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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铃声停了。接着又响了起来。声音来自查莉的房间……她的衣柜。我拉开最上方的抽屉,在卷成球的短袜和连裤袜里翻找。我感觉到有东西在一双条纹足球袜里振动:一部手机。我拿出手机,打开。

家里的固定电话被转到了三一路警察局,也不是我手机的铃声。也许是客房里达茜的手机在响。不,声音来自更近的地方。我下了床,走过冰冷的地板。

“你好,乔,我把你吵醒了吗?这个时候你怎么能睡觉呢?老兄,你可真冷静。”

哪里的电话在响。我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数字钟。凌晨三点十二分。我整个身体像被音叉触动了一样,颤动个不停。

我呻吟着叫出查莉的名字。她的床垫被我坐得陷了下去。一定是吉迪恩闯进房子的时候把手机放在这儿的。警方找的是指纹和纤维,却没找手机。

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并不希望睡着,只希望这个世界能让我单独待一会儿,让我喘口气。

“听着,乔,我一直在想,你一定非常了解娼妇——毕竟你就娶了一个。”

楼梯很陡。床很柔软。我盯着天花板,清醒而茫然,精疲力竭但又害怕闭上眼睛。万一我睡着了呢?万一我早上醒来发现什么都没发生过呢?查莉会穿着校服坐在餐桌边,睡眼惺忪,一脸不高兴。她会大讲特讲刚做的梦,而我则心不在焉地听着。查莉讲的内容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个聪明伶俐、独一无二、出类拔萃的女孩。多好的女孩啊。

“我妻子不是娼妇。”

“尽力睡。今晚我们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我跟她谈过了。我观察过她。她简直急不可待。她会想跟我上床。她跟我说的。她乞求我上她。她说:‘给我,给我。’”

“我睡不着。”

“你也就靠这个才能得到一个女人——通过绑架她的女儿。”

“躺下。闭上眼睛。一小时后我叫你。”

“哦,我真不知道。她的上司在上她。他给她签支票,所以我猜她算个娼妇吧。”

“我没事。”

“这不是真的。”

“你应该去睡一觉。”

“她周五晚上去哪儿了?”

通话结束了。达茜去睡了。鲁伊斯在观察我,他的凝视随意地扫过一切。

“在罗马。”

“如果你看到了朱莉安娜……”我想让她传递一个口信,但什么也没想到。没什么话要说了。“就看一下她——确保她平安无事。”

“有意思。我发誓我在伦敦见到她了。她住在汉普特斯希斯公园的一栋房子里。晚上八点到的,第二天早上八点离开。房子的主人是个叫尤金·富兰克林的有钱人。房子很不错。但锁很廉价。”

探长对着电话轻呼一口气。我能想象到她那方形的脑袋、短头发和棕色眼睛。她同情我,但这不会改变她的决定。我的婚姻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

我的胸口一紧。这又是吉迪恩在扯谎吗?他信手拈来,在其中掺入分量刚好的真相,来制造怀疑,散播惶惑。突然间,我感觉自己成了自己婚姻中的陌生人。我想维护朱莉安娜。我想拿出证据证明他错了。但我的论证听起来微弱无力,我的理由还没说出口便已经变了味。

“她在警方的保护之下。”

查莉的睡衣从她的枕头下露出来,粉色的背心和棉质法兰绒裤子。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揉搓着拉绒绵,仿佛要把她召唤出来,包括每个细节。

“有人跟她在一起吗?”

“查莉在哪儿?”

“神殿广场。不要给她打电话,教授。她真的需要休息。”

“就在这里。”

“哪里?”

“我能跟她说话吗?”

“在一个酒店里。”

“她现在被绑起来了,像一只圣诞火鸡一样被捆着,等着往里填料。”

“她住在哪儿?”我问。

“你为什么要抓走她?”

韦罗妮卡·克雷说朱莉安娜服用了镇静剂,现在在睡觉。医生认为最好不要打扰她。

“动脑子想想。”

在静止的等待之中,我幡然醒悟。军队在保护石桥庄园。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鲁伊斯就发现了。他说斯基珀是个退伍军人。只不过不是退伍军人,是现役军人。那些摄像头、动作感应器和安全灯都是不间断保护的一部分。英国军方早于警方很久就开始寻找吉迪恩·泰勒了。

“我了解你,吉迪恩。你从军队擅离职守了。你在军队的情报部门工作。他们想找你回去。”

我仔细留意他的反应。没有任何反应。我感觉指尖一阵刺痛。我并不是公开一个秘密,而是刚发现一个秘密。他已经知道海伦和克罗艾的事了。

“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

“吉迪恩·泰勒的妻子和女儿都还活着。她们住在她父母的房子里。”

“他们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抓你?”

