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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九章

这就好像一个俄国地主老爷,一个爱养狗的放荡不羁的猎人骑马走近树林,一只被驯狗的仆人们追赶的兔子眼看就要从林子里蹿出来,于是他与自己的马和扬起的长鞭都化为凝固的瞬间,化为眼看就要被点燃的一桶火药。他凝神注视朦胧的前方,然后这位不顾死活的先生追上猎物,接着把它烤熟,不管那漫天风雪的大草原怎样奋起反抗,把宛如银白色星星的飞舞的雪花洒在他的嘴里、胡子上、眼睛里、眉毛上,以及他那海龙皮的皮帽子上。

“那就让我来告诉您,这些死农奴意味着什么,”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说道,客人一听,马上聚精会神:她的耳朵不知不觉地伸长了,她欠起身来,几乎不再坐着,也不靠在沙发上,而且尽管她的身躯有点儿笨重,却突然变得轻盈了,仿佛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一吹就能飞起来。

“死农奴……”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说道。

可是讨人喜欢的女士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会惊慌不安,要她提出一个有见地的看法,她就无能为力了,所以她比任何别人都更需要温柔的友情和建议。

“怎么呢,怎么呢?”客人万分激动地应声问道。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死农奴!……”

“我是怎么看的?……我承认,我是太震惊了。”

“哎哟,看在上帝分上,您倒是说呀!”

“那,您是怎么看的呢?”

“这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杜撰出来的,其实是:她想拐走省长的女儿。”

“老实说,我也是,”还算讨人喜欢的女士有点儿惊讶地说道,不过马上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知道这里究竟会有什么隐情。她甚至一字一顿地说道:“而您认为,这里的隐情是什么呢?”

这个结论的确完全出人意料,而且在各方面都那么离奇。讨人喜欢的女士一听此言,当即目瞪口呆,面色发白,白得像死人一样,确实,这下真是惊得非同小可。“哎呀,我的天!”她扬起双手轻轻一拍,叫道:“我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啊。”

“不过,随您怎么说,这里的问题不是死农奴,而是另有隐情。”

“老实说,您一开口,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回答道。

“可是您想想看,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的情形是怎样的呀。‘现在,’柯罗博奇卡说,‘我不晓得,’她说,‘该怎么办。是他强迫我的,’她说,‘叫我在一份假文件上签了字,丢给我十五卢布钞票,我,’她说,‘是个没有经验、孤苦伶仃的寡妇,什么也不懂……’事情就是这样!但愿您多少能想象得到,我惊慌得成了什么样子了啊。”

“可是这么看来,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学校教育成了什么呢!还说天真无邪!”

“不过这真奇怪,”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说道:“这些死农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坦白说,我可一点儿也不明白。这回我已经是第二次听人说起这些死农奴了;我的丈夫还说诺兹德廖夫在瞎扯呢;大概真出了什么事。”

“什么天真无邪!我听到她讲的那些话,老实说,我都没有勇气讲出口。”

“不是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完全不是您想的那么回事。您只要想象一下:他从头到脚武装得像里纳多·里纳尔迪尼[2]那样来了,他要求:‘把所有死了的农奴都卖给我。’柯罗博奇卡的回答是合情合理的,她说,‘我不能卖,因为这都是死人。’‘不,’他说,‘他们不是死人,了解他们是不是死人,这是我的事,他们不是死人,不是死人,’他叫道,‘不是死人,’总之,闹了个天大的笑话:全村的人都跑来了,孩子们又哭又叫,人人都在叫嚷,谁也不明白别人在说什么,嗨,简直是奥廖尔[3],奥廖尔,奥廖尔……可是您无法想象,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我听了这些话是多么惊慌失措啊。‘亲爱的太太,’玛什卡对我说:‘您照照镜子吧,您好苍白啊。’我说,‘顾不上照镜子啦,我要去讲给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听。’马上就吩咐套车,车夫安德留什卡问我要到哪里去,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傻子似的望着他;我想,他一定当我疯了。哦,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但愿您能想象得到,我是多么惊慌不安啊!”

“您知道吗,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这实在叫人痛心,看看,道德居然沦丧到何等地步了啊。”

“哎呀,妙极了!原来他找上了一个老太婆。哼,我们的夫人小姐们眼光真行,会爱上他这么个人。”

“男人们却为她发疯。可在我看来,说实话,我丝毫看不出她有什么……”

“不,是个老太婆。”

“装腔作势,叫人恶心。”

“柯罗博奇卡是怎样的人呢,莫非又年轻又漂亮?”

