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这样说,尔古尔哈心里一热,说:“妈妈不要,剩下的那件你自己穿吧。”
阿依高兴地说:“我刚才路过一个商场,那里的衣服打折,T恤五块钱一件,我买了四件。你跟奶奶和弟弟妹妹们一人一件。天热了,你们的衣服太厚了。”
阿依笑笑,说:“没事儿,我是前台,有三件工装可以换穿,够了。再说,给你买的那件偏大,按你身材买的,我也穿不了。”
“今晚可别再丢图钉了,你洗澡的时候,我在走廊上看着。”尔古尔哈道。她一扭头,看见了阿依手里的袋子,就问:“这是什么呀?”
尔古尔哈觉得鼻子酸酸的,说:“阿依,等妈妈有了钱,一定买两件像样子的衣服给你。”
“有啥呀?不就是脚底板扎了几个图钉吗?死不了人。”阿依满不在乎地说。
阿依懂事地笑笑,说:“不用,我有这几件工装挺好的。对了,这里还有几块咸鱼,都是厂里的姐妹们不吃的,我带回来给奶奶他们吃。”
两个治安员骑着摩托车走了,尔古尔哈看着阿依,说:“看看,惹祸了吧。”
尔古尔哈看着阿依,这孩子只有十六岁,可是,特别懂事。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孩子的所作所为很是超过她这个年龄的孩子。
“切! ”阿依不屑地一摆手。
“对了,今天治安员来找咱们的事以后千万别承认,昨晚被扎坏的人据说很严重,我估计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要是咱们不小心说走嘴了,咱们就麻烦了。”尔古尔哈心有余悸地对阿依说。
胖治安员给同伴使了个眼色,说:“这事儿没完,我们会调查的。如果是你们干的,一定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知道,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干了坏事,还反咬一口,有没有天理啊?”阿依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然后,她看看天,说:“好像要下雨啊。”
“你别以为你是女孩子我就不敢打你啊!”拿警棍的治安员喝道。
尔古尔哈回答:“那就早点回家,抓紧干活儿。”
“你吓唬谁啊?”阿依不服气地说。
回到家里,马海伍机跟孩子们已经吃完饭了,尔古尔哈把米放在厨房里。听见阿依问伟古要不要吃咸鱼,伟古出人意料地说自己吃饱了。这让尔古尔哈很是意外,在她的印象里,伟古一直都是很能吃的,今天怎么啦?
胖治安员赶紧拦住他,说:“行了,别多说了。这件事我们会调查的,如果是你们干的,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阿依把衣服给大家试试,阿呷和伟古都很高兴,马海伍机却说什么也不要,说她的身材跟阿依差不多,一定要阿依穿。阿依坚决地说自己穿不了那种颜色的,马海伍机也就没再坚持。
“你——”拿警棍的治安员有点急。
饭后,一家人又开始做手工,也许是因为白天犯了错,伟古也没偷懒,静静地在一边干着活。尔古尔哈趁这机会,顺便给阿呷和伟古辅导功课。虽然自己现在没钱,孩子不能上学,但是,功课是不能落下的。
阿依冷笑着,道:“这就奇怪了,那人跑到我家洗手间前面干什么?想偷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尔古尔哈总会想起果吉小学里自己的那些学生。这学期学校撤并了,他们绝大多数都失学了。想起他们现在可能整天要帮着父母干农活了,小小的年纪就要担负起家庭的重担,尔古尔哈的心酸酸的。
“人家是在你家洗手间的前面受伤的。”拿警棍的治安员突然冒出一句。
阿依注意到了母亲的表情,于是问:“妈妈,你怎么啦?”尔古尔哈叹口气,回答:“我想起了学校那些孩子,除了几个去了山下读书,别的都没书读了。”
阿依一看母亲正跟两个治安员在一起,赶紧小跑着跑过来。尔古尔哈不等阿依说什么,就对胖治安员说:“我们一层楼住四家,你们怎么就断定是我们家丢的?你说丢危险品,啥是危险品啊?”然后,有意无意地扫视了一下阿依,阿依是何等聪明,马上意识到是自己昨晚丢的图钉惹了麻烦,于是也问:“就是,即使是有什么危险品,凭什么就说是我们家丢的?”
