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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他想要听众。让他跟我谈。朱莉安娜不够坚强。”

“那如果他拒绝呢?”

她愤怒地回应道:“别说得好像我不在房间里一样。”

“我们想办法让他跟我谈。不给他其他任何选择。”

“我只是想保护你。”

“他可能只想跟你妻子说话。”探长说。

“我不需要保护。”

“我来吧。”我替她回答。

我正要反驳,但她勃然大怒。“一句话都别说了,乔。不要替我说话。也不要跟我说话。”

她看着朱莉安娜。“你准备好了吗?”

我感觉自己身体后倾,仿佛在躲避挥来的拳头。这种敌对情绪使得房间里一片寂静。没人敢看我。

“我们必须决定当他回电话时该怎么做,”她说,“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奥利弗需要时间来定位信号源和位置,所以要让泰勒讲得尽可能久,这点非常重要。”

“你们两个都冷静一下。”探长说。

韦罗妮卡·克雷一直在厨房里跟和尚和猎人罗伊商量。她想开会讨论应对策略。

我努力想站起来,但感觉和尚的手放在我肩上,强迫我坐在原位。韦罗妮卡·克雷在跟朱莉安娜说话,向她描述可能出现的情形。在此之前,探长一直对我尊重相待,并且重视我的建议。现在她觉得我的判断要打折。我与案件的关系太过密切,所以我的观点不可信赖。整个场景变得如梦境一般,有些跑偏了。其他人都一本正经、若有所思的模样。而我蓬头垢面,已经失控了。

吉迪恩是个训练有素的锁匠。他几乎可以打开任何一扇门:房子、公寓、仓库、办公室……布里斯托尔有成千上万栋空置的房产。他可以把查莉藏在其中任何一个地方。

韦罗妮卡·克雷想把指挥部挪到三一路,这样警方更容易做出响应。家里的固定电话会被转接到事故调查室里。

所有的门都打开着。房子里冷飕飕的。过去的一小时里,罪案现场工作人员都在检查房子,在光滑的表面上寻找指纹,用吸尘器吸取纤维。有些警员我认识。点头之交。他们现在都不看我。他们有工作要做。

朱莉安娜开始问问题,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她想知道应付策略的更多细节。奥利弗需要至少五分钟来追踪电话,并根据最近的三座通信塔来确定信号的位置。如果基站的时钟是同步的,那么他可能把来电者定位到一百米的范围之内。

她摇摇头,扭过头去。我感觉仿佛胸口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被挖走了。我的心。她留我独自站在楼梯平台上。一根无形的线在拉扯我的手指,由一个抽搐的木偶师操控着。也许他也患有帕金森症。

这并非万无一失。信号会受到建筑物、地势和天气状况的影响。如果吉迪恩进入了室内,信号强度也会发生变化,而且如果时钟有哪怕一微秒的时差,位置就会相差几十米。微秒和米——我女儿的生命落到了指望这些东西的地步。

“爱没有什么正确方式。就只是爱。”

“我们在你的车里安装了定位跟踪器,以及一部免提电话底座。泰勒可能会对你发出指示。他可能会让你经受重重考验。我们现在还无法进行移动拦截,所以你必须拖住他。”

“我不再爱你了,”她毫无表情,冷漠地说道,“方式不对了——跟过去不一样了。”

“要多久?”她低声问道。

她用的是过去式。这跟德克、那张酒店收据或我在她的公司聚会上的嫉妒爆发无关。这是关于查莉的。她的脸上,除了恐惧和茫然,还有些我不曾预料到的神情。蔑视。厌恶。

“几小时。”

“你有过正常的生活……跟我们。”

朱莉安娜坚定地摇了摇头。必须得快点。

“但我还可以过正常生活。”

“我知道你想把你女儿找回来,奥洛克林太太,但我们必须先保证你的安全。这个家伙已经杀了两个人了。我需要几小时让直升机和拦截队伍做好准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拖住他。”

“可你有帕金森症。”

“这太疯狂了,”我说,“你知道他之前做过什么。”

