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于是变得开心起来,开始聊各种开心的事情,尤其是尔古尔哈,似乎忘了自己的一切烦恼。
王跃进开心地举起杯,说:“喝酒!”
临分手,王跃进向尔古尔哈伸出手,说:“谢谢,感谢你给了我这么个愉快的夜晚。”
“真不是,我真心的。”尔古尔哈道。
尔古尔哈回答:“我更要感谢你,感谢你为孩子们所做的一切。”
“大善人?我怎么觉得这话像骂我啊?”王跃进笑眯眯地问。
回到家里,尔古尔哈发现家里没人,马海伍机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走到厂门口问保安,保安告诉尔古尔哈,马海伍机跟一个很猥琐的人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尔古尔哈知道那个猥琐的人应该就是依火夫哈。于是,尔古尔哈打电话给依火夫哈,问他在哪儿。依火夫哈说他已经回到了松岗。尔古尔哈问他马海伍机呢?依火夫哈回答:“她回家啦!”
他这个态度,反倒令尔古尔哈放松下来,她大方地说:“好啊,我要跟大善人一醉方休。”
依火夫哈的回答叫尔古尔哈紧张起来了,马海伍机是送依火夫哈去的车站,车站离家里并不远,她可以直接回到厂里的宿舍区,她去了哪里?
尔古尔哈脸一红,王跃进可能是看出了她的窘态,笑道:“开个玩笑,你别急啊。来,喝酒!”
于是,她开始沿车站和宿舍沿线寻找,然而,一直没见马海伍机的身影。而且,天也渐渐地冷起来了,风也大了。她有点沉不住气了,打电话给阿依,叫她带着弟弟妹妹回来帮着寻找。
“那你就以身相许吧。”王跃进半真半假地说。
大家找遍了马海伍机可能去的所有地方,原来的房子,阿呷和伟古上学的那个学校,没有人看见她。尔古尔哈甚至去了自己拣过人家倒掉的菜的那个超市,她想也许马海伍机会去那里拣剩菜,可是连马海伍机的影子都没看见。她会去哪里呢?尔古尔哈有些茫然了。
王跃进的话叫尔古尔哈很是感动,她定定地看着王跃进,半晌才说:“你这么帮我们山里人,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尔古尔哈带着几个孩子坐在路边,现在天气还有点冷,风也不小,但是孩子们都是汗津津的,看起来没少走路。
“没什么,我就想帮帮山里的老乡。趁着有能力,能帮多少是多少吧。”王跃进回答。
“阿妈能去哪里?找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踪影,要不然报警吧。”阿依看着尔古尔哈道。
“会花不少钱吧?”尔古尔哈问。
尔古尔哈有点为难地说:“可是,我听说人失踪需要超过二十四小时派出所才会受理啊。”
“我……”王跃进似乎想说什么,但是马上又放弃了,他说:“没啥,就是想给山里办点实事儿。”
“还是去试试吧,现在已经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我怕有危险。”阿依道。
“算了,别把他们的嘴弄刁了,那我可养不起。”尔古尔哈道。然后,她像想起什么一样问:“对了,你刚才说要把中心校也修一下,怎么要花这么多钱?”
尔古尔哈嗯了一声,对阿呷和伟古说:“你俩现在回家,带上姐姐的电话,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要不明天我请他们来吃一下?”王跃进郑重地问。
“哦。”阿呷答应着,领着伟古就往回走。伟古嚷嚷着,说:“我饿了。”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服务员送上来甜点。尔古尔哈看着那客精美的冰淇淋,说:“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吃到这种东西。”她心里有些发酸,说:“我那几个孩子也没吃过这么好的冰淇淋,以前他们吃一个商场前那种一两块钱的还要盘算一下。”
尔古尔哈犹豫了一下,掏出十块钱递给阿呷,说:“你俩打个包,回家吃,我跟你姐不一定忙到什么时候。”
“就凭你这句话,我们喝一杯。”王跃进笑眯眯地说,然后端起杯。尔古尔哈现在也放松不少,跟他干了一杯。
谁知道,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听了以后,不以为然地简单记录了一下,就忙自己的事去了,并无人再关心此事。
“或许,你判断有误。”尔古尔哈道。
坐了好久,阿依看着尔古尔哈,问:“怎么办?”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王跃进回答。
尔古尔哈想了想,拨通了王经理的电话,告诉他自己的婆婆不见了,现在在派出所,希望他能跟孙警官联系一下,让人关注一下自己找人的问题。王经理安慰着尔古尔哈,说:“你别着急,我马上跟他联系。”
“你就这么肯定?”尔古尔哈问。
然而,王经理放下电话许久再也没有消息,尔古尔哈也觉得这么晚了,他联系孙警官可能也不大方便,于是,就有跟阿依离开派出所的念头。
王跃进笑笑,说:“我相信我的直觉。一个能带着自己的婆婆和孩子放弃简单的生活,远离家乡到异乡闯荡的女人,一定是遇到了她自己在家乡很难解决的问题。所以,我判断,你跟吉伍学才一定不是一伙儿的。”
然而,正当她想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个警察走了过来,问:“谁是尔古尔哈?”
“仅仅这些?你这样一个企业家,不会就这么简单地下结论吧?”尔古尔哈问。
尔古尔哈回答:“我就是。”
“你如果跟吉伍学才是一伙儿的,你就不会带着家人来深圳了。”王跃进平静地回答。
“你跟我来一下。”警察简洁地说。
“你既然这么明白,为什么还跟他有来往,为什么还要跟我接触?”尔古尔哈有些不解地问。
尔古尔哈弱弱地问:“这是我女儿,我们可以一起吗?”
王跃进微微一笑,说:“这个我知道,而且,他肯定也隐瞒了他要用电的真正目的,是吧?”
“可以。”警察依旧吐字如金地回答。
话已至此,尔古尔哈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于是,点点头,回答:“他的确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我觉得那样不好,所以,没答应他,出来打工了。”然后,尔古尔哈顿了一下,接着说:“而且,这次劝你在果吉村建学校也是他跟我说的。”
尔古尔哈跟着那警察从派出所的后门出去,那里有一排房,其中有几间就是留置室,尔古尔哈还在其中一间待过。尔古尔哈有点紧张,她不由自主地挽紧了阿依的胳膊。不过,阿依似乎很镇静,她问:“警察叔叔,你带我们去哪儿?”
