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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来客说了这番话以后,以迷人的风度,轻轻一碰脚后跟,脚上蹬的是锃亮时髦的中筒靴,上面扣着一溜珠母小扣子,尽管身材富态,却皮球般轻巧地微微向后一纵。

不过他的恐惧立即消失了,因为他看到客人极其灵巧地深深鞠躬,头部恭敬地保持着微微偏向一旁的姿态,并且言简意赅地说明,他久已在俄罗斯各地漫游,既是出于需要,也是为了增加阅历;他说,我国物产富饶,更不必说百业兴旺,土质多样;他说,他是被风景如画的庄园所吸引,不过,尽管如此,如果不是春水泛滥,道路难行,因而马车意外地损坏,他也不敢冒昧登门。他说,话虽如此,不过,即使他的小马车没有出任何毛病,他也不愿放弃愉快地亲自造访的机会,以表达自己的敬意。

安德烈·伊凡诺维奇放心了,他断定这是一位求知若渴、学问渊博的教授,他在俄罗斯漫游,也许是要搜集某些植物标本或化石。他当即表示,愿意在各方面竭诚予以协助:请他随意使唤自己的手艺工人、轮箍匠和铁匠;请他住下,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请他在宽大的伏尔泰式圈椅里就坐,准备听他讲讲自然科学方面的故事。

安德烈·伊凡诺维奇胆怯了。他以为那是政府派来的一位官员。应当说,他在年轻时曾经卷进一场糊涂官司。两个骠骑兵——读了各种小册子的哲学家,一个未毕业的美学家,还有一个输光了家产的赌徒,他们共同筹建了一个慈善协会,为首的是一个年老的骗子、共济会员,他也是喜欢打牌的赌棍,不过最会花言巧语。协会抱有宏大的宗旨——从泰晤士河畔到堪察加半岛,要给全人类带来稳定的幸福生活。为此,需要有数额庞大的经费;向慷慨的协会会员募集了难以置信的巨款。这些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只有那个为首的人知道。他是被两位朋友拉进协会的,他们属于失意潦倒的一群,心地善良,但是由于时常为科学、文明和未来对人类的效劳而频频干杯,后来成了十足的酒鬼。坚捷特尼科夫很快就醒悟了,并且脱离了这个圈子。但协会已经陷入了某些其他活动,这些活动对贵族而言,甚至是有失身份的,以致惊动了警方……所以毫不奇怪,坚捷特尼科夫虽然已经退出,并且同他们完全断绝了关系,还是不能处之泰然。他在良心上不大自在。此刻,他也不无恐惧地望着被推开的房门。

不过客人所谈的多半是内心世界的经历。他把自己的生活比作在大海上漂泊、到处遭遇狂风恶浪的孤舟,谈到他的职务曾屡屡变更,往往因为维护真理而遭到迫害,甚至生命也一再受到仇敌的威胁,他还讲了很多往事,这些故事表明,他倒更是一个务实的人。在结束讲话的时候,他用雪白的麻纱手绢擤了一下鼻涕,其声音的响亮是安德烈·伊凡诺维奇还从未听到过的。有时乐队里有一种狡黠的高音喇叭,猛地一下吹奏起来,嘎的一声,仿佛不是发自乐队,而是就在自己的耳朵里。在这沉睡的宅子里活跃的内室所响起的仿佛正是这样的声音,响声过后,随即飘来巧妙地抖动麻纱手绢而散发出来的一阵香水的幽香。

有一天,安德烈·伊凡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习惯地坐到窗口,像往常一样向窗外闲看,当时他的精神状态就是这样,可是他感到奇怪的是,他既没有听到格里戈里的声音,也没有听到佩尔菲利耶夫娜的声音;倒是院子里有一些奔走忙乱的响动。厨房小厮和擦地板的女仆跑过去打开大门。门口出现了马匹,恰如雕塑或绘画中的凯旋门上的那三匹马:一个马头朝右,一个马头朝左,一个马头在中间。马头上方,在车夫座上的是马车夫和一名听差,听差穿着肥大的常礼服,腰间束着一条大手绢。在他们身后有一位绅士,戴着便帽,穿着大衣,裹着一条色彩艳丽的女式三角围巾。马车在台阶前转弯停下时,这才看清,那原来是一辆带弹簧座的轻便马车。仪表不俗的绅士几乎像军人一样敏捷而灵巧地跳上了台阶。

读者也许已经猜到,这位来客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久违了的可敬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他略显苍老,看来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生活里少不了风霜和烦恼。似乎他的燕尾服也旧了一点,就是小马车、车夫、听差、马匹和挽具也仿佛磨破了,用旧了。看上去,他的经济状况仿佛也有点儿捉襟见肘。不过他的面部表情和待人接物的礼貌、态度依然如故。他的举止、措辞似乎还更加令人愉快了,在圈椅里落座时,还更加灵巧地跷起了二郎腿。他说话的声音更加柔和,他的话语更加审慎温雅,他的举止更加得体,而且在各方面都更有分寸感。他的衣领和硬胸白净胜雪,尽管他身在旅途,他的燕尾服却一尘不染,——简直可以立即应邀赴命名日的宴会。他的脸上刮得干干净净,除非是瞎子,谁也不能不欣赏他那可爱的圆鼓鼓的脸蛋和下巴。

不言而喻,他们的交往从此中断,而爱情也就在一开始便夭折了。生活中一度闪现的光明熄灭了,随之而来的黑暗更加沉重。结果,就是读者在本章开头所看到的那种生活方式——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家里弄得一塌糊涂。地板刷整天和垃圾一起丢在房间中央。裤子会扔在客厅里。长沙发前面的豪华的餐桌上放着油乎乎的背带,仿佛是招待客人的一道菜,而他的生活变得那么空虚,那么无精打采,不但下人对他失去了敬意,简直连母鸡也要欺负他。拿起一支鹅毛笔,他能一连几个小时在纸上无聊地画着奶渣饼、小房子、农舍、大车、三驾马车。可是偶尔一时忘情,在主人不知不觉之中,笔下会自然而然地画出一个线条纤细的小小的人头,灵动而锐利的眼神,一绺头发翘着,于是主人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任何一位写生画家也画不出的那个女孩子的一幅肖像。于是他更加满怀愁绪,相信人间是没有幸福的,因而更加闷闷不乐,听天由命。

宅子里马上就起了变化。他住的那套房间一直关闭着,钉上了百叶窗,此刻突然敞开,室内亮堂堂的。房间都布置起来,很快就气象一新:用作卧室的屋子里,所有必需的寝具都已安排就绪;用作书房的屋子……不过,首先得知道这间屋子里有三张桌子,一张是书桌,放在长沙发前面,另一张是牌桌,放在两扇窗户之间,在镜子前面,第三张是三角形的,贴着墙犄角,它的一边有门通往卧室,另一边的门通往无人占用的、放着一些破旧家具的厅堂,现在它就用作前厅,一年来这里从未有人来过。那张三角形的桌子上叠着从箱子里取出的衣服,那是一条和燕尾服配套的裤子,一条簇新的裤子,一条灰色的裤子,此外,是两件天鹅绒坎肩和两件缎子燕尾服。这些衣服叠成了小金字塔的形状,上面覆着一条绸手绢。在另一个墙犄角,在门和窗户之间,并排放着几双靴子,一双是半新不旧的长筒靴,一双是簇新锃亮的半筒靴,还有一双室内穿的软靴。它们也羞答答地用一条绸手绢遮着,遮得它们好像并不存在似的。书桌上立刻就整齐地摆好了一个放小物件的木匣子、一瓶香水、一本日历、两本长篇小说,那两本小说都是第二卷的。干净的内衣放在卧室内已有的五屉柜里,那些该送去洗涤的内衣都打成一个包袱,塞到了床底下。箱子腾空以后也塞在床底下。在旅途中用来吓唬小偷的一把马刀也放在卧室里,挂在靠近床头的钉子上。一切都显得非常整洁。哪里也见不到一片纸、一根羽毛、一点灰尘,连空气也仿佛变得高雅起来了,散发着健康的、精神焕发的男人那种好闻的气息。他经常更换内衣,每逢周日去澡堂洗澡,并且用湿海绵擦身。听差彼得鲁什卡的那股气味本想暂时待在前厅里,不过彼得鲁什卡很快就搬到厨房里去了,那正是他该去的地方。