“我们有什么办法。”阿依淡淡地道。
尔古尔哈正想回答什么,忽然发现阿依远远地拎着个塑料袋走过来,于是,就大声喊:“阿依,你过来一下。”
“是啊,没办法。要是有人出钱给他们建个学校就好了。”尔古尔哈有点怅然。
“不对吧,你仔细想想?”胖治安员眯着眼睛看着尔古尔哈,眼神很阴险。
“建学校有什么用?又没有老师!”伟古在旁边嘟囔着。
因为有了阿娟的提醒,尔古尔哈早有了思想准备,于是,她冷静地回答:“你这话就我听不明白了,我们家刚搬过来,什么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危险品了。”
砰!砰!忽然,里间两声巨响,家里人吓了一跳。
“等一下。”胖治安员伸手拦住了她,接着说:“我们接到反映,说你家往楼道里丢危险物品,有这事儿吗?”
尔古尔哈站起来冲进里间,发现窗子的玻璃被砸了两个大洞,两块砖头落在了垫子上,地上全是碎玻璃碴。
“怎么?大凉山出来的就应该不懂法?没事了吧?没事我回家了。”尔古尔哈说完就要往楼上走。
阿依冲到走廊,向楼下看,尔古尔哈说:“别看了,人早跑了。”阿呷和伟古也趴在窗口往下看,伟古还说:“什么也看不见啊。”
“哎哟,看不出来啊,你还有点法律意识啊,不像是大凉山出来的。”旁边那个一直没出声的胖治安员终于说话了。
阿依露出一脸鄙夷,道:“这些胆小鬼。”谁知道,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砰的又一声,外间又是一声巨响,接着就是马海伍机哎呀一声惨叫。
“你!”拿警棍的有点气急败坏。
几个人冲到外间,只见马海伍机捂着额头,鲜血顺着她的手指缝汩汩地流出。尔古尔哈赶紧进洗手间找了条旧毛巾剪开给马海伍机系在额头上,然后对阿呷和伟古说:“你俩在家看家,收拾好碎玻璃,特别是垫子上的,不要有残留。我跟你姐送奶奶去医院。对了,要把门锁好。”
“凭啥呀,你别以为我们刚从山里出来不懂法,你们无权随便抓人。我没有暂住证是因为厂里还没给我办,你随便叫我跟你们去派出所这就超越你们的权限了。”尔古尔哈不急不躁地说。
伟古有点期期艾艾地说:“妈妈,我怕。”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看完了身份证,拿警棍的说。
“你怕什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阿呷在一边拉了伟古一下,然后对尔古尔哈说:“妈妈,你去吧,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没有,还没办,我刚来三天。我这里只有身份证。”尔古尔哈回答,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了那人。
尔古尔哈背起马海伍机就往楼下冲,阿依在后面不断要求自己来背,尔古尔哈说:“你还小,身子骨没长成熟,还是我来吧。”
“把你的暂住证拿出来看看?”拿警棍的说。
经过阿娟的小店,阿娟赶紧出来问是怎么回事,说自己刚才听到尔古尔哈住的那边有砸玻璃的声音。尔古尔哈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阿娟跑到店里,抓起一把钱塞到阿依手里,说:“店里没人走不开,她老公去进货去了,店里没有多余的钱,你先拿着应应急吧。”
尔古尔哈点点头,回答:“是的。请问,找我有事吗?”
尔古尔哈说声谢谢,赶紧背着婆婆就跑。
刚走到家门口,尔古尔哈就被两个治安员拦住了,其中一个手里居然拿着警棍,他们问:“你就是刚从凉山来的尔古尔哈?”