“唉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我亲爱的,她是个木偶,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哎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要是拈花惹草倒也罢了,还不算什么大事;您听听大司祭夫人是怎么说的吧,她说:女地主柯罗博奇卡来找她,她吓坏了,脸色白得像死人,她说,她说了些什么呢,您就听吧,完全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一天,深更半夜,家里的人都睡下了,突然有人敲大门,敲得恐怖极啦,简直难以想象;有人在喊:开门,开门,要不,就砸门了!……您对此有什么感想?该怎么看这个大好人呢?”

“噢,真会装腔作势!噢,真会装腔作势!天哪,真会装腔作势!是谁教她的,我不知道,可我还没有见到过这么矫揉造作的女人。”

“怎么,难道他连大司祭夫人也追求?”

“亲爱的!她是个木偶,而且面色死白。”

“哎呀,我亲爱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但愿您能想象我当时的处境,您想想看:今天大司祭夫人来找我,大司祭夫人,就是基里尔神父的老婆,您倒说说,咱们的那位大好人,咱们的那位贵宾,是怎样的人哪,啊?”

“唉呀,别这么说,索菲娅·伊凡诺夫娜:她狠命地搽了胭脂呢。”

“出了什么事呀?”

“唉呀,看您说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她是支白粉笔,白粉笔,纯粹是白粉笔。”

“求您啦,您让我对您说嘛……亲爱的,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您让我说嘛!这可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您明白吗:不平常的事情,斯柯纳佩勒·伊斯特瓦尔[1],”客人几乎神情绝望地说道,完全是央求的口吻。不妨指出,在两位女士的交谈中夹杂了好多外来语,有时还完全是长长的法语句子。可是,尽管作者对法语带给俄罗斯的裨益不胜景仰,尽管对我们的上流社会,当然,出于对祖国的热爱,一天二十四小时用法语表达思想的值得赞美的习惯不胜仰慕,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怎么也拿不定主意,把任何一种外语的词句写到自己的这篇俄罗斯史诗中来。所以我们还是用俄语接着写下去吧。

“亲爱的,我曾经坐在她身边:脸上胭脂有一指厚,像灰泥一样一片片往下掉。这是妈妈教的,她自己风骚,女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们传说他很漂亮,其实他一点也不漂亮,一点也不漂亮,就连他的鼻子……也是最不讨人喜欢的鼻子。”

“对不起,那就请您自己立个誓,立什么誓都行。倘若她有一点点胭脂,哪怕有胭脂的一点影儿,就叫我马上丧失儿女、丈夫和全部庄园!”

“您就听听嘛,我要告诉您的是……”

“哎哟,您干吗这么说呢,索菲娅·伊凡诺夫娜!”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扬起两手一拍,说道。

“不管您怎样夸他,抬举他,”她比平时更加生气勃勃地说道:“我却要直说,就是当着他的面我也要说,他是个坏蛋,坏蛋,坏蛋,坏蛋。”

“哎哟,您怎么这样呢,真是,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我看着您觉得吃惊!”讨人喜欢的女士说道,也扬起两手一拍。

“哎呀,我的天哪!我怎么在您面前就这样空坐着呢!嗨!您可知道,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我是干吗来的?”这时客人呼吸急促,话语好像连珠炮一般,一句赶着一句,只有知心朋友才会那么残忍,能狠心打断她的话头。

两位女士对几乎同时看到的东西有不同看法,但愿读者不要觉得奇怪。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东西,一位女士看上去完全是白的,另一位女士看上去却是红的,红得像越橘。

“咱们那位有魅力的男人怎么样?”这时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问道。

“噢,还有一个证据,可以说明她脸色苍白,”讨人喜欢的女士接着说道:“我清楚地记得,仿佛就在眼前,我坐在马尼洛夫旁边,我对他说:‘您看,她多么苍白啊!’真的,只有糊涂得像我们这儿的那些男人才会迷上她。至于咱们的那个妙人儿……啊,他让我觉得多么讨厌!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您无法想象,我有多么讨厌他。”

可怜的索菲娅·伊凡诺夫娜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感到左右为难了。谁叫你要夸口呢!她真想拿针把自己这爱唠叨的舌头刺烂了才好。

“是呀,不过有的夫人对他并非无动于衷啊。”

“天知道她算您哪门子的婶婶,她是您夫家的亲戚嘛……不,索菲娅·伊凡诺夫娜,我听也不愿听,您这样是存心侮辱我啊……看来我已经让您讨厌了,看来您是要同我彻底绝交。”

“这是说我吗,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这话您是永远不该说的,永远,永远!”

