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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

“我们都是蜘蛛或鼻涕虫。”除此,他们还有许多类似的充满孩子气的游戏。

需要时,他们俩蜷缩在二楼房间的一角,在心里默默地做爱,脑子里无时无刻在想:

傍晚时分,他们落到了某种自身很不完善的地步,仿佛他们所做的一切全都已经泡汤,无论是他们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还是每一次微弱的呼吸,全都受挫,连他们自身也仅仅留下了半个人的模样。楼上这间屋子的正下方是亚当起居的房间,屋子里,摆着一张大台球桌,桌面上铺着一块旧台毯。他们肩并肩躺在上面,眼睛盯着天花板。亚当的脸上挂着厌倦中交织着欢悦的神色,左手张开,掌心对着天空,呈水平状态,在台毯上移动。米雪尔点燃了一支烟,自得其乐,将烟灰弹入台球洞;她连脑袋也不扭一下,从侧面看了看亚当,见他那副心满意足、美滋滋的样子,一时感到气恼;她说她觉得这一切讨厌极了,感到是在等待什么,天知道呢,也许在等待斯特拉斯堡的火车,或等着轮到她做头发。

他们啼听着这片寂静,啼听着屋外传来的微弱的声音或屋内家什物件微微搬移的动静,以度过这天的剩余时间。不管怎么说,这并非是绝对的寂静;他谈到了嘘嘘声,唿哨声;除此,还应添上其他的声音,诸如吱吱嘎嘎声,气层的瑟瑟摩擦声,尘埃落至平面上的窸窸窣窣声等,那形形色色的声响被放大了一千五百倍之多。

亚当完美无瑕地保持着他的姿态,可感觉得出,他一时想动动双腿,抬抬眉毛。他说着话,可嘴唇却一动不动,米雪尔不得不让他重复。

他茫然不知所措,不再吭声了。他洗耳恭听。突然,他惊诧地意识到了整个宇宙处处呈现出太平景象。这些与别处大概一样,有着一片奇妙的寂静。仿佛人人都刚刚潜海归来,冲出了海波的入射面,耳朵深处,紧贴着鼓膜,有两只温暖的液状球,传出了节奏不甚分明的跳动,以一块真空地带作为大脑的基础,在真空地带上,充斥着嘘嘘声,鸣啭声,善意的唿哨声,定调声,潺潺流水声,在这里,纵然你疯狂怒吼,气势汹汹,纵然你狂喜不已,也只听得到河水与藻类的回声。

“我是讲,”他接着说,“女人身上让我厌恶的是什么。”他不断地细细察看天花板。原来,他发现,目光一旦瞄准中心点,由于淡绿色的油漆在泥灰上刷得很均匀,没有一点坑坑洼洼的地方,脑中便毫无立体的意识,墙壁、墙角不见了,于是,便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表明那天花板面是平的,原则上与水平线平行,以淡绿的色彩为特征,触摸时,表面平滑,稍有点儿沙粒感,总之,是由手工抹成的。一旦半眯起眼睛,瞄准中心点,突然间便面临着一种新范畴的交流,它无视立体、重心、色彩、触觉、距离、时间,夺走你所有的源自基因的欲望,使之萎缩,变得像台机器,它是反存在的第一个里程碑。

是这么回事,亚当心里想,是这么回事。原子战争,还没有打过呢。至于四〇年的那场战争,显然,我没有参加过。那时,我大概十二三岁。即使我参加过了,我那时年纪也太小,如今也记不得了。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不然,当代历史教科书上会有记载的。亚当不久前才读过,他心中有数,自反希特勒的那场战争以来,那书上没有提到任何地方发生过任何战争。

“令我感到厌倦的,是……是她们非得要表述她们的各种感觉。恬不知耻。而且差不多总是虚假的。仿佛这对别人举足轻重似的……”

“嗯?你在说什么样的战争?原子战争?还没有打过呢。四〇年的那场战争?你连参加也没有参加过,那时,你大概才十二三岁……”

他冷冷一笑:

她趁亚当说话,不慌不忙地喝完了她那瓶酒;她就喜欢不紧不慢地喝啤酒,喝上一大口,慢慢地在声门和舌头中间渗过。她差不多一个个数着在她嘴中消逝的千万只气泡,那气泡搜遍了她牙间的任何一个细小的角落和龋点,占据了她的全腭,一直涌到鼻腔。此刻,她已经喝完了,由于亚当说的东西提不起她的兴趣,她觉得还是打断他的话为上策。她重又问道:

“我们大家都充满感觉!我觉得,想一想大家的感觉都是一样的,这恐怕要更重要些。可是,不,人们都喜欢讲出来,然后进行分析,并以分析为基础进行推理……况且,这不过也只有一种资料价值。”

“停一停,亚当,你愿意吗?首先,你谈的是什么战争?”