将军起初曾相当友好而殷勤地接待坚捷特尼科夫,但两人未能成为知己。他们的谈话往往以争吵、彼此心存芥蒂而告终,因为将军不喜欢有不同意见,不喜欢别人反驳他;而坚捷特尼科夫也是个气量狭窄的人。不用说,他常常为了女儿而原谅那位父亲,因而他们还保持着和气的关系,直到有两位女亲戚,伯爵夫人博尔德列娃和公爵夫人尤贾基娜来将军的府上做客。她们是落伍的过去宫廷中的女官,不过至今还维系着某些上层关系,因此将军对她们有点儿阿谀奉承。她们一到,坚捷特尼科夫就觉得将军对他冷淡了,视若不见,把他当做一个不敢吭声的角色;不知怎么,对他讲话的口气极端轻慢:伙计,听我说,小兄弟,甚至称呼你。这一来终于把他给气炸了。他咬紧牙关,压住心头的气恼,不过他还能保持镇静,用非常恭敬而柔和的语气说话,尽管脸色发紫,满腔怒火;他说:“将军,我很感谢您对我的厚爱。您以你相称,表示亲密的友谊,我本当也以你来称呼您。然而长幼有别,我们之间是不能有如此亲昵的关系的。”将军感到很窘。他字斟句酌,还是有点儿语无伦次,他说,他所说的你这个字眼并不是那个意思,老头儿有时对年轻人称呼一声你是可以允许的(至于自己的身份他一字未提)。

最初几天安德烈·伊凡诺维奇为他自由自在的生活感到担心,担心客人会使他受到拘束,会在生活方式上作某些改变而使他不自在,担心他所采取的那么称心如意的生活日程会遭到破坏;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表现了灵活地适应各种环境的非凡能力。他赞赏主人的哲人般的泰然自若,说这样可以活到百岁高龄。至于离群索居,他说得极为得体,说独处可以培育人的伟大思想。在看了藏书室,并对书籍作了一般的赞美之后,他指出书籍可以使人避免游手好闲的生活。他的话语不多,但很有分量。而在行为举止方面,他的表现就更是恰到好处。他及时出现,及时离去;在主人不想说话时,他决不提出什么要求让他厌烦;他乐意陪他下棋,也乐意与他默然相对。在其中一位吸着烟斗吞云吐雾的时候,另一位虽然不吸烟斗,却会想出应景的消遣,比如说,从口袋里取出乌银鼻烟壶,用左手的两根手指捏住,而用右手的一个指头迅速地转动它,宛如地球绕着轴心旋转,或是用一个指头在鼻烟壶上随意地敲着鼓点,一边吹着口哨。总之,不会妨碍主人。“我是第一次碰到可以相处的人,”坚捷特尼科夫暗自说道:“一般地说,我们缺乏这种涵养。我们有很多人既聪明又有教养,而且心地善良,然而经常保持平稳的心态,可以一辈子与之相处而不会红脸的人呢,——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我们这儿是否能找到很多。他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这便是坚捷特尼科夫给自己客人的评语。

这种情况在坚捷特尼科夫同她之间也同样发生了。他的心里滋生了一种新的、不可言传的情感。他的暗淡的生活蓦地洒满阳光。

乞乞科夫也很高兴能在一位安静温和的主人家里暂时住下来。他对漂泊不定的生活已经厌倦了。在这美丽的乡村,在这早春的一派田园风光里休息一下,即使只休息一个月吧,那就对疗养痔疮也是有好处的。

不过有一个情况差点儿唤醒了他,差点儿使他的性格发生了大转折。他有了一种与爱情相似的情意。但结果还是一场空。在相距十俄里的邻村住着一位将军,我们已经看到,他对坚捷特尼科夫的评语不大友好。将军就是将军,他慷慨好客,喜欢邻居常登门拜访,向他表示敬意,而他自己却并不回访,他用嘶哑的嗓音说话,爱看书,有一个女儿,是罕有的古怪女孩。她像生命本身一样朝气蓬勃。她的名字叫乌琳卡。她所受的教育有点儿怪。她的家庭教师是一个一句俄国话也不会说的英国女人。她幼年丧母。父亲没有工夫照管她。不过他爱女儿爱得发疯,一味地娇惯她。这个在自由放任的环境中成长的孩子,任性而固执。要是有人看到,她的美丽的前额怎样由于暴怒突然布满严厉的皱纹,怎样同自己的父亲激烈地争吵,那么一定会以为她是一个放纵不羁的孩子。不过,只有在她觉得有任何不公平的事情,或者有任何人受到伤害的时候,她才会勃然大怒。但她从来不会为自己而发怒,也从来不会为自己而争吵、辩解。她一旦看到,惹她发怒的那个人处境不幸,她的怒气便会立即消失。任何人要求她周济,她会立即把钱包连同其中的全部所有抛给他而毫不犹豫,毫不计较。她有一种激烈奔放的热情。当她说话的时候,她的一切——表情、措辞、手势仿佛都在紧紧地追随着她的思想;连衣衫的皱纹也仿佛在朝着那同一个方向波动,而且她自己仿佛也眼看就要飞身而起,追随自己的话语而去。她没有什么是藏着掖着的。在谁面前她也不怕暴露自己的思想,她要说的时候,没有任何力量能迫使她沉默。只有她才有的那种迷人而独特的步态是那么无畏、洒脱,以致人人都会身不由己地给她让路。在她面前,不知怎么,一个坏人会觉得不好意思而哑口无言;肆无忌惮、伶牙俐齿的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对她说而张皇失措,而腼腆的人却一反常态,能像生平所从未有过的那样同她侃侃而谈,而且从谈话的最初几分钟开始,他就觉得与她似曾相识,而且她的那些特点似乎曾在哪里见到过,觉得这一切是发生在难忘的童年时期,发生在亲爱的老屋,那是一个愉快的黄昏,一群孩子正在快乐地游戏;于是此后好久,他觉得人到了明白事理的年龄是那么乏味。

很难找到更好的休息的地方了。由于严寒而姗姗来迟的春天蓦地花团锦簇,到处生机勃勃。林中小径已经泛青,在早春那宛如鲜艳的绿宝石的草地上,点缀着黄色的蒲公英,粉红淡紫的银莲花低垂着小小的娇柔的脑袋。成群的蚊子和昆虫出现在沼泽地上;一只水蜘蛛正迅速地追踪而来;接踵而来的各种鸟儿从四面八方飞到枯芦苇丛中。它们都想凑近一点儿互相打量。突然,它们纷纷落下,树林和草地都喧闹起来。村子里跳起了欢快的轮舞。人们可以纵情地游玩。大地绿得多么鲜艳!空气多么清新!花园里处处鸟鸣!幸福,欢乐,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村子里洋溢着欢歌笑语,好像在举行婚礼一样。

哪儿有人能用我们俄罗斯心灵的母语说出“前进”这个万能的字眼呢?有谁了解我们天性的全部力量、特点和全部深度,因而富有魔力地把手一挥,就能驱使我们奔赴崇高的生活呢?俄罗斯人将以怎样激动的泪水,怎样的爱戴之情来回报他啊!然而千百年的光阴流逝,俄罗斯人还像一个未成人的少年,沉浸于可耻的懒散和轻举妄动之中……而上帝依然没有给我们一个能说出这个字眼的巨人!

