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雪尔,我真不理解你?难道你真主张那种生活方式,总是装着对什么也不相信?依你,我该处以死刑是不是?回答呀!”
可他还是继续说:
“亚当,我求求你,我真的头疼,我……”
“够了,亚当,你真的开始让我厌烦了。”
“先回答。”
米雪尔犹豫了一下,可很快又打定了主意,决定先结束这场游戏:
“住嘴。”
“你问我这能有什么好纠缠的,嗯,咱还是个开小差的呢?你就不知道这样去报案,可能会把我抓去坐大牢?你真是疯了,要么还有什么,米雪尔!你不明白,你就不明白亚当·波洛是个开小差的,一有人告密,就逃不了,你就不知道明天,我说什么来着,就不知道再过一个小时,再过一分钟,就可能来两个身穿制服的家伙,对我拳打脚踢,给我套上紧身衣(1),铐上手铐,戴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直到把我关进佐阿夫兵营(2)的一个黑得不见天地的牢房,才会罢休,那里边没有面包,没有火,没有女人,一无所有,还差什么来着?这,你就不明白?”
“那么?我该处以死刑?”
亚当也火了,他数落道:
“对,好,你高兴了?”
“现在,都已经完了,还能有什么好纠缠的?”
亚当决意什么都不再说。米雪尔从手提小包中掏出一面镜子,用指尖理了理眉毛。行人从人行道上经过,偷偷地看她。在人群中,她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出众的地方。亚当见她如此倔强,无可奈何,让她自个儿梳头发,抹口红,涂胭脂;最后,他只得去喝自己那杯差不多已凉了的咖啡。
她嗓门提高了几分:
后来,他们在桌上玩了一会,比试着将桌面上的东西向前移动几毫米;你一下我一下,轮流移动着镜框,杯子,托盘,勺子,羊毛线,死了的小飞虫,四方的小结账单,白色的烟灰缸,火柴,太阳墨镜,高卢-马伊斯牌烟头,咖啡渍(长长地往右边流去)等等。
“现在呢?”
最后,亚当赢了,将从年轻姑娘粗毛线衫上掉下来的一大片絮状的灰尘向前移动了四分之一毫米。他们俩很快一块儿起身,走出了咖啡店。当他们从柜台前走过时,招待喊了他们一声,只有亚当转过了身。他用硬币结了账,在遮住了墙面的镜子上照了照,便上了街。
亚当装着不肯罢休。
他们并排走着,眼睛看着前方,一声不吭,大街呈缓缓的坡道,伸向下方的大海,他们捕捉着积木似的别墅间露出的每一线天际,行至海滨人行道时,他们俩犹豫了一下,险些分手各行其道。可后来,亚当跟着米雪尔。走出不远,他们俩在一把长椅上坐了下来,椅子的靠背在三个月前的一次车祸中被掀掉了:一辆六吨卡车撞翻了从其右侧窜出的一辆索莱克斯牌自行车,方向失控,翻倒在人行道上,结果长椅被毁,两人丧命。
米雪尔手一摆,呈抛物线状,大概是表示不愿说。
“我给你写了信。”亚当说,“我给你写了信,我又强奸了你。可你,为什么啥也没做?”
“那现在呢?”
“你想要我做什么?”米雪尔声调疲惫地反问道。
“我当时想——我记不清了,我当时想你该让人收拾一顿。”
“我给你写了信,我留了地址。”
“那么,你为什么要上警察局?”
“你当时总不想要我回信吧!”
“报纸有别的东西要登,不是吗?”
“想呀!上帝啊!”他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想呀!要不,去找警察。”
“就我所知,我在报上什么也没见到。”
“我犯不着找警察。”
“他们什么也没说。我不会告诉你的,算了。”
“你报了案,是不是?”
米雪尔摇摇头。
“我没法子……
“怎么,没什么?他们说了些什么?”