亚当将推理推至极点:

“OK,OK,”他带着几分绝对不该有的酸楚,说道,“他们不在乎。我也一样。战争结束了。不是我结束了战争,也不是你,可这无关紧要。反正摆脱了战争。你言之有理。只不过有一天会让人绝望,看到从四面八方涌出的一些刷上卡其伪装色的铁怪物,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坦克,冲进城里。人们会发现整个地区一个个灰黑色的小点在褪色。一觉醒来,拉开窗帘,他们全在那儿,就在下面的街上;他们来回走动,人们纳闷,他们为何酷似蚂蚁,莫非看错了。原来,他们拿着一些东西,像是喷水管,四处乱拖,扑哧扑哧,声音十分柔和,正往大楼喷射凝固汽油。我哪能有机会目睹这种场面?管子里喷出火舌……在空中连成孤零零的一条线,稍有点儿弯曲,继而愈来愈长,射进了窗内。突然,似乎什么也未曾发生过,房子便一下燃着了,像火山爆发,墙壁整个儿坍塌下来,在白炽的热气阻挡下缓缓倒落,腾起大团大团的黑烟,火球四溅,如同一片火海。紧接着,反坦克火箭筒,达姆弹,迫击炮,手榴弹等等,乱作一团。还有一颗炸弹落到港口,那时我才八岁,浑身发抖,连空气也在颤抖,面对黑暗的天空,整个大地都在颤栗,摇晃,嗯?对,大炮呀,请教请教我吧,炮弹发射时,大炮往后一跳,动作灵巧,美极了,活像只大虾,要是把手向它伸出,它就后跳,由于水冰冷,手指冻得发红,粗粗的,像香肠。对,发射时,大炮的动作漂亮极了,好似一台上油的机器,机身漂漂亮亮地猛一抽搐,轰隆一声,往后一跳,如同一只活塞,三百米外,炸出一个个漂亮的大坑,那坑不算太脏,天一下雨,便成了水塘。哎,都习惯了,天下没有比战争更容易让人习惯的。战争,并不存在。天天都有人死,还有什么?要说战争,要么天天都是,要么哪天都不是。战争嘛,是全面的,也是持久的。我,亚当,说到底,我还处在战争之中。我不愿走出战争。”

“人们就是这样搞形而上学的,一边喝着牛奶咖啡,或躺在床上,或跟一个女人呆在一起,或面对一只在街头被轧死的狗,狗的眼球全凸在眼眶外面,肚子开了花,流出一团肠子,血呀,胆汁呀,一摊泡沫。”

亚当冷冷一笑。

最后,他站了起来,支着双肘。他想说服米雪尔:

“也许,对……”

“你觉得在等待着什么东西,嗯?某种令人生厌的东西,或某种与其说危险,不如说讨厌的东西?——是这样吗?你感觉到在等着某种令人讨厌的东西。那好。听着。我这就告诉你。我也一样。我也感到在等待。可好好理解我吧:我呀,要是我还没有确信这种令人讨厌的东西就要临头……或迟早有一天必定要临头,我对这种等待的感觉就根本不在乎。这样一来,说到底,我现在就再也不等着任何讨厌的东西,而是等着某种危险的东西。你明白吗?这纯粹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方式。要是你跟我说出了你没有告诉我的东西,比如,跟我说你感到在等待着什么东西,说你知道了,明白了,你知道那可能就是死,那么,这就OK。我就理解了你。因为说人在等死,这最终总有一天会显出其道理来的。可是,你明白,是不是,重要的不是你拥有的那种不快的感觉,而是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死亡这一事实,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等。情况就是这样。这就意味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某种生命系统中,人们只要存在,就无不在实施这一系统,你也就留下了消极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完满地完成了人类的统一。这使我想起了巴门尼德(1)。你知道他说的那句话,我相信,他说:‘业已存在的怎么会可能存在呢?它怎么可能会是诞生之物?因为,如果是诞生之物,那它就不是存在之物,如果它有一天可能会存在,那它也就不是业已存在。因此,起源无踪无影,消亡无从查证。’确实应该这么说。应该心中有数。不然,米雪尔,能否思维也就无关紧要了。说也无济于事,米雪尔,嗯,无济于事。”

“他们不在乎,嗯?”

