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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艰难开始

阿呷数了数,除了伟古吃的那块,共有八块,于是,她给马海伍机分了三块,给伟古分了三块,自己留了两块。

哪有人不喜欢吃肉的?况且,她们也好久没有吃到肉了。尔古尔哈说:“阿呷,你们把肉分成三份。”

看着阿呷能这样,尔古尔哈心里酸甜酸甜的,甜的是阿呷也懂事了,酸的是自己无能,不能让孩子经常有肉吃。她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叫家人天天有肉吃。

马海伍机赶紧摆手,说:“你们吃,你们吃,阿妈不喜欢吃肉。”

“我姐呢?”阿呷忽然问。

回到家里,尔古尔哈发现马海伍机和孩子们正在等着她,还没有吃饭。于是,她把自己带回来的几块红烧肉递给他们。伟古发出一声惊呼,上来抓了一块就往自己嘴里塞,阿呷在旁边捅了他一下。伟古赶紧把肉往手上吐,阿呷厌恶地说:“你赶紧吃吧。”然后,把塑料袋递给马海伍机,说:“奶奶,你吃。”

伟古和马海伍机闻言也看着尔古尔哈,脸上充满疑问。尔古尔哈回答:“她在另外一个厂,我们不在一起。”

尔古尔哈看着碗里的白米饭,心里很是纠结,想到家里的婆婆和两个孩子只能喝粥,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婆婆和孩子们有白米饭和肉吃。

马海伍机有些焦虑地说:“你怎么不跟她在一个厂?你怎么做阿莫的?”

尔古尔哈心里热热的,很想说感谢,但是,艾晓伟早走到一边去了。艾晓伟的身材不高,但是对于尔古尔哈来说,无论她走到哪里,她都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把她找到。

尔古尔哈不好把白天的事向马海伍机讲,怕她着急,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是劳务公司的安排。好在马海伍机没有问下去,不然,尔古尔哈会很尴尬。

工厂是供应晚饭的,而且晚饭的质量明显好于中午,除了白米饭,青菜,居然有红烧肉。尔古尔哈舍不得吃,找人要了个塑料袋,把肉放到里面,准备带回家里去给马海伍机吃。这个动作正好被艾晓伟看到,她把自己的一份也倒进了尔古尔哈的塑料袋里。

一转头,尔古尔哈看到墙角有两个黑色的塑料袋子,就问是怎么回事,阿呷回答,这是阿娟送来的手工活计。只不过现在还没开始做,要等专门的人过来教怎么做。尔古尔哈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说:“你们吃饭吧。”

因为最近厂里订单不多,加上今天尔古尔哈等几个人又是新来的。所以,王经理没叫几个人加班,说过几天再安排加班。

马海伍机的胃口似乎很好,不仅吃掉了肉,而且又吃了个卤蛋。阿呷一直没舍得吃自己的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肉分给了马海伍机和伟古,自己则吃咸菜和辣椒酱。她这样的行为叫尔古尔哈很是欣慰,这孩子太懂事了。

也许是吉古依洪的事对大家有些刺激,新来的人都很沉默,大家默默地做着工作,到了下班时,居然每人面前都有不大不小的一堆成绩。艾晓伟叫质检来检查了一下,发现绝大多数产品还是合格的,于是,她居然还表扬了一下大家。然后,她把大家合格的产品记了一下数,说是要算薪水的。一听有薪水,山里来的这些人都有些小激动。只是尔古尔哈没怎么激动,她问艾晓伟,吉古依洪怎么样了,艾晓伟只是淡淡地回答不清楚。

闲聊中,尔古尔哈知道马海伍机现在不拉肚子了,晚上的粥还是她煮的。这让尔古尔哈稍稍放了心,她带马海伍机出来,别的事情不怕,就是怕马海伍机生病,她年纪大了,一生病就不容易好,就得花钱。而家里现在已经没钱了,如果马海伍机的病不好,那问题可就大了。

可是,吉古依洪被带走以后,生产线又开始了运作,车间里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人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表情也很漠然。只有山里新来的几个人悄悄议论了一会儿,然后就似乎没什么事儿了。整件事就像是一块石头丢进了水塘,溅起一点涟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我昨天买的药你还得吃,不要犯了。知道吗?”尔古尔哈看着马海伍机道。

“真的没什么。 ”尔古尔哈回答。她现在倒是有些内疚,不知道王经理他们会对吉古依洪做什么?虽然吉古依洪做事鲁莽,但是,毕竟都是山里人,尔古尔哈真的不想他出什么事。

“嗯,我会想着叫奶奶吃药的。”阿呷在一边说。她向门外望望,说:“姐姐怎么还没回来?”