天越发闷热了,没跑几步,她已经汗流浃背了。好在马海伍机不太重,尔古尔哈还能将就。
“我明白了。”尔古尔哈有些心烦意乱,赶紧买了十斤米,拎着就往家走。
在一个私人诊所,医生仔细地给马海伍机清洗了伤口,缝了五针,又拿了些消炎药。好在收费还不是很高,才一百块。不过,他告诉尔古尔哈,要一天来诊所换一次药,现在天热,很可能会发炎,如果发炎,那就麻烦了。尔古尔哈在当老师时上过救护培训课,这个道理是懂的。
“这事儿你千万别大意,要想好说辞,搞不好会叫你们赔很多钱的。”阿娟低声道。
回家的路上,尔古尔哈背着马海伍机问阿依:“阿娟阿姨刚才给你拿了多少钱?”阿依回答:“我数了一下,一共是一百五十二块。”
“啊?”尔古尔哈的头嗡地一下,赶紧不自觉地回头看看。此时,她多么希望阿依赶紧回来啊!
尔古尔哈想了想,说:“那就先欠着她吧,这些钱要给你奶奶换药。”阿依不由得说了一声:“阿娟阿姨对咱们真好。”
阿娟低声道:“昨晚有人在你家走廊里脚板踩了图钉,据说伤得很严重,都报警了。所以,要是有警察找你们,你们一定说不知道。千万要记住啊,这可不是小事儿。”
回家的路上,路过阿娟的小店,尔古尔哈把马海伍机放下,告诉阿娟:“刚才拿的是一百五十二块钱,现在还不上了,因为还要给我婆婆换药。”
“咋啦?”尔古尔哈问。
阿娟想了想,又在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九十八块钱,递给尔古尔哈,道:“这就算预支的工钱吧。我知道你家里现在的情况,孩子们总吃粥。你还是给他们做两顿干饭吧。”说着,在角落里拖出一整袋米,说:“这个你也先拿去吃,以后在工钱里扣。”
阿娟一见尔古尔哈,马上就摆摆手,叫她走到自己身边,然后悄声说:“你家昨天是不是往门口撒图钉啦?”
“那怎么能行?”尔古尔哈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怎么了,今天天气比昨天还闷热,似乎呼吸都有些困难,她抬头看看天,阴沉沉的。
阿娟一摆手,说:“咳,你客套啥?尔古,这两天我去你家里看你家都是吃粥,我早就想拿袋米,又怕伤了你们,现在好了,赶上这事儿,你也就别客气了。”
孩子们吃饭的当口儿,她看了看米袋,只有不多的米了,于是,她下楼走到阿娟的士多店想再买点米。
“那我就先拿着?”尔古尔哈感觉脸上热热的。
“不错啊,按这个速度,周末我们就可以交货给阿娟阿姨了。”尔古尔哈显得很高兴。阿娟给送来五十个包,按照约定,如果全部合格的话可以赚两百五十块钱,如果有了这些钱,尔古尔哈的心里就有底了。最起码,能让孩子们吃几顿干饭了。
阿娟看了一眼尔古尔哈,又看了看阿依,说:“你先扶奶奶回去,我跟你妈妈说两句话。”
“做了九个,我做了三个,阿呷做了五个,伟古做了一个。”马海伍机在一边说。
阿依有点犹豫,尔古尔哈说:“你先回去吧,看看弟弟妹妹收拾完家里没有。”
尔古尔哈心里有点难受,觉得自己刚才对伟古的态度有点不好,于是,语气变得和缓,说:“好了,伟古,以后没事儿不要去捡饮料瓶了,在家里看书,然后帮姐姐和奶奶做手工。深圳这个地方很复杂,没事儿不要出去惹事。对了,今天你们做了几个手工活计?”