乞乞科夫时常在外面走走。处处是散步和游览的自由天地。或徘徊于平坦的高地,眺望下面的一片片谷地,谷地里到处是洪水过去所留下的湖泊,光秃秃的树林还像谷地里的一个个黑色孤岛;或走进密林,踏入林木丛生的沟壑,浓密的树枝上挂着一个个沉甸甸的鸟巢,聒噪的乌鸦遮天蔽日地飞来飞去。沿着干燥的土地可以走到渡口,第一批满载豌豆、大麦和小麦的船舶正在陆续离岸,同时,河水震耳欲聋地冲击着带动水磨的齿轮。他去看了看刚刚开始的春播,只见新翻的耕地像一条黑色的带子划过绿色的原野,播种者一只手轻轻拍击着挂在胸前的筛子,抓起种子均匀地撒在地里,一粒也没有撒到外面去。

这样的哭泣意味着什么呢?也许,一颗痛苦的心灵在通过哭泣揭示使它痛苦的可悲的秘密,——在他身上,当初一个刚开始萌生的内心高尚的人没有来得及形成和定型;在少年时代没有经过挫折的磨炼,因而未能达到在障碍重重的逆境中提高自己、完善自己的崇高境界;丰富而伟大的内心感受,好像炽热的钢铁一般熔化了,却没有得到最后的锤炼;对他来说,非凡的导师过早地去世了,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激发因经常犹豫而崩溃的力量和失去韧性的薄弱的意志,再也没有人能够发出振奋人心的呐喊:前进!而俄罗斯人到处都在渴望着这样的呐喊,不论他处于什么地位,属于什么阶层,从事何种职业,不是这样吗?

乞乞科夫到处都走遍了。他和很多人谈了话,其中有管家,有农夫,有磨坊工人。他打听了各方面的情况,了解到田庄在怎样经营,粮食按什么价格出售,春秋两季能磨多少面粉,还问了每个庄稼汉的姓名,谁和谁有亲戚关系,牛是在哪里买的,用什么做猪饲料。总之,什么都问。他也问起死掉的农民有多少。原来死的并不多。他是个聪明人,马上就注意到,安德烈·伊凡诺维奇不善经营。疏忽、懈怠、盗窃的现象随处可见,酗酒的人也不少。他心里想:“坚捷特尼科夫真是个畜生!把这么好的庄园糟蹋成这个样子!否则,一年就有五万卢布的收益!”

他反而高兴,一心一意地构思他的关于俄罗斯的巨著。至于他怎样构思,——读者已经看到过了。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杂乱无章的生活方式。不过有时他也似乎会从梦想中醒悟过来。每当从邮寄来的报刊中看到某个校友的熟悉的姓名,知道他已经在国务活动中卓有成就,或者对科学和世界性的事业作出了力所能及的贡献,隐约的淡淡的愁绪就会袭上心头,由于自己无所作为而自怨自艾的无言的悲哀便油然而生。这时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可厌而又可鄙。往日的学校生活异常鲜明地重现在他的眼前,于是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蓦然出现,栩栩如生……他不禁泪如雨下……

在这样散步的时候,他往往会有一种向往,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当然,不是现在,而是往后,等要紧的事情办妥了,手里有了钱,——自己也能成为这样一份产业的安居乐业的主人。不用说,他的心里马上就会浮现一个年轻美貌、肤色白皙的小妇人,她出身于商人或其他富有的阶层,甚至还懂音乐。在他的想象中还有了年轻的一代,他们将使乞乞科夫这个姓氏香火不绝:一个调皮的男孩和一个漂亮的女儿,或是两个小子,两个甚至三个丫头,让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人确实活过,生存过,而不是像影子或幽灵那样从大地上消失——这样他就无愧于祖国了。这时他还开始设想,要是能升官倒也不错,比如说当个五等文官,那可是令人起敬的官衔啊……一个人在散步的时候,什么想法不会有呢,这些幻想往往让人忘却眼前的寂寞无聊的时光,使人的心情为之而骚动,而神往,而振作,感到乐不可支,即使他自己也明白,这些幻想永远也不会实现!

过去偶尔有邻居顺路来访,或是退伍的骠骑兵中尉,一个满面烟容的爱抽烟斗的烟鬼,或是从当代的小册子和报刊中吸取智慧的思想激进的辍学的大学生。但这也使他感到厌烦了。他开始觉得,他们的谈话有些肤浅,他开始觉得,那种拍拍膝盖的西欧式的坦率,以及鞠躬如仪而又放肆的态度,是直爽、坦率得太过分了。他决定和他们所有的人都断绝来往,而且做得相当粗鲁。情况是这样的,瓦尔瓦尔·尼古拉耶维奇·维什涅波克罗莫夫在天南海北地闲聊时是最令人愉快的谈伴,他是曾在纵火船上当差、目前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退伍上校的代表,同时又是初露端倪的新思想的先锋,有一次他乘车来访,想痛快地畅谈一番,要涉及政治、哲学、文学、伦理道德,甚至英国的财政状况,主人派人出来说,他不在家,却又不小心在窗口露了露脸。两人四目相视。不用说,一个咬牙哼了声“畜生!”另一个也气呼呼地回了一句蠢猪什么的。所有的交往就此结束。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登门了。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的仆人们也喜欢这个村子。他们和他一样,也在这里住惯了。彼得鲁什卡很快就和掌管小卖部的仆人格里戈里混得很熟,不过起初他们俩都挺傲慢,在对方面前摆臭架子,叫人受不了。彼得鲁卢什卡向格里戈里吹嘘他走南闯北,到过好多地方;格里戈里呢,马上搬出彼得堡来让他服输,彼得鲁什卡没有到过彼得堡啊。他提高嗓门,大谈他到过的地方有多么遥远;可是格里戈里对他说了一个地名,这地方在任何一张地图上也找不到,据说有三万余俄里之遥,这下子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的听差傻了眼,张着大嘴合不拢,引来了所有仆人的一阵讪笑。不过他俩之间最后却结成了最亲密的友谊。在村头,所有农民的大叔秃子皮缅开了一家小酒店,它的名称叫“小鲨鱼”。白天,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他们俩在这家小酒店里。他们在那儿成了莫逆之交,或者像老百姓所说的,成了酒肉朋友。

