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茜把右脚放在他捧着的双手上,然后被抬到了墙头上。她抓着一个树杈,挣扎着站起来,小心地在嵌进混凝土的玻璃瓶碴之间保持平衡。她伸开双臂来保持身体的稳定,但她不可能摔下去。她的平衡感来自无数小时的练习。
“引起他们的注意。”
“她会挨枪子的。”我对鲁伊斯说。
“你们要干吗?”我问。
“斯基珀不可能瞄那么准。”他回答。
鲁伊斯把外套扔到墙头,好保护她的手。
黑暗里一个人接话说:“我能射中五十步之外的松鼠的眼睛。”
“当心碎玻璃。”
斯基珀走进车头灯的光柱里,怀里横握着把步枪。达茜依然站在墙上。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然可以。”
“下来,小姐。”
“你觉得可以翻过那道墙吗?”
“你确定?”
“你不该问女孩这样的问题。”她回答。
他点点头。
“嘿,达茜,你有多重?”鲁伊斯问。
达茜照做了,但并非按他预想的方式。她朝他跳了过去,而斯基珀不得不扔下枪,在她落地之前接住她。现在她在他那一侧了。他可没预料到会出现这个问题。
他下了车,透过栅栏往里瞧。房子里灯亮着。
“我们需要跟钱伯斯先生和太太谈谈。”我说。
鲁伊斯把车开到石桥庄园的车道上。那对金属大门被远光灯照得泛白。按了门铃,但没人回应。鲁伊斯按着门铃,按了三十秒。还是一片寂静。
“他们没空。”
还没有查莉的消息。据和尚说,一切能做的都做了,但这不是真的。有四十名探员在调查此案。为什么不派四百名或者四千名探员?警方在电视和广播上都发出了呼吁。为什么不从屋顶上拉起警报,然后搜索每一个住宅、仓库、农舍、鸡圈和外屋呢?为什么不把汤米·李·琼斯[1]找来组织搜查工作呢?
“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鲁伊斯说。
自从朱莉安娜离开家以后,我还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和尚一直跟重案调查室保持着联络。吉迪恩又打来了电话,用我的手机。他在布里斯托尔市中心靠近大教堂的什么地方。奥利弗·拉布一直无法确定他的位置,直到他把手机留在了一辆巴士上。一小时前,手机才从穆勒路公交总站拿回来。
斯基珀抓着达茜的胳膊。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我们会把她找回来的。”
“我女儿不见了。吉迪恩·泰勒把她抓走了。”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重新看回路面。
从他盯着我的眼睛来看,我知道这完全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这就是他在这里的原因——阻止吉迪恩进门。
“也许已经太迟了。”
“泰勒现在在哪儿?”
“你一直这么说,也许有一天你会没事的,但不是今天。你不能总盼着自己没事。你不可能没事,除非把查莉找回来了……朱莉安娜也回来了,而你们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们也不知道。”
“我没事。”
他看了看汽车,仿佛是担心吉迪恩可能就藏在里面。他伸进口袋,拿出一部对讲机,向房子里发信号。我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不过大门缓缓打开了。斯基珀绕车一周。他检查了后备厢,左右看了看路上的情况,然后挥手让我们进去。
“你应该吃点东西。”
随着奔驰车驶过,车道两侧的安全灯依次点亮。斯基珀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步枪横在腿上,枪口对着鲁伊斯。
“早饭。”
我看了看表。查莉已经失踪八小时了。我该对布赖恩和克劳迪娅说什么?我会乞求他们。我会抓紧一线机会。我会跟他们要吉迪恩·泰勒真正想要的东西——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已经让我相信他所相信的事了。她们还活着。我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一点。
“你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
斯基珀陪着我走上台阶,走进正门,穿过门厅。壁灯映在锃亮的木地板上,客厅里溢出更加明亮的灯光。
“不饿。”
布赖恩·钱伯斯从沙发上站起身,挺直肩膀。
“你饿不饿?”鲁伊斯问。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的事已经结束了。”
达茜坐在后排座位上,沉浸在音乐里。也许我根本不用那么担心她。
克劳迪娅在他对面。她站起来,整了整裙子的腰带。她那双漂亮的杏仁眼没有与我的视线接触。她嫁给了一个强有力的男人,他皮糙肉厚,动作迟缓,而她自己则更为持重沉默。
鲁伊斯两手垂在方向盘顶端,仿佛在让汽车自动驾驶。他看起来既放松又若有所思,但我知道他的头脑正在超负荷运转。有时,我觉得他假装自己不是个深思者或者不是一个能快速领悟的人,只是为了迷惑别人,让他们低估他。
“这是达茜·惠勒,”我说,“克里斯蒂娜的女儿。”
我挂了电话,盯着两张照片,希望它们能跟我对话。吉迪恩还在到处找她,海伦会冒险回家吗?
