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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章

“天哪!老掉牙的玩意儿!”他说道。“喂,姐,你不觉得害臊吗?”

普拉东诺夫走到钢琴跟前,摁了几个音符。

“哦,对不起,兄弟,搞音乐我就更没工夫了。我那八岁的女儿,我得教她功课。把她交给外国来的家庭女教师,自己却把闲暇时间都花在音乐上,——不,对不起,兄弟,我才不会这么干呢。”

“怎么说是废物呢!”主妇说道。“这是治疟疾的良药。去年我们用它治好了所有的农民。这是浸酒的;这是做果酱的。你们老是嘲笑果酱和咸菜,等到以后吃起来,又赞不绝口。”

“说真的,你变得多么乏味了啊,姐!”兄弟说道,走到窗口。“这不是他吗!来了,来了!”普拉东诺夫说道。

“姐,你这里堆的都是些什么废物?”普拉东诺夫问道。

乞乞科夫也赶紧走到窗口。一个四十岁光景的男人正向台阶走来,生气勃勃,肤色黝黑,穿着骆驼绒常礼服。他不大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头上戴一顶毛绒布的便帽。有两个出身下层的人,摘下帽子,走在他的两旁,边走边说着话,在同他商量什么。一个是普通的庄稼汉,另一个是外地来的善于钻营的富农,穿一件腰间打褶的上衣。他们都在台阶旁站住了,所以室内听得见他们的谈话。

乞乞科夫好奇地细细打量着这位年收入二十万的非凡人物的住处,想从而找出主人自己的特点,就像根据留下的贝壳来推想曾经栖息其中而留有痕迹的牡蛎和蜗牛。然而却得不出任何结论。房间都很简朴,甚至空无所有:既没有绘画和壁画,也没有青铜摆设和鲜花,也没有陈设瓷器的格子架,甚至没有书籍,总之,一切都表明,居住在这里的人,他的生活主要不是在四壁之内,而是在田野度过的,他的种种想法并不是像高人雅士那样,坐在安乐椅里,傍着壁炉向火虚构,而是就在劳动现场有了这些想法,并且在哪里有了这些想法,就在哪里把这些想法付诸实施。乞乞科夫在房间里所能发现的,仅仅是妇女操持家务的迹象:几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上都放着清洁的椴木板,木板上铺着准备晾晒的一些不同品种的花瓣儿。

“你们最好这么办。你们先向你们的老爷赎身。赎身的钱就由我借给你们吧,以后你们给我干活抵债。”

“他在村子里和几个商人打交道,”她边说边领着客人进屋。

“不,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何必赎身呢?您就把我们买下来吧。在您这儿什么本事都能学到。像您这样的聪明人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了。可现在糟糕的是,我们管不住自己。酒商现在卖的那种劣酒,喝上一杯就会烧得肚子痛,得喝上一桶水才行。你还没搞清是咋回事,钱已经花光了。诱惑太多。世上是魔鬼在当家吗,真是!想方设法要把庄稼汉弄得失去理智:烟哪什么的……怎么办呢,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真叫人抵挡不住啊。”

“他在哪里?”

“你听我说,情况是这样。在我这儿毕竟不那么自在。不错,你们一来,就什么都有了,牛也有了,马也有了;不过问题在于,我对庄稼汉的要求与别处不同。在我这儿,干活是最要紧的;给我干也好,给自己干也好,反正我不允许任何人游手好闲。我自己就像公牛那样干活,庄稼汉也得这样,因为,兄弟,我有切身体验:一个人不干活,就会冒出种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来。你们都要把这个问题好好想一想,再彼此商量一下。”

“你好,兄弟!啊,你来了我多么高兴。不过康斯坦丁不在家;但他很快就回来。”

“这事儿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老人们也这么讲:‘那还用说!他那儿的庄稼汉人人富裕,可是得来不易啊;神父也都那么好心肠。可我们那里连神父也被抓走了,葬礼也没人给办啦。’”

主妇亲自跑到台阶上来了。她脸色娇艳,白里透红;美得好像艳阳天;她和普拉东诺夫宛如两滴水一般相像,只有一点不同,不像他那样萎靡不振,而是心情愉快而健谈。

“还是去商量一下吧。”

终于见到村子了。它像城市似的,有那么多房屋散布在三个高坡上,坡顶各有一座教堂,村子里到处可见巨大的庄稼垛和干草垛。“是呀,”乞乞科夫在想,“看得出,住在这里的是一位精明的主人。”木屋都很坚固,街道平坦;要是哪里有一辆大车,那一定是结实的新车;遇到的庄稼汉,脸上都流露着一种精明的神气;牛羊都是百里挑一的;连农家的猪看上去也是养尊处优。显而易见,生活在这里的庄稼汉,就像歌谣中唱的,银子用斗量。这里没有花样翻新的英国式的花园和草坪;而是沿袭古风,一条两旁是仓库和作坊的大街,一直延伸到府第跟前,以便主人对周围的一切都能一目了然;此外,府第上方有一扇凸窗,俯瞰着方圆十五俄里的地方。几名仆人在台阶前迎接他们,他们机灵敏捷,一点儿不像那个醉鬼彼得鲁什卡,尽管他们穿的不是常礼服,而是哥萨克式的家纺蓝色粗呢上衣。

“是,老爷。”

“确实,这是个奇人,”乞乞科夫想道。“太可惜,这个年轻人浅薄得很,讲不清楚。”

“那,这个,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您就行行好……价钱再便宜点儿,”走在另一边的那个外地来的穿蓝上衣的富农说道。

“您去问他吧。他是出色的农艺师,一切都是着意安排的。他不仅了解土壤,还知道谁需要什么样的邻居,什么样的庄稼旁边需要一些什么样的树。他的所有安排都同时具有三四种功能。他的树林除了用作木材,还为了在某个地方给田地增加多少湿度,利用落叶施多少肥,可以提供多大的一片树荫……当周围遭到旱灾的时候,他不会遭到旱灾,周围歉收的时候,他不会歉收。可惜,我不大在行,说不好,而他的花样真多……人们叫他巫师。”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喜欢讨价还价。我与别的地主不一样,你总是在他们眼看抵押到期的时候去找他们。我知道你们这种人,你们都有一张名单,记着谁该在什么时候向抵押银行缴款。这用意不是明摆着吗?他急等着钱用,嘿,就是半价他也只能卖给你。我哪里在乎你的钱呢?我的货哪拍搁上三年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不需要向抵押银行缴款。”

“他是怎么做的呢?”

“事实如此,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我呀,那个,只是想今后能与您保持联系,不是贪图什么好处。三千卢布的定金就请您赏光收下。”富农当即从怀里取出一沓油污的纸币。科斯坦若格洛数也不数,拿过来就塞进了常礼服的口袋里。

果然,整个田野是一片人工栽种的树林,树木像箭一样笔挺;其后是另一片较高的树林,也是幼林;再后又是茂盛的老树林,都是一片更比一片高。然后又是一带长着密林的田野,接着同样又是幼林,后面又是老树林。他们三次穿过树林,仿佛在穿过门廊。“他的这些树林都是在八年、十年之间长起来的,这在别人那里就是二十年也办不到。”

“哼!”乞乞科夫想:“简直就像是塞一条手绢!”

“喏,您看看,从这里开始就是他的地了,”普拉东诺夫说道:“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科斯坦若格洛来到客厅门口。乞乞科夫越发惊讶于他那黝黑的脸色,过早有几处花白的粗硬的头发,灵动的眼神,以及热情奔放的南方血统所留下的火暴的烙印。他不纯粹是俄罗斯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祖先出身于何处。他没有深究过自己的家世,认为这无关紧要,而且和经营不相干。他甚至深信不疑,他是俄罗斯人,除了俄语,他也不懂其他语言。

普拉东诺夫在照管谢利凡,这是必要的,因为他在车夫座上几乎坐不稳了。彼得鲁什卡有两次从车上直挺挺地栽了下去,最后不得不用绳子把他捆在车夫座上。“这个畜生!”乞乞科夫不住口地在骂。

普拉东诺夫介绍了乞乞科夫。他们彼此亲吻了一下。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科斯坦若格洛。这次相识非常有意思。认识这样的人很有教益。”

“我决定到其他一些省份去走走,”普拉东诺夫说道,“排遣一下心里的烦闷。”

“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

“好极了,”科斯坦若格洛说道。接着他向乞乞科夫亲切地问道:“您现在打算去哪些地方呢?”