突然,他莫名其妙地意识到自己伤害了米雪尔,并以某种方式表示歉意。

“我啥也不知道,我,我知道啥?不,我不认为他们会想这……我不觉得他们以为会爆发原子战争……说实在的,我认为他们才不在乎呢。”

“你知道,米雪尔,”为了赎罪,他说道,“你可能说得在理。你可以反击我,为什么不呢,就说一切包含着一切——说到底,这也许是最符合巴门尼德派精神的……”

年轻姑娘一耸肩膀:

这回,轮到他侧倾着脑袋,用两只不那么流里流气的眼睛打量着年轻姑娘的侧影;他从中得到了满足,为突然拥有了连接他两段讲话的可能性,为拥有了连接他两段讲话的真正的接点自鸣得意。

“原子,对呀。”

“这就是说,在辩证——从这一角度看,说辩术更为贴切——推理系统中,对,在这一不涉及经验的推理系统中,只要你对我说一句:‘Quelle heure est-il?’(2)我就可作出解释:Quelle,为特征疑问,源自一种错误的宇宙观,按照这一宇宙观,一切均被分门别类,人们可像从抽屉里取东西一样,从中挑选适合某物体的特征说明。heure,时间,抽象概念,可分为分与秒,若添上无限次,即产生另一个抽象概念,叫永恒。换言之,时间包含有限与无限,可数与不可数;两者矛盾,因此,按照逻辑观点,为无意义。

“原子?”

“est,存在:这又是一个词,是与抽象相比较的一种拟人说,如果说存在就是一个人的联觉的总和的话。i1,同属一类。i1,并不存在。i1是阳性概念在时间这一抽象概念上的普及使用,此外还用于一种不规则的语法形式,即无人称,与est这玩意儿连在一起使用。等一等。整个句子都与时间有关。就这样。Quelle heure est-il? Quelle heure est-il?这个小小的句子,要是你知道它多折磨我!或者说不是这样,是我自己受它的折磨。我被自我意识的重负压扁了。我被压死了,这是事实,米雪尔。这害死了我。可万幸的是,人们并不是按照逻辑生活。生活不是逻辑,它也许就像某种意识的无规律现象。一种细胞疾病。说到底,这无关紧要,不成其为什么理由。首先,必须说话,必须生活?米雪尔,不过,也可以只谈绝对有益的东西,嗯?其他东西嘛,最好还是留在自己肚子里,等着把它们全忘掉,等到只为自己的肉体而生活的那一天,很少去动双腿,蜷缩在一个角落,多多少少有点驼背,也或多或少受到人类的疯狂欲望的支配。”

“你想怎么说都行,看法呀,传闻呀……人们都传了些什么?是不是会发生,噢,至少他们是不是觉得不久就会爆发原子战争?”

米雪尔还是一声不吭,并不是因为气恼,而是聚精会神,体验着这儿的不舒坦,几个小时以来,这隐隐约约似曾有过的动作,这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的言语,还有这屋里屋外或稀奇古怪、或细微难辨的各种声响,构成了这种不舒坦的感觉;她也许发现了,谁知道呢?发现耳朵深处有一种扩大器,应该不断调整音量,严禁超过某一强度,不然就会自食其果,从今以后再也听不明白。

“可那就不是新闻了。要不就写到报上去了。那都是人们的看法,或者不如说……”

“现在几点了?”米雪尔打了个呵欠,问道。

米雪尔想了想。

“我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你还缠着问?”亚当说。

“行,就换个方式问吧:除了报上写的,还有什么新闻?我是不知道,可像你,生活在别人中间,就不一样了,对吧?除了报上、广播里说的,总还有路人皆知的事情吧?没有吗?”

“是的,现在几点了?”

他皱着眉头,追问道:

“现在的时间是,夜色明亮,动荡的大地周围,星光闪闪……”

“跟报上说的一样,你知道,亚当……”

“不,听着,正经点儿,亚当……我打赌现在肯定五点多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新闻?”他问道,“我是说,广播,电视上,有什么新鲜事儿?”

