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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八章

显然,人世间常有这样的情形,显然,乞乞科夫在人生中也有几分钟成了诗人,不过“诗人”这个词是太夸张了。至少他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年轻人,几乎就是个骠骑兵。一见她们身旁有一把椅子空着,马上就坐了上去。起初谈话有点儿别扭,后来就好了,他甚至还端起了架子,但是……说起来太可悲,这里有必要指出,那些庄重而身居高位的人们,在同女士们交谈时不免有点儿笨拙;这方面的大师是中尉先生们,决不能高于上尉军衔。他们是怎么做的呢,只有天知道:他们所说的话似乎也并不怎么高明,姑娘却常常坐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倘若是一位五等文官,天知道他会讲些什么:或者大谈俄罗斯是幅员辽阔的国家,或者讲讲恭维话,当然,这些话倒也不无才气,可就是有一股强烈的书卷气;倘若要说个什么笑话,他自己倒比听笑话的女士笑得更厉害。在这里指出这一点,是为了让读者明白,为什么金发女郎在我们的主人公讲话的时候打起哈欠来。不过这位主人公却毫无觉察,只顾讲许许多多逗乐的故事,这些故事他已经在相似的场合、不同的地方讲过多次了,确切地说,是在西伯利亚省的索夫隆·伊凡诺维奇·别斯佩奇内伊家里,当时在座的有他的女儿阿杰莱达·索夫隆诺夫娜和她的三位小姑子:玛丽娅·加夫里洛夫娜、亚历山德拉·加夫里洛夫娜、阿杰利盖伊达·加夫里洛夫娜;在梁赞省的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佩列克罗耶夫家里;在平奔萨省的弗洛尔·瓦西里耶维奇·波别多诺斯内伊和他的兄弟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家里,在那里的还有他的小姨子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她的两位表姐妹萝扎·费奥多罗夫娜和埃米丽娅·费奥多罗夫娜;在维亚特卡省的彼得·瓦尔索诺菲耶维奇家里,那里还有他儿媳妇的姐妹佩拉格娅·叶戈罗夫娜及其侄女索菲娅·罗斯季斯拉夫娜、两位同父异母姐妹索菲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玛克拉图拉·亚历山德罗夫娜。

实在说不准,我们的主人公是否真的春心萌动,甚至很可疑,像他这样的先生,就是说既不那么胖,也并不那么瘦的先生,也能坠入情网?可是这时居然有一种奇怪的现象,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向自己解释清楚的现象:正如他本人后来所承认的,当时他觉得,整个舞会,以及舞会上的笑语喧哗,仿佛有好几分钟离得很遥远;小提琴和喇叭的咿呀声仿佛远在群山之外,一切都笼罩着一层雾气,这雾气就像画上任意涂抹的起伏的田野。在这朦胧的、匆匆勾勒的田野上,只有迷人的金发少女那俏丽的颜容清晰而完美地显露出来:她的圆润的小椭圆脸儿,她那细细的腰肢,贵族女中的毕业生只有在最初几个月才会有这样的身段,她的白色的、几乎是朴素的连衣裙,处处都轻柔合体地裹着她那年轻娇美的身躯,她的肢体便在优美的线条中显出其轮廓。她仿佛整个儿就是用象牙精雕细刻的美少女;在模糊、浑浊的人群中,唯有她闪着洁白的光辉,显得冰清玉洁。

所有的女士对乞乞科夫的这种表现都非常不满。其中有一位故意从他身边走过,想引起他的注意,甚至漫不经心地用她的粗大的裙箍在金发少女的身上蹭了一下,还想着法儿让围在她肩头飘拂的披巾的一角扫在金发女郎的脸上;与此同时,从他身后一位女士的口中,随着紫罗兰的香味飘来了一句相当尖酸刻薄的话。不过,也许他真的没有听见,或是假装没有听见,反正这样不好,因为对女士们的意见是不可轻慢的:他也深感后悔,但这是后来的事了,已经悔之晚矣。

可是这一切对乞乞科夫丝毫没有发生预期的影响。他甚至看也不看女士们的翩翩舞姿,而是频频踮着脚尖,从人们的头顶上张望,楚楚动人的金发女郎究竟去了哪里;他还蹲下身子,从人们的肩背之间窥视,总算找到了,看到她与母亲坐在一起,她的头顶上有一个东方式的插着羽毛的缠头在高傲地轻轻摇摆。上去,他似乎要以一次冲锋去夺取她们:是春天的情怀起了作用,还是有人在背后推他呢?反正他在一股劲地往前挤,什么也不管了;专卖商被他狠狠地撞了一下,身子一晃,勉勉强强用一条腿站住了,否则不用说,他身后就会被压倒一大片;邮政局长也往后一退,吃惊地瞅瞅他,吃惊中带着颇为含蓄的讥笑,但他没有朝他们看;他只看见远处的金发少女,她正在戴一只长手套,无疑,有一个愿望正在她心中燃烧,想在那镶木地板上飞旋来去。那里还有四对舞伴在一旁灵巧地跳着玛祖卡舞;他们的脚后跟猛蹬着地板,一个陆军上尉非常投入地手舞足蹈,扭出的那些舞步,别人在梦里也不曾扭出过。乞乞科夫从玛祖卡舞旁边,几乎贴着舞者的脚后跟溜了过去,径直来到了省长夫人和女儿所坐的地方。不过,他朝她俩走过去时非常胆怯,并没有活泼而花哨地走那种小碎步儿,甚至有点儿畏葸不前,举止中处处透露出一点儿腼腆。

很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不满的神气,而这种不满是完全有理由的。不论乞乞科夫在社会上怎样举足轻重,尽管他是百万富翁,而且气宇轩昂,甚至有点儿战神和军人的气概,但是在有些问题上,女士们是不会宽恕任何人的,不管他是何方神圣,那时你就只有自认晦气了!一个女人比起男人来,不论性格怎样软弱,但在某些情况下,却会突然变得强硬起来,不仅为男人所不及,而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得甘拜下风。乞乞科夫的几乎是无心的怠慢,甚至使女士们之间恢复了某种程度的和谐一致,而这种和谐一致在悍然抢占椅子的风波之后已经处于破裂的边缘。他无意中说的一些平淡而寻常的话,也被视为尖刻的讥刺。最后又有一件倒霉事,某一个年轻人即兴写了一首针对舞会的讽刺诗,大家知道,这在省府的舞会上几乎从来就是不可避免的。这首诗当即被认为是乞乞科夫的大作。人们更加愤怒了,女士们开始在各个角落悻悻地议论他;而那位可怜的女学生被说得一无是处,对她作了无情的判决。

