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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一章

不过不能说,我们的主人公生性凉薄,麻木不仁,以致没有同情和恻隐之心;其实这些感情他都有,甚至很想解囊相助,只是决不能花钱太多,不能动用原本决定不予动用的钱,总之,父亲关于爱惜、储蓄每一戈比的攒钱经起了作用。但他没有为金钱而金钱的贪欲;他还没有被爱财如命的贪婪所控制。不,推动他的不是这些,他向往的是未来的丰足富裕的生活,有高车骏马、豪华府第、美味佳肴,这才是他挥之不去的梦想。为了终究有一天必定能拥有这一切,他才珍惜每一文钱,暂时既亏待自己,也亏待别人。每当某个富翁的轻车名马鞍辔鲜明地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的时候,他就像木桩似的愣在原地,等到醒过神来,仿佛大梦初醒地说道:他当初也不过是跑腿的小职员哪!凡是足以炫耀财富和享乐的一切都会对他产生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影响。走出校门之后,他甚至不愿休息:他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只想尽快工作,履行公务。不过,尽管他有品学兼优的证书,却好不容易才在省税务厅里谋了个差使。就是在偏远地区也得有靠山才行呢!他得到的是一个卑微的职务,年薪三十或四十卢布。但他决心恪尽职守,战胜一切,克服一切。果然,他表现了闻所未闻的奉献、耐心和克勤克俭的精神。他从早到晚钻在文件堆里,不知疲倦地写着,他不回家,就睡在办公室里的桌子上,有时同看门人在一起就餐,尽管如此,他却保持着整洁的习惯,衣着体面,和颜悦色,举止间甚至流露出一种高贵的气度。应当说,税务厅官员们的特点是外貌特别丑陋。有些人的脸就像烤坏了的面包:面颊向一边鼓起,下巴又歪到另一边,上唇肿得好像水泡,而且还裂开一条缝;总之,十分难看。他们讲话似乎都很严厉,那腔调仿佛是要把谁揍一顿似的;他们常给酒神上供,这表明在斯拉夫人的天性里还保留着不少多神教的残余;有时甚至像俗话说的,灌饱了黄汤才来上班,所以在办公室里很难受,空气里弥漫的绝不是芬芳的气息。在这样的一群官僚之间,乞乞科夫不可能不引起注意而受人垂青,他在各方面都与那些人截然不同,他容貌俊俏,谈吐文雅,而且滴酒不沾。但尽管如此,他的仕途仍然崎岖难行,他遇到的上司是一位已经年迈的科长,一副冷酷、麻木不仁、不动声色的样子,永远如此,一辈子不曾露出过笑容,甚至从来不向谁问候一声。谁也不曾见到他哪怕有一次改变过常态,即便是在大街上,即便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哪怕有一次他对什么显得关切,哪怕是喝醉了,在酒醉时笑一笑;哪怕像喝醉了的强盗那样粗野、畸形地乐一乐呢,可是这一切在他身上连影子也没有。在他身上简直是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凶残,也没有善意,而在这全然的虚无之中有着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东西。他的冷酷的、大理石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触目的不端正之处,丝毫没有这样的缺点;面部的轮廓是严格对称的。只有满脸坑坑洼洼的麻子,用民间的话来形容,就是魔鬼夜夜在这张脸上磨豌豆来着。看来没有任何人间的力量能够接近他,博得他的好感,但乞乞科夫作了尝试。起先他通过一切细微的小事讨他的欢心:仔细观察他写字的鹅毛笔是怎样削的,然后照样准备了几支,每一回都把它们放在他的手边;把他桌上的灰沙和烟草吹掉、掸掉;给他的墨水瓶换一块新的抹布,找来他的帽子,那是世间所曾有过的最龌龊不堪的帽子,然后每次在下班前的那会儿把这顶帽子放在他身旁;倘若他的后背蹭到了墙上的白粉,就替他刷干净——然而这一切都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好像这些事根本就不曾有过一样。最后他暗中打听了他的家庭生活,知道他有一个成年的女儿,她的那张脸也像是夜里在上面磨过豌豆一样。他寻思要从这方面下手。打听到她每逢星期日上哪个教堂以后,每一回都来到她的对面,衣着整洁,硬胸浆得笔挺,于是事情有了转机:严厉的科长动摇了,居然邀请他去喝茶!办公厅里的同事们转眼间就发现,情况起了变化,乞乞科夫住到了他的家里,成了他家里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帮着买面粉、白糖,对女儿就像对未婚妻一样,赶着科长叫爸,还亲吻他的手;局里的人都以为,二月末在大斋之前要举行婚礼了。严厉的科长甚至开始在上司面前替他钻营,于是过了若干时候,乞乞科夫本人也补了一个开缺的位子,当上了科长。看来这也就是他与科长联络的主要目的;因为他立即把自己的箱子秘密送回了家,而且第二天就搬进了另一个住所。对科长已经不再赶着叫爸了,也不再亲吻他的手了。婚事就此告吹,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不过,每次相遇,他总是亲切地握着他的手,邀请他到家里去喝茶,结果是永远神情呆板、冷若冰霜的老科长不禁摇头喃喃自语:“他哄骗了我,哄骗了我噢,这个鬼儿子!”

巴甫卢沙从第二天起就开始上学了。他没有表现出对什么学科有特殊的才能;他的优点是勤奋和整洁,可是在另一方面,在务实方面,他却有过人的聪明。他马上就领悟了、懂得了处世之道,在与同学们的交往中,他确实做到了让别人款待他,而他不但从来不回请,有时甚至把得到的馈赠收藏起来,然后再卖给他们本人。他在童年已经善于克制自己。父亲给了他五十戈比,他一文也不动用,相反,当年就有了额外的收入,可以说,表现了罕有的钻营能力:他用蜡捏了个灰雀,涂上色,卖了个好价钱。后来有一段时间又干了一些别的投机营生,比如说:他在市场上买了很多食品,坐到课堂里比较有钱的同学身边,一发现他有点儿作呕,知道这是饥饿袭来的迹象,就仿佛无意中从椅子下面朝他露出姜饼或牛奶面包的一角,吊足胃口以后,再根据胃口的大小收钱。有两个月,他不停地逗弄一只关在小木笼子里的老鼠,终于把它训练得能够按照口令站立、躺下、爬起来,后来把它也卖了个好价钱。攒足五卢布,他就把小钱包缝起来,再用另一只小钱包存钱。对领导他的表现就更聪明了。谁也不能像他那么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应当指出,老师非常喜欢安静和良好的操行,不能容忍聪明调皮的孩子;觉得他们一定会在背后嘲笑他。谁要是被他看作机灵乖巧的学生,那么只要稍微动一动,或者不知怎么无意中抬抬眉毛,就足以惹来他的愤怒。他会撵他走,狠狠地处罚他,“老弟,我要磨掉你的傲气和倔强!”他说,“我把你看透了,比你自己还更了解你。你就给我跪在这里吧!我让你尝尝饿肚子的滋味!”于是可怜的孩子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磨破了膝盖,整日整夜地挨着饿。“才能和天赋?这都是胡说,”他说道:“我只看操行。哪怕什么也不懂,只要操行值得称赞,我就让他门门功课得满分;倘若我看到谁有坏脾气,爱嘲笑人,我就给他打零分,哪怕他比梭伦[3]还聪明!”老师就是这么说的,他恨死了克雷洛夫,因为后者说过:“依我看,喝酒无妨,只要懂行,”[4]他总是眉飞色舞地讲到,在他过去教书的那所学校里是那么安静,连一只苍蝇飞过都听得见,在整整一年里,没有一个学生在教室里咳嗽过或擤过一次鼻涕,所以在打下课铃以前你不可能知道,教室里有没有人。乞乞科夫马上就领会了老师的意图,懂得了行为举止应当怎样。上课时不管后面的同学怎样拧他,他连眼睛、眉毛都不动一动;下课铃声一响,他连忙跑上来,抢在所有同学的前面,把风帽递给老师(这位老师戴的是风帽);递上帽子以后,他第一个走出教室,想方设法在路上再碰到老师两三次,频频脱帽敬礼。他的努力取得了完全的成功。在校时期他给人留下了极佳的印象,毕业时各科成绩均名列前茅,获得了毕业证书和烫有金字“厉学敦行”的纪念册。走出校门以后,他已经是外貌很有吸引力的年轻人了,到了该刮胡子的年纪。这时他父亲去世。给他留下了四件穿得破旧不堪的毛线衣,两件旧的羊羔皮衬里的常礼服和一笔微薄的款子。看来他的父亲只会劝别人攒钱,自己攒的却并不多。乞乞科夫立即把破旧的农舍和一点薄田卖了一千卢布,把一家人都迁往城里,打算在那里定居并担任公职。就在这时,那位喜爱安静和良好操行的可怜的老师由于愚昧和其他过错被赶出了学校。老师开始借酒浇愁,最后连喝酒的钱也没有了;贫病交迫,孤苦无依,沦落到在一处没有生火的、被遗弃的破屋里栖身。过去老是使他觉得倔强、狂妄的那些聪明而调皮的学生,了解到他的可怜的处境,当即为他捐款,甚至为此而卖掉了许多必需品;唯有巴甫卢沙·伊凡诺维奇借口没有钱,只拿出了区区一枚五戈比的银角子,同学们当即把钱扔还给他,叹道:“嗨,你这个吝啬鬼!”贫穷的老师听到自己过去的学生们的这番义举,双手掩面,昏花的老眼不禁泪如雨下,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在行将就木的时候,是上帝让我哭泣呀,”他声音虚弱地说道,听人说到乞乞科夫,他不禁长叹,又说道:“唉,巴甫卢沙!人是多么会变哪!他曾经是那么一个品德优良的学生,从来不胡闹,像丝绸一样柔和!——他哄骗了我,把我骗惨啦……”