“难道不是吗?他没跟你说过类似的话?”王跃进眼神复杂地看着尔古尔哈。
警察没出声,把她们领进一间房间,房间里有几把椅子,一张办公桌,上面放着一部旧电脑,墙壁上有个像电影屏幕一样的东西。
“为什么?监视你?”尔古尔哈问。
警察对尔古尔哈和阿依说:“你们坐吧。”
王跃进平淡地回答:“没证据,不好下结论。我只是听说他貌似欠了吉伍学才一些钱,我怀疑这里面有些事情。或许你不知道,除了你,他也以照顾我的生活为名给我介绍了两个其他的女人。”
尔古尔哈和阿依觉得警察的表情有点奇怪,于是,在椅子上坐下。警察坐在电脑前,问了几个问题,比如马海伍机的体貌特征,穿着,大致的行走路线,甚至还有身体状况方面的情况等等。尔古尔哈一一作答,阿依偶尔也补充两句。当尔古尔哈说到马海伍机有哮喘的时候,警察哦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尔古尔哈,又问了几句她最近有没有发作等等。
“你是觉得他是被人指使的?”尔古尔哈追问道。
问完了这些,警察拿起桌上的电话低声说了几句,然后低头打字,也不再跟尔古尔哈和阿依说话。尔古尔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看看阿依,她也是一脸的疑惑。
王跃进摇摇头,回答:“这个我不好说,我平时对工人们的活动不大了解,只是上次依火夫哈去配电室偷东西我觉得很奇怪,他按理说可以去物料仓库偷东西的啊。”
过了一会儿,警察桌上的电话响了,警察拿起电话,听了一阵,嗯了两声,然后放下电话,对尔古尔哈说:“你们看看这个。”
“怎么,我听着他出事儿似乎跟吉伍学才有关系?”尔古尔哈问。
警察说着,墙壁上那个像电影屏幕一样的东西亮了,上面显示的正是去松岗的车站。依火夫哈和马海伍机走过来,依火夫哈正背着自己的背篓大声地跟马海伍机说话。警察问:“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吧?”
王跃进点点头,说:“这小子的确有些问题,当初吉伍学才把他安排到矿里,应该是想让他做点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可是,这小子完全不争气,经常性地一发了薪人就不见了,不是到镇上喝酒就是跟一群人赌博,直到没钱了才会回来干活儿。估计吉伍学才也是很生气,不久就出事了。”
尔古尔哈点点头,屏幕上马海伍机从口袋里拿出点什么东西递给依火夫哈,依火夫哈大声地跟她说着什么。
尔古尔哈点点头,说:“是啊。”
警察问:“这个男人是什么人?”
放下电话,尔古尔哈有点担心。王跃进问:“你那个小叔子依火夫哈跑到深圳来了?”
尔古尔哈回答:“是孩子们的叔叔。”警察不再出声,继续看着屏幕。
“行了,我回家了。”艾晓伟收了线。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辆车,依火夫哈上了车走了,马海伍机一个人在那里站着,久久没有其他的动作。“有点不对啊。”阿依在一边对尔古尔哈说。“是啊。”尔古尔哈望着屏幕回答。
尔古尔哈顿了一下,说:“按理说应该不会,只是我婆婆普通话不好,我有点担心。算了,谢谢你,总算是帮我搞定了这个麻烦。”
过了一会儿,马海伍机开始向来的方向走去,但是,明显地,她的脚步蹒跚。
“应该不会吧?”艾晓伟反问。
“怎么回事?”尔古尔哈有点紧张,看看阿依,阿依也显得很惊恐。
“我婆婆送他走的?我有点担心,她自己会不会走丢了。”尔古尔哈不无担心地说。
就在这时,警察停止了视频播放。尔古尔哈问:“警察同志,她后来走向哪里了?”
艾晓伟说:“真的,他现在已经走了,你婆婆送他出去的。”
警察表情沉重地说:“你稍等。”
尔古尔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就问:“就这么简单?我那个小叔子这会儿跑到我这里来,那可是来者不善啊。一个电话他就走了?”
再出现的画面却是一个路口,开始尔古尔哈还没看出什么,只看见有车在来回经过。在警察用一个带红光的手电筒的指示下,她才隐隐约约地发现有个人坐在一个灯柱的下面,久久地不动。因为那里来往的人少,所以,那个人就一直在那里坐着。
艾晓伟说:“没啥,我就是叫阿巴五带跟他通了个电话而已。”
阿依问:“警察叔叔,你肯定那就是我奶奶?”
艾晓伟告诉尔古尔哈,依火夫哈已经答应回松岗了。尔古尔哈问:“我那个小叔子会这么听话?你用了什么手段?”
警察回答:“我们查看了所有能够发现她踪迹的摄像头,肯定是她。只是这里只有这个摄像头可以照到这个角度,另外一个由于技术原因照不到这里。”
正聊着,尔古尔哈的电话又响了,这会是艾晓伟。尔古尔哈问:“怎么?搞定了?”
“这是哪里?警察同志,你快带我们去找她。”尔古尔哈急切地说。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两个人的谈话范围也开始广泛,王跃进甚至谈起了他当知青时候的一些事情,他的那些经历叫尔古尔哈听着颇有些感触。
警察淡淡地回答:“不必了,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们,人已经去世了。”
“谢谢。”王跃进举起杯,尔古尔哈也举起杯,两个人无言地碰了一下。
“啊?”尔古尔哈顿时浑身发麻,她张口结舌半天,问:“这怎么可能?”
尔古尔哈想了想,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跟吉伍学才并不一样。”
警察又播放了一段抢救马海伍机的视频,说:“这是120发来的视频,他们来的时候人已经冷了,没有抢救价值了。”
王跃进微微叹息,说:“我一直在想个问题,如果当时我们的相识不是通过吉伍学才,咱们之间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总有些芥蒂?”
“她在哪儿?我要去看看。”尔古尔哈感到呼吸困难,费力地说。
放下电话,她发现王跃进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于是问:“你看什么?”
警察摇摇头,抱歉地说:“对不起,现在看不了,她在专门的地方。你现在回去等通知吧,尸检的时候你要到场,签字。”
王跃进正想说什么,尔古尔哈的电话响了,是阿依,她告诉尔古尔哈,她已经给了厂家钱,货明早会发出。尔古尔哈嗯了一声,说:“好,我回头告诉你阿娟阿姨。”
“为什么要尸检?”尔古尔哈问。
“在这里几个月,经历了很多,痛苦,忧伤,辛劳,喜悦,什么都有,这几个月的感觉,比前三十多年的所有感觉都多。”尔古尔哈回答。
警察回答:“她在公共场合去世,这属于公共事件,所以,必须经过尸检确定死因。”
“是啊,在深圳,你这也算是全新的生活啊。就这么走了,对你似乎也不公平。”王跃进看着尔古尔哈,眼睛里有种很奇怪的东西。
“我们真是想去见见她。”阿依在旁边带着哭腔说,尔古尔哈看着她,发现她已经是泪流满面,而自己的脸上也是痒痒的。
尔古尔哈一愣,思忖了一下,回答:“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从主观上讲,我愿意去教书,我也很想那些孩子。可是,现在来到了深圳,一切刚刚开始,就这么走了很是可惜。最主要的是,孩子们肯不肯走?阿依现在在这里发展得很好,还成了青工艺术团的演员,阿呷和伟古也上了学,这个学校虽然是民办学校,但是条件比山里好多了,这对于孩子们的教育来说肯定是大有益处的。所以,你突然问到这个问题,我还真难以回答。”
警察叹口气,说:“我真是很同情你们,可没有办法。你们回去吧,节哀顺变吧。”
“如果学校建好了,我请你回去当老师,你愿意吗?”王跃进问。
尔古尔哈还想说什么,警察已经做出了请的手势。尔古尔哈没有办法,只有挽着阿依走出那间屋子。
尔古尔哈叹口气,说:“怎么不想?我经常会在梦里梦到那些孩子,想想他们整天吃土豆心里会痛,想想他们没有学上心里也会痛。”
一出门,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就包围了尔古尔哈,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阿依问:“妈妈,你怎么啦?”