“可她也是我的婶婶呢。”

“我不是说您嘛,好像除了您,就没有别人了。”

“等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用过了,谁还会穿呢?您这么做就太奇怪了,把外人看得比自己人还重。”

“永远,永远,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我是很了解自己的;兴许是别的某些人吧,她们扮演冰清玉洁的角色。”

“哎呀,我已经答应给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了。等她用过了吧。”

“对不起,索菲娅·伊凡诺夫娜。请允许我对您说,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丑事呢。兴许别人有,可我没有,请允许我向您指出这一点。”

“我的好妹子,您行行好,把它给我吧。”

“为什么您要生气呢?那里还有别的夫人小姐嘛,甚至还有这样的呢,她们抢先占了靠近门口的椅子,想坐得离他近点儿。”

“有啊,是妹妹拿来的。”

嗨,在讨人喜欢的女士讲了这番话以后,就会不可避免地引起一场风暴了,可是令人非常惊讶的是,两位女士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引起任何后果。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想起时髦连衣裙的纸样子还没有到手,而还算讨人喜欢的女士考虑到,对闺中密友的发现还没有来得及把详情细节打听清楚,所以和平很快就降临了。不过,这两位女士,不能说天性中有损人的愿望,而且一般说来,她们的性格中丝毫没有恶的成分,而是在谈话中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刺刺对方的小小愿望;彼此只是出于小小的快意趁机给对方一点儿难堪,比如:喏,让你看看颜色!该,吃不了兜着走!无论是在男人或女人的心里,都会有各种不同的需求。

“难道您有纸样子?”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叫道,显得有点儿动心。

“不过有一点我不大明白,”还算讨人喜欢的女士说道,“乞乞科夫一个外来的过路人,怎么敢这样胆大妄为。干这种事不可能没有同伙哇。”

“我也是……真的,很难想象,时尚有时会堕落到什么地步……太不像话!为了好玩,我特意向妹妹要来了纸样子;我的梅拉尼娅已经在裁剪了。”

“您以为他没有同伙吗?”

“不管您怎么想,我是决不会跟着模仿的。”

“您看,谁会帮他呢?”

“这正是我要说的,”还算讨人喜欢的女士回答道。

“就说诺兹德廖夫吧。”

“可这简直是,说真的!”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说道,不屑地摇摇头。

“难道是诺兹德廖夫?”

“可爱得不得了呢,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要缝成两道凸纹:宽宽的肩带,上面再……不过且慢,有一个情况会让您大吃一惊的,您一定会说……得,这就让您大吃一惊吧:您想想看,紧身束胸现在更长了,前面呈楔形,前身的衬片长得完全出格了;裙子紧束着腰,好像从前那种带鲸骨箍的筒裙,甚至还在身后垫些棉花,这就显得完全是一位体态丰满的贵妇人了。”

“怎么呢?这种事他是干得出的。您知道,他能把亲爹卖了,或者更妙,在牌桌上把亲爹给输掉。”

“那可不好,索菲娅·伊凡诺夫娜,倘若都是月牙边的话。”

“唉呀,我的天哪,您对我说了多么有趣的新闻哪!我可怎么也不会料到,诺兹德廖夫也会卷进这种勾当!”

“月牙边,全是月牙边:月牙边的短披肩,袖口上镶月牙边,月牙边的带穗肩章,下边也是月牙边,处处都是月牙边。”

“而我总是能事先就料到。”

“哎呀,那可不好,月牙边!”

“说实在的,您想,世界上什么事不会发生呢:当初,您记得吗,乞乞科夫刚刚来本市的时候,谁能想到,他竟会在上流社会耍出这么奇怪的花招。哎呀,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要是您知道,那时我是多么惊慌不安啊!要不是您的好意和友情……那我,真是离死不远了……有什么法子呢?我的玛什卡看见我脸色惨白,说:‘我的好太太,您的脸白得像死人。’我说:‘玛什卡,我现在顾不得这些了。’情况就是这样!原来诺兹德廖夫也有份,真想不到!”

“现在时兴的是月牙边。”

讨人喜欢的女士很想进一步打听有关拐走少女的细节,比方说在几点钟,等等,但她想知道的太多了。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直言不讳,说她一无所知。她不会说谎:推测,那是另一回事,但推测也得以内心的信念为根据;倘若感觉到内心有坚定不移的信念,那么她是善于捍卫自己的见解的,某一位以善于驳倒他人意见而著名的资深律师不妨试试,到这里来辩论一番,他就能领教内心的信念意味着什么了。

“怎么会呢?”

