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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章

“那还用说,”乞乞科夫想道:“上帝会让这样的傻瓜得到二十万!”

“办法是有的,”赫洛布耶夫说道,并且马上提出了一大堆计划。这些计划是那么荒唐,那么奇怪,那么有悖于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叫人听了只有耸耸肩膀的分儿,不禁要说:“老天爷呀!在对人情世故的认识和对这种认识的应用之间,相距是何等遥远!”一切计划的基础,是要突然从哪里得到十万或二十万。他觉得那时候一切就都能安排妥当,经济也会有起色,所有的漏洞都能得到弥补,收益可以提高三倍,他也就有能力偿还所有的债务了。他的话是这样结束的:“可是您叫我怎么办呢?没有,就是没有一个好心人肯借二十万给我,哪怕是十万也行哪。看来是上帝不愿意。”

“我有一个婶婶,大概有三百万的家私,”赫洛布耶夫说道,“老太太很虔诚,肯捐钱给教堂和寺院,对亲戚却是个吝啬鬼。这位旧式的婶婶值得一看。光是金丝雀,她就有四百来只。她家那样的哈巴狗、食客、仆役,现在已经见不到了。最年轻的仆人也已年近六十,尽管她还是叫他:‘喂,小子!’要是客人的举止让她瞧不顺眼,她在餐桌上就吩咐不要给他上菜。真的,就不给他上菜了。就这样!”

“我感到奇怪,”乞乞科夫说道:“以您的才智,怎么会找不到办法呢?”

普拉东诺夫不禁笑了。

香槟拿来了。他们每人痛饮了三大杯之后,个个兴高采烈,赫洛布耶夫无所顾忌了,他变得殷勤而机灵,妙语如珠,涉猎成趣。他的谈吐表明,他是多么深谙人情世故啊!他对许多事情是看得那么透彻而正确,他以寥寥数语就准确而巧妙地描绘了邻近的地主们,他对人们的缺点和错误看得那么清楚,对老爷们破产的历史——破产的原因、过程、缘起都了若指掌;那么善于刻画他们那些细小的习惯,又别出心裁,又引人发笑,以致他们俩完全被他的谈吐所倾倒,而且很愿意承认他才智过人。

“她姓什么?住在哪里?”乞乞科夫问道。

赫洛布耶夫是不得已才备下香槟酒的。他派人到城里去了一趟,有什么法子呢?没有钱,小铺子连饮料也不肯赊给你,可是很想喝一杯啊。而不久前一个从彼得堡贩酒来的法国人却肯赊账,来者不拒。没有法子,只好要了一瓶香槟。

“她就住在本城,亚历山德拉·伊凡诺夫娜·哈纳萨罗娃。”

普拉东诺夫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好。

“为什么您不去向她求助呢?”普拉东诺夫同情地说道,“如果她了解了您的家庭情况,我想她是不会拒绝的。”

“一片面包也没有,却有香槟酒!”乞乞科夫想道。

“啊,不,她会拒绝。婶婶的心肠很硬。是个铁石心肠的老太太啊,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何况还有别的巴结她的人围在她的身边转。那里有一个想当省长的人还冒充她的亲戚……你借一笔钱给我,”他突然对普拉东诺夫说道:“下星期我要设宴招待城里的所有显贵……”

“不过我们要为交易成功干一杯呀,”赫洛布耶夫说道,“喂,基留什卡!伙计,拿一瓶香槟酒来。”

普拉东诺夫张口结舌。他还不知道,在城市,在首都,有那么一些聪明人,他们的生活简直是解不开的谜。似乎已一无所有,背了一身的债,断了所有的财源,却还要举行宴会,出席的人都说,这是最后一次宴会了,明天主人就会被押去坐牢。十年过去了,这个聪明人还是在上流社会混,背了更加沉重的债务,而且还是在举行宴会,出席的人都认为,这是最后一次了,人人都深信,明天主人就会被押去坐牢。

“真奇怪!”普拉东诺夫在想。

赫洛布耶夫在城里的家是一个不寻常的现象。今天神父披着圣衣在那里主持祈祷仪式,明天法国演员在那里彩排。有时整天找不到一片面包;有时又丰盛地款待所有的演员和艺术家,并且人人都得到一份慷慨的馈赠。有时会遇到十分艰难的处境,换了别人早就悬梁自尽或开枪自杀了;不过,和他的放荡生活奇异地结合在一起的宗教情绪挽救了他。在那些痛苦的时刻,他阅读殉道者和苦行僧的事迹,培养超脱于不幸的精神。这时他的心情完全软化了,受到深深的感动而热泪盈眶。他祈祷着,于是——说来也怪!——差不多总是有某种意外的帮助降临到他的头上,或是一位故人想起他,给他寄了钱来;或是一位过路的陌生女士偶尔听到他的故事,怀着女性迫不及待的慷慨情怀,给他寄来一笔厚赠;或是他赢得了哪里的一场官司,而对这场官司他从来就不曾听说过。这时他虔诚地感激上天的无限慈悲,做感恩祈祷,于是又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