他忽然想到,要给他们办一所学校,可是结果搞得太不像话,使他垂头丧气,还是不曾有过这个念头倒好!办什么学校!谁也没有时间,男孩从十岁起就帮着干活,他们就是这样受教育的……在司法案件和审理方面,他的哲学教授们所讲的法律的微言大义事实上毫无用处。一方瞎吹,另一方也瞎吹,鬼才分得清他们的是非!他发现,对人的真切了解比那些法律、哲理著作的微言大义更有用;他还发现他是有欠缺的,欠缺的是什么呢——天晓得。于是发生了屡见不鲜的情况:农民不了解老爷,老爷也不了解农民;农民成了有错的一方,老爷也成了有错的一方;这样一来,老爷的热心肠冷下来了。他虽然身在干活的现场,却已经心不在焉。镰刀割草时发出轻轻的飒飒声也好,人们在堆干草、垛庄稼也好,有人在附近干农活也好,他的眼睛总是望着远处;要是远处有人在干活,他的眼睛就在近处搜寻目标,或望着一旁的河湾,河岸上有一个红鼻子、红腿的怪物在走动,当然,那是一只鸬鹚,而不是人。他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只鸬鹚在岸边捕到鱼以后,把鱼横衔在嘴里,好像在寻思,要把它吞下去还是不吞下去,——同时,它专注地向下游望去,远处有另一只白色的鸬鹚,它还没有捕到鱼,不过正专注地望着这只已经捕到鱼的鸬鹚。或者,他紧眯双眼,昂首向着寥廓的天空,凝神嗅着田野的气息,耳边响彻轻盈飘忽的飞鸟的鸣声,从天空,从地上,从四面八方汇成音韵和谐的合唱而互不干扰。黑麦地里传来一只鹌鹑断断续续的啼声,一只秧鸡在草丛中一声声地尖叫,在它的上空掠过的一群红雀唧唧喳喳,一只冲天而起的田鹬发出一串长鸣,一只云雀呖呖啼啭,消失在亮闪闪的天际,长空万里,排列成三角形的鹤群发出阵阵长唳,宛如清脆嘹亮的小号。四野苍茫,响彻一片呼应的回音……造物啊!在这穷乡僻壤,在这远离可恶的通衢大道和城市的地方,你的世界依然多么美丽!但他对这些也已感到厌倦。不久他就不再下地,而是枯坐室内,甚至不愿接待有事禀报的管家。

谢利凡所碰到的是另一种诱惑。村子里每到黄昏就歌声飘扬,跳春季圆舞的人们时而围拢,时而散开。现在在比较大的村镇里已很难找到的那些强壮而身材匀称的姑娘,使他一连几个钟头站在那儿,像一只呆头呆脑的乌鸦。很难说那些姑娘谁更美,个个是雪白的胸脯,雪白的脖子,长着狭长的眼睛,眼神儿脉脉含情,迈着孔雀般的步子,一根大辫子垂到腰际。每当他两只手握着姑娘们白白的手儿,和她们在圆舞中慢悠悠地移动,或是和其他小伙子排成一列,像一堵墙似的向姑娘们迎上去,而嗓音响亮的姑娘们也像一堵墙似的,欢笑着向他们迎过来,一边放声唱道:“哥们,把新郎让我们看看哪!”而周围正暮色四合,歌声远远地传到河对岸,忧伤的余音又飘回来,——每当这时,他竟不知身在何处。此后在梦里也好,醒着也好,在清晨或黄昏,他老是觉得,两只手握着白白的手儿在圆舞中慢悠悠地移动。

他想硬起心肠,采取严厉的态度。可是怎么严厉得起来呢?女人一来,可怜巴巴的,哭哭啼啼,满脸病容,一身肮脏的破衣烂衫;她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破烂,只有天晓得。“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就行!随你的便吧!”可怜的坚捷特尼科夫说道,随即就看到,这个病恹恹的女人一走出大门就为了一根胡萝卜同邻家的女人扭打起来,竟把人家的肋骨打折了,连壮汉也自叹不如。

乞乞科夫的几匹马也爱上了新居。辕马、审判官,甚至那匹花斑马都觉得在坚捷特尼科夫家里一点儿也不寂寞,吃的燕麦是上等的,马厩的布局非常合适:每匹马都有单独的马栏,虽然彼此分开,但隔着栅栏能看得见其他的马;所以它们无论谁,即使是离得最远的,如果一时心血来潮,突然嘶叫起来,其他的马就可以立即齐声应和。

至于妇女,他就更难对付。她们时常请假,抱怨劳役太重。真奇怪!他把应交的麻布、浆果、蘑菇和胡桃统统免了,还把其他劳务减少了一半,想让妇女们有时间操持家务,缝缝补补,给她们的丈夫做做衣裳,多开些菜园子。可是事与愿违!女人们懒散起来了,打架、搬弄是非、吵闹不休,以致做丈夫的常常来对他说:“老爷,你让我的鬼婆娘安分点儿吧!简直像个魔鬼,闹得人没法安生哪!”

总之,大家都像在家里一样惬意。说到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走遍辽阔的俄罗斯所寻求的东西,也就是死农奴,那么他即使同十足的傻瓜谈交易,也变得十分小心而审慎了。而坚捷特尼科夫,不管怎么说,毕竟博览群书,爱谈哲理,竭力探究万物的因果关系——为什么?是什么缘故?“不,还是得找个机会,看看能否从其他方面入手。”他这样寻思。他时常和仆役闲聊,顺便向他们打听到,老爷过去常常走访邻近的一位将军,将军有一位小姐,老爷对这位小姐嘛,小姐对老爷也……可后来不知怎么忽然生分了,分手了。他自己也注意到,安德烈·伊凡诺维奇老是用铅笔和鹅毛笔画着一个个小小的脑袋,这些小脑袋彼此都很相像。

于是他负起经营管理的责任。他减轻农民的劳役,减少给地主干活的工作日而给农民留下更多的时间。他赶走了愚蠢的管家。他事必躬亲,常常出现在田头、打谷场、烘谷房、磨坊、码头,出现在驳船和平底船装货和流送的现场,懒汉们都感到困惑不解而搔着后脑勺。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庄稼汉是机灵的,他们很快就明白,老爷尽管勤快,而且对很多事都兴致勃勃地想插手,可是他还不懂究竟该怎么干,该从哪里着手,说起来头头是道,却没有说在点子上。结果,老爷和农民不能说完全不了解对方,可就是别扭,不能协调一致。坚捷特尼科夫发觉,地主土地上的出产不知怎么总是不如农民。播种比别人早,发芽却比别人迟,而干活的人好像并没有偷懒。他当时亲自在场,还吩咐给每人发了一杯伏特加表示犒劳。农民的田里早已黑麦抽穗,燕麦成熟,黍子分蘖,而他的庄稼才开始拔节,还没有打苞。总之,老爷发觉,农民就是在藏奸耍滑,尽管受到了种种优待。他埋怨他们,但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怎么会呢,老爷,我们怎么会不为主人尽力呢!您自己也看到了,在耕地、撒种的时候,我们是多么卖力气来着。您还吩咐赏我们每人一杯伏特加呢。”这叫人有什么话好说呢?“那怎么会搞得这样糟啊?”老爷追问道。“谁知道呢?兴许是下面有虫子咬吧。再说,这个夏季天旱,没下过一滴雨。”可是老爷看到,农民的庄稼没有遭到虫咬,而且雨也下得奇怪,好像是分片下的:农民的庄稼雨水充足,老爷的地里却一滴雨也没有洒到。

有一天,他在午餐后像平常一样,用一根手指让鼻烟壶绕着它的轴心旋转的时候,这样说道:“您什么都有,安德烈·伊凡诺维奇,只缺一样。”

这时还另有一番景象在等待着他。听说老爷回来了,农民们都聚集到台阶前面。各色女帽、头巾、衬衣、无领衫,以及漂亮村民的蓬松的大胡子把他簇拥在当中。只听有人在说:“我们的少爷!你总算想到我们了……”于是那些还记得他的祖父和曾祖父的老人不禁老泪纵横,他自己也忍不住掉泪。他暗自想道:“多深的情意!为什么呢?——就因为我从未见过他们,从未替他们操过心!”这时他发誓要与他们一起劳动,风雨与共。