两位女士对她们原来仅仅作为推测而提出的设想终于深信不疑,这并没有什么离奇之处。我们这种以聪明自诩的人,几乎也是这样行事,把我们的高深莫测的议论用来作为证据。在议论时,学者起先表现得异常谦卑,开始怯生生地、温和地提出一些谦恭的问题:是来自那里吧?这个国家是不是从此处得名的呢?或是:这个文件是不是属于另一个较晚的时期呢?或是:是否应当认为,这个民族就是后来的某某民族?于是立刻援引某些古代作者的话,一旦发现什么暗示,或者只是他觉得是暗示,他就来了劲头,神气起来了。于是他目中无人地反驳古代的作者,向他们提出质问,甚至自己代他们作答,完全忘了这只是他开始时提出的试探性的推测而已;他已经觉得可以认定,是明确无误的了,于是他用这样的话语来结束他的议论: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应当认定就是这个民族,问题必须从这样的观点去看!然后就在讲台上公开宣讲,这样,新发现的真理便开始在世间游荡,为自己招揽追随者和崇拜者。

这时还算讨人喜欢的女士作了一番解释,说明它一点儿也不花哨,忽然尖叫了一声……“对啦,恭喜您:现在不时兴荷叶边啦。”

就在两位女士如此成功而巧妙地解决了那么错综复杂的难题的时候,检察长走进了客厅,一副永远木然的嘴脸、两条浓眉和一只眨巴个不停的小眼睛。女士们争先恐后地向他讲起种种事件,讲到收购死农奴的情况,讲到诱拐省长女儿的图谋,讲得检察长一头雾水,以致他不论在原地愣了有多久,眨巴着左眼,用手绢拍打着大胡子,掸去上面的烟丝,却就是什么也弄不明白。两位女士只好就这么把他丢在那里,分头到城里煽动恐慌情绪去了。这一点她们在半个多小时之内就已经办到了。全城顿时陷入一片恐慌;人心浮动,谁也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两位女士居然把人们弄得如坠五里雾中,以致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官员,一时为之愕然。他们最初的情况很像一个在睡觉的小学生,先起床的同学把一个包着鼻烟的纸卷儿塞进他的鼻孔。他在睡梦中以酣睡者那种十足的劲头深深地吸了一下鼻烟,他醒了,跳起身来,傻子似的瞪着大眼四处张望,不明白他在哪里,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这以后才注意到被斜斜的阳光照亮的墙壁,躲在角角落落里的同学们的笑声,窗外已是早晨,树林醒了,百鸟啁啾,一条明亮的小溪,仿佛蜿蜒闪烁的绸带,这里、那里消失于细细的芦苇之间,好多一丝不挂的孩子在召唤同伴去游泳,然后他才终于感觉到鼻子里有一个纸卷儿。城里的居民和官员最初的情况就是这样。人人都像山羊瞪着大眼发愣。在他们的脑海里,死农奴、省长女儿、乞乞科夫都非常奇怪地纠缠混杂在一起;只是到后来,在最初的懵懂过去之后,似乎才能把他们分开并加以区别,他们开始要求有个解释,又因为事情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而恼火。真是,多蹊跷,这些死农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提起死农奴,一点儿不合逻辑,死农奴怎么买?哪里会有这样的蠢人?他又哪来这些冤枉钱买死人?为什么要死农奴,它们能有什么用?省长的女儿又怎么会卷了进来?如果他想把她拐走,为什么又非要买死农奴不可?既然买死农奴,为什么要带走省长的女儿?他是想把这些死农奴当做礼物赠送给她?这像话吗?城里真的已经传开了?这算什么风气呀,你还没有来得及转一转身,人家已经放出了风声,哪怕有点儿影子也好呀……不过,的确是传开了,所以其中总有什么缘由吧?死农奴能有什么缘由呢?连缘由也不会有呀。看来很简单,就是胡扯,瞎说,乱弹琴,异想天开!就是鬼话连篇!……总之,闲言闲语满天飞,全城的人都在讲死农奴和省长女儿,讲乞乞科夫和死农奴,讲省长的女儿和乞乞科夫,到处谣诼纷纭。