王跃进道:“一切会好的,对了,还想大凉山的事儿吗?”
尔古尔哈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蹲在地上,放声号啕。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家里一切刚刚改变,婆婆应该享受点正常的生活,她怎么会突然走了?
尔古尔哈吃了两口,叹息道:“我要不是来深圳,也许一辈子也吃不上这么高级的东西。”
尔古尔哈自从来到这个家庭,就已经把马海伍机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的喜怒哀乐无时无刻不让尔古尔哈牵挂。有时候,尽管马海伍机做的一些事叫尔古尔哈不理解,但是,无论她做什么,尔古尔哈从未反对过。偶尔顶撞马海伍机一下,大家也是一点隔阂没有。本来,今天搬进了新房子,有一个全新的生活了,谁知道,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服务员又过来,送上法式酒酿鸡和鳕鱼。王跃进对尔古尔哈说:“多吃点。”
尔古尔哈放声地哭着,觉得无限哀伤。自从她认识马海伍机以后的一幕一幕在她眼前掠过,马海伍机的音容就像在眼前,可是,现在,她居然没了,这叫尔古尔哈完全无法接受。
“你还挺关心我嘛。”王跃进微笑着说。尔古尔哈脸一热,赶紧低下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依碰了碰尔古尔哈。尔古尔哈一抬头,发现王经理和艾晓伟正站在她的面前。
“上次我见你脸色就不大好。”尔古尔哈道。
“走吧。”艾晓伟俯身搀起尔古尔哈,尔古尔哈无力地抱住艾晓伟,身体抖个不停。
王跃进不以为然地说:“谁知道?没睡好吧。”
王经理叹口气,说:“这件事真是不幸,我们也很难过。”
尔古尔哈回答:“非常特别。对了,你的脸色怎么那么白?”
尔古尔哈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问:“可不可以跟孙警官说说,叫我们看看婆婆?”
王跃进问:“味道怎么样?”王跃进的脸色看起来比上次还白了一些。
王经理摇摇头,回答:“这事儿要按程序来。人命关天,他们也没有特权啊。”
“这么多年,你受苦了。来,我敬你一杯。”王跃进举起杯。尔古尔哈心里忽然感到有种莫名的温暖,她无言地举起杯,跟王跃进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看到王经理为难的样子,尔古尔哈也没再说什么,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
尔古尔哈道:“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喝红酒。”
在车上,尔古尔哈对阿依说:“你打电话通知一下阿枯他们。”阿依嗯了一声。
服务员送上菜,是沙拉和烟熏三文鱼,王老板说:“把酒上来。”服务员很快送上来一个冰桶,里面有一瓶红酒,王跃进说:“这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尝尝。”
回到家里,王经理和艾晓伟安慰了一会儿尔古尔哈,告诉她这几天工厂给她放假处理丧事,叫尔古尔哈不要分心。尔古尔哈诚恳地表示感谢,王经理还说,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厂里办,尤其是用什么车辆都可以跟厂里说。尔古尔哈想了想说:“那我请两天假,阿依就正常上班吧。”
“真的?太好了。”尔古尔哈有点小小的激动,叫起来。
王经理考虑了一下,说:“那好吧,这两天我尽量不安排她外出,你这里有什么事情她可以及时回来帮你。”
王跃进轻轻一笑,道:“哦,他那点小聪明很没意思。我要求他自己单设变压器,自己出钱,单独核算。这回他就没咒儿念了。而且,这次我打算,整个果吉村的村民用电免费。”
王经理和艾晓伟走了,望着这个全新的家,望着洁白的墙壁和那些新买的床单,尔古尔哈忽然感觉到十分伤感。
尔古尔哈有点激动,说:“哦?这么大手笔?吉伍学才所说的用电的问题解决了?”
“你们阿妈还一次没有在这张床上睡过呢。”尔古尔哈感到心里酸酸的,说:“阿妈真的是没福气,这是她一生将要睡的最好的床,可是,她永远都没有机会睡了。”
王跃进点点头,然后注视着尔古尔哈说:“我今天来跟你吃饭是想跟你说个事儿,我已经决定了在果吉村修学校。同时,我想把中心校的校舍也翻盖一下。”
“我很奇怪,她怎么突然就犯病啦?”阿依在一边说。
服务员过来问:“这位先生,可以上菜了吗?”
尔古尔哈皱着眉头对阿依说:“刚才在派出所看视频,我总觉得很怪,你夫哈帕武似乎一直在跟你阿妈吵什么。对了,你记得不?阿妈似乎给了他什么?”
尔古尔哈点点头,温柔地道:“哦,原来是这样,你那么忙,还来请我吃饭,真是不好意思啊。”
阿依道:“能给什么?阿妈不是把自己的压岁钱给他了吧?”过春节的时候,尔古尔哈是给了马海伍机一百块钱压岁钱的。
王跃进淡淡地笑笑,回答:“哦,回来开个会,顺便处理点个人的事情。”
尔古尔哈说:“你找找阿妈留下的东西,看看压岁钱还在不在?”
尔古尔哈问:“你不是回大凉山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依到马海伍机的床头找了半天,摊开两手,说:“没了。”
王跃进和善地回答:“说明咱俩有很多想法是差不多的。”
明白了。尔古尔哈在给马海伍机准备好的床上坐下,然后看着阿依,问:“打电话通知他们了吗?”
尔古尔哈羞涩地说:“怎么搞的?居然会这样?”
