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在动物园马上就要关门的时刻,亚当来到一家咖啡店坐了下来。他挑了阴凉处的一张桌子,要了一瓶可口可乐。在他的左侧,有一棵橄榄树,树上,有人自以为出了好主意,用木板搭了一个类似平台的东西,还安了一条铁链;平台上,在铁链的尽端,系着一只黑白色的绒猴,活蹦乱跳,放在这儿,显然是为了逗孩子们取乐,同时也是为了节省动物的食料。要让孩子们乐得开心,首先要向一位掉了牙齿的老太婆买几根香蕉或几包糖衣杏仁,扔给猴子吃,这位老太婆是受专门指派操此营生的。
这一切是如此简单,就摆在您的眼前,让人发狂,或至少可以有所感觉。是这样,它就存在着,亚当捕捉到了它,可在他捕捉到的同时,又把它放跑了。他胸有成竹,可是他又茫然不知所措,再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以后要做些什么,不知道自己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还是一个开小差的逃兵。出现在他面前的,即将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这样:由于不断地观看世界,世界整个儿凸现在他的眼前;世界万物经过数以千百万计的眼睛、鼻子、耳朵、舌头、皮肤等千百万次的观察、感觉,再感觉,最终世界成了一面多棱镜。如今,镜面已经数不胜数,变成了记忆,镜面相交的盲角很少很少,因此可以说,其意识是全球性的。此处,是全景的邻邦,在这里,人们有可能再也无法生活,再也无法生存下去。有可能在夏季一个炎热的下午,在一张令人恶心的床上,有人将一瓶巴尔西妥尔全都倒入一只凉水杯中,喝呀,喝呀,喝呀,仿佛地球上从今之后再也不可能会有泉水。多少个世纪以来,人们一直等待着这一时刻,而他,亚当·波洛,他来到了,他突然来到了,成了世间万事万物的神圣的拥有者;他无疑是他所属种类的最后一位幸存者,确实如此,因为这一种类已近末日。此后,他只有任自己悄然无声地,难以觉察地慢慢死去,任自己受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而不再受数十亿个世界的控制、侵袭与打击;他将所有时间和所有空间全部联结了起来,自身的体积比蝇头大一些,上面布满眼状斑,他孤零零地挺着这具纤弱的躯体,等待着突然出现咄咄怪事,把他击翻在地,重又抛入生者的行列,抛入血肉、碎骨、张着的嘴和失明的眼彼此不分的、血糊糊的烂泥之中。
亚当稳稳地坐在扶手椅里,点了一支香烟,对着瓶口喝了一口可乐,等待着。他并不怎么清楚自己在等待着什么,迷迷糊糊地夹裹在两股热风之间,看了看猴子。一男一女从亚当的桌前慢慢走过,他们拖拉着双脚,眼睛盯着那只动物毛茸茸的细小身影:
亚当离开了关狼的笼子,又到了一个圈起来的地方。这是园中人工修建的一块空地,左右两侧各有几个水池,以便被剪去了翅膀的大鹈鹕有水喝。这里有粉红色的火烈鸟、鸭子、企鹅等,仍然是同样的一种生活;打从夏季的某一天开始,亚当先是去海滩,然后再喝上两三杯咖啡,回到被废弃的屋中,或者去乘火车,乘汽车,读读报纸,渐渐从中发现的一切,他如今又在狮子、狼、海鸭的面前重新经历了一番,不过,每经历一次,就更完满几分。
“真漂亮,这绒猴,”男的说。
在这片枯燥的景象中,只有那几只狼为唯一的运动标志;俯瞰这一运动,比如从飞机上往下看,它也许像是一种异样的搏动,就像出现在海面的蚁群的攒动,恰正处在飞机垂直线的接触点上。大海呈圆球形,布满小圆齿,灰白色一片,像块大石头般坚硬,在六千尺的下方沉睡,但经仔细观察之后,可见某种东西,独立于冉冉上升的太阳,就像物质中的一个小结,一个在物质中心闪烁、运动、捣乱的瑕疵。就是这种东西,每当我猛一转身,突然离开灯泡,我便看到它,看到这颗微弱的星星,它酷似一只白蜘蛛,在挣扎,在划动,可寸步难移,在世界的黑暗景象之中苟延残喘,最后,在千百万扇窗户,千百万幅版画,千百万件雕镂品,数十亿道凹槽饰前往下落去,永远,永远。然而,唯它像一颗星星,虽然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毁灭,却永远不会消失,因为它已经消失在自身之中,埋葬在一件深色的青铜制品的背部。
