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公司报销。”
“那你要住哪儿?”
“你衣服都没带。”
一个月前,她生日的时候,我打算给她做一顿特别的晚餐。我开车去了布里斯托尔,在鱼鲜市场买了海鲜。六点刚过她就打电话说要去伦敦,说出现了紧急事故,一笔转账找不到了。她回不了家了。
“我会想办法的。”
我不接受“无风不起浪”的假设前提,也不相信预兆,但我却无法动摇这种不安的感觉:我们之间出现了裂痕。我想把它归咎于疲倦。我告诉自己朱莉安娜经常出差,需要分心的事务有很多,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
时机错过了。朱莉安娜转过身去。她的动作里透着疲惫,步幅小,垂着肩。
“很抱歉。我会补偿你的。”
她在罗马买了内衣,然后带去了莫斯科。我想问她为什么,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问才能听上去不带着醋意或更糟。
我吃了一些牡蛎,把其他的都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我走到山上的狐狸和獾酒吧,和奈杰尔以及一个比酒吧里任何人都更了解此地的荷兰游客一起喝了三品脱[1]酒。
朱莉安娜从不穿性感内衣。她说那玩意既不舒服也不实用。每当情人节我给她买了什么纤薄的小衣服,她总是只穿那一次。她更喜欢玛莎百货的三角裤,高腰,十二码,黑色或者白色。是什么让她改变了想法?
还有其他时刻。(我不会把它们称作“征兆”。)朱莉安娜本该周五从马德里乘机返回,我给她打电话,但就是打不通。我就又给她的办公室打电话。秘书告诉我奥洛克林太太头一天晚上就飞回来了,一整天都在伦敦。
她抓起我手上的内衣,扔到洗衣篮里。她穿给谁看了?我感觉胸口被戳了一下——跟我发现那张酒店的香槟早餐收据时一样。
等我最后找到朱莉安娜时,她向我道歉,说她本想给我打电话来着。我问她航班的事,她说一定是我记错了。我没有理由怀疑她。我们已经结婚十六年了,我想不起哪怕一个瞬间或事件让我质疑她的忠诚。与此同时,她又依然是个谜。当人们问我为什么要做心理学家时,我说:“因为朱莉安娜。我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这不管用。我依然不明白。
我用两根食指挑着背心的吊带。“我打赌你穿上时,它们会更好看。也许你等一会儿可以穿上给我看看。”
我看着她整理衣服,气冲冲地打开抽屉,从横杆上扯下衣架。
“我忘了。”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没有给我看过呀。”
她摇了摇头。
“上周在罗马买的。”
“跟我说说。”
“你什么时候买了这些衣服?”
行李箱被咣当一下合上了。“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乔?就因为你没能救下桥上的那个女人,而我们要照顾她的女儿。”
我注意到她的行李箱里有一包黑色蕾丝内衣。是女性内衣,一件吊带背心,一条内裤。
“不是。”
把碗碟放进洗碗机后,我上楼,发现朱莉安娜正坐在床上。她的行李箱打开着,在整理衣服。她为什么这么排斥达茜住在这儿?这几乎是个所有权问题:标记领地或是维护业已存在的领地所有权。但这太荒唐了,达茜不是威胁。
“好吧,那她为什么在这儿?”
“我去给埃玛洗个澡。”朱莉安娜说着朝楼梯转过身去。达茜疑问着朝我的眼睛看过来。
“她没其他地方可去。她的家是个犯罪现场。她妈妈死了……”
我把行李拿进去,朱莉安娜则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仿佛在做什么检查。也许她预想房子会一团糟,衣服没洗,床没铺,水池里堆满脏兮兮的盘子。相反,房子里一尘不染。出于某种原因,这反倒加深了她的恐惧。晚饭时她喝了两杯酒——晚饭是达茜做的砂锅菜——但她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嘴唇绷成了一条线,说出的话也变得尖刻,有意非难。
“被谋杀了?”
到了家,查莉从房子里跑出来迎接我们。她有一大堆话想跟朱莉安娜说,大部分是关于达茜的,但她不能说,因为达茜就站在她身边。
“是的。”
我们默默地开车。只有埃玛在说个没完,她不停地自问自答。达茜退进了一个沉默且难以捉摸的气泡里。我不知道朱莉安娜怎么了。她不是这样一个冷淡、难相处的人。
“警方还没抓住凶手?”
