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开枪杀了斯派克?”
他的律师想干涉。我略微抬抬手,想让她再给我一点时间。
“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胸部,但他还在喊叫。火烧到了他的腿。我们不能把他救出来。他朝我大喊。他在祈求……一死。”
他低声说道:“是我。”
帕特里克的脸部肌肉痛苦地抽动着。他用手捂着脸,透过指缝看着我。
“是谁开的枪?”
“没事的,”我告诉他,“放松。”我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中弹了。”
他伸出手,用两只手才把杯子送到嘴边。他喝水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然后,他注意到了我的左手。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又在揉搓了。他似乎特别记下了这个细节。
“他是怎么死的?”
“我会问你一些问题,帕特里克。这并不是一项测试,不过我需要你集中注意力。”
帕特里克点点头。
他点点头。
“他是在交战中牺牲的吗?”
“今天周几?”
“他死了。”
“周五。”
“斯派克现在在哪儿?”
“今天几号?”
他没有回答。
“十六号。”
“这是现实中真实发生过的吗,帕特里克?”
“实际上是五号。哪个月?”
帕特里克呼吸急促,额头渗出汗珠。
“八月。”
“斯派克叫个不停,因为他的腿被压断了,而运兵车着火了。我们都知道当火蔓延到弹药室的时候,整辆车都会爆炸。”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一开始,我看到了利昂的尸体躺在我身上。他的眼睛往上翻着。到处都是血。我知道他死了。我不得不把他推开。运兵车的底盘压住了斯派克的双腿。我没法把车从他身上抬走。子弹像雨点一样从金属车体上弹开,我们赶忙趴下寻找掩体。
“外面很热。”
“血?”
“你穿的可不像天热时穿的衣服。”
“血。”他坐下来,然后几乎立刻又站了起来。
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几近惊讶。然后我注意到他抬起眼,稍微动了动,盯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我不停地跟他谈论天气,然后扭头看向我背后的墙壁。一幅带框的画挂在镜子边的墙壁上——一幅海滩边的画,画里孩子们在小路和水里玩耍。背景里有一个摩天轮和一个冰激凌商店。
“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帕特里克用一个画面编造出了整个不在场证明。这幅画帮他填补了周五无法记起的细节,所以他才这么确定那天很热,他带孩子去了海滩。
“有时会。”
帕特里克在场景记忆方面有问题。他能记住关于自己的片段信息,但无法确定具体的时间或地点。这些记忆慢慢飘散了。各种画面相互碰撞,所以他的话才会杂乱无章,还极力避免眼神接触。他还在地板上看到了捕鼠器。
“你会做噩梦吗?”
他在头脑中不断地检视现实。当出现一个他觉得自己应该能够回答的问题时,他就寻找线索,然后创造一个与之相符的新剧本。墙上那幅画给了他一个框架,他就围绕它编了一个故事,毫不理会诸如下雨或时节之类的反常现象。
“是的。”
如果帕特里克是个病人,我就会做一个会面日程表,并要求查看他的医疗记录。我甚至可以安排一次脑部扫描,它可能揭示右脑的损伤——某种出血状况。至少,他患有创伤后遗症,所以才会不断地虚构、编造古怪的故事来解释自己无法记起的事物。他这么做是不经意的,不假思索的。
“在你负伤之后吗?”
“帕特里克,”我轻声说道,“如果你不记得上周五发生的事,只管告诉我就行。我不会觉得你傻。谁都会忘事。在你家里发现了一部手机,而手机的主人曾在利伍兹公园出现过。”
他点点头。
他茫然地看着我。我知道记忆就在那里,但他就是无法获取信息。
“我是一名心理医生,帕特里克。你之前跟我这样的人谈过吗?”
“她当时赤身裸体,”我说,“穿一件黄色的雨衣和高跟鞋。”
他边指边数。“十二,十三……”
他的眼睛不再乱转,盯住了我。“她的鞋子是红色的。”
“你能看到多少个?”
“对。”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你能看到?”
他的脑袋中仿佛有台老虎机出现了同样的图案。本来分散的记忆片段和情绪逐渐清晰起来。
“是谁在地上放的捕鼠器?”
“你见过她?”
“捕鼠器。”
他迟疑了。这次是个真正的谎话,但我不给他这个机会。
“你不想踩在什么东西上面。”
“她当时在路上。”
“没什么。”
他点点头。
“一分钟之前你在地上看到了什么?”
“有人跟她一起吗?”
“你的狗有人照料。
他摇摇头。
“我的狗。”
“她当时在干什么?”
