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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你害怕什么?”

“我很好,”她在一张纸巾上擤了擤鼻涕,“就是有点害怕。”

“我的两个最好的朋友死了,这让我感到害怕。警察已经去过我家,找我问过话,这也让我害怕。大的声响都能吓到我。我把门锁死,开车的时候不停地看后视镜……这也让我害怕。”

“你没事吧?”

她把湿透的纸巾塞进外套口袋里,又从一个小塑料袋里抽出一张新的。她的双手在打战。

“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她说着,呼吸变得越发急促。

“你上次见到她们是什么时候?”

“我们还没有见过,”我对她说,“对克里斯蒂娜和西尔维娅的事,我非常难过。我知道她们都是你的朋友。”

“两周之前。我们搞了一次聚会。”

他开始讲他在威斯康星大学获得终身教职的故事。一阵风吹起他的刘海,头发好像违背了地心引力浮在空中。布鲁诺是在跟朱莉安娜讲故事。我的视线越过他,看到了莫琳。

“什么样的聚会?”

“威斯康星州的麦迪逊有很多色彩斑斓的奶牛,”他说,“但不是真的,是雕塑。那是个观光胜地。”

“就只有我们四个——奥德菲尔德四人帮。我们都是同学。”

“我从没见过紫色的奶牛。”

“布鲁诺提过。”

“到处都是警察,老伙计,”布鲁诺看着和尚和猎人罗伊说,“他们就像紫色奶牛一样显眼。”

“我们说好在我们最喜欢的餐馆见面。海伦组织的。”

哀悼者走在我们周围。达茜跟她妈妈的几个朋友一起,她们看上去很想捏捏她的手,抚摸她的头发。她姨妈用轮椅推着外祖父往前走,嘴里抱怨着路的坡度。

“海伦?”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回答道,很乐意让布鲁诺跟自己调情。

“我的另一个朋友:海伦·钱伯斯,”她说着扫视了一圈墓地,“我还以为她会来。真的很奇怪。海伦组织了聚会,聚会也是为她办的。我们很多年没见她了,可是她却没去。”

“约瑟夫都把你藏到哪儿了?”他问。

“为什么?”

布鲁诺·考夫曼拉住我的手臂。我把他介绍给朱莉安娜。他夸张地向她鞠躬致意。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没打电话,也没发邮件。”

仪式结束了。我们穿过草坪,来到了路上。花圃中升起一股温暖湿润的清香,头顶上,在珠灰色的天空下,南下的候鸟正列队飞行。

“你们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消息?”

我得走了。我有地方要去……有锁要撬……有理智要击溃。

她摇了摇头,擤了擤鼻子。“这是海伦一贯的做事风格。她是出了名的爱迟到,还能在自家后院里迷路,”她的视线越过我,“我是说真的。他们不得不派出搜寻队。”

大家低下头,默默祷告。一阵风吹过,外套拍打着膝盖。树枝如同死灵的肚子,在我头顶呻吟。

“她住在哪里?”

牧师正在向哀悼者说,死亡只是一段新旅程的开始。这是一个流传了几个世纪的童话故事。胸口颤抖。泪水涟涟。地面已经够湿了。为什么死亡会给人们带来如此大的打击?它无疑是最基本的真理。我们生。我们死。拿这个鸡蛋来说。如果它受过精,并且保持温暖,就可能成为一只小鸡。相反,如果它被丢进沸腾的水里,就变成了吃的。

“她父亲在乡下有栋别墅,后院很大,所以,也许我不应该嘲笑她。”

还有谁?那个女同性恋探长和她的左膀右臂。达茜,那个芭蕾舞者,坚忍、克制、勇敢。在门口和我擦肩而过时,她脸上流露出一丝似曾相识的神情,好像在想自己认不认识我。然后她注意到了独轮车和我的工作服,就忽略了这个可能性。

“你们多久没见过她了?”

那个精神病医生也在。他就像个连拆个信封都要露个脸的二流名人。这次他带来了他妻子,对他这种人来说,她太过性感了。也许他颤抖的手臂会让前戏更有意思。

“七年。快八年了。”

哀悼者都一身黑衣,就像围在被车压死的动物周围的乌鸦。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悲伤,但这还不够悲伤。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悲伤。真正的悲伤是孩子拆生日礼物时我不在她身边,而她正穿着我买的衣服。这才是悲伤。

“她去哪儿了?”

尘归尘,土归土……如果上帝抓不到你,魔鬼也一定会抓到你。你有没有注意到墓地闻上去就像堆肥堆?他们在玫瑰上洒上鲜血和骨头。这味道直冲鼻子而来。

“她结了婚,先是去了北爱尔兰,然后又去了德国。克里斯蒂娜和西尔维娅是她的伴娘。我本来要做首席伴娘,但当时我跟布鲁诺在美国生活,没能回来参加婚礼。我录了一段祝福视频。”

牧师已准备好开始仪式。他的声音因感冒而有些沙哑,传不了多远。我的思绪飘过那些墓碑和草地,越过树木和存放机械设备的小屋,落到了一个坐在那里观看仪式的挖墓人身上。他剥了一个鸡蛋,把蛋壳放进了一个棕色的纸袋里。

莫琳的眼睛里似乎泛着泪花。“我们说好要保持联络,但海伦看上去在渐渐远离。每年她的生日和圣诞节,我都会寄卡片给她。她有时会突然来信,但话也不多。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失去了联系。这真让人伤心。”

布鲁诺朝我抬起一根手指,算是简单的问候。

“然后她又联系了你们?”