“是的,可坏死了,”女的说,“我记得我祖母过去有一只,她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给它吃。哼,你以为它会感激她?才不呢,它把我祖母的耳朵咬得出了血,该死的畜生。”
三只狼中,两只顺着一个方向转,另一只顺着另一个方向转;转了若干圈之后,就假设十圈或十一圈吧,出于某种突然的、异常的、难以说清的原因,好像有人打了个响指,它们马上掉转身子,反向而转。它们身上光秃秃的,沾满尘土,灰不溜秋的,下垂的嘴唇发紫,可它们总是围着那个窝不停地转,眼中的寒光反照在身上,仿佛浑身披着闪光的钢片,气势汹汹,恨不得发泄仇恨,显出凶残的原形。它们在笼中打着圈圈,由于动作有条不紊,成了周围各处唯一真正的运动点。动物园的其余各部,连同游人和其他兽笼,全都陷入了某种静止不动的迷醉境地。人们猛然僵滞,凝固在摇摇欲坠的僵硬状态,周围的一切亦然,包括那只用铁条、木条制成的钟形狼笼;人们好似从显微镜中看到的一个光圈,上面放置着染上深色的生命基本元素,诸如杆状细胞,血球,还有锥体虫,六角形分子,微生物和细菌碎片。恰似用数十部透镜拍摄而成的一幅微观世界结构几何图。您知道,这一用化学品染色的,像月亮般闪耀的白色圆点是真正的生命,没有运动,没有时限,处于遥无尽头的第二无极之境,不见动物,没有显眼的东西;唯有岑寂、静止与永恒,因为一切都是那么缓缓的,慢慢的,悠悠的。
“也许那是一种友好的表示,”男的说。
亚当没有听完就走了。他没有耸肩,可双脚拖地,慢悠悠地走着;他沿着哺乳动物笼走去;最后一只笼子,也是最小最矮的一只笼子,里面关着三只瘦瘦的狼。笼子中间,用木头修了一个类似窝的东西,几只狼围着直转,不知疲倦,一刻不停,两只眼睛死死地斜视着铁条,齐膝高的铁条快速地向后退去。
亚当突然产生一种怪诞的欲望,想要纠正错误。他朝那对夫妇转过身子,解释道:
“有些人,仿佛他们根本意识不到似的。这些野兽已经三天什么也没吃了,有的人竟然以逗笼中的野兽为乐。有时,我真恨不得把笼子打开一点,放出一条浑身光亮的大螽斯。您准可以看到他们撒腿逃命的样子,对,只有吃点苦头,他们才会明白,才会知道。”
“这不漂亮也不坏,这是只绒猴。”
他厌恶地转过身子,让一位善良的妇人作证:
男的哈哈大笑起来,可女的看了他一眼,仿佛她早就知道,他是个最大最大的大傻瓜,接着,她一耸肩膀,走开了。
“对,我知道,”那人打断了他的话,“野兽关在笼子里,戏弄它们才有趣呢!是怪好玩的,可要是笼子打开了,那就不怎么好玩了,嗯,说呀,那就没有这么好玩了。要是您关在这笼子里,也许一样,怪好玩的,您不觉得吗?”
现在,太阳已经很低了,游客开始渐渐离去,腾出了兽笼和咖啡桌间的位置,只见五颜六色、喊声、笑声和一双双大腿像潮水般退去。随着暮色降临,动物走出了人工搭建的巢穴,纷纷伸展四肢;叫声四起,有尖嚎声,有鹦鹉的鸣叫声,有催促喂食的动物的嗥叫怒吼声。离关门就几分钟时间了。亚当站起身,向老太婆买了一根香蕉和几颗糖衣杏仁;他付钱时,老太婆露出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对他说:
“不……我不知道……我想……”
“您想给猴子吃?”
亚当没有想方设法辩解,他很尴尬,仍然嗫嚅道:
他摇摇头说:
“您不知道什么?”身穿制服的看护员说道,同时嘴里在哼着,想方设法让猛兽安静下来,“噢啦!噢啦!噢!噢!拉马!拉马!静静!静静!拉马!”“您不知道什么?您不知道不该惹动物?干这种事,聪明呀,聪明!”
“我?不……为什么?”
“我不知道……原谅我……”
她说道:
亚当重又与豹子相隔开之后,往后退了退,看也没看看护员一眼,嗫嚅道:
“您已经过了时间。现在喂动物太迟了。五点钟后就严禁喂食,不然,动物就消不了食,会弄出毛病。”
“您干这种事,聪明呀!聪明!您干这种事,聪明呀!聪明!聪明,嗯!”
