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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初入繁华

走下楼,尔古尔哈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个杂货店,于是走过去买了一个拖把,一把扫帚和一只塑料桶。老板娘阿娟很热情,一直问她是哪里人,尔古尔哈回答自己是凉山的,老板娘说自己是雅安的,来这里已经好几年了。

房间里只有一个断了把的扫帚,别的啥也没有,尔古尔哈想了想,对阿依说:“你在这里照顾奶奶和弟弟妹妹,我出去买点东西。”阿依很乖,点点头。

雅安跟凉山相距不远,这么说也算是老乡了,而且,老板娘也知道凉山的苦,听说尔古尔哈是新来的,没带什么钱,还送了口自己闲置不用的锅给尔古尔哈。因为她知道尔古尔哈不会用煤气,还主动把尔古尔哈带到厨房,教了她半天,直到尔古尔哈能熟练地使用煤气。

尔古尔哈安慰了她一阵,开始巡视这个屋子:一室一厅,有个小小的厕所和一个小小的厨房。面积比大山里的房子小了不少,一家五口住在这里的确挤了点。里面很脏,除了灰尘,还有许多不知道什么人丢下的快餐盒,里面的食物残渣都臭了。刚才的老鼠想来就是在这里找吃的。墙上有些乱七八糟的裸体画,还有一些电话号码,不知道这里原来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听说尔古尔哈的房子里什么都没有,阿娟便亲自带她到不远处的一个旧货店买了煤气灶和一些餐具。旧货店老板阿达是阿娟的远房亲戚,听说尔古尔哈的遭遇,也没收多少钱,甚至最后还搭了张旧桌子,并且亲自骑三轮车把东西送到了尔古尔哈的房间里。

“别怕,别怕。”尔古尔哈安慰着阿依。阿依看起来真的被吓着了,身体瑟瑟发抖。实际上,尔古尔哈也怕,只是她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

一进房间,阿达和阿娟发现尔古尔哈一家人什么都没有,只是随身带了点破破烂烂的衣物。两个人低声商量了一阵子,于是,阿娟过来跟尔古尔哈说阿达那里有两张刚收过来的床,一百块就可以卖给尔古尔哈。尔古尔哈知道便宜,可是,她从山里带出来的现金只有几个兄弟姐妹给凑的五百多块钱,现在已经花了一些,再买床家里人就可能挨饿,于是,坚决地不同意。

尔古尔哈闻声望去,只见两只半尺多长的老鼠顺着窗台跑到外面去了,其中一只身上脏乎乎的老鼠居然还回头看看,似乎是很舍不得走。山里也有老鼠,但是,一般来说都是晚上才出现,这里的老鼠居然白天就出来觅食,真是有些大胆。而且,这里的老鼠比山里的老鼠大得多,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实在是拗不过尔古尔哈,阿达回到店里,找了两个旧棕垫来,尔古尔哈感觉不好意思,坚决不要,说睡地下就行。阿娟劝她,说这深圳的天气跟内地不一样,孩子睡地下会生病的,尤其是女孩子,生了病那是一辈子的事。尔古尔哈想想她说的话的确有道理,于是给了阿达三十块钱,算是买下了那两个棕垫。

尔古尔哈叫马海伍机在墙边坐下,示意阿依去开门。谁知,阿依刚一开门,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尔古尔哈赶紧跑过去,问怎么回事。阿依脸色苍白,指着屋里说:“老鼠!”

阿娟和阿达走了,尔古尔哈开始带着孩子们收拾房间。房间实在太脏了,她们先是用水将水泥地面冲洗了两遍,然后又把厨房和厕所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直快到天黑了,房间才像个样子。就在他们忙活的时候,马海伍机一直在走廊里靠墙眯着眼睛,似乎是在睡觉。尔古尔哈过去摸摸她的头,还好,不热,也没喘。

一上楼,大家才发现有四个门,都是破破烂烂的铁门,看样子其余三家都有人住,只有最左边的铁门紧锁着,里面的木门半开着。透过铁门往里望,里面很多灰尘,地下很多垃圾,应该是好久没人住了。

“妈妈,我饿了。”伟古说道。

“好的。”几个孩子开始往楼上搬东西。他们的东西不多,不过是一些换洗衣服和必要的日常用品而已。

伟古这一提醒,尔古尔哈忽然意识到,大家还是在火车上吃的饭,就是家里带的荞麦饼子。现在有了炉灶,应该给婆婆和孩子们做餐热饭了。于是,尔古尔哈交代阿依和阿呷继续收拾屋子,自己则下楼买菜。

“上楼吧!”尔古尔哈道。

阿娟刚才告诉了尔古尔哈菜市场在哪里,就离阿达的旧货店不远。这是个不大的菜市场,里面卖货的人不多,但是,一问菜价,却把尔古尔哈吓了一跳。所有菜的价格都高得离谱,就连自己和孩子在山里常吃的洋芋也要一块五一斤。尔古尔哈转了半天,实在是没什么敢买的,只好买了点米,买了点辣椒酱。

几个孩子点点头,异口同声地回答:“明白,妈妈!”

走出菜市场,她正往家里走,忽然看见路边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人丢的菜叶子,她看了看,一部分是烂的,但有一部分还是好的,于是,她四周看看没人,就把那些菜叶子拾起来,准备回家炒给孩子们吃。

尔古尔哈使劲地吞了两口空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说:“没啥。对了,以后大家在这里除了阿妈,别人绝对不准说彝族话,要说普通话,明白?”

虽说天快黑了,天气还是很热,比山里热多了。尔古尔哈边往家里走边盘算,自己只带了五百多块的现金出来,今天买一些家什,包括旧的煤气炉和给阿娟的煤气瓶押金以及给马海伍机买了件汗衫,花了二百六十多块,现在身上还有二百四十块不到,自己和阿依还没有进厂,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工资拿。自己到时候跟阿依能在厂里吃饭,可是,家人不能到厂里吃饭,这些钱无论如何也是不够婆婆和阿呷、伟古三个人吃到发工资的,怎么办?

望着这栋外墙长满了青苔的房子,尔古尔哈忽然有些恐惧。当老师的时候,乡里有一次组织代课老师去县里的烈士陵园扫墓,那陵园里面的墓碑似乎就是这样。她忽然有些恶心,想吐。旁边的阿依问:“阿莫,怎么回事?”

