,包在油乎乎的食品包装纸里,他心想可以给狗吃一小块,可又一想,这样一来,狗有可能对他产生好感,这对他有害无益;它甚至会反过来跟着他走,而他却不知向何处去,而且,他又不愿意承担带领他者行走的责任。再说,他肚子饿得慌,还是别把这剩下的一点点食物贡献出去为好。因此,他自己吃完了那一小块巧克力面包,一边看着脚下那只毛茸茸的灰色躯体,只见它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用鼻子乱嗅,两条后腿的膝弯绷得直直的,乖乖地等着警察放行,穿越街道。

楼下,人少了。这儿有唱片柜台,纸品柜台,还有钉锤柜台,帆布鞋柜台,等等。里边很热。那一男一女带着那只母狗,正站在电器柜台前在摆弄灯具和电线。母狗蹲在一盏灯罩下,伸着舌头。它一见亚当和狗,便站了起来,身后拖着绳索。它的两位主人似乎过分忙于选购东西,没有注意身边的一切。亚当感到就要发生某种有趣的事情,于是,他驻足在唱片货架前。他装出一副样子,像是在观看铜版纸套,可脑袋微微扭向左侧,观察着两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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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事情发生了。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伴以吉他声和喀哒喀哒的尖跟皮鞋声。自动照相室的小蓝灯泡亮了又灭,一只苍白无血的手拉开照相间的门帘,在锌结构的照相间里,这只手显得像雪一样白。此时,黑狗已经到了黄狗的跟前,紧紧贴在一起,黑狗那个毛茸茸的身子整个儿压住了浑身黄色皮毛的母狗;开始几分钟,男男女女仍然来来往往,从旁边经过,掌了钉的鞋子富有节奏地击打着地漆布。母狗染上了一层金色,大叉开的双腿紧紧贴着地面,只见地面微微地上下起伏,反光斑斑点点,千百个幽灵般的黑影重叠出现。在这个伸入地下的商场共鸣箱里,人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笑声也越来越高,售货的还在售货,购货的拎着东西。随着喀嚓喀嚓的声响,照片相继而出,一束束镁光灯光,击碎了一个白色圆圈内的某种东西,那白圈里,两只狗张开大嘴,眼睛因恐怖而瞪得滚圆滚圆的,似乎在共同战斗。亚当额头挂着汗珠,又恨又喜,身子一动不动,可脑子却在快速地旋转,脑壳里,一只汽笛在高鸣,发出他人听不见的警报声:“警报,警报,”仿佛战争时刻就要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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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节奏放缓了,母狗开始呻吟起来,那几乎是痛苦的呻吟。一个孩子钻进那个起伏蠕动的空间,用手指着狗,嘻嘻直笑。汹涌澎湃的时刻已经过去。仿佛电影中一时出现了快速镜头,之后,仍然还有几个激烈跳动的疯狂场景。可是,亚当的眼睛已经离开了那两只堆在一起的狗,他呼吸着,指纹清晰地印在了唱片的封面上。吉他声渐渐变弱,方才那张紧贴着麦克风的清凉的嘴巴重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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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时装的最新款式现正在内衣柜台削价出售……有花式衬裙,长袖羊毛开衫,英国紧腰宽下摆女衫,游泳衣,轻质棉毛衫,女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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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亚当转过身子,几乎弓着腰,举步登上通往底楼的塑料楼梯,前面由那位浑身黑毛的英雄开路,他们在自己身后电器柜台旁那个昏暗的迷宫中间给母狗那只桔黄色的肚子里留下了一片空白,那里面空空如也,然而,有趣的是,几个月之后,那片空白将渐渐填满,出现五六只杂种狗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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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一起上了大街。天色已经很晚,太阳西沉。这一天又算完了,又加入到了那已经消逝的千百个白昼的行列。他们在马路有太阳光的一侧不紧不慢地走着。