亚当又摇了摇头。
在豹笼前,他做了这样的事:身子微微前倾,伸过栏杆,猛地把手伸向兽笼的铁杆。笼中一只灰毛母豹一声怒吼,朝他扑来,观豹的人们惊得向后退去,被激怒的猛兽用爪子直刨地面,亚当吓得浑身瘫痪,四肢哆嗦,只听得脑后的某个地方响起了看护员的斥责声,刺激得他全身感到美不可言的畅快。
“不是给猴子吃,是给我自己。”
他在动物园来回走动,加入了最微不足道的笼中部落,与蜥蜴、老鼠、鞘翅目动物或鹈鹕打成一片,消受午后剩余的时光。他发现,加入另一种类的最佳方法,莫过于尽量激起对雌性的欲望。因此,他每到一处,便弓着腰,倚靠在栏杆上,眼睛瞪得圆圆的,全神贯注,用目光搜遍每一个小洞穴,每一个肉疙瘩,每一道毛皱褶,每一片细鳞,松软的巢穴中,一切都在酣睡,那入睡的模样显然不堪入目,只见黑乎乎的毛团,软塌塌的软骨,脏兮兮的细膜,红溜溜的肉圈,还有像四方形土地一样龟裂开口的粗皮。他除尽了园中的杂草,将脑袋伸进花坛,用牙齿啃光了腐殖土,身子趴在地下通道的深处,在距离地面的十二米处,触摸着一个由一只腐烂的田鼠转世而生的相似的新躯体。他嘴巴缩入两肩之中,两只圆球似的眼睛慢慢地伸向前方,小心翼翼,企盼着某种电击,肌肤挛缩,运动神经节受震,全身的关节环相互碰撞,就像铜链条一样,发出清脆的当当响声,待他到了地底下,蜷曲着身子,化成胶状,那么,就纯粹是花坛中一条独一无二的、名副其实的黑蚯蚓了。
“那好。要是给您,就不是一码事了。”
一位年迈的妇人从狮笼前走过,手上拉着一个孩子,那是个小姑娘。老妇人走着,随着她向前迈步,她的身影在逆光中投射到笼子的铁杆上,忽闪忽闪的,母狮抬起了头。随即出现了两道反向的闪光;充满人类经验的黑箭在沙滩上方的某处触及了母狮神奇的绿色钢盾,霎时间,老妇人几乎裸露的白皙的身躯与野兽的皮毛合二为一;两者都摇晃了一下,接着腰肢扭动,仿佛在这粗俗的相互理解之中,踏起了淫荡的舞步。可是,一眨眼工夫,它们相互分开了,摆出的舞姿也松弛了,兽笼四周,只留下了一块洁白无瑕的标牌,在阳光照射下,犹如一个水潭,又像一具古怪的尸体,一个幽灵,风一吹,枯枝败叶飒飒抖动。亚当看了看老妇人和那个孩子,心中陡然产生一股莫名的忧伤,感到了一种古老的需要:想要吃点什么;他有别于从笼前走过的大多数人,毫无兴致,不想与母狮说话,不想对它说它长得漂亮,高大,或长得像只大猫什么的。
“对,是给我自己,”亚当说,说罢剥起香蕉皮来。
他倚靠着将游人与兽笼隔开的栏杆,任凭自己昏昏沉沉的,但昏沉之中有个突出的欲望,想摸摸那身皮毛,把手伸进浓密、柔软的毛中,骑上狮颈背,像钉子一样死死固定住它的爪子,用自己的躯体遮盖住像太阳般温暖的长长的狮身,此时此刻,他的躯体已经变成一张狮皮,长满狮毛,浑身充满神奇的力量,奇妙地成了狮子家族的一员。
“您明白,”老太婆继续说,“一过了时间,对这些动物就有害了。”
亚当开始漫不经心地在笼子间走着,听听周围的人说些什么,也闻闻从粪便和动物身上散发出来的各种气味;含着尿味的暗黄色的气味别具一格,给万物,尤其给动物平添几分令人愉悦的立体感。亚当在关着一头雌狮的笼子前停下脚步,他透过铁条,久久地观望着灵活的狮身,那满身肌肉,鼓鼓的,他心想这头雌狮可能是个女人,是个用橡胶浇制的橡皮女人,那呛人的气味也许是从一张习惯抽黄烟的嘴中散发开来,那两片嘴唇涂着些许口红,牙齿一股薄荷糖味,许多难以说清,但却实实在在的小东西,如黑影、绒毛、裂纹,给嘴唇四周投下一圈光晕。
亚当点点头。他站在老妇人面前吃着水果,虽然双眼盯着绒猴,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吃完水果,他又打开包着的糖衣杏仁。
“您慢慢看吧。五点半关门,对,夫人。”
“您来一颗?”他问道,他发现她正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对,夫人,我知道。五点半关门,夫人。”