仿佛至今沉寂的这座城市突然卷起了一阵旋风!所有的窝囊废和懒汉都从洞穴里爬了出来,他们原是穿着睡衣在家里一躺就躺上几年,却时而归咎于鞋匠,说他缝制的靴子太窄,时而怪裁缝,时而又怪酒鬼马车夫。所有这些人都早已断绝了一切交往,像常言说的,只同地主扎瓦利申和波列扎耶夫打交道(扎瓦利申和波列扎耶夫这两个专有名词来自动词“小睡”和“躺下”,在我们罗斯非常流行,就像下面这句话一样:“拜访索皮科夫和赫拉波维茨基[4]”,这句话是表示,以侧卧、仰卧或任何其他卧姿,发出鼾声、咝咝的鼻息声等等,像死人般地酣睡)。所有这些人,即便邀请他们共享五百卢布的鲜鱼汤,以及两俄尺长的鲟鱼和各色大馅饼,也不能诱使他们迈出家门一步;总之,这原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大城市。有一个瑟索伊·巴夫努季耶维奇和一个马克多纳尔特·卡尔洛维奇也露面了,从来就不曾听说有这么两个人;在人们的客厅里还冒出了一个被子弹打穿一条手臂的瘦长、瘦长的人,个子之高简直是见所未见。大街小巷出现了带篷的轻便马车、车身长长的敞篷载客马车、哗啦哗啦响的车、轮子吱吱叫的车,——这就乱成了一锅粥。在别的时候,在其他情况下,这种谣言也许根本就不会引起注意;可是N城好久就不曾有过什么新闻了,甚至一连三个月没有发生过任何京城所谓的流言飞语,大家知道,对一个城市来说,流言飞语和及时供应食粮同样重要。在城里的闲言闲语中立刻出现了完全对立的两种意见,并且立刻形成了两个对立的党派:男党和女党。男党极其糊涂,注意的只是死农奴。女党则专心致志地关注着诱拐省长女儿的问题。这个党,应当指出,思考的条理和细致远胜一筹,这实在是女士们的光彩。显然,这是她们身为主妇和管家婆的职责使然。她们很快就使一切都有了极明确的轮廓,把一切都纳入了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的形式,一切都说明了、澄清了,总之,一幅完备的图画已经绘就。原来,乞乞科夫早就坠入情网,他们时常在花前月下幽会,省长早就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了,因为乞乞科夫富得像个犹太人,可是乞乞科夫的遭到遗弃的妻子从中作梗(她们从哪里了解到乞乞科夫已婚,这就谁也不知道了),她由于无望的爱情而深感痛苦,给省长写了一封十分感人的书信,乞乞科夫眼看女方的父母决不会同意,于是决心私奔。有些人的说法略有不同:乞乞科夫根本就没有妻子,不过他为人精细,办事很把稳,决定为了得到女儿,先在母亲身上下工夫,并且同她有了私情,然后才郑重声明要向她女儿求婚:但母亲大吃一惊,唯恐犯下违反宗教的罪行,而且也受到良心的谴责,所以断然拒绝,乞乞科夫因此才下决心私奔。随着谣言终于传遍最偏僻的小巷,这个说法又加进了很多解说和修正。在俄罗斯下层社会很喜欢聊聊上流社会的飞短流长,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在那些小小的陋室里也谈起了这些事,而那些人甚至从未见到过、也不知道乞乞科夫,于是添枝加叶,又有了更多的解说。情节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加引人入胜,每天都会具有更确定的形式,最后,经过不断加工的情节就这么原原本本地传入了省长夫人本人的耳朵。省长夫人作为母亲,作为本城的第一夫人,最后,作为对此事毫无所知的女性,深感受到这种丑闻的冒犯而大为震怒,从各方面来看,她的愤怒是理所当然的。可怜的金发少女经受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所可能遭到的一场最难堪的面对面的谈话[5]。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询问、盘诘、申斥、威胁、埋怨、告诫,以致女孩儿泪流满面,号啕大哭,一个字也听不懂;看门人奉主人严令,任何时候不得以任何借口接待乞乞科夫。