阿依点点头,说:“通知了。”
王跃进约的地儿是一个西餐厅,不过,让尔古尔哈意外的是,今天又撞衫了。王跃进今天居然穿了件彝家男人常穿的马甲,跟尔古尔哈的衣服配起来,又恰似情侣装。尔古尔哈的脸有些发热,王跃进却显得很开心,说:“看你的穿戴,咱俩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他们怎么说?”尔古尔哈问。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艾晓伟回答。
阿依撇撇嘴回答:“夫哈叔叔说他知道了,不过他要上班,没时间来;依坡伯伯说他们没钱,要来的话得咱们给寄路费。”
“你可千万别对他动粗,他毕竟是孩子的叔叔,是亲戚。其实,他只要能把自己的毛病改了,不老烦我们就行。”尔古尔哈叮嘱道。
“唉,他们也不容易,不来就不来吧。”尔古尔哈叹口气,道。
艾晓伟神神道道地笑了一下,说:“这个你就别管了,瞧好吧。”
阿依很不满地说:“你就能理解他们,他们怎么不理解你?丧事怎么办?全落在咱们身上?”
“你打算怎么收拾他?你不会打人吧?”尔古尔哈担心地问。
尔古尔哈叹口气,说:“那能怎么样?现在就咱们条件好一点。”
“你忙你的,等一下我去收拾他。”艾晓伟道。
阿依愤愤地说:“他们还是阿妈的子女吗?”
尔古尔哈点点头,无奈地说:“看样子是不想走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处理他才好。”
“你还是孩子,要理解做大人的难处。他们就是太难了,如果有钱也不会这样的。最近我一直在想,怎么能帮帮山里的人,让他们有个出路。不然的话,他们普通话不好,又不认字,不能出山打工,总种那几亩地,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起色。”尔古尔哈劝道。
艾晓伟呵呵地笑着,显然很得意,她问:“你那个小叔子还在?”
“我怎么觉得你这人真不怕麻烦?过好自己家的日子比什么都好,管他们干什么?管他们的结果就是最后你惹一身骚。”阿依明显地有些不服气,说。
尔古尔哈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阿依,你反过来想,他们越是改变不了目前的经济状况,他们就会更加陷入目前这种窘境,我们是亲戚,是不是该帮帮他们?”尔古尔哈耐心地说。
尔古尔哈穿着那套衣服经过工厂门口时,正遇上从外面进来的艾晓伟。她一看见尔古尔哈就笑道:“你这是要相亲去啊。”
阿依显得有点不耐烦地说:“行了,我就不跟你掰扯这个了,赶紧睡觉吧,我明天还要上班。”
尔古尔哈去见王老板之前很是纠结了一番,她怕像上次一样跟王老板撞衫,于是,穿上了自己的那套彝家衣服。这套衣服已经不新了,但是,洗得很干净,穿上了很衬尔古尔哈的气质。
伟古在一边说:“妈妈,我跟你睡,我害怕。”
下午尔古尔哈和阿依擦玻璃的时候,马海伍机忽然过来向阿依要手机,说要打电话给阿枯。阿依有点不乐意,尔古尔哈给她使了个眼色,阿依还是把电话给了马海伍机。
尔古尔哈看看阿依,说:“你跟阿呷睡吧,客厅里那张床先空着吧。”
尔古尔哈叹口气,对马海伍机说:“别说了,吃饭。”
那天夜里,尔古尔哈躺在床上,听着旁边床上伟古平静的呼吸,怎么也睡不着。马海伍机的形象不断在天花板上若隐若现,她似乎一直在说什么,可是,尔古尔哈完全听不见。
依火夫哈还想说点什么,马海伍机在一边说:“快吃饭吧,别让你阿珉为难了。”
第二天一整天,尔古尔哈一直在派出所,希望能见到马海伍机,可是,得到的回答是回家等通知。万不得已,她又打了电话给王经理希望他联络一下孙警官。王经理嗯了一声,放了电话。
“你别跟我提吉伍学才啊,再提我跟你急。”尔古尔哈严肃地说。
尔古尔哈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这是铁质的椅子,在这样的天气下显得冰冷刺骨,几乎不能坐。于是,她只好在地上转着圈。因为心情不好,尔古尔哈中午没吃饭,现在有些饥饿的感觉了。可是,她不想走,还是想再等等孙警官,希望他能给自己带来转机。
“你去找阿巴五带给我要回来嘛,那天我在吉伍学才那里,听说劳务公司是吉伍村长的,凭你跟吉伍村长的关系,你去要,他肯定给。”依火夫哈又开始吃饭,低着头说。
可是,尔古尔哈等来的王经理的消息,却是正安排尸检的问题,需要回去等通知。尔古尔哈问:“没说什么时候尸检吗?”王经理回答:“具体还要等通知,这样,你先回家吧,明天开始上班,什么时候有通知你再去也不迟。”
尔古尔哈回答:“你怎么办你自己考虑,作为你的嫂子,我现在为你做的已经尽力了。大家来到深圳,都要凭自己的努力去打拼,谁也帮不了谁。你既然跟劳务公司签了合同,你恐怕就要履行合同,不然的话,你会很麻烦。别的不说,你现在身份证被收了,你就是想回大凉山,坐火车都不行吧?”
尔古尔哈想了想,回答:“那好吧,孙警官这边你帮我盯紧点。”王经理回答:“我知道,你别在那里待着了,解决不了问题。对了,你吃饭了没有?”
“我怎么办?”依火夫哈在一边问。
“还没。”尔古尔哈回答。
“那好,你们去吧,晚上排练结束早点回来。”尔古尔哈叮嘱道。然后,她对马海伍机说:“阿妈,等下我们几个再把房间收拾一下就走了,晚上你自己吃饭吧。有米,有菜,别将就啊。”
“你在派出所等着,我去接你,我请你吃点好的。”王经理简短地说,没等尔古尔哈拒绝,他已经收了线。
阿依笑道:“排练时有盒饭,因为有人饭量大就吃两盒,所以,每次都有多余的,给他要一盒就行了。”
于是,她打了个电话给阿依,告诉她自己不回家吃饭了,叫她下了班在食堂打点饭给弟弟妹妹。阿依问:“阿妈的事情怎么样了?”尔古尔哈回答:“还是见不到。”
阿依看了看尔古尔哈,意思很明显。尔古尔哈当然明白她的意思,阿依不想大家都走了,留伟古一个人在家,那样,说不上依火夫哈会教他什么不好的观念,于是说:“那你就带他去吧,带点钱,给他买点吃的。”
阿依叹口气,说:“见不到就算了,你也别太急。对了,白天我又打了电话给夫哈叔叔,他没接,不知道为啥。依坡帕武那边倒是似乎很伤心,可因为钱的事情,也没说太多,叫你看着办。”
“写完了。”伟古回答。
尔古尔哈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阿依,我在想,这次咱们给阿娟阿姨寄的运动服如果能很快卖完,我觉得给他们出个车费也没什么。”
阿依问:“你作业写完了吗?”
