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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章

“怎么会呢?你从前不是有个仆人叫瓦赫拉梅吗?”

“不是瓦赫拉梅,是彼得鲁什卡。”

“我没有过什么瓦赫拉梅。”

“瞎说,好像我不知道你是个烟鬼似的。喂!你的下人叫什么来着。喂,瓦赫拉梅,听着!”

“啊,是的,杰列宾的仆人叫瓦赫拉梅。你想想看,杰列宾运气多好,他的姑妈因为儿子娶了农奴家的姑娘,同儿子闹翻了;现在她立遗嘱把整个庄园给了他。我在想,要是别人也有这样一位姑妈,该有多好!你是怎么啦,老兄,同大家都疏远了,哪里也不去?当然,我知道,你有时忙于研究学术问题,爱读书(为什么诺兹德廖夫断定,我们的主人公在研究学术问题,而且爱读书,我们可实在说不上来,乞乞科夫就更别提了)。噢,乞乞科夫老兄,要是给你看到了……那可是发挥你的讽刺才华的好材料(为什么说乞乞科夫有讽刺才华,这也不得而知)。你想想看,大家在商人利哈切夫家打戈尔卡[14],那才是个笑料呢!佩列平杰夫对我说:“瞧,如果乞乞科夫在这儿,那就好啦!……(不过乞乞科夫压根儿不认识什么佩列平杰夫)。你得承认,老兄,你呀,说真的,那回对我的态度可真卑鄙,记得吗,我们下棋,明明是我赢了……是呀,老兄,你简直是跟我耍无赖。可我,鬼知道我是怎么了,就是不会生气。前几天我和民政厅长……噢,对啦!我应该告诉你,城里的人都反对你;他们认为你在造假钞,跑来问我,我可全力维护你,我对他们说,咱俩是同学,你的父亲我也认识;这不,没说的,我跟他们讲了一通假话。”

“我是不抽烟斗的,”乞乞科夫冷淡地说道。

“我造假钞?”乞乞科夫惊得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叫道。

“俗话说得好,好朋友不嫌路远!”他说,一边摘下便帽,“我经过这儿,看到窗口有灯光,我想,进去瞧瞧吧,大概还没睡呢。啊!太好了,你桌上有茶,我很想喝点儿:今儿中午吃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觉得胃里开始在闹腾呢。你叫人给我装一袋烟吧,你的烟斗在哪儿?”

“不过你怎么会把他们吓成那样呢?”诺兹德廖夫接着说道。“鬼知道,他们简直吓疯了:平白无故地把你说成了强盗和暗探……检察长还被吓死了,明天举行葬礼。你不去参加吗?老实说,他们是怕新来的总督,担心因为你而惹出什么纰漏,而我对总督的看法是这样,如果他趾高气扬地摆架子,他和贵族就会什么事也干不成。贵族需要的是殷勤好客,不是吗?当然,他可以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次舞会也不举行,那又怎样呢?他这样做,什么也得不到。可你呀,乞乞科夫,却干了一桩冒险的勾当。”

“不可理解!”乞乞科夫暗自在想,于是立即去找民政厅长,可是民政厅长一见到他,窘态毕露,支支吾吾,对他说了一大堆废话,甚至弄得两个人都挺不好意思。乞乞科夫离开他以后,一路上苦苦思索,竭力想搞清楚,民政厅长究竟想说什么,他的话可能涉及什么事情,可就是困惑不解。后来他又去找别人,警察局长啦,副省长啦,邮政局长啦,可是这些人要么不接待,要么显得很古怪,谈话是那样勉强而又含糊,那样神色慌张,一切都那样莫名其妙,乱七八糟,以致他怀疑这些人是不是脑子有病。他想再找找谁,至少打听一下是什么原因,却始终搞不清原因何在。他神思恍惚,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弄不明白究竟是他疯了,还是那些当官的神志不清,这一切是在梦中,还是真的酿成了比梦更糟糕的癫狂。已经很晚了,几乎已是黄昏,他回到客栈,走出客栈时心情是那么好。为了解闷,他吩咐给他端茶。他沉思默想,无可奈何地考虑着自己古怪的处境,默默地斟着茶,突然他的房门开了,怎么也想不到是诺兹德廖夫闯了进来。

“什么冒险的勾当?”乞乞科夫不安地问道。

“是这么吩咐的,看来就该这么着吧,”看门人说道,还加上了一句:“对。”此后在他面前就是一副满不在乎、随随便便的态度,再也没有当初替他匆匆脱下大氅时的殷勤模样了。他瞅着他,似乎在想:“嗨嗨!既然老爷要把你从门口赶走,看来你这个人不怎么样,反正是个坏蛋什么的!”

“就是诱拐省长的女儿啊。坦白说,这件事我是料到了,真的,我料到了!第一次,我一看到你俩在舞会上的情形,我就想,乞乞科夫怕是别有用心呢……不过,你何苦选中她呢,我看她没什么好。有一个姑娘,她是比库索夫的亲戚,是他的外甥女,那才叫姑娘呢!可以说,真是妙人儿!”