这树荫和阳光导致了一次又一次的犹豫。狗突然从左边跑到右边,接着又从右侧跑到左侧;它在行人中穿插,因为已进入市区,行人愈来愈多;商店都在营业,或冷或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到处都是缤纷的色彩,一顶顶阳伞,伞面破烂不堪,这番景象全都映在墙上,只见墙头贴着许多广告,有的残缺不齐,缺头短尾,写着三个月前的表演节目:

街上汽车多于行人,走在这人行道上,差不多感到有点孤独。

过了海滨公路,便是一条林荫大道,人行道旁长着悬铃木,间距均匀,形成一片片幽暗的树荫。狗故意在树荫下行走,每当它走至阴暗处时,由于身上长着一圈圈黑毛,人们便难以把它与黑色的悬铃球和圆圆的树叶分辨清楚。

他们走过了两三家咖啡店,在这座南方城市里,每一幢大楼至少有一家咖啡店。谁也料想不到不是狗跟着亚当,而是亚当跟着狗。亚当缓步行走,不时地看一看迎面相遇的行人。男人大都戴着墨镜,女人更是没有例外。他们不认识亚当,也不认识这只狗。

在岔路口,亚当希望狗往右边拐,因为再走一段,就是他居住的山丘,你知道,那儿有一条小道,还有一座大房子,始终空着,他就住在里面。可是,狗如同往常一样,毫不犹豫地往左边走去,上了通往城市方向的那条路。亚当也一如既往地跟随其后,只是他在大脑的一个准确记忆点中感到些许遗憾,无奈竟有如此不可抗拒的动因,将这只四足动物引向人群与住宅群落。

然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机会看到这个笨手笨脚的大高个,手插在脏乎乎的旧布裤兜里,在市区的大街上溜达了。他独自一人住进山丘上那座被废弃的房屋,时间该已经不短了。亚当看着他们的墨镜,心想他也许不用再孤零零地到那个偏僻的角落去生活,可以做点别的事情:比如买只鹦鹉,走路时总扛在肩头;这样一来,要是有人拦住他,他可以让鹦鹉替他说话:

亚当跟狗一样,身子向着前进方向,可脑袋和脖子往后扭,用目光跟随着那只母犬。就这样,他们俩默然地注视了两秒钟,眸子深处闪烁着黄色的小光点。接着,狗叫了起来,亚当也在嗓子眼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吠声:汪汪汪,汪汪,噢汪汪汪汪汪,噢汪汪汪,汪汪噢。

“你好,身体好吗?”

“您应该把您的狗系起来,年轻人。”

人们也许因此会明白,他实在无话跟他们说,要么,他可以装扮成一个盲人,戴上一副不透光的大眼镜,手执一根白棍,这样,别人或许就不敢到他跟前去,除非有时上前帮他穿越马路;他可以让人帮助,不用道谢或说任何东西,渐渐地,大家就会让他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他还可以给自己弄一间小售货亭,全天营业,卖国民彩券。人们要想购买多少张,都可如愿,他嘛,也可以避免任何人跟他搭话,用假嗓子不停地吆喝着:

亚当一动不动,等待着起跑。出乎意外的是,狗猛起向前扑去,绕过一辆汽车,这才开始向公路上方跑去。它在离路坡附近的路面上疾步前行,并不左顾右盼。国家公路从村庄穿过,在公路交叉路口前这段路上,狗两次停下了脚步。一次是在一辆停在路旁的奥尔德汽车的后轮前;可这辆汽车并没有丝毫特殊的地方,它没有看车子一眼,没有嗅一下,也没有冲着轮子的金属壳慢慢地撒泡尿。第二次是在一位年迈的妇女下山去海滩的时候,她手中牵着一只母看守犬;妇人瞥了它一眼,拉了拉系在母犬身上的皮带,朝亚当转过身子。既然相遇了,她觉得应该奉劝一句:

“今晚的最后中彩者,

他观察着它的枕骨部、颅沟和两只竖着的耳朵。一列火车驶进隧道,发出隆隆的声响,听那声响,列车显然很远,正在山间行驶。他右耳前伸了几毫米,捕捉着机车的喀嚓喀嚓声,接着猛地往后缩,只听得一个孩子在下方的沙滩上没命地、久久地大声哭喊,那孩子可能遇到了伤心事,比如一块尖利的砾石把球给戳破了。

碰碰运气吧!”