阿依听了尔古尔哈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妈,其实你想什么我心里清楚。我也不是坚决地反对他们来,他们来了,见奶奶一面也是应该的,我只是怕他们跟你胡搅蛮缠,叫你难堪。尤其是那个阿枯姑姑,那个嘴完全不饶人,我真不想她欺负你。”
“我也跟你们去。”伟古在一边插话道。
尔古尔哈心里一热,回答:“嗯,谢谢你理解妈妈。这件事似乎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你容我自己考虑一下吧。”
“你爱去不去,你以为这是山里,你可以胡来?”阿依在一边说,然后对阿呷说:“阿呷,赶紧吃饭。吃完饭我们去排练。”
“妈,我问你个事儿,你要老实回答。”阿依忽然说。尔古尔哈问:“你想问什么?”
“我不管,我不去了。”依火夫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你昨天穿得花枝招展地出去了,今天又不回来,你是不是恋爱啦?”阿依问。
“我给你要回来?你那个合同上应该还有别的条款吧。你不认字无所谓,但是,你要是因为不认字而闹出官司来可就是大事了。我劝你,还是吃完饭赶紧回去,别惹出大事来。”尔古尔哈道。不过,她说这话心里也没底,她也不知道阿巴五带跟依火夫哈签订的合同里有什么条款,等下还真得问问。依火夫哈虽然毛病多,可毕竟是自己的亲戚,不能叫他吃了亏。但是,现在不能打这个电话,现在打了,依火夫哈就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尔古尔哈脸上一热,骂道:“你胡说什么?咱俩天天一起上班,你看我有苗头吗?好了,别猜了,我今晚是跟王经理吃饭。”
“哦,他们把我的身份证拿去了,我这次回来还想叫阿珉帮我要回来。”依火夫哈轻松地回答。
阿依哦了一声,说:“我说嘛,他怎么没下班就走啦,他不是对你有意思吧?”
“咋啦?签这些合同人家就没要你点抵押物?”阿依不屑地问。
“滚。”尔古尔哈骂道,然后收了线。她想了想,到派出所的洗手间简单地洗洗脸,从包里拿出梳子梳梳头,然后站在派出所大门口等着王经理。她站在那里,不时地有人瞟她一眼,眼神有些怪怪的。尔古尔哈有点紧张,难道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重新跑回洗手间,却发现没什么,脸上干干净净的。
“啊,我就在劳务公司按了个手印,在厂里按个手印。咋啦?”依火夫哈还是一副无辜的表情。
好在王经理很快就到了,他还是开着那辆旧本田,穿得很随便,应该是在办公室里换了工服。今天是一件横格的T恤,脸上还是不苟言笑。
尔古尔哈冷笑一声,说:“你恐怕搞错了吧?你去那个厂之前,不是跟劳务公司签了合同吗?到了厂里也办了相关手续吧?”
尔古尔哈坐在副驾位置,王经理启动了车子,说:“我刚才又跟孙警官通了个电话,叫他尽快催促处理,可是,这需要一定的程序,急不来的。”
“请假?请什么假?我不想干了就回来呗。”依火夫哈不以为然地说。
尔古尔哈叹口气,说:“我明白,我明天就上班。我就是担心婆婆那里会产生一些费用,你知道,我们刚刚来这里,我怕担负不起。”
“你这次回来跟厂里请假了吗?”尔古尔哈问。
“嗯,这个问题我跟孙警官沟通过了,他那边会尽快走程序,殡仪馆那边他会打招呼,按最低的标准来收费。我跟工会打了招呼,看看工会那边能不能补助你一下。”王经理平静地说。
“我不想回去了,那个工厂的工作太累了,他们简直不把我当人看,总叫我干最重的活计。”依火夫哈回答。
“那怎么好意思?”尔古尔哈有点意外,说。
“行了,赶紧吃饭吧,吃完饭各忙各的。夫哈,吃完饭你赶紧回厂里。”马海伍机息事宁人地说,她开始收拾依火夫哈弄到桌子上的饭粒。
王经理看着前面,淡淡地说:“没什么,帮助困难职工,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嘛。”
“笑话,你血口喷人,反倒说我们欺负人,有你这样当长辈的吗?”阿依冷冷地说。
吃饭的地儿是一个客家店,装修不怎么样,但是人不少。两个人找了个角落坐下,王经理点了几个菜,尔古尔哈说:“别点那么多了,吃不完。”
“啥意思?我大老远地坐三个多小时的车来这里,你们围攻我?”依火夫哈急了,把碗也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饭粒立刻洒了一大片。“太欺负人了。”
王经理淡淡地说:“没事儿,多吃点儿。我听阿依说你早上只吃了点粥。我估计你中午也没吃饭,这家是我常来的地方,吃吧。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你还是要把自己调整过来。”
“夫哈,你这样真的不好,哪有你这样说你阿珉的?你也不想想,你阿珉一个人带着我跟孩子来深圳,吃了多少苦?就这样,小菜死的时候,你生病的时候还给你寄钱。你怎么能这样说你阿珉?”一直没说话的马海伍机终于也不得不说话了,显然,依火夫哈的态度让她也坐不住了。
尔古尔哈鼻子有点酸,她回答:“太突然了,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会这样。”
“夫哈帕武,你这是什么意思?”阿依也把碗放在桌子上,怒目圆睁,大声地问道,“别人这么说我妈妈,你也这么说我妈妈?当初你进了派出所,我妈妈给你找人,你出来了,还给你寄钱治病,你有没有点良心啊,你有没有一点底线啊?”
王经理道:“我白天问了阿依,她说奶奶白天一直很正常。后来我咨询了一下医生,医生说可能是有什么刺激,突然犯病。但是,如果抢救及时应该是没大碍的,关键是她当时身边没有人。”
“啥说法?你跟吉伍村长有啥你呀我的?”依火夫哈轻描淡写地回答。
尔古尔哈叹口气,说:“唉,我们昨天看视频,她似乎跟我那小叔子吵了架,可能这是个诱因。”
看他这个态度,尔古尔哈有些生气,她把碗顿在桌子上,一字一句地说:“你手气不好,你输了。你知不知道?那钱是要在我工资里扣的,你就这么轻描淡写?还有,你在派出所时,做工作是花了钱的,那是吉伍学才给垫上的,你就不给我一个说法?”
“上午我听阿依打电话给他,你那小叔子好像对这事儿不是很上心啊。”王经理道。
“手气不好。”依火夫哈不以为然地说。
尔古尔哈叹口气,说:“唉,其实都是钱闹的。再说,他自己有些毛病,他自己也清楚,就是改不了。这次他跟老人吵了架,自己心里也应该明白,所以,不上心是假象,他是不敢来,怕我找他算账。”
尔古尔哈低头吃饭,不看他,说:“你自己去买,我不是叫劳务公司的人给你两百块钱了吗?”