亚当看了看自己的表。“你输了,”他说,“五点差十分。”

他们对着瓶嘴,一连喝了好几口。亚当先放下酒瓶,揩了揩嘴巴,开口说了起来,仿佛在继续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米雪尔爬了起来,跳下球台,在昏暗的屋子里走着。她透过百叶窗隙缝看了看。

“不,还是把你喝剩下的那半瓶给我吧,够了。”

“外面还有太阳,”她说道。接着,仿佛她猛然意识到衬衣后背汗淋淋似的。

她同意喝一点。亚当起身找来了那几瓶酒,又从一堆毯子附近拿了一把小刀,打开了瓶盖。他把一瓶酒递给了米雪尔。

“今天可真热啊。”

“你要喝点什么?我还剩两瓶半啤酒。”

“现在正是盛夏季节,”亚当说。

米雪尔递给他一张纸币,他谢了她一声,把钞票塞进了裤袋。接着,他从阴影处拉出一把长椅,坐了上去。

她扣上紧身上衣的纽扣(实际上是一件男式紧身衬衫),当她用手扣扣时,她的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窗叶细缝,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可见的那一小片风景;她浑身上下一团漆黑,唯在眉睫处有一道白色的光线,将她一分为二。他们的身躯仿佛被人控制,被放置在一条深深的车辙中,以致看什么东西都不完全。她的视野只限于窗缝的大小,约一点五厘米宽三十一厘米长,而他呢?还躺在球台上,只隐隐约约地看见她正往外张望。

“对,如果行的话。”

“我渴了。”米雪尔说,“你是不是还剩一瓶啤酒?”

“不超过一千,”米雪尔答道,“你现在就要吗?”

“没了,可花园里有个水龙头,在房子的另一侧……就剩这一个没被自来水公司关掉了……”

“我知道,”亚当说道,“钱呢?你能借给我一点钱吗?”

“你这儿为什么总是什么喝的也没有?我想,经常去买瓶石榴汁或别的东西,这又不难。”

“没有……可你跟我说过,你啥也不需要。”

“是因为我没钱,小丫头,”亚当回答说,他还是一动不动,“你可能是想咱们一块到城里去喝一杯,对吧?”米雪尔转过身。她用目光扫了屋子一遍,黑影反照在她的眸子里,茫然的眸底闪烁着一个个黑点。

米雪尔摇摇头。

“咱们还是去海滩吧。”她提议说。

“噢,”他说道,“有什么吃的吗?”

他们达成了一致意见,沿着海角到悬崖礁岩间去走走。确实,海滩尽头,有一条小道,像是走私犯开辟的小道。他俩肩并肩在小道上走着,没有多说话。迎面碰到了一伙伙垂钓归来的人,他们肩扛渔竿,像是刚下班。他俩乖乖地顺路走去,沿着海边,上下高度正适中,离海水不太近,离山丘也不太远。地面上很有规律地长着一丛丛芦荟,给眼睛和大脑提供了休息的机会。海面上也以同样方式装点一新,那尖尖的脊峰,在模仿着波浪运动,几乎呈几何图形。一切都有意识地呈现出新气象,宛若一匹鸡爪状花纹布,又好似根据金龟子或蜗牛的娱乐标准建成的一座偌大的小花园。

“能弄到的都带来了。”

山丘的这一带,有十几座房屋;地下埋有排水道,地面微微隆起,隐约可辨,像树根一般贴着地面蜿蜒伸展开去。几米外,小道伸向一座水泥碉堡下方;旁边一架陡梯直下一口坑底,里头冒出一股暖烘烘的粪便味。亚当和米雪尔绕过了那座水泥建筑,不知是一座碉堡。他想得比较简单,以为是座现代别墅,纳闷这主人怎能忍受在这臭气熏天的环境中生活。

“有意思吗?”