亚当只是停下脚步,从后面打量这只动物;从这个角度看,它整个缩小了,怪模怪样的,直挺挺的身子,蹬着四条腿,腰成了弓形,脊柱两旁的毛也稀少了,颈脖似乎隆起,又粗又短,一个个肉疙瘩,可从来没见过这副模样的狗。

不管怎么说,狗也同样算是一种别的东西,因为人行道上迎面碰到的为数很少的几个行人都戴着墨镜,几乎看也不看他一眼,似乎没有一点欲望,想问他一声好。这证明他已经不再完全属于那个可恨的种类,也证明了他可以像他的朋友“狗”一样,在市区的街上自由行走,到商店里去乱窜,而没有任何人发现。也许不久,他也可以冲着美国汽车的车轴或禁止停放汽车的标牌,安安静静地撒尿,或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两棵悬铃木之间,在漫天的灰尘之中做爱。

然而,这一欲望还没有来得及表现为任何初步的动作,便在脑中受到了阻挠。

大街尽头,有一个绿铜水龙头,与从前到处可见的那种别无二致。水龙头装在人行道上,带一只手柄开关,排水道上有一道铁栅。狗渴了,站在水龙头槽沿旁;它等待了片刻,显然犹豫不决,嗅了嗅排水道。狗开始舔起铁栅来,铁栅上积了一层青苔,上面挂着一个个搓成圆团的烟盒。亚当也悄然无声地凑上前去,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打开了手柄开关。先是几声汩汩的响声,紧接着,流水潺潺,像瀑布似的飞落到狗的脑袋上,溅到了亚当的鞋尖。这流水,仿佛真是开关的扭动造成似的,狗大张着嘴巴,一连喝了好几口,一俟喝够了水,它便离开了水槽,摇了摇头,走了。亚当抓紧时间,好不容易喝了两三口,水继续在流,甚至连开关拧紧后,还有水在流。他边走边擦了擦嘴巴,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

“嗨!梅多尔!”

在市区的某处,也许有个时间的基础信号,可能是一群起飞的鸽子,或是渐渐消隐在六层楼后的太阳,因为此时,狗走得更快了,选择的路线也更直了。它行走的方式并不是那么风风火火,可它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显然是无动于衷。它竖着耳朵,微往前倾,四只脚在路面上飞快起落,仿佛有意在地面画下一条不可能偏离的直线。它在人行道中心碎步疾行,身披微弱的阳光,以八公里的时速与行驶中的车身交错而过,穿过阵阵喇叭声,迎面还有一道绿一道红的公共汽车。它这样行走,无疑是为了赶到城里去,赶到家中去。那家中,有一位它只能看到其胸部以下部位的肉乎乎的胖女人,会给它端上一碟肉和切碎的蔬菜,放在厨房间的镶木地板上。碟子里或许还有块骨头,红里带白,像只正在流血的臂肘。

或者

紧跟其后的是亚当,他几乎在奔跑,穿过一条条完全一个模样的街道,穿过花园,穿过正在关门的公园,穿过宁静的广场;他们通过一道道可通行车辆的大门,经过一张张栗色的长椅,椅子上,流浪汉们头倚靠垫,已经入睡;男男女女正登上各自的小汽车;有两三个老汉,身着黑衣服,一瘸一拐地走着,显得无忧无虑;几个浑身通红的工人,拿着油灯,正围着像火山口一样的地方,在这火山口旁,他们已经露天作业了一个整天;一位看不出多大年纪的汉子行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背上扛着一箱玻璃,他不时地朝着住户的窗户吆喝,声音滑稽而凄凉,像是在呼喊“万波利……万波利……”,但可能喊的是:

“嗨!狗!”