望着阿依扶着马海伍机走进不远的门口,阿娟低声说:“我知道是谁砸的你家了。”
“是啊,他们出来好几个人打我。”伟古委屈地说。
“谁?”尔古尔哈低声地问。
“捡垃圾的还分地盘?”尔古尔哈觉得不可思议。
“是你们自己人,其中一个好像是挺喜欢阿依的。刚才你们走了以后,他们坐在门口用你们彝族话说话来着,恰巧,我也能听懂一点。那人昨天把脚扎坏了,挺严重的,给治安队的人送了烟,叫他们收拾你们也没啥效果,所以,才来砸你家玻璃。听他们说,本来想往你家里丢脏东西的,后来见你婆婆受伤,祸惹大了,就走了。”
伟古这下子瞒不下去了,终于交代了自己不但没有看书,而且因为看到昨天阿呷卖废品赚了三块钱,就想自己也捡点卖。结果,被别人打了一顿,因为打他的人说,他捡废品的地方是自己的地盘。
“自己人?被扎坏的人长得什么样?”尔古尔哈问,她以为那人是黄毛。谁知,听阿娟的描述,尔古尔哈却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熟悉这个人。“他是谁呢?”尔古尔哈有些茫然。
尔古尔哈严肃地问伟古:“伟古,你自己说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尔古,我看你一个人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你人气质也不错。怎么不找个男人呢?”阿娟忽然问。
阿呷白了伟古一眼,赌气地回答:“你问他自己,让他自己说。”
尔古尔哈有点沮丧地说:“你看,我这么一大家子,有人肯要我吗?”
伟古支支吾吾地说看了,尔古尔哈觉得他可能在撒谎,就问阿呷:“阿呷,你老实告诉我,他真的看书了吗?”
阿娟说:“你要是有这个心,我帮你琢磨着,你看行不行?”
尔古尔哈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伟古:“伟古,你今天看书了没有?”
“随缘吧,我回去了。”尔古尔哈拎起那袋米,默默地向家里走去。
马海伍机没说啥,只是笑笑,说:“孩子嘛,多吃点好的长身体。”
天气很闷热,或许她刚才跑得太急了,她有些犯晕,呼吸也有些困难,或许也有感冒没完全好的因素吧。
尔古尔哈很无奈,对马海伍机说:“阿妈,你太宠着他了,他现在这样,见到好的就吃,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时间长了可怎么得了?你不能这样。”
回到家里,马海伍机已经躺下了,不过没睡着,偶尔还会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屋子里的碎玻璃已经打扫干净了,阿依正跟阿呷用抹布擦地。伟古一见尔古尔哈进来,就说:“妈妈,我饿了。”
马海伍机没听她的,还是把自己的鸡腿递到了伟古的嘴边。这回伟古没客气,爬起来,接过去,三口两口就吃掉了。
伟古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尔古尔哈,她自己也有点饿了。她问阿呷和阿依:“你们饿不饿?”
“阿妈,你别惯着他。”尔古尔哈生气地说道。
两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她们的表情,应该也是饿了。于是,尔古尔哈说:“你们收拾吧,我煮点粥,吃完了早点睡觉,明早还要上班。”
尔古尔哈很生气,正想教训他两句,马海伍机却把自己剩下的半只鸡腿递给了伟古,伟古身体一扭,说:“我不吃。”
两个女孩子没再说什么,对视一眼,用力地擦洗着地面。阿依还一直对阿呷说:“千万要仔细,如果有碎玻璃就麻烦了。”
“行了,我不好,我自私。”伟古显得很不高兴,一头躺在了垫子上。
尔古尔哈看着窗子上的破洞,心里想:明天一定要把这破洞堵上。
尔古尔哈严肃地对伟古说:“你不能总这么自私,昨天姐姐把她的肉都给你吃了,你今天还想怎么着?”
吃宵夜的时候,尔古尔哈问马海伍机感觉怎么样?马海伍机说没啥,就是有点疼。尔古尔哈对阿呷说:“你明天要注意,按时叫奶奶吃药,帮她洗脸,不要沾上水,感染了就麻烦了。”
伟古明显有些不高兴,嘟囔着,说:“谁稀罕啊?”
阿呷点点头,回答:“嗯,妈妈,知道了,我一定会注意的。”
尔古尔哈见实在问不出来,就没再问下去,把那盒鸡腿递给阿呷。阿呷一见鸡腿尖叫起来,赶紧拿到房间里去了。尔古尔哈上了趟厕所,出来扫了一眼房间里,发现,马海伍机还在慢慢地啃着自己的那只鸡腿,伟古已经把自己的鸡腿吃光了,正在眼巴巴地看着阿呷那只没动的鸡腿。阿呷正要把自己的那只递给伟古,尔古尔哈喝住了她,说:“他已经吃过了,你自己吃自己的。”
阿依看看墙角,那里放着手工活计的材料,说:“妈,人家阿娟阿姨借了咱们这么多钱,咱们是不是熬个夜,把活计做出来?”