格林看着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我的话。

“这个不能跟你说,乔,否则我可能就得杀了你。我用‘机密’来形容情报工作。我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士兵。”

“谢谢你的帮助,中尉,你可以向你的长官保证我会配合。对他们的协助,我也会如数奉还。”

“你是个审讯者。”

我感觉自己快要跌倒了,颤抖着扶住了桌子。

“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提问。”

我想相信他的话。我想相信英国最有智慧的军事头脑和办事人员会竭尽所能来拯救查莉。不幸的是,吉迪恩·泰勒是他们中最出类拔萃的。可看看他都经历了什么。

他对我们的谈话失去了兴趣。他对我有更高的期望。我应该为他提供一个挑战。

“她的安全是我们首要关注的。”

“你妻子为什么离开你?”

“你想要吉迪恩·泰勒。如果我女儿成了阻碍呢?”

我能听到他缓慢而无情的呼吸声。

他没有明白我的问题。

“你把她吓跑了,”我继续说,“你试图把她像一个塔楼里的公主一样关起来。你为什么那么确信她有外遇?”

“告诉我,中尉,我女儿对你有多重要?”

“这是什么——一场该死的心理咨询吗?”

这是鲁伊斯今天晚上第二次想打人。我看到他对着年轻些的中尉摆好了架势,但后者只把这威胁当作令人厌烦的例行公事。我努力平息事态。

“她离开了你。你没法让她幸福。你当时感觉如何?至死不渝,这不是你们俩的诺言吗?”

我突然觉得怒不可遏。我厌倦了这帮人:巧言令色和神秘兮兮的军方、盲目忠诚的钱伯斯夫妇、软弱的海伦·钱伯斯、记者、警察以及我自己的无助感。

“那个婊子出走了。她偷走了我女儿。”

中尉训练有素。他依然不动声色。“你们已经看到了,媒体也对泰勒少校感兴趣。记者可能会问问题。会有针对克里斯蒂娜·惠勒和西尔维娅·弗内斯的死因的询问。你可能会被要求出庭做证。我建议你仔细斟酌自己的证词。”

“我听说的是,她并没有走——她是跑的。她踩下油门,飞速逃离了那里——留下你在车道上,一边穿裤子一边追着跑。”

“你是在威胁他吗?”鲁伊斯质问道。

“谁跟你说的?她跟你说的?你知道她在哪儿吗?”他朝我大声喊道,“你真的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我给了她一个孩子。我为她建了一栋房子。我给了她想要的一切。你知道她是如何表达谢意的吗?她离开了我,还偷走了我的克罗艾。但愿她多吃鸡巴,但愿她下地狱……”

“如果他向你披露了敏感信息,即未经授权向第三方披露此类信息,这将导致你面临违反《官方机密法令》的指控。对此类违法行为的惩罚措施包括监禁。”

“你打了她。”

格林中尉停顿了片刻,仔细斟酌语言。

“没有。”

“没有。他是个非常沉默寡言的士兵。”

“你威胁她。”

“他提到过什么地点吗?”

“她是个骗子。”

“没有。”

“你恐吓她。”

“他提到过什么名字吗?”

“她是个娼妇。”

“没有。”

“深呼吸,吉迪恩。冷静下来。”

“泰勒少校曾执行过一些特殊任务。他跟你谈起过吗?”

“别对我指手画脚。你想你的女儿,乔,我也有五个月没见过我女儿了。我也曾有一颗爱心,一个美好的心灵,但一个女人把它生生挖了出来。她让我变成千片万片,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段发光的灯芯,但它依然在燃烧,乔。我呵护着这盏灯,不让娼妇们将它熄灭。”

“我该怎么配合?”

“也许我们应该谈谈那盏灯。”

中尉向我坦言:“军方可以为此案的调查工作提供一些资源和技术帮助。如果你们配合,我就有权提供这项协助。”

“你一次咨询收多少钱,乔?”

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国防部可以把吉迪恩·泰勒带走,只要能让查莉回来。

“对你免费。你想在哪儿见面?”

“狗屁。”鲁伊斯说。

“一个人怎样才能成为心理学教授?”