“我没法子……”她争辩了好几次。
“那么,没什么……”
他们在海滨久久地漫步,海风阵阵,忽冷忽热。他俩正走着的人行道上没有一个行人。一侧是大海,绝对风平浪静,可海面尽是油污,还有在海堤上闪烁的灯塔和几盏路灯,路灯垂直的反光仿佛在向前移动。另一侧,是坚实的陆地,布满城镇、电线杆和树木,有条不紊,可地面凸凸的,仿佛是人们头朝下看见的情景,在亚当的脑中,似乎风景全都底朝天,如同凸镜中所见。这样一来,他感到保持了平衡,踮着脚尖,高高地立在大陆之颠,脚踩圆圆的地球,就像踩着一幅世界地图,模仿着马利亚的姿态,颠覆了阿特拉斯(3)的工程;好似在往昔的时光(十二三岁时):他拼命用自己的身体压住皮球,让它沉到海下去,可一压,球反而膨胀,在他的腿肚间不停滑动,微微地向上浮。
“那么?”
他们边走边又交谈了几句。
亚当又重复了一遍:
“你为啥没法子?”
“那么?”
“因为,因为我不知道。”
“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欠缺的是专一。”
“你知道你所做的是什么吗?……我是想说,这会引起什么后果吗?”
“哦?”
“去了,我去了警察局。”米雪尔说。这有点不可信。
“你感情也太强烈了。”
“你知道你说了什么?你说的就是‘没有必要’。没有必要!没有什么必要?最有意思的是我虽然明白了,可还是继续往前开。直到一个大泥坑挡住了去路。再说,不……说到底,当你说‘没有必要’时,我并没有明白。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意识的,管它怎么做呢。我把摩托车推到一棵树旁,靠在树上,咱们在潮湿的草地里走着,草湿乎乎的。你说你冷,或说了句别的什么,于是,我对你说应该到树下避一避,等雨停了再走。咱们找到了一棵大松树,树的形状像把伞,咱们背靠树身,一人一边。就是在那儿,我们肩膀沾上了松脂。树周围一层松针,还有草,像床美丽的地毯。真的。突然,雨下得更大了,于是,我围着树身转了半圈,把一只手搭在你的颈项上,把你放倒在地上。我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雨水透过树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像掌心那么大小,大滴大滴地往我们身上落。对,我撕去了你的衣服,你开始害怕了,而且还喊叫起来;我扇了你两耳光,不太重,冲着你的脸,啪啦两下。我记得你的拉链难拉得要命,总是卡住,我拼命地拉,最后终于扯开了。嗯,后来呢,你还是继续挣扎,可并不怎么使劲。我想,你害怕极了,怕我,或怕引起的后果。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嗯,等你全身一丝不挂,我把你紧紧地按在地上,双脚顶住树身,脑袋全露在雨下,我用手把你的手腕紧紧捏住,双腿夹着你的膝盖。我大体上就是这样强奸了你,轻而易举,你瞧,身上被雨浇得像是从浴缸里出来一样;虽然并没有对你怎么样,可我还是听到了你狂怒的喊叫,暴风雨低沉的呼吼以及对面山丘矮林中传来的打猎的枪声。我说‘大体上’,因为实际上是失败了。可是不管怎么说,那也许对我并不那么重要。既然我已经如愿以偿,把你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反正——为了编造一个美丽的故事,一个独具文学性的、完美的故事,就这么说吧,我渐渐看清你身上沾满了湿漉漉的头发,泥土,荆棘和松针,看见你张开嘴巴,拼命呼吸,气喘吁吁,嘴里流出泥水,流自一个无形的泉眼,那泉眼就在你头发根的某个地方。说实在的,最后你全身简直成了一个花园。你挣脱开身子,背靠树身坐着。你知道,对我来说,你不过是团灰红色的泥土,乱七八糟,沾满了草,滴着雨水。只是这儿一块,那儿一块,还留下那么点儿女人的痕迹。也许是因为你在等待的缘故。总之持续了一会儿——我无法计算确切的时间,十分钟,二十分钟……反正不到一个小时,什么也没有做。要是想想当时冷得结冰,都到了零度,实际上是零上,那绝对滑稽可笑。等咱们,噢,不,等咱们俩都穿上了衣服,穿衣服时谁也没有看谁,你在树身的那一边,我在树身的这一边。因为你的衣服被扯坏了,我把雨衣借给了你。雨始终下得很猛,可咱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咱们又骑上了摩托,走了。我把你丢在一家咖啡店门前,你虽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可我还是把雨衣送给了你。你在那里面的模样可不怎么样,不是真的吗?我不知道你跟你父亲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你是否去警察局报了案,可是……”
“就这些?”