尔古尔哈回到家里,一进门,惊讶地发现伟古的额头上有个明显的血包,就问他怎么啦?伟古一直低着头不说。尔古尔哈去问阿呷,阿呷正在煮粥,开始也不说,在尔古尔哈的再三逼问下,阿呷才吞吞吐吐地说是叫别人打的。可是,为什么被人打了,却怎么也问不出来了。
尔古尔哈想了想,说:“算了,明天你还要上班,别做了。”
王老板,尔古尔哈不由得想起他的形象。很奇怪,为什么会想起他?尔古尔哈不由得摇摇头。
“没事,我明天中午可以找时间睡个午觉。”阿依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有鸡腿,一人一只,尔古尔哈自己那只自然没舍得吃,她还是想带回家给婆婆和孩子们。谁知,艾晓伟用一个塑料餐盒装了一盒鸡腿给尔古尔哈,告诉她,这是王经理吩咐食堂给尔古尔哈,叫她带回家给孩子们的。而且,她非要尔古尔哈把自己那份鸡腿吃掉。尔古尔哈拗不过她,只好吃下了那只鸡腿。自从上次在王老板那里吃过一次肉,尔古尔哈还没沾过荤腥,猛地一吃鸡腿,感觉到是无比的美味。
“既然如此,那就做吧。”尔古尔哈说。其实,她也是有点心里不安,很希望早点做完这批活计,早点还了人家阿娟的钱。
艾晓伟一本正经地说:“是要奖励的。”尔古尔哈以为艾晓伟是开玩笑,也就没在意。
“我不做,我困了。”伟古不高兴地说。
尔古尔哈淡淡地笑了笑,回答:“奖励什么啊,来了不就是干活儿嘛。”
“你爱做不做,不做明天别吃饭。”阿呷脸色冷冷地抢白着他。伟古长叹一声:“万恶的资本家啊!”他靠在墙上,忽然说:“其实在这里挺不错的,在老家咱们一天吃两顿饭,还顿顿是洋芋,在这里三顿饭,还是白米粥。”
下班之前数数新工人的成果,艾晓伟发现这些从大凉山来的人的产品装配量跟老工人已经相差无几了,而且经过质检基本没啥问题。这让她很高兴,一个劲儿地跟尔古尔哈说:“没想到大家的进步这么大,这么快就能上手。回头我叫王经理给你奖励。”
“你赶紧干活儿,不然,连粥都没得喝。”阿依呵斥他道。
尔古尔哈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会有人跟自己过这种日子?除非是傻子。不知道怎么着,她忽然想起了王跃进,他老婆就住深圳,他此时会在深圳吗?
夜半,一家人正在做手工,忽然,从被砸破的窗子里吹进一阵凉风,大家都不禁打了个冷战。阿呷走到里间,找了件衣服给马海伍机穿上,还没等她坐下。哗的一声,大雨就像瀑布一样从天上泼了下来。
“你呀,还真别没有信心,没准儿真有不怕死的。”艾晓伟笑道。
雨一下,被砸破的窗子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水洞,雨从破洞奔涌而至。尔古尔哈大喊:“不好,赶紧收拾活计,别让雨淋着。”
“那些人也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个情况,扭头就会走。”尔古尔哈哼了一声,不屑地说。
大家赶紧七手八脚收拾活计,将那些材料收拾进厨房,放到灶台上。尽管大家的手脚还算麻利,可是,再回过身,地上已经是汪洋一片。大家睡觉用的垫子也湿了。尔古尔哈和阿依把垫子立起来,拖到走廊,此时,房间里的水差不多也有一寸深了。尔古尔哈找遍家里,也没有什么可以放在窗子上挡挡水,只能叫阿依和阿呷不停地收拾着地上的积水,然后把积水往洗手间里面倒。
“你还年轻啊,长得也不赖。哎,你注意没有,这两天有不少男人注意你呢。”艾晓伟四处看看,神神秘秘地说。
这雨一下就没有停的迹象,好在走廊上还有点干爽的地方,于是,尔古尔哈叫阿呷和伟古扶着马海伍机在走廊上坐下休息。她找了个塑料袋套在马海伍机的头上,生怕她的头被雨水淋着,一旦感染发烧,那太麻烦了。
尔古尔哈看着艾晓伟,回答:“是有这么个风俗。对于有些女人可以,对我来说办不到。他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忍心把他们丢下,自己去嫁人?”