“你似乎很了解他的心理啊。”王经理道。
“你叫阿依给我买一瓶。”依火夫哈说。
尔古尔哈感到心里酸酸的,回答:“我到依火家,他还是个孩子,我怎么能不了解他?通过这件事,我有些愧疚,其实,如果能帮着他改掉这些毛病,让他赚些钱,他也不会总这样。”
“没有。”尔古尔哈回答。
“你真是个好女人。”王经理看着尔古尔哈,道。
吃饭的时候,依火夫哈问尔古尔哈:“有没有酒?”他穿着新衬衫,头发乱乱的,身上还是有种味道,想来是洗澡的时候糊弄,没洗干净。
服务员送上菜,王经理问:“喝点酒吗?听阿依说你们大凉山的女人都能喝点的。喝点酒,回去睡一觉,心情就不会太差了。”
尔古尔哈冷静地说:“没事,我知道,你该忙你的就忙你的,别担心你老妈。”
尔古尔哈摇摇头,道:“算了吧,我怕喝多了酒心情会更不好。我要是喝多了,失态了,你会很没面子的。”
“你别掉以轻心,我觉得他这次来不仅仅是要钱的。你要小心啊。”阿依低声提醒道。
“也好,你随意。”王经理道。
尔古尔哈不屑地说:“有啥处理不了的?大不了就是要钱。”
菜品味道不错,两个人的话题逐渐也广泛起来,尔古尔哈的心情也不那么难受了。忽然,王经理说:“哦,忘了跟你说个事儿,咱们厂换老板了。”
“你一个人能处理他的问题吗?”阿依低声问。
“哦?什么时候的事儿?”尔古尔哈问。
“嗯,就在我包儿里,你自己去拿吧。”尔古尔哈道。
王经理回答:“就是这两天的事儿,原来的老板把工厂卖了。”
阿依走进厨房对尔古尔哈说:“对了,等下我带阿呷去排练,然后顺便去看看那批运动服,要是行,我就叫他们发货了,等下你把银行卡给我。”
“哦?对你没啥影响吧?”尔古尔哈关心地问。
伟古很不高兴,说:“干吗把我的毛巾给他用?”阿依道:“回头给你换新的。”伟古这才不作声了。
王经理自己喝了口酒,回答:“没啥影响,而且还是好事。原来的老板身体不好,基本上不来工厂。这回收购工厂的是个大老板,会给工厂注入些资金,然后让工厂更加正规。而且,他人脉很广泛,有几个他在黄河工商学院的同学正是做户外品牌和与我们行业相关的生意的。所以,他收购了以后我们工厂会有稳定的客户,稳定的订单。而且,这次老板还给了我些股份,也就是说,我现在不完全是打工的了。”
依火夫哈一听这个,麻溜地站起来钻进洗手间去了。阿依把伟古的毛巾递给他,说:“拿这个擦。”
“哦?那是好事啊,祝贺你。”尔古尔哈真诚地说。
阿依瞪了依火夫哈一眼,说:“不洗澡就别吃饭。”
“祝贺我不喝点酒?”王经理问。
依火夫哈蹲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下巴支在胳膊上,说:“洗啥,挺费事的。”
尔古尔哈道:“喝多了出丑咋办?”
阿依很快就回来了,她把菜放在厨房,然后把手里的衬衫递给依火夫哈,说:“你去洗手间洗洗,然后换上。”
“不会的,我相信你。”王经理说。
艾晓伟说要来,但是一直没来,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她说要收拾依火夫哈,怎么收拾?
于是,两个人开始喝酒,是一种客家黄酒,甜甜的,入口很柔。“好甜啊。”尔古尔哈不由得叫道。
尔古尔哈心里很是不舒服,依火夫哈刚去松岗这么两天,怎么突然跑回来了?阿巴五带没派人看着他吗?她很想打个电话给阿巴五带,但是,那样很容易被依火夫哈看出来是自己叫人来的,他会更加误会,于是,忍了忍,终于没打这个电话。
“世界上甜美的事物很多,不仅仅是酒,还包括其他。”王经理淡淡地说。
尔古尔哈开始收拾厨房,依火夫哈在外面跟马海伍机一直低声说着什么,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尔古尔哈心里一震,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是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于是说:“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是这样,但是,对于我来说,从小到大,所经历的甜美事物根本没有多少。”
阿依显然很不满意,但是,还是嗯了一声,招呼上阿呷和伟古走掉了。
“嗯,我能理解。但是,我相信,随着你的努力,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你的生活也会充满甜美的。”王经理向尔古尔哈举起杯,尔古尔哈点点头,无言地与他碰杯。
马海伍机看看尔古尔哈,尔古尔哈于是对阿依说:“你去外面买点菜,我们做点好吃的,算是庆祝乔迁。对了,你顺便买两件衬衫给夫哈叔叔,他的衣服太脏了。”
“孩子们要上学了吧?”王经理忽然问。
马海伍机一提吃,依火夫哈马上说:“我饿了,有啥吃的没有?”
“是啊,还有几天就开学了。”尔古尔哈回答。
马海伍机接着问:“厂里吃的怎么样?”
王经理点点头,忽然问:“我听阿依说,阿呷也加入那个青工艺术团啦?”
依火夫哈像是很生气地回答:“还不是干全厂最脏最差的活儿?他们简直就把我当牛。”
尔古尔哈柔顺地回答:“嗯,本来我还想问问她们昨天排练的事儿,结果,发生了婆婆的意外,我也没问。应该是好事吧,至少这两孩子能锻炼一下。”
马海伍机又问:“他们叫你干什么?”
“你真是教育有方,来,为孩子们干一杯。”王经理举起杯。尔古尔哈跟他碰了一下,问:“你今晚请我吃饭没有别的事儿吧?”
依火夫哈闷声回答:“不怎么样。”
王经理看着尔古尔哈,微微一笑,问:“一定要有事才一起吃饭吗?你别这么有警惕性好不好?”
马海伍机问:“你怎么来了?那个工厂怎么样?”
尔古尔哈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只是觉得有点怪,我一个打工妹,你这么大经理,会请我吃饭?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马海伍机问:“你来了?”依火夫哈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王经理笑了,这是尔古尔哈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他反问:“不作为经理,作为朋友难道不能请你吃顿饭?其实没啥,我就是觉得你心情不好,想跟你聊聊天,如果带上艾晓伟,你们俩可能又哭哭啼啼。所以,我就一个人请你吃个饭,随便聊聊。”
依火夫哈不吭声,蹲在门边。阿依说:“你把背篓放外面去,熏死人了。”依火夫哈不吭声,也不动,阿依上去,提起背篓放在了门外的走廊里。伟古和阿呷也是满脸的厌恶,都离他远远的。
“谢谢了,说真的,我现在心情好多了。”尔古尔哈回答。
阿依很不满地问:“你几天没洗澡啦?”
“那好,来,再喝一杯。”王经理举起杯。尔古尔哈问:“你喝这么多酒等下车子怎么办?”