“这就怪了!为什么?什么原因呢?”

“你说什么呀,怎么乱讲一气?什么诱拐省长的女儿,你这是什么话呀?”乞乞科夫瞪着眼睛说道。

“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您,”看门人说道。“上面吩咐,只是不让您进去,别人都行。”

“得了吧,老兄,就是不肯讲真话!坦白说,我到你这儿来是要告诉你:‘行,我来帮你。’就这么定了:我为你捧婚礼的花冠,四轮弹簧座马车和备用的马匹都由我提供,只有一个条件:你要借三千卢布给我。我等钱用,老兄,急得要命!”

“什么,你说什么,你大概是没有认出我吧?你好好地看看我!”乞乞科夫对他说道。

在诺兹德廖夫絮絮叨叨的整个过程中,乞乞科夫有好几次揉着自己的眼睛,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在梦里听到这些话。制造假钞票,诱拐省长的女儿,检察长之死,而他似乎就是其死亡的原因,总督的到来,——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心惊胆战。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暗暗寻思,决不能再耽搁了,必须赶紧脱身走人。

乞乞科夫对这些情况毫无所知。偏偏在那时他得了轻微的感冒、龈脓肿和不太严重的喉炎,我们很多省城的气候在传播这些疾病时是非常慷慨的。他担心,可别死了而不留下后代,所以决定最好还是在屋子里待上两三天。在这几天里,他用泡着无花果的牛奶不断漱喉咙,然后再把无花果吃下,并且在半边脸上敷着装有甘菊和樟脑的布袋。为了打发时间,他抄写了好几份所收购的农奴详细名单,甚至还读了一本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拉瓦利埃尔公爵夫人》[13],又把箱子里的东西和书简检查了一次,有的还重读了一遍,所有这些都让他腻味透了。他怎么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城里的官员一个也不曾来哪怕问候一下他的健康,不久前旅馆门口还时常停着马车——或是邮政局长的,或是检察长的,或是民政厅长的。他感到挺奇怪,只耸了耸肩膀,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后来他觉得自己好些了,看到能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天晓得有多高兴。他毫不耽搁,立刻着手打扮,他打开小木匣子,倒了一杯热水,取出刷子、肥皂,准备刮胡子了,其实早该刮啦:他摸摸胡须,照照镜子,就已经在说了:“啊哟,成了一片丛林啦!”确实,虽然丛林倒还不是丛林,但整个脸蛋和下巴都冒出了密密的禾苗。刮好胡子,他就起劲而敏捷地开始换衣服,几乎是从睡裤里蹦了出来。他终于穿好衣服,洒上香水,又裹得暖和些,走上了街头,为了以防万一,还把面颊裹上了。他就像任何一个病愈的人一样,出门时喜气洋洋。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有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房屋也好,过路的庄稼汉也好,其实那些庄稼汉是相当严肃的,有一个还打了自己同伴一个耳光。他想首先去拜访省长。一路上种种念头纷至沓来;脑海里萦回着金发女郎的倩影,他的想象甚至有点儿轻佻起来,自己也不禁开始取笑自己。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来到了省长府第的门前。他已经在门廊里匆匆脱下大氅,看门人的一句话却完全出乎意料、令他大吃一惊:上面吩咐过了,不接待!

他设法尽快打发了诺兹德廖夫,立刻把谢利凡叫来,吩咐他一大早就要做好准备,一定要在明晨六点出城,一切都要过细检查,小马车要上油,等等,等等。谢利凡应道:“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不过他在门口站了好几分钟,不肯离开。老爷立刻吩咐彼得鲁什卡从床底下把皮箱拖出来,箱子上已经积满灰尘了,于是和他一起动手收拾,也不去细心整理,袜子、衬衫、洗过和没洗过的内衣、鞋楦、日历……所有这些东西都随手扔了进去;他一定要在晚上就准备好,以免第二天有什么耽搁。谢利凡在门口站了两三分钟,最后好慢好慢地走出了房间。慢哪,你能想象有多慢就有多慢,他沿着楼梯往下走,肥大的皮靴在下行的一级级磨损的楼梯上留下了湿漉漉的脚印,又久久地搔着自己的后脑勺。搔后脑勺在当时是什么意思呢?一般地说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恼火吗,因为原定明天与自己的一个身穿难看的羊皮袄、束着一根宽腰带的弟兄在一家小酒店的某处聚会的事只好告吹,或者是因为在新的地方已经有了一个心上人,傍晚站在大门旁,当城市暮色四合、一个穿着红衬衫的小伙子在一群家仆面前弹起六弦琴、劳动了一天的平民百姓在窃窃私语的时候,轻轻握着一双白嫩小手的温馨也不得不就此告别?或者只是舍不得丢下在下人的厨房里,盖着羊皮袄、靠近火炉已经焐得暖暖和和的一小块地方,舍不得丢下菜汤和城里松软的大馅饼而在风雨泥泞和沿途的恶劣天气里跋涉?天晓得,你猜不到哇。俄罗斯人搔后脑勺是意味无穷的。