“一片面包也没有,却要教孩子们跳舞!”乞乞科夫想道。

“我可怜他,真的好可怜他,”在向他告别,乘车离开时,普拉东诺夫对乞乞科夫说道。

“我要迁到城里去了:我在那里有一栋小屋。这是为孩子们着想,他们需要有教师。这里要找一位神学教师还行;音乐、舞蹈教师花多少钱也请不到。”

“一个浪子!”乞乞科夫说道。“这样的人不值得同情。”

“以后您住哪儿?”普拉东诺夫问赫洛布耶夫,“您还有别的田庄吗?”

不久他们就不再想到他了。普拉东诺夫是因为懒散而淡漠地看待人间的悲喜,正如他看待世间的一切一样。在看到别人的苦难时,他心酸、悲伤,可是这种印象仿佛并不能深印在他的心底。过了几分钟,他就不再想到赫洛布耶夫了。他不想到赫洛布耶夫,是因为他也不会想到他自己。乞乞科夫不再想到赫洛布耶夫,是因为他正一心一意只想着刚刚买下的田庄。不管怎么说,他蓦地成了拥有一座并非虚妄的庄园的真正的财主,他沉思起来,计划和想法更加审慎了,使他的脸上有了一种更为凝重的表情。“耐心、劳动!这并不难,可以说,我在襁褓中就了解了什么是耐心和劳动。对我来说,这并不是新闻。不过现在,到了这个年纪,我还有年轻时那样的耐心吗?”不管怎么说,他在想的是茂盛的庄稼,他要抛弃一切荒唐的娱乐,清晨早起,日出前就作好种种安排,喜悦地看着兴旺繁荣的庄园;以后又欣喜地看着年幼的子女。“真的,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啊!科斯坦若格洛说得对。”于是乞乞科夫的脸仿佛也由于这些想法而变得更加美好。可见,光是正当的想法就足以使人高尚起来。不过,正像人所常有的那样,在一个想法之后会突然产生相反的想法。“或许也可以这么干,”乞乞科夫在想,“先把肥沃的土地一部分一部分地卖掉,然后把庄园和那些死农奴拿去抵押。我自己甚至可以逃之夭夭,连科斯坦若格洛的钱也不用还。”好奇怪的想法!并不是乞乞科夫要这么想,而是这种想法自动冒了出来,来挑逗他,对他笑,对他挤眉弄眼。要不得的想法!不安分的想法!是谁造成了这些不请自来的想法呢?……总之,这次交易无论如何是有利的。他感到满意,因为当上了地主而满意,一个并非幻想中的而是现实中的地主,一个拥有耕地、牧场、林地、河流,以及农奴的地主,不是幻想中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农奴,而是实实在在的农奴啊。于是他得意地又是微微颠动身子,又是搓着手,又是自顾自地眨巴着眼睛。

“那怎么行!”乞乞科夫说道,心里却在想:“他肯借,这倒正中下怀。”他从马车里拿来木匣子,取出一万卢布给赫洛布耶夫,其余的五千答应第二天给他送来;就是说,打算给他送来三千,其余的等一等,过两天或三天再说,如果行的话,再往后拖一拖。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不知怎么,特别不喜欢松手把钱交出去。即使非交不可,他还是觉得宁可明天交,而不是今天。就是说,他的做法和我们大家一样。要知道,我们都喜欢刁难有求于我们的人:让他在前厅坐坐冷板凳吧!难道他就不能多等一会儿!说不定,他每时每刻都很宝贵,因而会耽误他的事情,可这和咱们有什么相干,明天来吧,老弟,今儿我没空。

“停下,”他的同伴突然向马车夫叫道。话声惊醒了他,他向周围扫了一眼,发现他们早就行驶在一片美丽的密林之中;两旁悦目的白桦树屏障绵延不绝。野生白桦和白杨那成排的银白色树干雪白耀眼,亭亭玉立,新生的叶子青翠欲滴。夜莺在密林中争先恐后地高声啼啭。草地上点缀着黄色的野生郁金香。他不明白,怎么竟到了如此美丽的地方,刚才还是一片空旷的田野。树木之间闪过白色的砖砌教堂,而在另一旁,密林后面露出了栅栏。一位绅士从街那头迎着他们走了过来,戴一顶便帽,拿着一根多节的手杖。一条英国种的狗迈着细细的长腿跑在他的前面。