这是他最难迈过的一个坎儿。此后的一切便进展得比较容易而顺利了。他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他具备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一切:温雅的谈吐、举止和工作上的干练。有了这些资本,过了不久他就钻营到了一份所谓的肥缺,而且非常出色地利用了这个差使,应当知道,就在那时开始对贪污受贿雷厉风行地严加追究,他丝毫不惧,反而立即善加利用,使之对自己有利,从而表现了俄罗斯人只有在处境窘迫时才会显示出来的那种善谋对策的本色。其中的奥妙是这样的:某个求告者来了,并且把手伸进口袋里,想取出在我们俄罗斯所谓的有霍万斯基公爵签字的介绍信[5],“不,不,”他一见,就摁住他的手,微笑着说道,“您以为我会……不,不。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是我们应当做的,不需要任何报酬!在这方面您就放心吧,明天一切都会办妥。请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您自己就不用操心了,一切都会给您送到府上。”求告者大喜过望,简直是欣喜若狂地回家去了,他想:“这才是个人物啊,这样的人多些就好了,简直是稀世之宝!”可是求告者等了一天、两天,不见有人把公文送来,第三天还是白等。他来到办公厅,事情还没有着手办呢;他去找稀世之宝。“啊,对不起!”乞乞科夫抓住他的两只手,彬彬有礼地说道:“我们的事情太多了;不过明天一切都会办妥,明天一定,真的,我简直感到惭愧!”而他的神情动作是那么令人着迷。要是这时衣襟不知怎么掀开了,马上就有一只手伸过来加以制止,并且摁住衣襟。可是明天、后天、第三天,仍然无人登门。求告者醒悟过来:得了吧,该不是有什么名堂吧?一打听,人家告诉他,要给那些书记员才行。“怎么会不给呢?我准备拿出二十五戈比嘛,五十也行。”“不,不是二十五戈比,要给每个书记员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白票子才行呢。”“拿白票子给书记员!”求告者惊呼。“您别发火嘛,”人家回答道:“没错,书记员们得到的也就是二十五戈比,其余的都进了上司的腰包啦。”迟钝的求告者拍拍脑门,对这种新花样不禁破口大骂,痛骂官员贪污受贿和他们那种温文尔雅的假正经。过去你至少知道该怎么办:给主管的官员送上一张十卢布的红票子,事情就妥了,现在倒好,要白票子,还得磨蹭一个星期才让你明白过来;所谓的廉洁奉公都见鬼去吧!求告者的意见当然是对的,不过现在贪污受贿已经绝迹了啊:所有的头头都是品德高尚的清官了,只有那些秘书和书记员才是骗子。不久乞乞科夫又有了更加广阔的活动舞台:为启动一项投入巨额资金的公家建筑工程成立了一个委员会。他在该委员会也占有一席之地,是一名活跃的委员。委员会立即投入工作。围着建筑物忙碌了六年;不知是受到恶劣气候的干扰,还是建材不合适,这座公家的大厦再也不能在地基上有所进展。可是在城市的其他一些地方,委员们却各有一套漂亮的私人住宅拔地而起,看来,那里的土质比较好吧。委员们已经开始养尊处优,安享天伦之乐。只是在这时乞乞科夫才稍稍摆脱了自我克制和自我牺牲的严酷戒律。这时他长期来的苦行僧式的生活才终于有所放松,原来他从来就不是没有享乐的欲望,只是在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善于自制罢了,这是别人完全做不到的。他奢侈起来:他有了相当出色的厨师、考究的荷兰衬衫。他已经给自己买了全省还没有人穿过的上等呢料,而且从这时起他时常穿深棕、暗紫带花点的衣服;他已经买了两匹骏马,还亲自拉着缰绳,让拉边套的马转圈儿;他已经养成了把海绵放在掺有香水的水里浸湿,用来擦身的习惯;他已经在买能使皮肤光滑的价格不菲的香皂;他已经……

我们这位主人公的出身暧昧而低微。他的父母是贵族,不过是世袭贵族,还是本人受到册封那就只有天晓得了。他面貌不像父母。他出生时在场的有一个亲戚,是那种矮墩墩的、通常被叫做水鸭子的女人,至少她把婴儿抱到手上时就曾嚷嚷:“他完全不像我想象的样子!本该像外婆,那倒还好,可他一生下来,就像俗话说的:不像爹,不像娘,倒像个过路的少年郎。”最初生活仿佛透过一扇雪封的朦胧的小窗口瞅着他,给他投去酸溜溜的歧视的一瞥:童年的他既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伙伴!一间小小的正房,有几扇无论冬夏都不打开的小窗户,父亲有病,穿一件衬着粗毛羊羔皮的长长的常礼服,赤脚趿着一双编织的拖鞋,老是唉声叹气,在室内踱来踱去,往墙角的一个痰盂里吐痰。孩子整天坐在长凳上,手里握着一支鹅毛笔,手指上甚至嘴唇上都沾满了墨水,眼前永远是那同样的文字:不可说谎,听从尊长,心存美德;房间里总是响着拖鞋的沙沙声和吧嗒吧嗒声,还有熟悉却总是严厉的训斥:“又胡闹!”这是在孩子倦于单调的作业而在文字上加上个括号或添上个小尾巴的时候;而且永远会有那种熟悉的、总是很烦人的感觉,就是话音刚落,身后就会伸过来长长的手指,用指甲把耳朵边掐得生疼。这就是他童年初期的一幅可怜的写照,他还勉强保留着模糊的记忆。但生活总是变化莫测,一天,在春初的太阳升起,河流泛滥的时候,父亲带着儿子坐上载货用的四轮大车出门了,拉车的是一匹瘦弱的花马,马贩子都知道,绰号叫喜鹊的就是这种马;驾车的是一个矮小的驼子,他是唯一属于乞乞科夫父亲的农奴家庭的鼻祖,老爷家的差使几乎全由他包了。喜鹊拖着他们走了两天不到;他们在路边宿夜,遇到河流便涉水而过,啃着冷馅饼和烤羊肉,第三天早晨才来到一座城市。在孩子面前突然展现了城市的豪华壮丽的街道,使他惊讶得有好几分钟合不拢嘴来。后来喜鹊和大车扑通一声掉进了一个大坑,那是一条狭窄的小巷的巷口,它一路朝下,而且满是泥泞;在驼子和老爷本人的催逼之下,喜鹊倒腾着四条腿,在小巷里费劲地挣扎了好久,终于把他们拉进了一个小小的院子,这小院子坐落在斜坡上,一栋旧屋子前面有两株花儿盛开的苹果树,屋后是一个矮小的花园,里面只有花楸、接骨木和掩蔽在其深处的小木棚,上面盖着板条,有一扇狭长暗淡的小窗户。他们的一个亲戚就住在这里,她是一位年迈体弱的老妇人,天天早晨还要上市场,然后把自己的袜子放在茶炊上焐干,她拍拍孩子的脸蛋,欣赏着小胖墩。他要在这里住下了,每天到市里的高等小学上学。父亲住了一宿,第二天就打道回府了。分手时父亲不曾流泪;给了他五十戈比铜币零用和买零食,更重要得多的是给了他一番聪明的告诫:“听着,巴甫卢沙,好好读书,别任性,也别贪玩,要时常讨老师和领导的喜欢。倘若领导喜欢你,即便学习差一些,天赋差一些,你照样能有出息,出人头地。不要和同学们结交,他们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要结交,就结交比较有钱的,必要时他们说不定会对你有用。不要招待宴请任何人,能让别人款待你,那就更好,最要紧的是要爱惜每一文钱,积攒起来,钱这东西比什么都可靠。同学或朋友会欺骗你,倒霉时出卖你的首先就是他们,而钱是不会出卖你的,不管你怎么倒霉。有了钱,世界上什么事都能办到,什么路都能打通。”在这样告诫一番之后,父亲告别儿子,又坐上喜鹊拉的四轮货车慢慢地回家了,从此父亲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不过这番谈话和告诫,他已经铭记在心。