“缺什么?”他喷出一口浓烟,问道。

可是叔叔的雄辩对侄儿不起作用。乡村被想象为一个自由的栖息之地,陶冶思想情操的家园,从事有益活动的唯一天地。他已经搜罗了一些有关农业的新书。总之,在这次谈话的大约两个星期之后,他已经来到了度过童年的乡下,周围就是那令每一位来宾和旅客赞叹不已的美丽风光。一种新的情感油然而生。在他的心里久已淡忘的往日印象开始复苏。有很多地方他已经淡忘,因而他好像一个陌生人似的,好奇地望着那美不胜收的旖旎景色。于是不知怎么,他蓦地怦然心动。道路沿着峡谷通向蓊郁荒凉的森林深处,他看到,上上下下都有生长了三百年的三人合抱的古橡树,错杂地散布在冷杉、榆树和那些高过白杨梢头的黑杨之间,要是问:“这森林是谁家的?”人们便答道:“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走出森林,道路从牧场穿过,经过一片片小白杨林,以及一些老的和幼嫩的柳树,而远处是绵延的山岭,接着过了两座桥梁,在不同的地方越过同一条河流,于是这条河便时而在右,时而在左,要是问:“这些牧场和水漫地是谁家的?”人们便答道:“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然后道路向上坡延伸,来到一片平坦的高地,路的一旁是还未收割的庄稼,有小麦、黑麦和大麦,另一旁就是他刚才乘马车走过的地方,这些地方突然仿佛近了,道路渐渐昏暗起来,因为它渐渐隐入了枝繁叶茂的树荫,这些大树散布在一直延伸到村庄的绿草如茵的草地上。于是隐约露出了一栋栋刻有花纹的农家木屋,庄园主的一幢幢石砌建筑物的红色屋顶,高大的宅第和古老的教堂,教堂的圆顶闪着金灿灿的光芒,这时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不用问就知道是来到了哪里,于是内心郁积的种种感触终于迸发了,他大声地感叹道:“唉,难道我一直是个傻子吗?命运让我成为人间乐园的主人,而我却要当个抄写死板公文的奴才?受了教育,提高了文化教养,积累了知识,以便为管辖下的民众谋福利,改善整个地方的状况,履行地主的义务,而地主既是法官,又是管理者和秩序的维护者,可是却把这个位置托付给愚昧无知的管家,自己反而在既未曾谋面,对其品格、脾气也毫不了解的人们之间办理例行公事,——放弃实实在在的管理,而对远在千里之遥的省份从事这种文牍上的脱离实际的管理,可我的足迹从未到过那些地方,因而我只能干出无数不切实际的蠢事来!”

“缺一位生活伴侣,”乞乞科夫说。

四等文官惊讶得张口结舌。他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番滔滔不绝的高论。他思索了一下,大致上这样说道:“不过毕竟……不过,那怎么行……怎能躲在乡下呢?生活在庄稼汉之间能有什么交往?在这里就不同了,在街上迎面就会遇到一位将军,一位公爵……与你擦肩而过的可能就是一位……再说……喏,还有煤气照明,是工业发达的欧洲嘛;而在那儿,遇见的不是庄稼汉,就是农妇。何苦如此,何必要一辈子与粗人为伍呢?”

安德烈·伊凡诺维奇一声不吭。谈话就此结束。

“叔叔,问题不在这里,”侄子说道。“要我向他请求原谅不是难事。是我错了;他是上司,我不该那样同他讲话。不过情况是这样。我有别的工作啊:我有三百名农奴,可是庄园衰败不堪,管家是个蠢人。如果换个人代替我坐在办公厅里抄抄公文,国家不会有什么损失,要是三百个人交不上赋税,损失可就大了。您怎么看呢?我是地主啊……要说工作……如果我努力保护这些托庇于我的人,改善他们的命运,从而为国家提供三百名忠实厚道、不酗酒、肯干活的国民,那么我的贡献有哪一点不如那个微不足道的科长列尼岑呢?”

乞乞科夫没有害臊,他另找了个时间,那已是在晚餐之前,在天南海北闲聊时突然说道:“说真的,安德烈·伊凡诺维奇,您不妨成个家呀。”

坚捷特尼科夫对工作很快就习惯了,不过工作不再是他原先所想象的最重要的事业和目标,而是某种次要的东西了。工作决定着他的时间分配,使他更加珍惜余暇的时光。任四等文官的叔叔已经在想,侄子会有出息的,而侄子却突然闯了祸。在安德烈·伊凡诺维奇的为数颇多的朋友中间,有两个所谓不得志的人。这是一些脾气古怪的不安分的人,他们不仅不能平静地容忍不公平的事情,甚至不能容忍在他们看来似乎是不公平的现象。他们本来是心地善良的人,行为却有失检点,在要求别人迁就、姑息自己的同时,对别人却毫不宽容,他们的激烈言辞和对社会满怀义愤的样子,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激起了他的易怒的神经和脾气,使他开始注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这些事他过去是从来不予理会的。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列尼岑,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的一位科长,突然不如他的意了。他开始在这位科长身上找出无数缺点。他觉得,列尼岑在同上级谈话时,整个儿地变成了甜得叫人腻味的糖,在下级面前却成了酸醋;觉得他像所有那些小人一样,谁要是在节日里不登门祝贺,他就找碴儿,要是在门房的来访登记册上少了谁的名字,他就对谁挟嫌报复;就因为这些他对列尼岑厌恶至极。仿佛有一个恶毒的小鬼在唆使他同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过不去。他乐此不疲地寻找机会,而且他是做到了。有一次他对他那么出言无状,以致上司向他宣布——要么请求原谅,要么辞职。他提出了辞呈。身为四等文官的叔叔大为惊讶,来恳求他道:“你就看在基督的分上吧!怎能这样呢,安德烈·伊凡诺维奇!你这是干什么呀?仅仅因为碰到一个不合你心意的上司,就放弃刚刚开始的美好前程!行行好吧!你是怎么了?怎么了?要知道,倘若都像这样,那就没有人会留在这儿工作了。你醒醒吧,收起你的傲气和自负,去同他谈谈!”

坚捷特尼科夫哪怕吭吭声也好噢,似乎这个话题本身就让他烦。

哪里没有快乐呢?在彼得堡也有,尽管彼得堡显得严峻而阴沉。外面三十度的严寒在肆虐;暴风雪,这北国孕育的女妖,呼啸着扫过人行道,让人睁不开眼睛,毛皮领子、胡髭和牲口毛茸茸的脸上仿佛扑上了粉,可是,透过纷飞的雪花,在某处的四层楼上,一扇小窗口在那高处亲切地闪着灯光:一个不大的舒适的房间,几支朴素的硬脂蜡烛,在茶炊的响声的伴随下,谈谈使心灵感到温暖的话题,读读富有灵感的俄罗斯诗人的光辉诗篇,而这些诗篇是上帝给自己的俄罗斯的恩赐,于是年轻人的那颗年轻的心怀着崇高的热情怦然跳动,这是在正午的天空下也不会有的。

乞乞科夫没有害臊。他在晚餐后又第三次找了个时间,是这么说的:“我反复斟酌您的情况,认为您还是结婚好,否则会得忧郁症的。”

靠着叔叔的面子,他好不容易总算进了一个厅级机关。他被领进富丽堂皇的敞亮的大厅,那镶木地板,闪亮的办公桌,好像这里是帝国重臣讨论国家大事的地方,他看到无数衣冠楚楚的先生们歪着头在奋笔疾书,鹅毛笔发出一片沙沙的声音,他自己也被安排在一张办公桌旁就坐,要他马上抄写一份公文,而公文的内容偏偏是微不足道的(它涉及三卢布,要传抄半年),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仿佛他是由于什么过失而受到处罚,从高年级降到了低年级;他觉得坐在他周围的先生们那么像一群小学生!像到极处的是,其中有些人在那里看荒唐的翻译小说,把书塞在他们所处理的案卷当中,装出在办公的样子,上司一来就惊慌得发抖。他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奇怪,似乎过去的学习比现在的工作还更有意义,对工作的准备比工作本身还更美好。他怀念起学校来。蓦地,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差点儿哭了。房屋在旋转,人和桌子变得影影绰绰,他勉强熬过了这两眼发黑的时刻。“不,”他清醒过来,暗自说道:“我要着手工作,不论在开始时这工作显得多么渺小!”他克制失意和气愤,决心学着别人的榜样办公。