突然,我认出了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布鲁诺·考夫曼。她一定是他前妻,莫琳,也是西尔维娅的同学。我的天,她在一周之内连续失去了两个朋友,难怪她看上去这么忧伤。

“六个月前,她给我们所有人——克里斯蒂娜、西尔维娅和我——发了一封邮件说她离开了她丈夫。她要跟女儿去度假,去‘理清头绪’,然后就回家。”

棺木已经被放在了墓穴上方的支架上。锃亮的棺盖上堆了厚厚一层鲜花。达茜大声哭着。她的姨妈看上去无动于衷。另一个女人揽着达茜的肩膀。她在一条灰色的长裙外面穿了一件黑色的外套,她红着眼睛,一副悲伤的神情。

“大概一个月之后,她又发了邮件说她回来了,我们应该聚聚。她选的地方:巴斯的加里克海德餐厅。你知道那地方吗?”

“我也没见过我父亲,”他耸了耸肩,“我仍认为他想知道。如果发现他是个斧子杀手,我不会把他的地址告诉达茜。”

我点点头。

“她从未见过他!”

“我们以前总去那里——在我们都结婚生子之前。我们会喝上几杯,说说笑笑。有时之后还会再去趟夜店。西尔维娅很喜欢跳舞。”

“不是。”

莫琳的手停止了颤抖,却始终没有镇定下来。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某个被拒绝的生命回来找她索命了。一位失去了的朋友。一个过去的声音。

“她让你去的?”

“当我听说了克里斯蒂娜·惠勒自杀的消息时,我并不相信,完全不能相信。她永远都不会就那样了结自己。她永远都不会抛下达茜。”

“对。”

“能跟我讲讲西尔维娅吗?”

“真的?”

莫琳朝我挤出一丝伤感的微笑。“她很狂野,但并不坏。有时我都为她担心。她是那种不经许可擅自闯入的女孩,总是爱冒险。谢天谢地,她嫁给了理查德这样包容她的男人。”

他看着对面的达茜。“我去找他父亲了。”

她的眼里噙着泪水,但眼影依然完好无损。

“想说说吗?”

“你知道我最爱西尔维娅的哪一点吗?”

“去跑了个腿。”

我摇摇头。

“你去哪儿了?”

“她的声音。我怀念她的笑声。”她又扫视了一遍墓地。阳光洒在一块绿莹莹的草地上。“我想她们两个。我想念那种知道还会再见到她们的感觉。我不停地想她们会给我打电话、发信息或者来喝咖啡……”

鲁伊斯走了过来。我昨天之后还没见过他。

又一阵沉默,这次更久。她抬起头,皱着眉头。“谁会做这种事呢?”

朱莉安娜的肩蹭到了我的肩膀,她用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那只颤抖的手。她紧紧地握住它,好像在帮我保守秘密。

“我不知道。”

灵车沙沙地驶进大门。那条弯曲的道路比周围的草低,所以我看不到轮胎的转动,让人感觉车好像在朝我们漂来。

“布鲁诺说你在协助警方破案。”

猎人罗伊和和尚并肩站在一起,像两个抬棺人。克雷探长一个人站在旁边。她带了一束花,放在那个覆盖了一块人造草坪的凸起的深棕色土堆上。

“只是尽我所能。”

在墓地对面,一块隆起的高地上聚集了一群电视台记者和摄影师,他们已经在交通锥和警戒线后面占好了阵地。身着制服的警察在尽力阻止他们靠近哀悼的人群。

她看向布鲁诺,后者正向朱莉安娜解释最早的玫瑰化石距今三千五百万年,而萨福于公元前六百年创作了《玫瑰颂》,并称之为花中女王。

爱丽丝·弗内斯从她姨妈格洛丽亚身后探出头来。他父亲从日内瓦赶了回来,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此时正在打电话。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接着他的视线移向右边,伸出一只手放在爱丽丝的肩上。接下来他要埋葬他的妻子了。我无法想象失去朱莉安娜会是什么情形。我甚至不愿想象。

“他怎么知道这种事情?”我问道。

我参加过不少葬礼,但这场葬礼有问题。哀悼者都太年轻了。他们是克里斯蒂娜的中学同学和大学好友。有些人衣橱里没有合适的衣服穿,就选了浅灰色而不是黑色的衣服。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就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边低声细语边伤心地看着达茜。

“谈起你时他也会说同样的话。”

她的姨妈身材高大,笔直地站在那里,仿佛在定位一个高尔夫球,而不是一个人。微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把头发都吹拢到了一侧。

她深情地看着他。“我曾爱过他,然后恨他,现在则被困在二者之间。他人不坏,你知道的。”

达茜穿着一条朱莉安娜的裙子,一件黑色的冬衣外套,她走路的时候外套几乎能碰到地面。她站在墓穴对面的一圈人中间,旁边是她的姨妈——今天早上刚从西班牙赶来——还有她的外祖父,他坐在轮椅里,腿上盖着一条格子花纹的毛毯。

“我知道。”

到处都是鲜花——靠在栅栏和树身上。最大的花圈中央有一张克里斯蒂娜·惠勒的照片,被插在一个透明的塑料封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