可是,突然派来了一位新的首长,撤了原来的那个鸟东西。他是一位军人,挺严厉,为人疾恶如仇,反对贪污受贿和一切所谓不公正的行为。第二天他就使人人心惊胆战,他要求查账,发现了亏空,处处资金短缺,立即注意到了漂亮的私人住宅,于是开始逐个审查。官员们被革职;漂亮的私人住宅一律没收,拨给各种慈善机构和世袭兵学校[6]使用,一切都化为泡影,尤其是乞乞科夫。他的脸虽然好看,却突然不为上司所喜欢,为什么呢,只有天晓得,这有时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反正上司恨死了他。不过他毕竟是个军人,所以对文官那些诡谲伎俩并不了解,过了不久,另外一些官员凭着道貌岸然的外表和善于阿谀逢迎的本领,骗取了他的好感,于是将军很快就落入更坏的骗子手的掌握之中,而他却根本没有识破他们;他甚至很得意,总算找到了合适的人选,还沾沾自喜,吹嘘自己知人善任。乞乞科夫马上就看透了他的特点和脾气。在他的领导下,人人都成了狠斗不正之风的令人生畏的人物;他们事事处处追究不正之风,就像渔夫用尖矛追捕又大又肥的鱼一样,而且干得卓有成效,在短短的时间里人人都有了几千卢布的收益。这时候不少过去的官员翻然悔悟,改邪归正,又被重新录用。可就是乞乞科夫怎么也挤不进去,不管他怎样费尽心机,也不管将军的首席秘书在霍万斯基公爵介绍信的驱使下,怎样为他百般说情,全都白费劲,这位秘书是很善于驾驭将军的鼻子的,就是在这件事上却一筹莫展。将军是这样一种人,虽然常常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但要是他脑子里有了什么想法,那就完全像是一枚钉子,怎么拔也别想把它拔出来。聪明的秘书所能做到的,仅仅是把有污点的任职履历销毁,就这还多亏他绘声绘色地向上司描述了乞乞科夫的家庭的凄惨遭遇,从而打动了上司的恻隐之心,使他网开一面,其实乞乞科夫还幸而没有成家。

我们挑选的这位主人公能否为读者所喜爱,很值得怀疑。女士们不会喜欢他,这是可以断言的,因为女士们要求主人公必须完美,倘若心灵和肉体上有什么瑕疵,那就完啦!不论作者怎样深入地窥探他的心灵,即便比镜子更清晰地把他的形象反映出来,人们也不会认为他有什么价值。光是肥胖和人到中年这两点就对乞乞科夫大为不利:主人公肥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的,相当多的女士一定会扭转身子说:“呸,恶心!”唉!这一切作者心知肚明;尽管如此,他却不能拿一位品德高尚的人作主人公。不过……也许就在这篇小说里,会奏响某些至今未被拨动的琴弦,会展现俄罗斯精神的无限丰富的蕴藏,出现一位英勇豪迈的奇男子,或一位举世无双的俄罗斯美少女,她具有女性的惊人的心灵美,是美好向往和奉献的化身。在他们面前,其他民族的那些有美德的人都会黯然失色,就像书本比起活的语言会黯然失色一样!一旦抒写俄罗斯人的内心感受……人们便会发现,在其他民族的天性中轻轻掠过的东西,是怎样深深地植根于斯拉夫人的天性之中……但何必过早地谈论未来的事情呢?作者这样做是很不得体的,他早就是一个成年男子,受过严峻的内心生活的磨炼,拥有一份难得的独处的清醒,不该像小青年一样忘乎所以。一切都有自己的顺序、地点和时间!而有美德的人还是未能成为主人公,甚至可以说一说,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终究该让可怜的有美德的人喘息一下了,因为“有美德的人”在人们的口头上辗转相传,已经成了一些空洞无谓的字眼;因为人们已经把有美德的人变成了一匹被役使的马,没有一个作家不是骑在他身上,并且用鞭子和随手拿到的东西驱策着它:因为有美德的人已经被弄得疲惫不堪,在他身上美德已经没了影儿,只落得瘦骨嶙峋;因为人们是在虚伪地呼唤有美德的人;因为人们并不尊重有美德的人。不,终究该是给卑鄙之徒上套的时候了。好,我们这就来给一个卑鄙之徒上套!