来的时候在车上,有人说深圳遍地是黄金,现在看来,钱真的不是那么好赚的。至少,现在尔古尔哈还没发现有什么赚钱的渠道。没有钱赚,马海伍机和两个孩子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尔古尔哈越想越感到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走起路来脚步也越发沉重。

好在开的时间并不长,在一个比刚才稍微好一点的地儿停了下来,停在了一栋破破烂烂的房子前面。他打开门,递给尔古尔哈一串钥匙,说:“二楼最左边的房间,我就不上去了。进厂的事明天上午有人来找你,或许是我,或许是别人,记住了,别乱跑啊。”罗里火说完,一溜烟地把车开跑了。

回到房间,尔古尔哈发现阿依带着弟弟妹妹已经把房间初步收拾出了个样子,就连墙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和电话号码也都清理了。马海伍机正在里间的棕垫上睡觉,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只是枕着一卷旧衣服,看样子睡得很沉。

罗里火开的是一辆面包车,很破,开起来哪里都响,而且开得很快,见红灯就闯,尔古尔哈几次叫他开慢点他也不听,还不停地跟什么人打电话。

尔古尔哈低声问阿依:“奶奶吃药了吗?”

罗里火哎了一声,对尔古尔哈说:“走吧。”

阿依点点头,说:“吃了。”尔古尔哈把自己拣的菜递给阿依,说:“你跟阿呷把这些菜摘干净,我做饭。”

阿巴五带脸上现出黑云,但马上又消失不见了,换上的是一丝淡淡的笑容。他回头对其中一个穿着衬衫打着领带的人说:“罗里火,你开车送尔古老师到她的住处去。”

阿依看看那些菜,想问什么又没问,招呼了阿呷一声,两个人到走廊上摘菜去了。伟古一直喊饿,尔古尔哈叫他先吃了块从家里带出来的荞麦饼子,自己在灶上煮粥。对于孩子们来说,在山里,吃粥都是不容易的,在这里恐怕要天天吃这些了。阿依低声地对尔古尔哈说:“其实,伟古是想吃剩下的那几袋方便面。”

“不了,谢谢。”尔古尔哈回答。

尔古尔哈回答:“有营养的东西还是留着吧,给奶奶吃。”对于尔古尔哈这个家庭来说,方便面一年也吃不上几次,所以,要留给老人吃。

阿巴五带问:“真的不考虑了?这可是机会难得啊。”他的笑容叫尔古尔哈很不舒服。

尔古尔哈刚才大约买了有十斤米,是市场里最便宜的,可是,即使是天天煮粥又能吃几天?尔古尔哈的心情越发沉重,边煮粥边想着怎么能赚点钱,解决马海伍机和两个孩子的吃饭问题。最好是能在上班之余找到一个兼职,赚点快钱,不然的话,身上这点钱坚持到发工资可是难上加难。

尔古尔哈淡淡地回答:“没什么,要是没事我走了。”

阿依把青菜摘好了,送了进来,尔古尔哈忽然发现,自己在阿娟那里买调料的时候居然没有买油。虽然说在山里,很多人家也很少买油,但是,尔古尔哈家里一直是有油的,这也可能是阿依他们几个身高正常的原因之一吧?尔古尔哈自言自语道:“糟糕,没有买油。”

阿巴五带一摆手,呵斥道:“少胡说八道。”然后,笑着对尔古尔哈说:“不好意思啊,尔古老师,手下人不懂事,还请你见谅。”

阿依说:“那就切碎一点,放粥里吧。”

“你别给脸不要脸啊!”旁边有人说道。

尔古尔哈点点头,回答:“也好。”阿依开始在一边切菜,她切得很细,尔古尔哈把头探出厨房,对阿呷道:“你赶紧跟伟古洗洗澡,要洗得干净一点。”

“不好意思,我们家阿依做不了秘书。”尔古尔哈回答。

“阿莫,不年不节的洗什么澡?”阿呷嘟囔着。的确,孩子们在山里,一年也不洗几次澡。忽然叫他们洗澡,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人家老板说行,那就没问题。”阿巴五带道。

“你们没听刚才来的那个阿娟阿姨说,广东人每天都是要洗澡的,不洗澡身上有味道。”尔古尔哈大声地道。

尔古尔哈一下子想起了那两个长相很凶的人,心里不禁一阵恐惧,于是回答:“阿巴老总,不好意思,阿依还小,也没读过多少书,给大老板做秘书不适合,还是让她进工厂吧。”

“就是,你们赶紧洗,等下吃完饭,我跟阿莫一起洗。”阿依道。

阿巴五带用手指夹着烟,放在嘴边却不抽,说:“是这样,来的时候我们都签了合同,你和你家阿依都是要进工厂的。刚才有大老板看阿依不错,准备叫她去做秘书,你看怎么样?”

“阿呷,伟古,记住,以后必须说普通话,记住啦?”尔古尔哈说。

“您说,我听着呢。”尔古尔哈平静地回答。

“对不起,妈妈,我疏忽了。”阿依乖巧地回答,刚才的抱怨此时一点都没了。这点她就比伟古强,尔古尔哈注意到,伟古还坐在床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谓的老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尽管穿着很正规,但是,一开口就是拉惹的腔调。他身边站了几个男孩子,一看就不是好人。尔古尔哈没有看见黄毛和那几个带队的。“我叫阿巴五带,想跟你商量点事。”他抽着烟,神色傲慢。

“记住,要多说普通话,多练习,这样才不会被别人看成是另类。咱们要在这里生存下来,能听懂别人的话,让别人听懂我们的话都是必须的。”尔古尔哈看着阿依叮嘱道。

尔古尔哈站起来,谁知差点摔倒,原来,她的腿已经麻了。幸亏阿依在旁边扶了她一下,不然,地面是水泥的,非摔伤不可。

“明白,我平时会提醒弟弟妹妹的。对了,妈妈,咱们吃点洋芋就行了,干吗要买米?”阿依回答。

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有人过来叫尔古尔哈,说是老总找她有事。

尔古尔哈叹口气,怅然地说:“你不知道啊,我刚才去市场上转了一下,发现在这里,吃洋芋也吃不起了,很贵的,还是吃米便宜。对了,以后要把洋芋称为土豆。”

马海伍机显得很不舒服,尔古尔哈就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让她眯上眼睛。阿呷和伟古也靠在她的身上,半睡半醒,天很热,加上几个人的体温,尔古尔哈汗流浃背,可是,她却不能动弹,只好像木桩子一样坐在那里,心里只是希望马海伍机和孩子们能睡一会儿。

“居然会这样?这儿的东西这么贵啊。”阿依把那堆菜放进了锅里,开始用从家里带来的一个马什子(一种彝族漆器,类似勺子)慢慢地搅着。

四周都是乱哄哄的,大家都在往楼上搬东西,叮叮当当的就像是赶集。还是没人来叫尔古尔哈一家,尔古尔哈很着急,总想找人问,可是,黄毛和那几个带队的也不见了,她不认识谁,不知道该问谁。

