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诉讼笔录 > B

B

亚当并不怀疑时间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在消逝;这正是人们可以完全支配的一类时间,是可以延伸的一类时间,只要根据人们必须进行的准确动作加以调整,就可安安静静享用这一时光;因此,亚当低声地自命为万物之主;在他先后占据的海滩的两端之间,并不存在本质的差异。人坐在浴巾上,目光可以无限地环视四周,盘旋式地逐渐伸向远方。要么承认,一块砾石,加上一千块砾石,再加上荆棘,垃圾,盐渍,所有这一切远不是静止不动的,都具有分泌的生命力,在不同的时间系统中运动着;要么就得宣称,唯感知为生命的度量单位。若以此衡量,亚当无疑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活人。

亚当效仿着狗,可狗呆在右侧,而他占据了左侧。坐下之前,他动作麻利地打开了围在脖间的浴巾,摊在地面上;接着,他双手抱膝,蹲了下来,在他距离那位女人腹部几厘米的地方观察了十至十五秒钟,看着狗在做些什么:只见它合着眼皮,额顶正对着天体中线,舔着爪子。亚当也看了看自己的双脚,心想这倒是个好榜样;上次暴风雨后,岸边肯定积了不少污油,自己的脚掌黑乎乎的。他捡了一小根落在身边的枯树枝,剔起脚趾缝来。

“您还是用这试试吧,怎么样?”年轻女子建议道。

狗停下脚步,鼻子转向亚当,可刚转了一半,便又朝海岸窜去。它爬上砾石堆,在两三群睡觉的人中间左躲右闪,最后跪到一位年轻女人身旁,回到了它自己的位置上。

亚当微微一笑,对她表示感谢,接过递给他的纸巾。接纸巾时发现他在妇人的指尖上留下了一点毛茸茸的东西,或类似雪的东西。接着,他继续擦着油污,心想该说点什么,于是咕哝道:

就这样,他们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直走到了尽头。更衣室如同人们从远处看到的一样,呈半圆形,背朝水泥海堤。从那水泥海堤开始,便是港口。更下方,洗海水浴的人们横七竖八躺在卵石上,浴巾和比基尼闪闪发光;他们全都面朝太阳,从水边望去,距离大为短缩,他们一个个全都像换了一层皮,呈浅橙色,阳光在上面任意涂抹,留下了熠熠闪光的痕迹。

“确实——这样容易些。”

幸亏水中坑坑洼洼,那条狗经常踟蹰不前,亚当抓住每次机会,从后面赶上去。那动物感到被人跟踪,一时转过身子,投出一束直勾勾的目光,落到了亚当的下巴处。接着,继续走自己的路,像用一条绳索牵着背后的人;前后几分钟时间,它便一举成功,获得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似乎永恒不变的威严,它向前走去,海水淹到了胸脯,可它没有在乎,一心要走到海滩的右端去,走到浴场那片有名无实的更衣室去。

他试图看看年轻妇人的眼睛,可白费心机:她戴着那种黑黑的太阳镜,镜片和镜框都厚厚的,在葡萄牙海滨观光的纽约游客,专戴这种眼镜。他不敢请她摘下眼镜,可感到要是能看到她的眼睛,该是多大的慰藉。他好不伤心,只见自己的形象重叠反照在镜片上,四周是塑料框,那模样俨然似一只肥胖的大猴子弓着腰在摆弄它的脚。由于躯体向前弯曲,这一姿势仿佛引起了精神的集中,这对感知生活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对,远离世界的末日,独自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一只狗匆匆地从水边走过,亚当紧跟其后。他尽可能加快步伐,浴巾围在脖间,一手抓着浴巾的一角;他效仿狗的举动,故意走入齐膝深的水中。此时,他在品味着两种殊异的恐惧感:其一,若他赤脚在海滩上行走,会产生恐惧。因为,众所周知,水外的砾石比较尖利,脚后跟时刻都有被砾石的锋棱割伤的危险。其二,就在此时,他已恐惧地感觉到双腿陷入一个古怪的处所,它比空气更凉,更稠,同时感到落脚时直打滑,在海底沉积重叠的基础上怎么也站不稳脚跟,冷飕飕的水中,滑了数次之后,好不容易才接触到了黏糊糊的流动泥层,上面尽是块茎与微藻,经他一踩,发出啪啪的响声,水立即变了颜色,而靠近底层的部位,布满了灰绿色的片状物,像是一团团腐烂的碎树叶。