“名字和父称呢?请您告诉我。”

“我得承认,”乞乞科夫说道,他亲切地把头微微偏向一侧,同时一只手轻抚着圈椅的扶手:“我此行目前与其说是出于我本人的需要,还不如说是为了他人,为了别特里谢夫将军。他是我的挚友,也可以说,是我的恩人,他托我拜访他的几位亲戚。当然,亲戚得去拜访,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可以说,同时也是为了自己,因为的确,姑且不说旅行对治疗痔疮有益,而见见世面,扩大交游……可以说,这是活的教科书,同样是一门学问。”

“科斯坦若格洛。”

“对,到别的地方看看没有坏处。”

“哦,这当然是一位极其可敬的人物!同这样的人结识是非常有意义的。那还用说?这要是说起来……啊,他姓什么?”

“您说得太好了,很对,出去看看确实没有坏处。见见本来可能见不到的事物,会会本来可能见不到的人。有的人的话就是金玉良言,比如此刻,我有幸……我来是向您求教,最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教教我吧,教教我吧,以您的开导满足我对真理的渴望吧。我正如期待甘露一样期待着您的金玉良言。”

“倘若您对经济有兴趣,”普拉东诺夫说道,“那么同他结识是有好处的。您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庄园主了。他在十年之内使自己的庄园大为改观,现在的收益不是当初的三万了,而是二十万。”

“什么呀?教什么呀?”科斯坦若格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自己所受的教育也不多。”

“行,很乐意,”乞乞科夫说道。

“智慧,最尊敬的先生,智慧,——操纵那难以驾驭的农业之舵的智慧,获得可靠的收入,积攒一份真实而非臆想的家产,从而尽到一个公民的责任、赢得同胞敬重的那种智慧。”

“怎么,您顺便去一下没问题吧?我要向姐姐和姐夫辞行。”

“您看是不是这样?”科斯坦若格洛沉思地望着他,说道,“您在我这儿再逗留一天。我让您看看我对庄园的管理,并且对您知无不言。您会看到,这里是谈不上什么智慧的。”

“如果我也像你一样,每年有七万卢布的收入,”乞乞科夫想,“我就会把无聊赶得不见影儿。那个专卖商穆拉佐夫有一千万呢,真是谈何容易……好大的一笔钱哪!”

“您当然要留下来,”主妇说道,她又对兄弟补了一句:“兄弟,留下来吧,你何必急着要走呢?”

“他却不觉得无聊,这才叫人恼火呢!”普拉东诺夫在想。

“我无所谓。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怎么样?”

“这真是太过分了,”马车驶出院子时乞乞科夫说道。

“我也是,我很高兴留下来……可是有这么个情况,别特里谢夫将军的亲戚,一位姓科什卡列夫的上校……”

第二天客人们都吃得太多,以致普拉东诺夫都不能骑马了。只得让佩图赫的马夫把马牵走。肥头大耳的公狗懒洋洋地跟在马车后面,它也吃得太饱了。

“他可是个……疯子。”

佩图赫还点了好多菜肴。只听他一个劲儿地说道:“要煎,要烤,而且务必要用文火!”乞乞科夫是在他说到一只火鸡时才蒙眬入睡。

“不错,是个疯子。我但愿不去,可是别特里谢夫将军是我的挚友,而且可以说,还是我的恩人……”

“鲟鱼周围要放雕成星形的甜菜,还要有胡瓜鱼、乳蘑,再加上,你知道,芜菁、胡萝卜、月桂果,还要有,懂吧,一些别的,各色配菜一定要多一些。还有,猪灌肠里要放点儿冰,让它膨胀起来。”

“既然如此,这样行不行?”科斯坦若格洛说道:“您就去一趟,去他那儿十俄里还不到。我有套好的轻便马车。您可以马上就出发。吃茶点之前一定能赶回来。”

“见鬼!不让人睡觉了,”乞乞科夫想,他拉起被子把头蒙上,什么也不想听。可是透过被子还是听得见:

“好主意!”乞乞科夫叫道,一把抓起了帽子。

“鱼肉馅饼要做得有四个角,”他说,一边咂着嘴儿,吸着气儿。“一个角里你给我放鲟鱼的鱼鳃和鱼筋,一个角里要放点儿荞麦饭,放点儿蘑菇和小葱,再放点儿甜奶、牛脑,还要放点儿那种,你知道,一种那个那个……一边要,懂吧,要烤得焦黄,而另一边火候要嫩一点。朝下的一面嘛……要烤得全都起蜂窝儿,烤得透透的,使它,懂吧,那么松松的——可是不能一咬就碎,而要像雪一样,入口即化,听不出一点儿响声。”在这样说的时候,佩图赫还咂着嘴,吧嗒着嘴唇。

马车赶来了,半小时之内就把他送到了上校那里。整个村子一片狼藉:整条街上都是建筑工地、改建工程,遍地是一堆堆石灰、砖块和木料。已经建成的一些房屋倒像是政府机关。一栋屋子上用金字写着:农具仓库;另一幢屋子上写的是:总会计科;还有:农务委员会;村民师范学校。总之,花样百出!

晚饭又吃多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走进为他安排的卧室,躺进被窝时,他抚摩着自己的肚子说:“胀得像鼓了!哪一位市长也进不去了。”事有凑巧,隔壁就是主人的书房。隔着薄薄的墙壁,那边所说的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主人以吃一顿早中饭为托词,在吩咐厨师准备一席真正的宴会。而且是多么丰盛的宴会啊!死人也会馋涎欲滴。

他碰见上校站在一张斜面写字台后边,牙齿叼着一支鹅毛笔,上校异常亲切地接待了乞乞科夫。看上去,他是一个极善良、极和蔼的人,他向乞乞科夫讲起,为了庄园有今天的繁荣,他付出了多少艰辛;他带着同情抱怨庄稼汉,说他们很难理解,渊博的知识和文学艺术能陶冶人的高尚情操;他至今无法让村子里的妇女穿上束腰的紧身胸衣,而在一八一四年,他率团驻扎在德国的时候,有一个磨坊主的女儿甚至会弹奏钢琴;不过,不管愚民有多么顽固不化,他一定要达到一个目标,那就是他田庄里的庄稼汉要在扶犁耕田的同时,又在阅读富兰克林[2]关于避雷针的著作,或维吉尔[3]的《农事诗》,或《土壤的化学分析》。

回来时已是黄昏。暮色苍茫,船桨频频击破已经不再映现天穹的水面。他们在黑暗中靠岸,岸上已是灯火点点;渔民们在三脚架上用鲜活的梅花鲈煮汤。大家都回到了家里。村里的家畜和家禽早已被赶进圈里,它们扬起的尘埃已经落定,而驱赶它们的牧人们,站在大门口等着一瓦罐牛奶,等着应邀喝一口鱼汤。朦胧的暮色中响起了人群的一片轻微的嘈杂声,犬吠声及其在邻村引起的回应。月亮升起了,渐渐照亮幽暗的周围地带,终于一切都笼罩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多美的图画啊!但这美景无人欣赏。尼古拉沙和阿列克萨沙这时不是骑着骏马在他们面前你追我赶地奔驰,而是在想着莫斯科,想着点心店和剧院,这些都是来自莫斯科的一个见习军官向他们大肆渲染的。他们的父亲想的是怎样款待自己的客人。普拉东诺夫在打哈欠。比谁都更加生气勃勃的是乞乞科夫。“嗨,真的!总有一天我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庄园!”于是他开始想起一位小妇人,还有一群小乞乞科夫。

“哼,你做梦吧!”乞乞科夫在想。“我至今还没有把《伯爵夫人拉伐利埃》读完呢,因为老是没有空。”