“真的没什么?”艾晓伟关切地问。

其实,尔古尔哈也一直在担心,不知道阿依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但是,她还是显得很镇静地回答:“没啥,可能厂里忙吧。”

这边一乱,整个车间都乱起来了,生产线上的传送带立马停了。人们纷纷围了过来,吉古依洪被别人按着,却不停地大声骂着。王经理带着保安走过来,大致询问了一下情况,然后把吉古依洪带走了。艾晓伟过来问尔古尔哈怎么样?尔古尔哈说没啥,只是挨了一下。尽管她说得很轻松,实际上她的肩头却剧痛无比。

“妈,我也进厂行不行啊?”阿呷忽然问。

谁知,她刚走两步,肩上就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一回头,只见吉古依洪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根棍子,正狠狠地向她砸来。尔古尔哈一转身,吉古依洪第二击没有击中。旁边的人赶紧把吉古依洪抱住,吉古依洪挣扎着,大骂尔古尔哈勾搭外人欺负山里人。

尔古尔哈给自己倒了杯水,又吃了两粒阿娟给的药,说:“你别乱想,过一阵子,咱们家里有了钱,我要给你找个学校的。现在没钱,你就先跟奶奶一起做点零活儿,知道吗?”

“你这个态度我就没办法了,你自己想吧。”尔古尔哈站起来,转身走到工作台那边去了。

“妈妈,我真的想进工厂。我大了,该为家里出点力了。”阿呷央求道。

“我不娶女人。”吉古依洪倔强地道。

尔古尔哈把水杯放到一边,严肃地说:“不行。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在家里照顾奶奶和弟弟,等家里有了钱,去上学。这个社会不上学是没有出路的,你不会想再回大山里吧?”

尔古尔哈看着这个男孩子,摇摇头,说:“吉古依洪,你千万别这么想,他们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你不干活儿,他们至少要让你家里赔钱吧?来回路费估计要赔的,你家里能赔得出吗?你好好想想吧。再说,你回大山里干什么?种洋芋还是种荞麦?有钱娶堂客吗?”

阿呷一听这话,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问:“妈,我搞不懂。这里的人怎么这么有钱啊?你看,这周围的房子都是个人建的,我们山里的人怎么没有这么多钱?”

“阿巴五带他们能把我咋样?我烂命一条。”吉古依洪似乎还不服气。

“阿呷,怎么来了一天就有这么多感触?”尔古尔哈笑着问。

尔古尔哈淡淡地笑道:“你要是不做我也没办法,不做就没工资拿,厂里大概不能把你咋样,但是,我估计阿巴五带他们不会饶了你。”

“白天你跟姐姐不在家,伟古在屋子里待不住,我就跟他出去走走,这一走才发现,这里真的很有钱。”阿呷说。不过,她忽然拿了两块钱给尔古尔哈,说:“妈妈,你看。”

“哼,我要是不做呢?”吉古依洪道。

尔古尔哈一惊,问:“你哪来的钱?”

尔古尔哈觉得他这话没头没脑的,于是尽量和气地说:“吉古依洪,你这个态度就不对,谁欺负咱们啦?要想不被欺负,你自己首先要做得好是不是?你要是做不好,谁都瞧不起你;你要是做得好,别人会佩服你,而且你也会多赚钱。”

阿呷神秘地说:“你猜?”