一边收拾着地面上的水,阿依一边恨恨地说:“这群畜生,明天非砍死他们不可。”
艾晓伟叹口气,说:“也是。不过,我怎么听说你们那里的风俗是女人改嫁,可以不管孩子们,有这事儿吗?”
尔古尔哈道:“女孩子,不要说脏话,要斯文。”
尔古尔哈苦笑着:“你看我,拖着三个孩子,还有个多病的婆婆,有人肯要我吗?”
“斯文?我现在想杀人,简直欺人太甚。”阿依愤愤地说。
尔古尔哈没说什么,她之所以问,是觉得应该有机会给马海伍机和孩子们做一点,他们实在太苦了。艾晓伟似乎也没在意,只是跟尔古尔哈聊一些家长里短。快上班的时候,艾晓伟忽然问尔古尔哈:“你没有想到再嫁个人吗?”
尔古尔哈边收拾边说:“阿依,通过这件事,我们要有所警觉。你人长得漂亮,有人打主意,这是正常现象。可是,像这些拉惹所做的事,就要注意了。不管他们采取什么卑鄙的手段,你也不能屈服,明白吗?”
这一天,一切顺利,经过尔古尔哈的悉心辅导,新来的几个人都上手了,装配速度也上来了,艾晓伟很高兴,中午特地又给了尔古尔哈一些辣椒酱。这种辣椒酱尔古尔哈没吃过,仔细问艾晓伟是怎么做的?艾晓伟说是独家秘方,一般人学不会。
阿依手脚麻利地干着活,回答:“妈妈,你不用这么担心我。我现在还小,暂时不会考虑这些问题。再说,我爸爸是什么样子的人我知道,我不能找一个他那样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尔古尔哈忽然想起了一首歌:“我的良人哪,求你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要转回,好像羚羊,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这是什么歌她不知道,只听毕摩唱过。
尔古尔哈严肃地道:“阿依,你爸爸虽然有很多毛病,但是,毕竟不算是个坏人。我说这些偷看你洗澡,砸咱家玻璃的拉惹,你要远离他们。”
“哦?”尔古尔哈没在意,一抬头,她已经到了自己的手电筒厂门口。阿依一个人继续向前走,望着阿依轻盈的脚步越走越远,她的心似乎也随着阿依去了。
阿依把一盆水端出去,倒在洗手间里,回来说:“妈妈,他们是个麻烦,我暂时也没想好怎么对付他们。不过,只要我自己行得正,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行啦,我知道啊。”阿依表情轻松地回答。她顿了一下,说:“对了,我们厂里有许多山里来的人,他们都住在宿舍里。”
“你们工厂不是有很多山里来的人吗?怎么样,你跟他们有接触吗?”尔古尔哈问。
“你可要小心啊,我怕他们对你图谋不轨。”尔古尔哈不无担忧地说。
阿依的脸色忽然有些变了,说:“别提他们了,别提了。”
阿依不以为然地回答:“因为我漂亮呗。”
“怎么啦?”尔古尔哈问。
“阿依,你老实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安排你做前台?”尔古尔哈不放心地问。
阿依向走廊那边望望,低声说:“他们比我们惨多了。我们这个劳务派遣公司虽然不是很正规,但是,他们更是麻烦。你知道吗?他们都跟阿呷那么大,工头带出来的时候也没跟他们签订什么合同,就是告诉他们家里,一个月给多少钱。其实,他们赚的钱一大半被工头赚走了。”
阿依摇摇头,说:“没事,我锻炼锻炼。”阿依穿着厂服,但是,难掩美丽。路上行人匆匆,不时有男孩子回头看看阿依,这些眼神很是让尔古尔哈担心。
“这么黑啊?”尔古尔哈有些吃惊,感慨道。
尔古尔哈跟阿依走在路上,尔古尔哈说:“阿依,你还是坐车吧,太远了。”
“这还不算,他们不是住在厂里,是住在外面,据说吃得很差。而且,而且……”阿依忽然变得口吃起来了。