对佩图赫能有什么法子呢?只得留下来。不过,他们得到了奖赏,度过了一个非常美好的春夜。主人安排了河上泛舟的消遣。十二名划桨手,挥动二十四支桨,唱着歌,载着他们在波平如镜的湖上飞驶。他们从湖里驶进一眼望不到头、两岸一溜慢坡的大河,不断在拦河拉起来的捕鱼缆绳之下穿过。水面微波不兴:只有两岸的风光无声地一一展现在他们眼前,一片又一片小树林以其多姿多彩的布局令人赏心悦目。划桨手们猛地抓住二十四支桨,陡然一齐荡起,于是小艇便像轻盈的飞鸟,径自疾驶于平滑如镜的水面。领唱的小伙子,一个肩膀宽阔、高大强壮的青年,从船舵数起的第三人,以清脆纯净的嗓音,仿佛发自夜莺的歌喉,唱起了歌曲的领唱部分;接着是五个人伴唱,六个人齐声附和,于是歌声在空中飘扬,像罗斯一样无际无涯。佩图赫也精神为之一振,在合唱不够强劲的地方吼上几嗓子,推波助澜,于是连乞乞科夫也感觉到,他是一个俄罗斯人。只有普拉东诺夫在想:“这忧郁的歌声有什么好?听了反而觉得更浓重的愁绪袭上心头。”

上校还就怎样为人们造福这个话题谈了很多。在他看来,巴黎的服装具有重要意义。他用脑袋打赌,只要半数俄罗斯人穿上德国的长裤,那么,科学就会进步,商业就会繁荣,而俄罗斯的黄金时代也就要到来了。

“哪里去呀,哪里去?”主人惊醒了,瞪着他们说道。“不,先生们!我已经叫人把马车的轮子卸掉啦,而您的马,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已经赶到十五俄里之外的地方去了。不,你们今天就在这儿过夜,明天吃过早中饭只管走。”

乞乞科夫盯着他看了一眼,寻思:“看来,对这个人就不必客气啦,”于是当即说明,他需要怎样的农奴,要签订怎样的契约并履行一切例行手续。

他们击了掌。“走喽!”

“听了您的话,我明白了,”上校说道,丝毫没有惊讶,“这是一项请求,不是吗?”

“好,我们击掌!走喽!”普拉东诺夫说道,他活跃起来了。

“不错。”

“很乐意。三天也行。”

“这样的话,您要提出书面申请。申请书要送到报告受理办事处。办事处在登记编号之后,把它呈交给我;由我这儿再送往村务委员会。那里在作了摘录之后,转给管家。管家就会同秘书……”

“为什么不旅游一趟呢?”同时普拉东诺夫在想。“在家里我也无事可做,经营本来就是由兄弟掌管;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真的出去旅游一趟呢!”“您是否同意,”他问道:“在我兄弟那儿逗留两天?否则他是不会放我走的。”

“得了吧!”乞乞科夫叫道,“天知道这要拖到什么时候!而且这又怎能见诸文字呢?这种事情……这些农奴,要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是死的呀。”

“我此行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自己,不如说是为了别人。别特里谢夫将军,我的一位挚友,也可以说是恩人,要求我去拜访他的几位亲戚……当然,亲戚的事是要办的;不过可以说,此行多少也是为了我自己:因为观察世界以及纷繁多变的人生,——不论谁怎么说,这是一部活的书,是又一门学问。”乞乞科夫说了这番话以后,却在这样寻思:“真的,这样挺好。甚至可以把全部开销都算在他的账上;甚至还可以用他的马驾车,而我的马就放在他的村子里喂养。”

“很好。您就这么写:这些农奴在某种程度上是死的。”

“您要去哪儿?”

“可是怎能说是死的呢?要知道这样写是不行的。虽然他们是死的,却必须把他们写得似乎是活的。”

“要是您有空,那就和我一起走,”乞乞科夫说道,同时望着普拉东诺夫暗自在想:“能这样就好了。开销可以和他对半分担,至于马车的修理费,可以完全算在他的账上。”

“行。您就这么写:必须或要求、但愿、设法写得好像是活的。不通过书面形式,这件事是办不成的。英国,甚至拿破仑本人就是榜样。我给您派一个经纪人,让他陪同您到各部门走一趟。”

“往哪儿去呢?”

他打了铃。来了一个人。

“旅行。”

“秘书!给我把经纪人叫来!”经纪人来了,他既不像庄稼汉,也不像是官吏。“就让他陪您到一些非去不可的部门走一走。”

“什么办法?”

乞乞科夫出于好奇,决定跟着经纪人去看看那些至关重要的部门。提交报告的办事处只有一个空招牌,门也锁着。办事处的主任赫鲁廖夫被调到新成立的农业建筑委员会去了。接替他的是主人的侍仆别列佐夫斯基:可是他也被建筑委员会派到了什么地方去出差。他们闯进村务司——那里正在进行翻修;叫醒一个醉汉,可是问不出一点儿名堂。“我们这儿乱得一团糟,”经纪人终于对乞乞科夫说道。“老爷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在这里支配一切的是建筑委员会,它让大伙儿都不干正事,把人随便调走。我们这儿只有建筑委员会里的那些人有利可图。”看来,他对建筑委员会很不满意。乞乞科夫一看,果然,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乞乞科夫不愿再看下去了,不过他回来以后就告诉上校,他这里如此这般,一片混乱,叫人莫名其妙,而受理报告的委员会根本就不存在。

“那就到别的地方去找,出去走走。”于是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绝妙的主意。“我有一个好办法!”他直视着普拉东诺夫的眼睛,说道。

上校勃然大怒,义愤填膺,紧紧地握了握乞乞科夫的手,表示感谢。他立刻拿起纸和笔,写下八点极为严厉的质问:建筑委员会擅自支使非其属下的官员,理由何在?主任怎能容许有关人员不办理移交即外出调查?村务委员会对报告受理委员会形同虚设怎可熟视无睹?

“没有。”

“嘿,简直是胡闹!”乞乞科夫想,他已经想走了。

“难道周围就没有又漂亮又富有的闺女?”

“不,我不让您走。现在已是事关我本人的荣誉。我要证明,什么是有机的、正确的经济管理。我要委托这样一个人来办理您的事情,他一个就抵得上所有的人:他是大学本科毕业生。瞧我手下有怎样的人才!为了不浪费宝贵的时间,请您在我的藏书室略坐片刻,”上校说道,一边打开一扇侧门。“这里有书,有纸,有鹅毛笔,有铅笔,应有尽有;用吧,悉听尊便:您就是这里的主人。教育的大门应该向所有的人敞开。”

“娶谁?”

科什卡列夫说着,就领他走进了藏书室。这是一间大厅,自下而上堆满了书籍。那里甚至还有动物标本。书籍都分门别类:有林业的、畜牧业的、养猪业的、园艺学的;还有各科专业杂志,都是根据订单邮寄来的,但没有人看。眼看这些书籍都不是消遣读物,他就走到另一个书橱跟前,真是越来越倒霉:那里全是哲学著作。六大卷巨著出现在他的眼前,标题是:《思维领域绪论。概论,总论,本质论,及其对理解社会生产力有机原理的应用》。乞乞科夫把书翻来翻去,每一页上只见:表现形式、发展、抽象、封闭性和整合性,鬼知道什么没有!“这不合我的胃口,”乞乞科夫说道,又走向第三个书橱,那里是艺术方面的图书。这时他抽出了一本巨册图书,其中有猥亵的神话插图,于是他开始浏览这些插图。这类图画是中年单身汉所爱看的,有时一些纵情于芭蕾舞和其他香艳肉感的玩意儿的老头子也爱看。乞乞科夫看完一本,正想再抽出一本类似的书的时候,科什卡列夫上校喜形于色地拿着一份文件出现了。

“对年轻人来说,这样的方法还少吗?跳跳舞啦,玩玩什么乐器啦……再不然,就讨个老婆。”

“一切就绪,而且干得漂亮极啦!我向您提到的那个人简直是天才。所以我最器重他,我要为他一个人建立整整一个司。您看看,多么清醒的头脑,在几分钟之内他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什么方法?”