我感觉到自己快要说不出话来了。“我四十五岁了,朱莉安娜。我不能袖手旁观度过我的一生。我不能对人们不理不睬或者拒绝帮助他们。”

克雷探长朝和尚点点头。我感觉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臂。“走,教授,我们去散散步。”

“我提醒过你。”

我试图挣脱这家伙的大手,但他抓得更紧了。他用另一手抓住了我的肩膀。从远处看,这可能像个友好的动作,我却无法动弹。他把我押到厨房,从后门出去,沿着小路走到晾衣绳边。一条孤单的毛巾像一面垂直的旗子,在微风中拍打着。

“我没想到会这样。我怎么可能提前知道?”

我感觉肺里有股令人讨厌的酸腐味道。是我自己身上的味道。我的药突然失效了。我的头、肩膀和手臂像蛇一样扭曲抽搐。

她再次把脸转向窗户,责备地说道:“是你害得我们这样。”

“你没事吧?”和尚问道。

“他现在就在伤害她,你看不到吗?抓走她这件事本身就在伤害她。”

“我需要吃药。”

“到现在为止,他一直都是。我觉得他不会伤害她。”

“药在哪儿?”

“你根本不了解他,”她责难我道,“你说他是虚张声势。”

“在楼上,我的床边。白色塑料瓶子。左旋多巴。”

她没法说完这句话。我努力抱住她,但她挺直了身子,挣开了我的手臂。

他消失在房子里。警员和探员都站在路上,看着这出畸形秀。帕金森症患者经常谈到维护自己的尊严。此刻我一丝尊严都没有。有时,我想象着这就是我最后的结局。像一条蛇一样抽搐扭曲,或像一座真人大小的雕塑,永久定格在一个姿势上,不能挠鼻子,也无法驱赶鸽子。

朱莉安娜抬起头,用质疑的目光看着我。“我不想听这个,乔,因为如果你了解他这样的人——如果你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那我想知道你晚上怎么能睡着。你怎么能……能……”

和尚拿着药瓶和一杯水回来了。他不得不抱住我的头,才能把药片放到我的舌头上。水也洒到了我的衬衫上。

“我了解他。”

“疼吗?”他问。

“你不会知道。”她低声说。

“不疼。”

“我觉得他不会伤害查莉。”

“我做了什么加重病情的事吗?”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她回答。我几乎认不出她的声音了。

“这不是你的错。”

“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

左旋多巴是治疗帕金森症的标准药物,它可以缓解颤抖并在我的身体突然僵住而没法动弹的时候,消除僵硬的动作。

她又换了衣服,穿着一条黑裤子和一件开襟羊绒衫,化的妆恰到好处,涂黑了眼睑,又显出了她高高的颧骨。她美得让我吃惊。跟她相比,我像个破旧的老古董。

我的动作变得更加平稳了。我可以端着水杯喝水了。

朱莉安娜在楼梯平台上等着,畏缩在窗户和卧室门之间的墙角里。她的深色头发还乱糟糟、湿漉漉的。

“我想回到房子里。”

她朝奥利弗挥挥手。“我们知道泰勒有两部手机。一旦其中一部开机了,我要你立刻找到他。不是他昨天在哪里,或是一小时之前在哪里——我要知道他当前所在的位置。”

“这个不行,”他说,“你妻子不想让你出现在她身边。”

克雷探长开始发号施令,解除对村子的封锁,重新分派了警力。她的声音里有种金属般的音质,仿佛是从奥利弗的某颗卫星上反弹回来的。调查的焦点正从房子移开。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在布里斯托尔郊区。”

“在我看来她非常确定。”

“信号是在哪儿消失的?”