吉古依洪气呼呼地说:“尔古尔哈,那你也不能跟着外人欺负山里人啊。”

“捡的?”尔古尔哈问。

吉古依洪还在一边生闷气,不干活儿。尔古尔哈走过去,对他说:“咱们出来赚钱来了,家里的老老少少都指望着咱们呢,赚不到钱怎么跟家里人交代?这里是计件工资,做得多赚得多,你还是干吧。”

“不是。”阿呷得意地说。她看看尔古尔哈的表情,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带伟古去玩,见街边有人丢饮料瓶,我就捡了些,找到个回收站卖了,总共卖了三块钱呢。”

闹哄了一会儿,尔古尔哈开始手把手地教其他的人,这些人可能反应有点慢,怎么教也不会。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子叫吉古依洪,总是把一个开关装反,尔古尔哈说了他两句,他居然骂尔古尔哈是山妖,帮着外人欺负山里人。尔古尔哈听了很生气,不理他,教别人。虽然慢,但是,大家毕竟也逐渐地掌握了要领。

尔古尔哈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说:“原来是这样啊,另外一块钱呢?”

有人送来工服,说是要大家明天穿上,而且要带工牌,不然不让进车间。山里来的人都有些新鲜,有的人居然当场就把衣服穿上了。尔古尔哈没有穿,她觉得大庭广众换衣服总是不雅。

阿呷回答:“给伟古买甜筒了。”

中午只休息一个小时,尔古尔哈趁机将阿娟给的药又吃了两粒,而且还靠在车间的墙上眯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下午开工,艾晓伟又教了尔古尔哈一会儿,看她绝对掌握了要领,就走到一边去了。

“你没吃一个吗?”尔古尔哈问。

不过,尔古尔哈一直有些担心,不知道阿呷有没有给马海伍机煮粥,吃药。自己的三个孩子,两个女孩都挺懂事,只是阿呷没去镇上读过书,见的世面少,遇人遇事还是不知道怎么处理。伟古有些山里男人的坏毛病,有些懒,不过,你要是多说说他,他还是听话的。阿依是很懂事的,只是她长得比较漂亮,这又让尔古尔哈平添几分担忧。今天,两个人被分到了两个厂,尔古尔哈心里明白,这是阿巴五带搞的鬼,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晚上回到家,要跟阿依好好谈谈,女孩子必须小心。

“我不吃,省下的钱可以买盐。”阿呷小大人般地回答,她的话叫尔古尔哈心里一酸,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头。一个甜筒不值什么钱,但是,阿呷从小到大也只是在镇子上吃过几个。自己这做母亲的无能啊,连给孩子买个甜筒都成了奢侈,唉!

这么一说,两个人似乎都有些惺惺相惜,尽管相互不熟悉,可是,两个人还是说了很多。只是都没有提自己的家庭,仅仅说老家的一些事情。尔古尔哈明白,艾晓伟这是怕刺激着自己,或者是她本人也有些难言之隐。

“妈妈,咱们在这里一天能吃三顿饭,还是喝粥,真好。”伟古站在里屋门边说。

“每个来深圳打工的人,谁不是各有各的苦?”艾晓伟理解地点点头。

当当,有人敲门。尔古尔哈抬头一看,原来是阿依回来了。她正站在防盗门外,脸上汗津津的。

“一言难尽啊。”尔古尔哈叹口气。

阿呷打开门,阿依拎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尔古尔哈问:“怎么样?”

艾晓伟开心地笑了一下,吃了口饭,然后低声说:“尔古姐姐,我看你不大像做粗活儿的,气质很好啊,怎么跑到工厂里来做工啦?”

阿依显得很疲惫,把袋子丢到一边,然后坐在垫子上,回答:“还行,就是远点儿,我走回来要四十多分钟,热死了。”阿呷递了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纸板给阿依,阿依扇了两下,对阿呷说:“美女,给我倒杯水。”

尔古尔哈有些不好意思,说:“那我就叫你晓伟啦。”

尔古尔哈问:“你进的那个厂是做什么的?他们安排你做啥?”