“谢天谢地!”乞乞科夫在想,准备洗耳恭听。上校念道:

“是的。不过我,——请您原谅,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感到无聊。有很多方法可以消愁解闷嘛。”

“在开始考虑阁下对我的委托的此刻,谨陈述如下:

“不用说,在这样猛吃一顿之后,哪里还会有闲愁呢!这时袭来的是睡意。不是吗?”

“首先,六等文官、勋章获得者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先生之请求本身已含有误解,因彼将纳税册上之农奴轻率地称为已死之魂灵。盖彼意乃谓将死之魂灵,而非已死之魂灵。且此种说法本身已表明,对学术之研究乃是经验主义的,想必仅限于教区小学的水平而已,因魂灵是不死的。”

乞乞科夫笑了。

“鬼东西!”科什卡列夫停了下来,自鸣得意地说道:“他在这里稍微刺了您一下。可是您得承认,文笔是多么泼辣啊!”

“听他这鼾声!”普拉东诺夫说道。

“其次,包括行将死亡以及所有其余的农奴在内,庄园名下已无未抵押之农奴,因全体农奴不仅无例外地均已悉数抵押,且已再度抵押,以获得每名农奴一百五十卢布之附加贷款,唯有小村古尔马伊洛夫卡例外,该村因与地主普列季谢夫的诉讼而处于有争议的地位,因而属于政府管制之列,这一情况已在第四十二期《莫斯科公告》中予以公布。”

他频频劝酒,斟了又斟:客人们喝不了的,就让阿列克萨沙和尼古拉沙喝,他俩就那么一杯接一杯地灌;可想而知,一旦到了京城,他们的兴趣在于人生的哪一门学问。客人们就不同了;他们费劲地好不容易挨到阳台上,好不容易跌坐在圈椅里。主人一坐进他那把可供四个人坐的圈椅,就立即进入了睡乡。他肥胖的身躯变成了铁匠炉的风箱,从张开的嘴和鼻腔发出了连新潮作家也想不出的种种声音:有鼓声,有长笛声,有一种断断续续的呜呜声,很像是狗吠。

“这些情况您干吗不早告诉我?干吗让我白白地在这里耗着?”乞乞科夫气愤地说道。

“瞧,这么个人怎么能去彼得堡或莫斯科呢?他这么慷慨好客,不到三年就会把家产挥霍殆尽!”其实,他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大大地变了:纵然不慷慨好客,也用不了三年,只消三个月,就会败得精光。

“是呀!这事就得通过文牍形式让您了解一切。这样做并不难。不自觉地了解,连傻瓜也会,然而必须让您自觉地了解嘛。”

乞乞科夫试了试,果然,这一块就像那位市长。它找到了地方,本来却好像什么也放不进去了。

乞乞科夫悻悻地抓起帽子,奔出了屋子,丝毫不顾礼节,直接上了马车,他是气极了。车夫和轻便马车正处于随时待命之中,车夫知道,卸下马匹是不必要的,因为要饲料喂马就得提出书面申请,而给马匹提供燕麦的决议要等到第二天才能作出。不过上校还是奔了出来,态度殷勤,彬彬有礼。上校紧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胸口,感谢他让他有机会实际了解了办事的过程;必须严加申斥才行,因为人人都会因循怠惰,管理的弹簧就会生锈而松弛;由于这起事件,他想到了一个非常好的主意,那就是要设立一个新的委员会,它的名称就叫建筑委员会之监督委员会,那时盗窃之风必将绝迹。

“可在教堂里也是没地方了,市长一到,——就有了地方。其实当时挤得连一只苹果也掉不下去。您就试试吧:您的这一块就是那位市长。”

乞乞科夫回来了,气鼓鼓的一肚子不满意,天色已晚,早就上灯了。

“进不去了,里面没地方了。”

“您怎么搞得这么晚?”科斯坦若格洛看到他出现在门口,问道。

“您吃吃看,然后再说:我吃不下啦。”

“您和他谈些什么呀,谈了这么久?”普拉东诺夫说道。

“我吃不下啦,”乞乞科夫说道。

“这样的傻瓜我一辈子还不曾见过呢,”乞乞科夫说道。

“我用牛奶喂了它两年,”主人说道:“伺候它像伺候儿子一样!”

“这还没什么,”科斯坦若格洛说道。“科什卡列夫倒是一种可喜的现象。他的用处是,在他身上漫画式夸张而突出地反映了所有我们那些聪明人的愚蠢,他们不先了解本国的国情,就照搬别国的糟粕。瞧瞧现在的这些地主吧,他们设办事处、开作坊、办学校、成立委员会,鬼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花样!这就是所谓的聪明人!本来情况已有所好转,经过一八一二年的法国人入侵之后,现在又陷入了这种混乱状态。要知道,它比法国人造成了更大的危害,所以现在那个什么彼得·彼得罗维奇·佩图赫还算是个好地主呢。”

小吃之后是正餐。这时厚道的主人成了十足的淘气鬼。一发现谁只有一块,马上就给他添上第二块,一边说道:“人也好,鸟也好,不成双就活不了。”谁有两块,就给他送上第三块,一边说道:“二算个什么数嘛?上帝爱的是三位一体。”客人吃了三块,他就说:“哪儿有三个轮子的大车呢?谁盖的木屋是三只角的呀?”对四他也有一个说法,对五又有一个说法。乞乞科夫吃了差不多有十二块,他想:“哼,这下子主人该无话可说了吧。”才不呢,主人一声不吭,又在他的盘子里放上牛犊子的牛脊,那是串在铁扦上烧烤的,还有牛犊子的两只牛腰子,而那是一头多壮实的牛犊子呀!

“不过他现在也靠抵押过日子,”乞乞科夫说道。

不过门开了。笨蛋叶梅利扬和小贼安托什卡带着餐巾出现了,他们铺好餐桌,放下托盘,上面有六个长颈玻璃酒瓶,装着各种色酒。很快又围着托盘和长颈玻璃瓶摆开一盘盘诱人的美味佳肴。仆人们敏捷地来回奔走,不断送上带盖的盘子,透出滚油吱吱响的声音。笨蛋叶梅利扬和小贼安托什卡干得棒极了。那是为了表示鼓励才这样叫他们。老爷根本不是爱骂人的人,他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俄罗斯人就是爱那种带刺激性的词儿,就像爱喝一盅开胃酒似的。有什么法子呢?天性如此,就是不喜欢淡而无味的东西。

“是呀,都在抵押,全都进了抵押银行,”科斯坦若格洛说到这里,渐渐地生起气来。“瞧,帽子工厂啦,蜡烛工厂啦,——还从伦敦聘请蜡烛技师,全都成了商人。地主是何等尊贵的称号,却成了作坊主、工厂主!纺织机器……在织造薄纱衣料,供应城市里的娼妓荡妇……”

“我们这就来驱散这种闲愁,”主人说道。“快,阿列克萨沙,到厨房去告诉厨师,赶快把馅饼给咱们送来。笨蛋叶梅利扬和小贼安托什卡在哪里?怎么还不上菜?”

“可你自己不是也有工厂吗,”普拉东诺夫说道。

“这样还会发愁!我不明白,”乞乞科夫耸了耸肩,说道。

“这些工厂是谁搞起来的呢?是它们自然而然形成的!羊毛积压起来,没有销路,我开始把它织成呢子,而且是普普通通的粗呢,价格低廉,在市场上一抢而空,因为庄稼汉需要,我的庄稼汉需要。有六年之久,工厂主老是把鱼鳞扔在我的湖岸上,请问,拿它怎么办呢?我开始用它熬胶水,赚了四万卢布。我这儿的情况就是这样。”

“恰恰相反,情况好极了,而且我的兄弟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庄园主。”

“这个魔鬼!”乞乞科夫在想,两眼直瞪瞪地望着他,“真会搂钱!”

“怪事,我不懂。不过,也许是歉收、患病?男丁大批死亡?”