“我借五千给您,”普拉东诺夫接口说道。

“这就是我的兄弟,”普拉东诺夫说道。“车夫,停!”他下了车。乞乞科夫也下了车。两条狗已经在彼此嗅着。细长腿的灵巧的阿佐尔用灵巧的舌头舔了舔雅尔布的脸,接着舔了舔普拉东诺夫的手,然后又扑到乞乞科夫身上,舔了一下他的耳朵。

“您瞧,不行哪,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听我说,我现在必须有一万五才能对付过去呀。”

兄弟俩拥抱在一起。

“怎么办呢?真的,我可不知道了,我手头总共只有一万,”乞乞科夫说道,——不过他在说谎,其实,包括科斯坦若格洛借给他的钱在内,他总共有两万;但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他总觉得舍不得。

“你真是,普拉东,你这是同我开什么玩笑?”停下脚步的兄弟说道,他叫瓦西里。

“不行,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这无论如何不行。一半现付,其余的过十五天付清。要知道,这笔钱抵押银行也会给我,只要付利息给那些吸血鬼就成。”

“怎么了?”普拉东淡淡地搭腔道。

“好吧,我同意,”乞乞科夫吓了一跳,说道。“好吧,不过,一半款子一年以后再付。”

“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天了,你一点儿消息没有!马夫从佩图赫那里把你的马带了回来,说:‘他同一位老爷走了。’唉,哪怕捎句话来也好呀:去哪里了,干吗去了,去多久?你真是,哥,你怎么能这样呢?而我,天晓得,这几天什么没想到啊!”

普拉东诺夫倒觉得不过意。“买下来吧,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他说,“一个庄园这个价总是值的。倘若您不肯出三万五,我就和兄弟凑钱买下来。”

“有什么法子呢?我忘了,”普拉东诺夫说道。“我们去了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那儿,他问候你,姐姐也向你问好。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兄弟瓦西里。瓦西里!这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

“得了吧,三万五千?这样的庄园要三万五!嗯,给您两万五吧。”

两个经过介绍的人彼此握了握手,又摘下便帽亲吻。

不用说,乞乞科夫开始还价。

“这个乞乞科夫是怎样的人呢?”瓦西里在想。“哥哥普拉东交友不慎。”于是他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打量了一下乞乞科夫,他觉得此人看上去是个好心肠的人。

“糟糕极啦,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赫洛布耶夫说道。“还有更糟的呢。我不瞒您,一百个登记在册的农奴,只有五十个还活着,我们这儿流行过来势很凶的霍乱。其余的不领身份证,就跑啦,您只好把他们都当做死人。如果要通过法院追回他们,那么整个庄园就得留给法院了。所以我的要价仅仅是三万五千卢布。”

乞乞科夫也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打量了一下瓦西里,他看到瓦西里比普拉东矮些,头发的颜色较深,远没有他漂亮,但他的容貌更有生气和神采,更有发自内心的善意。(不过对这一点,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不大在意。)显然,他不是那么浑浑噩噩。

“那么您的要价是多少呢?”乞乞科夫说道。“坦白地说,我希望您报个最低的、最后的价钱,因为庄园的状况比我预料的更糟。”

“瓦夏[3],我决定和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一起漫游我们的神圣罗斯。说不定这能排遣我的抑郁情绪。”

“我的情况就是这样,”赫洛布耶夫说道。“现在看看我的房子,”于是引导他们进了内室。乞乞科夫以为,在那里也会看到一些破烂和叫人打哈欠的景象,可令人吃惊的是,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一走进屋子,就大为惊讶,寒碜的景象与最时髦、昂贵、光彩夺目的小摆设纷然杂陈。墨水瓶上放着一尊莎士比亚的小雕像;桌上有一根自己挠脊背的贵重的小象牙手。迎接他们的女主人是一身时髦的打扮。四个孩子也都穿得很体面,他们身边甚至还有一位家庭女教师,孩子个个都长得很好看,不过,最好还是穿上粗花布裙子和普通衬衫,只管在院子里玩耍,而不要与那些无处栖身的农家孩子有任何不同。不久女主人就有客来访,那是一个唠唠叨叨的女人。两位夫人到另外的房间去了。孩子们也跟着跑了过去。只有男人们留了下来。

“怎么这样突然就决定了?”兄弟瓦西里困惑地说道;而且他差点儿就接着说:“何况还是同一个初次相识的人一起走,他或许是个坏蛋,鬼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满怀疑虑,乜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乞乞科夫,他看到的是彬彬有礼的堂堂仪表。