“唉,好吧!”乞乞科夫说道,“人家抓住我不放了,我认栽,不必再求他啦。哭也于事无补,得干点儿实事。”于是他决心再从头做起,重新忍辱负重,节衣缩食,尽管他一度春风得意。他必须迁往别的城市,在那里为自己赢得一个好名声。不知怎么事事都不如意。在短短的时间内不得不调换了两三个岗位。都是一些又脏又低贱的活儿。要知道,乞乞科夫是上流社会所曾有过的最讲究体面的人。尽管他起初要在肮脏的人群中混,但心里总记着过去那整洁的环境,喜欢办公室里的桌子都漆得闪亮,处处显得高雅。他从来不允许自己出语粗俗,如果发现别人在言谈中对官衔或贵族身份缺乏应有的敬意,总是感到受了侮辱。我想,读者会乐于知道,他每两天就换一次内衣,而在酷暑中甚至每天一换,只要稍有一点儿难闻的气味,就使他受不了。由于这个缘故,彼得鲁什卡来替他脱衣服和靴子的时候,他每回都在鼻孔里塞点儿麝香石竹,而且在很多情况下他和姑娘们一样敏感;因此重新落到了酒气熏天、举止粗俗的人群之中,对他来说是很难忍受的。不论他怎样力图振作,在这个身处逆境的时期还是瘦了,甚至脸色发青。他本来已经开始发福,有了丰满体面的体形,读者在初次与他相逢、结识时,他的模样就是那样,还不止一次在对镜自怜时想着美妙的未来:年轻的老婆,稚气的孩子,一想起来便不觉莞尔;可是现在,偶尔不经意地对镜子中的自己看一眼,不禁惊叫:“我的圣母啊!我变得多么形容可憎了呀!”以后就许久不愿再照镜子。可是我们的主人公全都忍受着,咬着牙忍受,耐着性子忍受,——终于有一天,他到海关去工作了。应当说,这份工作早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他看到过,海关的官员能弄到多么精美的进口工艺品,能把多么漂亮的瓷器和细亚麻布分送给姑姨姐妹。他早已再三感叹道:“那才是令人神往的地方啊:又靠近边境,又是一些有教养的人,而且可以搞到多么雅致的荷兰衬衫!”还得再补充一句,这时他还会想起一种特别的法国香皂,它能使皮肤异常白皙、娇嫩;它是什么牌子,可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想边境是一定会有的。所以他早就想到海关工作,只是舍不得建筑工程委员会现有的种种好处,而且他的考虑也对,无论如何海关毕竟还只是在天上飞的仙鹤,而委员会却是已经到手的山雀。现在他就决心非去海关不可,而且如愿以偿。他非常热心地投入工作。他似乎命中注定该是海关官员。像他那样的机灵、敏锐、目光犀利,不仅见所未见,而且闻所未闻。不出三四个星期他就把海关工作摸熟了,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甚至不用过磅,不用测算,一看发货单就知道,哪一匹呢绒或布料有几俄尺;把一包货物拿在手上一掂,就能马上报出它有几磅。至于搜查走私物品,连同事们也说,他简直有狗一般的嗅觉:看到他那么耐心地去摸索每一颗纽扣,而且这一切都干得极度冷静,不可思议地彬彬有礼,你不能不感到惊讶。要是被搜查的人气得发狂,恶狠狠地想照准他那和颜悦色的脸蛋狠揍一顿,这时他的脸色和彬彬有礼的举止丝毫不改常态,只是边搜查边说道:“劳驾,请您抬一抬身子好吗?”或是:“夫人,您到另一个房间去一下好吗?我们一位官员的太太有话要同您在那里谈谈。”或是:“对不起,我要用小刀把您大氅的衬里拆开一点儿,”于是一边说,一边从里面取出一条条披肩、头巾,冷静得就像是从自家的箱子里拿东西一样,甚至上司也说,他是个恶鬼,而不是人:他会去搜查车轮、车辕、马耳朵,还把手伸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哪一位作家也想不到会把手伸到那儿,而且也只有海关官员才可以这么干。可怜的旅客在通过海关以后,有好几分钟还醒不过神儿,一边擦着浑身冒出来的麻疹似的细细的汗珠,一边画着十字嚷嚷:“哎哟,哎哟!”他的处境很像一个从禁闭室里跑出来的学生,领导上叫他进去是要训导一番,结果却完全出乎意料地抽了他一顿鞭子。在一个不太长的时期内,走私者被他搞得走投无路。他给来自波兰的所有犹太人带来的是风暴和绝望。他的正直和铁面无私是不可克服的障碍,可以说,到了不通情理的地步,甚至那些充公的货物和为了避免登记造册的麻烦而没有入库的小工艺品,他也决不用来为自己谋取一点儿好处。如此无私地尽忠职守,不会不引起普遍的惊奇而终于被上级知道。他得到了官衔和提拔,于是提出了将走私犯一网打尽的方案,只要求由他亲自决定执行的办法。他立即被委以指挥和实施任何搜查的全权。这对他来说是正中下怀。当时有一个组织严密的庞大的走私集团;他们的大胆的冒险将攫取数以百万计的暴利。他早已有了这方面的情报,还拒绝了来人对他的收买,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还不到时候。”他在获得了号令一切的全权之后,当即通知了走私集团,说:“现在是时候了。”他的盘算是太精明了。这时他的一年所得,是他忠于职守、苦干二十年也挣不到的。过去他不愿同他们有任何交往,因为他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小卒,能得到的微乎其微;然而现在……现在完全不同了:他可以提出任何条件。为了办起事来更加畅通无阻,他把另一个官员也拉下了水,这是他的同事,尽管头发也已经花白,却未能经得住诱惑。条件谈妥了,于是走私集团开始行动。他们的行动有一个辉煌的开端:读者无疑听说过人们经常谈到的那次别出心裁的西班牙绵羊旅行的故事,这些绵羊套着两层皮袄越过国境,把价值百万的布拉班特花边[7]藏在皮袄下面偷运进来。这件事就发生在乞乞科夫在海关任职的时候。要是没有他亲自参与,世界上哪个犹太人也别想办得成这样的事。在发生了三四起绵羊越境的事件之后,两位官员都有了四十万的巨款。据说,乞乞科夫的财产甚至超过了五十万,因为他更加敢作敢为。要不是有妖邪作祟,这笔飞来之财天知道会增加到多么庞大的数字。两位官员是鬼迷了心窍:简单地说,他俩是疯了,不为什么竟吵了起来。有一回两人争得兴起,也许还有了点儿醉意,乞乞科夫骂另一位官员是神父养的,他倒真是神父养的,可不知为什么却气得要命,他立刻反唇相讥,措辞激烈而且非常尖刻,话是这么说的:“不,你胡说,我是五等大员,不是什么神父养的,你才是神父养的呢!”接着为了更加激怒他,还故意挖苦道:“是的,我就说你是,怎么样!”这样一来,他就把他完全给顶了回去,把他的骂人话再回敬给他本人,尽管“我就说你是,怎么样!”这句话可能很有力量,可是他还觉得不解气,又写了一封揭发他的告密信。不过,听说他们本来就为了一个女人而彼此不和,用海关官员们的话来说,这个小女人像芜菁一样,又鲜嫩又壮实;还听说,有些人被人雇用,傍黑在昏暗的小巷里把我们的主人公狠揍了一顿;不过又听说,这两位官员都是受了别人的愚弄,那小女人是受一个上尉沙姆沙烈夫的指使。情况究竟怎样,只有天晓得;最好还是让有兴趣的读者自己把这个故事编完吧。主要的是,与走私犯的秘密来往已经败露。五等大员虽然自己也完蛋了,但也扳倒了同事。两位官员被押上法庭,抄了家,没收了全部家产,而且这场灾难突如其来,仿佛晴天霹雳。他们宛如大梦初醒,骇然发现,自己闯了大祸。五等大员按照俄罗斯人的习惯开始借酒浇愁,六等文官却挺住了。不论办案的上司嗅觉多么灵敏,他居然把一部分钱隐藏了起来。这个饱经沧桑、熟谙人情世故的官场老手费尽心机,在有些地方他百般讨好,在有些地方花言巧语,在有些地方拍马奉承,而拍马总不会错的,在有些地方他塞点儿小钱,总之,他巧于周旋,总算没有落到同事那样身败名裂的下场,而且逃过了刑事审判。但是财产也好,各种进口的小工艺品也好,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他已经一无所有;这一切又有别人趋之若鹜。他保住了大约一万卢布,以备穷困潦倒时的需要,还有大约两打荷兰衬衫,一辆单身汉乘用的小巧的轻便折篷马车,还有两名仆人,车夫谢利凡和听差彼得鲁什卡,此外,海关官员们由于心地善良,还给他留下了五六块香皂,让他保养娇嫩的脸蛋,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瞧,我们的主人公又陷入了怎样的处境!真是大祸临头!这就是他所谓的:因为在工作上维护真理而遭到迫害。现在大概可以断定,在经历了这样的风浪、考验、厄运和切肤之痛之后,他会远避他乡,带着剩余的一万卢布血汗钱,到一个小县城的偏僻平静的角落去,穿着印花布长袍,独坐在小矮屋的窗口了其余生,星期天排解一下庄稼汉们在他窗前的斗殴,或者为了调剂生活,亲自到鸡棚去挑一只母鸡,宰了熬汤,这样也可以虽然平淡,倒也不无裨益地终其天年。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应当承认,他具有百折不挠的性格力量。他的那种经历即便不令人忧伤而死,也足以使人一辈子心灰意冷,而他那不可思议的欲望却并未熄灭。他痛苦、愤怒、怨天尤人,恨命运不公,怨人间不平,却不轻言放弃,而要再作拼搏。总之,他表现了他的耐心,与这样的耐心比较起来,德国人由他那慢悠悠、懒洋洋的血液循环所决定的那种麻木的耐心就不值得一提了。相反,乞乞科夫的血是沸腾的,必须有理性的坚强意志才能约束住想冲破阻力以求一逞的种种冲动。他在发着议论,而他的议论也不无道理:“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该我倒霉?谁现在有权不用?人人都在捞钱。我没有坑害过谁,我没有掠夺寡妇,我没有害得谁流离失所,拿的是有富余的东西,在人人都会伸手的地方我才伸手,我不拿,别人也会拿的。为什么别人安富尊荣,而我就该逆来顺受?我现在算个什么?我还能有什么作为?我现在有什么面目去面对那些可敬的、有家有业的人呢?明知我在世上只是个累赘,怎能不问心有愧,而且日后我的子女会怎么说呀?他们会说,瞧这畜生老爸,什么财产也没有给我们留下!”