天已经完全地暗下来了,尔古尔哈叫阿依开了灯,这是日光灯,尔古尔哈只是在镇子里和县城里见过。果吉村没有电,家家户户用油灯,所以,阿呷和伟古都觉得这盏灯有些新鲜,洗完了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得很兴奋。白天坐车他们俩是一个个吐得像病猫,现在则像山里清晨的小羊一样欢实了。

尔古尔哈忽然有点后悔把孩子带到这么陌生的地方,这里危机四伏,就像有无数的饿狼蛰伏在四周,准备吞噬阿依和阿呷。阿依的长相自不用说,在来到深圳的这些女孩子里绝对是出类拔萃的,阿呷虽然还小,但是,眉宇之间所透露的媚气也是掩饰不住的。尔古尔哈知道深圳这个地方很乱,万一……她有点不敢往下想。

阿呷开始看从家里带出来的课本,伟古却一个人在那里玩。阿依催了他几次他才拿起课本。尔古尔哈心想:一旦有了钱,一定要早点把他们送进学校,这样下去可不行。

有两个长得很凶的人过来,看着阿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没说话,然后走开了。尔古尔哈知道这些人不怀好意,于是低声对阿依说:“这些人不是好人。”阿依淡淡地回答:“我知道,你放心吧。”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由于在家里带出来的马什子只有两个,所以,给马海伍机和伟古用,尔古尔哈和两个女孩子用筷子。山里人用筷子不习惯,阿依却很习惯,因为她在山下住校的时候就用筷子。阿娟忽然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进门就笑眯眯地说:“尔哈,这是店里要过期的一些咸菜、豆腐干什么的,我刚才看见你没买什么菜,知道你没钱,就把这些拿来给孩子们吃,下饭。”

骄阳似火,即使是在房子的阴凉处也是跟蒸笼一样。果吉村在山上,从来没有过这么热的时候。尔古尔哈看看马海伍机和几个孩子,都是满脸汗津津的,看样子都是热得不行。尔古尔哈把自己一家人的东西搬到一个背阴处,等着有人来安置他们。

尔古尔哈心里一酸,说话有些哽咽,说:“这叫我怎么感谢你?”

问问旁边的人,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坑梓,是靠近惠阳的一个镇子。其实,尔古尔哈也不知道惠阳是哪里,只是听说惠阳不是深圳。

“咳,你客气啥?尽管我也不富裕,还是比你强。看见你啊,就想起我刚来的时候。有啥事就吱声,别客气。”阿娟热情地说,“还有啊,你们刚来,手里不宽裕,我有老乡有手工活儿啥的,明天我拿来,你跟孩子们做点,贴补家用。”

马海伍机和阿呷、伟古明显地好多了,蹲在一边,脸色还是有些蜡黄。阿依找了杯水服侍马海伍机吃药,尔古尔哈赶紧问阿依水是从哪里来的,阿依说是在水龙头那边接的。尔古尔哈赶紧叫她把水倒掉,给她两块钱叫她去门口小店买矿泉水,并告诫孩子们,这里不比山上,水龙头里的水绝对不能喝,喝了拉肚子。阿依赶紧倒了那杯水,还对弟弟妹妹叮嘱了一番。

“那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尔古尔哈鼻子酸酸地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是一个非常破旧的院子,有两栋宿舍和一栋厂房,据带队的人说,这是劳务派遣公司所在地兼中转站。有人拿着一张纸过来,叫着不同的人去自己的房间。不过,一直没有人来叫尔古尔哈一家。尔古尔哈问旁边的人是怎么回事,也没人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阿娟赶紧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尔古尔哈,很真诚地说:“你呀,也别谢我,我也是赚钱的。不瞒你说,我这是在手袋厂里拿出来的活儿,每个他们给我七块钱手工费,我呢,赚两块,你们赚五块,咱们互利互惠嘛。”

尔古尔哈注意到,不仅仅是自己的家人在晕车,还有很多人在晕车。这也难怪,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坐过汽车,忽然坐了这么久的火车和汽车,能不晕吗?

尔古尔哈赶紧说:“阿娟,你千万别这么说,你能给我们这家人机会我们就感激不尽了。阿依,阿呷,伟古,赶紧谢谢阿姨。”

人们像一群马一样被赶下车,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他们的行李也散落一地,就像是一群逃兵。

两个女孩子也大声地道谢,倒是阿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脸腾地红了,连声说不用谢,飞快地往楼下跑去,临走还说:“明天我给你们送手工活计。”

车子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在一个看起来很偏僻的地方停下车。黄毛和其他几个带队的男孩子像吆喝牲口一样将大家赶下车。“下车了,下车了,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有人嚷嚷着。

尔古尔哈追到楼梯口,阿娟早已不见了,面前只是一条有一两盏昏黄路灯的小巷。尔古尔哈轻声叹口气,回到楼上。她注意到,旁边有一户已经开门了,不过,她并没有看到人。

尔古尔哈的胃也很不舒服,但是,她还是强忍着,不时拍拍伟古和阿呷的背希望他们能舒服一点。倒是阿依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一直在那里悉心地照顾着马海伍机。看到阿依略显疲惫的面孔,尔古尔哈不由得叹息一声。幸亏有这孩子,不然的话,自己还真没法照顾婆婆和孩子们。

“妈妈,这个阿姨真不错。”阿呷看着刚刚进门的尔古尔哈说。

这一路上,窗外的景色跟大山里绝对不一样,很少有山里那样的林子,有的却是连绵不绝的楼房和厂房。车开得很快,转弯也不减速,整个车上的人不时地东倒西歪,发出一阵阵惊呼。

阿依在一边喂马海伍机吃粥,还剥了一个阿娟刚送来的卤蛋给她。马海伍机显得很疲惫,吃得很慢。

他们乘坐的大巴很破,开起来吱吱嘎嘎地四处都响,汽油味也很大,再加上司机开得很快,一家人都有些晕。尤其是马海伍机,很快就开始呕吐,紧接着,阿呷和伟古也开始呕吐,幸亏上车前阿依买了几个塑料袋,不然的话,他们非叫黄毛给赶下车去。不过,黄毛他们也一直是骂骂咧咧的,尔古尔哈知道自己家人让他们烦了,也不好还口或者是表达不满。

“是啊,素昧平生,人家就这么帮咱们。你们要记得阿娟阿姨啊。”尔古尔哈叹息道。

黄毛和几个带队的人像吆喝牛一样把大家赶到了站外,走了很远,那里有两辆破旧大巴。一行人被赶上大巴,马海伍机和阿呷、伟古每人被另收了十五块钱的车费。上车之前,尔古尔哈跑到车站旁边的一个小商店里,花十五块买了件汗衫给马海伍机换上,因为她担心这么热的天会将马海伍机捂出毛病来。