应当指出,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在某种程度上是个唯物论者,倾向于否定和怀疑,对生活中的很多东西持否定态度。

在散布了有关省长夫人的流言之后,女士们开始向男人一党施加压力,试图把他们拉到自己一边来,强调死农奴是个臆造,只是用来转移任何怀疑的视线,以便顺利地私奔。还真有不少男人被引入歧途,倒向了她们一党,尽管受到自己伙伴们的强烈责难,被骂为婆娘、穿裙子的,谁都知道,这对男人来说,是很丢人的。

“嗳,太花哨!”

不过,不论男人们怎样武装自己,奋起抵抗,他们的党却总是不能像女人党一样讲得头头是道。不知怎么,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显得粗糙,不细致、不协调、不合适、不和谐、不动人,脑子里杂乱无章,一塌糊涂,思想上自相矛盾,漫不经心,——总之,处处表现了男人轻浮的天性,一种笨拙、迟钝的天性,既不善于操持家务,又缺乏内心的信念,而且信心不足,懒惰散漫,充满了无穷的疑虑,经常畏首畏尾。他们说,这些全是胡说八道,要说诱拐省长的女儿,不如说骠骑兵才会这么干,而不是文职官员,乞乞科夫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娘儿们在瞎说,娘儿们就像一只口袋,你往里面放什么,它就全兜着,死农奴才是必须注意的主要问题,不过鬼知道,死农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但其中必定包含着很糟糕、很不好的事。为什么男人们觉得其中会有糟糕的、不好的事呢,我们马上就能知道:本省新任命了一位总督,人所周知,这一事件会使官员们陷于一片恐慌,因为将有一连串的调查、训斥、处分,以及上司会赏给下属的各种苦果!官员们想,万一他知道了,他们城里居然有如此这般的流言,那会怎样呢,就为这,他就会暴跳如雷。医务管理局督察突然脸上变色,天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死农奴这个词该不是指因患流行性热病而在医院和其他地方大量死去的病人吧,当时没有采取应有的医疗措施,而乞乞科夫是不是总督府派来进行秘密调查的官员呢。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民政厅长,厅长回答说,这是瞎扯,不过后来他自己突然也脸上变色,自问:万一乞乞科夫买的那些农奴真是死的呢?他却准予签约,还亲自担任普柳什金的代理人,这件事要是让总督知道了,那怎么得了?他也没有多想,只是告诉了这个和那个,突然,这两个人也脸上变色;恐惧比鼠疫更易传染,眨眼间就能感染上。人人都突然在自己身上找到了那么多甚至并不存在的罪过。死农奴这个词听起来十分含糊,甚至有人怀疑,它是不是在暗示不久前发生的两起事件后被匆匆埋掉的尸体。第一起事件与索利维切戈茨克城的一些商人有关,他们来到城里赶集,在做了买卖之后,设宴招待乌斯季瑟索尔斯克的商人朋友,这是俄罗斯气魄而具有德国风味的酒席,有清凉饮料、潘趣酒、芳香酊等等。酒席像平常一样,以斗殴收场。索利维切戈茨克人把乌斯季瑟索尔斯克人往死里收拾了一顿,不过也被对方揍得在两肋、肋下、小腹上留下了累累伤痕,这些伤痕说明那几个死者的拳头特别大。战胜者一方有一个人,用拳击运动员的话来说,被刮掉了鼻子,就是说鼻梁被打碎了,以致它在脸上留下的还不到半指高。事后商人们认了错,说是稍微胡闹了一下;据传闻,好像商人们在认罪时每人还交了四张大钞;不过这个案子太让人起疑了;根据修正和调查,据说乌斯季瑟索尔斯克的小伙子们是死于煤气中毒,所以就把他们作为煤气中毒的死者而埋葬了。不久前发生的另一件事是这样的:小村子弗希瓦亚司别斯的国有农民,联合了小村子鲍罗夫卡、扎吉拉伊洛瓦托什的国有农民,干掉了县警察局的一个名叫德罗比亚施金的陪审官,这位德罗比亚施金陪审官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往他们的村子跑得太勤快,有时简直是到处乱钻,原因是,他有点儿拈花惹草的毛病,盯上了村姑和农妇。不过,不知道实情究竟如何,但农民们在供词中毫不掩饰地说,陪审官像发情的公猫一样好淫,他们已经不止一次提防着他,有一次甚至从他钻进去的一栋小木屋里把他赤条条地赶了出去。当然,陪审官拈花惹草应该受到惩罚,但是弗希瓦亚司别斯村和扎吉拉伊洛瓦托什村的庄稼汉们独断独行也不能说无罪,如果他们确实参加了凶杀的话。但案情扑朔迷离,陪审官是在大路上被发现的,身上的制服或燕尾服破得比抹布都不如,而那副尊容已经无法辨认。