“我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许多工人眼看要饿死。遇上了荒年,都是拜那些工厂主之赐,因为他们误了播种季节。兄弟,这样的工厂我有好多。每年都会增加一个,就看积压了什么剩余产品和废料。只要仔细看看自己的农庄,就会发现,任何破烂都能生利,以致不得不扔下说:‘不要了!’我总不能盖几座宫殿来收藏这些破烂吧。”

“绝对不是。我们兄弟俩有一万俄亩[1]土地,种地的农民一千有余。”

“这太妙了……最妙的是任何破烂都能生利,”乞乞科夫说道。

“那么,是庄园缺少土地,农奴的数量不多?”

“哪里!其实只要简单地老老实实办事就行;可人人都是那个机械匠;人人都想用工具把箱子打开[4],而不肯简单地办事。为此他特意去了一趟英国,就是这么回事!蠢人!”科斯坦若格洛说着啐了一口。“等到他从国外回来以后,他变得更愚蠢百倍!”

“请相信,”美男子打断了客人的话,“为了打破单调乏味的生活,有时我但愿有点儿烦心的事,嘿,哪怕有个人来惹我生气呢,——可是连这种情况也没有。百无聊赖,如此而已。”

“哎呀,康斯坦丁!你又动肝火了,”妻子不安地说道。“你知道,这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

“如果让我说,我也不明白,”乞乞科夫说道,“凭您这样的仪表,怎么会感到无聊。当然啰,假使缺少金钱,或是有仇家,他们有时甚至会谋害您的性命……”

“叫人怎能不生气呢?要是不相干的事也就罢了,可这是叫人揪心的事呀。糟糕的是,俄罗斯性格在遭到破坏。俄罗斯人的性格中出现了堂吉诃德气质,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倘若他想起教育,他就成了教育中的堂吉诃德:他办的那些学校连傻子也想不出来!学校的毕业生,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市都百无一用,只是酒鬼一个,还自以为了不起。倘若他投身慈善事业,他就成了慈善事业中的堂吉诃德:他会花掉百万卢布建造毫不实用的、带圆柱的医院和机关,接着是破产,闹得别人也都流落街头,无家可归,这就是他的慈善事业!”

在他们谈话时,乞乞科夫一直打量着来客,惊讶于他那非凡的美貌,优美匀称、高矮适中的身材,依然保持着的青春的风采,没有一粒粉刺玷污他那清纯如处子的容貌。不曾有激情、悲伤,甚至些微的激动和不安触动他那处子般的面庞而留下一丝皱纹,但同时也就使他的脸上缺乏生气。他的脸仿佛在睡梦中,尽管偶尔流露的嘲讽的笑意,使它显得有点儿生气。

乞乞科夫可顾不上教育。他只想详细打听一下,怎样能使破烂生利;可是科斯坦若格洛怎么也不让他有插嘴的机会。他那怒气冲冲的话语滔滔不绝,已是欲罢不能了。

“从来不!没有过,甚至没有时间发愁。早上一睁开眼,马上就是厨师来了,得吩咐午饭吃些什么,接着是喝茶,接着是管家来了,然后去捕鱼,接着就该吃午饭了。饭后还来不及打个盹儿,又是厨师,得吩咐晚饭吃些什么;接着厨师来了——要吩咐第二天的午饭吃什么。哪有时间发愁呢?”

“大人先生们在考虑怎样教育农民……其实你首先得使他成为富裕而出色的当家人,然后他自己就会主动地学习。在目前这个时期,您无法想象整个上流社会愚蠢到了何等程度。那些耍笔杆子的在写些什么呀!只要某个黄口小儿出了一本书,大家便如获至宝。听听他们怎么说吧:‘农民的生活太简单;必须让他们接触奢侈品,引导他们具有比他们的身份更高的需求……’他们本人由于这种奢侈,成了废物,失掉了人味儿,鬼知道他们染上了一些什么脏病,没有一个十八岁的男孩不是全都体验过了,结果牙齿掉光了,头光秃秃的像个水泡儿——现在他们又想传染给这些人。谢天谢地,我们总算还剩下一个健康的阶层,不曾接触过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为此我们应当感谢上帝。种田人比所有的人都更值得尊敬,——你们何必去触动他们呢?上帝保佑,让人人都成为种田人吧!”

“得了,别吹牛!您从来就不感到无聊?”

“那您是认为,种田更为有利?”乞乞科夫问道。

“您吃得太少,就是这么回事。饱餐一顿看看怎样。无聊是时下的一种时髦罢了;过去没有谁会感到无聊。”

“不是更为有利,而是更为合理。古话说得好:你要汗流满面地耕耘土地。这里没有什么奥妙。千百年来的经验已经证明,种田人更有道德,更纯洁,更高尚,更重要。我不是说别的都不要干了,而是说必须以种庄稼为基础——就是这个意思!工厂会自然而然地出现,而且都是应该有的工厂,其产品是这里用得着的,是出自本地人之手的,而不是现在那些害人的东西。不像现在的那些工厂,为了维持生产和促进销售而使用种种卑劣手段,让不幸的人民被腐蚀,被毒害。不论别人怎样讲得天花乱坠,我决不从事任何这种刺激高消费的生产,既不生产烟草,也不生产白糖,纵然损失百万卢布也在所不惜。但愿腐化即使渗入人间,那也不是经过我的手!让我在上帝面前无罪吧……我在民间生活了二十年,我知道这会引起什么结果。”

“干吗发愁?就是感到无聊呗。”

“对我来说最奇妙的是,通过明智的管理,连剩余的边角料也可以利用,任何破烂都能生利。”

“干吗发愁啊?得了吧!”主人说道。

“哼!政治经济学家!”科斯坦若格洛不听他的,继续说道,脸上流露着辛辣的嘲讽。“政治经济学家真行!全都是一伙蠢人。他们鼠目寸光,比自己愚蠢的鼻子更远的地方就看不见了!蠢驴,却还要走上高高的讲台,戴上眼镜……蠢!”他又悻悻然啐了一口。

“听您讲话简直叫人生气。您怎么总是这样乐呵呵的呢?”

“这都是事实,你说得都对,不过请你别生气嘛,”妻子说道,“好像心平气和地讲就不行似的。”

“我们捕了多少鱼呀,要是您看到就好了!多棒的一条大鲟鱼送上了门来!多棒的大鲫鱼、大鲤鱼呀!”

“听您讲话,最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可以说,才领悟了生活的意义,触摸到了问题的核心。不过,暂且放下人类的一般话题吧,请注意一下私人方面的问题。假定说,我成了地主,希望在不太长的时间内致富,以致可以说,尽到了公民的责任,那么我该怎么办?要采取什么行动?”

客人笑了笑说道:“让您高兴一下吧,我什么也没吃,一点儿胃口没有。”

“要致富,该怎么办?”科斯坦若格洛接过了话碴。“是这样……”

“什么话,您是看不起我,还是怎么?吃过了,我要您来干吗?”

“我们吃晚饭去吧,”女主人说道;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房间中央,一边用披肩裹着冷得发抖的娇嫩的肢体。

“吃了。”

乞乞科夫几乎是以军人的灵巧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一条手臂伸在她身前,于是挽着她仪态庄重地经过两间屋子,来到餐厅,餐桌上已经放着一盘汤,汤盘揭了盖,绿叶蔬菜和早春的嫩菜根清香四溢。大家都坐上了餐桌。仆人们把所有的菜肴全都盛在有盖的器皿内端上餐桌,准备好所有要用的东西,随即离开了餐厅。科斯坦若格洛不喜欢让仆人听到主人的谈话,更不喜欢仆人在他进餐时望着他的嘴。

“午饭吃了吗?”主人问道。

乞乞科夫大口地喝着汤,喝了一杯好像匈牙利酒的好酒,然后这样对主人说道:“老兄,请允许我重提刚才中断的话题。我向您请教的是,怎么办,怎样行动,如何着手。”[5]

这时普拉东诺夫本人走进了房间,这是一位美男子,身材匀称,一头发亮的淡黄的鬈发。他后面跟着一条名叫亚尔普的吓人的大脑袋公狗,颈圈叮当作响。

“这座庄园即使他要价四万,我也会马上点钱给他。”

“我们的邻居,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普拉东诺夫,一个极好的人,一个很出色的人,”佩图赫亲自回答道。

“嗯!”乞乞科夫寻思起来。“那您自己为什么,”他有点儿胆怯地说道:“不把它买下来呢?”