“大路”这个词蕴含着多么奇特、诱人、令人向往而神奇的东西啊!这条大路,它本身也那么美不胜收:碧空朗朗,秋叶簌簌,凉风习习……你更紧地裹着旅行大氅,拉下帽子护着耳朵,更紧、更惬意地倚在角落里!战栗最后一次掠过四肢,然后就是令人愉悦的暖意。马儿在奔驰……睡意那么甜美地袭来,双眼合上了,已是在睡梦中听着:又是《白雪不白》[2],又是蹄声嘚嘚,车轮辚辚,于是你已经打起鼾来,把邻座挤到了角落里。醒了:已经驰过五个驿站,一轮明月,一座陌生的城市,一座座带有古老的木穹顶和黑糊糊的尖端的教堂,深色的木屋和白色的砖房。月色处处,仿佛一片片白亚麻布手绢铺在墙壁上、马路上、人行道上;一条条墨黑的阴影斜着穿越其间;被斜斜地照亮的木屋顶仿佛闪亮的金属,熠熠生辉,阒无人迹——万物都在沉睡。只有某处的小窗口漏出孤单单的微弱灯光,是一个小市民在为自己缝制一双靴子呢,还是一个面包师在烘房里忙活——何必去管他们?而夜!上天的神力!在那高处正是怎样的一个夜啊!那天空,那遥远的高高的苍穹,在其不可企及的深处是那样广阔无垠,繁音缭绕而又光辉灿烂!……可是夜的清新冷冽的气息吹拂着眼帘,抚慰着你,于是你睡意蒙眬,神思恍惚而鼾声又起,被挤在角落里的可怜的邻座感到了压在身上的重量,悻悻然辗转反侧。你醒了——于是在你的面前又是田野和草原,此外一无所有,到处空荡荡的,全无遮拦。一个刻着数字的里程碑扑进你的眼帘,已是早晨;在泛白的冷冽的天幕上露出一抹淡淡的金色;秋风更清新,也更凌厉了,更强劲地透进了暖和的大氅!……多么可亲的寒意!多么美妙的重新拥你入梦的睡意!一震,于是你又醒了。红日当空;“慢点儿!慢点儿!”你听到了这话声,一辆大车正驶下陡坡,下面是一条宽宽的堤坝和一个清澈的大池塘,在阳光下像一面铜镜闪着耀眼的光泽,斜坡上小木屋星罗棋布;一旁乡村教堂的十字架像星星一样闪着光芒;你听到庄稼汉们在闲聊,这时你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饥肠辘辘……天哪!你有时是多么美好啊,漫长、漫长的路!多少次,我像濒危和溺水的人,向你伸出求助的手,而你总是大度地接纳我,挽救我!在旅途中诞生了多少美好的构思,诗意的梦想,有过多少奇妙的感受!……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朋友乞乞科夫也有过并不寻常的幻想。且看他有什么感受吧。起先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时而回头张望,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到了城外;等他看到,城市早已不见踪影,铁匠铺、磨坊以及城郊的一切已经全都消失,连砖砌教堂的白色尖顶也早已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他就只关心道路了,只是左顾右盼,N城仿佛已经被他遗忘,仿佛他还是早在儿时曾经过那里。最后他对道路也不关心了,于是他微微合上眼睛,把头斜倚在靠垫上。作者承认,他甚至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有机会谈谈我们的这位主人公了;在此之前,读者已经看到,他不断受到骚扰,时而是诺兹德廖夫,时而是舞会和夫人小姐,时而是城里的流言飞语,最后,还有千百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它们只是在写进书里时才显得微不足道,而当初在上流社会的旋涡中是被看作很重要的大事的。

读者已经知道,乞乞科夫是挺关心自己的子嗣的。这么一个多愁善感的家伙!换了别人,也许不会把手伸得那么长,可就是不知为什么,有一个问题会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子女会怎么说呢?于是这位未来家族的奠基人便像小心翼翼的猫儿一样,一只眼睛瞟着一旁,看主人是不是在哪儿盯着,一面急匆匆地把附近的东西搂过来:不论是黄油,还是蜡烛、牛油,还是一只落到它爪下的倒霉的金丝雀,总之,什么都不放过。我们的主人公又是抱怨又是哀叹,不过脑子里的活动从不放松;老是想着要有所作为,只等着有个计划。他又憔悴了,又过起了艰苦的生活,又处处克制自己,又从整洁体面的状况落到了肮脏低贱的生活中去。在等待机遇的日子里,他甚至不得不干起代理人的行当,这个行当在我国还没有取得合法地位,受到各方面的排挤,被衙门里的小官吏,甚至委托者本人所轻视,注定要在前厅里看别人的脸色,逆来顺受,如此等等,然而迫于贫困,他无可奈何。在他接受的委托中有这样一项:办理向监护委员会[8]抵押几百名农民的事务。田庄已经彻底破产。使它破产的是牲畜的瘟疫、管家的狡诈、歉收、使劳动好手大批死亡的流行病,最后,还有地主本人的糊涂,他在莫斯科按照最流行的时尚装修了一幢住宅,这次装修使他耗尽了家产,弄得分文不剩,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由于这个缘故,终于不得不把剩下的最后一座农庄抵押出去。向公家作抵押在那时还是新鲜事儿,这样做不免有点儿担惊受怕。乞乞科夫作为代理人,首先上上下下作了打点(众所周知,不预先打点,连一份简单的资料或补充资料也别想拿得到,至少得给人人灌一瓶马德拉酒才行),——总之,他把所有该打点的人都打点到了,这才说明,有一个情况要顺便提一下:这批农民有半数已经死了,但愿日后不会有什么麻烦……“他们不是还列在纳税人口花名册上吗?”秘书说道。“是呀,”乞乞科夫答道。“那您怕什么?”秘书说,“死一口,添一口,办起事来不用愁。”看来,秘书很会说顺口溜。这时我们的主人公蓦地灵机一动,这是人类的头脑所能产生的最富于灵感的想法。“哎呀,我这个傻帽,”他暗自嘀咕道,“到处找手套,手套就别在裤腰上!要是我在新的纳税人口花名册颁发之前把死了的都买下来,假定买他一千个,对,假定如此,那么监护委员会就会按每名二百卢布贷款给我,这一来,就有二十万卢布的资金!现在倒正是时候,不久前流行过传染病,谢天谢地,人死了可真不少。地主们赌博,纵酒作乐,挥霍无度,荡尽了家产;他们都跑到彼得堡去谋差使:庄园荒废了,管理马虎混乱,交纳赋税一年比一年艰难,人人都巴不得把死农奴出让给我,哪怕就为了免交人头税,说不定,有人还会倒贴我一点儿呢。当然,难哪,挺麻烦,只怕又会碰到什么倒霉事儿,搞出什么纰漏来。可人要智慧是干吗的。好在这件事似乎匪夷所思,没有人会相信。不错,没有土地,既不能购买也不能抵押农奴。但我可以购买农奴迁移,迁移;目前在塔夫里契和赫尔松两省土地是白给的,只要定居就行。我就把他们全都迁到那里去!迁到赫尔松省去!让他们在那里生活!而迁移可以按照司法程序依法办理。如果有人要查验这些农民,行,我并不反对,为什么不行呢?我会提交由县警察局长亲笔签字的证明文件。村子可以称为乞乞科夫村,或者用我洗礼时的教名,叫巴甫洛夫村。”就这样,我们的主人公有了一个如此古怪的设想,我不知道读者会不会因此而感激他,可作者对他的感激之情是难以形容的。因为不管怎么说,要不是乞乞科夫有了这个想法,这部史诗就不会问世了。