克劳迪娅的脸上写满悲伤。她拿起达茜的手,温柔地把她拉进怀里。她们几乎一样高。
他跟我说,乘客名单要第二天早上才能拿到。每天从雅典的出港航班有多少?数百个。我根本不知道这对母女去了哪里。
“我很遗憾,”她低语道,“你妈妈是我女儿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给三一路警察局打电话。猎人罗伊负责重案调查室。克雷探长去吃晚饭了。我把伊莲娜·沙费尔的名字告诉他,以及她跟女儿最可能乘机飞离雅典的日期。
布赖恩·钱伯斯一脸惊奇地看着达茜。他坐下来,探身向前,双手夹在两膝之间。他下巴上胡子拉碴,嘴角上泛着白沫。
他不知所云地喊了一通,然后挂了电话。我按下重拨键。电话占线。他要么是拔掉了电话线,要么就是在给谁打电话。也许在提醒她们。
“吉迪恩·泰勒绑架了我女儿。”我宣布。
“我在找伊莲娜·沙费尔和她的女儿。我必须找到她们,此事事关重大。”
接下来是沉默地颤抖,其中所揭示的内容可能比在诊疗室里一小时告诉我的还多。
他感觉到了不对劲。“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我知道海伦和克罗艾还活着。”
“我们这里似乎没有。”
“你疯了,”布赖恩·钱伯斯说,“你跟泰勒一样疯了。”
“沙费尔小姐一定报失过,”他说,“她应该已经给过寄件地址了。”
他妻子的身体略微绷紧,跟他交换了个眼色。这是个微表情,是他们之间传递信号的微弱迹象。
“袋子被装错了航班。我们需要一个寄件地址。”
这就是谎言的特点。撒谎容易,但掩盖很难。有人能掩饰得不着痕迹,但大部分人都很难做到,因为我们的理智并不能完全控制身体。人类有成千上万种自动反应,与自由意志没有任何关系,从心跳到皮肤刺痛,这些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会暴露我们的心思。
看门人现在清醒了些。“你为什么在夜里这么晚的时候打电话?”他生气地问道。
布赖恩·钱伯斯转过身去。他从水晶醒酒器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我等着玻璃接触玻璃的声音。他的手可以说太过平稳了。
“她们要飞往哪里?”
“她们在哪儿?”我问。
“七岁。”
“滚出我家!”
“一个六岁的孩子。”
“吉迪恩知道了。所以他才一直骚扰你们,跟踪你们,折磨你们。他知道什么?”
“是的,她女儿。”
他转过身,使劲握着手里的平底酒杯。“你是说我撒谎了?吉迪恩·泰勒把我们的生活变得痛苦不堪。而警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有。”
“你好,这里是雅典国际机场。我们发现了一个几天前未能装上飞机的袋子。行李标签上说是伊莲娜·沙费尔小姐登记的,但是出现了混淆。她当时有同行人吗?”
“吉迪恩知道什么?”
鲁伊斯找到了笔记本里的那一页。我拨通了电话,等着。一个困乏的声音接了电话。
钱伯斯看起来要爆发了。“我女儿和外孙女已经死了。”他紧咬牙关说道。
“那家酒店的电话是多少?”
克劳迪娅站在他旁边,眼睛是冷冰冰的蓝色。她爱她丈夫。她爱她的家人。她会竭尽一切保护他们。
鲁伊斯睁开眼睛。“我跟看门人交谈的时候,他听上去有点紧张。他说伊莲娜·沙费尔去度假了。她没有提女儿的事。”
“对你女儿的事,我很抱歉,”她低声说,“但我们已经给吉迪恩·泰勒够多了。”
“酒店经理是警方手上最可靠的证人。她为什么要在一对英国母女住在她酒店里这事上撒谎呢?这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幌子。海伦可以说德语。她可以假装成伊莲娜·沙费尔,宣布自己的前身的死亡。”
他们在撒谎——两个人都是——我却只能拖着脚,清清嗓子,发出一种无助的沙哑声。
“所以你是说酒店经理——那个德国女人——就是海伦·钱伯斯?”