“他会由军队的心理医生进行检查,以确定他是否适合出庭受审。”

“这仅仅是个名头而已。”

“他可谋害了两个女人。”鲁伊斯惊讶地说道。

“但你会用它。是因为这会让你听上去很聪明?”

“泰勒少校被拘捕之后,会被移交给军方。”

“不是。”

“回报是什么?”

“你觉得你比我聪明吗?”

“我们相信泰勒少校经历了某种形式的精神崩溃。他目前还是一名英国军队的现役军官,而我的工作就是与埃文和萨默塞特警察局保持联络,以协助尽早拘捕他。”

“不觉得。”

中尉没有回应。

“是的,你觉得是。你认为你了解我。你觉得我是个懦夫——你是这么对警方说的。你绘制了我的心理侧写。”

“是你们训练的这个浑蛋。”鲁伊斯打断了他的话。

“那是在我了解你之前。”

“英国军队不容许虐囚。我们严格遵循《日内瓦公约》中的规则……”

“错了吗?”

“他审讯被关押人员,”我说,第二次试探中尉,“他虐待他们。”

“我现在更加了解你了。”

“这是狗屁回答,”鲁伊斯说,“这家伙是干什么的?”

他的笑声里充满了仇恨。“这就是心理学家鬼扯的地方。你这类家伙从不会做出定夺,或亮出观点。所有的话都用括号和引号括住。否则你就把一切都变成问句。就好像你的观点都不太成熟,你想听听其他人怎么说。我能想象到你上你妻子时的情形,你一边在她两腿间卖力苦战,一边说:‘很显然,这对你有好处,亲爱的,但对我来说怎么样呢?’”

“他的工作性质很敏感。”

“你似乎非常了解心理学。”

“为什么泰勒的工作内容要保密?”我问。

“我是专家。”

中尉不再保持立正姿势。他两脚分开,与肩同宽,锃亮的鞋子微微向外分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你学过吗?”

“他没有离开。他只是在他妻子离开之后擅离职守了。他面临着军事法庭的审判。”

“在实战中。”

“他为什么离开军队?”

“这话什么意思?”

“情报收集人。”

“意思是,乔,像你这样自称专业人士的浑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问问题。”

“他是个审讯人。”

“我应该问什么样的问题?”

“这恐怕是机密信息。”

“拷问是个复杂的科目,乔,一个非凡的科目。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美国中央情报局曾经进行过一个研究工程,花费了十多亿美元来破解人类意识的秘密。他们找本国最聪明的人做研究——哈佛、普林斯顿和耶鲁的人。他们试了迷幻药、墨斯卡灵、电击和硫喷妥钠,但通通不管用。

“他做什么工作?”

“研究的突破出自麦吉尔大学。他们发现,一个人被剥夺了感官感受,就会在四十八小时内出现幻觉,并最终崩溃。压力姿势会加速这一过程,但有样东西要有效得多。”

“是的,先生。”

吉迪恩顿了顿,等着我开口问,但我不会给他这份满足感。

“泰勒在军队情报部门服役?”

“设想一下,乔,如果你眼瞎了,你会最看重哪项感官能力?”

格林中尉不为所动。“有一些问题使得我们无法完全披露信息。”

“听觉。”

鲁伊斯取笑他的用词。“协助?到目前为止,你们这些浑蛋除了给我们增加障碍,什么都没做。”

“没错。这就是你的罩门。”

中尉没有理会他。“军方正在与警方合作。我们希望找到泰勒少校,并协助把你的女儿安全带回来。”

“这太病态了。”

“那得排队。”鲁伊斯笑着说。

“是创意,”他大笑起来,“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找到罩门。我知道你的罩门,乔。我知道什么事会让你夜不能眠。”

“国防部的相关人员,先生。”

“我才不跟你玩游戏。”

“什么的相关人员?”

“不,你会的。”

“不如说是我能为你做什么,先生,”他操着一口吐字清晰的公立学校口音说道,“据我了解,你现在跟吉迪恩·泰勒少校有联系。他是一名相关人员。”

“不。”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中尉?”