“我一刀宰了你!”一个蓄有一俄尺长胡子的信使迎面疾驰而来,大叫道:“该死的东西,你瞎啦:这是官车!”一辆三驾马车,宛如一抹幻影,轰隆隆地绝尘而去。

按照俄罗斯的习俗,他画了十字,就要把自己的设想付诸实施。他假装要选择定居地点,并以其他种种借口走访我国的这些或那些地方,主要是比其他地区遭到更严重的灾祸、歉收、高死亡率等的地方,总之,只要那里能更容易、更廉价地买到他所需要的人。他不是贸然去找哪一位地主,而是找那些比较气味相投的人,或者说,那些比较容易做成这种交易的人,首先要设法同他们结识,博得好感,如果可能,争取不通过买卖,而通过友好馈赠得到农民。可见,读者不该生作者的气,说至今出现的人物都不合他的胃口;这只能怪乞乞科夫,这里是由他做主,他要上哪儿,咱们只好跟着。就我们而言,倘若真有人指责人物和性格庸俗、丑陋,那么我们只能说,开头总是看不到事态发展的总的壮阔画面和规模。走进任何一座城市,哪怕是京城也罢,总是似乎平淡无奇,开头一切都灰暗而单调:望不到尽头的一座座被烟熏黑的大大小小的工厂厂房,然后才见到一幢幢六层高楼的墙角、商店、招牌、通衢大道,处处点缀着钟楼、圆柱、雕像、尖塔,到处是城市的繁华和喧嚣,以及人的双手和智慧所创造的令人惊叹的一切。最初的几笔交易是怎样进行的,读者已经知道了;以后的进展如何,主人公会有哪些成功和挫折,他怎样不得不解决、克服更大的难题和重重障碍,怎样出现了那些高大的形象,这个内容广泛的故事的隐秘的杠杆怎样启动,视野怎样更广阔地展开,于是整个故事展现其庄严而抒情的洪流,这一切读者以后才能看到。身在旅途的一伙人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这是一位已到中年的老爷,一辆单身汉乘用的折篷小马车,听差彼得鲁什卡、马车夫谢利凡和三匹马儿,它们的名字,从陪审官到坏蛋花斑马,我们都已经知道了。这样,我们这位主人公的情况便都讲到了!不过,人们也许会要求,概括地对他下个结论;从道德品质方面来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他不是完美而品德高尚的人,这一点显而易见。那么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是卑鄙小人喽?为什么要说是卑鄙小人呢,对人何必如此苛刻?现在我们这儿没有卑鄙小人,有的只是心地善良、和蔼可亲的人,至于让自己的嘴脸挨公众的耳光、为众人所不齿的人,或许有那么两三个,何况这些人也在高谈美德了。对他最公正的称呼是:当家人,贪财者。贪财是万恶之源;由于贪财,人们才会干出上流社会所谓的不大干净的勾当。不错,这种性格中已经有某种令人敬而远之的东西,一位在其人生道路上曾和这样的人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共度愉快时光的读者,一旦发现这个人成了一出戏剧或一部史诗的主人公,就会对他报之以白眼。但真正明智的人并不嫌弃任何性格,而是以探究的目光审视他,理清它的脉络。于是这个人很快就原形毕露了;一眨眼间,他实质上已变成了一条可怕的蛆虫,它不容分说地把一切都化为肥己的脂膏。并不罕见的是,不仅奔放的激情,而且追求某种微不足道的东西的渺小欲望,在为建功立业而生的人身上也会膨胀起来,使他忘却伟大而神圣的使命,却把无聊的小玩意看作伟大而神圣的东西。人类的激情和欲望仿佛恒河沙数,不可胜计,而且各各不同,它们最初都服从人的意志,后来却成了人的可怕的主宰。只为自己选择最美好的激情的人是有福的;他的无限的福祉每时每刻都在增加,都在成十倍地扩大,而他也就越来越深地沉浸于自己心灵中那无垠的乐园之中。然而有些激情并不是由人选择的。它们在人出生时便与生俱来,非人力所能抗拒。它们是天意的产物,它们在人的一生中发出某种永恒的召唤而永不沉寂。它们注定要在人世间执行其伟大的使命:不论是在一个阴暗的形象中,还是作为让世人欢呼的光明的现象,反正一样,都是为了缔造人类所未知的幸福。也许就是这个乞乞科夫,现在引导着他的那种激情就并不是来源于他本人,在他那冷漠无情的生存中就蕴藏着某种东西,将使这个人一败涂地而拜倒在上天的智慧之前。而这个形象为什么会在现在问世的这部史诗中出现,这还是一个谜。

“勒住,把马勒住,傻瓜!”乞乞科夫向谢利凡喝道。

然而令人感到沉重的,并不是人们会对主人公不满,令人感到沉重的是,内心深处有一个挥之不去的信念:就是这个主人公,就是这个乞乞科夫,读者会感到满意。倘若作者不深入地窥视他的内心,不触及他内心深处容易轻轻滑过而不为人知的东西,不揭露这个人对谁也不会道及的极其隐秘的思想,只是描写他在全城人士面前,在马尼洛夫和别人面前的表现,那么人人都会心情愉快,觉得他是个挺有趣的人物。没有必要让他的面貌、他的整个形象栩栩如生地暴露在人们的眼前,这样,在读完全书以后,心灵就一点儿也不会受到震惊,又可以回到整个俄罗斯都乐此不疲的牌桌上去了。是的,我的善良的读者,你们不愿意看到人的赤裸裸的空虚。你们会说,何必呢,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我们不知道生活中有很多可鄙而荒唐的东西吗?不用您说,我们也常常看到许多令人沮丧的现象。您最好还是向我们展现美好而引人入胜的东西吧。让我们把烦恼忘却才好呢!“老弟,你何必对我说庄园的情况很糟糕呢?”地主对管家这么说:“老弟,这些事你不说,我也知道,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吗?你让我忘掉这一切吧,别让我知道,那就是我福星高照了。”于是本来可以用来多少改善一下情况的钱花到消愁解闷的地方去了。本来有可能开掘意外的巨大财源的聪明才智沉睡了;而那里拍卖的锤声一响,地主黯然流落街头,为贫困所迫,不惜为非作歹,而从前他对这些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这时小马车拐进了更偏僻的街道;很快就只见一排排长长的木栅栏,这就说明城市快到尽头了。瞧,马路也已经走完,拦路杆和城市都落到了后面,周围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他们又行驶在大路上了。于是在驿道两旁又是没完没了的里程碑,驿站长,水井,大车,使用俄式茶炊的灰蒙蒙的乡村,农妇,正抱着燕麦从客店里跑出来的蓄着大胡子、举止利索的客店老板,脚踏树皮鞋赶了八百多俄里路的步履蹒跚的行人,仓促建成的小镇及其用木材搭建的小铺子,装面粉的圆桶,树皮鞋,辫子形面包和其他小商品,斑驳的拦路杆,修建中的桥梁,一边和另一边一望无垠的田野,地主家的四轮大车,一个骑马的士兵带着一只装着铅弹、上有“某某炮兵连”字样的绿色箱子,辽阔的原野上闪现的绿色、黄色和新翻掘过的黑色地带,远处传来的慢悠悠的曲调,雾气弥漫的松树梢头,渐渐消失于远方的钟声,密集的群鸦和苍茫无际的视野……罗斯!罗斯!我看见你了,从我这神奇、美妙的远方看见你了[1]:你贫穷、凌乱而阴沉;没有那令人赏心悦目、令人骇然生畏的奔放的大自然的奇葩和锦上添花的奔放的艺术奇葩,没有镶嵌于悬崖峭壁之间、窗户繁多的巍峨宫殿所点缀的城市,没有置身于瀑布的永恒的雾霭和喧嚣之中、美丽如画的树木和爬满墙头的常春藤;没有那高悬于头顶、逶迤于半空而不可仰视的层峦叠嶂;没有熠熠生辉、向银色的明朗天空奔涌而去的远山那永恒的轮廓,它们透过荫蔽在葡萄藤、常春藤和千百万朵野蔷薇之中的层层叠叠的深色拱门而闪烁着夺目的光辉。你总是那么空旷、荒凉而平坦;你的矮矮的城市不惹人注意地散布在平原之上,像一些黑点,像一些记号;没有什么能令人流连忘返。然而是什么不可思议的神秘的力量使人为你神往呢?为什么你那从海洋到海洋飘荡在你辽阔疆土上的忧郁的歌声永不沉寂地萦回耳际?它,这歌声,蕴含着什么?是什么在召唤,在呼号,在扣人心弦?是什么声音在痛切地亲吻,在涌入心底、盘绕于我的心头?罗斯!你要我怎样啊?你我之间蕴藏着什么不可思议的联系呢?为什么你这样望着我,为什么你的一切都向我投来充满期待的目光?……于是我还是满怀困惑地凝神伫立,而我的头上已经笼罩了暴雨将至的沉沉乌云,我的思想面对你的辽阔而哑然无语。这广袤无垠的大地在预兆着什么?难道这里,在你这儿,不该产生无限博大的思想,既然你本身一望无垠?难道这里不该有巨人,既然这里有供他施展和驰骋的空间?于是强大而辽阔的疆土威严地拥抱着我,而我的内心深处便升起一股奇特的力量;匪夷所思的威力使我双目炯炯:噢!多么灿烂、神奇而使人世间感到陌生的广袤的土地啊!罗斯!……

