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一个人要想生存下去,这并不需要去挣钱糊口,倒是需要时刻提防所有那些恨不得把您杀死的人(不乏其人)。
但是,重要的是战争结束后,应该知道做些什么。人们可以从商,可以执教,或者写小说,一辈子以讲述军队为生。至少可以像加拿大蒙特利尔的约翰·博若莱,当个爵士乐手。要么又收拾起行装,背上背包,提起一挺机枪,进入丛林;空地,电线杆,清晨六时的常绿矮灌木丛,沉沉雾霭,紧挨地面缭绕,仿佛为了古希腊的百牲大祭,半遮起群群野鸭。可是,离开军队之后,能爬上山顶,孤单单一个人住进一座被废弃的大房子,把两把椅子面对面放在一起,然后,几乎赤身裸体,有时干脆一丝不挂地迎着太阳,淌着汗,一呆就是几个整天吗?
亚当试图回忆起某件往事,将他与前十年的岁月联系起来,哪怕一句话,军人的一个怪癖,或一个地名,向他确切地展示出过去的时光是如何度过的,后来,后来又是从何处来的。
“不,”亚当说。他在圆凳上慢悠悠地转了转身子,双肘支在吧台边沿上,脊柱的中心顶在金属柜板的一角。他看了看在他左侧晃动的三套军装。外人之间闲聊几句,付点小费,晚上的小段时间无缘无故地缀合在一起度过,如此和平共处,却轻而易举就可变为仇恨,变为不新鲜的面包,变为黑夜中的恐怖,继而突变为战争,取而代之的是暗语、口令,面包没有了,爆炸声、枪声此起彼伏,鲜血流淌,硝烟弥漫。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地球的每个角落都在开战,他脑中出现了一块怪诞的东西,渐渐地侵占其他部位,那是一个丛林地带:奇怪的大自然,实际上,那儿布满了铁蒺藜,像是草藤,硬邦邦,直挺挺,该长叶子的地方,却是一个个锋利的小结,间距统统为十二厘米。
一个法国士兵走进烤肉酒吧。他身着阿尔卑斯山猎兵服,好像在找人。他的那种神态为众人所熟悉,像是从不把生活中的琐碎小事放在眼里,富有生气,充满力量。亚当感到自己不可抗拒地被他吸引过去,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向他走去,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此时,他的胸部直冒汗。
“您想喝一杯吗?”
“您是当兵的吧,您?”他问道。
水兵一时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亚当。接着,他说道:
“对。怎么了?”士兵答道。
“听我说,”美国人说道,“您想知道米莱伊长得怎么样吗?她是这副模样,多俊俏的模样!夏天,她戴着小小的草帽,那玩意儿,你们是怎么说的?她有一条白狗。后来,狗死了,我想。我呀,我想要她以后跟我一起去美国。对,我跟她说过,去吧,可她说,不。我是多么希望她去呵。”
“哪个连的?”
“对,”亚当说,“我也是……”
“阿尔卑斯山第二十二猎兵连。”
“法国姑娘漂亮,嗯?”美国人说道,“我很想……想娶一个。”
“莫西拉,您熟悉吗?”亚当问。
“对,斯图亚特·恩格斯特朗,”亚当继续说,“他在这儿没什么名气,可在美国,人们差不多把他当作一个通俗作家,不是吗?可我觉得这挺好,他写的东西简单易懂,说的故事简单易懂。有些家伙想得到漂亮姑娘,跟她们结了婚。可正因为她们漂亮,所以情况就不怎么妙了。那些家伙都很狠毒,不像这儿。所以,最后他们总是有理。”
对方惊诧莫名地看了看他。
“可我该走了……对,走了,嗯……”
“不熟悉……怎么回事?”
“不。”博若莱说道,“我是个搞音乐的——搞爵士乐。吹萨克斯中音管。那一年我跟贺拉斯·帕朗及谢利·玛纳合作演奏过。还有罗密欧·彭克,他是吹笛子的。我跟约翰·厄德莱很熟悉,他棒极了,棒极了。”他用食指的指节敲击着吧台。
“那是阿尔及利亚的一个乡村。”
“我喜欢美国书。我很喜欢威格尔沃思,蔡尔德,还有那位诗人罗宾逊·杰弗斯,他写了《他玛》。我也很喜欢斯图亚特·恩格斯特朗。您熟悉吗?”
“我没去过那里。”对方说道,“再说……”
“不,我不,我服过了。”亚当说。他打住话头,吃了一口面包和色拉,接着又补充道:
“等等!”亚当继续说道,“我在找……您知道,我有绘图知识。那是在布阿拉里季堡附近。”
“不,不是从战。”博若莱回答道,“而是……服兵役,嗯,您也是,对不对?”
“可能。”士兵说,“可请您原谅,我没有时间。我在这儿等一位女的……”
“您还在从战,您?”他手中拿着一块面包皮,指了指军装,问博若莱。
他显出一副像是要找张桌子坐下来的样子,亚当跟着他,追问道:
“我认识一位法国姑娘,名叫米莱伊。”美国人说。说罢,他朝伙伴转过身,低声跟他们说了点什么,他们哈哈大笑起来。亚当继续吃了一会,感到一种厌倦感渐渐袭来,仿佛在火星人的家中度过了整个下午,先后使用了多种语言。
“皮巴纳地区的莫西拉?是在霍德纳的山区的山梁分支处……离它最近的城市是塞提夫。塞提夫,您该听说过吧?”
