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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章

姑娘高贵、可爱的面庞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哎呀,爸爸!我不明白,你怎么还能笑!这种不光彩的行为只能让我伤心,没有别的。当我看到,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欺上瞒下,却没有受到大众的普遍蔑视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在这样的时候,我凶狠,甚至歹毒,想要,想要……”说到这里她差点儿哭了起来。

“鬼东西,他盗窃国家财产,还要求给他奖励!他说,不奖励哪行,我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哈,哈,哈,哈!”

“不过,你别生我们的气呀,”将军说道,“我们完全是无辜的。不是吗?”这句话他是对乞乞科夫说的。“亲我一下,回自己的房间去吧。我马上要更衣就餐。你嘛,”他瞅了瞅乞乞科夫的眼睛,说道:“我希望,就在我这里用餐吧?”

末了,乞乞科夫也发出了感叹的笑声,不过出于对将军的敬意,他发出的声音变成了“嘻”:嘻,嘻,嘻,嘻,嘻。而且他也笑得身子乱晃起来,不过肩膀没有抖动,因为他的肩膀从来没有戴过沉甸甸的带穗肩章。

“只要将军阁下……”

将军笑了。“对呀,伸出脑袋,就是要人摸摸它!……哈,哈,哈!不仅那张脸,它浑身、浑身都脏得像黑炭,就这样还像常言说的,想得到奖励呢……哈,哈,哈,哈!”将军笑得身子乱晃。曾经佩戴过沉甸甸的带穗肩章的肩膀在抖动着,仿佛沉甸甸的带穗肩章至今还佩戴在两个肩膀上。

“不用拘礼,这有什么?我嘛,谢天谢地,还供得起。菜汤总是有的。”

“人人都需要爱呀,小姐,”乞乞科夫说道。“有什么法子呢?就是家畜也喜欢有人抚摩它:它从圈里把脑袋伸出来,就是要表示:喏,来摸摸我呀!”

乞乞科夫灵巧地展开两臂,感激而恭敬地低下头去,所以房间里的东西暂时都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他能看得见的,只有自己那双中筒皮靴的靴尖了。等到他把这个毕恭毕敬的姿态保持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看不到乌琳卡了,她已经消失。站在那里的,是一个蓄着浓密的唇髭和大络腮胡子的魁梧的侍仆,他手里端着银脸盆和洗手的水盂。

这时乞乞科夫觉得自己也理当插句话了。

“你允许我在你面前更衣吗?”

“何必赶他呢?不过,为什么你要那么关心他?为什么还要爱他?”

“不仅是更衣,您可以在我面前做您想做的任何事情。”

“我的宝贝!我总不能把他赶出去吧?”

将军一只手放下长袍,又挽起衬衫的两只袖子,露出了一双大力士般健壮的手臂,他开始洗脸,像鸭子戏水似的。肥皂水溅得四处都是。

“您瞧见了吧,”将军笑着对乞乞科夫说道,“我和她总是这样争吵不休。”接着又对女儿说道:

“是呀,是呀,人人都喜欢受到奖励,”他说道,一面前前后后擦着脖子……“你就奖励奖励他吧!不奖励他,他连偷东西也不会啦!哈,哈,哈!”

“这种话不会是无中生有。我不明白,爹,以你这样极其善良的心地,这样罕有的正直,却会结交一个与你有天壤之别的人,你自己也明明知道,他是个坏蛋。”

乞乞科夫的心情好得无法形容。他突然有了灵感。“将军是个爱说爱笑的好心人——不妨试试!”他想,于是在仆人拿着脸盆出去以后叫道:“阁下!您对所有的人都那么和善而关切,我不揣冒昧,对您有个不情之请!”

“这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什么事?”