指责作者的还有那些所谓的爱国主义者,他们心安理得地待在各自的角落里,不务正业,靠别人的钱为自己攒点儿积蓄,过自己的小日子;但只要发生一点儿在他们看来有损祖国荣誉的事情,出了一本有时说说真话的书,他们就像看到苍蝇落进蛛网的蜘蛛,从角角落落爬出来,马上大喊大叫:“这样暴露,这样张扬好吗?要知道,这里所写的一切都是咱们自家的事啊,这好吗?外国人会怎么说呢?听别人说自家的坏话难道心里好受?难道这不叫人痛心?难道我们不是爱国主义者?”对这些高论,特别是关于外国人的舆论云云,坦白地说,我实在无言以对。姑且讲个故事吧:在俄罗斯的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两位居民。一个是父亲,名叫基法·莫基耶维奇,性情温和,过着悠闲的生活。他是不问家事的:他的志趣主要在思辨方面,研究这样一个他所谓的哲学问题:“瞧,就说兽类吧,”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说道,“兽类出生时是赤条条的。为什么会赤条条的呢?为什么不像禽鸟一样从蛋里破壳而出?可不,说真的,要是深入地探究,自然界简直不可理解!”这就是居民基法·莫基耶维奇的想法。但主要的问题还不在这里。另一个居民是他的亲生儿子莫基·基法维奇。他是俄罗斯所说的勇士,就在父亲研究兽类的出生问题时,这位膀大腰圆的二十岁的小伙子渴望大显身手。他干什么都出手特重,不是把谁的胳膊弄折了,就是让谁的鼻子肿了起来。在家里和邻舍,从小女仆到看家狗,一见他,就逃之夭夭,甚至卧室里他自己的床也被他搞得支离破碎。莫基·基法维奇就是这样一个人,其实他的心地是善良的。但主要的问题也不在这里。主要的问题在于:“行行好吧,基法·莫基耶维奇老爷,”自家和邻家的仆人都向他诉苦,“你的莫基·基法维奇是怎么了?他闹得人人都不得安宁,就爱欺负人!”“是呀,淘气,淘气,”父亲往往这样说道,“可有什么法子呢?揍他已经太迟了,而且人家还会说我对孩子太狠心;他是个爱面子的人,要是当着外人的面责备他,他是会收敛的,可是传了出去,那就糟了!城里的人知道了,都会骂他是畜生。说真的,难道我就不心疼?难道我不是父亲吗?我钻研哲理,有时不得空闲,我就不是父亲了?才不呢,我是父亲!父亲,懂吗,是父亲哪!我的莫基·基法维奇就在这里,在我的心里!”这时基法·莫基耶维奇使劲捶着自己的胸脯,十分激动。“即便他是个畜生,那也不能由我把这一点捅出去,不能由我让他出丑。”这样表白了一番父爱以后,他就由着莫基·基法维奇去继续他的勇士的业绩,而自己重又醉心于他的爱好,蓦地给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倘若大象是卵生的,那蛋壳想必很厚很厚,连大炮也轰不破;必须发明一种新的火炮才行呢。”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两位居民就这样生活着,在我们这部史诗的末尾,他们出人意料地仿佛从一扇小窗口探出头来,他们的出现就是为了给某些热情的爱国主义者一个简单的回答,他们拿着亲爱的祖国的钱,悠闲地探究哲理,过着寄生的生活,他们所关心的并非不要干坏事,而是不要把他们干的坏事说出去。不,他们的指责不是出于爱国主义,也不是出于父爱,而是其中另有隐情。何必讳莫如深呢?难道不正是作者应当说出神圣的真理?你们害怕深邃的目光,你们不敢亲自去深刻地观察任何现象,你们喜欢对事物无所用心地瞟上一眼。你们甚至会由衷地嘲笑乞乞科夫,也许还会赞扬作者说:“他倒是巧妙地抓住了某些东西,想必是一位爱逗乐的人呢!”这样说了以后,你们就倍加自豪地想到自己,你们的脸上便浮出自鸣得意的笑容,于是又说道:“不得不承认,在某些省份往往会有一些非常古怪、非常可笑的人物,而且都是相当卑鄙的家伙!”可你们有谁会满怀基督徒的谦逊,不是公开地而是在宁静的独处的时候,扪心自问,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提出这样一个沉重的问题:“我是不是也有乞乞科夫的某种特点呢?”不,才不会呢!要是这时他有一位官衔不太高、也不太低的熟人从他身边走过,他会马上碰碰别人的胳膊,扑哧一笑,说道:“瞧,瞧,一个乞乞科夫,乞乞科夫来了!”然后就像一个孩子,完全忘了身份和年龄应有的礼貌,跟在他后面跑着,在他身后逗弄他,不停地叫道着:“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乞乞科夫!”

乞乞科夫的心情十分沮丧,把马刀掷在地板上,这刀是他在旅途中随身携带,威吓坏人的。他和铁匠们磨蹭了大约一刻多钟,才算讲定了价钱,因为铁匠往往都是一些大坏蛋,他们一看这是紧急的活儿,就多开了五倍的价钱。不论他怎样发火,骂他们是骗子、强盗、拦路打劫的土匪,甚至暗示他们逃不脱末日审判,但铁匠们不予理睬,他们硬挺到底,不仅分文不让,而且两个小时的活儿整整磨蹭了五个半钟头。在这段时间里,他有幸品尝到了苦涩的时光,每一个处境如此的旅行者都是深知个中滋味的,行装已经收拾就绪,房间里只剩下了满地的麻绳、碎纸片,以及杂七杂八的废物,而人既不在旅途,也不是在此地安居,从窗口望去,行人在慢腾腾地走着,闲聊自己的鸡毛蒜皮,带着一副好奇的蠢相抬眼望望他,又继续走他们的路,这就使可怜的走不了的旅行者更加心情烦躁。不论什么,他眼前所见的一切:窗口对面那小铺子,住在对面屋子里、正向挂着短窗帘的窗口走来的那老妇人的头,一切都叫他腻味,不过他并不从窗口走开。他站在那里,时而想得出神,时而又将麻木的视线投向在他眼前活动的和不动的一切,气恼地摁住一只苍蝇,这时它在他的手指下嗡嗡叫着,拍击着窗玻璃。但一切都有尽头,盼望的时刻到了:一切就绪,马车前部已经修好,车轮换上了新的轮胎,马匹也从饮水的地方牵了来,那些强盗似的铁匠数过到手的卢布,祝他一路顺风,走了。终于车也套好了,刚买来的两只热乎乎的辫子形面包也放到了车子里,谢利凡在车夫座旁的夹袋里也为自己塞了点儿什么,主人公本人也终于露面了,照旧穿着线呢常礼服的伙计站在那里向他挥舞着便帽,客栈以及别人家的仆役和马车夫在围观人家这位老爷出行的排场,此外,还有每逢有人出行时的种种其他情景,他坐进了马车,——往往由单身汉乘用的这种带折篷的轻便马车,在城里已经待得太久,兴许读者甚至会生厌了,此刻它终于驶出了客栈的大门。“感谢上帝!”乞乞科夫画着十字想道。谢利凡甩了一下鞭子;起先在脚蹬上站了片刻的彼得鲁什卡坐到了他身边,我们的主人公在格鲁吉亚毛毯上坐得更舒适些,把一个皮靠垫塞在自己背后,紧挨着两个热面包,小马车又颠簸摇晃起来,这是由于驶上了马路,大家知道,它是有一股把马车颠起来的力量的。他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看着那些房屋、墙壁、篱笆和街道,而它们也仿佛在蹦蹦跳跳地缓缓往后退去,天晓得,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他在自己的一生中还会与它们再见呢。在向一条街道拐弯的时候,小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整条街道上有一支看不见尽头的出殡队伍在缓缓行进。乞乞科夫探头吩咐彼得鲁什卡去问一下,是谁死了,这才知道,死者是检察长。他满怀懊丧的心情,立即躲到角落里,用一张兽皮蒙着自己,并且拉上了窗帘。在马车不得不这样停下来的时候,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虔诚地脱了帽子,仔细打量着都有谁在那儿,情况如何,是乘车还是骑马,一面点着人数,看步行和以车马代步的人总共有多少,老爷吩咐他们不要对相识的仆人说实话,也不要点头打招呼。然后自己也透过皮窗帘上的一块玻璃偷偷地向外张望,所有的官员都脱了帽子跟在灵柩后面。他害怕起来,唯恐他的马车会被他们认出来,可是他们哪里还顾得上他啊。他们甚至没有聊家常,而送殡的人通常是彼此聊聊家常的。此刻他们的全部思绪都只同自己有关,他们在想:新任总督会是怎样的人呢?他对这里的事会如何着手?对他们这些官员会持怎样的态度?在步行的官员后面跟着一辆辆轿式马车,戴着黑色孝帽的女士们坐在马车里向外张望着。从她们嘴唇的翕动和手势来看,她们正在热烈地交谈;也许她们也是在谈论新任总督的到来,并且对他可能举行怎样的舞会作了种种猜测,为永远谈不够的自己的镶边和花边操心。最后,在轿式马车之后是几辆空的轻便马车,鱼贯而行,终于全都过去了,我们的主人公可以走了。他拉开皮窗帘,叹息了一声,由衷地说道;“瞧瞧检察长吧!活着,活着,然后就死了!于是报上会说,‘一位可敬的公民,罕有的慈父,模范的夫君与世长辞了,其下属为之痛悼,举世寄以哀思’,而且还会写上许多溢美之词;也许还要说,‘孤儿寡妇为他的逝世而哀哀恸哭’;可要是仔细一想,你的全部所有,不过是两条浓眉而已。”这时他吩咐谢利凡快走,同时他又想到了自己:遇到丧事,这倒也好;据说,遇见死者会交好运。