“选吧。”

我走近的时候,他好像立正了,双手背在身后。这是在练兵场上练得至臻完美的姿势。他说自己是威廉·格林中尉,然后等我伸出手来跟他握手,他才伸出自己的手。

“我不明白。”

他摇摇头。我的视线越过他,看到厨房里有个陌生人。他穿一身深色西服和一件洁白的衬衫,看上去既不像警察也不像记者。他的发色像抛光后的雪松木,手指拂过头帘时,银色的袖扣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我想让你在淫荡的妻子和女儿之间做出选择。你想救谁?设想她们被困在一栋燃烧的建筑里,你冲进去,闯过火焰,踢开门。她们都失去了意识。你没法同时救两个人。你会救哪个?”

“有什么消息吗?”我问和尚。

“我不跟你玩游戏。”

公开宣传是好事,我告诉自己。也许有人会看到查莉或者泰勒,然后报警。

“这是个完美的问题,乔。这就是我比你更了解心理学的原因。我可以撬开一个人的理智。我可以把它砸碎。我可以玩弄它的碎片。你知道,我曾经让一个家伙相信他被接到了电源插座上,虽然他只是耳朵里被插了一对导线。他是个自杀式炸弹袭击者,但炸弹背心没有爆炸。他以为自己会成为烈士,直升天堂,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享受维斯塔贞女的服务了。等我搞定了他,我让他相信了世上没有天堂。然后,他就开始祈祷。太疯狂了,不是吗?你让一个人相信世上没有天堂,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向安拉祈祷。他应该向我祈祷。最后,他甚至都不恨我。他只想死,以摆脱我的声音和面孔。

“他们一小时前到的,”和尚说,“我应该提醒你的。”

“你看,乔,有那么一刻,所有希望都破灭,所有自尊都不在了,所有期盼,所有信念,所有渴望。我拥有这个时刻。它属于我。此时,我会听到那个声音。”

和尚打开了前门,紧接着又关上了。电视台的聚光灯依然把房子照得通亮,灯光透过窗帘和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

“什么声音?”

“你觉得他想要什么?”

“理智碎裂的声音。它并不像骨头粉碎、脊椎折断或是头骨破裂时那样响亮,也没有心碎声那般柔软湿润。它让你不禁想知道一个人能承受多大的痛苦。它击碎记忆,让往事渗入当下。它频率奇高,只有地狱之犬才能听到。你能听到吗?”

“对方有赎金的要求吗?”

“不能。”

鲁伊斯抓着我。他的另一只手揽着达茜。他低着头,像橄榄球比赛里的前锋一样往前挤。提问还在继续。

“有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无尽的黑夜里柔声哭泣。这他妈不是很有诗意吗?我是个诗人,但我并不知道。你还在吗,乔?你在听吗?这就是我要对朱莉安娜做的。等她的理智碎裂了,你的也会随之碎裂。一石二鸟。也许我现在就会给她打个电话。”

我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围困住的野兽,一群狮子等着把我瓜分着吃掉。又有人喊道:“别走,说两句吧,教授。我们只是想帮助你。”

“不!求求你。跟我说。”

“请让我过去。”

“我厌倦了跟你谈话。”

“他联系你了吗?他威胁她了吗?”

他要挂电话了。我必须说点什么阻止他。

我没有回答。

“我找到海伦和克罗艾了。”我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问题?

沉默。他在等。我也在等。

“你觉得你女儿还活着吗,教授?”

他先开口了:“你跟她们谈过了?”

我用力推开车门,努力从人群中挤过。有人抓住了我的外套,好让我慢下来。一个女孩拦住了我的去路。录音机伸到了我面前。

“我知道她们还活着。”

“进屋。”

又一阵停顿。

鲁伊斯看着我。“你想干什么?”

“我见到我女儿的时候,你才能见你女儿。”

奔驰车停下了。十几辆车的车门同时打开。记者、录像师和摄影师把车团团围住,探到引擎盖上,隔着玻璃往里拍照。记者们大喊着各种问题。

“事情没这么简单。”

还没到家我就注意到街上停着陌生车辆。我知道邻居们都开什么车。这些车是别人的。

“从来都不是。”

奔驰车穿梭在黑暗的街道上,路上空无一人,除了偶尔有匆忙赶晚班巴士或从酒吧返家的人。这些陌生人都不认识我。他们也不认识查莉。他们的生活也永远不会跟我有交集。唯一能帮助我的人却不愿听我说,不愿冒风险向吉迪恩·泰勒暴露自己。海伦和克罗艾还活着。其中一个谜题解开了。

他挂了。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的身体在颤抖。我不知道是由于帕金森症、寒冷还是什么更为基础和根深蒂固的东西。我坐在她的床上前后摇晃,手里抓着查莉的睡衣,发出无声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