“跟你没关系,甜心。”
“还没有。”
“是什么事?”埃玛问道。
“你对这个女孩或者她的家庭一无所知。她意识到她妈妈死了吗?她看上去并没有很伤心。”
“是的。谢谢,”朱莉安娜把埃玛从她怀里抱过来,“你妈妈的事,我很难过,达茜。真是太糟糕了。”
“你说这话不公平。”
达茜拘谨地微微挥了挥手。“路上顺利吗?”
“好吧,告诉我,她心理状态稳定吗?你是专家。她会突然失控,伤害我的孩子吗?”
朱莉安娜朝她露出夸张的笑容。“你好。”
“她永远不会伤害埃玛。”
“达茜,这是朱莉安娜。朱莉安娜,这是达茜。”
“你的根据是?”
她猛地抬眼看去。达茜正站在汽车旁,有节奏地嚼着口香糖。埃玛站在保险杠上,被她用双臂托着。
“做心理学家二十年的经验。”
“她就在这儿。”
我最后这句话说得异常笃定。朱莉安娜停了下来。在性格解读方面,我很少出错,而她知道这一点。
“我说了不要嘘我。”
她坐在床上,把一个枕头塞到背后,倚着墙,手里玩弄着睡裙上的流苏。我从床上爬向她。
“嘘。”
“停,”她像个指挥交通的警察,举起手说,“别再靠近我。”
“我不管。她没有接受过培训,没有推荐信。她应该去上学。”
我坐回床的那一边。我们透过镜子盯着对方,就像在看一出情景喜剧。
“她是个好孩子。她跟埃玛很合得来。”
“我不在家的时候,我不希望家里有什么变化,乔。我想回到家后发现一切如初。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自私,但我不想错过任何东西。”
“她还在住在我们家。”
“什么意思?”
“这很复杂。”
“还记得你教埃玛学骑三轮车吗?”
“不,我觉得我明白。你跟我说的是,我们的宝贝女儿正在被一个妈妈刚被人谋杀了的小女孩照顾着。”
“记得。”
“你不明白。”
“她当时那么兴奋,一个劲地说个不停。你跟她分享了那个时刻。而我却错过了。”
“别嘘我,乔。”
“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
“嘘。”
“我知道,但我不喜欢这样,”她侧身过来,头靠在我肩上,“万一我错过了埃玛掉第一颗牙或查莉第一次约会呢?我不希望在我离开的时候事情有什么变化,乔。我知道这很不讲理、很自私,也不太现实。我希望你能让她们保持原样,这样我也能在现场。”
“你完全疯了吗?”她问。
朱莉安娜用一根手指沿着我大腿的一侧滑过。“我知道你的工作就是帮助别人。我也知道有精神疾病的人常常背负着莫须有的污名,但我不想让查莉和埃玛接触到有问题的人以及他们受伤的心灵。”
我尽力边走边说。她的行李箱轮子在鹅卵石上嗒嗒作响。我已经在脑海里演练过,这些话应该听上去很自然才对,但从我嘴里说出来后,却变得越来越没有逻辑。
“我永远不会……”
“达茜。”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想想上次。”
“谁跟她在一起?”
“上次?”
“在车里。”
“你明白我的意思。”
“埃玛在哪儿?”
她说的是我之前的一个患者,他试图夺走我所爱的一切——朱莉安娜、查莉、我的事业和生命,来摧毁我。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露担忧之色。
“这完全不是一码事。”我说。
“然后出了点状况。”
“我就是提醒你一下。我不希望你把工作带到家里。”
“然后呢?”
“达茜没有威胁。她是个好孩子。”
“我面试了几个人。”
“她看上去可不像个孩子。”她面向我说。她的嘴角下垂。这既不是微笑,也不是索吻。“你觉得她漂亮吗?”
“这是什么意思?”
“从你走下火车的那一刻她就不漂亮了。”
“没有。”
凌晨三点,她们都睡着了。我溜下床,关上办公室的门,打开台灯。我可以怪吃的药,但我脑子里有太多想法在互相纠缠。
“保姆的事怎么样了?上次打电话你支支吾吾的。你找到人了吗?”