他回答说,他已经有幸偶然地与姑娘相识了;再想寒暄几句,却讷讷不出于口。省长夫人在讲了三言两语之后,就带着女儿向大厅的另一头走去,招待其他客人去了,而乞乞科夫还是木然地愣在原地,好像一个人愉快地上街散步,想看看四周的景色,却突然呆呆地站住了,想起他似乎忘记了什么,这时没有什么会比这个人显得更蠢了:无忧无虑的神情从他的脸上倏地消失;他竭力回想,把什么忘了呢?是手绢吗?手绢在口袋里呀,是钱吗?钱也在口袋里,好像全都在,可就是似乎有一个神秘的小鬼在对他耳语,说他忘记了一样东西。他就那么失神而茫然地望着在他面前移动的人群,飞驰而过的马车,望着在眼前经过的一大群军人的高筒军帽和长枪,望着招牌,但全都是模模糊糊。乞乞科夫也是这样,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突然都变得陌生了。这时候女士们的香唇纷纷向他发出非常微妙而含蓄的问题和暗示:“我们这些可怜的凡夫俗子可否冒昧地问一问,您在梦想什么呀?”“您的思绪在哪一片幸福的乐土上飘荡呢?”“是谁让您陷入了这甜蜜的耽于沉思的幽谷呢,她的名字可否见告?”但他对一切都毫不理睬,于是那些悦耳的话语宛如石沉大海。他甚至那样失礼,竟然匆匆离开她们走到了另一边,想仔细看看,省长夫人母女俩到哪里去了。可是女士们似乎并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人人暗下决心,要动用各种对我们男人的心是那么可怕的武器,要把最优美的一切全都用上。应当指出,某些女士,我说的是某些,而不是全体,某些女士有一个小小的弱点:倘若她们觉得自己哪里生得特别美,不论是前额、嘴还是手,她们就以为,她们面庞上最美的部分会首先映入大家的眼帘,于是人们立刻异口同声地说道:“您瞧瞧,您瞧瞧,她生了一个多么美的希腊式的鼻子啊,再说,多么端正、可爱的前额啊!”要是谁的肩膀生得美,她预先就深信不疑,所有的年轻人都会为之着迷,在她从一旁经过的时候,往往一再说道:“啊,她的肩膀好美,”而对容貌、头发、鼻子、前额甚至看也不看,即使看,也仿佛在看什么不相干的东西。有些女士就是这么想的。每一位女士都有一个心愿,要在跳舞时尽可能显得有魅力,把她最出色的地方的那种美妙展现得淋漓尽致。邮政局长的夫人在跳华尔兹舞的时候,那样心醉神迷地向一侧低垂着脑袋,真的仿佛飘飘欲仙。有一位挺可爱的女士,她来并不是要跳舞,因为据她说,她的右脚上恰巧长了个豌豆大的小疙瘩,使她不得不穿上毛绒布靴子,——却还是忍不住穿着毛绒布靴子转了几个圈子,就为了让邮政局长夫人不要真的自我感觉太好。

而这时一个极不愉快的意外正等待着我们的主人公:就在金发女郎哈欠连连,而他在向这位少女讲述各个时代的旧闻轶事,甚至要谈到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10]的时候,在邻近的一个房间里出现了诺兹德廖夫。不知他是从小吃部,还是从绿色小客厅冒出来的,那个小客厅里在进行比普通的惠斯特更大的豪赌,不知他是自愿走开的,还是被赶了出来,反正他兴高采烈,喜笑颜开,还紧紧地挽着检察长的手臂,大概把他拖在身边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因为可怜的检察长扬起那一双浓眉在左顾右盼,好像是在想主意,要摆脱这友好的挽臂游行。这样的同游也实在叫人难堪。诺兹德廖夫喝下两杯少不了掺上朗姆酒的茶,正在兴头上,只顾信口雌黄。乞乞科夫从远处一看见他,就打定主意,不惜作出牺牲,放弃自己那个得来不易的位子,尽快溜之大吉;这次相遇对他来说决不会有什么好事。可是偏偏在这时碰到了省长,他因为找到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而非常高兴,于是拦住他,请他评判一下,在关于女人的爱情是否持久的争论中,他和两位女士之间谁是谁非;而这时诺兹德廖夫已经看到他了,迎着他径直走了过来。

“您还不认识我的女儿吧?”省长夫人说道,“贵族女中的学生,刚毕业不久。”

“啊,赫尔松省的地主,赫尔松省的地主!”他叫道,一边走过来,一边放声大笑,笑得他那像春天的玫瑰一样鲜艳红润的双颊直颤,“怎么样?你买死人赚了不少钱吧?你可不知道啊,大人,”他随即扯开大嗓门对省长嚷道:“他在做死农奴的买卖呢!千真万确!听着,乞乞科夫!你呀,我看在交情分上要对你说,这儿的我们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这不,省长大人也在这里,——我真想把你吊死,真的,把你吊死才好!”

站在他面前的不止是省长夫人一个,她还挽着一位十六岁少女的手臂,一位娇艳而容颜俏丽的金发女郎,尖尖的下颏,迷人的圆润的椭圆脸儿,艺术家会拿这张脸作为描绘圣母像的模特,而在罗斯这样的脸型是罕有的,在这里不管是什么,都喜欢又宽又大:不论是山峦、森林和草原,还是面庞、嘴唇和大腿;她就是他从诺兹德廖夫家出来在路上遇见的那位金发少女,当时由于车夫或马匹的荒唐,他们的马车竟奇怪地在路上相撞,缰绳纠缠在一起,于是米佳伊大叔和米涅伊大叔都出来解救。乞乞科夫那么惊慌失措,以致说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话来,鬼才知道他咕噜了一句什么,这样的话是决不会出于格列明、兹翁斯基和利金们之口的。

