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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章

“去找伊凡·格里戈里耶维奇吧,”伊凡·安东诺维奇用比较亲切的声音说道,“请他吩咐下去就行,事情到了我们这儿,准不会耽搁。”

乞乞科夫明白了伊凡·安东诺维奇话里的暗示,于是说道:“别人也不会受委屈,我自己在公家干过,我懂……”

乞乞科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把它放在伊凡·安东诺维奇的面前,他却完全没有去注意,拿起一本书就把它盖上了。乞乞科夫想指指那张纸币,不过伊凡·安东诺维奇用头部的摆动向他示意,用不着指给他看。

“并不是只有伊凡·格里戈里耶维奇一个人哪;还有其他人嘛,”伊凡·安东诺维奇冷冷地说道。

“喏,他送你们去!”伊凡·安东诺维奇点了点头说道,于是一本正经地在办公的诸公之中有一位站了起来,他对忒弥斯是那么尽忠职守,以致两只袖子在肘弯处都磨破了,衬布也早就从那里露了出来,当初他就是因此而获得了十四等文官的官衔,现在他来为我们的两位朋友效劳,就像维吉尔曾为但丁效劳[4]那样,把他们领进了一个办公厅,那里只有一把宽大的圈椅,厅长就坐在这把圈椅里,宛如光照人间的太阳,面前的桌上放着守法镜[5]和两本厚厚的登记簿。在这个地方,新的维吉尔陡生崇敬之情,竟不敢迈进一步,于是掉转头来,露出了后背,背上磨得像蒲席似的,还不知在哪儿沾上了一根鸡毛。走进办公厅之后,他们看到并不是只有厅长一个人,坐在他身旁的还有索巴凯维奇,他完全被守法镜遮住了。两位客人的到来引起一阵欢呼,政府的圈椅呼的一声被推开了。索巴凯维奇也从椅子上欠起身来,于是从四面八方都看得到他和他的那两条长胳膊了。厅长把乞乞科夫拥进怀里,办公厅里响起了亲吻的声音;他们互相问候对方的健康状况;原来两人都有腰疼的毛病,当即认为这是坐出来的。厅长看来已经从索巴凯维奇那儿得知交易的情况,所以向他道贺,这倒使我们的主人公一时不知所措,尤其是他看到,索巴凯维奇和马尼洛夫这两位秘密成交的卖主正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不过他还是向厅长表示感谢,又马上向索巴凯维奇问道:

“其实,说到要快点儿把事情办妥,厅长伊凡·格里戈里耶维奇是我的好朋友……”

“您身体好吗?”

“嘿,今天!今天不行,”伊凡·安东诺维奇说道。“还必须进行调查,看有没有什么违法之处。”

“谢天谢地,没说的,”索巴凯维奇说道。

“申请书也带来了。我希望……我必须抓紧时间才行……能不能,比如说,今天就把事情办了?”

确实,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比起这位造型绝佳的地主,倒是一块铁更有可能伤风咳嗽。

“申请书带来了吗?”

“您的身体一向很好,”厅长说道,“已故的令尊大人也是那么结实。”

“有几位来了,其余的都出了委托书。”

“是的,他敢独自去同熊搏斗,”索巴凯维奇回答道。

“卖主都来了吗?”

“不过我觉得,”厅长说道,“您也能把熊撂倒,只要您愿意去同熊较量一番。”

“我的情况是这样:我向本县的几位地主买了一批农民,要迁走,买卖契约已经有了,只要办个手续就成。”

“不,我不行,”索巴凯维奇答道:“先父比我更结实,”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如今的人不一样了,就拿我的生活来说吧,这算什么生活嘛?得过且过罢了……”

“是的,”伊凡·安东诺维奇说道,掉转他的瓦罐脸又去写了起来。

“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厅长说。

“请问,这里是契约处吗?”乞乞科夫问道。

“不好,不好,”索巴凯维奇摇摇头说,“您想想看,伊凡·格里戈里耶维奇,我都快五十了,从来没生过病;哪怕是喉咙痛呢,生个脓疮、疖子什么的……不,这不是好事!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的。”这时索巴凯维奇显得心事重重。

伊凡·安东诺维奇就像没有听见似的,把心思完全放在文件上,一句话也不说。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一位已经到了通情达理的年龄,不是轻浮饶舌的毛头小伙子。伊凡·安东诺维奇似乎已远过四十;他身上的毛发又黑又密;脸膛的整个中部往前隆起而变成了一个大鼻子,总之,这就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说的那种瓦罐脸。

“瞧他!”乞乞科夫和厅长都不约而同地想,“不生病也抱怨!”