言辞,我最好的武器,也突然弃我而去。我的视线越过和尚,看到朱莉安娜穿着一件外套,被带往一辆警车。韦罗妮卡·克雷跟她一起。

“他们向南一直走到韦尔斯路,然后向西穿过拉德斯托克和米德萨默诺顿。”

和尚只让我走到大门口。

奥利弗打开一张卫星图,覆盖在另一张地图上,来显示通信塔的位置。

“你们去哪儿?”我大喊。

他又查看了屏幕,开始解释查莉的移动路线。她当时拿着我的手机,在阿比家时,信号是通过韦洛南部一英里左右的通信塔传输的。当她中午过后离开农舍时,信号也随之发生变化。根据信号强度分析,她当时正往家移动。这时,吉迪恩把她从自行车上撞倒,带着她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去警局。”探长说。

奥利弗耸耸肩。“他一定是当天早些时候见过她。”

“我也想去。”

“但他知道朱莉安娜穿什么衣服。他还让她站到了卧室窗边。”

“你应该待在这儿。”

“他给你打电话时并不在村子里。他当时就不在这个地方。”

“让我跟朱莉安娜谈谈。”

“这意味着什么?”

“她眼下不想跟你谈。”

“两个电话都是从同一座通信塔传过来的——最近的那座,”他顿了顿,“但信号是从这个区域外的一座通信塔发出的。”

朱莉安娜坐到了警车的后排座位上。她把大衣掖到大腿下面,然后关上门。我喊她的名字,但她毫无反应。汽车引擎发动了。

“怎么了?”

我看着他们离开。他们错了。我身体的每根纤维都在说他们错了。我了解吉迪恩·泰勒。我了解他的想法。他会摧毁朱莉安娜,哪怕她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富同情心和最聪明的女人。这就是他捕食的对象。她越是情感丰富,他对她的伤害就越深。

奥利弗抽了一下鼻子。

其他的车辆也跟着离开了。和尚留下来。我跟着他回到房子里,坐在桌子边,他给我泡了一杯茶,然后找出朱莉安娜的父母以及我父母的电话。伊莫金和埃玛今晚应该会住在别的地方。我父母离得最近。朱莉安娜的父母头脑更为理智。这个问题和尚来解决。

奥利弗看回屏幕。外面的花园里,几名探员在阳光下跺着脚取暖。

与此同时,我坐在餐桌边,闭着眼睛,想象着查莉的脸,她那有些歪斜的笑容,她灰色的眼睛,以及四岁时从树上摔下后在额头上留下的那道小伤疤。

“我不需要借口。”韦罗妮卡·克雷说。

我深吸一口气,给鲁伊斯打电话。电话那头一群人在大声喊叫。他在看橄榄球比赛。

“在这种区域,要定位信号更加困难,”他边解释,边用手抚去裤子上无形的褶皱,“这里的通信塔更少。”

“怎么了?”

他在餐桌上打开电脑,从最近的基站下载了最新的信息来定位信号。

“是查莉。他抓走了查莉。”

恰好这时,奥利弗·拉布到了,他像个紧张的拾荒女人,慢吞吞地走过房前的小径。他的单肩包里装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头上戴了一顶粗呢帽,为他那光秃秃的脑袋保暖。他在门垫上擦了三次脚。

“谁?泰勒?”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吉迪恩已经跑了。他在警方封锁道路之前就设法逃掉了。十二点四十二分之后,吉迪恩使用的两部手机都再也没有传输过信号。他一定知道我们可以追踪信号,所以他才如此频繁地更换和关闭手机。

“是的。”

和尚低头走进厨房,厨房一下子显得小了很多。他看了一眼克雷探长,摇了摇头。路障已经设立两个多小时了。警方敲遍了每一扇门,询问了居民,追踪了查莉的脚印,但一无所获。

“你确定?”

我又听到楼上有淋浴声。朱莉安娜站在淋浴喷头下,努力冲走刚刚发生的一切。事情发生多久了?三小时。无论发生什么,查莉都会记住这一天。她再也摆脱不了吉迪恩·泰勒的容貌、他说的话以及他的触摸。

“他给朱莉安娜打了电话。我跟查莉说话了。”

透过窗户,村子的景象尽收眼底,就像一幅故事书里的插图。天空中呈波浪状的云朵被阳光镶上了一条金边。伊莫金和埃玛去邻居努特奥太太家了。邻居们都出来看停在街上的警车和厢式货车。他们随意地聊着天,互相说着笑话,假装没有盯着探员挨家挨户地敲门。他们的孩子都被赶进屋里藏起来,以远离街头未知的危险。