他们谈着话,绕过了那些木屋,然后乘马车驶经草地。要不是滥加砍伐,这地方是很美的。景色一览无余,一旁是乞乞科夫不久前到过的那些高地,斜坡上一片苍翠。但无论是坚捷特尼科夫还是别特里谢夫将军的村庄都看不见了。它们都隐没在山峦之外。他们驶下山坡,来到草地,草地上只有柳丛和低矮的杨树,因为大树都被砍光了;他们参观了一个设施很差的利用水力发动的磨坊,看到了一条可以流放木材的大河,如果有木材可流放的话。偶尔见到有的地方放牧着瘦弱的牲畜。他们坐在马车上到处看看,又回到了村子里,在街上碰到一个庄稼汉,他一只手在后腰上挠了挠,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甚至把村长家的一群火鸡吓了一跳。所有房舍都在张着大嘴打哈欠。那些屋顶也在打哈欠。普拉东诺夫看着看着,也打了个哈欠。一片破败的景象。一个农家木屋上盖的完全是门板,就当做屋顶了。在经营上用的是特里什金[2]对付长袍的办法:在袖子和后襟上剪下一块来补胳膊肘儿。

他们向右拐进了院子的大门。院落是古式的;住宅也是古式的,现在已经不造这样的房子了,它带有遮阳,高高的屋顶。院子中央栽着两株粗大的菩提树,树荫差不多遮蔽了半个院落。树下有不少木制的长椅。花儿盛开的丁香和稠李像一串项链,和篱笆一起环绕着院子,而篱笆完全掩映在花朵和枝叶下面。主人的府第完全被遮住了,只有门和窗户非常悦目地从花枝下露出来。透过挺直如箭的树干,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白色的厨房、贮藏室和地窖。一切都掩映在绿荫丛中。夜莺的嘹亮啼声响彻花丛。心里不禁洋溢着一种安详、愉悦的感觉。处处弥漫着过去那种无忧无虑的时代气息,那时人人都过着纯朴的生活,一切都那么简单质朴。弟弟瓦西里请乞乞科夫坐下。大伙儿都坐在菩提树下的长椅上。

“我们生来就不适合有理智的生活。我不相信,我们当中有谁是有理智的。即便我看到有人在过着正常的生活,积攒着钱财,我也信不过他。到晚年,他也会鬼使神差地昏了头,突然把家产挥霍殆尽。全都是这样,真的,不管受过教育也好,没有受过教育也好。不,我们所缺少的是别的什么,究竟缺少什么,我也不知道。”

一个大约十七岁的少年农奴,穿着漂亮的浅红底白、蓝、黄三色条纹衬衫,拿来了装在长颈玻璃瓶里的色泽各异的各种水果克瓦斯,放在他们面前,有的浓得像油,有的像柠檬汽水咝咝作响。他放下饮料,顺手拿起靠在树上的铁锹,到花园里去了。普拉东诺夫兄弟和他们的姐夫科斯坦若格洛一样,家里没有专门侍候人的仆人,他们都是园艺工,所有的下人都轮流干着仆人的差使。弟弟瓦西里反复说,仆人并不是一个阶层。端端盘子谁都会,不值得安排专人侍候;俄罗斯人只要穿着衬衫和无领上衣,就是好样的,既麻利又不偷懒;可只要一穿上德国式的常礼服,马上就变得笨拙了,又不麻利又偷懒,衬衫也不换了,再也不洗澡了,还穿着常礼服睡觉,德国式的常礼服下面生出无数的臭虫和跳蚤。他的这些话或许也对。他们田庄里的老百姓都穿得特别讲究,妇女的包头巾全是金线绣的,衬衫的袖子就像土耳其披巾的花边。“这是我们家早就闻名遐迩的各种克瓦斯,”弟弟瓦西里说道。

“是呀!”乞乞科夫一笑,说道,“这种情形是常有的。”

乞乞科夫拿起一瓶倒了一杯,——简直就是他在波兰喝过的椴树蜜酒;像香槟酒一样冒着泡沫,一股气体令人舒畅地从嘴里直冲鼻子。“琼浆玉液啊!”他说。他拿起另一瓶,又倒一杯喝了——味道更好。

“天知道为什么。我们倒是受过教育,上过大学,可我们有什么用呢?唉,我学到了什么?不仅没有学到良好的生活方式,更糟——学会把更多的钱耗费在时尚风雅的玩意儿上,更多地接触浪费钱的东西。学会的只是乱花钱追求享受。是因为我不善于学习?——不,其他的同学也一样呀。有那么两三个人是真正获益的,那或许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聪明,而其余的人费尽心机学的只是有害健康的东西和骗钱的本领。真的!所以我,说实话,有时觉得俄罗斯人是不可救药的。总是想,从明天起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从明天起我要节食,没有的事,当天晚上就胀得只会眨巴眼睛,连舌头也不能动弹;像猫头鹰一样呆坐在那里瞅着大家——真是!全都是这副德性。”