“我们可以阻止他,”鲁伊斯争辩道,“我们可以确保他不会再下毒手。”
鲁伊斯上身探到膝盖上方,双手垂在两腿之间,活似一尊表情困惑的古老雕像。他闭上眼睛,努力像我一样看到事情的细节。
“你们甚至找不到他,”布赖恩·钱伯斯嘲弄地说,“没人能找到他。他能穿墙走壁。”
“伊莲娜就是换了名字的海伦。”
我环顾客厅,努力找到一个理由、论点或是威胁他的幌子,任何可能改变结果的东西。到处都是克罗艾的照片,壁炉架上、靠墙的桌子上,有的被镶了框挂在墙上。
“你觉得……”
“你为什么不把海伦的照片给希腊当局,而给了其他人的照片?”我问。
“足够她把德语说得流利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布赖恩·钱伯斯说。
“六年。”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传真过来的照片,翻开放在桌子上。
“海伦在德国待了多久?”
“为警方调查工作提供虚假信息可是刑事犯罪,”鲁伊斯说,“包括在国外的调查工作。”
我翻着证词,把她的资料抽到文件的最上面。伊莲娜·沙费尔,生于一九七一年。我看着她的出生日期,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布赖恩·钱伯斯的脸立刻黑了三度,涨得通红。鲁伊斯没有退缩。我觉得,在儿童失踪案上,他并不理解退让是什么概念。他的职业生涯中出现过太多孩子了。他无法挽救的孩子。
“那个德国女人呢?”他问道,“她又能得到什么?”
“你给他们错误的照片,是因为你女儿还活着。你制造了她死亡的假象。”布赖恩·钱伯斯身体后倾,以挥出第一拳。他现出原形了。鲁伊斯躲开了,然后像打一个淘气的男学生一样,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而一个面临着失职裁决的不光彩的海军潜水员也可能需要钱。”
这恰好激怒了他。布赖恩大喊一声,迈着大步冲过来,一头顶上鲁伊斯的肚子,用手臂抱住他,一直撞到墙上。这次碰撞似乎把整栋房子都撞得发抖了。镶着相框的照片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掉下。
鲁伊斯接着我的话往下说:“所以当他的父母希望他回家的时候,这个背包客突然有了钱继续旅行。”
“住手!住手!”达茜叫道。她站在门口,紧握双拳,眼睛里闪着泪光。
“海伦和克罗艾六月初到了岛上。她们住进一个酒店,保持低调行事,买什么都用现金。她们没用真实姓名。她们换了名字,因为她们知道吉迪恩在找她们。然后,通过命运的一次剧烈翻转,一艘渡轮在一个狂风暴雨的下午沉没了。海伦看到了一个销声匿迹的机会。她把她们的行李扔进了大海,然后报警说海伦和克罗艾·泰勒失踪了。她买通了一个背包客和一个海军潜水员,合伙欺骗警方。”
一切都慢了下来。连那台老爷钟的嘀嗒声也像一个缓慢滴水的水龙头。布赖恩·钱伯斯捂着头。他的左眼上方有个口子。伤口不深,但血流不止。鲁伊斯在揉自己的肋骨。
鲁伊斯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明白。”
我弯下腰,把地上的照片一个个捡起来。其中一个相框的玻璃碎了。那是一张生日派对的照片。克罗艾探身到蛋糕上方,像个长号手一样鼓着腮帮子,蜡烛映在她的眼睛里。我在想,她许了什么愿。
“如果母女两人当时已经隐姓埋名了呢?”
这张照片没什么不寻常之处,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鲁伊斯的记忆就像一个金属陷阱,仿佛能够把各种信息牢牢地锁在里面。我说的可不是流行歌曲、全国越野障碍赛马的优胜者或者二战以来曼彻斯特联队所有的右后卫之类的无用信息,而是重要的细节。日期。地址。描述。
“什么意思?”鲁伊斯问。
“克罗艾是哪年出生的?”我问他。
“如果帕特莫斯岛上没人知道海伦和克罗艾的长相呢?”我问。
“二〇〇〇年八月八日。”
我盯着从希腊传真过来的那张照片。
布赖恩·钱伯斯现在完全清醒了。克劳迪娅走到达茜身边,努力安慰她。
从她五月逃离德国开始,海伦就避免使用信用卡,不往家里打电话,也不发邮件或写信。她想尽一切办法对她丈夫隐藏自己的行踪,但她首先要做的事情之一本该是甩掉夫姓。相反,她一直等到七月中旬才申请新护照。
“跟我解释一下,”我指着那张照片说,“如果你外孙女在她七岁生日的两周前就死了,那她还怎么吹七根蜡烛呢?”