乞乞科夫简直无地自容。

乞乞科夫忙于同夫人、小姐们交谈,或者不如说,女士们围着他谈话,她们那些别出心裁、含义微妙的讽喻,使他忙于应付,要费尽心机去猜测,这使他的额上都沁出汗珠来了,——因此他忘了遵守理所当然的礼节,没有首先去向女主人致意。等到他听见了省长夫人的声音时才想了起来,这时省长夫人站在他面前已经有好几分钟了。省长夫人愉快地摇晃着头,以亲切甚至有点儿狡黠的口吻说道:“哟,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瞧您,这是怎么啦!……”我无法转述省长夫人的原话,不过她的话里充满了殷殷情意,大致上就是在我们上流社会的作家所写的小说里,女士与男伴互诉衷肠的调调儿,这些作家特爱描写沙龙,以熟谙高雅谈吐而自鸣得意;省长夫人的话大意是,莫非您的心已完全被人占据,以致您的心里再也没有地方,再也没有哪怕小小的一角容留被您无情忘却的人了。我们的主人公立即转身对着省长夫人,而且已经准备向她说出一番答词来,而这番话一定毫不逊色于时髦小说中的那些兹翁斯基、林斯基、利金、格列明们,以及那些圆滑的军人,这时他无意中抬起眼睛,蓦地愣住了,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

“你信不信,大人,”诺兹德廖夫继续说道:“他对我说:‘把死农奴卖给我吧,’我一听简直笑破了肚子。我来到这里,听人说,他买了价值三百万卢布的农民,要迁往外地:把谁迁往外地呀!他向我买的可都是死人。听着,乞乞科夫,你是个畜生,真的,是个畜生,瞧,这位大人也在这里,我说得不对吗,检察长?”

这时乞乞科夫对信件出自哪一位女士之手完全感到困惑莫解。他凝目注视,只见女士方面的表现,在给可怜人的心带来希望的同时也带来了甜蜜的苦涩,以致他终于说:“不,怎么也猜不到啊!”不过这丝毫也没有影响他的愉快的心情。他从容而灵活地与几位女士进行了愉快的交谈,在向这位那位女士走过去的时候迈着细小的步子,或像常言所说,走着小碎步儿,那些穿着高跟鞋、衣着考究的小老头儿,所谓的老风流,就是走着这样的小碎步儿,相当麻利地在女士们身边转来转去。他走着小碎步,灵巧地左右顾盼之后,立刻用一只好像短短的小尾巴,又像个逗号似的脚同另一只脚并拢,脚后跟轻轻一碰[9]。女士们十分满意,不仅在他身上发现了许多惹人喜爱之处,而且发觉在他的神情中有一种庄严的气度,甚至是一种战神和军人的气概,而这种气概,大家知道,正是女性所钟爱的。在女士之间,甚至为他而引起了小小的争执:她们注意到,他往往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于是有些人便争先恐后地抢占离门口近点儿的椅子,要是哪一位幸而占了先机,几乎就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而不少自己本来也想这么干的女士,这时却觉得那人如此恬然无耻,太叫人恶心。

可是检察长,还有乞乞科夫,以及省长本人都那么张皇失措,全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而诺兹德廖夫却毫不在意,只顾醉醺醺地说着酒话:“你呀,老兄,你,你……我要是不打听清楚,你干吗要买死农奴,我就不走。你听我说,乞乞科夫,你呀,真是不害臊,你自己知道,你没有比我更好的朋友啦。瞧,这位大人也在这里,我说得不对吗,检察长?阁下,您不会相信,我俩的交情有多深,就是说,倘若您说,瞧,我就站在这儿,而您对我说:‘诺兹德廖夫!你讲句心里话,对你来说谁更亲,是你的亲生老子,还是乞乞科夫?’我就告诉您:‘乞乞科夫更亲,真的……’答应我,我的宝贝,我要给你一个吻。大人,您就允许我吻他一下吧。得,乞乞科夫,你别抗拒了,让我在你雪白的脸蛋上印上一个吻吧!”诺兹德廖夫和他的吻被猛地推开,使他差点儿飞跌在地;大家都已经离开他,不再听下去了;不过,关于购买死农奴的那番话毕竟是扯着嗓门说出来的,而且还边说边那么纵声大笑,即使那些待在房间最远的角落的人们也被惊动了。这个新闻是那么奇怪,以致人人呆若木鸡,满脸是木然的、困惑的神情。约有两分钟,房间里笼罩着一片莫名其妙的寂静。乞乞科夫发觉,不少女士带着恶意的、挖苦的讪笑,彼此递着眼色,同时有些人的脸上流露着那样模棱两可的神气,这就更加剧了那种惴惴不安的氛围。诺兹德廖夫是个无可救药的爱撒谎的家伙,这一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他说出一些无聊透顶的话来是毫不足怪的;可是人哪,真的,简直很难理解,人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玩意:一个新闻不论多么荒唐,但只要是个新闻,他就一定会去告诉另一个人,哪怕仅仅就是为了说一句:“您瞧瞧,造这种谣言!”而另一个人会高高兴兴地侧耳倾听,尽管后来他说:“是呀,这完全是卑鄙的谣言,不值一顾!”随即他就出去找第三个人,为的是在对他讲了以后,同他一起义愤填膺地感叹道:“多么卑鄙的谣言啊!”结果,一定会传遍全城,不管这城里有多少人,人人都必定会说个够,然后却又承认,这一切毫无意义,不值得去谈它。

抱歉!我们的主人公看来是脱口而出,说了一个从大街上学来的字眼。有什么法子呢?在俄罗斯,作家的处境就是如此!其实,大街上的字眼进入书本,不能怪作家,要怪只能怪读者,首先是上流社会的读者:首先是从他们嘴里你听不到一句像样的俄语,可他们却会夹进法语、德语和英语,其数量之多,让你再也不想听了,而且他们还保留着一切可能有的发音方法,说法语时带鼻音和粗喉音,讲英语就像鸟鸣,还要做出鸟一样的嘴脸来,谁要是做不出鸟儿的嘴脸来,还要受到嘲笑;只是不保留任何俄罗斯的特点,除非出于爱国主义的考虑,在别墅里为自己造一栋俄国风味的小木屋。上层社会的读者就是这样,此外,还有自诩为上层人士的人们!同时他们却又何等挑剔啊!他们要求写任何东西都必须用最精确、纯洁而高雅的语言,总之,他们希望突然从云端里掉下经过千锤百炼的俄罗斯语言,并且径直落在他们的舌尖上,而他们可以张嘴就来,一点儿不用费事。当然,人类的女性一半是令人费解的;可是,尊敬的读者,应当承认,往往还有更令人费解的人呢。