艾组长笑道:“谢啥,不就是一点辣椒酱吗?以后别叫我艾组长,叫晓伟就行。我叫艾晓伟。”

阿依回答:“是电子厂,挺大的,他们叫我做前台。”

“谢谢,艾组长。”尔古尔哈道。

“前台?那还真不错。不就是接接电话啥的吗?”尔古尔哈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艾组长端着一小瓶辣椒酱走了过来,对尔古尔哈说:“来,吃点辣椒酱。”尔古尔哈有些不好意思,推辞了一番,还是艾组长自己给尔古尔哈碗里夹了些辣椒酱。

“也不是啦,很多杂事的。”阿依回答。阿呷端过水,她接过去,咕咚咕咚几下就喝光了。

山里来的同伴都大口大口地吃着饭,他们应该也跟尔古尔哈一样很少吃到这样的饭菜。只是,尔古尔哈不能像他们一样吃东西,她毕竟是老师出身,要讲究斯文。尔古尔哈注意到,老工人们不时地向这边投以奇怪的眼神,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吃饭更加注意,生怕有什么不妥,让人笑话。

“哎呀,姐。你的衣服好漂亮啊。”阿呷在塑料袋里翻出一件衬衫,套在自己身上,眼里显现出难以掩饰的羡慕。

工厂有汤,在角落里,是用大的不锈钢桶装的,工人们可以随便添。不过,尔古尔哈决定吃完饭再喝汤,经验告诉她,先喝汤后吃饭容易饿。不过,她注意到,老工人都是先喝汤后吃饭,这个手电筒厂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做的。据一些女孩子说,这是为了减肥。可是,对于尔古尔哈这些人来说,大家都很瘦,谈不上什么减肥。

“阿呷,你别乱动,姐姐上班要穿的。”尔古尔哈赶紧制止阿呷。

工厂里的饭是白米饭,很多老工人都抱怨米很糙,不好吃。可是,尔古尔哈和刚进厂的几个工人却觉得不错,这比他们在山里长年吃土豆那是强多了。菜是一荤一素,所谓的荤菜也就是里面有几块肥肉,老工人一般都不吃,把肉挑出来丢在桌子上。尔古尔哈觉得很可惜,想去收起来带回家给马海伍机和孩子们吃,但是,强烈的自尊心却制止了她的想法。面对着这些肥肉,尔古尔仔细地吃着,觉得很香很香。

阿依赶紧说:“没事,你穿吧,等姐姐发了工资,给你买新衣服。”

工厂是管饭的,中午吃饭,有管理人员过来给新来的人每人发了两个不锈钢碗,一个装饭,一个装菜,而且还叫他们签了字,说到月底发工资时扣碗钱。尔古尔哈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但是,也不好说什么。

“对了,跟我说说你们那个厂的情况咋样?”尔古尔哈问。

这个工厂一共有两条生产线,一条是生产带收音机的手电筒,一条是生产不带收音机的手电筒。因为从山里来的这些人除了尔古尔哈基本上都没文化,所以,王经理第一天没有安排他们正式上工,而是叫一个组长艾晓伟来培训他们。那是一个矮个子但是很精干的女人。可是,刚从山里来的这些人的普通话都不怎么好,艾组长说什么都听不大明白。艾组长教了一会儿,他们还是不得要领,除了尔古尔哈。艾组长一生气,撒手不管了。王经理过来问问情况,又把艾组长叫过来,而这次,艾组长只教尔古尔哈一个人,然后叫尔古尔哈教其他的人。而这么一折腾,一下子就到了中午。

“哦,还不算小,有四五百人吧。听说整天加班不过,我是前台,不用加班的。”阿依靠在墙上,依旧显得很疲惫。

可是,上当了又能怎么样?现在自己已经山穷水尽,自己和阿依在工厂里面还能有吃的,至少还有工资拿。工厂不正规又能怎么样?还是先干着,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累?”尔古尔哈问。

不过,在王经理的话里话外,尔古尔哈也听明白了,这家劳务派遣公司这样做实际上是在打擦边球。人家正规的劳务派遣公司实际上是向厂里收取每名员工的服务费的,一般来说是八十块,而这家劳务派遣公司则采取了只向厂里收四十块的服务费,却要求厂里把工资打到他们账上,实际上是吃两头儿。因为他们这么做不大合法,所以,他们也避免向正规厂家派遣工人,只是向一些管理不是很正规的工厂派遣工人。什么叫管理不正规,尔古尔哈一想就明白了,就是黑工厂。上当了,她心里想。

阿依回答:“厂里离这里太远,足足有四站地,要走好长时间。”