“一定记得。”阿呷说,脸上充满感激。

列车停靠站并不是深圳,而是一个叫龙华的地方,一下车,一股闷热的气流就像一堵墙一样,硬生生地撞过来。虽然这一路上尔古尔哈她们不断地在往下脱衣服,但是,这种闷热还是让一家人很是难受。尤其是马海伍机,穿的居然是棉衣。大山里冷,车厢里也冷,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深圳会这么热。阿依赶紧伺候马海伍机脱下棉衣,换上一件旧旧的彝家衣裳,不过,还是略感厚重。可是,马海伍机已经没有更薄的衣裳了。

“那不一定,人家可是说了,要赚咱们钱的。一个活儿她什么也不做就赚两块钱呢。”伟古忽然在一边冷冷地冒了一句。

尔古尔哈把剩下的荞麦饼子放进包里,手正好碰到一块硬硬的东西。那是全家的户口簿,还有阿依、阿呷和伟古的学籍。这一去深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叫孩子们上学。想起孩子们的上学问题,尔古尔哈又烦躁起来。自己现在身上没什么钱,听说深圳学费很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孩子们的学费凑齐。

“伟古,你别乱说,现在是什么社会?人家阿娟阿姨赚钱也是光明正大的,你这样说,人家不给咱们活计做,咱们一家人怎么活?”阿依很不高兴地看着伟古,并且用筷子打了他一下。

可是,尔古尔哈高兴不起来,天天吃白米饭,那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不知道自己到了深圳能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人,也不知道这一家子人会不会能天天吃上白米饭。关于深圳,她只是从书上知道那是一个非常现代化的大城市,其余的一切她都一无所知。那里寄托着她的希望,却也让她感到不安。

“本来嘛,这就是剥削,是资本家。”伟古有些不服气。

“天天能吃到白米饭?哇,那不是天天过年啊。”阿呷兴奋起来了,高兴地叫道。

阿依用手里的筷子敲了他一下,说:“闭嘴。”

阿依撇撇嘴,不屑地说:“没见过世面,人家外面的人都是吃白米饭的,洋芋只是菜。”

马海伍机吃完了粥,摇摇头,说:“不吃了,我躺一会儿。”阿依放下碗,扶她躺下,然后回头对伟古说:“伟古,我们要学会感恩,人家阿娟阿姨这么帮我们,就是为了赚我们那两块钱的手工费?你别学爸爸,看什么事都极端。”

“如果洋芋能吃不完,那多好啊?”阿呷的眼睛里跳动着一点奇异的光亮。

“知道了。”伟古很不高兴,端起碗,呼噜呼噜地把碗里的粥喝了下去,然后把碗递给阿依,说:“我还要一碗。”

尔古尔哈心里一酸,停止了咀嚼,回答:“是的,很大,吃不完。”

“撑死你。”阿依骂道,话是这么说,她还是给伟古盛了一碗。

阿呷看着窗外,对尔古尔哈说:“哇,这里跟山里真不一样啊,这里的洋芋一定很大吧!”

伟古摸摸肚皮,打了个嗝,说:“还是深圳好啊,天天能喝粥,再也不用吃洋芋了。”

列车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隧道,又经过一座高高的大桥,车窗外忽然豁然开朗,田野也变得绿起来,房子也渐渐地多了。

“对了,以后要学会把洋芋叫土豆,人家这里都是叫土豆的。不要让人家觉得我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明白吗?”尔古尔哈嘱咐道。

尔古尔哈虽然也不知道公主是干什么的,但是,显然不是什么普通饭店服务员之类的工作,因为阿呷好奇,她也不好问阿依。显然,他们嘴里的公主不会是皇宫里的那种公主,应该跟一些娱乐场所有关系。阿依看起来很懂,这点还真比自己强。

“明白。”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答应道。

阿依瞪了她一眼回答:“你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走廊里忽然有些动静,尔古尔哈对伟古说:“你去看看。”

“阿依姐姐,什么是公主啊?是皇帝的女儿吗?”阿呷问。

伟古到门口看看,扭头说:“没啥,是邻居回来了。”

“滚! ”阿依扶着车厢壁,站起来,欲踢黄毛,黄毛灵巧地闪开了。那个流气的男孩子想打阿依,黄毛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男孩很惊异,看了一眼阿依,跟着黄毛转身走开了。

“都是些什么人啊?”阿呷问。

黄毛儿嬉皮笑脸地说:“公主又不是小姐,你急什么?”

“不知道。”伟古回答。

阿依一瞪眼,对黄毛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对你不客气啦?”

“行了,接着吃饭。”尔古尔哈道,然后对阿依说:“吃完饭赶紧洗澡,明天要上工,不干净叫人看不起。”

“什么叫公主?”尔古尔哈问。

“我知道。”阿依慢慢地喝着粥,她很少吃面前的辣椒酱,也不动阿娟送来的咸菜,尔古尔哈明白,她这是在省给弟弟妹妹吃。阿依这孩子太懂事了,平时尽管有点嘴上不饶人,心肠却是很好的。

黄毛眼睛一转,看着尔古尔哈,笑嘻嘻地说:“尔古老师,要不叫阿依去做公主?”

尔古尔哈冲完凉,开始坐在厨房里洗衣服,一家人的衣服在火车上好几天没换了,都有味道了,必须洗洗。马海伍机和另外两个孩子已经睡了,阿依在厨房隔壁的洗手间洗澡,水声哗啦哗啦的。

“滚开!”阿依把头扭到一边。

洗着衣服,尔古尔哈心里很是发愁,这一家人的衣服都有些偏厚,在深圳,这肯定是不行的。需要给婆婆马海伍机和孩子们都买两套换洗的衣服,可是,自己身上只剩下两百块钱不到。阿娟说会给自己一些零活儿做,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钱?这一家人的衣服问题该怎么办?

“当小姐好啊,就是陪人喝喝酒,赚钱多。”那个流气的男孩子在旁边说。

正洗着,忽然,阿依在洗手间里面一声尖叫,尔古尔哈赶紧跑过去,隔着门问:“怎么回事?”

尔古尔哈不动声色,在一边看着阿依。阿依这样警觉叫她很欣慰,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在镇子上上了两年学,见多识广,一般男孩子还真骗不了她。

阿依打开门,指着窗子,哆哆嗦嗦地说:“有人!”

阿依冷冷地瞥了黄毛一眼,回答:“打住,你的好差事不就是当小姐?”