“请问,”乞乞科夫鞠了一躬说:“这儿是契约处吗?”

“我这儿有一封给您的信,”乞乞科夫从口袋里取出普柳什金的信,说道。

老头儿朝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一指。乞乞科夫和马尼洛夫又向伊凡·安东诺维奇走了过去。伊凡·安东诺维奇已经朝背后望了望,打眼梢瞥了他们一眼,不过马上又更加专注地写了起来。

“是谁写来的?”厅长说道,他拆开信一看,叫了起来,“啊!是普柳什金。他倒还活在世上。真是命哪,他当初是个极聪明、极富有的人!可如今……”

“伊凡·安东诺维奇在哪里呢?”

“这个狗东西,”索巴凯维奇说,“这个混蛋,他把人都给饿死了。”

“在伊凡·安东诺维奇那儿。”

“行,行,”厅长读了信,说道,“我愿意接受委托。您想什么时候签约呢,是现在,还是以后再说?”

“契约处在哪里?”

“现在,”乞乞科夫说道,“如果办得到,我甚至想请您今天就办妥,因为明天我就要离开本市。契约和申请书我全都带来了。”

“在契约处。”

“一切都好办,不过随您怎么说,我们是决不会这么快就放您走的。签约的事今天一定办妥,可您得留下来过几天。我这就吩咐下去,”说着他打开了那间挤满官员的办公室的门,官员们好像勤劳的蜜蜂分散在一个个蜂巢里,如果可以把蜂巢比作办公室里那些例行公事的话。他问:

“那是在哪里呢?”

“伊凡·安东诺维奇在吗?”

老头儿抬起眼睛,抑扬顿挫地说道:“这里不办理契约手续。”

“在,”有人在里面应了一声。

“请问,”乞乞科夫鞠了一躬说道,“办契约手续是在这里吗?”

“请他过来一下!”

“我说,先生们,”他说:“我很了解有关契约的所有事务,不论价格多少,都是在同一个地方办理,所以我请你们把契约科指给我看,如果你们不了解你们这儿的情况,那么我们就去问别人了。”两位官员听了一言不发,其中一位只是指了指房间的一角,那儿有一位老者坐在桌旁,正在给一些文件重新编号。乞乞科夫和马尼洛夫穿过几张桌子,直接朝他走了过去。老头儿在专心致志地工作。

于是读者已经熟悉的那个瓦罐脸伊凡·安东诺维奇走进办公厅,恭敬地鞠了一躬。

乞乞科夫立即看出,这两位官员和所有年轻的官员一样,只是好奇罢了,而且想使自己和自己的工作显得更有分量,更重要。

“伊凡·安东诺维奇,所有这些契约您都拿去……”

“您首先得告诉我们,您买的是什么,是什么价,我们就会告诉您在哪里,否则没法说。”

“可您别忘了,伊凡·格里戈里耶维奇,”索巴凯维奇应声说道,“证人是少不了的,每一方至少要有两个证人。请您立即派人去找检察长,他是个大闲人,大概待在家里,反正什么事都有他的助理佐洛图哈这个贪污受贿的家伙替他处理。医务管理局的视察员嘛,他也是个大闲人,要不是到哪里打牌去了,就是在家里,而且还有不少人离这儿更近,特鲁哈切夫斯基啦,别古什金啦,全都是白白地给地球添累赘的家伙!”

“我首先想知道,签约科在哪里,是在这儿,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不错,不错!”厅长说道,立刻派了个小职员去找这些人。

“您买的是什么?”

“我对您还有个请求,”乞乞科夫说道,“我还和一位女地主谈妥了一笔交易,请您派人把她的代理人也找来,这个代理人就是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他也在您这儿供职。”

“要提出签约申请。”

“行,把他也找来!”厅长说道,“一切都照办,不过您对这些办事的什么也别给,这是我求您啦。我的朋友是不该花这笔钱的。”说完他就向伊凡·安东诺维奇嘱咐了一番,看来那是他不乐意听的。契约似乎给厅长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尤其是他看到,交易总额差不多有十万卢布之多。他露出十分欣赏的神气,盯着乞乞科夫的眼睛看了好几分钟,最后他说道:“原来是这样!了不起,巴维尔·伊凡诺维奇!都是您买的?”

“您有什么事?”两位官员转身问道。

“是我买的,”乞乞科夫答道。

乞乞科夫和马尼洛夫走到第一张桌子跟前,那里坐着两位年纪还轻的官员,问道:“劳驾,契约手续在哪里办?”

“一桩大好事,实在是大好事!”