“你好,帕特里克。”
“走路。”
援助律师跟着我走进房间,然后在角落的座位上坐下。
“你跟她说话了吗?”
我打开门,吓了他一跳。他一时之间没认出我来。然后,他想起来了。他脸上的担忧变成了一连串不易察觉的鬼脸,仿佛是在调试脸上的肌肉,直到满意自己向世界展示的表情为止。
“没有。”
帕特里克被重新带到楼上。我在黑暗的观察室里看着他小心地走过讯问室,然后转过身来往回走,尽力踩在地毯同样的位置上。他犹豫了一下。他忘了要走多少步才能走回开始的地方。他闭上眼睛,努力回想之前的脚步。之后,他又走动起来。
“你跟踪她了吗?”
富勒的援助律师听了我的陈述,我们就接触的规则达成了一致。除非她的客户同意将讯问内容记录在案,否则他的任何陈述都不能作为指控他的证据。
他点点头。“我就干了这么多。”
“我会跟他的律师谈。”
“你怎么会有她的手机?”
“这要富勒同意才行。”
“我捡到的。”
“如果我们把它称作‘心理评估’呢?”
“在哪儿?”
韦罗妮卡·克雷气得肩膀发抖。和尚和罗伊同情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有罪之人。探长开始罗列我不能进入讯问室的种种理由。如果帕特里克·富勒被指控谋杀,他就可以利用我跟他的谈话作为漏洞,来逃避指控,因为没有走正常的诉讼程序。
“她把手机放在了汽车里。”
“我想把富勒当成一个病人。没有录音,不要录像,做一次非正式谈话。”
“所以你就拿走了?”
“他已经是犯罪嫌疑人了。他手里有克里斯蒂娜·惠勒的手机。”
“车没锁,”因为找不到借口,他嘟囔道,“我当时很担心她。我以为她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能判断出他是不是犯罪嫌疑人。”
“那你为什么没有报警?”
一阵沉默。“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我——我没有手机。”
“让我跟他谈谈。”
“你有她的手机呀。”
他的行为可能是大脑损伤引起的。他在阿富汗负了伤。路边炸弹。要想确认,唯一的方法是拿到他的医疗记录或者对他进行一次心理评估。
他的脸上混杂着抽搐和痛苦。他站了起来,走来走去,这次不再躲避捕鼠器了。他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我让他再说一遍。
我尴尬地站在她面前。和尚盯着他那擦得锃亮的鞋头。猎人罗伊则在研究自己的拇指指甲。富勒被带到楼下的拘留室了。
“电池没电了。我不得不又买了一个充电器。花了我十英镑。”
“真是胡说八道!”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你觉得他们会退钱给我吗?”
“他可能是记不清了。”
“我不知道。”
“这家伙比小丑的鸡巴还疯狂。”
“我就用了几次。”
“我觉得他并不是在有意说谎,”我说,“他在努力提供帮助。”
“听我说,帕特里克,集中注意力。在公园里的那个女人,你跟她说话了吗?”
克雷探长把一个写字板一把扔到墙上。纸张哗啦啦地散落到地上。
他的脸又扭曲了。
讯问中止了。休息室里一片寂静。和尚和罗伊交换着眼神,面带笑容但咬着嘴唇,反倒窃喜于老大的失败。我在想这种情况是不是经常发生。
“她说了什么,帕特里克?这很重要。”
这种现象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在我的诊疗室里亲眼见到过——有的病人为了不受束缚,故意编造一些幻象和谎话。
“什么都没说。”
韦罗妮卡·克雷有些泄气了。如果富勒什么都没说,事情反倒容易点——至少她能有条理地出示证据,建一堵事实之墙把他困住。相反,他的借口不停地变化,逼得她只好放弃。
“不要摇头,帕特里克。她说了什么?”
他的表演很有说服力,但毫不可信。周五十几个郡都发布了洪水警告。大西洋沿岸和塞文河上都狂风大作。
他耸了耸肩,环顾四周,试图找另一幅画来帮助自己。
探长努力让他讲细节,问他什么时候到的海滩,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们都见了谁。富勒讲述了一次典型的夏日外出活动,买冰激凌,坐在海滨的卵石上,以及排队骑驴[1]。
“我不希望你瞎编,帕特里克。如果你不记得了,那就告诉我。但这很重要。努力回想一下。”
“我当然确定。”
“她问了她女儿的情况。她想知道我有没有见过她。”
“你不大确定?”
“她说为什么了吗?”
“杰茜卡六岁了,我想乔治有四岁了。”
他摇摇头。
“你两个孩子多大了?”
“她就说了这个吗?”