洗手间跟走廊挨着,上面有扇窗,尽管上面有一块毛玻璃却关不严。尔古尔哈赶紧冲到走廊里,发现走廊里静悄悄的,三个邻居家的门都紧闭着。而且,她也没听到关门声或者是脚步声。

正说着,黄毛跟一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男孩子走过来,跟尔古尔哈打了个招呼,然后,他看着阿依,说:“你这么漂亮不应该去工厂打工,要不,我跟头儿说一下,给你安排个好差事吧。”

她走回房间,发现阿呷和伟古也起来了,马海伍机正在揉眼睛。她赶紧说:“没事,没事。”

“我回头再跟他说说,咱们俩在一起做工好一些。”尔古尔哈回答。

“哦。”阿呷和伟古又回去睡了。

“我跟领队的说了,我们要在一个工厂,可是,他总说要我去另外一个工厂,听说那个是电子厂。”阿依说。

回过头,尔古尔哈发现阿依已经穿上衣服出来了,她穿的是上学时的衣服,有些小了,尽管阿依人还很瘦弱,可是,已经发育了。尔古尔哈此时是又高兴又担忧。

尔古尔哈心里有些没底,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贵,总之,你们几个要有住的地方,只能如此了。”

阿依有些惶恐,向外望望,又看看里面睡觉的奶奶和弟弟妹妹,低声对尔古尔哈说:“我真的没看错,肯定有人。一双眼睛,真的,没错!”

“三百块?这么贵啊?”阿呷吐吐舌头。

尔古尔哈给阿依使了个眼色,低声说:“我知道,明天我会想办法的。睡吧。”

尔古尔哈回答:“安排好了,来之前,他们告诉我,劳务公司在工厂附近给租了间房子,每个月三百块,房租从我的工资里面扣。”

有人偷看,不管是谁都不是好意,要想办法制止,用什么办法呢?尔古尔哈有些发愁。她跟阿依躺在棕垫上,心里七上八下,乱成一团麻。阿依大了,有人会对她不怀好意,一定要防止她受到伤害。

阿依扭头看着她,说:“不要再把奶奶叫阿妈,到了深圳,一定要说普通话,明白吗?说山里话会叫人家另眼相待的。”阿呷点点头。阿依又问尔古尔哈,说:“妈妈,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

尔古尔哈纠结着,很久很久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尔古尔哈刚有点睡意,她忽听阿呷一阵尖叫,她赶紧打开灯,却发现,两只老鼠在阿呷住的里屋窗子上一闪而过。

“嗯,我知道。我们两个扶着阿妈。”阿呷懂事地说。她明显地有些睡眼惺忪,不像阿依的气色那么好。

“怎么样?没咬着你吧?”尔古尔哈问。

阿依望着窗外回答:“不知道,晚点了,估计还要一整天吧。下了车,你拉着伟古,不要让他丢了。”

阿呷脸色惨白,闭着嘴摇着头,看样子是吓坏了。尔古尔哈上前抱住她,她的身体抖得就像筛子。

有人走过来,不小心踩了阿呷的脚一下,阿呷也醒来了,迷迷糊糊地看着姐姐,问:“姐,什么时候能到深圳?”

“大凉山有老鼠,可是,怎么也没有深圳的老鼠厉害啊。”阿依也跟了过来,皱着眉头道。

“这一路一直在下着小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阿依望着车窗说。

尔古尔哈白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再说下去,然后,轻声安慰着阿呷:“别怕,别怕。没事的。”

“应该快了吧?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尔古尔哈回答。

谁知,就在这时,马海伍机忽然呻吟起来,尔古尔哈关切地问:“妈妈,你怎么啦?”

“这是哪儿啊?还有多远啊?”阿依望着车窗外无尽的大山问。

马海伍机低声说:“肚疼。”

“不要了,没剩几包了,留给弟弟和奶奶吃吧,他们需要营养。”尔古尔哈拉住了阿依。

尔古尔哈对阿依说:“赶紧扶你奶奶去厕所。”

“妈妈,我去给你泡一包方便面吧,你不要总吃这个,太干了。”阿依说着就要站起来。

阿依俯身扶起马海伍机,谁知,马海伍机一进厕所,尔古尔哈就听见一阵像撕裂的声音,原来,马海伍机拉肚子了。

“怎么啦?不睡啦?”尔古尔哈关切地问。

马海伍机的呻吟越发强烈,厕所里散发的气味也是很难闻,尔古尔哈自知不好,回忆了一下马海伍机一天的饮食,发现非常可能是在劳务公司院子里阿依给她的生水所致。尔古尔哈知道,老人拉肚子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尤其是经过长时间的旅途劳顿之后,体力不支,拉肚子更是危险。于是,她赶紧下楼,跑到街上买药。

“妈妈。 ”尔古尔哈停止咀嚼,抬头向对面望去,阿依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正看着尔古尔哈。尽管旅途劳顿,但是,她的气色还不错。

刚一下楼,一阵风吹来,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毛他们几个上了车一直在大吃大喝,坨坨肉啊,坨坨鸡啊,牛肉啊,应有尽有。而像尔古尔哈这些去深圳打工的人,只好吃自己带的荞麦饼、玉米饼或者是其他容易携带的东西。极少有人带了坨坨肉,大多数的人就是带了些酸菜而已。尔古尔哈上车前,妹妹递给她一箱最便宜的方便面,叫她和孩子在路上吃,可是,尔古尔哈舍不得吃,这面是稀罕物,还是叫孩子们吃吧。

尔古尔哈这一上街才知道,这是坑梓很偏僻的一个村,几家大一点的药店都关门了,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一家私人诊所,敲开门,说了马海伍机的病症。那个看起来不像什么医生的男人给了她几袋自己配的花花绿绿的药片,居然要了她四十块钱。

自从上车,黄毛一直和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子像看犯人一样看着这些第一次出门打工的人们,不准大家跟别人说话,也不准随意走动,像尔古尔哈他们几个在车厢接口坐着,也不时有人来查看,生怕他们跟外人有交流。

这下子尔古尔哈心里更觉得沉重了,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她不住地盘算着,如果马海伍机吃了这些药好了那还算幸运,如果不好,这家人可算是陷入绝境了。因为自己现在身上只有一百五十块钱了。

尔古尔哈慢慢地咀嚼着,饼子有些粗糙,不是很好下咽。她心里有一种担忧,这担忧来自黄毛。这次她带着孩子上车,居然发现,劳务公司带队的人里面,居然有黄毛。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又跟劳务公司的人扯上了关系?