“可是这太荒谬了!这是不近情理的呀!官员这样自己吓死自己是不可能的;这样胡编乱造,这样脱离实际,何况事情的真相,连孩子也能看得出来!”很多读者都会这么说,并且责备作者荒唐,或者说可怜的官员们都是傻瓜,因为人们使用这个字眼是很慷慨的,他们愿意一天二十次将“傻瓜”奉送给诸亲好友。只要在十个方面有一个方面显得愚蠢,就会被认定是傻瓜,尽管他还有九个方面是好的。读者要品头论足是很容易的,因为他居高临下,冷眼旁观,可以俯视下面所发生的一切,而置身于那里的人却只能看到近在眼前的东西。在人类的世界编年史上,有许多世纪似乎是多余的,可以整个儿地被删除,被抹掉。世界上有过许多谬误,现在似乎连孩子也不会再犯。人类在追求永恒真理的时候,往往选择了那样荒凉偏僻、荆棘丛生、引人误入歧途的羊肠小道,而在人类面前本来就有一条笔直的坦途,仿佛是通往巍峨宫殿的康庄大道。它比别的路都更宽阔、更美丽,白天艳阳高照,通宵灯火璀璨;人们却把它错过了,而在深沉的黑暗中缓缓流动。多少回呀,已经受到天意的指引,他们居然还是偏到一边,迷失了方向,在光天化日之下,重又流落到崎岖难行的荒原,居然又彼此糊弄,于是跟着沼泽地上的点点磷火蹒跚而行,终于来到深渊的边缘,这才惊恐万状地互相询问,有什么办法啊?哪里有路?现在的一代人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们为谬误而惊讶,他们嘲笑自己祖先的不智,幸而天上的圣火在编年史上处处留下它的启示,历史的每个字母都在呐喊,处处有锐利的手指在向他们示警,向他们、向现在的这一代人示警,但现在的这一代人在讪笑,并且狂妄而骄傲地开始犯下一系列新的谬误,以后这些谬误又将受到后世子孙的嘲笑。

[1] 女孩名。

所有这些议论、看法、流言对可怜的检察长的影响最大,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其影响竟如此强烈,以致他回家以后就想呀,想呀,突然,就像常言说的,平白无故地一命呜呼。不知是中风还是别的什么毛病发作,他好好地坐着,突然从椅子上栽倒在地。家里的人尖叫起来,照例两手一拍:“哎呀,我的天哪!”派人请来医生,要给他放血,可是大家看到,检察长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了。这时人们才满怀忧伤地知道,死者原是有灵魂的,不过他由于谦虚,从未把灵魂表现出来。然而死亡出现在小人物身上和出现在伟人身上是同样可怕的: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走来走去,活动自如,打惠斯特,签署各种文件,而且经常出现在官场,一副浓重的眉毛,眨着一只眼睛,现在已经躺在灵床上,左眼已经一眨不眨,不过一道眉毛依旧微微抬起,带着疑问的神气。死者想问什么呢,他为什么死了,或者说,他为什么曾活着,这只有上帝知道。