“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是谁?”乞乞科夫问阿列克萨沙。

“还是适可而止吧。我自己的那些庄园就够我忙的了。何况那些贵族已经在对我大叫大嚷,说我利用他们的困境和破产状态,乘机压价收购土地。这终究让我厌烦透了,去他们的吧。”

“在哪里?在哪里?”佩图赫凑过去,叫道。

“一般说来,人是多么会恶语中伤啊!”乞乞科夫说道。

“骑着一匹栗色马!”尼古拉沙凑到窗口,跟着说道。

“而本省的情况,——您简直难以想象。一提起我来,就把我叫做头号守财奴、吝啬鬼。他们总是原谅自己。有人说:‘我呀,不错,把家产都败光了,不过那是因为我有高尚的生活需求,鼓励了实业家;否则,我也可以像科斯坦若格洛,过那种猪一样的日子。’”

“爹!普拉东·米哈伊洛维奇来了!”阿列克萨沙望着窗外,说道。

“我倒愿意做这样的猪!”乞乞科夫说道。

“您在想:‘傻瓜,傻瓜,这个佩图赫,叫我来吃午饭,可是到这时候,午餐还没影子呢。’马上就好,老兄。不等短发丫头扎好辫子,菜就上桌啦。”

“全是鬼话。什么高尚需求?他们想骗谁呢?书倒是有,不过只买不看。结果是赌博、酗酒。都怪我不请客吃饭,又不肯借钱给他们。我不请客吃饭,是因为我觉得别扭:对应酬我不大习惯。要是愿意来和我一起吃家常便饭,——那欢迎之至。说我不肯借钱给人,这是瞎说。如果来找我的人确实需要钱用,那就详细地讲清楚,要用我的钱作什么安排。倘若我听了你的话以后,觉得你的钱花得合理,而且会给你带来明显的利润,——我是不会拒绝你的要求的,甚至连利息也不要。”

“想什么?”乞乞科夫尴尬地问道。

“要把这一点记在心里,”乞乞科夫想。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佩图赫说道。

“而且我决不会拒绝,”科斯坦若格洛继续说道。“可是我不能拿钱往水里扔。但愿他们能原谅我这一点!见鬼!他在那里宴请情妇,或者用豪华的家具布置府第,或者带着荡妇出席假面舞会或什么周年庆祝会,以纪念他光阴虚度,而我却要把钱借给这样的人!……”

“傻瓜,傻瓜!”乞乞科夫想道:“他会荡尽家产,还会让孩子们成为小败家子。这个小庄园挺像样的。一望而知,村民的生活挺好,他们自己的情况也不错。到了那里,在宾馆和剧院受灯红酒绿的教育,那就全完了。这个酒囊饭袋,还是在乡下过自己的小日子吧。”

这时科斯坦若格洛啐了一口,还差点儿当着夫人的面骂出不雅的粗话。他的脸上笼罩着抑郁严峻的阴影。前额上皱纹密布,流露了内心的熊熊怒火。

“不,没关系,”佩图赫说道。“据说这样做是有利的。别人都在抵押,怎能落于人后呢?何况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不妨也尝试一下莫斯科的生活。两个儿子也劝我去,他们想在京城受教育。”

“我十分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请允许我再一次重提中断的话题,”乞乞科夫说道,又干了一杯堪称上品的甜酒。“假定我买下您刚才提到的那座庄园,那么我能在多长的时间里迅速致富,以致……”

“糟糕,”乞乞科夫想道,“这样很快就会一个庄园也不剩了。得赶快才行。”“何必呢,”他装出同情的样子说道,“您太性急了。”

“倘若您想迅速致富,”科斯坦若格洛严峻而生硬地接口道,充满了不悦的情绪:“那就永远富不起来;如果您想致富而不计较时间,那就能迅速致富。”

“抵押掉了,”说这句话的是老爸本人,他又在客厅里出现了,“抵押掉了。”

“原来是这样!”乞乞科夫说道。

“我明白,”乞乞科夫在想,“最后是吃喝玩乐混日子……”“怎么样?”他问道,“您老爸的庄园情况怎样?”

“是的,”科斯坦若格洛生硬地说道,好像是对乞乞科夫本人有气:“必须爱劳动才行。没有这一条,什么也办不成。必须爱上农业。是的!请您相信,干这一行并不枯燥乏味,说乡村生活单调是无中生有……我简直会愁死,如果我在城里也像他们那样,在无聊的俱乐部、酒店、剧院里哪怕混上一天。蠢,真蠢,蠢驴!庄园主不可能也没有时间发愁。他的生活没有丝毫的空闲,十分充实。就说这丰富多彩的生产活动吧,而且这是怎样的活动!——这是真正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的活动。无论如何在这里人是与大自然同行,与一年四季同行,是创造过程的参与者和对话者。看看全年的农活吧,早在春季到来之前,一切就在紧张地进行,迎接春天:准备种子,在粮仓里选种、过秤、重新翻晒;规定农奴新的赋役。要预先设想全年的工作,在年初就要把一切都考虑周到。等到冰层破裂,河流畅通,土地晒干了,松软了,——这时菜园里和花园里就用上铁锹了,田野就用上犁耙了,一片春播的忙碌景象。您知道吗,这是什么?这叫无足轻重的小事!而这是在播种未来的丰收!播种全球的繁荣!播种千百万人的温饱!夏季一到……到处在割草……接着突然是沸腾的收割期;黑麦接着黑麦,然后是小麦,然后是大麦和燕麦。到处在沸腾;一分钟也不能放过,即便你有二十只眼睛,一只也不会闲着。一片丰收的喜悦,庄稼运到打谷场上,堆成一个个庄稼垛,还有冬耕,还要抢在冬季到来之前修葺仓库、烘房、畜栏,同时妇女们也都在劳动,你对这一切作个总结,就能看到有了哪些成绩,这就不必说了……到了冬天呢!……所有的打谷场上都在脱粒,干燥棚里的粮食在运往仓库。你到磨坊去,到工厂去,你到作坊看看,也去庄稼汉那里,看他们怎样在为自己忙忙碌碌。对我来说,一个木匠只要斧子用得得心应手,我愿意在他面前一连站上两个小时:劳动就是这样叫我着迷。如果你还看到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目标,还看到你周围的一切都在不断增加,为你带来成果和收益,——我简直无法形容,那时你会有怎样的感受。并不是因为钱多了。钱不过是钱罢了。而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你的双手所创造的;因为你看到你是一切的原动力,你是创造者,你好像一位魔法师,把富裕和丰足洒遍人间。请问,您在哪里能为我找到这样的快乐呢?”科斯坦若格洛说道,他昂着头,额上的皱纹消失了。仿佛一位君王在隆重的加冕典礼上神采飞扬,仿佛他的脸在发出灿烂的光辉。“就是走遍全世界,您也找不到这样的快乐!在这儿,人恰恰是以上帝为榜样。上帝把投身于创造视为最大的快乐,要求人类也要这样,要像造物主那样为人造福。居然有人说这是乏味的事情!……”

乞乞科夫和尼古拉沙攀谈起来。看来尼古拉沙将来长大了是个废物。他一开口就对乞乞科夫说,在地方上的中学读书毫无益处,他弟兄俩都想到彼得堡去,因为外省不配他们居住……

乞乞科夫出神地听着主人悦耳的话语,仿佛在听极乐鸟的歌唱。他嘴里咽着唾沫。两眼发光,流露着向往之情,而且会一直听下去。

“这是我的两个儿子,中学生,是回来度假的……尼古拉沙,你陪陪客人;而你,阿列克萨沙,跟我来。”主人说完,就不见了。

“康斯坦丁!该走啦,”女主人在椅子上欠起身,说道。大家都站了起来。乞乞科夫又挽着女主人往回走。不过他已经转动不灵了,因为脑子里正转动着一个确实十分重要的念头。

“没错。您首先尝尝午餐怎么样,然后再说,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请,”佩图赫挽着乞乞科夫的手臂说道,领他走进了家里。两个身穿夏季常礼服的年轻人从内室出来迎接他们,细细的个子像两根柳树条儿;他们比父亲整整高出了一俄尺。

“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乏味,”普拉东诺夫跟在他们后面说道。

“真不好意思,意外地找错了地方……”乞乞科夫说道。

“客人不蠢,”主人在想:“谈吐慎重而不浮夸。”这样一想,他的心情更加愉快了,仿佛他本人也由于自己的话语而精神振奋,又仿佛在庆幸终于有人从善如流。

“这两个伙计干得棒极了!你们到厨房里去,在那里喝一杯伏特加,”彼得·彼得罗维奇·佩图赫说道。“卸了马,就到下房去吧!”