依火夫哈一进门,一股酸臭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尔古尔哈不由得皱皱眉头。他今天依旧背着自己的那个背篓,里面依旧是那床破被子。
“哦,我就住楼上。”王经理很随意地回答。
依火夫哈终于来了,可能是因为他穿着太过肮脏,保安不让他进门,打电话给尔古尔哈,尔古尔哈这才叫阿依去厂门口接他。
而王经理这么说,尔古尔哈倒是心里一动,有点紧张,心里想:他把自己带到自己住的楼下干什么?难道是……她不由得警惕起来。
艾晓伟白了她一眼,说:“你争什么?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回头叫王经理处理就好了,算是加班。”一句王经理,尔古尔哈心头一热,很想说点什么,但是终于没有说出来。
手机响了,是依火依坡的电话,尔古尔哈对王经理说:“不好意思,是孩子们的伯伯,我出去接一下电话啊。”
尔古尔哈有些不好意思,对艾晓伟说:“人家给我家里帮忙,还是我来请客吧。”
王经理点点头,理解地说:“去吧。”
年轻人哦地欢呼起来,有人说:“快了,快了。”
尔古尔哈走到饭店门外,接起电话,电话里说话的却是阿枯,她带着哭声问:“阿珉,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晓伟诡异地笑了一下,说:“你就瞧好吧。”说完,对那几个年轻人说:“你们干完了没有?干完了跟我去食堂,今天我给你们加菜!”
尔古尔哈边劝她,边把事情跟她说了一下。不过她没有跟阿枯说依火夫哈跟马海伍机吵架的事情,她觉得那样不好,很容易造成兄妹之间的不合,作为嫂子,她不能这样做。
尔古尔哈不无担心地问:“你不会动粗吧?”
“事先一点没有预兆吗?”阿枯问。
尔古尔哈心情复杂地走回厅里,艾晓伟问:“你怎么啦?”尔古尔哈感到心里很憋屈,于是,就把依火夫哈最近的一些事跟艾晓伟说了一下。艾晓伟皱着眉头道:“我明白了,这是摆明了要坑你,你放心,一会儿我来对付他。”
尔古尔哈回答:“没有,昨天是我们搬家,也没用她做什么,都是厂里的一些工友帮的忙。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晚上我走之前她还在跟夫哈说话。”
“那好吧。”马海伍机走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阿珉,夫哈到底是怎么回事?自从走了只打了一次电话回来。”阿枯问。阿枯今天的态度很是叫尔古尔哈奇怪,以前她总是很刻薄,今天却是异常的平和。
尔古尔哈皱皱眉,问:“我已经叫劳务公司的人给他两百块钱,然后从我工资里扣,他怎么还没钱?咱们原来住的那里离这里不远,你叫他走过来,我上班不是也是天天走?”
尔古尔哈略微思忖一下,就把依火夫哈当时怎么来的,尤其是叫他跟劳务公司来他坚决不肯,来了以后又不断要钱不断惹事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跟阿枯说了一遍。阿枯出人意料地一直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以至于尔古尔哈以为掉了线,几次看手机屏幕,发现她一直在线。
马海伍机说:“他没钱坐车。”
“阿枯,你在吗?”尔古尔哈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尔古尔哈说:“那你就叫他来呗。”
“在。”阿枯干巴巴地回答。顿了一下,她说:“阿珉,我想去看看阿莫。”
马海伍机说:“他去了咱们住的地方,发现咱们搬走了,就打电话。”
尔古尔哈问:“你自己来,还是你们几个一起来?”
尔古尔哈问:“他在哪儿?”
阿枯回答:“他们都没钱,其实我也没钱,我想把家里那只羊卖了。”
马海伍机手里拿着阿依的电话,说:“夫哈来了。”
尔古尔哈心里有点疼,咬咬牙,又问:“你是打算来看看就回去,还是留在这边打工?”
马海伍机在里间叫了一下尔古尔哈,尔古尔哈对艾晓伟说:“少陪。”然后走了过去。
阿枯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阿珉,我知道我不认多少字,普通话也不怎么好,如果能在那边打工,我想还是打工,不然的话,我家里这边也太苦了。孩子们现在都没鞋穿。”
手机上有一个信息,是王老板的,他发来一个地址,尔古尔哈看了一下,是坪山的一个餐馆,比上次去龙岗近多了。
尔古尔哈终于忍不住了,揉揉发酸的鼻子,说:“这样吧,我明天叫阿依寄点钱给你,家里的羊就别卖了。顺便寄点衣服鞋子给孩子们。”
年轻人们一阵怪笑,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尔古尔哈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后来看大家都嘻嘻哈哈的,她也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了,觉得这样也没什么。
“算了吧,阿珉,你也不容易,我能想办法。”阿枯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
艾晓伟掐着腰站在客厅里,吆喝着:“你们都好好干啊,谁表现好,我叫俺们家阿依跟谁谈恋爱。”
“行了,你别客气了,都是一家人,相互帮助吧。”尔古尔哈收了线。不过,她马上觉得有点不对,阿枯用的是依火依坡的电话,自己应该跟他说说马海伍机的事情啊,毕竟他是家里的长子,有些事情必须经过他的同意才对。于是,她又拨了回去,谁知道,那边却是欠费停机。
“那好吧,这几天我就不去了。”尔古尔哈有点不放心,但是,还是答应了艾晓伟。
尔古尔哈沉思了片刻,稳定了一会儿自己的情绪,于是打电话给阿依,吩咐她给阿枯、阿来、依坡家的孩子每人买一套衣服,一双鞋子,尤其是要给阿枯寄点钱以及给阿枯和阿来各买一套衣服。阿依有些不乐意,但是,看尔古尔哈态度坚决,也就没再说什么,嘟囔着:“好了,我知道了,等下我跟阿呷去办。”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老板总有老板的安排。”艾晓伟淡淡地说。
尔古尔哈想了想,叮嘱道:“你一定寄给她本人,不要通过你舅舅,或者别人。这事儿要是叫依坡伯伯知道了,恐怕又是一场口水战。”
“有客人我才应该去啊,总不能叫客人打扫卫生吧?尤其是他新买的鱼,客人不懂得喂啊。”尔古尔哈有点不解地问。
阿依回答:“放心吧,老妈,我知道这里面的是是非非。我虽然不愿意你搭理他们,但是你既然决定做了,我还是要支持的。”
艾晓伟忽然说:“对了,老板来电话,他有客人来深圳玩,要在别墅住三天,这几天你就不用去了。”
阿依这样说话叫尔古尔哈很是动容,毕竟这是自己的女儿,尽管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关键的时候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尔古尔哈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慢慢走回店里。
尔古尔哈知道艾晓伟这是谦虚,于是,无言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我明白。”有些话不必说得太透。
“怎么?有事啊?”王经理淡淡地问。
艾晓伟不以为然地说:“感谢啥?你也是厂里的骨干,有实际困难,厂里帮着解决是应该的。”
尔古尔哈回答:“哦,是孩子的姑姑用伯伯的电话打来的,想来看看婆婆,然后就打算在这里打工。”
尔古尔哈真诚地说:“这一切都要感谢你和王经理。”
“哦,如果需要什么帮助,你尽管说话,厂里能帮到的一定帮。”王经理道。
阿依的脸马上就冷了下来,直接就给了尔古尔哈一个脊背,指挥着两个年轻人如何装窗帘。尔古尔哈正想发作,艾晓伟忽然走了进来,她四处看了看,不断地跟那些年轻人打招呼,然后转过身,对尔古尔哈说:“不错嘛,像个过日子的人家。”
“谢谢,等她来了,我跟她谈谈再说吧。”尔古尔哈回答。
阿依这话叫尔古尔哈有所警觉,于是她问:“怎么?你心里还想着那个郭同芳吗?”