[2] 男孩名。

这些官老爷,以及所有那些有身份的追随者,真是怪人:他们明知诺兹德廖夫是个吹牛大王,他的话一句也信不得,一点儿准头也没有,却偏偏要去找他。人真是难以捉摸!不信神,却相信,如果鼻梁作痒,就必定会死;不读诗人那像白天一样光辉明朗,渗透着和谐以及崇高、质朴的智慧的作品,却对某个好汉的那种胡编乱造、矫揉造作、扭曲人性的东西趋之若鹜,爱不释手,大叫:“瞧,这才是对心灵奥秘的真知灼见!”一辈子把医生贬得一钱不值,闹到最后却去请教靠咒语和唾沫治病的巫婆,更妙的是,自己想出乱七八糟的东西熬成的汤剂,天晓得怎么会把它当做对症的良药。当然,诸位官员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们确实处于棘手的困境之中。据说溺水的人会抓住一根稻草,这时他顾不上合理地想一想,只有苍蝇才能在稻草上漂流,而他的体重差不多有四普特,甚至有五普特;可他当时想不到这一点了,于是抓住了稻草。我们的老爷们也是这样,竟抓住了诺兹德廖夫。警察局长立即给他写了一张便条,邀请他参加家庭晚会,一名脚蹬喇叭口长筒皮靴、面色红润动人的警官立刻手按佩剑,连奔带跑地把便条送往诺兹德廖夫的府上。诺兹德廖夫正忙着一件要紧的事情,已经有整整四天不曾跨出房门一步,不让任何人进去打扰,午餐是由一个小窗口递进去的,——总之,人也瘦了,而且脸色发青。这件事要求全神贯注:他要在几十打扑克牌里挑出同时使用的两副来,但要十分合用,要像一位最忠实的朋友那样可靠。要完成这个工作至少还得两个星期;而在此期间,波尔菲利必须用一把特制的小刷子把米兰小狗的肚脐刷干净,并且每天要用肥皂把它洗三回。诺兹德廖夫因为他的独处受到惊扰而大为恼火;先是叫警官见鬼去,不过他看了市长[12]的便条,觉得有利可图,因为有一个新来的人要参加晚会,于是当即软了下来,匆匆把门锁上,胡乱地穿上衣服就走了。诺兹德廖夫的供述、证词和推测与诸位官员的截然相反,使他们最近的一些猜测都被推翻了。他十足是个不懂什么叫怀疑的人;他们在推测时有多么摇摆不定、畏缩不前,他就有多么果断、自信。他对各种疑问简直是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回答,声称乞乞科夫花了成千上万的卢布收购死农奴,他本人就曾把死农奴卖给他,因为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卖;至于他是不是暗探,是不是在竭力刺探什么,对这个问题诺兹德廖夫回答说,是暗探,早在他俩一起读书的学校里,人们就叫他奸细,为这同学们,包括他本人在内,还揍了他好几次,以致后来不得不单是在两边太阳穴上就放了二百四十条水蛭,其实他本来想说四十条,可是二百顺口就说了出来。至于他是不是假钞制造者,对这个问题诺兹德廖夫回答说,是假钞制造者,顺便还讲了个笑话,说明乞乞科夫有多么机灵,在获悉他的屋子里藏有二百万假钞之后,当局查封了他的屋子,并且派上了岗哨,每个门口站着两名士兵,乞乞科夫在一夜之间就把假钞全都换掉,第二天揭开封条一看,全是货真价实的纸币。至于乞乞科夫是不是真的想拐走省长的女儿,是不是他本人曾帮助过他,而且参与了这个勾当,对这个问题诺兹德廖夫回答说,帮助过,要不是他,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这时他醒悟过来,发觉这样吹牛是多此一举,很可能会惹祸上身,可是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不过,想管住也难,因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么有趣的细节,要忍住不说是怎么也办不到的:婚礼预定在教区教堂举行,他甚至说了该教堂所在的村名,那就是特鲁赫马切夫卡村,教士是西多尔神父,婚礼的酬金是七十五卢布,教士还不愿,幸亏他吓唬了他一下,说是要告发他曾给米哈伊尔和他的姘妇举行过婚礼,还低价出让自己的四轮弹簧座马车,又在各个驿站上订好备用的驿马。他说得那么详细,甚至开始一一说出马车夫们的名字来。官员们稍微提了一下拿破仑,不过他们自己也觉得懊恼,因为诺兹德廖夫胡说八道起来,不但与真实情况毫不相干,甚至不知所云,官员们只好叹气,纷纷离他而去;只有警察局长还听了好久,他想,往后是不是至少能听出点儿什么来呢,可是最后连他也挥了挥手,说了声:“鬼知道算啥玩意儿!”于是大家一致同意,在公牛身上再使劲也挤不出奶来。官员们的处境比过去更糟了,他们终于未能搞清乞乞科夫究竟是什么人。这说明了人是怎样一种造物:在问题涉及别人而不是涉及自己时,他通达、聪慧、精明:在生活的困难时刻,他可以提出多么审慎而坚定的忠告啊!那么敏锐的头脑!人们惊叹:多么坚强的性格!可是一旦灾祸临头,使他本人处于生活的困难时刻,性格不见了,坚强的男子汉不知所措了,成了一个可怜的胆小鬼,渺小、脆弱的娃娃,或者干脆就是诺兹德廖夫所说的鸟东西。

[3] 这个姓氏以“戈比”(1卢布合100戈比)为词根,含有小人物的意思。

当然,对这种说法,官员们信是不信的,不过,他们寻思起来,各自琢磨着这件事情,却都发现,如果他侧身站着,他的面貌就很像拿破仑的一幅画像。警察局长在一八一二年的战争期间在军中服役,曾亲眼见到过拿破仑,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个子绝不比拿破仑高,而且拿破仑的身材也是不能说太胖,但也并不太瘦。也许有些读者会说,这一切都难以置信,作者为了迎合他们,也愿意说这一切都难以置信;可是所有这一切却偏偏像上面所说的那样发生了,更惊人的是,我们的这座城市并非处于偏僻荒凉的地方,恰恰相反,它离两个京城[10]都不远。再说,应当记住,这一切都发生在光荣地赶走法国人之后不久。在这个时期,所有我们的地主、官员、商人、店铺伙计,以及每一个稍有文化,甚至目不识丁的老百姓,至少有八年之久都成了狂热的政治家。《莫斯科公报》和《祖国之子》被人们过分热心地传阅着,到了最后一位读者的手里,都成了毫无用处的碎纸片儿。人们见面不是问:“老兄,您的燕麦卖了什么价?昨儿刚下的这场雪有好处吗?”而是说:“报上怎么说啊,是不是又从岛上把拿破仑给放了?”商人对这一点很担心,因为他们完全相信一个已经坐了三年牢的先知的预言,这位先知不知来自何方,脚踏树皮鞋,身穿光板皮袄,散发出强烈的鱼腥气,宣称拿破仑是反基督者,被锁在石链上,关在六重墙壁、七重海洋那边,但以后他将挣脱链条,控制全世界。先知因为这个预言而活该落到了坐牢的下场。可是影响已经有了,商人们惶惶不可终日,甚至在做生意能赚大钱,商人们到酒店里去边喝茶边谈生意的时候,还会久久地谈论反基督者。很多官员和豪门贵族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件事,大家知道,神秘主义在当时是非常流行的,他们受神秘主义的影响,认为组成拿破仑这个名字的每个字母都有某种特殊的含义;很多人甚至发现这个名字包含着《启示录》里所说的那个数目[11]。所以官员们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一点,就毫不足怪了;不过他们不久就醒悟过来,发觉他们的想法太轻率,全然不着边际。他们想了又想,议了又议,最后决定,不妨再好好地问问诺兹德廖夫。因为是他第一个说起死农奴的故事,而且他和乞乞科夫,像俗话说的,是哥们,所以对他的生平无疑是有所了解的,那就再听听诺兹德廖夫会说些什么。