“上品!”乞乞科夫说道,“我可以说,在您姐夫,我最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家里,我喝到了最好的露酒,而在您这儿喝到了最好的克瓦斯。”

“因为缺乏教育,”乞乞科夫指出道。

“露酒也是我们家传过去的呀;要知道,那是我姐姐酿造的。我的母亲是乌克兰波尔塔瓦附近的人。现在大家都不再亲自操持家务了。您打算往哪个方向走,去哪些地方呢?”弟弟瓦西里问道。

“真奇怪,”普拉东诺夫说道,“为什么俄罗斯人会那么无精打采、意志消沉呢?一个普通人要是不加监督,就会变成酒鬼和无赖。”

“我此次出行,”乞乞科夫说道,一边在椅子上微微摇晃着身躯,一只手抚摩着膝盖。“与其说是出于自己的需要,不如说是受人之托。别特里谢夫将军是我的挚友,也可以说是我的恩人,他请我拜访他的几位亲戚。亲戚固然要拜访,不过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我这次出来也是为了自己;姑且不说旅行对痔疮有好处,见见世面,广泛接触各色人等,这本身就是活的教科书和第二种学习方式。”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受不了啦,”他说,“像他这样一位庄园主,看到这种不像话的管理,心里是不好受的。信不信,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我今年没有种粮食。实话实说!没有种子呀,更别说耕地的农具和牲口了。人家看着我觉得可恶。您的兄弟,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听说是一位出色的当家人;至于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就更不用说了!他是像拿破仑一样的人物。说真的,我常想,为什么把那么多的智慧给了一个脑袋呢?但愿也分点儿给我的笨脑袋瓜子啊。这儿请留神,过桥时要小心点儿,不要栽到水塘里。春天就吩咐过了,叫他们把桥板修一修。我最于心不忍的是可怜的庄稼汉们;他们需要有一个好榜样,可我是个什么榜样呢?您叫我怎么办?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就让他们归您所有吧。我自己不像话,又怎能教得好他们呢?我早就想放他们自由,可是这样做没有什么好处。我明白,首先得改善他们的状况,使他们能够活下去。要有一个严厉而正直的人长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以自己不知疲倦的榜样……[1]俄罗斯人哪,我根据切身经验知道,没有人督促是不行的,一定会无精打采,意志消沉。”

弟弟瓦西里沉思起来。“这个人讲起话来有点儿卖弄词藻,不过他的话有道理,”他在想。他沉默片刻后对普拉东说道:“我开始在想,普拉东,旅行也许真的能使你振作起来。你的情况不是别的,就是精神萎靡。你简直就是睡着了,倒不是由于吃得过饱或疲劳的缘故,而是因为缺少新鲜的印象和感受。我恰恰相反。我但愿不要那么敏感,不要对什么事都那么关切。”

赫洛布耶夫似乎也明白他离去的原因。

“何苦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呢,”普拉东说道,“你是自找麻烦,自寻烦恼。”

“不行哪。我有要紧的事,非回去不可,”科斯坦若格洛说道。他告别以后就坐上自己的轻便马车走了。

“怎能说是自找的呢?本来就步步都碰到不顺心的事嘛。”瓦西里说道,“你听说了吗,你不在的时候,列尼岑同我们捣了什么鬼?——他把荒地占去了。首先,这片荒地不管出多大价钱,我也不会出让……每年春天,在复活节后的第一周[4],我的农民都在这里举行庆祝活动,它牵动着村子里的许多回忆;而对我来说,风俗习惯是神圣的,为了保持这种风俗习惯,我愿意牺牲一切。”

“那怎么行,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赫洛布耶夫吃惊地说道,“怎么刚来,就要走!”