案子经过各级法院审理,最后送到了高等法院,起初高等法院内部作出的结论,大意是:因为不了解农民谁曾参与凶杀,而农民又为数众多,至于德罗比亚施金,人已死亡,即便赢了官司,对他也没有多大好处,可庄稼汉们还活着,对他们来说,赢得官司是十分重要的;鉴于上述原因决定:陪审官德罗比亚施金本人是有过错的,曾对弗希瓦亚司别斯村和扎吉拉伊洛瓦托什村的庄稼人进行不公正的迫害,他的死亡是由于在乘雪橇回家的路上猝然中风。案子似乎处理得挺圆满,可是不知为什么官员们却认为,现在这个案子要牵涉到那些死农奴了。说来也巧,正当官员大人们惴惴不安的时候,偏偏一下子来了两份致省长的公文。一份公文的内容是:根据有关供词和密报,一名伪钞制造者正以各种化名隐藏在他们省内,务必立即严加搜查。另一份公文是邻省省长的公函,说是有一名规避依法诉讼的盗贼潜逃在外,如果他们省内出现形迹可疑而不能出示任何证件和身份证的人员,务请立予拘留。这两份公文使人人大为震惊。过去的结论和猜测完全被推翻了。当然,无论如何不能设想,这同乞乞科夫会有什么牵连,可是,大家各自从自己的角度仔细考虑,这才想起,他们并不了解乞乞科夫究竟是什么人,他本人对自己的身份也讲得颇为含糊,不错,他说过,他在工作上曾因维护真理而受到迫害,然而这一切似乎都很费解,就在这时他们想了起来,他甚至曾谈到,他多次遇到过对他蓄意谋害的事件,于是他们更加疑虑重重:可见他的生命曾处于危险之中,可见他曾受到迫害,可见他是做过什么坏事的……可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当然,不能认为他会制造伪钞,更不可能是盗贼,看上去不像嘛。但尽管如此,他实际上究竟是什么人呢?瞧,现在官老爷们向自己提出了他们当初早就该提出的问题,也就是说,在我们这部史诗的第一章里就该提出来了。他们决定再向出售农奴的几个卖主问问清楚,至少要了解一下,这是怎样的买卖,这些死农奴究竟是指什么,他是否曾向谁说明自己的真实意图,哪怕是无意中露出口风,还有,他是否告诉过谁他是什么人。于是首先找来柯罗博奇卡,不过收获不大:她说,他是按十五卢布的价格买的,家禽羽毛也要,还答应要大量收购各种产品,也替公家采购脂油,所以他一定是个骗子,因为已经有过这样的一个人,他既买家禽羽毛,也替公家采购脂油,却骗了所有的人,大司祭的妻子就被他骗去一百多卢布。此后,她说来说去几乎都是重复老一套,官员们看出,柯罗博奇卡只是个蠢老婆子而已。马尼洛夫的答复是,他永远愿意为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担保,就像为自己担保一样,他可以牺牲自己的全部庄园,来换取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的百分之一的品德,而且在评价他时总是给予最高的赞美,又动情地眯起眼睛,就友谊和相知补充几点想法。这些想法,当然,充分说明了他内心的温情,然而却不能向官员们说明事情的真相。索巴凯维奇的回答是,在他看来,乞乞科夫是个好人,他卖给他的农民个个都是经过挑选的,而且这些人从各方面来看都是活的,不过他不能保证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他们在艰苦迁徙的日子里死在路上,那可不是他的错,那是上帝的旨意,况且世间有不少热病和各种致命的恶疾,全村的人死绝了的先例也是有的。官老爷们又采取了另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不大高尚,不过有时也有人用,就是从侧面,通过仆人的各种关系向乞乞科夫的下人打听,看他们对老爷过去的生活情况是否知道些什么,但听到的也不多。从彼得鲁什卡那里只是闻到一股卧室的气味,而谢利凡除了说他的老爷担任过公职,在海关上干过之外,就说不出什么了。这个阶级的人们有一个相当奇怪的习惯。要是直接问他什么事,他永远想不起来,想不周全,甚至干脆说他不知道,可要是问起别的什么,这时他却会把这件事拉扯上,而且还会讲到那些你根本就不想知道的细节。官员们所进行的全部调查,只让他们发现了一点,那就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乞乞科夫是怎样的人,可乞乞科夫必定总是个什么人哪。他们终于商定要彻底谈谈这个问题,至少要决定他们该做些什么,如何做,要采取哪些措施,并搞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是必须作为坏蛋而加以拘留和逮捕的人呢,还是他本人恰恰就是有权把他们所有的人都作为坏蛋而逮捕并拘留起来的人。为此,打算专门举行一次会议,地点就在警察局长——读者已经知道的本城那位庇护者和恩人的家里。