[4] 俄军和拿破仑的军队曾激战于克拉斯内和莱比锡。

不过,要说乞乞科夫就是戈比金大尉,大家都很怀疑,认为邮政局长未免扯得太远了。但他们自己也并不逊色,而且在邮政局长的巧妙猜测的启发下,几乎还更加有所发挥。在许多各有千秋的推测之中,有一个推测简直听起来也觉得荒唐,说什么乞乞科夫该不是乔装的拿破仑吧,说英国人早就嫉妒俄罗斯幅员辽阔,甚至好几次刊登漫画,画的是俄国人在同英国人谈话。英国人站着,后面牵着一条狗,这狗便是指拿破仑!英国人说:“你当心,如不照办,我就放出这条狗来对付你!”现在他们说不定已经把他从赫勒拿岛上放了出来,于是他现在打入俄罗斯,冒名乞乞科夫,其实并不是乞乞科夫。

[5] 阿拉伯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中的女主人公。

邮政局长听了大叫一声,猛拍自己的脑门,当众骂自己是蠢牛。他不能理解,在讲故事之初怎么没有想到这个情况,他承认俗话说得好:俄罗斯人是事后聪明。但片刻之后,他就耍起小聪明,想自圆其说,他说,不过在英国技术非常发达,报上说一个英国人发明了一种木头假腿,只要一按秘密的弹簧,这种假腿就能把人带到天晓得什么地方去,以致后来哪里也找不到他的踪影。

[6] 公元前9世纪的亚述女王。据说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为其所造。

“不过等一等,伊凡·安德烈耶维奇,”警察局长突然打断他的话头,“要知道,戈比金大尉,你自己说过,是失去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的,而乞乞科夫……”