“他不了解情况,所以才占了,”普拉东说道,“他是从彼得堡新来乍到的人;要向他解释一下,讲讲清楚。”

“瞧,这地是怎么耕的!”科斯坦若格洛指着那片坡地,痛心地叫道。“我不能在这儿再待下去了:看着这种混乱、荒芜的景象,我难受得要死。您现在可以不需要我了。赶快把宝地从这个傻瓜手里买过来吧。他只能让上帝的恩赐蒙羞。”说到这里,科斯坦若格洛已经由于满怀愤懑而脸色阴沉;他向乞乞科夫告别后,又赶上去向主人告别。

“他了解,他很了解。我派人去对他说了;他却蛮不讲理。”

“听了您的话,就觉得精力充沛。精神也振奋了起来。”

“你应该亲自去一趟,讲讲清楚。亲自和他谈谈。”

“难道您是二十五岁的小青年?……轻浮的家伙,彼得堡的官僚……真怪!……要有耐心!您要接连干上六年;要一刻不停地栽植、播种、翻土。是艰苦,很艰苦。可是以后,等到您把土地侍弄好了,土地就会自动地帮助您了,这不是什么百万卢布的问题;不,老兄,除了您支使下的七十只手以外,还有七百只看不见的手在干活。整整十倍!现在我的人连手指也不动一动,一切都在自动地进行。是的,大自然喜欢耐心;这是上帝亲自赋予大自然的规律,因为上帝关爱有耐心的人。”

“哼,不行。他太傲慢了。他那儿我是不去的。好吧,要是你愿意,你就自己去。”

“只可惜要等待好久。哪怕能看一眼理想中的景象……”

“我倒是可以去,可我向来是不问事的……他也许会让我上当,骗了我。”

“您那么在乎风景!”科斯坦若格洛说道,突然严厉地扫了他一眼。“您看着吧,倘若您追逐风景,您就会没有面包,也没有风景。您要注意的是利害,而不是美丑。美会自行出现的。城市就是一例。到目前为止,最美好的城市都是自然而然地建设起来的,每个人都按各自的需要和情趣建设家园。而按照规划建设的城市就变成了死板的兵营。您要撇开美,而只看需要……”

“要是行的话,我去,”乞乞科夫说道,“告诉我是什么事儿。”

他们再往前走,来到一个遍地金雀花的峭壁之上,远处是波光闪闪的河湾和黑黝黝的山脉,前面略近处,露出了掩映在浓荫中的别特里谢夫将军府第的一角,其后是林木蓊郁的山峦,远远地笼罩在缥缈的灰蓝色雾霭之中,见了这山,乞乞科夫猜到了,那是坚捷特尼科夫的庄园,他说:“要是在这儿造一片树林,这村子的景色更胜于……”

瓦西里看了他一眼,心里想:“这个人就爱到处跑!”

“您看看,”科斯坦若格洛指点着说道,“他把庄稼汉搞得多么贫困!没有一辆大车,没有一匹马。牲畜因为瘟疫都死光了,这时就不该只顾自己的财产,哪怕倾家荡产,也得让庄稼汉有牲口使,一天也不能让他们没有干活的工具。现在就是花上几年的工夫也无济于事了。庄稼汉已经懒惯了,游荡惯了,成了酒鬼。只要让他们一年不干活,你就毁了他们一辈子,他们的邋遢潦倒就会成为习惯……土地怎样呢?您看看这土地!”他指着不久就出现在农舍后面的草地说道。“全是春汛时漫水的好地!要是我,种上大麻,光是大麻就能卖五千卢布;种上芜菁,可以赚四千左右。您看那里——坡地上长起了黑麦;这都是野生的啊。他不曾播种,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再看那峡谷……我会在这里造林,连乌鸦也飞不到树梢头。这样的宝地竟被撂荒了!就说没有牲口耕地吧,那就用铁锹开个菜园子,靠菜园子也能对付。亲自拿起铁锹,也逼着老婆、孩子、下人们一起干;没啥了不起!要死,就死在干活的时候!至少你是在恪尽职守时死的,而不是像猪一样吃得撑死了!”科斯坦若格洛说着,啐了一口唾沫,他的前额蒙上了心情恼火的阴影。

“您只要大致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一种人,”乞乞科夫说道,“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他们彼此交谈的时候,和乞乞科夫走在他们后面的科斯坦若格洛正在大发脾气。

“托您去办这么不愉快的事情,很不好意思。他这个人,依我看很恶劣。他出身于本省拥有小地产的普通贵族,在彼得堡官场得意,娶了某人的私生女,从此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可我们这儿的人并不蠢:时髦管不着我们,对彼得堡我们也并不顶礼膜拜。”

“这就是行为放荡的结果!”普拉东诺夫在想。“这比我的萎靡不振更糟。”

“那当然,”乞乞科夫说道,“是什么事呢?”

“不,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赫洛布耶夫紧握着他的手,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百无一用了。我已经未老先衰,由于过去的放荡落下了腰疼,肩膀也患了风湿病。我还有什么用?何苦去糟蹋公家的钱粮呢?本来钻营肥缺的人就很多。千万别为了给我一份薪水再加重穷苦百姓的捐税负担!”