“他卑鄙、恶毒,不光是轻浮。谁那样欺负自己的弟兄,还把亲妹妹赶出家门,谁就是恶棍。”

乞乞科夫往四周看了看。

“怎么说下流呢?他有点儿轻浮,这话不错,”将军说道。

“阁下,我有个年迈的叔叔,他有三百名农奴和两千卢布……除了我,没有别的继承人。他年老体衰,不能亲自管理庄园,也不愿把庄园交给我。他提出的理由好古怪,说什么:‘我不了解我的侄儿,说不定他是个败家子。他要用事实向我证明,他这个人是可靠的:他首先要白手起家,自己去挣来三百名农奴,那时我就把自己的三百名农奴也都给他。’”

“谁说他是蠢人了?”她的话说得很快。“除非是你所信任的那个维什涅波克罗莫夫,这个人又轻浮又下流!”

“这是什么话,他是个大傻瓜不成?”将军问道。

“乌琳卡!”将军对女儿说道。“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刚才说到一个非常有趣的新闻。我们的芳邻坚捷特尼科夫并不是那么一个蠢人,我们是看错了。他在干一件大事呢,要写一部一八一二年将军史。”

“是个傻瓜倒也罢了,这是他自己的事。可是我的处境呢,阁下!老头子身边有个女管家,她还有几个孩子。说不定财产就会落到他们手里。”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阁下,”乞乞科夫说道,他几乎以军人的灵敏鞠了一躬,同时像皮球一样轻轻地向后一纵。

“老东西是老糊涂了,就是这么回事,”将军说道。“不过我看不出,我对你能有什么帮助呢?”他惊讶地望着乞乞科夫说道。

“那还是要知道的……”

“我想了个主意。倘若阁下把自己田庄里所有的死农奴都转让给我,签一份买卖契约,好像这些死农奴还活着,那时候我把这份契约拿给老头子看,他就会把遗产传给我了。”

“一个不曾显示英雄气概的庸人,他的名字和父称也有必要知道吗?”乞乞科夫把头偏向一边,谦虚地说道。

这时将军爆发出一阵狂笑,恐怕人类还从来不曾这样笑过。他就那么猛地倒在圈椅里。头向后昂着,笑得差点儿透不过气来。全家都惊动了。侍仆来了。女儿惊慌地赶了过来。

“向您介绍一下我的掌上明珠!”将军对乞乞科夫说道。“不过,我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和父称呢。”

“爹,你是怎么啦?”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眼睛,恐惧地说道。

书房里听到了一阵沙沙声。雕花壁橱的胡桃木门自动地开了,跟着在门旁出现了一个洋溢着生命力的女性身影,一只手抓着门锁的铜把手。即使是一幅有几盏灯从背后投来强光而透明的画,突然在暗室中大放异彩,它也不能像这位女性蓦然出现而引起那样的震撼,她似乎就是为了照亮这间屋子而来。仿佛太阳的光芒同她一起飞了进来,仿佛将军的愁眉不展的书斋开怀大笑了起来。乞乞科夫最初弄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很难说,她是来自哪一方土地。她那纯洁高贵的容颜只有在古代的玉雕上才能找到。她那箭一般挺直、轻盈的身材仿佛高高地凌驾于所有的人之上。然而这是一个错觉。她的身材并不高。这是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异常和谐、匀称所致。衣裳穿在她身上,就好像最优秀的裁缝在一起商量过,怎样才能把她打扮得更美。然而这也是错觉。她的衣着随意而漫不经心:一块未经裁剪的单色衣料在两三处随便收几针,衣裳便做成了,一穿起来,她周身就会出现恰到好处的褶子和皱襞,倘若把这一切与她本人一起描绘下来,那么所有那些衣着时髦的大家闺秀,在她面前都成了五彩缤纷的俗物,成了卖零头布的货摊上的产品。倘若把她和紧裹身躯的衣裳的所有这些皱襞复制到大理石上,人们便会说,这是天才艺术家的临摹。

可是将军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岂敢劳您的大驾,他一定会亲自到府上拜访,”乞乞科夫说道,他稳住心神,又振作了起来,心里暗暗寻思:“真想不到!‘将军’来得太及时了!那是一时糊涂说走了嘴啊。”

“没什么,我的朋友;别担心。你回去吧;我们马上就去吃饭。你放心。哈,哈,哈!”