待他们走到海角尽端,太阳已经彻底消失了。这儿,再也没有一丝路的痕迹;只得从一块岩礁跳到另一块岩礁,岩礁与海面几乎呈水平线,天空一半悬挂在头顶,另一半隐藏在突出的山峦后。米雪尔一下跳得太高,扭了脚脖子,他们俩坐到一块平坦的岩礁上,休息了一会儿。两人都抽着烟:他抽两支,而她只抽一支。

她给他递去杂志。亚当翻了几页,凑近封面,用鼻子闻了闻,扔到地上。

离海岸约百米处,一条大鱼正往前游去,圆滚滚的黑色鱼身半浮在水面。亚当说是条鲨鱼,可他们无法断定,因为夜幕降临,他们看不清那条鱼有没有鳍。

“一本杂志?什么杂志?给我瞧瞧……”

大鱼在海湾转悠了半个钟头,愈游圈子愈大。它完成的这幅螺旋形图案并非尽善尽美,更确切地说,这是一幅疯狂图,是对某种疯狂的真实描绘,那条灰不溜秋的大鱼迷失了方向,用鼻子不断撞击冷热气流。饥饿、死亡或衰老也许折磨着它的肚子,于是它四处游荡,时而受欲望驱使,像一条飞船,时而力衰气短,像一摊流沙,阴间的永恒已经隐约可见,向它靠近。

“有十来份报纸,一份《竞赛画报》,还有一本电影杂志。”

米雪尔和亚当起身时,那条鱼最后又出现了一次,它那枚危险的炮弹在浪间滑动,接着,它向外海游去,渐渐消失了。米雪尔声音低微,紧紧地靠着亚当:

她在地板上打开小包,摊开报纸。

“我冷……我冷……我很冷……”她说道。

“对,我给你带了些报纸。”

亚当并不拒绝接触年轻姑娘的躯体,甚至可以说是他主动握住她的手,那只细皮嫩肉、温和柔软的手,他一边走,一边重复问道:

“你给我带东西来了?”他问道。

“你冷?你冷?”

亚当答应了,又回到别墅里,进去的方式与出来时完全一致;米雪尔紧跟其后,可从某种意义上说,亚当对此才不在乎呢。套上衬衣后,他点起一支烟,朝年轻姑娘转过身子。他发现她左手提着一包东西。

米雪尔回答道:

“好了,你去把衣服穿上。”

“是的……”

她摸了一下他的肚皮,马上晃起手来,仿佛挨了烫似的。

不一会儿,岩礁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洞。洞大大小小,形形色色,无所不有。他们选择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只有一个人的位置,可他们俩都拱了进去。亚当兴致尤其高:他没有一天不来创造这番奇迹:他的神话感被激发到了极点,常常用石块和瓦砾把自己埋起来;他恨不得倾尽世上的碎石和垃圾,将自己掩埋其内,占据物质、灰烬、卵石的中心,渐渐地化为一尊雕塑。不是那种白大理石塑像的式样,也不是中世纪的基督像的式样,这些塑像或多或少总是闪烁着模仿生命与痛苦的色彩;而是那种铁雕铜塑的模样,已有千载的历史,或仅仅经历了十二个春秋,人们并没有发掘它们,可有时挥铲锄地,在两个土包间一铲碰上,仅凭那浑厚的碰撞声,就可认得它们。它就像一粒种子,好似一颗树籽,深藏在土缝里,等待着天赐洪福,吸水发芽。

“我该去把衣服穿上了,”他嘟哝道,“摸一摸这儿……不,不是那儿,是我肚皮上。”

他伸手朝右方轻轻地动了动,胸有成竹,知道会触碰到什么。可在这无比欢悦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知觉在摇晃,巨大的疑虑占据了他的大脑;某一逻辑的、难忘的经验试图让他分辨出米雪尔的皮肤(伸在他身边的裸臂),而与此同时,他的手指在盲目地左右摸索,可触摸到的却是坚硬、粒状的下陷地面。

“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讲你的肚脐呀,鼻子呀,手呀,耳朵呀,或类似的东西?”米雪尔抢白道。他对此毫不在意。

亚当似乎独一无二,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像这样死去,真正地死,悄悄地死;他仿佛是世间唯一的一个生者,在不知不觉地死亡,不是死于肉体的堕落与腐烂,而是消亡在矿物的冻结之中。

“我被太阳猛晒了一阵,这儿,就在肚脐眼周围,”他说道。

坚如钻石,多棱易碎,嵌在等积四方体正中,永远保持着几何图形般的姿态,力求纯洁无瑕,绝无冻鳕鱼的弱态,这种鱼在成批冷冻时,鱼鳍接合点总挂着一颗熠熠闪亮的小水滴,眼睛上也总蒙着一层薄薄的细膜,那是死亡时的痛苦标志。

他神色不安地看了看自己光溜溜的肚子。

米雪尔再次站起身来,用手理了理衣服,不耐烦地说:

“我不知道……总也不知道……”

“亚当——亚当,咱们走吧?”