也许这一次乞乞科夫所说的话很有说服力,也许这一天坚捷特尼科夫的心情特别倾向于袒露心迹,——他叹息一声,向空中喷出一口烟,说道:“天生的幸运儿才能万事如意呀,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于是他把往事全盘托出,讲了他和将军结识和绝交的全过程。

但青年是幸福的,因为他有未来。随着毕业的时候渐渐临近,他的心不禁怦怦跳动。他对自己说:“这还不是生活;只是对生活的准备;真正的生活是工作的时候;那时才谈得上建功立业。”于是那使来宾人人惊叹的美丽家园,他不屑一顾,也不拜别父母的坟墓,而像所有追求荣誉的人那样,匆匆赶往彼得堡,那是我们热情的青年从俄罗斯的四面八方趋之若鹜的地方,——去工作,去展现才华,博得赏识和提拔,或者结果却只是对平庸、冷酷、虚有其表的社会教养略懂皮毛。不过,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的雄心壮志,一开始就被他的叔叔,四等文官奥努夫里·伊凡诺维奇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说,最要紧是要能写一手好字,首先必须从习字入手。

乞乞科夫从头到尾听了他的故事,这才知道,就为了一个你字,竟闹到如此地步,他深感意外而大吃一惊。好一会儿,他凝神注视着坚捷特尼科夫的眼睛,不知该怎么看他:是个十足的傻瓜呢,还是有点儿乖僻而已,他终于说道:

安德烈·伊凡诺维奇生性文静。无论是某位夫人在校长寓所的窗前所组织的同学们的夜宴狂欢,还是同学们仅仅因为一位神父不大聪明而亵渎神明的行为都不能吸引他。不,他的心灵即使在睡梦中也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他不会被诱惑;然而他感到沮丧。荣誉感已经被唤醒,却没有供他施展抱负的舞台。那就不要唤醒它岂不更好。他听着在讲台上声嘶力竭的教师们,心里却在怀念过去的导师,这位导师不急不躁,善于讲得让人心领神会。什么学科,什么课程他没有听过!医学、哲学,甚至法学,还有篇幅宏大的人类通史,这部通史老师讲了三年还只讲了序论和某些德国城市行政区的发展史,——天知道,他什么课没有听过!但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了一些模糊的片断。由于天资聪颖,他感到课不该这么教,该怎样教呢——他就不知道了。于是他时常怀念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他是那么黯然神伤,不能自拔。

“安德烈·伊凡诺维奇!您得了吧!”他握着他的双手说道:“怎么谈得上侮辱呢?你这个字眼究竟有什么侮辱的含义呢?”

在教学方面也出现了怪现象。学校聘请了几位新老师,他们有新见解、新观点、新角度。他们给学生灌输大量新的术语、新的词汇;他们的讲课既有逻辑性,又紧跟种种新发现,而且讲得激情洋溢,口沫横飞,然而,唉!就是没有科学本身的勃勃生机。在他们的嘴里,脱离实际的科学散发着死气沉沉的气息。总之,一切都颠倒了。学生们对领导和权威失去了敬意,开始嘲笑班主任,也嘲笑教师。他们叫校长费季卡[2]、圆面包和其他绰号。他们堕落了,不再是孩子气的顽皮了,他们的有些行为使学校不得不把其中的很多人开除,逐出校门。两年之内,学校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这个字眼本身毫无侮辱的意思,”坚捷特尼科夫说道,“侮辱不在于这个字眼的含义,而在于说话时的语气。你!——这意味着:‘记住,你是个废物;我接待你,只是因为这里没有更优秀的人而已;现在来了一位公爵夫人尤扎金娜,你就该知道自己的地位,到门口站着去吧。’就是这个意思!”在这么说的时候,恬淡温和的安德烈·伊凡诺维奇双目炯炯;他的语气流露着感情受到侮辱的愤懑。

渴望上进的孩子一想到他终究会进入这个班级,一颗火热的心就狂跳不已。看来,对我们的坚捷特尼科夫来说,还有谁能比这位导师更优秀呢!可是偏偏就在他升入这个英才济济的班级时,——这是他梦寐以求的,非凡的导师却过早地溘然长逝!啊,这对他是多大的打击!这是他第一次遭到的多么可怕的损失!他觉得,仿佛……[1]学校里一切都变了。接替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的是某个费奥多尔·伊凡诺维奇。他立即加紧建立一些表面的秩序;向孩子们提出了只有向成人才可以提出的要求。他觉得孩子们的自由散漫就是放肆。仿佛故意与自己的前任作对似的,第一天就宣布,智慧和成绩无所谓,他看重的是良好的操行。奇怪的是,费奥多尔·伊凡诺维奇竟未能如愿。学生们偷偷地胡闹起来。白天循规蹈矩,夜晚却酗酒成风。

“就算有这么个意思,那又怎样呢?”乞乞科夫说道。

学校里的教师不多。大部分学科由他亲自讲授。没有学究气的专门术语,没有浮夸的见解和观点,他善于传授科学的真谛,使每一个孩子都明白,他为什么需要科学。他从各门学科中只选取那些能培养国家公民的内容。大部分课程都是讲年轻人将要面对的处境,而且他善于生动地描绘他们未来活动的种种情况,使孩子们虽然身在学校,思想和心灵却已经活跃在未来的工作岗位上。他决不隐讳什么,人生道路上所难免的一切悲哀和障碍,将要面临的各种威胁和诱惑,他都集中起来,赤裸裸地加以展示而毫不掩饰。他什么都知道,似乎一切社会阶层和职位他都曾亲历。或许是由于强烈的荣誉感已被激起,或许是由于这位非凡的导师的目光在说:前进!而这是俄罗斯人所熟悉并且会对他们敏感的天性产生神奇效果的字眼,反正青年们从一开始就寻求困难,渴望到艰苦的地方去,到障碍重重的地方去,到更需要表现精神力量的地方去。从这里毕业的人为数不多;然而都是经过战斗洗礼的人。在工作上他们能坚守动荡不定的岗位,而很多人,甚至比他们更聪明的人,却经受不住考验,个人遇到一点儿不愉快的事,便放弃一切,或是消沉、懒散、失去理智而堕落,被贪官和骗子所控制。然而他们总是毫不动摇,而且凭着对现实、对人的了解,凭着自己的聪明干练,甚至对坏人也能产生强烈的影响。

“怎么!在这种行为之后,您要我继续上门走动吗?”