“好,愿意效劳。”王经理向尔古尔哈举起杯。
阿依切了一声,说:“你以为我会对这些毛孩子感兴趣吗?”
尔古尔哈跟王经理碰了一杯,喝下。“奇怪,有点晕晕的。”她说。
宿舍楼下已经有了一些年轻人等着,见车子来了,大家七手八脚的就把家私搬上了楼,而且很快就把家私摆好了。尔古尔哈看得出,那些年轻人明显地都想在阿依面前表现一下。于是,她低声地对阿依说:“我可警告你啊,别犯错误。”
王经理理解地说:“那就算了,这种酒有点后劲儿。对了,问你个闲话,如果有机会让你回凉山工作,你会回去吗?”
尔古尔哈理解马海伍机,可是,她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婆婆,只好轻轻地叹口气,说:“没事的,没事的。”可她心里明白,这话很苍白。
“你怎么会这样问?”尔古尔哈反问。
马海伍机叹口气,说:“我不怎么会说普通话,我怕他们不理我。”
王经理道:“我就是打个比方。”
尔古尔哈安慰着马海伍机,说:“阿妈,没事的,工厂宿舍那里也有些老人的,你可以跟他们交朋友。”
尔古尔哈想了想说:“很难,主要是阿依在这边工作,俩孩子也在这边上学,而且他们都觉得这里比山里好多了。作为母亲,我自然要陪在他们的身边。”
马海伍机叹口气,回答:“刚在这里熟悉了,又搬走了。”
“如果这些事情都解决了呢?”王经理又问。
尔古尔哈回头看看马海伍机,她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于是尔古尔哈问:“阿妈,你怎么啦?”
尔古尔哈叹息道:“也很难,那里有些人我是不喜欢见的。你问这个干吗?难道我们厂要去那里开分厂?”
“哦?”尔古尔哈被阿依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她赶紧擦了擦眼泪,说:“没啥,风大,吹的吧。”
“呵呵,没啥,我就是随便打个比方。”王经理笑笑,回答。
“妈妈,你怎么啦?”阿依在身边问。
“哦,我还以为你问这话是想干什么。”尔古尔哈如释重负地说,“好了,谢谢你的晚餐。”
很快,王经理派的车和两个保安就将尔古尔哈一家人的东西全部装上车,向工厂方向驶去。坐在车上,尔古尔哈回望自己住了好几个月的那栋旧房子,心里无限感慨。想起刚来时的那一幕一幕,想起孩子们吃了那么久的白粥咸菜,想起那个雨夜,想起自己被抓进派出所,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我家就住楼上,要不要去楼上坐一坐?”王经理问。
这次阿依在阿达家买了不少二手家私,五张单人床都带床垫,一套沙发,两个衣柜,一个电视柜。因为阿达老婆急着清货,这些家私花了不到八百块钱。而且,阿依还在阿达家买了个旧的电视机。
“算了,不方便。”尔古尔哈回答。
回到家还早,于是,尔古尔哈就叫马海伍机和孩子们把家里的东西装在一些纸箱里,家里的几张来福做的床已经被阿呷卖给一个收废品的了,总共才卖了三十块钱,那人一大早就蹬着三轮车把那三张床包括那个工作台拉走了。望着那张给了一家人莫大帮助的工作台被搬上三轮车,尔古尔哈忽然有了某种留恋。那一刻,她甚至想叫住那个人,说那张工作台不卖了。只是,阿依说已经在阿达家买了一张很大的餐台,到时候餐台会放在客厅里,除了吃饭时用,还会用来做手工活计。
王经理面色如常,说:“也好,那我就不送你了,这里离厂里也不是很远,你沿着这条路直走,然后右转就到了。”
路上,尔古尔哈告诉阿依自己晚上要出去,阿依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跟王经理分手,尔古尔哈一步三回头,走了好远,她发现王经理还站在饭店门口跟她挥手。尔古尔哈忽然有点后悔,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应该跟王经理上楼,也许,会发生什么?想到这里,她忽然伸手打了一下自己,骂道:“贱人,想什么呢?”
阿依不知在跟什么人通电话,样子很是严肃。尔古尔哈怕她跟郭同芳还有联系,就想走近她听听是跟谁通电话,谁知,阿依有意无意地躲开了。
一阵冷风吹来,尔古尔哈感觉有点凉爽,她看看天,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王经理今天为什么邀请自己吃饭?仅仅像他所说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还是他有别的目的?
王老板又回深圳了?他没走几天啊!尔古尔哈这个疑问在脑海里闪了一下。
实际上,尔古尔哈明白,今天王经理如果有什么过分的要求,自己可能也半推半就了,因为,这个男人帮自己的太多了。
王老板说:“那就说定了,下午我发信息给你。”
不过,这个念头刚一出现,艾晓伟的形象马上出现在尔古尔哈的面前,她似乎正严厉地盯着自己,很生气的样子。艾晓伟,她跟王经理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王老板说:“我叫司机去接你吧?”尔古尔哈赶紧说:“算了,我刚准备搬到工厂宿舍,你来接我,同事们会怎么说?你还是找个地儿,我自己去吧。”
手机上有个信息,是别墅主人的:“惊闻您家遭不幸,万分悲痛,节哀!”
离开别墅之前,尔古尔哈接到个电话,是王老板的,他说自己回深圳开会,今天晚上想请尔古尔哈吃个饭。尔古尔哈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尔古尔哈回复:“谢谢关心。”
一转眼就到了周末,这周本来是也要加班的,后来听说有员工到劳动站投诉,王经理才临时放了假。他这一放假,尔古尔哈这边顿时心花怒放。一大早,天刚亮,她就跟阿依赶到别墅,将地下室的那些宝贝擦拭了一番,然后侍弄好花草,喂了鱼。
别墅主人也知道自己的事了?没什么奇怪的,肯定是艾晓伟告诉他的。这两天他在深圳,尔古尔哈真的很想见见他,但是,艾晓伟又说不让自己去别墅。为什么?是别墅主人不愿意见自己,还是有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