“喝了咖啡,咱们俩又骑上摩托,沿大公路驰去。后来,我上了乡间小道,夜幕已经降临,天开始下起毛毛细雨。想想过去那般愉快的往事,多美啊。我向你发誓。像是真的吧,至少,你不愿答理我?你不愿也说点什么?只要对我说:于是?然后?因为讲这类玩意儿,只有一种形式,即情感方式——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先给人信赖感,然后嘛,让人觉得有点儿像是真的,这让我感到开心。
“等一等。你不善于说服人。”
甚或像一家大餐馆玻璃橱窗后的一个鱼缸,一本正经的美食家们用海斗捞上缸中肥美的鲤鱼,鲤鱼抛下了它在指示灯、氧气机和海藻之间的水中之穴,舍弃了那层翠绿的隔墙,进入了苦难的世界,眼中塞进了黄油和香芹,嘴中填入了西红柿。
“真的?”
招待送上了饮料,米雪尔伸出胳膊,接过啤酒杯,一口气连喝了好几口。然后,她手腕有力地一摆动,放下了酒杯。泡沫在杯壁上渐渐缩小,慢慢地拉长了气泡长条痕迹之间的空当。黄黄的液体,稍有点儿透明,从上至下,气体沸腾闪亮。它千姿百态,有着大海一般丰富多彩而又雄浑有力的景观。此时,已有一部分,大约四分之一,储入了米雪尔的胃腔,好似一块液状石,其中有少许汽油,也有微量美发油。至于在杯中待命的四分之三,整个看去就像是一只空空的金鱼缸,摆在客厅里一张拿破仑时代式样的独脚圆桌上,时值正午,里面的红色金鱼都已死尽。
“对,真的。再说,你啥也不在乎。因为说到底,什么都一个样。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重要的是说话要像写东西一样。这样,就感觉到自己并不自由。谁都不可能为所欲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结果呢,大家越来越搀和到一块去。也就不再孤独了。人都是与因子2、3或4共同存在的,还要再加上那个讨厌的因子1,你懂吗?”
“嗯,你也记得,我们俩骑着摩托出发。我先带你进了两家咖啡店,当时正值寒冬,嗯,差不多都快结冰了。气温不会高于一二度,也许已到零度。咱们要了黑咖啡,大杯的黑咖啡;我看着你喝,你喝黑咖啡的模样可真滑稽,那模样真惹人喜欢;是的,那时候,你左手握着杯子,就像这样,右手托着下巴,像托着只茶盘,上嘴唇拉得长长的。你轻轻地把上唇浸入咖啡,开始喝之前,你还记得吧,你先扬了扬脑袋,让人看见了咖啡在你唇边留下的半圈黑影。”
“我懂,我头疼。”米雪尔答道。
“咱们就不能谈点别的东西?”米雪尔回了一句,可是亚当没有理会;他继续讲着他的故事,自然是为了别人,廉价而又可笑地复述昔日模糊不清的往事。
她又等了片刻,等他再说点什么。待她感觉到此刻他已不会再多言语,而且很长时间都会一声不吭时,她亲了亲他,跟他说了声再见,返身向市中心走去。她大步行走,身上紧裹着那件男式雨衣,头发被雨水淋得贴在一起,左脚跟沾着一块污油,她一见到什么东西,目光便死死盯着不放,几近邪恶。
“实际上,”他说道,“所有姑娘都有个这种滋味的故事要讲给母亲听。每当她们讲述这种故事时,她们都说,我被强奸的那一次,你也一样。”
(1) 束缚疯子或囚犯的专用衣服。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记得,这话题已经让人腻烦了。
(2) 创建于一八三〇年的法国轻步兵团,原由阿尔及利亚人组成,一八四一年起全部由法国人组成。
“喂,米雪尔,你记得吗?”
(3) Atlas,希腊神话中顶天立地的巨神。
“你记得在山里那一次吧?”亚当问道。年轻姑娘嫣然一笑,分明是要顺势换个话题。他不得不再重复,神情相当严肃,声音愈加响亮,稳健,用词也更有把握了,但其中也不乏恶作剧的念头,想冒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