不过我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忘了我们的主人公,在讲他的故事时,他一直睡着,这时已经醒了,很可能听到有人在不断喊着他的姓名。他这个人是小心眼儿,讨厌别人用不礼貌的口吻提到他。读者不在乎乞乞科夫是不是生他的气,至于作者,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同自己的主人公搞坏关系,因为还有漫长的路要与他携手同行;后面还有两大卷要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笨蛋!我什么时候想卖就卖。还要你来啰唆!我在这儿看着,如果你不马上给我把铁匠叫来,不在两小时内把一切准备停当,我就打得你……面无人色!去!去呀!”谢利凡出去了。

“嗨,嗨,你是怎么了?”乞乞科夫对谢利凡说道:“啊?”

“真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它只是样子好看,实际上最狡猾不过:这样的马没见过……”

“怎么啦?”谢利凡慢腾腾地问道。

“好嘛!我这就去,到市场上去把它卖掉!”

“什么怎么啦?你这滑头!你在怎样赶车?还不快点儿!”

谢利凡转身出门,要去办主人吩咐的事情,但他停了下来说道:“还有,老爷,那匹花斑马,真的,还是卖了好,因为这匹马,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是个十足的坏蛋,可别再要它啦,只是个累赘。”

的确,谢利凡早就眯起眼睛,只是偶尔睡眼惺忪地抖动一下缰绳,拍打着马的两肋,马也在打着瞌睡;而彼得鲁什卡的便帽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自己仰面躺倒,把头顶着乞乞科夫的膝盖,乞乞科夫只好用手指在他的头上弹了一下。谢利凡打起精神,在花斑马的背上抽了几鞭子,花斑马这才快步跑了起来,他又举起鞭子向所有的几匹马虚晃一下,一边细声细气唱歌似的说道:“别怕呀!”马儿都活跃起来了,把轻巧的折篷马车像一片羽毛似的带着向前疾驰而去。谢利凡只是摇晃着鞭子,嚷着:“嗨!嗨!嗨!”这条大路微微向下倾斜,中间散布着起伏的冈峦,随着三驾马车忽而飞上山冈,忽而一阵风似的驰下山坡,谢利凡在车座上飘然颠簸。乞乞科夫在皮靠垫上时而被轻轻地抛了起来,他笑意盈盈,因为他爱如飞的疾驰。可是哪一个俄罗斯人不爱疾驰呢?俄罗斯人的心灵渴望着舞步回旋、纵酒高歌,有时大喊一声:“痛快!”他的心灵能不爱疾驰吗?能不爱疾驰中那激情洋溢的美妙感受吗?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你托上自己的翅膀,于是你飞了起来,于是一切都在飞:里程碑在飞,迎面而来的高踞于带篷马车车座上的商人在飞,两旁成列成行的云杉和松树那郁郁苍苍的树林带着伐木声和乌鸦的啼声在飞,大路在飞向无人知晓的、渐渐消隐的远方,这飞掠而过的气势不禁令人骇然,一切还来不及显示轮廓便消失不见了,只有头顶上的蓝天,淡淡的白云和露出的明月仿佛凝然不动。三驾马车啊!飞鸟一样的三驾马车,是谁发明了你?看来,你只能诞生在豪迈的人民那里,只能诞生在那不喜欢儿戏,而是雄踞半个世界的广袤国土之上,不妨去数数那些里程碑吧,直叫你数得头晕眼花。看上去,不过是挺简单的代步工具,没有用金属的螺钉加固,而是雅罗斯拉夫尔州一个灵巧的庄稼汉用一把斧子和一把凿子匆忙地制作并装配了你。马车夫没有穿德国长筒皮靴:一部大胡子和一副连指手套,坐在鬼知道什么玩意上面;可只要他欠起身来,扬起鞭子,唱起悠长的歌曲,于是马儿便像一阵旋风,轮辐闪成一片光滑的圆盘,大道为之震颤,路人愕然惊叫!只见它飞呀,飞呀,飞呀!……转瞬间只见远远地有什么在扬起尘土,追风逐电。

“你马上去叫个铁匠来,两个钟头之内要所有的事情都做好。听见没有?一定要在两个钟头之内,要不,我把你,我把你……好好收拾一顿,整得你服服帖帖!”我们的主人公实在是气极了。

你不也是这样吗,罗斯,就像那望尘莫及的神速的三驾马车在飞驰?大路在你身下烟尘飞扬,桥梁隆隆轰鸣,一切都被你超越而落在你的身后。目击者被这上天的奇迹所震惊而愕然伫立:这是从天而降的闪电吗?这令人骇然的神速意味着什么呢?人世间所未曾见的这些马儿蕴藏着什么样神奇的力量啊?哦,马儿,马儿,多么神奇的马儿!你们的鬃毛里裹着旋风?你们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流布着灵敏的听觉?一听到飘来熟悉的歌声,便立即鼓起青铜般的胸脯,几乎蹄不点地,化为凌空飞行的绷紧的直线,仿佛受到神的感召而风驰电掣!……罗斯,你在驰往何方,回答吧?没有回答。铃儿发出美妙的音响;被撕碎的空气呼啸着化为疾风;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从旁飞掠而过,其他民族和国家都睇视着闪到一旁,给她让开大路。

对这个问题谢利凡没有吭声,不过,他似乎在低着头自言自语:“瞧你,这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嘛:知道,却没有说!”

[1] 果戈理当时在国外。在1836—1848年间,他的足迹遍及瑞士、意大利、法国等国。《死农奴》是在国外完成的。

“为什么你那时不说,啊?”

[2] 一首俄罗斯民歌。

“知道,”谢利凡低下头说道。

[3] 梭伦(公元前约638—前约559),古雅典政治家。

“你想要我的命吗?啊?你要杀了我吗?你是打算在大路上将我杀了吧,强盗,你这该死的猪,吃人的海怪!啊?啊?三个星期了,你们游手好闲,啊?哪怕提醒一下也好哇,糊涂东西,现在倒好,赶到了这节骨眼上!差不多就准备着坐上车走了,却让你给搞砸了,啊?啊?这你早先知道吗?你是知道的,啊?啊?回答我。知道吗?啊?”

[4] 引自俄国作家克雷洛夫(1769—1844)的寓言《音乐家们》。

“你混蛋!”乞乞科夫叫道,扬起双手一拍,向他直逼过去,谢利凡害怕受不起老爷的赏赐,略略后退,避到一边去了。

[5] 贿赂的戏称。当时的纸币上印有帝国银行总裁霍万斯基的签字。

“时间倒是有……还有,车轮也不行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轮胎得重新绷紧,因为现在路太难走,到处坑坑洼洼的……要是您让我说,马车的前部晃荡得可厉害啦,说不定车子连两站路也走不了。”

[6] 世袭兵学校,指训练士兵的儿子的学校,他们被强制服兵役,称为世袭兵。

“嗨,你呀,猪!蠢货!早怎么不说?难道没有时间说吗?”

[7] 指比利时布拉班特省出产的一种花边。

“对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还得钉马掌呢。”

[8] 旨在保护寡妇、孤儿和非婚生子女的社会机构。

然而,事情并不像乞乞科夫所预期的那样。首先,他醒来比预定的时间迟了,这是第一件不愉快的事。起床后,他立刻叫人去问,马车套好没有,是不是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答复是马车还没有套好,什么准备工作都还没有做。这又是一件不愉快的事。他勃然大怒,甚至想让我们的朋友谢利凡挨一顿揍才好,只好耐心地等他来,看他拿什么借口替自己辩解。谢利凡很快就在门口出现了,于是老爷荣幸地听到了一番说辞,在急等出车的情况下,从仆役口中所能听到的往往正是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