临出门,尔古尔哈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想起那个被图钉扎了脚的人,就再三嘱咐阿呷不要乱跑。阿呷答应着,看了看伟古,脸上显出一种为难的表情。尔古尔哈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又嘱咐了伟古一下。“伟古,你今天千万不要乱跑啊,在家里跟姐姐做手工,明白吗?”伟古懒洋洋地回答:“知道啦。”
“而且什么?”尔古尔哈问。
阿呷很乖,说自己知道了。阿呷虽然没有阿依懂事,但是,大人交代给她的事情那是可以放心的,就是伟古,有些不懂事,身上沾染了很多他父亲依火不吉的坏毛病。懒惰,没有上进心,这些毛病以后一定要给他改过来不可。
阿依的脸腾地红了,她犹豫了半天,把嘴凑到尔古尔哈的耳边说:“那些女孩子晚上还要陪工头儿睡觉。”
吃完早饭,尔古尔哈交代阿呷,叫她照顾好弟弟,再督促奶奶马海伍机吃药。虽然说马海伍机不拉肚子了,但是,还是要吃药巩固一下,一旦犯病,家里剩的这点钱就麻烦了。临走时,她留了十二块钱给阿呷,叫她去买点菜和一瓶菜油。他们现在要吃粥,没有一点青菜也是不行的。
“什么?这还了得?”尔古尔哈吃惊地说。
阿依走上前,轻轻抱住尔古尔哈,抽噎着,说:“妈妈,你疼吗?”
阿依赶紧捂住她的嘴,说:“你小点声,别叫弟弟妹妹听见。”
尔古尔哈装作没事人一样,淡淡地说:“没事,没事。早好了。”
阿依说:“他们啊,每天早上六点半就要起床,十五分钟之内吃完饭,然后进入车间干活儿。中午被工头儿领到外面吃饭,下午进入车间,一般干到晚上十点钟。晚饭是他们的工头儿派人送到车间里,他们是不准跟别人联系的。听说,他们两三天才能吃上一次米饭,平时主要是炒米粉和面条,也没啥肉。”
“妈妈,你的肩头这样了,你怎么一声也不吭?”阿依的眼泪簌簌地落下。
“这些工头儿真够黑的。”尔古尔哈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找的这个劳务派遣公司虽然也会盘剥自己,但是,毕竟是相对正规一些的公司,不会像阿依厂里那些人的工头那么残忍。她接着问:“那些工头儿也是咱山里人吗?”
尔古尔哈一回头,阿依已经是满脸泪水。尔古尔哈勉强地笑笑,安慰着女儿说:“没事,没事。”
“是啊,一般都是早几年出来做黑工的。赚了钱,自己也做这个。”阿依回答。
“真对不起啊,这样,我回去教训他。你忙,你忙。”罗里火说完,迅速地走掉了。
“有个问题:那些孩子不会跑吗?”尔古尔哈问。
尔古尔哈把衣服穿整齐,说:“你不用解释我也知道他跟你是亲戚,你想替他出头,事实是,他打了我,而我没追究,他现在还想倒打一耙。”
阿依摇摇头,叹口气,说:“跑啥呀?他们基本上都是被自己父母卖给工头了,这种情况,工头一般都是先给他们父母一笔钱,这不就是他们欠人家的了吗?以后,工头每月给他们家里再寄几百块,他们的父母也就不管了。一般情况下,他们要跟工头儿干上两三年才能把当时预支的钱还上。他们敢跑吗?再说了,我听说那些孩子要是敢逃跑,工头就能杀了他们。听说,去年有个孩子跑到另外一个工头儿那里做工,就被砍死了。”
罗里火显得有点慌张,眼珠转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说:“哎呀,真是对不起,我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了。”
“哎呀,这些孩子啊,太苦了。”尔古尔哈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学生,现在他们没学上了,大一点的,恐怕也很快被工头儿带出大山当黑工了吧?