孩子们多么爱他啊!不,孩子们对自己的父母也从来不会如此眷恋。不,即便是在疯狂的年龄,陷入疯狂的恋情,那澎湃的激情也不像对他的爱那么强烈。终其一生,直至暮年,满怀感激之情的学生,在早已长眠地下的恩师的生辰,都会为怀念他而举杯,合目流泪。他的轻微的鼓励就会激起震动、快乐、战栗,就会激发出人头地的豪情壮志。缺乏天分的孩子他是不予久留的:他们只有一个短期的学程。但有天分的学生却要完成加倍的学业。升入毕业班的只有经过挑选的尖子,它和其他学校的毕业班完全不同。只是在这里,他才要求学生具备那种最高的智慧,而有些人却向年幼的孩子们提出这样的要求,那是很不明智的,这种最高的智慧就在于,决不嘲笑别人却能忍受一切嘲笑,宽恕蠢人的冒犯而不动怒,而且不失去自控的能力,在任何情况下决不挟嫌报复,而是保持不为所动、泰然处之的冷静;一切可以培养坚强的男子汉的方法,都在这里付诸实践,他还亲自与学生们一起进行不断的试验。啊,他是多么了解人生这门学问!

“那么您说这是什么行为呢?这甚至不能说是一种行为,”乞乞科夫冷静地说道。

似乎一切都会使他有所成就。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聪明伶俐,有点儿爱沉思的气质,略显病弱,他所进的学校,校长是当时的一位非凡的人物。这位出类拔萃的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是年轻人的偶像,教育界的奇才,对人的天性赋有敏锐的直觉。他是多么了解俄罗斯人的特点!多么了解儿童!多么善于催人奋进!没有一个淘气的孩子不在淘气之后主动来向他认错。不仅如此,他接受严厉的训斥,而在离开的时候,却并不垂头丧气,而是昂首挺胸。有一种力量在鼓舞他,在召唤他:“前进!跌倒了,就要尽快站起来。”他并不对孩子们高谈良好的操行。他常说的是:“我要求的是智慧,而不是别的什么。谁要是考虑怎样才能成为一个聪明人,他就没有时间胡闹,于是淘气的行为就会自行消失。”确实,淘气的行为果然自行消失了。不求上进的人会受到同学的轻视。他们会被年幼的孩子叫大蠢驴和笨蛋这样气人的绰号,却不敢动他们一指头。“这太过分了!”很多人这样说,“聪明的孩子会成为狂妄自大的人。”“不,并不过分,”他说,“我不会把没有天分的学生长期留在这里;他们读完一个学程就够了,我还有专为聪明的学生而设的另一个学程。”确实,所有有天分的学生都在他那儿进修另一个学程。他对很多顽皮行为都不加约束,认为这是心理素质发展的萌芽,并且说这些顽皮行为对他是有用的,正像斑疹对医生有用一样,——为的是准确了解人的内在的东西。

“怎么不是行为啊?”坚捷特尼科夫惊讶地问道。

时光就这样过去了,一个三十二岁的年轻人,孤孤单单的,一味枯坐着,穿着长袍,也不系领结。他不想游玩,不想走动,甚至不想站起来,甚至不想打开窗户透透新鲜空气,而乡野的旖旎风光,任何一位来宾都不禁欣然赞叹,对主人自己却仿佛并不存在。读者由此可见,安德烈·伊凡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在俄罗斯并没有绝迹,这些人过去被叫做:懒虫,恋炕的,旱獭,现在怎么称呼,说真的,我不知道。这是生就的脾气,还是后来作为严酷而可悲的环境的产物而形成的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还是说说他的童年和受教育的经过吧。

“这是将军们的习惯,而不是什么行为,他们对所有的人都称你。再说,一个功勋卓著、值得敬重的人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

午餐前两小时,他走进书房潜心著述,这一著作要从人文、政治、宗教、哲学等各个方面把握整个俄罗斯,要解决时代向俄罗斯提出的艰巨任务和难题,并且明确地规划俄罗斯的伟大未来;总之,全然像现代人所爱好的那样向自己提出要求。不过,这一壮举多半只是想想罢了:他咬咬鹅毛笔,纸上出现了一些素描,然后这一切都被撂到一边,他拿起一本书来,直到午餐时就再也不曾放下。他边读书边吃浓汤、调味汁、烤肉以及馅饼,因而有些菜凉了,有些菜干脆没动。然后是一袋烟,一杯咖啡,自己和自己下棋,至于此后直到晚餐前他干了些什么——真的,这就难说了。好像是什么也没干。

“这是另一回事,”坚捷特尼科夫说道,“如果他是一个老者,穷人,不傲慢,不妄自尊大,不是将军,那么我倒会让他以你相称,甚至恭恭敬敬地加以接受。”

此外,一个仆人的孩子在哭,他挨了妈妈的耳光,一条细腿猎犬蹲在地上尖声嗥叫,因为厨子从厨房探出头来,把开水浇了它一身。总之,一片大呼小叫的声音让人无法忍受。老爷全都看见,全都听到。直到闹得太不像话,简直闹得什么事也没法干了,他才打发人来关照,大家轻点儿吧。

“他是道地的傻瓜,”乞乞科夫寻思:“贫贱者可以,将军却不行!……”“好吧!”他说道:“就算他侮辱了您,可您以牙还牙,也已经同他两清了。只顾争吵,却把自己的事情撂在一边,——这一点,对不起,我就不敢苟同了……既然目标已经确定,就必须勇往直前。何必在乎别人的非议呢?人总是会非议别人的,这是人生就的德性。从来不非议别人的人,现在您在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个。”

可不是,老爷就坐在窗口,而且全都看在眼里。

“这个乞乞科夫是个怪人!”坚捷特尼科夫诧异地暗自想道,这番话使他深感困惑。

“瞧,他就坐在窗口,全都看在眼里。”

“这个坚捷特尼科夫多么古怪啊!”这时乞乞科夫也在想。

“老爷在哪里?”

“安德烈·伊凡诺维奇!我要像亲兄弟一样同您谈谈。您缺乏经验,这件事就让我来办吧。我去见见这位将军,并且向他解释,这种情况之所以发生,从您这方面来说,是由于误会,由于年轻和不谙人情世故。”

“总管和你一样,也是个贼。你以为老爷不知道?他就在这里,他全都听见了。”

“我不想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坚捷特尼科夫感到很委屈,说道:“而且我也不能托您去办这件事。”

“你同总管也会闹起来的,你这个管仓库的小奴才!”格里戈里吼道。

“低三下四我是不会的,”乞乞科夫感到很委屈,说道。“我像所有的人一样,犯某种过失是可能的,但低三下四——从来不会……对不起,安德烈·伊凡诺维奇,我是出于好心,没有想到您会把我的话理解得如此不堪。”这番话他是怀着自尊感说的。

“这玩意你要不要?”贱货,或者说佩尔菲利耶夫娜尖声叫道,她把大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之间伸了出来,——这女人动作挺冲,虽说她很爱好由她锁起来保管的葡萄干、水果软糖和各种甜食。

“我错了,请您原谅!”受感动的坚捷特尼科夫握住他的双手,急忙说道。“我没有想侮辱您。我发誓,我十分珍惜您善意的同情!不过让我们丢开这个话题吧。这件事今后不必再提啦!”

先是掌管小卖部的家仆格里戈里在对管家婆佩尔菲利耶夫娜吼叫,大致上是这么说的:“你这个讨厌的婆娘,贱货!你呀,臭娘们,你是不该说的!”