[7] 1俄丈等于2.134米。

了午餐,他吩咐给他上了肉饼子和调味汁,要了一只有各色填料的阉母鸡,要了一瓶葡萄酒,傍晚上剧院看了演出,一句话,懂吧,他吃了个痛快。在人行道上,他看到,有一个身材苗条的英国女人走过,您不难想象,好像美丽的小天鹅。我的戈比金,知道吧,热血沸腾,本想迈动自己的一条假腿跑过去,的笃、的笃,跟着——‘算了,’他想,‘以后吧,等我拿到抚恤金再说,现在我是有点儿太冲动了。’就这样,我的先生,过了那么三四天,我的戈比金又去见部长,等他出见。‘如此这般,’他说,‘我来了,听大人关于伤病人员的吩咐’……如此等等,懂吧,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大臣,可想而知,马上就认出了他:‘啊,’他说,‘好,’他说:‘这次我对您没有更多的话好说,只能说您必须等皇帝回来;毫无疑问,那时会对伤员作出安排,没有皇帝的旨意,我可以说是无能为力的。’他鞠了一躬,懂吧,意思就是——您走吧。戈比金,可想而知,出来时处境十分尴尬。他本来已经在想,明天就会给他发钱了:‘拿去吧,亲爱的,去喝两杯,乐一乐吧’;可是却叫他等候,而且也没有个期限。他垂头丧气地走下台阶,就像一头卷毛狗,懂吧,被厨师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尾巴也夹起来了,耳朵也耷拉了下来。‘嗨,不行,’他想,‘还得去一次,向他说明,最后一片面包就要吃完了,再不帮助我,我差不多就得饿死。’总之,我的先生,他又来到了宫廷滨河大道,人家对他说:‘不行,不接待,明天来吧。’第二天,听到的还是那句话,看门人简直看也不愿朝他看。而这时他的蓝票子,懂吧,只剩下一张在口袋里了。过去,他有时还吃菜汤,吃一块牛肉,现在只能在小铺子里买点儿咸鱼,或是一条腌黄瓜和一戈比的面包,一句话,可怜的家伙在挨饿,这时他真是馋得像饿狼一样。他经过一家大饭店,那里的厨师,你们可以想象,是外国人,一个面色开朗的法国人,穿着荷兰式内衣,围着雪白的围裙,在那里做一种调味汁,做蘑菇肉饼子,总之,是美味佳肴,馋得你恨不得把自己给吃了。要是走过米柳金食品铺,在那里差不多总是能在窗口看到肥美的鲑鱼,五卢布一颗的樱桃,一个硕大的西瓜,有一辆驿车那么大,从窗口露出来,可以说正在招徕愿出一百卢布的傻瓜呢,总之,步步是诱惑,馋涎欲滴,可他听到的老是:‘明天。’所以你们不难想象,他的处境如何:一方面,可以说,是鲑鱼和西瓜,另一方面,给他端上来的却永远是那同一道菜:‘明天。’最后,可怜的家伙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决定无论如何要闯进去,懂吧。他等在大门口,看有没有求见者还要进去,于是跟着一位将军,懂吧,拐着一条假腿混进了接待大厅。大臣照例出来了:‘您为什么来这儿?您为什么来这儿?啊!’他看见了戈比金,说道,‘我对您说过了嘛,您要等候决定。’‘行行好吧,大人,我,可以说,连一片面包也没有了……’‘怎么办呢?我对您无能为力呀;暂时对付一下吧,自己去想想办法。’‘可是,大人,在某种程度上,您自己也看得出,我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呢,缺胳膊少腿的。’‘不过,’这位大官说道,‘您得同意:我总不能自己花钱来养活您吧;我有许多伤员,他们都有平等的权利……耐着性子吧。等皇帝回来,我能向您保证,皇帝的恩典决不会把您漏掉。’‘可是,大人,我不能再等了,’戈比金说道,而且说得有点儿粗鲁无礼。大臣,懂吧,已经感到恼火了。也是,那时周围是将军们在恭候决定和指示;可以说,都是要事,国家大事,需要火速办理,片刻的耽搁都可能引起严重后果,这时却从旁边钻出这么一个鬼东西,纠缠不休。‘对不起,’他说,‘我没有时间了……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办。’他是在某种程度上以委婉的方式提醒对方:你该出去了。可我的戈比金,要知道,饥饿在鞭策着他:‘随您的便,大人,’他说,‘您要是不拿出一个决定来,我就不走了。’嘿……你们可以想象:这样回答一位大官,而这位大官只要发一句话,就会把你炸飞了,连鬼也找不到你……倘若只低一级的官员敢对我们这么说话,就已经是失礼了。而他们相比是个什么关系呀,一位上将和一个什么戈比金大尉!九十卢布比零!将军一句话也没说,懂吧,只是看了他一眼,而那目光就像一把枪:魂灵儿没有了——魂灵儿吓得出窍啦。可我的戈比金,你们可以想象一下,竟纹丝不动,像钉在那里一样。‘您倒是怎么了?’将军说道,像俗话所说,他完全占了上风。不过老实说,他的态度还是相当宽厚的,要是别人准会把你吓蒙了,整条大街会颠颠倒倒地旋转三天,而他只不过说:‘好吧,’他说:‘既然您觉得在这里花销太大,不能在首都安心地等候安置,那么我就派您去由公家供给吧。传信使!送他到居留的地方去!’而信使,懂吧,已经站在那里,一个有三俄尺高的大汉,他的那双大手,你们可以想象,天生就是当马车夫的,总之,是一个爱挥舞拳头的家伙……于是他,我的先生,这个上帝的仆人,被抓起来就押上了大车,同那个信使待在一起。‘好吧,’戈比金想,‘至少不必付差旅费,能这样也就不错了。’他呀,我的先生,就这样沾着信使的光坐大车走了,途中,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对自己有过这么一番议论:‘既然将军叫我自己设法对付,那好,’他说,‘我呀,’他说,‘会想得到办法的!’不过,他怎样被送到了目的地,究竟送到了哪里,这就不得而知了。这样一来,懂吧,关于戈比金大尉的传闻,从此被人忘却,沉入了诗人所谓的忘川[9]。不过,请听我说,诸位,一部长篇小说的情节和开端,可以说这才开始呢。总之,戈比金的去向无人知道,可是,你们可以想象,没过两个月,在梁赞的丛林里出现了一伙强盗,而这伙强盗的首领不是别人,正是……”