也许是尔古尔哈的穿着与其他人不同,也许是她看起来不像是山里人,也许是她的普通话讲得好,在办完入职手续后,王经理直接告诉尔古尔哈,这几个人归她管理,厂里每月给一百五十块的补助,而且,这钱是直接发到尔古尔哈的手里,不是打到劳务派遣公司的账上,再由劳务派遣公司发放。这让尔古尔哈感觉很是意外,这简直是天上掉金子啊。为什么这样说呢?劳务派遣公司跟尔古尔哈他们签订的合同是,每月收取一个人工资总额的6%作为管理费,如果尔古尔哈他们工资高,劳务派遣公司的抽头就高。

“你咋不坐车?”尔古尔哈问。

她有些后悔,后悔把孩子带入这个复杂的社会,后悔让这么小的孩子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坐车要两块钱,一天就要四块钱,还是算了吧。咱是山里娃儿,走路不怕。”阿依回答。

望着罗里火的破面包车一溜烟地远去,尔古尔哈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她不知道阿依这一去会面对着什么,那辆面包车就像带走了她的心。一种莫名的恐惧夹杂着忧虑一下子包围了她,她顿时感到浑身冰凉。她不知道这是感冒所致还是恐惧所致,总之,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发冷。

尔古尔哈鼻子一酸,很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肩膀还很痛,但是,她不能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来。

尔古尔哈心里酸酸的,给了阿依二十块钱,告诉她一定要小心,如果情况不好赶紧回家。阿依点点头,样子很是严肃。

马海伍机和孩子们吃完饭了,阿呷去洗碗。趁此机会,尔古尔哈问马海伍机白天做什么了,马海伍机说没干什么,就在房间里躺着了。尔古尔哈说:“你要是出去,一定要叫孩子陪着。你普通话不好,一旦走丢了就很难走回来,记住没?”

“好嘞,回见。”王经理跟罗里火打着招呼,看样子很熟络。

“嗯。”马海伍机点点头,顿了一下,她若有所思地说:“也不知道依坡他们怎么样了?”

罗里火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微笑,嗯了一声。然后,对手电筒厂里出来的一个人说:“王经理,这些人我都交给你了。办完手续就叫他们上工,回头我来拿资料。”

尔古尔哈知道马海伍机的心思,于是,她低声说:“阿妈,我知道你想依坡和阿枯他们,等几天吧,这几天咱们没什么钱,打不了长途电话。万一把钱花了,要是有个要紧的事情就不好了,等咱们有了钱,我一定带你去打电话。”

“行了,我错了。妈,你就进这个厂吧,我去那个厂。”阿依向尔古尔哈做了个撒娇的表情,然后回头对罗里火说:“走,我跟你去。”

马海伍机叹口气,没说什么,闷闷不乐地躺在垫子上。尔古尔哈心里忽然酸酸的,婆婆就是想跟自己的儿子女儿通个电话,这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她,自己真是无能啊。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尔古尔哈有些不高兴。

尔古尔哈一回头,看见阿依正将几个图钉放在一个小盒子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尔古尔哈问:“你在干吗?”

阿依轻轻拍了一下尔古尔哈的手背,说:“妈,你别唠叨了,我知道怎么做。”

阿依神秘地一笑,回答:“没啥。”

“真的?你可别给人家做什么女秘书啊。”尔古尔哈不放心地说。

尔古尔哈觉得她肯定要搞什么鬼,正想问,谁知阿娟却带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进来,进门就说:“我叫师傅来教你们怎么做活计。”

“你放心吧,妈,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会学坏的。”阿依气定神闲地说。

阿娟给的手工活计是往手袋上缝一种亮片,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却很麻烦。那中年妇女教了大家好半天,尔古尔哈一家人才初步掌握一些要领。尔古尔哈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阿娟似乎见怪不怪,一直安慰尔古尔哈,说:“别急,慢慢做,时间长了就好了。”