这件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显然使我们的主人公感到沮丧。不论一个傻瓜的话多么荒唐,这些话有时却足以让一个聪明人惊慌失措。他开始觉得不自在、不如意,就好像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靴,突然踏进了肮脏的臭水洼,总之,糟心,糟心透了!他试着不去想它,竭力去散散心,娱乐娱乐,于是坐下打惠斯特,可总是别别扭扭的:有两回给人家出了垫牌,而且忘了第三家的牌是不能敲的,却一甩手吃了自家的牌。民政厅长怎么也弄不明白,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的牌打得那样好,可以说精通此道,居然会犯这样的错误,而且还把他的黑桃王牌置于险地,而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对这张牌是寄予莫大希望的。不用说,邮政局长和民政厅长,甚至警察局长都同我们的主人公开玩笑,说他是不是坠入情网了,还说,我们知道,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是害了心病,也知道惹起这心病的是谁;可是这一切都不能使他的心情好起来,不论他怎样想笑一笑,开个玩笑来应付。在晚餐桌上他也无论如何不能谈笑自若,尽管同桌的都是令人愉快的伙伴,而且诺兹德廖夫也早就被撵了出去,因为连女士们也发觉,这个人的行为太出乖露丑。在跳沙龙舞[11]时,他竟坐在地板上,动手抓跳舞者的衣裙下摆,用女士们的话来说,这简直太不像话。晚餐吃得十分愉快,在点着三支蜡烛的烛台,以及鲜花、糖果、酒瓶之间闪现的面庞,个个洋溢着怡然自得的神采。军官、夫人小姐、燕尾服,一切都显得温馨,甚至温馨得腻人。男士们从椅子上跳起来,奔过去从仆役手里接过菜肴,非常灵巧地递给夫人小姐们。有一个上尉将一碟调味汁挑在出鞘军刀的刀尖上递给了一位女士。乞乞科夫厕身其间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在高谈阔论,一边吃着猛蘸了芥末的鱼和牛肉,他们的争论所涉及的话题,过去他甚至总是参与的;可是,现在他却像经过长途跋涉而精疲力竭的人那样,什么也不能进入他的头脑,他也丝毫不能领会什么。他甚至没有等到晚餐结束,就告辞回去了,比平时离去的时间早得多。

“哎哟!省城的人都疯喽!”乞乞科夫往后退了一步说道,等到女士们回到各自的座位以后,他又探头张望,想从脸色和眼神中看出谁是写信人;然而无论是脸色,还是眼神都无从揣测。处处可见那么委婉的悄悄流露,那么不可言传的微妙,嗬!那是多么微妙啊!……“不,”乞乞科夫自言自语道:“女人是这么一种东西……”说到这里,他还挥了挥手:“简直没什么好说的!要是你试着想描述或表达她们脸上闪现的所有那些神情,所有那些细微的变化、暗示,你却怎么也办不到。光是她们的一双眼睛便是一个茫无际涯的王国,一个人一旦闯了进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管用什么,就是用钩子也不能把他从那里钩出来。不信,你试试,就说她们的眼波吧:水灵灵的,天鹅绒似的,柔情蜜意的。天知道什么样的没有啊!有冷酷的,有柔和的,甚至有令人陶醉的,此时,像有些人说的,或含情脉脉,或恍若无情,却更胜于含情,它那么钩住你的心,仿佛又用一把琴弓轻轻滑过你的心弦。不,简直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字眼,只能说她们是人类的金玉其外[8]的一半,如此而已。”

这里,是读者那么熟悉的小房间,它有一扇用橱柜堵住的门,角角落落时而有蟑螂出没,他此时的思绪和心情很不平静,就像他所坐的那把放不稳的圈椅。他的心里不痛快,很乱,好像有一片沉甸甸的空虚压在心头。“是谁想出这些舞会的,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他悻悻地说道。“哼,糊里糊涂地高兴些什么呀?本省是荒年,物价飞涨,他们这儿却是歌舞升平!怪事一桩,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真稀奇,有的女人那一身衣裳就值一千卢布!而这可是花的农民的代役租,或者更糟,花的是我们这种人的昧心钱。大家都知道,你怎么会昧着良心贪污:是为了让妻子有钱买披巾,或是买各种式样的筒式连衣裙,——这就是人们给这种该死的玩意儿所起的名称。何必如此呢?因为怕某一个叫西多罗夫娜的下贱女人会说,邮政局长夫人的衣着更漂亮,就为她一掷千金。人们叫嚷:‘有舞会,有舞会,好开心!’其实舞会不是好东西,它有违俄罗斯精神,不合俄罗斯人的天性,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一个成年的大男人突然跳出来,穿着一身黑,紧紧地裹在身上,像被拔光了毛的小鬼,就那么踏着舞步。有的甚至搂着舞伴同另一个人商谈要事,与此同时却像一只小山羊,忽左忽右地跳着花哨的舞步……完全是猴子般的模仿,完全是猴子般的模仿!法国人到了四十岁还完全像个十五岁的孩子,那好,我们也学着吧!不,说实话……每一次参加舞会以后,就像犯了什么罪似的,甚至不愿再回想起它。脑袋里简直是空空如也,好像刚和上流人士谈过话一样:他什么都说到了,什么都只是略略带过而已,所说的话都是胡乱地摘自书本,说起来天花乱坠,而你听了却一无所获,以后你会发现,一个普通的商人,他只懂自己那一行,然而懂得扎实,有阅历,甚至同他谈话也胜似所有那些夸夸其谈的家伙。试想,从这种舞会里你能得到什么呢?姑且假定,有一位作家突发奇想,要如实地描写这全部场景,那会怎样呢?在书里它也会像在生活里一样毫无意义。它算什么:它合乎道德还是不道德?鬼才知道它算什么东西!你感到讨厌,于是随即合上书本。”乞乞科夫就是这样说了舞会的很多坏话;不过他的愤懑似乎还另有原因。使他恼怒的主要不是舞会,而是他意外地栽了跟头,在人们的心目中天知道突然成了什么人,他扮演了一个奇怪的暧昧的角色。当然,以明智的目光来看,他明白这一切都不值一提,荒唐的蠢话不会有任何影响,尤其是在目前,因为主要的事务已经办妥了。不过人是很奇怪的,某些人对他的恶感居然令他黯然神伤,而这些人恰恰是他所并不尊重的,而且曾激烈地加以讥评,痛骂他们的浅薄和衣着。更加使他恼火的是,把情况分析之后,他终于明白,在某种程度上他自己正是造成那种恶感的原因。不过他没有生自己的气,当然,他这样做是对的。我们都有一个小小的毛病,就是对自己比较宽容,我们宁可找一个替罪羊,向他发泄我们的怒气,比如迁怒于仆人,迁怒于偶然撞在枪口上的下属官员,迁怒于妻子或是一把椅子,天知道会把它摔到哪里去,会把它猛地摔到门口,以致把椅子的扶手和靠背都砸飞了,这可让它懂得了,什么叫愤怒。乞乞科夫也是这样,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人,他把在愤怒中所能想到的一切全压到这个人的肩上,由他扛着。这个人就是诺兹德廖夫,没说的,他被骂得那样痛快淋漓,也许只有滑头村长或马车夫碰上一个走南闯北、经验丰富的上尉,甚至一位将军,才会这样挨骂;除了已经成为经典的骂人话之外,将军还会加上许多闻所未闻的独创的新奇骂法。诺兹德廖夫这一族全都成了乞乞科夫发泄怒气的对象,这一族的祖宗八代中有很多人可被骂惨了。