“什么?你想要谁来?”米雪尔气喘吁吁。

接着又说:

“你吓着了我,”他说,“我一时在纳闷到底会是谁呢。”

“亚当,你这样让我害怕,你一动不动,也不呼吸,像具尸体似的……”

他拉着她的手,帮助她越过了最后几个土包;他看着她停下脚步,只见她上气不接下气,脸上闪闪发亮,衣服湿乎乎的,贴在身上。

“笨蛋!”亚当回了一句,“把我的静修给打断了!现在,完了,我又得从头开始。”

“是你呀,米雪尔?来。”

“你从头开始什么?”

在这块干燥的地方,那呼唤声格外令人讨厌,亚当害怕再响起喊声,遂爬出窗户,趴在一个花坛边。他无意中压着了两只黑红蚂蚁,其中一只正驮着一具食粪虫壳。待米雪尔行至距他仅几米处,他才以模仿得惟妙惟肖的自然口吻说道:

“没什么,没什么……我跟你解释不清。我刚才已经到达植物境界……成了青苔,成了地衣。差不多就要成了细菌和化石。我跟你解释不清。”

“亚当!喂……唉,亚当!”

全部结束了。他现在知道,在这天剩余时间里,危险已经排除。他站了起来,抱住米雪尔的肩膀和腰身,把她紧紧地按在地上,剥去她的衣服。接着,他占有了她,可思想却集中到别处,比如集中到那条鲨鱼突出的身子上,它可能正在那个天地里划着越来越大的圆圈,苦苦寻找直布罗陀海峡。

亚当从窗口看到了她过来,他一时蜷缩起身子,心神不定,试图弄清闯入山林的到底是谁;直至离他不足五十米处,他才认出是米雪尔。他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离开观察点,重又坐到长椅上。响起一个热情或倦意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

后来,他高喊了一声“嗨噢”,便独自奔跑起来,沿着那条把他引回海滩的小道,越过岩礁,穿过灌木,荆棘,跳过一块又一块岩石,目光搜索着昏暗的洞穴,众多的障碍只勉强看得出个大概,时刻有可能把他绊倒,扯破他胫骨的皮,把它摔成两段,喀哒一声,落到下面的一块石块上,身上仍在抽动,成为令人恶心的寄生虫的美餐。黑夜漆黑一团,达到了某种完美的境界,每一个物体都会在该地区的地图上引起新的混乱。地面布满斑纹,俨然是一张斑马皮,黑一道,白一道;山峦形成一个个同心圆,像是道道指纹,有的纹路相依,有的纹路重叠,不给人一丝安宁。仙人掌的尖头如同架在一起的枪束,等待着一场神秘的战争。

她又向山丘上方攀登,衬衣被汗水浸得湿湿的,由于双肩前倾,左右晃动,格子紧身内衣的胸罩搭扣勒进了后背的皮肉。这一回,太阳远在身后,朝她行进的方向投下黑影,给房子的门面抹上一层灰白色。

左侧,那液状物不再波浪汹涌,大海宛若一面平镜,平静如睡,坚似钢铁,整个儿变成了钢盔铁甲。

米雪尔连连碰壁,不是走到林中空地,就是碰上高低不平的路段,要么就是像炸弹坑似的火山口,里面生活着水蛇和蚁蛉,不然就是摸上小山包,荆棘丛生。她放眼远眺,发现了亚当的屋子;她觉得自己也许对草图理解有误,因为她最后抵达的地方远在标定点的下方。

此时,亚当在铁景中奔跑,这不是一幅死景,而是具有像谜一般深刻的生命,其活力被禁锢在地底的百米深处,可能表现为气流或气泡;世界的外壳像打了釉光,好似一位熟睡的骑士,身披甲胄,一动不动,但却充满强大的生命力,那透着寒气的反光意味着鲜血,意志,动脉或大脑。无烟之火,电之火,在漆黑的地底潜藏着。地壳从这团火中汲取了全部的力量,仿佛这岩礁、大海、树木、空气还在熊熊燃烧,仿佛这一切是石化了的大自然闪烁的火光。小道已经略宽了些,将他引入碉堡旁的一口深坑,周围弥漫着臭气,他遂蹿上梯子。这儿是小道的最高点。海岸边,唯此处视野开阔了千倍,海、天、地尽收眼帘。登至最高处,亚当恍然大悟,奔跑已经无用,旋即止步,整个儿顿时麻木了。