我跟他说了找到查莉的自行车以及那几通电话的经过。我说着的时候,听到鲁伊斯离人群越来越远,找到了一个安静点的地方。

家里的固定电话上装了录音设备,我们的手机上也安装了程序,来记录通话内容。我们的手机卡被转到了具有全球定位功能的手机上。我问探长原因,她说是预防措施。他们可能会进行移动拦截。

“你想怎么办?”他问。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吉迪恩·泰勒不会伤害查莉。就像在脑子里念咒语,但这丝毫不能让我安心。我还努力告诉自己吉迪恩这样的人——虐待狂和变态——少之又少。这意味着查莉是为数不多的倒霉者吗?不要跟我说生活在一个自由的社会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这种代价。牵涉到我女儿的时候不行。

“不知道,”我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们必须把她找回来。”

我一直努力把阴暗的想法放到一边,想象只有好事发生在家人身上。有时,看着查莉甜美、苍白而善变的面庞,我几乎觉得自己可以保护她免受任何痛苦或悲伤。现在她不见了。朱莉安娜说得对。是我的错。一个父亲应该保护他的孩子,确保她们的安全,并为她们献出生命。

“我这就过去。”

吉迪恩·泰勒来过我们家。他把一切重要的事物都带走了——信任、内心的平静与安宁。他看过两个孩子睡觉。埃玛说她看到了鬼。她醒过来跟他说过话。他把朱莉安娜隔离开来。他告诉她涂什么口红、戴什么首饰。他还让她赤裸着站在卧室的窗边。

通话结束了,我盯着电话,希望它能再次响起。我想听到查莉的声音。我努力回想她跟我说的最后几句话,在吉迪恩把她抓走之前。她给我讲了一个女人坐巴士的笑话。我忘了笑点是什么,只记得她笑个不停。

朱莉安娜还没告诉我吉迪恩都跟她说了什么。如果她是我诊所的病人,我就会让她开口,说说相关的背景,治疗她的心理创伤。但她不是病人。她是我的妻子,我也不想知道其中的细节。我只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有人按了门铃。和尚去开门。神父来慰问了。我只见过他一次,在我们刚搬来韦洛后不久,他邀请我们去参加礼拜,不过我们至今都没有去过。我真希望还记得他的名字。

“他会的。”我回答,眼睛盯着餐桌上朱莉安娜的手机。他知道她的电话。他知道家里的座机号码。他知道她穿什么衣服,涂什么口红,梳妆台上有什么首饰。

“我以为你也许会想祈祷。”他柔声说道。

“我们需要让泰勒打回来。”克雷探长说。

“我不是信徒。”

在村子西北方向的一块田地中央有座十米高的通信塔。离这儿第二近的通信塔位于村子南边一英里的巴格里奇山上。再下一座在西边两英里的圣约翰皮斯道的郊外。

“没关系。”

奥利弗·拉布又有两部手机要追踪——我的那部以及吉迪恩第一次给朱莉安娜打电话时用的那部。他应该能够追踪到一小时前吉迪恩关机之前的信号。

他向前迈一步,跪下来,在面前画了个十字。我看着和尚,他也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朱莉安娜冲了两遍澡,穿着牛仔裤和套头毛衣。她的肢体语言像一个强奸受害者,手臂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在拼命抓住什么不能失去的东西。她还是看都不看我一眼。

神父低下头,紧握双手。

韦罗妮卡·克雷在厨房里,猎人罗伊也在。他们看着我,目光中混杂着敬佩和同情。我在想,自己遇到其他人的不幸时,是否也是这个模样。

“亲爱的主,我请你关照年幼的夏洛特·奥洛克林,并把她平安地带回到她的家人身边……”

十几个探员和二十几个身着制服的警员封锁了村子以及进出的道路。过往的厢式货车和卡车被一一搜查,小汽车司机也被一一询问。

我不假思索地挨着他跪下,低下了头。有时,祈祷不在于言语,而在于纯粹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