丢到了地下,只听小狗一阵尖叫;总之,乞乞科夫使大家眉飞色舞,满面春风。人人脸上都显出兴高采烈的神采,或至少也反映出那普遍的勃勃兴致。在上司莅临视察时,地方官吏们的脸上就是这种神气:在第一阵惶恐已经过去之后,他们看出,有些事上司也是喜欢的,而且他本人也终于开起了玩笑,那就是讲上几句话,再愉快而含讥带讽地一笑。围绕在他身边的亲信官员们便报之以分外高兴的大笑;由衷大笑的是那些离得较远,因而对他的话其实没有听得太明白的人,还有就是一个远远地站在门口的警察,此人出娘胎就一辈子不曾笑过,刚才还对老百姓舞动拳头来着,连他也由于不变的反映规律而在脸上露出了一点儿笑意,不过这笑容更像是一个人闻了烈性鼻烟,正想打喷嚏。我们的主人公对大家一一答礼,觉得自己是那么善于周旋:他向左右频频点头,按他的习惯,头部略偏,可举止是那么潇洒,令所有的人都为之倾倒。女士们立刻簇拥在他身边,仿佛灿烂的花环,而且随身带来扑鼻的阵阵香风:一位女士散发着玫瑰花香,另一位带来的是春的气息和紫罗兰的香味,第三位浑身熏有浓浓的木樨草的香气;乞乞科夫只顾翘起鼻子闻着。在衣饰上她们的品位真是深不可测:薄绸、缎子、细纱都是那么淡淡的、淡淡的各种时行色,那种色彩简直叫人找不到合适的名称(其微妙竟至于此)。衣衫上这里、那里的缎带和花束翩翩飞舞,缤纷悦目,而为了这无序的缤纷,一颗有序的小脑袋曾煞费苦心。轻飘飘的头巾只是披在耳朵上,仿佛在说:“喂,我要飞啦,只可惜带不走美人儿!”腰是紧箍着的,显出了极坚韧而妩媚的身段(N城的女士们都偏胖,可是她们的腰束得那么巧妙,而态度又那么惹人喜爱,叫人怎么也看不出她们的胖来)。她们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考虑周详的;脖颈、肩膀都露得恰到好处,决不能再往下多露一点儿了;每一位都把自己的领地裸露到她深信足以迷死人的部位;其余的地方则遮掩得颇有情趣:一个轻巧的缎带蝴蝶结,或一条比甜点“一吻酥”还轻的纱巾飘飘然围绕在脖子上,或是在肩部的衣衫下面露出细麻纱布的锯齿形小花边。这花边从前面和后面所遮掩的都不是能让人致命的部位,却又诱人猜想那里恰恰就是要命的地方。长长的女式手套并不一直拉到袖口,而是有意裸露上臂富于挑逗性的部位,很多女士的这些地方是那么娇嫩而丰腴;有的女士的羔羊皮手套在往上拉时甚至绷得裂开了,总之,仿佛一切都在表明:不,这不是省会,这是京城,这就是巴黎!不过有些地方会突然冒出一顶世所罕见的包发帽,甚或一根酷似孔雀翎的东西,而这却是完全违反时尚的,只是个人的爱好罢了。然而这是难免的,省城的特点就是这样:它总会在什么地方露出破绽。乞乞科夫站在她们面前寻思:究竟谁是写信的人呢,他把鼻子往前伸了伸;可是无数胳膊肘、袖口、袖子、飘带、香气袭人的胸衣和衣衫都从他的鼻子上飘拂而过。加洛普舞正疯狂地飞旋,那是邮政局长夫人,县警察局长,一位插蓝翎的夫人,一位插白翎的夫人,格鲁吉亚公爵奇普哈伊希利泽夫,一位来自彼得堡的官员,一位来自莫斯科的官员,法国人库库,佩尔胡诺夫斯基,别列宾陀夫斯基——人人都翩翩起舞……

他在那把硬圈椅里坐了很久,为纷乱的思绪和失眠所苦,热心地对诺兹德廖夫和他的亲戚本家飨以诅咒和谩骂,一支蜡烛相对,烛芯早已覆上了被烧得焦黑的小帽,时刻有熄灭的危险,窗外是苍茫的黑夜,正要随着东方拂晓而呈现蔚蓝色,远处公鸡的隐约的啼声此起彼伏,在这座沉睡的城市里,也许有一个穿粗呢军大衣的人在某处踽踽独行,一个军阶和军衔不详的苦命人,他只知道(唉!)一条被勇敢的俄罗斯人踏穿的路,——就在这时,城市的另一头却发生了一件事,它将使我们主人公的处境更加尴尬。在城市的偏远的街道和巷子里嘎吱嘎吱地驶着一辆相当古怪的马车,让人不知怎样称呼它才好。它既不像四轮平板大车,也不像带弹簧座的四轮折篷马车,也不像轻便的折篷小马车,倒像个安在车轮上的胖脸蛋的圆鼓鼓的大西瓜。这个西瓜的面颊,也就是留有黄色油漆斑点的左右两扇门,这两扇门都关不紧了,因为门把手和锁不大好使,门只能马马虎虎用绳子拴着。西瓜里面装满了靠垫,有荷包形的、长圆形的,有的干脆就是枕头;塞满了一袋袋各种用烫面做的面包。鸡肉大馅饼和腌黄瓜加肉的大馅饼甚至露在外面。车身后的脚镫上站着一个仆役出身的人,身穿家织粗花布上衣,留着已经微微花白的胡子,这是被唤作小厮的那种人。铁拉手和生锈的螺丝钉发出的嘈杂刺耳的声音惊醒了城市另一头的岗哨,他举起斧钺,睡眼惺忪地大声喝道:“谁在走动?”不过他看到并没有人在走动,只是从远处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他在衣领上捉了一只小虫,于是走到灯下,当即在指甲上处决了它。然后他放下斧钺,按照惯常的骑士风度又睡着了。马匹的前蹄时常打滑跪倒,因为没有钉马掌,何况它们对城市的宁静的马路显然不大适应。这辆笨重的马车转了几条街道之后,终于拐进一条黑暗的小巷,经过教区的尼古拉小教堂,来到了大司祭夫人家的大门口。从小马车里下来了一个戴着头巾、身穿坎肩的乡下姑娘,她举起两只拳头猛敲大门,那么大的劲头,就是男人也不过如此(穿粗花布上衣的那个小厮是后来被人拉着两条腿拖下车的,因为他睡得太死了)。狗叫了,大门终于张开嘴巴,好不容易将这个载人的笨家伙吞了进去。马车驶进狭窄的院子,其中到处是劈柴、鸡窝和贮藏室;太太从马车里下来了,这位太太是地主,十等文官夫人柯罗博奇卡。老太婆在我们的主人公走后不久,想到他或许在行骗,竟惊恐万状,一连三夜不曾合眼,她决定进城,尽管还没有钉好马掌,要到城里打听清楚,眼下死农奴的市价是多少,可不能失算,上帝保佑,她的售价兴许便宜了三分之二呢。她的到来引起了怎样的后果,读者可以从一次谈话中了解到,这次谈话是在两位女士之间私下进行的。这次谈话……不过,还是把这次谈话写进下一章吧。