回到家里,服侍马海伍机吃了药,又看着她上了两次厕所,天已经有点蒙蒙亮了。尔古尔哈看着沉沉入睡的马海伍机,轻轻叹口气,然后躺在阿依的身边。

尔古尔哈其实也不是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只是在她临走那几天,因为依火依坡不把他自己那份钱送过来,尔古尔哈给马海伍机买火车票有困难着急,才厚着脸皮找自己的哥哥,哥哥卖了家里的两只鸡才给她凑足了路费。依火依坡这样做,尔古尔哈很是生气,所以,才临时改了主意,叫自己的哥哥来管房子。哥哥家有四个孩子,他叫两个男孩子来住,顺便把家里的一些家什放在这里,家里也宽敞一些。尔古尔哈这样做,阿枯还来闹了一次,结果被尔古尔哈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阿枯尽管生气,可是,依火依坡的做法确实过分,所以,阿枯也没继续闹下去。

“对不起,妈妈,都怪我,都怪我没注意,白天给奶奶喝了那杯水。”阿依十分愧疚地说。

只是依火依坡有些不高兴,他一直以为尔古尔哈会把房子交给他来管理,那样,他家里七八个孩子就不用挤在他那两间破房子里了,三个男孩也不用在马棚上面支起几根木头,上面铺上几块木板做床了。

“唉,别说了,睡一会儿,等下有人来叫我们去上工。”尔古尔哈闭上眼睛,浑身酸痛。

因为家里还有些债务,尔古尔哈临行前召集她欠债的亲戚在家里吃了顿饭,跟他们做了承诺,说两年之内可以还清,如果还不清就委托自己的哥哥卖掉房子还大家的债。亲戚们也没说太多。事已至此,谁还能说什么?不让尔古尔哈走,她肯定是还不起的,既然是亲戚,还是认了吧。

迷蒙中,她似乎登上了一座山,很累,面前有云,她踏上去,一起一伏的,整个人也似乎在飘浮。她喘了口气,上嘴唇那里热热的。

尔古尔哈打开自己随身带的一个包,找出一块荞麦饼,慢慢地咀嚼起来。在大山里,荞麦饼是稀罕物,只有在过彝族年的时候才有得吃。这次她带孩子们出来,亲戚们每家都送了一些给她让他们在路上吃。尔古尔哈的乌嫫送得最多,甚至还给了她一些在镇子上买的榨菜。

“妈妈,妈妈,你怎么啦?”有人似乎在远处呼唤她。

车厢里面,传来一阵喧嚣,是那几个带队的年轻人在喝酒。他们这一路上似乎总在喝酒,喝不醉吗?有几个年轻人围着他们,听他们吹牛,偶尔,这些带队的高兴了,会给这几个年轻人一块坨坨鸡,或者一块坨坨肉。尔古尔哈很为这些年轻人感到悲哀,为了一块坨坨肉,至于吗?

尔古尔哈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阿依正在摇晃她的肩头。“怎么啦?”尔古尔哈问。

列车轰隆隆地前行,车厢也不断地摇晃,尔古尔哈觉得有些晕,看看对面的阿依和阿呷,她俩依偎在一起,已经进入了梦乡。车厢里人来人往,她们居然能睡得着?真是孩子,没心没肺。

“你怎么一头的大汗?”阿依问,伸手来摸尔古尔哈的头,尔古尔哈感觉到她的手非常凉。谁知,阿依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惊叫着:“妈妈,你发烧了。”

但是,她没有办法,为了这个家,为了女儿们的安全,她必须承受这种苦难。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就是不能叫阿依和阿呷受到伤害。别说被吉伍学才糟蹋,就是让尔古尔哈付出生命她也愿意。

尔古尔哈伸出自己的手摸摸额头,的确,很烫。不过,她还是强忍着,挣扎着坐起来,说:“没啥,没啥。你去给我烧点水,我喝点热水就好。”

吉伍学才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尊严碎落了一地。她似乎感觉到了无数鄙视的目光,似乎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尤其是她的眼前居然出现了阿枯和依火依坡怪异而扭曲的脸。

“那怎么能行?你得吃药。你准是昨晚出去给奶奶买药受凉了。”阿依道。

尔古尔哈心里想:反正我马上就去深圳了,你能怎么样?于是,她点点头。吉伍学才把欠条递给她,尔古尔哈拿到手,看清楚正是有依火不吉手印的那份,于是,她朝吉伍学才要了打火机,将欠条烧掉。然后,把眼睛一闭,说:“来吧。”感觉就像要上刑场的李玉和。

尔古尔哈探头向里间看看,马海伍机和阿呷、伟古还在睡觉,就低声说:“你瞎喊什么?咱家没钱了,要是去买药,吃饭钱都没有了。”

吉伍学才嘿嘿地笑着,说:“这就对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不过,先没给尔古尔哈,而是问:“你不会反悔吧?不仅是今天这一次,只要我想了,你就要来。”

“那也不行啊,你要是病倒了,这一家人怎么办?”阿依低声道,但是,能看出她脸上的神色是焦虑的。

尔古尔哈咬着牙说:“你把依火不吉给俄木支铁的那个欠条给我。”

尔古尔哈想了想,说:“这样吧,天已经大亮了,你去市场给我买一块姜,回来熬点姜汤。”

“你说呢?”吉伍学才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那怎么能行?感冒必须吃药。”阿依说。

“什么利息?”尔古尔哈心里明白吉伍学才要干什么,但是,她还是故意装着糊涂。

“行了,你听我的。”尔古尔哈道。阿依没办法,接过尔古尔哈给她的两块钱,下楼了。

“我不想怎么样,只要你交了利息,我这人还是很有同情心的。”吉伍学才道。

听着阿依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尔古尔哈靠在墙上,感觉到头疼欲裂,自己真的是病了。昨晚马海伍机拉肚子,自己走得太急了,忘了披件外套。深圳这个地方尽管很热,也要注意啊。

一提女儿,尔古尔哈立刻有些紧张,她问:“你想怎么样?”

走廊里开始有动静,尔古尔哈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发现有人在往楼下走,他们穿着统一的工装,应该是同一个工厂的人。有人扫视她一眼,却没人跟她打招呼,眼神都很冷漠。尔古尔哈想跟他们打招呼,人家却似乎视而不见。

吉伍学才哼了一声,说:“你拼命?叫你家的阿依阿呷也拼命?”

这些人都怎么啦?他们怎么跟阿娟、阿达那么不一样呢?尔古尔哈看着走廊变得空无一人,靠在门边,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要逼人太甚,逼急了,我跟你拼命。”尔古尔哈也冷冷地说。

房间里有动静,尔古尔哈回过头,孩子们和马海伍机已经起床了。尔古尔哈问马海伍机:“妈妈,你感觉怎么样?”