尔古尔哈看着罗里火,说:“你说,我要不要去报警,叫警察处理这件事?”
“妈妈,你怎么啦?”阿依问。
“妈妈,你怎么啦?”刚好走进来的阿依看到了这一幕,扑了过来,声音颤抖地说。
尔古尔哈回答:“没啥,我又想起了果吉村的那些孩子,他们在家里没事做,恐怕也要出来了吧?”
尔古尔哈把勺子放下,想想,忽然拉开了自己的衬衫,露出自己的肩头,问罗里火:“你说,他把我打成这个样子,我该不该叫他赔偿我医药费?”
“要是遇到好的劳务公司还行,要是跟那些黑工头儿出来,那可就惨了。看起来咱们算幸运的,这个劳务公司能让咱们一家人出来,还能叫咱们住在一起。你没看那些人,他们是有监工的,那些监工可狠了,专门欺负人。这回我们这批人来了,他们专门有人防着,怕我们跟那些孩子接触。”阿依说。
“你翻脸?我叫阿巴五带扣你工资。”罗里火不屑地道。
尔古尔哈有些担心地说:“你小心点,别惹着他们,这些人看起来比咱们这个公司的人还可恶。你看啊,黄毛、罗里火这些人,尽管心肠不怎么好,但是,做事还是有忌惮的。你厂里那些人的监工就不同了,他们就是黑社会。”
尔古尔哈使劲把勺子在锅沿上敲了两下,冷笑着,说:“你搞没搞错,他把我打坏了,我还没找他算账,你还要我给他营养费?罗里火,我不管你跟他什么亲戚,你要是这么欺负人,别怪我翻脸啊!”
“我知道,妈妈,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阿依气定神闲地说。
“我不管这些,他昨天被你们那个厂的保安打了,很严重,你要给他营养费。”罗里火道。
窗外,雨一点没有减弱的意思,向窗外看,一片黑暗,只有街上近处的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亮,能让人看出雨势之大。
尔古尔哈冷笑着,回答:“你就光听他一个人的,你也不问问别人是咋回事?”
尔古尔哈回头对阿依说:“看样子今晚是没有觉睡了,你明天上班能坚持住吧?”阿依笑笑,说:“没事,明天中午我快点吃饭,能睡一个小时。倒是我很担心你,你这今天刚不发烧,别扛不住。要不,你去走廊上,跟他们挤挤?”
罗里火生气地说:“他说你吃里爬外,跟外人穿一条裤子。”
尔古尔哈想想,说:“也好,我去眯一会儿,你看着这里,有水就倒掉,回头我来替换你。”
尔古尔哈看着他,问:“你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他被退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没问问他自己吗?”
阿依点点头,灯光下,她的脸色白得有点发青。
“我问你,他怎么被你们那个厂给退回来啦?”罗里火问。
尔古尔哈走到走廊上,这里其实也不是完全能避雨,只是因为这里的风向问题,进来的雨少一些而已。这里风很大,阿呷把家里唯一的一件擦尔瓦(一种彝族服饰)给奶奶马海伍机披上了,自己则跟伟古依偎在一起。尔古尔哈走过去,靠在阿呷身边,轻轻地搂住她,阿呷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妈妈,似乎又睡去了。
尔古尔哈有些莫名其妙,问:“什么怎么着啦?你什么意思?”
尔古尔哈坐在地上,地上很凉,背后的墙壁也很凉,再加上不断吹来的带着雨星的冷风,走廊里就像冰窖。尔古尔哈很是奇怪,深圳的气候怎么会是这样?下雨之前还是闷热得像蒸笼,这么一会儿怎么就这么冷啦?
第二天早上,尔古尔哈正在煮粥,她摸摸自己的额头,还是有点烧,于是又吃了点药,阿娟送的药只剩最后两粒了。门口啪的一声,尔古尔哈一回头,只见罗里火忽然气急败坏地走了进来,他黑着脸问:“你把吉古依洪怎么着啦?”
耳边风声雨声隆隆作响,尔古尔哈根本睡不着,坐在那里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今天这些拉惹砸了自己家的玻璃,明天他们还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