“嗳,不,不花哨。”

[1] 客人说了一句发音走样的法语,意为:这是所谓的不平常的事情。

“亲爱的,色彩太花哨了。”

[2] 德国作家符尔皮乌斯(1762—1827)所著长篇小说《盗首里纳多·里纳尔迪尼》中的主人公,一个传奇式的强盗。

“是呀,挺漂亮。不过,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认为,小方格要再小点儿才好,而且小花点不要是棕色的,而要天蓝色的。她的妹妹寄来了一块料子:真是太迷人了,简直是语言所无法形容的;您想想看吧:条纹是细细的、细细的,是人的想象力所能想象的那么细,底子是天蓝色,而在条纹之间全是小圈圈和小须须、小圈圈和小须须、小圈圈和小须须……一句话,好看得不得了!可以肯定地说,这样好看的东西世上还不曾有过呢。”

[3] 法语horreur的音译,意为可怕、恐怖。

“多漂亮的印花布啊!”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望着还算讨人喜欢的女士的连衣裙感叹道。

[4] 这两个杜撰的姓氏与动词“打呼噜”和“打鼾”谐音。

客人已经想转入正题,讲讲那个新闻,可是这时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所发出的一声惊叹使谈话突然改变了方向。

[5] 原文为法文。

清晨,甚至比N城规定走亲访友的时间还早,一位身穿时髦的格子花呢女式大氅的女士轻盈地走出家门,那是一栋橘黄色的木屋,有一个阁楼和几根天蓝色圆柱,她的听差穿一件有几层衣领的制服大衣,闪亮的圆筒礼帽上缀着金线绦带。女士当即非常匆忙地跨上放下的踏脚板,上了停在台阶前的四轮弹簧座马车。听差为女士关上车门,掀起踏脚板,于是一把抓住车身后的皮带,对马车夫喝道:“走啦!”女士带着刚刚听到的新闻,怀着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急于要告诉别人。她不时地探头望望窗外,只见仍然还有一半路程,这使她说不出地恼火。她觉得每一栋房屋都比平时更长了;有几扇狭长窗户的白色的砖砌养老院久久地绵延不绝,令人难耐,她终于忍不住不说:这该死的房子,没个头啦!车夫已经两次接到命令:“快点,快点,安德留什卡!你今天慢得不像话哟!”目的地终于到了。马车停在一幢也是木建的深灰色平房前面,窗户上方都装饰着木质的白色浅浮雕,窗户和屋前小花园的前面都围有高高的木栅栏,花园里栽在木栅栏后面的几株细细的小树,由于常年蒙着城市的灰尘而成了白色。窗子里隐约可以看到几株盆花,笼子里一只叼着圆环、摇晃着身子的鹦鹉,以及两只睡在阳光下的小狗。在这幢屋子里居住着来访者的闺中密友。作者非常为难,不知他该怎样称呼这两位女士,才不至于又惹起对他的愤怒,这在过去是常有的事。使用虚构的姓名是危险的,不论你想个什么名字,在我们国家的某个角落必定会有人碰巧叫这个名字,而且他必定会气得要死要活,说什么作者曾特意走访,秘密调查一切,打听他是什么人,穿的是怎样的皮袄,常去看望的是哪一位阿格拉费娜·伊凡诺夫娜,平时爱吃什么。要是称呼头衔,上帝保佑吧,那就更危险。现在我们这里各界、各阶层的人都那么爱生气,不管什么,只要一见诸文字,他们就觉得那是人身攻击:显然,社会的风气就是如此。只要说某市有一个蠢人,这就已经是人身攻击了:突然会有一位仪表堂堂的先生跳出来大叫:“我也是人,那么我也蠢喽,”总之,他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因此,为了避免这一切,对于有客人来访的那位女士,我们所采取的称呼,就是N城的人们对她的几乎是异口同声的称呼,即: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这个称呼她是当之无愧的,因为她为了变得最最谦恭有礼,真的是一切在所不惜。当然,尽管她的谦恭有礼暗暗透露出女性性格中的多么狡黠的机灵啊!尽管有时她的每一句讨人喜欢的话都带着多么蜇人的刺!但愿上帝保佑,要是她看到,哪一个女人用什么法子,通过什么途径跻身于头面人物,那么心里会对她怀有怎样的怨毒啊。但这一切却以一个省城所能有的最委婉的文雅风度表现出来。她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得那么风雅,她还爱好诗歌,有时甚至会风情万种地搔首弄姿,所以大家一致认为,她的确是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至于另一位女士,就是乘马车来的那一位,她的性格不是这么丰富多彩,所以我们就叫她:还算讨人喜欢的女士。客人的到来惊醒了睡在阳光下的两条小狗:毛茸茸的、经常被自己的长毛纠缠得跌跌绊绊的母狗阿黛尔和细长腿的公狗波普里。它们吠叫着,带着卷成圆圈的尾巴跑进了前厅,客人正在那里脱下她的女式大氅,露出花纹和色彩都很时髦的衣裙和一条长长的围脖;房间里弥漫着茉莉花香。各方面都讨人喜欢的女士一听说还算讨人喜欢的女士来了,就马上跑进前厅。两位女士一见面,就紧握双手,亲吻、尖叫,——就像贵族女子中学的女学生,毕业后不久又重逢时那样尖叫,这时她们的妈妈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们,一个姑娘的父亲比另一个姑娘的父亲穷,而且官阶低一级。亲吻的声音很响亮,两条小狗又叫起来,结果它们被用手绢拂了一下,于是两位女士去了客厅,不用说,那是天蓝色的客厅,放着一个长沙发、一张椭圆形的桌子,甚至还有几幅上面绕着常春藤的屏风;毛茸茸的阿黛尔和细长腿的高个子波普里狺狺叫着跟在她们后面。“来呀,来呀,就到这个小小的角落里来吧!”女主人说道,让客人坐在长沙发的一角。“就这样!就这样!再给您一个靠垫!”说着她拿一个靠垫塞在她的背后,靠垫上用毛线绣了一个骑士,凡是在十字布上绣出来的总是那模样:鼻子呈梯级形,而嘴唇是四方形的。“我好高兴啊,您……我听见有人来了,我就想,谁会来得这么早呢。巴拉莎说:是副省长夫人,我就说,这傻女人又来烦人,我已经想推说我不在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