“谢谢,”她说道,“我吃……”
一道锻铁栅栏围着公园。在南面,铁栅栏沿着大公路,亦即沿海修建,正中断开,是一扇大门;大门的两侧,有几座木亭,为两位五十开外年纪的妇女遮住了阳光,她们俩正在打毛衣,或许在看侦探小说。她们面前,搭在木亭窗口的一块木板上,放着一卷卷粉红色的入园券,上面打着间距均匀的冲点,以方便检票。一个头戴蓝帽、身着蓝制服的男子站在一盆老鹳草旁边,并不是那么一动不动,只见他正用指尖在撕木亭售出的入园券;一小片粉红色的面包屑挂在他上衣腹部处的羊毛上。这人厌烦得都不屑朝他身后属于他看管的区域看一眼,不然,他准能看到那儿有一伙游客在走动,一个个显出好奇而又冷漠的神态,消失在动物笼的铁条后。他也不和木亭里的妇女说话,游客问到他时,他才勉强答一句,而且回答时,也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看询问者的面孔,双眼只盯着海滩上一家餐馆的屋顶,那屋顶上挂着条幅,插着小旗。波多餐馆。当然,有时他也不得不说声“谢谢,是的”,或说声“去吧”,以及类似趣味的话,也有一些游人一无所知,什么也不清楚,他接住他们的票,手腕反转两下,轻轻撕下票头,扔进左边的废票篓,一边答上一句:
他们倚靠着柜台,双眼不离猴子,两人一起吃完了剩下的糖衣杏仁。接着,亚当把空纸包揉成纸团,放在一个烟灰缸里。太阳已经落到树梢那儿。这时候,他问了老妇人许多事情,问她在动物园的咖啡店已经干了多长时间,问她是否结过婚,多大岁数,有几个孩子,还问她对自己的生活是否满意,是否喜欢看电影。他越说靠她越近,带着愈来愈强烈的柔情注视着她,就像他在几个小时前,满怀深情地看着母狮、鳄鱼和鸭獭。
远处,大马戏场似的山峦脚下,房屋的窗玻璃阳光反射,很容易被视作公路两旁辽阔的庄稼地。人们也可能忽视远景,误以为那是小土包间熠熠闪亮的云母石。沸腾的景象活似一床扔在炭火上的黑毯,一个个窟窿突然间火光闪闪,一阵气流从毯下穿过,毯子波动不息,此处,彼处,冒出条条烟柱,升向空中,仿佛是藏起的香烟发出浓烟。
最后,她还是开始戒备了。当亚当一个劲地刨根问底,坚持要弄清她的名字时,她拿起一块湿抹布,动手擦起柜台的锌板面来,胳膊大幅度地来回伸展,身上的肉组织直抖。亚当想顺势抓住她的手,她脸霍地一红,威胁说要去找警察。动物园深处的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示意关门的时刻已到。亚当这才决定离去。他彬彬有礼地跟老太婆说了声再见,老太婆背冲着亮光,没有答理;他又添上一句,说等冬季来临前的哪一天,一定来看望她。
几个男人骑着自行车穿过田野,上了国家公路,汇入车流。
然后,他走出咖啡店,反向穿过了动物园,向大门走去。一些身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在用一桶一桶的水清洗兽笼的地板。一种紫色的阴影填补了景色中的空白,阵阵狂叫声升向空中,此处彼处,几乎到处都是令人窒息的热浪,散发着内脏味。大门的两侧,小亭子全都已经关闭。可是,尽管人已走空,野兽在歇着,但公路上,甚至在海边,仍然飘忽着一股隐隐约约的猴子气味,它悄悄地潜入你的体内,致使你怀疑起自己所属的种类来。
烈日炎炎,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酷热中,田野在渐渐收缩;有的地方,地面裂开了口子;野草烤得枯黄,脏乎乎的,沙砾蜷缩在一个个墙洞里,树木在尘埃的重压下弯着腰。看样子,这酷夏将永远不见尽头。眼下,田野里,坡地上,蝗虫成灾,胡蜂肆虐。结实的土路在它们的扑翅声中穿过,像锋利的刀片,割去气疣,刺破热气泡,那一个个气泡在草茎间碰撞,气味刺鼻。大气坚持不懈,在竭力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