“你说呢?俄木支铁跟依火不吉的账啊。”吉伍学才冷笑着。

马海伍机有气无力地说:“肚子还是有点疼。”

“什么账?”尔古尔哈问。

尔古尔哈对阿呷说:“阿呷,给你奶奶吃药,然后扶她去厕所。”

吉伍学才一伸手,说:“慢,咱们的账得算算。”

阿呷答应了一声,开始服侍马海伍机吃药,上厕所。倒是伟古,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坐在那里发呆,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那好,我马上就走。”尔古尔哈道。

尽管身上酸疼,头疼欲裂,尔古尔哈还是坚持着去厨房洗米,煮粥。昨天她在菜市场外面拾到的青菜还有一些,她细细地切着,希望能让家人喝粥的时候感觉口感好一些。没有肉,多吃点青菜也好啊。

吉伍学才脸上的肌肉有些扭曲,咬咬牙,说:“这可是你逼我的。好吧,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现在必须得离开这里,爱去哪儿去哪儿。”

马海伍机还在厕所里,不时发出呻吟。阿呷隔着门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说着话,听她俩的对话,马海伍机好像是好多了。尔古尔哈的心稍稍地放下了一点,马海伍机没有问题是最好的,看样子小诊所里那个医生给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还是有效的。

“我就不知好歹了,脑子就坏掉了,怎么着吧?”尔古尔哈毫不示弱,站起身来。

阿依回来了,拿了一块姜,还拿了一板药,据她说是遇到了阿娟,阿娟给的。尔古尔哈叫阿依切姜丝,看着早上的粥,自己则去一边吃药。她看到伟古还坐在那里发呆,很生气,问:“你怎么还不洗脸?”

“别跟我提什么底线,你这人简直不知好歹,你脑子坏掉了吧?”吉伍学才忽然变了脸,松开尔古尔哈,指着她的鼻子骂道。

伟古嘟囔着,说:“洗什么洗?我在山上好几天才洗一回。”

“吉伍学才,你别以为别人都是见钱眼开,我这人做事是有底线的。”尔古尔哈回答。

尔古尔哈把药吃下去,说:“这里是城市,你必须学会卫生,饭前便后要洗手,要每天洗澡。别整天脏兮兮的,叫别人笑话。”

吉伍学才皱着眉看着她,说:“死心眼儿,这事儿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你就是给他做个保姆,一个月两千多块不赚,非要去深圳打工,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知道了,真啰嗦。”伟古不满地说。

“不好意思,我不能做这种事情。”尔古尔哈严肃地说。

“我发现你真有很多你爸爸的毛病。”尔古尔哈道。

吉伍学才嘿嘿地笑着,说:“什么叫害?我俩是股东关系,我就是关心他,怕别人害他。怎么样?帮我这个忙,我叫你和你全家快速脱贫。”

“好啦,我去洗脸,你别把我跟他比。”伟古腾地一下站起身,走进了厨房,哗啦哗啦地开始洗脸,声音很大。

“你不是要害王老板吧?”尔古尔哈问。

“你小心点,别把水溅到锅里。”阿依的声音。

吉伍学才回答:“没啥,你就按照我说的做就好了,你要这样做,不比你带着孩子出去打工强?”

“嗯。 ”伟古闷声地回答。

“你什么意思?”尔古尔哈警觉地问。

吃饭的时候,马海伍机一直是心事重重的,尔古尔哈以为她是身体不适,就关心地问:“你怎么啦?还是感觉不好吗?”

吉伍学才忽然变得很和气,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去王老板家做保姆,他每天跟谁见面,说什么了,你跟我汇报,我在他每月给你的工资基础上,贴给你一千块。一千块,不少吧?”

马海伍机摇摇头,说:“不是,我是想打个电话给依坡,告诉他我们到了。”

“不!”尔古尔哈回答。

尔古尔哈很理解马海伍机的心情,可是,打电话需要钱的,现在自己已经没什么钱了,于是就回答:“阿妈,这事儿先不用急,还是等两天安顿好了再说吧。”

“我求你了。”吉伍学才涎着脸说。

“为什么呀?”马海伍机有些不解地问。

“你别这样,我说过了,我不会这样做的。”尔古尔哈坚决地说。

“咳,奶奶,你这还不明白?我妈身上没钱了,打电话要钱的。”阿呷在一边说。尔古尔哈白了她一眼,心里想,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上没什么钱的?没钱的事自己只跟阿依说了,阿呷怎么知道的?猜的?那只能说这孩子太聪明了。这点,比伟古懂事多了。

“你干吗一定要去深圳呢?这里不好吗?你不愿意在我这里,你可以去王老板那里嘛。我跟你说,王老板很有钱的,你跟了他,包你享不尽荣华富贵。”吉伍学才道。

“哦,那就算了。 ”马海伍机低下头,不出声,闷头喝粥。看样子,她好多了,没用阿依喂她。

“我相信,你说啥我都相信。没事儿了吧?没事儿我就回去了,我要准备去深圳的事儿了。”尔古尔哈说。她想站起来,但是被吉伍学才紧紧搂着坐了下来。

大家一下子变得沉默了,钱的问题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有些凝固。没有人说话,就连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伟古也沉默起来了。

吉伍学才似乎真有点愧色,回答:“我真的错了,那天的做法也是过分。不过,你真的要相信我,莫色有体找你麻烦真不是我让他去的,真是阿花干的,这个臭婆娘就是嫉妒你,怕我以后不理她。”

阿呷知道自己说错了,不时偷偷地看看尔古尔哈,生怕尔古尔哈埋怨她。尔古尔哈怎么会埋怨她?她说的是事实啊。阿呷从昨天阿娟送来的东西里又拿出一个卤蛋给马海伍机,马海伍机有些不好意思,一直不肯要,想叫伟古吃。直到伟古把卤蛋塞到她嘴里她才慢慢咽下,不过,尔古尔哈明显地看到,马海伍机的眼睛里闪着两滴亮晶晶的东西。

“喜欢我?你就这么喜欢?”尔古尔哈轻蔑地看着吉伍学才。

她很想安慰马海伍机两句,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心里很堵,头又很疼,她只好夹了一口辣椒酱,可是不知为什么,似乎没什么感觉。

吉伍学才柔声地说:“我先跟你道歉,那天我做事不对,后来你走了,我也不应该在电话里跟你那样说话。我那天就是太急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实在是太喜欢你了。”

“也不知道他们几点叫咱们进厂?”阿依问尔古尔哈,尔古尔哈明白她这样说话的意思,这是转换话题,避免尴尬。

尔古尔哈动不了,往旁边闪了一下,警惕地问:“你要谈什么?”

“我也不知道,咱们又没有电话,要等别人来叫咱们。”尔古尔哈回答。

吉伍学才赶紧按住她的肩,说:“别急啊,既然来了,我们就好好谈谈。别急啊。”

“第一个月发了工资,我一定给妈妈买部手提电话。可惜啊,爸爸那部电话摔坏了,不然,拿到深圳换张卡就行。”阿依说。

“你的事情我管不着,既然没啥事,那我就走了。”尔古尔哈说罢就要站起来。

“唉,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发工资。对了,刚才你看见阿娟阿姨,她没说给咱们送零活的事儿?”尔古尔哈问。

“你真冤枉我了,那天我做了错事,我一直想跟你道歉的。谁知道,阿花那臭婆娘居然把那事跟莫色有体说了,叫莫色有体去找你麻烦。你要知道,这种事我怎么能跟别人说呢?阿花这臭婆娘就是怕我跟你怎么样,所以才捣乱。我狠狠地收拾了她一顿。”吉伍学才解释道。

阿依摇摇头,说:“没有,现在才几点啊?她要等厂里人上班了才能去领活计,你急啥?”