“您知道吗?他好像是需要土地。如果他不是这种作风,我会很高兴地把别处的土地白送给他,而不是这片没有开垦的荒地。而现在……这个刺儿头会以为……”

“唉,既然面临饥饿和死亡的威胁,总得想个办法呀。我去问问,我的兄弟能不能通过城里什么人的关系为您谋个差使。”

“我看,还是谈谈好,也许这事儿……托我办事的人都没有后悔过……就说这位别特里谢夫将军吧……”

“有谁愿把庄园交给我管呢,我不是把自己的庄园搞砸了吗?”

“可是,让您去同这样的人打交道,我过意不去呀。[5]

“去当个管家吧。”

…………

“我不过是个十二等文官。能给我什么差使呢?小差使是能给我的。拿区区五百卢布的薪水?而我是个有妻子、有五个孩子的人哪。”

“……[6]特别要注意保守秘密,”乞乞科夫说道:“因为与其说罪恶本身有害,不如说是它对别人的诱惑有害。”

“您就找份差使干也好嘛。”

“啊,是这样,是这样,”列尼岑说道,把头完全偏在一边。

“有什么办法呢?”

“真高兴遇到了知音!”乞乞科夫说道。“我也有一件事情,又合法又不合法:表面上看不合法,实质上是合法的。我需要抵押品,但是我不愿为每个活的农奴支付两卢布而让别人冒风险。这肯定会让农奴主感到不愉快,那怎么行呢?所以我就决定利用一下逃亡的农奴,以及还没有从花名册上注销的死农奴,这样就既做了基督徒的善事,又免去了农奴主为他们支付人头税的负担。我们只是在形式上签一个买卖契约,仿佛交易的是活的农奴。”

“您怎么不想想办法摆脱这种困境呢?”

“这真是好奇怪的事,”列尼岑在琢磨,连人带椅子往后挪了挪,“可这件事……它的性质……”他这样说了起来。

“天知道。”

“这不会有诱惑作用,因为是在暗中进行,”乞乞科夫回答道,“而且还是两位正人君子之间的事。”

“那您怎么办呢?”

“是呀,不过这事儿,总有点儿那个……”

“哪里啊!”赫洛布耶夫挥了挥手,说道。“都要拿去还债呀,自己剩下的还不到一千卢布。”

“什么诱惑也不会有,”乞乞科夫相当直率而坦然地回复道。“我们现在所谈的这件事是发生在正人君子之间,发生在办事稳重而且看来颇有身份的人之间,况且又是在暗中进行。”在这样说的时候,他坦然而高尚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嗯,您把田庄卖掉,情况会好起来吗?”普拉东诺夫问道。

不论列尼岑多么机灵,多么熟悉文牍事务,这时却完全困惑不解,甚至落入了自己编织的罗网。他与非正义的行为格格不入,而且不愿做任何不公道的事情,即便是在暗中。“想不到有这样的怪事!”他暗自想道,“我只想着能与优秀的人物结交!竟碰到这样的难题!”

“难哪,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难哪!”赫洛布耶夫对普拉东诺夫说道。“您想象不到有多难!没有钱,没有面包,没有靴子。对您来说,这是天方夜谭。如果我年轻而又是单身,这一切都不值一提。可是这种种苦楚却在晚年来折磨你,而身边还有妻子和五个孩子,这就叫人发愁了,不能不愁啊……”

但命运和机遇仿佛在故意成全乞乞科夫。仿佛为了促成这件尴尬的事情,年轻的女主人,列尼岑夫人走进了房间,这是一位苍白、清瘦的矮个子女人,但衣着打扮是彼得堡的气派,对具有优美的风度[7]的人士极感兴趣。跟在她后面的奶娘,怀里抱着一个初生儿,新婚夫妇甜蜜爱情的结晶。乞乞科夫跳起来,以轻巧的步态,偏着头迎上前来,他让这位彼得堡女士着了迷,接着也赢得了婴儿的好感。起初孩子在大哭大叫,不过乞乞科夫嘴里说着:“噢,噢,小宝贝,”一边又弹响手指,又给他看表坠上漂亮的心形花纹,终于逗得他投进自己的怀抱。然后他把孩子一次次举向天花板,孩子愉快地笑了,使他的父母都非常高兴。可是,由于意外的快乐或是别的原因,孩子突然出了洋相。

他叹了口气,似乎感觉到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不大会同情他,就挽起普拉东诺夫的手臂朝前走,胸脯紧紧地挨着他。科斯坦若格洛和乞乞科夫落在后面,手挽着手,远远地跟着他们。

“哎呀,我的天!”列尼岑的妻子叫了起来,“他把您的燕尾服全弄脏了!”

“去看看我搞得多么糟糕吧,”赫洛布耶夫说道。“当然,你们吃过饭来,这很好。信不信,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家里连一只鸡也没有——活到了这个份儿!”