年轻女子突然收起胫骨,微微地斜屈双腿,上身平卧地面,发出快活的“啊、啊”声,手指沿着椎骨轻轻移动,触及了赭石色的肌肤上的那条白印,重又扣上了胸罩的细带。她这样呆了片刻,呈现出迷人的线条,弯曲的双臂搭在后背上,肩胛下凹现出深洞,仿佛在暗示某个持剑的斗牛士胸甲有缺陷,剑可乘虚而入,刺及心脏。她的腋窝和乳房间淌着细汗。她说道:

一个男人走过,发出尖细的叫卖声。他身体孱弱,被太阳灼烤的身躯似乎垂直地紧绷着,以承受一篮糖衣花生豆的分量。他停下脚步,看了看亚当,说了句什么,接着朝海滩方向转过身去。亚当见他双脚平放在卵石上,发现他在让身体的其余分量落到双腿上之前,脚趾从左到右,微微做着循环运动。这运动无疑让他放心,确信地面上没有任何障碍。就这样,这人在人山人海中悄悄地离去,带着异乎寻常的威严,不时冒昧地发出一声叫喊。

“现在,我得走了。”

他知道个中原因。他心中对这一切都有数。谁也不能谴责他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像这样一动不动地呆着,他更清楚地看到了世界在渐渐挣开锁链,一片又一片地展现开来,宁谧,怪诞,活跃,像是侵蚀性的化学反应;突然间,活塞在上下滑动,机械在树间启动,碳在循环,黑影在有规则地拉长,声音骤起,连棉絮般的土地也发出沉闷的微微声响,大地在有条不紊地开裂,张开唇口,发出娃娃般的咿呀叫喊,在这之前,这声音似乎只从鱼儿嘴中才能听到。

亚当追问了一句:

他不敢多动,可有的时候,他却有着几近疯狂的欲望,憋不住想动动;他展开身子躺着,脊柱顶着凹凸不平的砾石,脖颈弯曲着,肚子有力地挺着,绷得几乎要开裂。由于疲惫或炎热的缘故,颧颊上不停地渗出细汗珠,像雨点般顺着脸、脖子、肋骨和大腿往下流淌。他感到自己是全海滩上唯一的一个湿点,仿佛浸润着他身下卵石的那个湿点刺激了他四周那略含咸味的灰尘,颜色变得更白,更不柔和。

“您常来这儿?”

要么用目光环视周围风光,这是一片辽阔的风光,绝无特别之处,尽是洼地和山包,海角和港湾,树木和矿井,是与否,水与气。如若选择后者,那么便会感到自己被印在地面上,陈列在阳光下,成为极端的中性物质的名副其实的中心。

“不一定。”她答道,“您呢……?”

“我这就用它砸中那边水中漂浮的桔子皮。”

“我,天天来。您没有见过我?”

空中充满扁蝇和微尘,有的飞落到卵石堆上,有的歪歪斜斜,悠悠飘忽。说实在的,对这一切也同样无可奈何,不能抱有幻想——别无选择,要么盲目朝哪块鹅卵石看一眼,脑中表达出类似这样的欲望:

“没有。”

亚当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仿佛他们与他之间,他们的声音或动作与他之间没有任何逻辑联系,他的躯体受到了刺激,感觉到身体的细小部位在渐渐增大,整个儿变成了一个怪物,浑身疼痛,可那生命的意识不过是神经对物质的感知而已。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有着一个传奇般的故事,人们尽可随意编造,即使连续编造千次,也决不会出现谬误。

亚当继续说道:

她们时而在浴巾上翻身,滚动,上身动作并不明显,可脖颈伸得长长的,扭动着。她们的孩子可没有这般柔软。恰恰相反,他们年纪小,个子矮,倒一本正经;大伙儿都聚集在水边,忘情地玩耍,自己组织起来修筑小路,耙平路中的砾石。有两三个孩子,年纪实在太小,还不能动手去玩,无缘无故地不断发出尖利的叫喊声,其他孩子以为他们是在念咒,这对他们圆满完成整个工程很有必要。

“我,我已经见您在这儿坐过……噢,在这一带。我是说在海滩的这块地方。您为什么天天都坐在同一个位置?我是想问,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不知道,这儿是不是比别的地方更干净,或者更凉,或者更热,或者气味好闻,或因为别的什么?”