“看来你比窦娥还冤啊。”尔古尔哈冷笑着。

“没啥,我就是问问。”尔古尔哈道。

吉伍学才显得很诚恳地说:“尔哈,我真不知道,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

“哎哟,我给你煮的姜汤好了,我去给你拿。”阿依像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尔古尔哈没想到他是这个态度,就问:“你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妈妈,我也要喝。”伟古道。

过了好一阵子,吉伍学才才匆匆忙忙地走进来,进门就道歉:“尔哈,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俄木支铁跑到路上去拦你。”

阿依回头看看他,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说:“好,我给你也盛一碗。”

尔古尔哈在一边坐下,远离那只沙发。她心里并不十分恐惧,甚至已经做好了再次被吉伍学才强奸的准备。只要是能让女儿安全,她还怕什么呢?

不一会儿,阿依端了一碗姜汤回来,递给伟古,说:“一口喝下去,趁热。”

尔古尔哈走进上次被吉伍学才强奸的房间,吉伍学才不在。俄木支铁说:“你在这等着,我去通报一下。”说完,转身走了。

伟古喝了一口,立马把碗丢在地上,伸着舌头,大喊:“辣死我了,辣死我了。”

走进吉伍学才家的院子,尔古尔哈发现阿牛阿加的脸上有一块瘀青,正想跟她说话,只见她忽然闪开目光,低头走进一间客房去了。尔古尔哈知道,她可能又是因为什么事被打了。想想阿牛阿加,也真是不容易,在家里名义上是个女主人,实际上就是个下人。吉伍学才家的宾馆总共才请了两个服务员,阿牛阿加又当服务员又当杂工,还没有工资。阿花平时倒像个女主人,出头露面的事儿都是她的,穿得也好,不像阿牛阿加,穿得就像个普通山里女人。不过,尔古尔哈也没看见阿花,不知道她在不在。

尔古尔哈很奇怪,问:“不就是姜汤吗?”她回头接过阿依递过来的另外一碗,虽然没有糖,但是,也没感觉怎么辣啊?

尔古尔哈尽管万分愤怒,可还是点了点头,回答:“去就去。”

于是,她皱着眉头看着伟古,说:“你一个男子汉,坚强点,别这样。”

俄木支铁哼了一声,说:“为了避免出现大家不希望看到的事儿,我觉得你还是要去见见吉伍村长才对。”

伟古不出声,猛劲地喝粥,甚至还伸出舌头,发出咝咝哈哈的声音。

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尔古尔哈的软肋。她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于是说:“你们不要胡来啊,我会跟你们拼命的。”

不经意间,尔古尔哈注意到阿依的笑容有些奇怪,就问:“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

俄木支铁冷笑着,说:“你如果不去,黄毛他们如果上山去找你女儿的麻烦,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

阿依一本正经地回答:“没啥啊。他自己不是男人。”

尔古尔哈问:“如果我不去呢?”

尔古尔哈不相信,在地上拿起那只碗,看看,然后用舌头舔了一下碗,没什么特别的。于是,她严肃地对伟古说:“你别一惊一乍的,辣点就辣点,有什么啊?”

“想怎么样?不想怎么样,你应该去跟吉伍村长解释一下。”俄木支铁拉长声道。

伟古显得很委屈,憋着嘴说:“真的很辣。”

“你想怎么样?”尔古尔哈问。

“行了,吃饭。”尔古尔哈道。

俄木支铁轻蔑地道:“欺负人?你搞错了吧,尔古老师。吉伍村长对你这么好,给你安排好了一切,你不领情,想跑?太过分了吧?”

正在吃饭,门口忽然有人敲铁门,大声说:“走啦,去厂里。”

“我绝情?你们别太欺负人。”尔古尔哈悲愤地说。

尔古尔哈回头看,正是昨天送他们来的罗里火,只见他今天依旧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只是不知道怎么着,他的打扮总是叫人感觉怪怪的。

俄木支铁看看尔古尔哈,就像不认识一样,笑道:“尔古老师,你不是开玩笑吧?你难道不知道吉伍村长当时那样讲是有条件的?他以为你会醒目,谁知道,你居然如此绝情?”

于是,尔古尔哈回答:“好嘞,你等一下,我们换下衣服。”

尔古尔哈反问:“那天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吉伍给你安排个事儿做?”

罗里火闷声地说:“快点儿,下面还有人等着呢。对了,别忘了带身份证。”然后,腾腾地下了楼。

俄木支铁冷冷地笑着,说:“怎么,就这么走了?我们俩的账怎么算?”

尔古尔哈赶紧把阿依叫到里间,两个人换上了衣服。尔古尔哈穿的是吉伍学才给买的那套衣服,这是她这么多年穿过的最好的衣服。阿依则穿上了上学时的,看起来很清纯。尔古尔哈对阿依说:“到了厂里,机灵些。”

车轮滚滚,车轮经过铁轨的缝隙,发出嘎哒嘎哒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让尔古尔哈睡不着。听着列车前行单调的声音,尔古尔哈心里有些担心,不知道未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想起来,这次她能出来也很不容易。话说那天她又去镇上,去那个劳务公司报名。可能是莫色有体事先打了电话给吉伍学才通了风,尔古尔哈报完名刚到镇子边上就被俄木支铁带着黄毛给拦住了。

“我知道。”阿依回答。

尔古尔哈一家人只有两个座位,这是劳务派遣公司订的票,给尔古尔哈和阿依的,她俩要进厂,所以,劳务公司利用关系给买了座位,不过,这钱要在将来的工资里面扣的。其他的人都是站票,尔古尔哈把自己的座位给了马海伍机,另外一个座位母子四人轮番坐,其余的人则是坐在车厢的接口处,那里是门,车停的时候就要让开。不管咋样,总算是有个能眯一下眼睛的地方。

尔古尔哈走到外间,跟阿呷交代了好一番,尤其是交代了怎么用煤气煮粥,怎么照顾奶奶吃药,不要让伟古乱跑,林林总总一大堆。最重要的,是交代阿呷监督伟古读书。直到阿呷表示很烦了,罗里火又总在楼下喊,她才不无担忧地下了楼。

    列车在大山深处穿行,一个隧道接一个隧道,好像一条蚯蚓。车厢里一明一暗的,就像恐怖电影里的镜头,似乎随时会有个女鬼飘过来。要是有点恐怖音乐,一切就更逼真了。

坐上罗里火的那辆破面包车,里面已经有几个人,都是一起从大凉山出来的。大家都认识,也就是随便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