[8] 杖的一端有一个金属圆球,是旧俄重要机关或贵族府第看门人的一种排场。

“在一八一二年的战争以后,我的先生,你听我说,”邮政局长这样讲了起来,尽管坐在屋子里的不是一位先生,而是一共有六位,“在一八一二年的战争以后,戈比金大尉也和其他伤员一起被遣返回国。不知是在克拉斯内,还是在莱比锡[4],你们可以想象,他被炸掉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喏,那时候,你们知道,还没有对伤残军人作出过任何安排;什么残废军人基金的设立,你们可以想象,那是后来的事情。戈比金大尉明白,必须工作才行,不过他只有一条左臂,懂吧。他回家探望父亲;父亲说:‘我没有能力养活你,我,’可以想象得到,‘自己也只能勉强糊口。’于是我的先生,我的戈比金大尉决定到彼得堡去,想求求皇帝,看能不能获得君王的恩典,就说:‘事情是这样的,如此这般,有过微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不惜牺牲,流过鲜血’……喏,就这样,知道吧,他坐大车或是公家的货车,总之,我的先生,好不容易来到了彼得堡。喏,可以想象,这么一个人,就是说戈比金大尉,突然出现在京城,在世界上可以说它是无与伦比的!突然,他面前一片光明,可以说是生活的广阔天地,是神话中的谢赫拉查达[5]。突然,你们可以想象,他见到了那么一条涅瓦大街,或是什么戈罗霍瓦雅街,绝了!或是那么一条利捷伊纳雅街;那里有一座建筑物的尖顶直插云霄;那些桥梁,就那么悬在那里,神了,你们可以想象一下,没有任何支撑哪——总之,简直就是塞弥拉弥斯[6],先生,没说的!他四处奔走,想租一套住宅,可都贵得吓人:有窗幔、卷帘,不可思议,还有地毯——整个儿的波斯气派,可以说,你脚下踩的就是钱哪。嗯,真的,就是说,你走在街上,只觉得你鼻子闻到的就是金钱的气息;而我的戈比金大尉的全部金库,懂吧,只有那么十张五卢布的蓝色纸币。嗯,只得在一家老式小客栈暂时栖身,一卢布一天:午餐是菜汤和一小块捣松的牛肉。他认定无需在那儿久住。他到处打听,该找谁。据说,有那么一个高层委员会,懂吧,这样的一个机构,首长是某某上将。皇帝嘛,你们知道,当时还不在首都;部队可想而知,还没有从巴黎撤回来,都在国外。我的戈比金提前起床,用左手擦擦胡子,因为找理发师刮脸,多少又是一笔开销,他穿上制服,你们不难想象,靠自己的一条假腿跑去见首长本人,去找那位大臣。他问了问机关的驻地。‘在那儿,’有人指着宫廷滨河大道的一幢房子告诉他。那是一栋,明白吗,农家式的小木屋:窗户镶着玻璃,你们不难想象,还有几面一俄丈[7]半高的大镜子,所以花瓶和那些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好像是放在露天里:似乎从街上一伸手就够得到;墙上是贵重的大理石雕刻,还有各种金属的小摆设,就是门上的一个把手,你也得,懂吧,先到杂货铺去,花半戈比买一块肥皂,再花上一两个钟头用肥皂擦洗双手,然后你才敢去抓这个把手——总之,一切都亮灿灿的,可以说美不胜收。就是那个看门人也像大元帅一样气派非凡:金色的锤杖[8],伯爵般的面孔,好像一条养得肥肥的哈巴狗,细麻布的小立领,绝了!……我的戈比金拖着一条木腿总算进了接待大厅,缩在一个角落里,唯恐胳膊肘,不难想象,会撞到美利坚或印度——一个镀金的瓷花瓶什么的,懂吧。嗯,当然,他在那里站了个够,因为,不难想象,他来的时候,将军大概还刚刚起床,也许近侍,懂吧,给他端来了银脸盆,供他洗漱什么的。我的戈比金等了大约四个钟头,总算有一个副官或别的值日官进来了。‘将军,’他说,‘马上就来接待室。’而接待室里的人已经挤得像碟子里的豆子。那些人可不是咱们这班奴才,都是四等或五等官儿、上校,有的肩章上还有亮闪闪的一条杠,那是将官,一句话,挺帅的。蓦地房间里,懂吧,起了一阵勉强可以觉察的骚动,仿佛掠过一缕微风。只听这里那里有人叫:‘嘘,嘘,’终于寂然无声,静得可怕。大臣进来了。嘿……您可以想象一下:国家要人哪!脸上,这么说吧……嘿,那样的身份,懂吧,……那么身居高位的大官……自有那样的表情,懂吧。不用说,前厅里立刻人人站得笔直,等待着,战栗着,在某种程度上是等候决定命运的时刻。部长,或者说大臣,走到一个又一个人的跟前。‘您为什么来这儿?您为什么来这儿?您有什么要求?您有什么事?’最后来到了戈比金跟前。戈比金打起精神:‘是这样这样,大人,流过血,那个那个,失去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不能工作了,斗胆请求皇帝的恩典。’部长看到,这个人有一条木头假腿,右边的袖子空荡荡地别在军服上:‘好吧,’他说,‘过几天您再来。’我的戈比金出来了,几乎是兴高采烈:一来是有幸受到,可以说,国家重臣的接见;二来现在抚恤金问题终于有了着落。他抱着这种心情,懂吧,在人行道上一颠一拐。他走进帕尔金旅店,喝了一杯伏特加,在伦敦饭店,我的先生,吃

[9] 古希腊神话说,冥土有一条河,死者的魂灵喝了河里的水,就把往事完全忘却,故称忘川,或音译为勒忒河。

戈比金大尉的故事

[10] 指莫斯科和旧都彼得堡。

所有在座的人都表示,希望知道这段故事,或者按邮政局长的说法,这对作家来说,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失为一部史诗的故事,于是他缓缓道来:

[11] 那个数目是666。有兴趣的读者请参阅《新约·启示录》第13章。

“戈比金大尉,”邮政局长说道,一边把自己的鼻烟壶只打开一半,担心身边的人会把手指伸进去,他们的手指是否干净,他是信不过的,甚至还习惯性地数落道:“我知道,老兄,你们的手指说不定会摸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去,而鼻烟这玩意儿必须干净。”“戈比金大尉,”他嗅过鼻烟,又说了一遍,“不过,这要是讲起来,对一位作家来说,在某种程度上不失为一部趣味盎然的史诗。”

[12] 恐系笔误,应为警察局长。

所有的人都回答说,他们确实不知道戈比金大尉是什么人。

[13] 法国女作家让莉斯(1746—1830)的长篇小说。

官员们在警察局长,读者已经知道的这位全城百姓的慈父和恩人家里聚会,这才彼此注意到,他们由于烦恼和惶恐不安,甚至都消瘦了。确实,新总督的任命,以及所收到的那些措辞严厉的公文,以及那些天晓得的流言,所有这一切都在他们的脸上留有明显的痕迹,不少人的燕尾服穿在身上都显得大了。人人都支持不住了,民政厅长瘦了,卫生监督瘦了,检察长瘦了,有一个人叫谢苗·伊凡诺维奇,从来没有人称呼他的姓,食指上戴着一枚宝石戒指,常给夫人们欣赏,连这个人也瘦了。当然,哪里都一样,总有一些并不胆小怕事的人,他们仍然镇定自若,不过这样的人为数不多。唯有邮政局长一人而已。只有他不改平时的稳重,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会说:“我是知道你们的,总督大人!也许你们还要换三任、四任,而我,先生,坐在这个位子上已经有三十年了。”其他官员听了常说:“你好办,伊凡·安德烈伊奇;你干的是邮政,只管收发邮件,大不了提前半小时关门,叫人扑了空,或者向超过规定时间前来取信的商人收取小费,再不就是把不该寄出的邮件寄了出去,当然喽,谁都能成为圣徒。可要是有魔鬼天天在你身边软磨硬泡呢,你是不想伸手,他自己却偏要塞给你呀。当然,你好对付,只有一个儿子嘛,我呢,老兄,天老爷让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那么多产,年年都生,不是生个普拉斯库什卡[1],就是生个彼得鲁什卡[2];这时你的调门就会不同啦。”官员们都这么说,不过,魔鬼的诱惑究竟是不是不可抗拒的呢,对此作出判断就不是作者的事情了。此次会议显然像老百姓所说的没有开出什么“名堂”。一般来说,我们似乎生来就不适合于召开具有充分代表能力的会议。在我们的一切集会上,从农民的村社大会到各种学术委员会和其他委员会,如果没有一位为首的人主持一切,就会是一片混乱,甚至很难说得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就是这么一种人吧,只有为了饮酒作乐或参加宴会而举行的集会才能顺利进行,比如俱乐部和形形色色的德国式游乐。而意愿随时都有,干什么都乐意。好像一阵风似的,我们会突然创办慈善协会、奖励协会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协会。宗旨好极了,可就是干不出什么名堂。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在事情一开头就已经踌躇满志,认为万事大吉了。举例来说,在着手创办济贫的慈善协会,并且筹措了大笔捐款以后,立即就为庆贺这项善举而设宴招待全市的高官显贵,不言而喻,这就花掉了全部捐款的一半;马上又用余额为委员会租下一套有取暖设备和几名警卫的豪宅,这一来,济贫的钱只剩下了五卢布五十戈比,而在这笔钱的分配方面,协会会员之间还不能达成一致,人人都想把自己的某个亲戚塞进来分一杯羹。不过,目前所举行的会议性质完全不同:它是出于必要才召开的。问题不是涉及穷人或不相干的旁人,问题涉及的是每个官员自身,涉及的是同样威胁着所有人的灾难,因此出于迫不得已,本当更加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尽管如此,结果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姑且不说任何会议都会有的分歧,与会者的看法还暴露了简直不可理解的犹豫不决:有的说,乞乞科夫是伪钞制造者,然后却添上一句:或许根本就不是;有的振振有词地说他是总督办公厅的官员,接着又补充道:鬼知道他是什么人,脑门上又没有写着字。至于他是不是乔装的强盗,大家一致反对这种猜测;他们认为,且不说他的仪表就显得善良正派,他的谈吐也没有丝毫迹象足以表明他是好勇斗狠、行为越轨的人。突然,有好几分钟仿佛陷入沉思的邮政局长意外地叫道:“诸位,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的话音含有某种令人震惊的语气,以致大家众口一词地叫道:“谁呀?”“他呀,诸位,我的先生,不是别人,就是戈比金[3]大尉!”大家立刻异口同声地问道:“这个戈比金大尉是什么人?”只听邮政局长说道:“原来你们不知道,戈比金大尉是什么人?”

[14] 一种民间牌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