表示愿意陪同他前去。两个朋友便挽着手一起走了。一碰到不大的高坡,或土冈,或台阶,马尼洛夫就扶着乞乞科夫,而且几乎是用一只手托着他,还带着动人的微笑说,他决不让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碰伤自己的脚。乞乞科夫很不好意思,不知怎样感谢才好,因为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挺沉。他们就这样互相关照着终于来到政府机关所在的广场;高大的三层砖楼全是粉白色,想必是要表现在这里当差的人们心灵的纯洁吧,广场上的其他建筑,其大小与这幢砖楼是不相称的。那是:一个岗亭,旁边站着一名持枪的士兵;两三个出租马车停车场;最后,还有那些长长的篱笆和有名的篱笆文艺——用木炭和粉笔乱涂的语句和图画;此外,在这个偏僻的,或者如我们所谓的美丽的广场上,就什么也没有了。有时忒弥斯[3]的祭司们会从二楼和三楼的窗口探出不可收买的脑袋,又马上缩了回去,想必是上司走进了房间。两个朋友不是走,而是跑上了楼梯,因为乞乞科夫为了逃避马尼洛夫的搀扶而加快了脚步,而马尼洛夫也飞快地往前赶,竭力不让乞乞科夫累着,所以两个人在走进幽暗的走廊时,都大口地喘着粗气。无论是在走廊里,还是在房间里,他们都没有看到让人惊讶的整洁。当时人们还不关心这些:脏的地方就让它脏,并不在乎是否雅观。忒弥斯就那么衣衫不整地接待来访。本来应当描写一下我们的主人公所经过的那几间办公室,可是作者对政府机关一向心怀畏惧。即便有机会走进那些高雅辉煌、窗明几净的房间,也尽可能疾步而行,温顺地低头盯着地面,所以一点儿也不知道那里是怎样地高雅豪华。我们的主人公们眼里看到的是许许多多有字或无字的纸张,一个个低垂的脑袋,宽宽的后脑勺,燕尾服,外省的款式、土气的常礼服,甚至还看到一件相当触目的浅灰色夹克衫。夹克衫把头偏在一边,差不多把头就搁在纸上,奋笔疾书,抄写一份关于土地诉讼的胜诉记录,或一份查抄某处田庄财产的清单,这个田庄被一位谦和的地主所霸占,他在法院审理期间平安地寿终正寝,还在法院的庇护之下添了满堂子孙。偶尔响起嗓音沙哑的简短的话语:“劳驾,费多谢伊·费多谢耶维奇,我要368号案卷!”“您总是把公家的墨水瓶塞子弄不见了!”有时听到的是比较庄重的声音,不用说,那是一位长官,声音里带着命令的口气:“喂,抄一下!否则扒了你的靴子,让你给我饿着肚子蹲六天禁闭。”鹅毛笔发出的响声很大,仿佛好几辆满载枯树枝的大车走过枯叶积有两三寸厚的树林。

“我自己也看到,我所能做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不管怎么说,如果一个人不能终于稳稳地脚踏实地,而是醉心于年轻时自由思想的空中楼阁,那么他的人生目标就还没有确定。”这时他顺便对所有年轻人的那种自由主义给予了应有的痛斥。不过可以感觉得到,他的话里毕竟有点儿心虚的味道,仿佛这时他正在对自己说:“唉,老兄,你在吹牛啊,还吹得挺离谱!”他甚至没有对索巴凯维奇和马尼洛夫看一眼,就怕在他们的脸上会看到什么不以为然的神气。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索巴凯维奇丝毫不动声色,而马尼洛夫为他的漂亮话所倾倒,高兴得只顾摇头晃脑地表示赞赏,他是那么陶醉,仿佛一位歌迷听到女歌星竟胜过小提琴而唱出了尖细得连鸟儿的喉咙也自叹弗如的音调。

乞乞科夫鞠了一躬表示感谢。马尼洛夫知道他要去民政厅签约,就

“对了,为什么您不对伊凡·格里戈里耶维奇说一说,”索巴凯维奇讲了自己的看法,“您买的究竟是什么呢?而您,伊凡·格里戈里耶维奇,为什么不问一问,他做的是一笔怎样的交易呢?他买的都是些怎样的人哪!简直是金子。要知道,我把车匠米赫耶夫也卖给他啦。”

“为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是谈不上麻烦的。”

“不会吧,把米赫耶夫也卖了?”厅长说道。“我认识车匠米赫耶夫,是个出色的手艺人;他替我改装过马车。不过不对呀,怎么会呢……您对我说过,他已经死了……”

“我的天哪!真不好意思,添了这么多麻烦。”

“谁死了,米赫耶夫?”索巴凯维奇说道,丝毫没有窘态。“那是他兄弟死了,而他真是生气勃勃,比过去更健壮了。前几天他造了那么漂亮的一辆小马车,就是在莫斯科也造不出来。说真的,他只有为皇帝干活才合适。”

“是我妻子。”

“是呀,米赫耶夫是个出色的手艺人,”厅长说道:“我简直觉得奇怪,您怎么舍得让他走的。”

“是您?”