他在舞会上出现,引起了异乎寻常的轰动。人人都朝他迎了上来,有的人手里还拿着扑克牌,有的人在谈话最有趣的节骨眼上刚讲到:“下级县法院对此的答复是……”可县法院的答复是什么呢,他却丢在一边,赶着向我们的主人公表示欢迎去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哎呀,天哪,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最亲爱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最尊敬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我的宝贝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原来是您哪,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他就是咱们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请让我紧紧地拥抱您吧,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让他到我这儿来,我要更热烈地亲吻我尊敬的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发觉自己一下子陷入了好几个人的怀抱。他还没有完全摆脱民政厅长的拥抱,又已经落进了邮政局长的怀里;邮政局长把他交给了医务督察,医务督察之后轮到了专卖商,专卖商之后是建筑师……省长这时站在几位夫人身旁,一只手拿着糖果彩票并搂着一条哈巴狗,一看见他来,就把彩票和哈巴狗都

[1] 兰开斯特(1778—1838),英国教育家,主张教师只教授优秀学生,再由他们辅导差生。

一切无关的事立刻被撂到一边,他开始全力以赴地准备出席舞会;因为实在有很多使他动心而急不可耐的原因。可是从开天辟地以来,也许从来还没有人在修饰打扮上花过这么多工夫。光是对着镜子审视面容就花了整整一个钟头。他的脸尝试着露出各种表情:或傲慢而持重,或谦恭而微笑,或虽谦恭却全无笑意;他几次对镜鞠躬,同时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这声音多少有点儿像法语,尽管乞乞科夫对法语一窍不通。他还对着自己做出种种出人意料的表情,挤眉弄眼,撅撅嘴唇,甚至还用舌头玩些花样;总之,一个人独处一室的时候,又觉得自己长得帅,而且知道没有人会从门缝里偷看,那么他什么花样玩不出来呢。最后他轻轻拍着自己的下巴颏说道:哎,这么一副俏模样!于是开始打扮。在穿衣服的时候,他始终有着怡然自得的好心情:穿背带或系领结时,他用特别灵巧的姿态,一碰脚跟微微鞠躬,尽管他从未跳过舞,却做了个芭蕾舞的腾跳动作。这个动作引起了一个小小的不足为害的后果:五斗橱颤动起来,一把刷子从桌上掉了下去。

[2] 洋泾浜德语:你会讲德语吗?因平时讲话快,下面的“安德烈耶维奇”简化成了“安德烈伊奇”。

这使他兴致勃勃。匿名是那么富于诱惑而激起他的好奇,于是他又把来信读之再三,终于说道:好想知道啊,这信究竟是谁写的呢!总之,这显然成了一件大事,有一个多小时他一直在寻思,最后他张开双臂,俯首而言道:“信写得多么、多么妙啊!”然后,不言而喻,他把信叠起来放进了小木匣子里,同一张海报和一份结婚请柬放在一起,那张请柬原样儿保存在那里已有七年之久了。过了不久,他果然接到了邀请,请他出席省长家的舞会——在省城里这是司空见惯的事,省长在哪里,哪里就有舞会,否则就不能赢得贵族们应有的尊敬和爱戴。

[3] 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他的叙事诗《柳德米拉》作于1808年。

最后一行诗句不押韵,不过无伤大雅,因为这封信是按当时的风气而写的。没有下款,既没有姓名,也没有日期。只是在附言[7]里添了一笔,说他自己的心应当猜想得到写信的人是谁,又说写信者本人将出席预订于明日在省长府邸举行的舞会。