“阿依,我真的不放心。你看,这里不像别的地方,太乱。那些人看你长得还行,总是不怀好意,你要是不跟我在一起,我很担心。”尔古尔哈道。

“哎哟”,忽然,伟古大叫了一声。

“你们怎么个意思?”罗里火在一边斜睨着他们问。

大家闻声看去,原来他不小心扎了手,手出血了。他随手就要往皮革上蹭,阿娟赶紧拦住了他,严肃地说:“这种包儿很贵的,不能有一点脏,否则厂里会不收的。所有的配件和皮革都是配套的,一件货交不上,是要赔的。”

阿依表情严肃地说:“妈,我长大了,你放心吧。”

伟古嘟囔了一句:“钱赚不了多少,还要赔?我不做了。资本家。”

“你行吗?”尔古尔哈有些犹豫。

阿娟显得很不高兴,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啊?我帮你们还帮出仇来了。按理说,你们做这个是要付材料押金的,我都没让你们付,你还不高兴?”

“妈,算了,我去那个厂。”阿依在一旁拉拉她的衣襟,劝道。

尔古尔哈见阿娟脸色不对,赶紧说:“阿娟,孩子不懂事,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这个?”尔古尔哈有点没有底气了。不能不说,罗里火这话击中了她的软肋,马海伍机在生病中,要是睡马路,这还了得?

阿娟本来面有愠色,见尔古尔哈这样说,就顺势说:“行了,我不会在意的。不过,我可提醒你,真的不能弄脏材料,也不能丢失,丢了一件你们都赔不起。”

罗里火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至少有一点,今晚你家得睡马路去。”

“明白,明白。”尔古尔哈赔着笑脸说。阿依也在旁边说:“阿娟阿姨,我小弟弟不懂事,乱说话,你别生气。”

“我负什么责?”尔古尔哈反问。

“没事,我走了。记住啊,千万不能弄脏了。”阿娟没再说什么,带着那个胖女人走了。

罗里火哼了一声说:“我没空儿跟你废话,我还要去另外一个厂,你要继续在这里胡闹,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

“伟古,你怎么这样啊?太不懂事了。”阿娟刚走,阿依就开始埋怨伟古。

“你!”尔古尔哈忽然有些血气上涌,很想给罗里火一耳光,理智却告诉她,自己犯了个错误,不能再错上加错了。但是,她嘴上还是很硬,说:“不管咋样,我们就要在一个厂。”

“你什么意思?我手被扎破了,挺疼的,我牢骚一下还不成?你看她那个劲儿,像谁欠了她钱一样。”伟古不服气地回答。

罗里火冷笑着,说:“公司可是有规定的,拒不服从公司安排的,公司要罚款的,你回去看看合同。”

尔古尔哈在一边赶紧给阿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批评伟古,然后说:“伟古,你千万别这样说话。阿娟阿姨对我们已经很不错了,你要知道,领这种手工活计都是要付押金的,人家阿娟阿姨没要我们付押金,这已经是不容易了。我们不付押金,她就要自己承担风险。你明白吗?”

这句话可是把尔古尔哈问住了,当时在镇上劳务派遣公司的人只是承诺,并没有书面材料。她想了想回答:“你们不要耍无赖,我们母女必须进一个厂。”

“明白了,你们有理。”伟古赌气地抄起活计,动作很大地做起来。

“谁承诺的?你拿合同出来看看?你有证据吗?”罗里火一副无赖的嘴脸。

“你小心点。”阿依不满地说。伟古根本不听她的,自顾自地做起来。阿依对阿呷说:“你小心点。”阿呷温顺地点点头,小心地做着。

“我跟你们签合同的时候,你们可是承诺要让我们母女进一个厂的。”尔古尔哈义正词严地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慢慢熟练起来,到了夜里十一二点的时候,尔古尔哈和阿依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能做好一个,阿呷慢点也不错,只是伟古和马海伍机要慢很多。数一数,一家人一个晚上做了差不多十个包儿,按照阿娟承诺的五块钱一个,一个晚上就赚了五十块,一个月就一千五百块,按这个速度,一年就能把家里的债还上。想到这里,尔古尔哈心里美滋滋的。

“不进厂?你可是跟我们签过合同的。”罗里火变了脸色,态度很是不好。

快睡觉的时候,阿依忽然出门在走廊上鼓捣了一会儿,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尔古尔哈问她,她笑而不语。