“什么话!就为了一个无谓的字眼……我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好吧,我愿意亲自到他那儿去。”

他有好几次喘不上气来,接着又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将军式的呵呵大笑,这笑声从前厅一直传到了最远的屋子。

“他不好意思,阁下。”

乞乞科夫毛骨悚然。

“那他为什么不到我这儿来呢?我可以为他收集很多有趣的材料。”

“叔叔呀,叔叔!这老头子要上个大当喽!哈,哈,哈!把死人当做活的!哈,哈!”

“对了,阁下,是参加过卫国战争的将军!”讲了这句话,他心里想道:“打死我也不懂!”

“哈,哈,哈!”将军继续在笑。“这头蠢驴!居然想得出这样的要求:‘让他首先白手起家,自己挣来三百名农奴,那时我就把三百名农奴也都给他!’真是头蠢驴!”

“对不起,我不大明白……这究竟是指什么,是某个时代的历史,还是个人的传记?再说了,是所有的将军,或仅仅是参加过一八一二年卫国战争的那些将军?”

“他是头蠢驴,阁下。”

乞乞科夫讲得语无伦次,把自己也搞糊涂了,他恨不得自己向自己啐一口唾沫,心里暗自在想:“天哪,我这是在胡扯些什么呀!”

“嘿,还有你拿死人去哄老头子的这个馊主意啊!哈,哈,哈!要是能看看你怎样把买卖死人的契约递给他,天晓得我愿出多大的代价。喂,他的情况怎样?长相如何?很老了吗?”

“一般地关于将军,阁下,概括地。说实在的,就是关于本国的将军。”

“大约有八十岁了。”

“什么关于将军?关于什么样的将军?”

“不过还能活动活动,挺精神的吧?想必还很强壮,因为他身边不是还有一个女管家吗?……”

“这是一部……”这时乞乞科夫停了下来,也许因为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将军,也许只不过为了使话题更有分量,他补充道:“一部关于将军的历史,阁下。”

“强壮什么!快入土的人了,阁下!”

“历史?哪方面的历史?”

“这个傻瓜!他是傻瓜吧?”

“不,阁下,不是无聊的玩意儿……他在写重大的题材呢……他在写……写历史呀,阁下。”

“可不是,阁下。他完全是个疯子。”

“不过,我想,他写的是一些无聊的玩意儿吧——打油诗什么的?”

“不过还能乘车到处逛逛吧?去不去社交场合?还能走路吗?”

“将军阁下,您说得完全正确:真是一位有用之才;他以语言天赋见长,有写作才能。”

“能走,不过很费劲。”

“得了吧,他是怎么啦?我并没有生气呀,”将军心软了,说道,“我由衷地喜欢他,而且相信他将来会成为有用之才。”

“这个傻瓜!还挺结实吧?还有牙吗?”

“对将军阁下的丰功伟绩。他不知怎么说才好……他说:‘我但愿能有所……因为说真的,’他说,‘我是懂得尊重拯救祖国的英雄的,’他是这么说的。”

“只剩下两颗了,阁下。”

“对什么?”

“这头蠢驴!老弟,你别生我的气……尽管他是你的叔叔,可他就是头蠢驴。”

“他呀,阁下,十分后悔不曾表达应有的敬意……”

“是头蠢驴,阁下。虽然他是我的亲戚,承认这一点叫我难受,不过有什么法子呢?”

将军皱了皱眉头。

乞乞科夫在撒谎,他承认这一点并不难受,何况他一辈子也未必有过什么叔叔。

“在坚捷特尼科夫那儿,阁下。”

“那么,阁下,您就给了我吧……”

“在谁那儿?”

“你是要我把死农奴给你?为了你异想天开的主意,我把他们连土地,连墓穴都给你!你把整个墓地都拿去吧!哈,哈,哈,哈!老头子啊,老头子!哈,哈,哈,哈!这个叔叔可要上当啦!哈,哈,哈,哈!”