亚当喜欢观看他右侧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花花绿绿,嗡嗡的话声不绝于耳。总之,从这儿看去,远远不是那么可怖。仿佛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尊姓大名,他们近在身旁,唯此就使他们与波洛家族增进了一层亲眷关系;不管怎么说,他们之间确实有着同一祖先的确切标记,并带着某个早已绝迹的美洲猿人那难以察觉的黑人印记。有的女人安睡时模样可人,只见她们的肌肉耷拉着,足足有一半陷入灰色的鹅卵石中,富有立体感,曲线柔和,像是多情的花草。

“我不知道。”她答道,“我猜想是一种习惯吧?您是想说这意思吗?”

天实在太热,各种各样的声音先后都被窒息了,仿佛空气在变稠,形成了云彩,实际上,这一切并不让人讨厌。只不过感觉到被投进一个大气洞里,这气洞属于自己,周围是地,是水,是天。

亚当记在心里,仿佛这真是非同一般的妙语:

亚当迷糊了一会儿,就这么一小会儿,或更长一些;后来,他似乎觉得最好还是走一走,到别处找一小块阴凉地。就这样,他一直呆到下午两点,而他的手表指着半点钟。

“不,不,我不相信您的话。至少不相信您所谓的习惯。我似乎觉得只有您的狗才有习惯可言。说实在的,如果确是它每次把您领到海滩这块地方来,我倒不觉得奇怪。若您观察过它,您准会发现它是怎样到这海滩上来,怎样去洗澡,直伸着鼻子,水一直淹到脖颈,怎样迎着太阳睡上一会儿,再舔舔爪子。您还会发现它接着又怎样不慌不忙地离去,专找扁平的砾石落脚,以免刺伤脚掌,而且还离孩子们远远的,防止他们用铲子或铁耙砸掉它的一只眼睛。嗯?所有这一切,从来都不改变式样。”

他的两肘对称地搁在一块浴巾上,可肩胛下方,身子的其余部分直接跟海滩接触,双腿的汗毛沾着细沙砾,像是一片片泥巴。他扭着脑袋,从这个方向,也许只能看到一小片海面,收入眼帘的主要是左侧大块大块的礁石,只要设想一下这些礁石历经沧桑,也许已经多少个世纪未经冲洗,且多少个世纪以来,人兽尽在上面制造污秽,那么眼下这一令人恶心的景象,也就不难解释了。自然,海滩从此端到彼端(亚当呆在东南侧的尽端),人山人海,有妇女,有孩子,有的在走动,有的在睡觉,还有的在喊叫,真是形形色色,无奇不有。

“听我说……”年轻女子说道,“您,我觉得您好年轻。”

他来到了海滩,躺在左侧尽端的鹅卵石上,紧挨着耸崎的峭壁和流苏般的海藻,那是苍蝇产卵的理想场所。他刚刚洗了个澡,此时,他支着两肘,后仰着身子,在湿乎乎的后背和地面之间留下些许空当,以便水汽蒸发。他的肌肤呈深红色,而不是古铜色,与他身上那件鲜蓝色的游泳衣很不协调。远远看去,他像是个美国游客,可走近一瞧,只见他脏乎乎的面孔,长得过分的头发,金黄色的胡子被剪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他脑袋耷拉着,下巴贴着胸脯,一副毫不在乎的姿态。

她突然穿上衣服,头发干干的,嘴角叼着一支已点燃的莫里叶牌香烟,墨镜里透射出两三束黑光,她唤了声狗,遂向公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