尔古尔哈说:“那我们就回去,哪个厂也不进了。”

直到阿依在洗澡的时候,尔古尔哈才知道阿依刚才做了什么。当时,尔古尔哈在收拾刚才做手工的一些工具,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她听到隔壁的门纷纷打开,她冲到走廊上,发现一个黑影正沿着门口的巷子向远处一瘸一拐地跑。她一下子想起了阿依回来时拿的那个图钉盒子,她过去看看,里面已经空了。

罗里火打了半天电话,终于走了回来,说:“阿巴五带说了,都安排好了,不能改变。”

阿依笑眯眯地走出来,尔古尔哈不高兴地说:“你太过分了,你把人家扎坏了。”

尔古尔哈不容置疑地说:“不行。他们不是好人的,你一个小孩子应付不过来。”

阿依不以为然地说:“扎坏了就扎坏了,他还敢报警?”

阿依不屑地说:“我啥不懂?你不就是不放心我吗?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我是怕你得罪人,你把这人扎坏了,难免他会怀恨在心。咱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说不上他会怎么报复。”尔古尔哈道。

尔古尔哈严肃地说:“阿依,有些事你还小,不懂。”

“没事啦,你放心吧。”阿依笑着回答。

阿依低声对尔古尔哈说:“那个厂工资高,我去得了。”

尔古尔哈走进洗手间,在洗澡时,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肩头,发现红肿了一大片。应该找点什么药敷一下,可是,想到要花钱,她又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对于尔古尔哈来说,只要是花在自己身上的钱,那是一分也不行的。这些钱,一要保证马海伍机的药费,二要保证孩子们的吃饭,很难的。

罗里火见尔古尔哈态度坚决,皱皱眉头,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看着镜子里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尔古尔哈对她说:“要坚持住啊。”

“我们不管工资高低,我们就要在一个厂。”尔古尔哈坚决地说。

夜里,尔古尔哈躺在垫子上,久久地睡不着,心里想:来偷看阿依洗澡的会是什么人呢?他怎么知道阿依那个时候洗澡?这个人不像是邻居,邻居开门会有声音的,而这次在他被图钉扎到之前,是没有听到邻居开门的。想到有人在暗处悄悄地注意着阿依,尔古尔哈有点不寒而栗。

罗里火道:“你们别不识抬举,阿依要去的那个厂工资高,这是给你们面子。”

尔古尔哈的肩头火辣辣的,她用手按一下,一阵刺痛,不由得发出“咝”的一声。她生怕阿依听到,扭头看去,阿依已经睡着了。望着阿依既美丽又瘦削的面孔,尔古尔哈心里泛起了一股苦辣酸甜交织的味道。

尔古尔哈招呼着阿依,说:“阿依,你下来。”阿依闻声跳下车,尔古尔哈对罗里火说:“你赶紧打电话给阿巴五带,叫他把我和阿依安排在一个工厂,不然,我们就不进厂了。”

垫子上有声音,唰唰地,她以为是老鼠又来了,赶紧打开灯,这次却是几只硕大的蟑螂飞也般四处散去。尔古尔哈的身上顿时有种麻酥酥的感觉,一股凉气在她脊背上升起。阿依迷迷糊糊地问:“怎么?又有老鼠?”

罗里火黑着脸道:“那我管不着,这是阿巴五带安排的,我只是跑腿的。”

尔古尔哈回答:“没有,没有。”

尔古尔哈心里一动,知道这是他们在捣鬼,于是说:“不行,我来之前就说了,我跟孩子要在一个厂。”

那天晚上,尔古尔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站在课堂上给孩子们讲课,可是,无论她讲什么,孩子都不举手问问题,可把她急坏了。

罗里火的车子开得飞快,很快就停到了一个厂门口,看招牌,是个手电筒厂。罗里火吆喝尔古尔哈和几个年纪大一点的人下来,却叫阿依和几个年轻人留在车上。尔古尔哈问为什么?罗里火回答:“他们要去另外一个工厂。”

尔古尔哈在睡梦中醒来,孩子们一下子不见了。她看着天花板,久久地发呆,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不是老师了,目前只是深圳一个黑工厂的打工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