后来他们在烛光荧荧的舒适的小房间里纷纷就座,面对着凉台和通往花园的玻璃门,而璀璨的群星正从沉睡的花园上空向他们窥探,——这时乞乞科夫感到了很久不曾有过的惬意:就好像在漫长的漂泊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历尽艰辛,终于一切如愿,于是扔下流浪时拄的拐杖,叹道:“够啦!”这是好客的主人的明智的谈话使他沉浸于如此温馨的心情。每个人都会觉得有些话语特别亲切、贴心。往往是在无意之间,在被人忘却的穷乡僻壤,在人迹罕至的荒凉地方,你与一个人偶然相逢,他的令人振奋的一席话使你忘记了旅途的颠簸、住宿的烦恼,以及现代的那种轻佻的喧嚣,也忘记了种种骗人的阴谋诡计。于是如此度过的夜晚便永难忘却地铭刻于心,一切都栩栩如生地保存在忠实的记忆之中:有哪些人在场,各人坐在什么位子上,手里拿着什么,以及墙壁、屋角和形形色色的细节。

乞乞科夫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转身冲着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他们俩也都目瞪口呆,一个坐在车夫座上,一个站在车门旁。“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两个蠢货?告诉过你们,是找科什卡列夫上校……而这一位却是彼得·彼得罗维奇·佩图赫……”

乞乞科夫也记住了这个夜晚的一切。那可爱的、朴素的小房间,聪明的主人脸上所流露的那憨厚的表情,那墙纸上的花纹,还有递给普拉东诺夫的那带琥珀烟嘴的烟斗,以及他向雅尔布的胖脸上喷去的烟雾,雅尔布的喷嚏,容貌姣好的女主人夹在笑声中的话语:“行啦,别作弄它吧,”那令人愉快的烛光,墙角的一只蟋蟀,那扇玻璃门,以及倚在群树梢头、从那儿向他们窥探的春之夜,夜空洒满了星星,响彻绿荫深处的夜莺的嘹亮的啼啭。

“不,别希望啦。您见到的不是他,而是我。彼得·彼得罗维奇·佩图赫!彼得·彼得罗维奇·佩图赫!”主人接着话茬说道。

“我尊敬的康斯坦丁·费奥多罗维奇,您的话于我犹如甘霖,”乞乞科夫说道。“可以说,在全俄罗斯我不曾遇到一个人,其智慧能同您相比。”

“怎么会呢……我希望,至少我有幸交谈的是科什卡列夫上校吧?”

他微微一笑。他自己感觉到,这些话并非虚言。“不,如果您想知道谁是聪明人,我们这儿倒是有一个,这个人确实可以说是聪明人,我是不能望其项背的。”

乞乞科夫就更加惊讶了。

“这能是谁呢?”乞乞科夫惊讶地问道。

“不认识,”主人惊讶地说道。

“就是我们的专卖商穆拉佐夫。”

“别特里谢夫将军呀,”乞乞科夫有点儿惊讶地回答道。

“我已是第二次听人谈起他了!”乞乞科夫叫道。

“这位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是谁?”

“这个人不只是能管理一个地主的庄园,而是能治理整个国家。如果我拥有一个国家,立刻就会请他出任财政部长。”

“您的亲戚,亚历山大·德米特里耶维奇将军。”

“据说此人有不可思议的才干:竟挣了千万家私。”

“哪一位大人?”

“何止千万!已经超过四千万了。很快半个俄罗斯就会在他的掌管之中。”

“我给您捎来了大人的问候,”乞乞科夫说道。

“您说什么!”乞乞科夫叫道,不禁目瞪口呆。

“我来了!”就在身边响起了话声。乞乞科夫回头一望,老爷已经穿好衣服,驾车来到了他身旁,他身穿草绿色粗线呢燕尾服,黄色长裤,脖子上未系领结,一副风流少年的派头!他侧身坐在轻便赛车上,把车子塞得满满的。他正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可是胖子已经不见了。赛车又出现在刚才打鱼的地方。又响起了一片呼叫声:“大福马和小福马!库兹马和杰尼斯!”当他驶近府第的台阶时,使他大为惊讶的是,胖老爷已经站在台阶上了,一把将他搂进怀里。他怎么会这样从天而降,真是不可思议。他们按照俄罗斯的古老风俗,彼此交叉亲吻了三次:老爷是一位老派人物。

“千真万确。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个有那么几十万卢布的人,只能慢慢地富起来;谁要是有了几百万,他的活动半径就大了,不管干什么,本钱就能翻上一倍、两倍。他的基础太雄厚,他的活动范围太广阔了。这时连竞争的对手也不会有。没有人能同他较量。不管他给什么东西定个什么价,那就一定是什么价,没有人敢说二话。”

“这个科什卡列夫真怪,”他心里在想。

“我的天哪!”乞乞科夫说道,在胸前画了十字。乞乞科夫直视着科斯坦若格洛的眼睛,——他觉得透不过气来。“不可思议!叫人惊骇得思想都麻木了!人们对细心观察小昆虫的能耐感到惊讶,而我觉得更值得惊讶的是,一个凡人居然有数额如此庞大的巨款在手里周转。请允许我打听一个情况,告诉我吧,取得这样的成就,不用说,在开头的时候,难免不大清白吧?”

长腿大福马赤着脚,就那么光穿一件衬衫,在马车前面跑着穿过整个村庄,村子里家家的小木屋旁都晾着渔网和渔篓:所有的男人都是渔民;然后大福马卸下菜园子的栅栏,于是马车从菜园子来到广场上的一座木建的教堂旁边。在教堂后面,远远地看得见一座座房屋的屋顶。

“是通过最无可指责的途径,采取最公道的办法。”

两个渔夫从大盆里抬起了一条硕大的鲟鱼的头部。“瞧这大家伙!是从河里游来的!”圆滚滚的老爷叫道。“让您的马车驶进院子吧!马车夫,你就从下面的菜园子里过去!赶快去,笨蛋大福马,把栅栏卸下来!他给您领路,我马上就到……”

“难以置信!不是几千,而是千百万哪……”

“那您就感谢上帝吧!小福马,把鲟鱼给他看看。你,笨蛋特里什卡,快把网扔下,”老爷大声喊道,“去帮忙把鲟鱼从盆里捞出来!笨蛋库兹马,你去帮一帮嘛!”