[4] 扬格(1683—1765),英国诗人。《夜思》是他抒写丧妻失女之痛的感伤作品。

向君诉说斯人含泪而逝。

[5] 埃卡特豪森(1752—1803),德国作家。《自然之谜揭秘》是他的一部宗教神秘主义作品。

哀鸣啾啾,

[6] 卡拉姆津(1766—1826),俄国感伤主义作家,历史学家。

将向你指点我埋骨之处,

[7] 原文为拉丁文。

两只斑鸠

[8] 原文中的这个词有拼写错误。下面一段是作家针对糟蹋祖国语言的现象的批评和感慨。

所有这些意见和议论却引起了乞乞科夫想也不曾想到的极好的结果。人们纷纷传说,他简直就是一位百万富翁。我们在第一章里已经看到,本城的居民本来就真心喜爱乞乞科夫,而眼下听了这些流言,喜爱之情就更加真切了。不过,说实话,他们都心地善良,和睦相处,彼此态度亲昵,不拘形迹,所以他们的对话带有一种特别简短而直朴的味道:“我的好友,伊利亚·伊利伊奇!你听我说,安季巴托尔·扎哈里耶维奇老兄!……妈呀,你在瞎说什么呀,伊凡·格里戈里耶维奇。”同那位名叫伊凡·安德烈耶维奇的邮政局长谈话时,总要加上一句:“施泼莱亨齐道伊奇[2],伊凡·安德烈伊奇?”总之,笼罩着一种家常谈话的氛围。很多人颇有教养,民政厅长就能背诵茹科夫斯基的《柳德米拉》[3],这篇叙事诗在当时还有一股新鲜劲儿,其中有不少地方他读起来有声有色,特别是:“松林入眠,山谷沉睡,”和那个叹词:“嘘!”使人仿佛身临其境,真的看到山谷在沉睡;为了更加逼真,这时他还眯起眼睛。邮政局长比较醉心于哲学,而且读书甚勤,甚至夜夜手不释卷,他读了扬格的《夜思》[4]和埃卡特豪森的《自然之谜揭秘》[5],写满了一页页的大段摘录,至于摘录的是些什么,属于什么性质,那就不得而知了。他还爱说俏皮话,崇尚华丽的辞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喜欢点缀他的言谈。而他用来点缀言谈的就是大量的口头语,比方:“我的先生哪,那么一种,您明白吗,懂吗,您可以想象一下,相对地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如此等等,倾囊而出,滔滔不绝;他还相当成功地用一只眼睛眨巴着、眯缝着来点缀自己的言谈,这一切使他的很多含讥带讽的暗示具有尖酸刻薄的意味。其他人也多少有点儿教养:有的阅读卡拉姆津[6],有的看《莫斯科公报》,有的甚至根本不读书,不看报。有些人是所谓的窝囊废,也就是要在他的某一部位踹一脚才能站起来的那种人;有些人干脆就是个懒骨头,正如常言所说,四体不勤,要把他们扶起来是白费劲,他们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说到仪表,大家已经知道,他们都相当体面,痨病鬼一个也没有。全都是这样的一种人,妻子在温情脉脉的私语中称呼他们:胖墩儿、胖胖、大肚子、小黑炭、肥仔、胖囡等等。然而一般说来,他们心地善良,殷勤好客,一个人只要和他们吃顿饭,或者夜晚打一次惠斯特,就成了知己,何况是乞乞科夫,他有迷人的品格和举止,真正懂得取悦于人的奥妙诀窍。他们是那样喜爱他,使他不知如何才能脱身离开这座城市,耳边只听到一片挽留声:就一个星期,再与我们相聚一个星期吧,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总之,正如常言所说,他被众人捧在手上。然而乞乞科夫给女士们留下的美好印象,却是无可比拟的,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惊讶的现象!为了多少说明这一点,就必须对女士本身以及她们的社交多说几句,要像常言说的,用浓墨重彩对她们的心灵品质作一番描述;不过这对作者来说,却是个大难题。一方面,对达官显贵的夫人们的无限敬意使我不敢轻易动笔……另一方面,确实太难。N城的女士们是……不,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好;仿佛有一种畏葸不前的感觉。N城的女士们最出色之处在于……简直是怪事,很难提起笔来,这支笔就像铅一般沉重。也罢,关于她们的性格,看来只得让那些在调色板上有更鲜明、更丰富的色彩的人去描摹了,而我们不得不单就外貌和比较浮面的东西说上两句。N城的女士们是所谓的大家闺秀,在这方面可以大胆地把她们视为风范,值得仿效。要说到举止、风度、讲究礼仪、无微不至地遵守许许多多的礼节,特别是在追赶最新潮、最细微的时尚方面,她们甚至超过了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夫人、小姐。她们的衣着有很高的品位,乘着四轮弹簧座马车招摇过市,依照最新的时髦,车身后站着一名制服上缀着金色绦带的听差,微微摇晃。拜客的名片,那可是挺神圣的东西,哪怕只是写在一张梅花小二子或红方块王牌上面。有两位女士为了这样的一张名片竟然彻底闹翻了,就因为其中的一位一时疏忽,忘了回拜。尽管后来她们的丈夫和亲友竭力劝和,却终归徒劳,原来世界上什么都能办得到,只有一件事不行,那就是要使两位因疏于拜访而闹翻的女士言归于好。这样,按城里上流人士的说法,两位女士从此就成了冤家。为了争强好胜,也多次发生过闹得不可开交的活剧,从而激起丈夫们有时完全是出于骑士的观念而挺身袒护。当然,他们没有进行决斗,因为都是文职官员,可是却一有机会就彼此中伤,而这,大家知道,有时是比决斗更严重的伤害。就其天性而言,N城的女士们是刚直不阿的,她们对一切罪过和各种诱惑都满怀高尚的义愤,对任何弱点都毫不容情地痛加抨击。即便她们当中有人发生了所谓不光彩的什么事儿,那一定是在暗中进行,不会露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尊严完全得到了维护,而且丈夫也被预先调教好了,就算他看到了不光彩的事儿,或者听到了风声,也会简洁而明智地用一句俗语来回答:内人陪陪亲家翁,何必瞎嗡嗡?还有一点必须说说,N城的女士们像彼得堡的夫人、小姐一样,谈吐非常谨慎而得体。她们从来不说:我擤鼻涕,我出汗了,我吐痰,而是说:我让鼻子轻松一下,我用了用手绢儿。在任何时候决不能说:这个杯子或这个碟子有臭味。甚至任何暗示这一点的话也不能讲,而要代之以这样的说法:这个杯子表现不佳,或诸如此类。为了使俄语更加高雅,差不多有一半词汇在谈话中被摒弃不用了,于是往往不得不求助于法语,然而这一来,情况就不同了,讲起法语来,比上面提到的更露骨的话却又都可以说了。总之,关于N城的女士们,从表面看可以讲讲的就是这些。但要是看得深一点,当然就能发现很多别的东西;不过,要对女士们的内心看得深一点,那是相当危险的,所以我们仅限于表面现象,继续说下去。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女士们不知怎么都很少谈到乞乞科夫,不过,十分公正地认为他在社交界是讨人喜欢的;但是自从风闻他有百万家财之后,就又在他身上找到了其他优点。不过,女士们决非势利之徒;一切都起因于一个字眼:百万富翁,不是百万富翁本身,而恰恰是这个字眼;撇开钱袋不说,光是这个字眼的声音就包含着某种力量,能打动卑鄙之徒和非驴非马之辈,也能打动好人,总之,能打动所有的人们。当上百万富翁有一个好处,就是他能看到卑鄙的嘴脸,能看到一种不贪图任何好处的、完全无私的、纯粹的卑鄙:很多人十分清楚,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也没有任何这样的权利,却会抢着献殷勤,哪怕谄媚地笑笑,脱帽致意,一打听到有百万富翁将应邀出席某个宴会,就死乞白赖地请求赴宴。不能说女士们也有对卑鄙的这种可爱的爱好,不过她们会在很多人家的客厅里公开地说,乞乞科夫,当然,不是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可他具备一个男人应有的仪表,增一分太胖,减一分太瘦。这时还要贬损一下瘦男人,说他们简直就是一支牙签,而不是一个人。女士们的服饰上也添上了许多争妍斗艳的玩意儿。在客栈的大院里人头攒动,几乎是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简直成了游园会。令商人们惊讶的是,他们从集市上运来的几幅布料,由于价钱太贵而一直没有脱手,却突然走俏起来,被抢购一空。在做晨祷的时候,人们发现一位女士的衣裙下面有一个那么大的裙箍,把裙子撑得占了半个教堂的地方,以致当时在场的警官只得命令人群后退,也就是退往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免得弄皱了这位贵夫人的衣裳。如此不平常的关注,连乞乞科夫本人也不可能不有所觉察。有一天,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发现桌上有一封书信,这封信发自何处,由何人送来,却无从知道,旅馆的仆役只是说,送信的人不肯讲信是谁写来的。信的开头语气非常坚决,是女子的手笔:“不,我要给你写信!”然后讲到,心灵之间有着情意相通的神秘的感应;为了强调这一真理,随即是差不多占了半行的省略号;然后是几点想法,就其意蕴而言,相当出色,因此我们认为,几乎是不可不录:“生为何物?那是布满苦涩的空谷。世间何物?那是薄情寡义的芸芸众生。”然后这位女子提到,她的泪水浸湿了慈母的书笺,而她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她请求乞乞科夫与她同赴荒漠,永远地离开人们在沉闷的围城中窒息的城市;信的末尾还表现了深深的绝望而以诗句作结:

[9] 双足并拢,脚后跟轻轻一碰,同时鞠躬,这是男子向对方表示问候、欢迎、致意等的礼貌性动作。

城里就是这样议论纷纷,不少人出于同情,甚至亲自向乞乞科夫提出其中的某些建议,甚至愿意提供护送队,将农民们安全护送到定居地。对这些建议乞乞科夫表示感谢,并且说,必要时一定采纳,至于护送队,他坚决谢绝,他说,护送队是完全不需要的,他所买的农民生性异常温顺,自愿迁移,所以他们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发生骚乱。

[10] 第欧根尼(锡诺帕的;公元前约404—前约323),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

乞乞科夫的行动成了城里交谈的话题。购买农奴迁往他乡是否有利引起了种种说法、见解和议论,在争论中很多人是作为行家作出反应的。有些人说:“不错,这么做无可非议:南方省份的土壤确实优良肥沃;可是缺水叫乞乞科夫的农民们怎么办呢?要知道,那里是根本没有河流的。”“这倒没有什么关系,要说缺水嘛,这倒没有什么关系,斯捷潘·德米特里耶维奇,可迁徙是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哪。明摆着:农民来到陌生的地方,还得耕地种庄稼,却什么也没有,他们没有木屋,没有畜棚,非逃跑不可,跑得叫你连影子也找不着。”“不,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对不起,对不起,您说,乞乞科夫的农民一定会逃跑,我不同意你的这个说法。俄罗斯人什么气候都能适应,你就是把他送到堪察加半岛去也行,只要给他一副暖和的手套,他拍拍巴掌,拿起斧子,就能给自己造起一栋木屋。”“不过,伊凡·格里戈里耶维奇,你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情况:你也不问问,乞乞科夫的农民是怎样的人。你忘了,地主是绝不会把好人卖掉的;我敢拿脑袋打赌,乞乞科夫的农民不是贼,就是无可救药的酒鬼,就是二流子和胡作非为的家伙。”“不错,不错,这一点我同意,确实,谁也不会把好人卖掉,乞乞科夫的庄稼汉们都是酒鬼,可是要注意,这里有一个道德问题,这里有道德在起作用:他们现在都是坏蛋,一旦迁移到陌生的地方,却有可能立即成为优秀的臣民。这样的例子是不少的,世界上有,历史上也不乏先例。”“不可能,不可能,”官办工厂督办说道:“相信我的话吧,这种情况是决不会有的。因为乞乞科夫的农民现在有两个大敌。第一个敌人是他们邻近乌克兰的省份,众所周知,那里的酒是自由买卖的。我敢肯定,不出两个星期,他们就会嗜酒如命,烂醉如泥。另一个敌人就是那种过流浪生活的习气,而在迁徙过程中农民们是必定会养成这种习气的。除非他们总是在乞乞科夫的眼皮底下,而他对这些人严加看管,一点儿也不放松,而且决不能指望旁人,一定要事必躬亲,必要时就照准腮帮子和后脑勺给一下子。”“乞乞科夫何必亲自照料,动手打后脑勺呢,他可以找个管家嘛。”“是呀,您就找找看,全是骗子!”“他们成了骗子,那是因为主人不管事儿。”“这就对了,”很多人附和道。“只要主人多少懂点儿经营之道,知人善任,他就总能有个好管家。”但是督办说,少于五千卢布是雇不到好管家的。可是民政厅长说,花三千卢布也能物色到。但是督办说:“您到哪里去物色呢?到天涯海角去物色?”但是厅长说:“不,不必去天涯海角,本县就有,比如说彼得·彼得罗维奇·萨莫伊洛夫,他就是对付乞乞科夫的庄稼汉们所需要的管家!”不少人都设身处地为乞乞科夫着想,如此众多的农民迁徙起来太难,使他们视为畏途;他们极其担心,像乞乞科夫的农民那样不安分的人群,会不会甚至惹起骚乱。对这一点,警察局长指出,骚乱是不必担心的,县警察局长的权威就足以防止骚乱,即使不亲自出马也行,只要捎去自己的军帽代替,这顶军帽就能把农民们一直赶到定居点去。不少人出谋划策,建议如何根除使乞乞科夫的农民轻举妄动的暴戾之气。各种各样的建议都有。有些建议非常倚重武装暴力的残酷和严厉,这就未免过分了;不过也有一些建议是比较温和的。邮政局长指出,乞乞科夫负有神圣的义务,按他的说法,他可以成为自己的农民的某种庇护人;甚至可以推行教育,这是颇有裨益的,在这方面他对兰开斯特的互教互学的教育方法[1]大为赞赏。

[11] 19世纪法国流行的一种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