“我的仕途,”乞乞科夫说道,一边在圈椅里坐下,不过不是坐在椅子当中,而是斜着身子坐在边上,一只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开始于税务局,阁下。此后的职务几经变迁:曾就职于贵族地方法院、建筑委员会和海关。我的生活好比风浪中的孤舟,阁下。只能逆来顺受,可以说,我自己就是‘忍’的化身……至于那些想置我于死地的敌人,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简直非笔墨所可形容,所以我只想在暮年寻求一隅之地度过余生。我目前暂住在您的近邻那儿……”

于是将军的笑声又在将军府第的房间里回荡起来。[3]

看来将军听了这样的开场白,不无得意之色。他的头做了个表示赏识的动作,说道:“很高兴认识您。请坐。您曾在哪里高就?”

[1] 地名,古希腊政治文化中心之一,科林斯城邦国家即建立于此。

这两种感觉乞乞科夫都有:既敬又畏。他恭敬地将头偏向一侧,展开两臂,仿佛正准备托起茶盘,并且以惊人的灵巧深深鞠躬,说道:“我认为拜访阁下是我的义务。怀着对在战场上拯救祖国的英雄业绩的崇敬,我认为亲自拜访阁下是义不容辞的。”

[2] 指俄国1812年卫国战争。

骏马飞奔,半小时多点儿,乞乞科夫就驶过了十俄里的距离:起先是茂密的树林,然后是新翻的耕地上新绿乍吐的青苗,然后是冈峦起伏的地带,这儿可以时而眺望远处的景色;然后驶过一条宽阔的林荫道,夹道而栽的菩提树刚开始成活,来到村子的正中央。这时栽着菩提树的林荫道向右一拐,成了一条大街,街道两旁栽着呈椭圆形的杨树,树下围着编结的护栏,大街直抵一扇镂空铸铁大门,正对着大门的是将军府第的图案华丽的雕花山墙,支撑着雕花山墙的是八根科林斯[1]式圆柱。处处散发着油漆的气味,处处油漆得焕然一新,而且不会因风雨侵蚀而陈旧。院子就像镶木地板一样干净。乞乞科夫满怀敬意跳下车来,吩咐为他向将军通报,他被直接领进了将军的书房。将军庄严的仪表使他大为倾倒。他穿着一件绗过的华贵的绛紫色缎子长袍。坦荡的目光,刚毅的面容,花白的唇髭和大络腮胡子,发式在脑后剪得很低,留平头,脖子后面很肥胖,是所谓的三层式,或者说有三道褶子,还有一条裂缝横贯其中;总之,这是在著名的一八一二年[2]大量涌现的典型的将军之一。别特里谢夫将军和我们很多人一样,既有一大堆优点,也有一大堆缺点。这些优点和缺点就像在俄罗斯人身上常见的那样,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在关键时刻——他舍己为人,英勇无畏,慷慨大度,事事精明练达,而掺杂其中的也有任性、爱虚荣、自负,以及俄罗斯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难免会有的毛病——无聊的人身攻击。凡是在职务上超过他的人,他都不喜欢,而且尖刻地议论他们,讲俏皮话挖苦他们。最受他訾议的是他过去的一位同僚,他认为此人的才智和能力都不如他,然而却超过了他,已经是两省总督,他的几处庄园偏偏就在这两个省份之内,这样一来,他仿佛是在他的管辖之下了。为了报复,他一有机会就挖苦他,对他的指示横加指摘,认为他的所有措施和做法都愚不可及。在他身上,似乎一切都很奇怪,包括教育在内,他是拥护教育、热心于教育的;他喜欢表现自己,也喜欢知道别人所不了解的东西,可是不喜欢那些知道他所不了解的东西的人。总之,他爱炫耀聪明才智。他一半受的是外国教育,同时却又想扮演俄罗斯贵族老爷的角色。不难理解,性格中有这样不和谐的因素,有如此强烈、鲜明的对立,在职务上就不可避免地会遇到种种不愉快的事情,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才退伍了,他把一切都归咎于一个敌对的派别,而没有反躬自问的豁达大度。退伍以后,他依然保持着神气十足的气派。不论穿的是常礼服、燕尾服,还是家常的长袍——他始终是他。在他身上从讲话的声音到一举一动,一切都是威严的、命令式的,使下级对他如果不是肃然起敬,至少也是心存畏惧。

[3] 下缺。——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