我从钱包里拿出海伦的照片——布赖恩·钱伯斯在他律师的办公室里给我的那张。照片是为新护照拍的——用她的原姓——这是钱伯斯的说法。
地板下面的按钮召唤来了斯基珀。他拿着一把霰弹枪,但这次枪不是躺在他的臂弯里。他把枪管举到齐胸高,左右挥舞着。
岛上一定有人见过她们。她们能藏在哪里呢?
“把他们赶出去。”布赖恩·钱伯斯嚷道,手还捂着头。血已经从眉头渗出,滴到了脸颊上。
事情必须快速安排好。渡轮事故是一个让海伦和克罗艾消失的好机会。行李要扔到海里。母女两人要被报失踪。沉船事故四天之后,布赖恩·钱伯斯飞到了希腊,这意味着海伦一定用她父亲的钱为骗局做好了大部分的铺垫工作。
“如果我们不现在就阻止他,还要有多少人受伤?”我恳求道。
有三个人做证说海伦和克罗艾在渡轮上:海军潜水员、加拿大学生和那名酒店经理。他们为什么要撒谎呢?答案很明显是金钱。布赖恩·钱伯斯有足够的金钱来促成此事。
没有用的。斯基珀挥舞着霰弹枪。达茜走到他面前。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
当局在寻找海伦和克罗艾的下落,他们需要确认停尸间里的尸体和医院里的幸存者的身份。这张错误的照片可能是有人错发的,但在此之前应该有人发现才对。另外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有人在试图掩盖什么。
“没事的,”我对她说,“我们这就走。”
“她的家人。”
“那查莉怎么办?”
“外交部又是从哪儿得到的照片?”
“这样没用。”
“外交部和伦敦大使馆。”
不会有什么转折了。这种不公的情形,即将到来的灾难,都对钱伯斯夫妇不起作用,他们似乎陷入了恐惧和否认的永久的迷雾中了。
“是谁给希腊人提供的这张照片?”我问。
我将再一次被护送出这栋房子。鲁伊斯在前面,后面跟着达茜。我穿过门厅的时候,从视线的边缘瞥见了有什么白色的东西贴着楼梯栏杆。一个光着脚的孩子,穿着白色的睡裙,透过变了色的木栏杆往下看。她优雅缥缈,几乎是超凡脱俗,抱着一个布娃娃,看着我们离开。
鲁伊斯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在我对面坐下。
我停下脚步,盯着她看。其他人也转过身去。
我又看回还摆在咖啡桌上的那张传真过来的照片。
“你应该去睡觉。”克劳迪娅说。
这次我认出了这个女孩。她的金发就像灯塔发出的光。她坐在秋千上。背景里的建筑外墙被刷成了白色,花架上长着野蔷薇。
“我醒了。我听到砰的一声。”
鲁伊斯打开笔记本,抽出一张拍立得。“他们用的是这张。是她们住的酒店里的一名住客拍的。”
“没什么。回去继续睡。”
“那克罗艾呢?”
她揉揉眼睛。“你会给我掖好被子吗?”
我盯着照片,仿佛盼着它突然变得眼熟一些。尽管年龄相仿,照片上的女人跟布赖恩·钱伯斯给我的护照照片上的海伦一点都不像。她的头发更短,额头更高,眼睛的形状也不一样。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我能感觉到皮肤下面血液流动的节奏。布赖恩·钱伯斯走到我面前。霰弹枪的握把抵着斯基珀的肩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女人出现了,一脸不安地抱起孩子。
“我打过电话以确认没有搞错,”他说,“这就是他们寻找泰勒的妻子时用的照片。”
“海伦?”
体征:白种人、身高175厘米、身材苗条、棕色头发、棕色眼睛
她没有反应。
护照号码:E754769
“我知道你是谁。”
英国人
她转身面向我,抬头拨开眼前的刘海。她低着头,纤细的手臂紧紧地抱着克罗艾。
出生日期:1971年6月6日
“他抓走了我女儿。”
海伦·泰勒(原姓钱伯斯)
她没有回答。相反,她转身走上楼梯。
传真件是一幅图片——一个黑色短发的圆脸女人,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的详细信息用小号字体打在右下角。
“你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帮帮我。”
“这是今天下午传真过来的,”他说,“是从比雷埃夫斯的海上营救和协调中心传真过来的。”
她走了,回到房间,不见了身影,没发出声响,也没有被说服。
鲁伊斯打开一张纸,摊平在咖啡桌上。
[1]美国男演员,曾出演《黑衣人》《刺杀肯尼迪》《亡命天涯》等多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