“何止米赫耶夫啊!还有木匠普罗布卡·斯捷潘,石匠米卢什金,鞋匠捷利亚特尼科夫·马克西姆,全都走了,全都卖了。”厅长就问,为什么要让他们走呢?他们都是家里离不开的人手和工匠啊,索巴凯维奇把手一挥,回答道:“嘿!就是犯傻呗:我说,行哪,卖,糊里糊涂地就给卖了!”说到这里,他垂下脑袋,好像对这件事非常后悔,还补了一句:“瞧,头发都白了,可到现在还是不长心眼。”

“噢,还是别问吧,”马尼洛夫说道。

“不过请问,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厅长说道:“您买农民是怎么个买法呢,不要土地?莫非要把他们迁走?”

“啊!”他立即展开它,浏览一遍,对清晰优美的笔迹感到惊讶:“写得太好啦,”他说,“不用再誊清了。还有一圈小花边呢!是谁描了这么精致的花边?”

“迁走。”

“庄稼汉的名单。”

“哦,迁走就是另一回事了。迁到什么地方去呢?”

“这是什么?”

“迁往……迁往赫尔松省。”

“嘿嘿,十二点了!”乞乞科夫看看表,终于说道。“我怎么会这样出神呢?我还有正事要办嘛,却莫名其妙地先是胡言乱语,接着又胡思乱想,我真是个糊涂虫啊!”他说着就脱下苏格兰衬衣,换上欧式服装,用皮带把圆滚滚的肚子收紧一格,他在身上洒了香水,拿起防寒的帽子,把文件夹在腋下,就前往民政厅签约去了。他急着要走,并不是怕迟到,迟到他是不怕的,因为厅长是熟人,他可以任意延长或缩短办公时间,就像在荷马笔下的古代的宙斯,在需要制止他钟爱的英雄们的厮杀,或要让他们有机会杀个痛快的时候,就延长白天或送来迅速降临的夜晚,他急着要走,是因为他自己想尽快把事情了结;在此之前,他总觉得不安、尴尬;毕竟会想到,这些农奴不完全是真的,在这种情况下,总是要尽快卸下这个包袱才好。他还没有走上街道,心里在琢磨着这些事儿,肩上披着一件棕色呢面子的熊皮大氅,就在拐进一条小胡同的转角上,与一位先生撞了个满怀,他也穿着一件棕色呢面子的熊皮大氅,也戴着有护耳的防寒帽子。这位先生叫了起来,原来是马尼洛夫。他俩马上把对方搂在怀里,就那么在街上站了有五分钟之久。他们那样使劲地亲吻,结果两人的门牙差不多疼了一整天。马尼洛夫高兴得脸上只剩下了鼻子和嘴唇,两只眼睛完全消失了。他双手握着乞乞科夫的一只手,大约有一刻钟,把它握得热乎乎的。他用极其委婉动听的措辞诉说,他是怎样迫不及待地赶来拥抱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的;他在这番谈话的末尾所说的那些恭维话,要是在挽着一位少女走向舞池时对她说,倒是颇为得体。乞乞科夫张口结舌,还不知该怎样表示谢意,马尼洛夫却突然从大氅里面取出一张卷成筒状、系着红丝带的文件,并且灵巧地用两根手指递了过来。