“这样的话,那我到将军那里去一趟。”

早晨他迟迟醒来,略微抬起身子,久久地坐在床上,一边揉着眼睛。偏偏他的眼睛是小小的,揉起来格外费工夫,这时候下人米哈伊洛拿着脸盆和毛巾一直站在门口。这可怜的米哈伊洛站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然后去厨房吃点东西,然后再回来,——老爷还是坐在床上揉眼睛。最后他总算起来了,洗洗脸,穿上长袍,踱进客厅,喝喝茶、咖啡、可可,甚至还有刚挤出来、正冒着热气的新鲜牛奶。每一样都稍微啜几口,面包被搓得粉碎,烟灰磕得到处都是。这一坐就是两个小时。这还不够,他还端着凉茶踱到对着院子的窗口;而窗外每天都会上演这样一出好戏。

“为什么?”坚捷特尼科夫困惑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平心而论,他不是坏人,不过是无所事事罢了。世上游手好闲的人多着呢,为什么坚捷特尼科夫就不可以游手好闲呢?不过,还是来看看他生活中的一天吧,这一天和他其余的日子毫无二致,就让读者自己据以判断,他的性情如何,他的生活与周围的秀丽风光有几分相称。

“登门致意。”

他是怎样的人,境况怎样,品格和秉性如何?这个嘛,女读者们,就得问问他的邻居了。有一位邻居是如今行将绝迹的,在纵火船上当过差的机灵的退伍校官,在谈起他时是这么说的:“一个十足的畜生!”住处相距十俄里的一位将军说:“这个年轻人不蠢,就是太自负。我倒是能为他效劳,因为我在彼得堡有关系,甚至在宫……”将军没有把话说完。县警察局长以这样的一句话作为回答:“我明儿正要到他家去收取欠缴的税款!”有人问他村子里的庄稼汉,他们的老爷怎样,庄稼汉什么也没说。可见,舆论不妙。

“这个乞乞科夫是个怪人!”坚捷特尼科夫在想。

它属于一位年方三十三岁、尚未娶妻的年轻幸运儿,他是特列玛拉罕县的地主,安德烈·伊凡诺维奇·坚捷特尼科夫。

“这个坚捷特尼科夫是个怪人!”乞乞科夫在想。

谁是这座乡村的住户和主人呢?它好像地势险要的城堡,从这边简直无法靠近,必须绕到另一边才能进去,那儿处处有橡树在殷勤迎客,它们伸开宽阔的枝丫,仿佛张开友好的怀抱,把客人送到主人府第的正门,我们曾在后面看到这座府第的顶楼,而此刻它已经赫然展现其全貌了,它的一侧是一溜农家木屋,饰有雕花屋脊和马头形木雕,另一侧是教堂,那些金十字架和悬空金链的金色镂花在闪闪烁烁。这个角落是哪一位幸运儿所拥有的呢?

“就在明天吧,安德烈·伊凡诺维奇,大约上午十点我去他那里。我看,拜访人家以表示敬意,还是越快越好。我的小马车还没有完全修好,请允许我借用一下您的马车。”

风景真美,要是在那顶楼上凭栏远眺,风景就更美了。来访者站在阳台上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他惊讶得透不过气来,直叫:“天哪,这里是多么开阔啊!”展现在眼前的景色一望无际:在灌木丛和风磨点缀其间的草地那边,是几条绿色的林带;在林带那边,透过苍茫暮色可以看到黄灿灿的沙地。接下去又是林带,已是深蓝色的了,蓝得像海,像那在远处升腾弥漫的雾;接着又是沙地,颜色更浅了,却仍然是一抹淡黄。群山的白垩山脊横卧于遥远的天际,甚至在阴雨天也闪着白光,仿佛永远有太阳在照耀着它。在山脊的耀眼的白光中,在群山脚下,有几处仿佛是袅袅蓝烟似的斑点。那是远处的几个小山村;不过,这些村子肉眼已经看不清楚了。只有在夕阳下光芒四射的教堂金顶在告诉人们,那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巨大村落。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深深的寂静中,即便隐约飘来而又消失于寥廓空间的天籁,也打不破这静谧。站在阳台上的客人在观赏了两个小时之后,依然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说:“天哪,这里是多么开阔啊!”

“瞧您,这还用说吗?您就是主人:马车也好,别的东西也好,全都听您使唤。”

有一处,山峦的一侧更显得草木蓊郁,枝繁叶茂。由于山谷地势崎岖,经过人工栽培,南方和北方的植物都汇集到了这里。橡树、枞树、山梨、枫树、樱桃和黑刺李,金雀花和缠绕着蛇麻草的花楸果,漫山攀援,或相互扶持生长,或彼此阻碍。上面,在靠近山顶的地方,绿色的枝叶中夹杂着老爷家房舍的一个个红色屋顶,隐没其后的农家木屋的屋脊和马头形木雕,老爷府第那有雕花阳台和拱形大窗户的顶楼。在那成片的树木和屋顶之上,高耸着一座古老的乡村教堂的五个闪闪发光的镀金圆顶。每个圆顶上都竖着雕镂的金十字架,由同样是雕镂的金链所固定,因而远远望去,金十字架和金链仿佛是凌空闪烁,幻化成一片片火炽的金币。而这一切都在河水中投下美丽的倒影,树梢、屋顶、十字架都倒悬水中,丑陋的长着窟窿的柳树有的立在岸边,有的立在水里,柳条和柳叶纷纷垂向水面,仿佛在端详水中这幅美妙的图画,只要滑溜的水草和嫩黄的睡莲那浮在水面的翠生生的绿叶不来干扰它们。

这样谈了以后,他们互道晚安,各自就寝去了,不免都在心里议论着对方的怪。

崇山峻岭逶迤千里,宛如筑有雉堞和炮眼的雄伟的城墙,拱卫着广阔无垠的要塞。群峰巍然屹立于广袤的大平原之上,或断裂成黏土石灰岩的悬崖绝壁,溶洞处处,沟壑纵横,或形成圆鼓鼓的青翠悦目的山包,覆盖着从砍伐过的树根上萌生的仿佛羊羔皮似的幼嫩灌木,或是遍布奇迹般地逃过了斧子的摧残而幸存的郁郁苍苍的森林。一条大河或沿着河岸,与两岸一齐蜿蜒曲折,或漫过河岸,流进草地,在那儿转几个弯,在太阳下闪烁着火焰似的波光,又隐入白桦、白杨和赤杨的丛林之中,然后从树林中得意洋洋地奔流而出,桥梁、风磨和堤坝簇拥着它,仿佛在每个拐弯处追赶着它。

说起来也真蹊跷!第二天给乞乞科夫把马牵来,他几乎以军人的轻巧纵身跳上马车,一身簇新的燕尾服,雪白的领结和坎肩,驱车向将军表示敬意去了,这时坚捷特尼科夫却激动起来,这样激动的心情他很久以来就不曾有过了。他那生了锈的昏昏欲睡的思维变得活跃而骚动不宁。神经的亢奋使这位至今沉溺于怠惰生活的富贵闲人陡然百感交集,心潮澎湃。他忽而在沙发上坐下,忽而走到窗前,忽而拿起书来看,忽而想静静地想一想——这个愿望成了泡影!脑子里一片空白。忽而他竭力什么也不去想——这番努力也归于徒劳!仿佛思维的片断,思维的一鳞半爪在蠕蠕而动,从四面八方往他的脑子里挤。“这真是咄咄怪事!”他说着,走近窗口去看那条大路,大路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在路的尽头,尚未落定的尘埃还如烟如雾。不过,让我们撇开坚捷特尼科夫,去追随乞乞科夫吧。

然而这是多么诱人的穷乡僻壤,多么令人流连忘返的地区啊!

[1] 手稿中此句未写完。——原注

为什么老是要描写贫困、贫困,以及我们生活中的缺陷,还要从穷乡僻壤和我国偏远的地区发掘人物呢?有什么法子呀,既然写作者的特性就是如此,在他自身有了缺陷以后,他就再也不能描写别的什么,只能老是要描写贫困、贫困,以及我们生活中的缺陷,还要从穷乡僻壤和我国偏远的地区发掘人物了。这不,我们又偶然来到了穷乡僻壤,又来到了一个偏远的地区。

[2] 费奥多尔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