“皮热·泰尼埃。”亚当答道。他咬了口三明治。
“可是我已经跟您说过,”那人说得斩钉截铁,“我从来没去过您那个倒霉的防区……”
一个小时后,亚当又在旧城的一家烤肉酒吧与他们不期而遇。其中的一个认出了他,天知道为什么,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贴着他耳朵跟他说了通英语。亚当没有听:他给了他一支香烟,点着后,坐到他身边的一张圆凳上。他要了一份奶酪色拉三明治,接着朝美国水兵转过身。他再也没有任何思想,几乎成了行尸走肉。水兵说他叫约翰·博若莱,来自加拿大的蒙特利尔。接着水兵又问他叫什么。
“您当几个月兵了?”
亚当用左手在桌面上敲着节拍,听完了歌曲。等唱片放完,他付了账,走出酒吧。这时,那个美国水兵打开了厕所门,来到伙伴身边。
“三个月!”他高声说道,“三个,我……”
ho red river rock′n′roll(1)
“那,可能,”亚当说,“可能我也没去过那儿。您理解,我在尽力回忆……算了,有什么关系呢?我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您不愿喝一杯,一边等着您那位好女人?”
rock-a-goose by the river
“不,谢谢,我不渴。”士兵道。他又添了一句:“好,再见,”遂快步向一张空桌走去。亚当又回到自己的圆凳旁,发现三个美国水兵已经走了。他点起一支香烟,想摆脱回忆。可是,他大脑不断分神,被他迄今才勉强发现的一堆堆琐事搅得乱七八糟,这桩桩琐事变得无比重要,像铁屑被磁铁吸引一般,紧紧地缚着他大脑的敏感结构,烦恼倍增。
Hé ho Johnnie rockin′
一位满头棕红发的漂亮姑娘走进烤肉酒吧,她上身挺得直直的,可扭着腰,有点滑稽。只见她一摇三摆地走到法国士兵的桌旁。那人脸一红,站了起来,给年轻姑娘搬过座位,可忘了放在桌上的香烟,烟灰碰着了他卡其上装的翻边,烟卷一骨碌滚到了对面的桌角,落到了地板上,可落地时没发出丝毫声响;亚当如法炮制,把香烟推到杜拉铝柜台的边沿,往下滑去,可落地时发出的动静至少大了一千倍。
三个美国水兵走进酒吧,十有八九是醉了,哼着美国歌曲。亚当见他们凭倚在钱柜旁的吧台上。其中一个离开了伙伴,从亚当的桌旁走过。他把一枚硬币塞进了自动电唱机的投币口,朝遮护屏俯下身子,查看歌曲目录,突然间恍然大悟,明白了这根本没有必要,投币唱机的所有歌曲该都是美国歌。他随便揿了两个按键,往后稍退了退,眼睛始终难以离开映着唱片的那个圆光点。他还是走开了,找到了厕所门,当他走出酒吧大厅的时候,耳边响起了《红河》的前几句唱词:
亚当蜷缩在圆凳上。一种奇特的衰老感将他团团围住,他悄悄地又回到了那个迎着太阳的地方,置身于空荡荡的城市之中,来到山顶上,从此对一切都不感兴趣,无论是城市,乡村,大海,还是忽而隆隆作响、忽而悄然无声、在天际飞翔的飞机,或是有人退役后有时撰写的美妙而又现实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他们一丝不苟地写道,在某年六月的某一天,有人让他们剥了二十公斤的土豆皮,紧接着又派他们用漂白水去洗茅坑;或是那些不知为一只冠形圆网蛛,为自然界的萧条景象而痛不欲生的人们,那些似乎不知为盥洗盆响亮的水滴声潸然泪下的人们,或是那些不愿在大地的怀抱中生活的人们,那温暖的怀抱里,有芳香有声响有光亮,那是属于我们的微生物集结的大地。
八月二十八日,盛夏,酷热,十九时三十分:他目光径直投向前方,越过在近景中攒动的酒吧常客,发现天已黑了。他从米雪尔经常光顾的酒吧中,精心选择了这一家。他面前摆着一杯桔汁,一边等候,一边尽力回忆往事。
他渐渐地恢复了退却的姿态,面对敞开的窗户,蜷缩在两把空椅子之间的地面上,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明白。这种种可怖的东西混淆在一起,其中没有任何事物可向他确切地表明,他到底是从疯人院还是从军营出来的。
应该反省反省,总这样提些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是否已成习惯。拿定主意之前,他总要反反复复四五次;左一个问号,右一个问号,参考节日前夕收到的旧明信片,过时的或迟了个把月才到的年历,甚至还想想祖父母的叮咛嘱咐。有人请他随便喝杯开胃酒,喝一小杯桑萨诺酒,这本来很客气,可他脑袋瓜里总有自己的想法。他谢绝邀请,走到酒吧的尽里面,背墙而坐。他坚持认为自己应该是众酒客中年纪最大的,差不多已到二十八、三十来岁。如果确实到了这个年龄,倒是别人的话说了一半,就该全明白,尤其是一旦打定什么主意,就应该有能力付诸行动。
(1) 英文,大致意思为:哎嗨,约翰尼在摇摆,在河畔,跳着鹅步舞,嗨,红河摇摆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