“换玻璃啰……换玻璃啰……”

它犹豫不决,仿佛在等着某人,这就给亚当提供了时机,跳下海堤,摆好了起跑的姿势,亚当一时兴起,想对它吹声唿哨,打个响指,或简简单单地喊它几声,就像大部分人对大部分狗那样呼唤:

狗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疾行;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楼房,房顶张着电视天线,耸立着砖砌烟囱;一根根管道,好似迷宫,家家窗口,灯光闪烁,狗在楼下昏暗的街道上跑着,身子绷得像一把利剑,异常坚硬。

在两点差十分的时候,狗离开了沙滩。出发前,它在水中抖了抖身子,额毛像棉花似的,一绺绺沾到了一起。它登上了卵石路堤,费了很大劲,气喘吁吁,走到离亚当几米远的地方,停在公路旁。太阳照得它垂下了眼皮,似乎给它的冷嘴筒上浇铸了一块白色的金属牌。

它就像这样向前行进,不看楼房的墙壁,也不瞧小花园的灌木丛。然而,如果有心剥去遮盖着这一切的外表,就可发现千万个洞穴,在洞穴深处,蜷缩着人类,他们都准备在那摆满花束和果篮的橡木餐桌、丝绒窗帘、双人床和印象派复制画之间度过人生。

每到那时,他便会像被人用套索猛地一拉,摆脱昏昏沉沉的状态,又开始跟踪那只动物,根本不知被带往何处,也压根儿不存有任何奢望。是的,他浑身感到异样的快乐,那种快乐往往导致人们机械地在继续某个动作,或模仿运动着的一切东西,因为那是生命的标志,可任人作出种种可能的猜测——人们总是喜欢无休止地重复一个动作,连那只动物也不例外。它迈着四条腿,飞快地走着,发出湿漉漉的沙沙声,在沥青路面上,有力地向前驱动那身薄薄的黑毛,那两只直直的耳朵和那对透明的眼睛,那只动物已经有了定名,它就叫狗。

狗所做的,是快速行走,赶到家中去;穿过即将沉睡的居民村的最后一条街道,沿着贴满广告标语的最后一堵墙走去,然后用嘴巴推开一扇锻铁栅栏门,最后消失在别墅正门和桔树林之间的某处,这儿的一切是属于它的,属于他们的,而与亚当无缘。

后来,我知道他又去等那只狗了,每天,总是在同一时刻,也总是在沙滩右侧那个像是海堤的地方。他没有到洗海浴的人们中间去,坐在卵石上等待,尽管这样会更舒服些;而是坐在堤边,双腿悬空,不停摇晃,这部分是由于天气炎热的缘故,部分是为了在一个较为空旷的处所,感受到自己更能支配自身的运动,在这儿,时不时总会吹过一阵凉风。他用目光扫过了整片海滩,包括砾石,油腻的废纸堆,显然也包括洗海浴的人们,洗海浴的总是这些人,而且还总是呆在老地方。他用了不少时间,就这样窥视着,只见他背靠德国人在一九四二年运至此地的一个水泥墩,迎着太阳躺着,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准备从一包香烟中掏出剩下的两支香烟中的一支,他规定每小时抽一支。还有另一只手,他用来搔下巴,抓头发,或者刮海堤上的石子,追随尘埃或沙粒,以此为乐。他监视着整个沙滩,监视着游人的来来往往,监视着卵石难以察觉的坍落。但最为重要的,他窥视着黑狗到来的时刻,盼望着黑狗在陌生的游泳的人群中出现,向公路方向前进,嗅着一丛丛野草,蹦呀,跑呀,不顾一切地投入用混凝土筑成的这方小小的冒险的天地。

此时,狗所做出的,是把亚当一人丢在房子的门前,他背靠水泥支柱,支柱上刻着一个名字和一个号码:贝尔别墅,9。在这儿,他尽可以透过栅栏的二十六根铁杆,细细地察看和观赏一个像儿童画般花红草绿、毛茸茸一片的花园,然后自问这白天里天气是否很热,夜间是否会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