“杰茜卡用桶收集贝壳,乔治建了一个沙堡。乔治不会游泳,杰茜卡在学。他们玩水了。”
“是的。”
“你在照顾你的孩子。”
“然后呢?”
“我的孩子们。”
他耸了耸肩。“然后她就跑了。”
“有人跟你一起吗?”
“你跟上她了吗?”
他摇了摇头。
“没有。”
“当时可是在下雨。”
“她手里有手机吗,帕特里克?她在跟谁打电话吗?”
“我去了海滩。”
“也许吧。我不知道。我听不到。”
“你周五下午在哪里?”
我继续询问他,试图建立一个事实框架。突然,帕特里克毫无征兆地停住了,眼睛盯着地面。他抬起一只脚,跨过一个“捕鼠器”。我又失去了他。他的思绪跑到别处去了。
“我记不清了。”
“也许我们应该让他休息一下了。”律师说道。
“你是说这是你捡到的?”
我走出讯问室,和探员们一起坐下来,向他们解释我为什么觉得帕特里克在虚构和编故事。
“谁捡到就是谁的。”
“所以,他的大脑受伤了。”猎人罗伊尽力重述我的临床表述。
“手机哪儿来的?”
“这并不能证明他是无辜的。”和尚补充道。
“那一定是我的手机。”
“这是一种永久性的状况吗?”韦罗妮卡·克雷问道。
“手机是从你的公寓里找到的。”
“我不知道。帕特里克还拥有核心信息,但无法确定它们的具体时间或地点。他的记忆都渐渐松散。如果你给他看一张照片,证明他去过利伍兹公园,那他就会接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记得曾去过那里。”
“没有。”
“意味着他依然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
“我再问你一次,富勒先生,你见过这部手机吗?”
“可能性很小。你听到他说的话了。他的头脑里充满了对话片段、图像、他的妻子和孩子,以及他负伤之前发生的事情。这些事物在他脑袋里毫无意义和章法地横冲直撞。他能工作,能做一份简单的工作。但一旦有什么想不起来了,他就会编造。”
这两个女人并不喜欢对方。也许其中有故事。探长拿出一个密封的塑料证据袋。
“所以,我们没法录口供了,”探长轻蔑地说道,“我们也不需要。他承认去过现场,手上还有她的手机。”
“你对合作的理解真有趣。”
“但他没有逼她跳下去。”
“他在跟你们合作。”
克雷探长打断了我。“恕我直言,教授,我知道你在自己的专业方面很擅长,但你不知道这个人能做什么。”
“另外让他不要再胡闹了。”
“你可以认为我错了,但没理由停止思考。我已经说了自己的观点。你搞错了。”
“我在努力。”她说。
探长以一种结束对话的姿态,整理好一沓文件,开始下命令。她要求把手机商店的老板和助手带到警察局。
“请让你的客户坐下。”韦罗妮卡·克雷要求道。
“帕特里克把她的车锁住了。”我说。
一名法律服务中心的律师被召来为他提供建议。她人到中年,做事一板一眼。她把公文包塞到两膝之间,两手紧握,放在一个大号记录本上。帕特里克看起来不大满意。他想要一个男律师。
韦罗妮卡·克雷停下来。“这有什么关系吗?”
他把手伸进后兜,要找什么东西——也许是梳子。兜里没有。然后,他把手插进头发,往后梳。他左手上有个伤疤,两道分别起自大拇指和小拇指根部的伤疤交叉之后,延伸到手腕两侧成“×”形。
“就是觉得凶手这么做会很奇怪。”
我站在单向玻璃后面看着,像个偷窥狂。讯问室很新,翻新的椅子,色彩柔和,椅子腿上有衬垫,墙上挂着海边的风景画。帕特里克低着头,双手贴在身体两侧,沿着四个墙角转圈,好像丢了巴士票钱。克雷探长让他坐下。他只坐了片刻。每问一个问题,他就又开始走动起来。
“你问他原因了吗?”
这次的讯问非比寻常。过去的一小时里,韦罗妮卡·克雷都在努力弄明白帕特里克·富勒散漫的回答和奇怪的借口。他否认去过利伍兹公园,否认见过克里斯蒂娜·惠勒。他还否认被军队开除,似乎想否认自己的历史。与此同时,他又会突然莫名其妙地专注于某个事实,毫不理会其他的任何事物。
“他说他不想让人把车偷走。”
警方的讯问就是一场三幕剧演出。第一幕介绍人物,第二幕讲矛盾冲突,第三幕则为结局。
[1]英国海滨度假胜地的传统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