行至小道平行线的尽头,米雪尔看了看左方。由于地面高高低低,又是房子,又是小灌木,她无法看清那个十字标示的长方形。因此,她不得不贸然前行,穿过丛生的荆棘,冒着不是太靠上,就是太靠下,擅自闯入他人住宅的危险。她的下方,大海呈圆球体,此处彼处,白帆点点。太阳的反光闪烁不定,宛如一盏水晶吊灯,海浪凝固不动,酷似条条犁沟。苍穹茫茫,双倍地寥廓,大地斑斑点点,装点得很不协调,尤其是挡住海际去路的那一线山峦周围,色彩刺眼,形态往往相互重叠,无视平衡与配景的基础概念,滑稽可笑。人们仿佛感受这自然风景从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如玫瑰色的夕阳,淡紫色的月食,以津津乐道于所谓的基础概念,廉价的音乐本质。

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劈头盖脸,扑打着他全身,麻木变成了痛苦。他支着双腿站立着,高高的像座灯塔,正在细细欣赏自身在宇宙中有多融洽。此时此刻,他已深信不疑,自己不懈地、永久地占据了宇宙的中心,任何力量都无法拉开宇宙的拥抱,将他从宇宙的怀抱中夺走,哪怕在日后的哪一年哪一日,死神将在第四纪的两片木条中拍摄下他的人体形状。

更远处,又是两条平行线,可挨得较近,在圆圈和三角块之间打转,那是条小道。小道的左右两侧,硬纸片稍有点拉痕,几个字恰好在拉痕上,因纸片发毛,字迹无法辨认。顺着山道前行,左侧有个四方块,这个四方块完美无瑕,画得认真,而且清楚,比别的四方块也要大得多。方块的中心附带画了一个东西:像是一个圣安德烈十字架。亚当就居住在此,居住在世界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上。凭此小点,把他永远标在某个处所,留下永久的印记,就像有人在厕所门上涂上一幅淫秽画,以便世上的厕所有个重心,至少有那么一次。

他顶着呼号的风,向前迈了几步。

“那儿,有几座木板屋,分散坐落在山丘上。我不给你全画上,因为多着呢,我一天全搭上也画不完。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别以为我忽视了周围的环境,我给你注明,那儿:木板屋。”

他几乎像个瘸子,蹒跚前行,仿佛面临一场大爆炸,在小路下方的一块悬崖上,他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朝天际瞥了一眼。他的身影完全虚化了,细微得就像某种梦境血红的背景上的一根神经。

可是,她并没有看这文字,而是细心研究用铅笔涂在广告文字上的平面图。一条曲线代表港口过后的海湾。两条平行长线标志着公路,就是她正站着的这条公路。公路四周,即在“斯拉维亚”的“斯”字下方,草草地画着好几个小圆点或小方块,米雪尔想起了亚当的说明:

一艘帆船被大海的另一侧遮去了半截,不见移动。一刻钟后,亚当感到寒冷向他袭来,他打了个哆嗦,开始向碉堡方向张望,愈来愈希望米雪尔到来,最后,米雪尔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在他身后出现了,她输掉了这场赛跑,一副狼狈相。

尝尝斯拉维亚酒,味道就是不一样……祝您健康!

(1) Parménide(约前515—?),古希腊哲学家。

她从英国式样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张草图,那是亚当有一天在咖啡店画在一只杯子的纸垫反面的简图。这片纸垫两面都印有文字,类似:

(2) 法文中用以问时间的一个常用句式,意思为:现在几点了?由疑问词quelle,名词heure,动词être的第三人称单数直陈式现在时变位形式est及无人称代词il(也为第三人称阳性单数主语人称)组成。

米雪尔费了好大劲寻找亚当的住房。公共汽车把她带到海滩过后第一个弯道处的公路上。她环顾四周,别墅、花园、山丘一处紧连一处,被柔和的曲线连接在一起。这儿,草木比别处长得更为茂盛,眼前的这番景象中,看不出任何东西可以给她指点方向。她在路堤上慢慢走着,凉鞋踩在细砾石路面上,可以想象她正专心致志,将鞋子弯曲至精确的角度,约摸倾斜三十度,脚脖子紧绷着细皮带,发出吱呀吱呀声,有一次甚至响起脆裂声,迫使她放慢行走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