这次,我不是在想克里斯蒂娜·惠勒或达茜,也不是在回想桥上的情景。我想的是更为私密的事情。我不断地想起那套内衣和那张酒店收据。一个想法接着一个想法。朱莉安娜半夜关上办公室的门接的电话。在伦敦过的夜。日程突然变换让她没法回家……
“好极了。”
我讨厌那些婚姻会有起伏、时间久了会变味的陈词滥调。朱莉安娜比我更优秀。她更坚强,对家庭的投入也更多。还有一个陈词滥调——我们的婚姻里有第三者。他的名字叫帕金森,四年前插足进来的。
“孩子们还好吗?”她问。
那张酒店收据被夹在书页里。怡东酒店。朱莉安娜说酒店离西班牙阶梯和特莱维喷泉不远,走路很快就到。我拨通了酒店的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夜班经理。她听上去年纪轻轻,带着疲惫。罗马现在是凌晨四点。
我吻了她。她只轻触了我的嘴唇,但我的嘴唇不愿离开。她挽住了我的手臂。我在身后拉着她的行李箱。
“我想询问一张收据的情况。”我用手捂着话筒低声说道。
“这个理由很糟糕。”
“好的,先生。您是什么时候住的酒店,先生?”
“我在为上次发生的事弥补自己的过失。”
“不,不是我住的。是一名雇员。”
“哪个女孩这么幸运?”
我编了个故事。我是一名伦敦的会计师,在做审计。我告诉她朱莉安娜的名字和住店日期。
朱莉安娜走下火车,看到鲜花以后,她的眼睛像看见魔法一般睁得老大。
“奥洛克林太太已经结清账目了。她是用信用卡支付的。”
我哈哈大笑。“好吧,非常感谢。”
“她是和一位同事同行的。”
“你看上去不像有病的样子——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我的意思是,除了发抖。你看上去挺好的。”
“姓名是?”
“我猜是吧。”
德克。他姓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是手臂发抖的缘故吗?”
“我就是想询问一项客房服务的收费情况,是早餐……配香槟。”
“我在大学里兼职教书。”
“是奥洛克林太太要询问她的账单吗?”她问道。
“你是家庭妇男?”
“这有可能弄错了吗?”
“最近更频繁些。”
“客房服务的收费单在奥洛克林太太结账的时候给她看过了。”
“她经常出差吗?”
“这些对一个人来说可不算少,我的意思是,你看一下订单:熏肉和蛋、熏鲑鱼、煎饼、甜点、草莓,还有香槟。”
“叫她朱莉安娜就好。她是一名译员。”
“是的,先生,我这里有详细的订单。”
“你妻子是做什么工作的?”
“一个人可吃不了这么多。”
她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我注意到她涂着紫色指甲油。
“是的,先生。”
“我们总有选择。”
她好像并不明白我的意思。
“有时我们别无选择。”
“是谁签的单?”
她轻蔑地转过头去。“我不会恋爱。我已经看到它的结局了。”
“早餐送到客房之后,有人签了订单。”
“你听上去很渊博。你爱过一个人吗?”
“所以你不能告诉我是不是奥洛克林太太签的单?”
她耸耸肩,眼睛盯着车窗外。“我觉得一辈子只忠于一个人是不正常的。谁能说你不会再爱上某个人或者遇到一个你更爱的人?”
“她对账单有异议吗,先生?”
“我觉得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我撒谎了。“她不记得点了这么多吃的。”
“你有过外遇吗?”
对方顿了顿。“您想让我传真一份签名过去吗,先生?”
“十六年。”
“字迹容易辨认吗?”
“我猜你不得不这样回答吧,”她说,语气有些厌世,“你们结婚多久了?”
“我不清楚,先生。”
“好吧,答案是肯定的。”
那头另一部电话响了,服务台旁就她一个人。她建议我明早再打过去,跟酒店经理沟通。
“就是一个问题。”
“我相信他会非常乐意赔偿奥洛克林太太。费用会返还到她的信用卡上。”
“这算什么问题?”
我意识到这其中的危险。朱莉安娜会在账单上看到退款。
“你爱她吗?”
“不,不用了。不用麻烦。”
“她很棒。”
“但是如果奥洛克林太太感觉收费过高——”
“你的妻子人怎么样?”她问。
“她可能搞错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埃玛坐在后排的安全座椅上,达茜坐在我身旁,双膝抬起,用双臂抱着。她这样折叠身体的时候,占据的空间是那么小。
[1]英制1品脱合0.5683升。
朱莉安娜坐的是下午三点四十分从帕丁顿发出的大西部铁路公司的火车。这个时候开车去车站,路上很顺畅,大部分车辆都在对面的车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