乞乞科夫看了看:簇新的燕尾服的袖子上已经一塌糊涂。“让坏蛋把你拐了去,小鬼头!”他悻悻地想。

两旁是简陋的小屋,小小的窗户都用包脚布堵着。

主人、主妇、奶娘都跑去拿来香水,围着替他擦拭起来。

客人们戴上便帽,一齐走上了村道。

“没什么,没什么,这有什么!”乞乞科夫说道,竭力使自己的脸上露出尽可能开心的模样。“孩子在这个年龄的黄金时期,怎么会让人扫兴呢!”他一再地说;而这时心里却在想:“这个捣蛋鬼,给狼叼了去才好,干得多促狭,该死的小流氓!”

“走吧,走吧,”赫洛布耶夫拿起了便帽。“去看看我搞得多么糟糕。”

这件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使主人对乞乞科夫的事情完全改变了态度。怎能拒绝这样一位客人呢?他对婴儿表现了那么纯洁无私的宠爱,并且宽宏大度地牺牲了自己的燕尾服。为了不致成为恶劣的先例,他们决定把事情暗中办妥,因为有害的主要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诱惑的影响。

“吃过了,吃过了,”科斯坦若格洛说道,只想敷衍过去。“我们不要耽搁了,马上就去看看吧。”

“请允许我为您效力吧,作为对您的酬劳。我愿意做您和普拉东诺夫兄弟之间的中间人。您是要土地,不是吗?……”

“最尊敬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非常想让您看到一个值得注意的庄园。不过,先生们,请问,你们吃过午饭了吗?”

[1] 此句未写完。——原注

乞乞科夫把两只手都伸了过去。

[2] 克雷洛夫寓言中的人物。

“认识您由衷地高兴。让我握握您的手吧。”

[3] 瓦西里的昵称。

“不用客气。我们找您有事。这位是买主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科斯坦若格洛说道。

[4] 按照俄国旧俗是举行婚礼的时期。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谢谢你们总算来了!该不是做梦吧!说真的,我以为谁也不会到我这儿来了。人人都躲着我,好像躲避瘟疫一样,怕我找他们借钱。嗨,难哪,难哪,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明白,都是我自己的错。有什么法子呢?我活得像猪一样了。先生们,请原谅我衣衫不整,瞧,靴子还有窟窿呢。叫我拿什么敬客呀?”

[5] 手稿中此下有遗漏。——原注

使乞乞科夫也不能不吃惊的是,这个人默默地做了多少事啊,他毫不张扬,也从不起草什么造福人类的规划或论著,而养尊处优、风流倜傥的京城居民,以及在斗室中口授治国方略的计划人员,却光阴虚度,毫无建树。乞乞科夫喜不自胜,当地主的想法越来越坚定了。科斯坦若格洛不仅向他展示了一切,还自告奋勇,要陪他去找赫洛布耶夫,和他一起看看那个庄园。乞乞科夫满心欢喜。早晨饱餐一顿之后,他们三人一起坐上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的马车;主人的轻便马车空着跟在后面。雅尔布跑在前面,把路上的鸟儿赶得乱飞。整整十五俄里,道路两旁都是科斯坦若格洛的连绵不绝的树林和耕地。树林,间或是一片片牧场,始终伴随左右。没有一棵草不是精心安排的,一切恍若仙境,仿佛处处都是花园。不过,等到赫洛布耶夫的土地一出现,大家都不觉默然无语:树林消失了,只有被牲口啃得光秃秃的灌木,细弱、枯萎的燕麦淹没在杂草之间。最后出现了一些没有围栅栏的破旧的小木屋和其中的一栋空关着的砖房。看来是没有材料盖屋顶了,所以砖房上仍盖着一层稻草,墙壁已经发黑。主人住在另一栋砖砌的平房里。他跑出来迎接客人,穿着一件旧的常礼服,一双有窟窿的靴子,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但脸上透着善意。看到他们来了,天知道他为什么那样高兴,就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兄弟。

[6] 此句的开头缺。——原注

第二天一切都办妥了,非常顺利。科斯坦若格洛高高兴兴地给了他一万卢布,不要利息,不要担保,只要了一张收据。他是那么愿意帮助每一个走上创业之路的人。他让乞乞科夫参观了自己的庄园。一切都那么简单,而又那么巧妙!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一分钟也不会白白浪费,农民一点儿也不马虎。地主仿佛是无所不知的神,让农民突然过上了好日子。哪儿也没有一个懒汉。庄稼汉的脸上是精明而满足的神气。挖垄沟,撒种,翻地,他们干得多欢哪。

[7] 原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