“恰恰相反,要清清白白地赚几千很难,清清白白地赚千百万倒很容易。百万富翁没有必要走歪门邪道,在正道上走,遇到什么全都拿着就是。别人是拿不走的,并不是人人都有那个力量,所以没有竞争的对手。活动半径很大,我说了:不管干什么,本钱都能翻上一倍、两倍。而一千卢布能赚多少呢?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而已。”

“还没有呢,”乞乞科夫说道,他略略举起便帽,在马车上频频点头致意。

“更不可思议的是,事情是从戈比开始的啊。”

“午饭吃了没有?”老爷叫道,一边带着捕到的鱼向岸边走来,他全身裹在网里,就像女士在夏季戴着网眼手套,他把一只手罩在眼睛上遮挡阳光,另一只手放在稍低的部位,那姿态颇像一座维纳斯出浴的雕像。

“不可能不是这样。这是事物发展的常规,”科斯坦若格洛说道。“谁生而拥有成千上万的卢布,依靠这笔钱而养尊处优,他就不会去辛勤创业了,就会产生任性的要求,种种刁钻古怪的愿望还会少吗!开始必须从头开始,而不是从中间开始,——必须从戈比开始,而不是从卢布开始,——必须从底层开始,而不是从高处开始。这样你才能很好地了解人情世故,以后你是不得不周旋其间的。当你对人情世故有了切身体验,当你懂得珍惜每一个戈比,当你历尽艰辛的时候,才会既增添了智慧,也磨炼了意志,有所举措才不会失算,也不会一败涂地。相信我吧,这是真理。必须从头开始,而不是从中间开始。谁要是对我说:‘给我十万,我马上就会富起来,’我是不会相信他的:他是在碰运气,而不是确有把握。必须从戈比开始。”

这时缠在网里的老爷已被拖近湖岸。他感到脚已经够得到湖底了,于是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他看到从湖堤上下来的马车和坐在车上的乞乞科夫。

“这么说来,我会富起来的,”乞乞科夫说道,他不觉想起了死农奴,“因为我的确是从一无所有开始的呀。”

“因为他的身子,您瞧,比别的人白,而且威风凛凛,是个老爷的样子。”

“康斯坦丁,该让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休息了,该睡了,”主妇说道:“你老是唠叨个没完。”

“为什么?”

“您一定会富起来,”科斯坦若格洛不理睬主妇,继续说道。“将来黄金会像流水一样向您源源而来,让您不知道把财富往哪儿藏才好呢。”

“那一定是老爷,科什卡列夫上校,”谢利凡说道。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像着了魔似的呆坐着;他的思绪盘旋于梦幻和憧憬中的金色世界。奔放的想象在未来盈利的金色地毯上绣上了金色的花纹,耳边在回响着一个声音:“黄金像流水一样源源而来。”

舒适的马车在弹性很足的弹簧上轻轻颠簸,继续沿着微微的斜坡,缓缓地向下行驶,终于在牧场上、水磨旁飞驰而过,过桥时发出轻微的轰鸣,在微微起伏的松软的低洼地上轻轻摇晃。没有一丛草丘,也没有一个土墩让你的两肋受到车厢的磕碰!这是一种享受啊,而不是赶路。远处的沙地隐约可见,一簇簇纤细的赤杨和银色的白杨从他们身边飞掠而过。树枝拂着坐在车夫座上的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时不时地碰掉彼得鲁什卡的帽子。严厉的听差一次次跳下座位,咒骂着混账的树和栽树的主人,可就是不愿把帽子系上,或者用手按住,总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发生。这些树很快就有白桦混杂其间,偶尔也有枞树。树根旁杂草丛生;那是蓝色的鸢尾和黄色的野生郁金香。树林里暗下来了,仿佛夜色即将降临。可是蓦地只见到处是闪闪的亮光,宛如闪亮的镜子。树木渐渐稀少,闪光显得更亮了,只见一个大湖横在他们面前,水平面的直径有四俄里。对岸湖边散布着乡村的一大片原木搭建的灰色木屋。水里响着一片呼喊声。大约有二十来人,在水深及腰、齐肩、齐脖子的湖水里,把一张大渔网拖往对岸。出了一桩怪事。不知怎么,和鱼儿一起缠在网里的是一个圆滚滚的人,他呀,横着竖着一般高,活像一个西瓜或大圆桶。他陷入了绝望的境地,正扯着嗓门大喊大叫:“笨蛋杰尼斯,你让库兹马来干!库兹马,你抓住杰尼斯那一头!别那么使劲,大福马!你快到小福马那儿去。鬼东西!告诉你们,这样会把网扯破的!”看来,西瓜担心的不是他自己,因为他那么胖,是沉不下去的,即便翻着跟头想潜入水里,湖水还是会把他托起来;要是在他背上再坐两个人,他仍然会像一个顽强的大水泡似的,带着他们漂在水上,只不过在他们的身子底下呼哧呼哧地轻轻喘气,鼻孔里冒出一串串小气泡罢了。但是他担心极了,唯恐会把网扯破,让鱼儿溜了,所以岸上还有几个人另外用几根绳子拖着他。

“说真的,康斯坦丁,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该睡了。”

这时马车已经驶到下坡路。眼前又展现了一片牧场和遍布一丛丛小白杨林的开阔地。

“你干吗?嗨,你想睡,就去睡嘛。”主人说道,却又住了口,因为房间里响起了响亮的鼾声,雅尔布跟着扯起了更响亮的拖音。他发觉,的确到了该睡的时候了,于是推推普拉东诺夫说道:“别打呼噜啦!”又向乞乞科夫道了晚安。大家纷纷离去,很快就在各自的床上睡着了。

“你呢,除了灌黄汤,就啥也不吃了?好,好得很!你呀,可以说,美得让欧洲都吃惊!”说了这句话,乞乞科夫摸摸自己的下巴,在想:“在有教养的公民和奴仆的粗鲁嘴脸之间真有天壤之别呀!”

只有乞乞科夫睡不着。他的思绪很活跃。他在考虑怎样成为地主,拥有一座真实而非虚构的庄园。同主人交谈以后,一切都了然于胸了!发家致富的前景看来是那样不容置疑!经营庄园的艰难事业现在显得那样容易,那样明白,而且那么适合于他的天性!只要把这些死人抵押掉,就可以买一座实实在在的庄园了!他已经觉得自己正在像科斯坦若格洛所教导的那样采取行动,进行管理,机敏、审慎,在没有透彻地了解旧的以前,决不标新立异;一切都要亲自观察,要了解所有的庄稼汉,摒弃奢侈,完全投身于劳动和经营。他已经在预先品味以后心满意足的生活,那时一切都井井有条,经济机器的齿轮在灵活地运转,强有力地互相推动。劳动在热火朝天地进行;就像灵巧的磨盘飞速地将麦粒磨成面粉一样,一切垃圾和废物都被磨成了源源不绝的利润。那位神奇的主人时时刻刻都在他的眼前。在全俄罗斯,这是使他怀有由衷敬意的第一个人。在此之前,他之所以尊敬一个人,不是因为他有地位,就是因为他有钱。他还从来不曾因为一个人有智慧而尊敬他。科斯坦若格洛是第一个。他明白,和这一位是玩不得什么花样的。他心里想的是另一个计划:买下赫洛布耶夫的庄园。他手头有一万卢布;打算再向科斯坦若格洛借一万五千,因为他曾亲自表示,愿意帮助任何一位真想致富的人;不足的部分再另想办法,或者去抵押,或者干脆拖着。其实这样也行的:随你的便,你去告我好了!这件事他想了好久。他终于进入睡乡,而此时,全家已经在睡梦中度过了整整四个小时。他睡得很沉。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彼得鲁什卡说道。他半转了身子,乜斜着眼睛。“除了下山以后过牧场,就没啥好说了。”

[1] 1俄亩约等于1.09公顷。

“真是个笨蛋!关照过你,别指望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是块木头,彼得鲁什卡蠢得很;彼得鲁什卡恐怕现在还醉着呢。”

[2] 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科学家,避雷针的发明者。

“我呀,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瞧,老是围着马车忙个不停,没空儿;彼得鲁什卡问过马车夫。”

[3] 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

“谢利凡,去科什卡列夫上校家怎么走,你仔细问过了吗?”

[4] “而箱子却很简单地自己就开了”,这句俄谚出自克雷洛夫的寓言,意思是有很多事看上去挺复杂,其实很简单,不要把简单的事复杂化。

“如果科什卡列夫上校真是个疯子,那倒不坏,”乞乞科夫说,他又置身于开阔的田野和苍茫的空间,这时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寥廓的天穹和天边的两朵白云。

[5] 手稿中此后缺一页。——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