“啊,那里有上好的土地,只是荒无人烟,”厅长说道,并且对那里茂盛的草地大为赞叹。

“于是你从口袋里掏出鼻烟壶,友好地款待那两个给你上脚镣的残废军人,还详细打听,他们退役有多久了,参加过哪一次战役。于是你就待在牢里,听候法院审理你的案子。法院决定:把你从察廖沃科克沙伊斯克押送某市监狱,而那里的法院又决定:把你押解到什么韦西耶贡斯克去,你就这么从一个监狱转到另一个监狱,而在打量你的新家时,你会说:‘不,韦西耶贡斯克的监狱干净一些:在那里就是打羊拐子也行,地方有的是,而且玩的伙伴也多些!’阿巴库姆·菲罗夫!你怎样啊,老弟?你在哪里,在什么地方晃悠?你是不是漂泊到了伏尔加河上,爱上自由的生活,投入了纤夫的行列?……”这时乞乞科夫停了下来,微微陷入沉思。他在想些什么呢?他是在考虑阿巴库姆·菲罗夫的命运,还是像所有不分年龄、官衔、阶层的俄罗斯人一样,一想起海阔天空的生活,便情不自禁地沉思起来?真的,眼下菲罗夫在哪里呢?他和商人们讲定了工钱,正在粮食码头上兴高采烈地闹腾呢。礼帽上饰有鲜花和缎带的一伙纤夫们都在寻欢作乐,同身材颀长、苗条,装饰着项圈、缎带的情妇和妻子作别;人们载歌载舞,整个广场在沸腾,而搬运工这时在叫喊、谩骂、呼喝声中用钩子钩住九普特的货物,扛到背上,把豌豆和小麦哗哗地倒进深深的船舱,把一袋袋燕麦和去壳的粮食扔进去,稍远处堆成金字塔形的一垛垛粮食口袋,像炮弹一样遍布整个广场,而这庞大的库存就留在那里,直到有一天全部装船,见不到尽头的船队和春天的浮冰一起鱼贯启程。到那时,纤夫们啊,就轮到你们干活了!于是你们像早先情投意合地嬉戏淘气一样,又情投意合地一起劳动,一起流汗,你们拉着纤,伴和着像俄罗斯大地一样壮阔无垠的歌声。

“有足够的土地吗?”

“‘行哪!我没意见,’这是你的回答。

“土地足够了,完全可以满足这批农民的需要。”

“‘嘿,你真狡猾,真狡猾!’警察局长摇摇头,双手叉腰说道:‘给他戴上脚镣,关到牢里去。’

“有河流或池塘吗?”

“‘我不知道,想必是别人拿到这里来的。’

“有河流。不过池塘也有。”说罢,乞乞科夫无意中朝索巴凯维奇看了一眼,虽然索巴凯维奇依旧不露声色,但他仿佛觉得,在他的脸上明明写着:“噢,你在胡吹!未必有河流、池塘,也未必有什么土地!”

“‘那么这件大衣怎么会在你这里呢?’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证人们陆续都到了,有读者已经熟悉的爱眨巴眼睛的检察长,医务管理局的视察员,特鲁哈切夫斯基,别古什金,以及索巴凯维奇所说的那些给地球添累赘的人们。其中有很多人乞乞科夫根本不认识,因为当时从民政厅的官员中就地拉了些凑数的和可有可无的人来。不仅请来了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还把大司祭本人也请了来。每一位证人都写明自己的所有职位和头衔,有的用圆体写,有的用斜体,有的简直是笔走龙蛇,描出的字母甚至是俄语字母表中所不曾有过的。我们所熟悉的伊凡·安东诺维奇应付裕如,所有的契约都已经抄录、编号,归入了登记簿的适当地方,连同在《公报》[6]上刊登消息,共收取百分之零点五的费用,摊在乞乞科夫名下的花销微乎其微。厅长还吩咐下去,只收他一半税款,另一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加到另一个申请人的头上去了。

“‘没有的事,’你眼也不眨地说道,‘偷鸡摸狗的事我还从来没干过。’

“好啦,”一切都结束以后,厅长说道,“现在只等着干一杯表示庆贺了。”

“‘那么这件军大衣呢,’警察局长说道,又狠狠地对你骂了句粗话,‘怎么给你偷来了?还偷了司祭家的一箱子铜币吧?’

“我听您的,”乞乞科夫说道。“只要您定个日子。为这样的嘉宾,我要是不打开几瓶香槟岂不罪过。”

“‘它是在我手里,’你迅速地说道,‘是的,大概是我在路上把它弄丢了。’

“不,这样可不行:应该是我们拿出香槟来,”厅长说,“这是我们的职责,我们的义务。您是我们的客人:我们来款待您才对。先生们,我有个主意!我们暂且这么办:所有在座的,大伙儿一齐到警察局长家里去;他是我们的魔法师,只要他在走过鱼市场或酒馆的时候眨眨眼,知道吗,我们就能大快朵颐喽!趁这个机会还可以打打惠斯特。”

“‘你怎么又撒谎?’警察局长说道,还用粗话加强一下语气,‘你的身份证究竟在哪里?’

这样的提议谁也不会反对。证人们一听他提起鱼市场,就已经食指大动;大家马上拿起帽子,于是公事到此结束。在他们经过办公室的时候,瓦罐脸伊凡·安东诺维奇鞠躬致意,悄悄地对乞乞科夫说道:“花十万卢布买了大批农民,劳务费却只给了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白票子。”

“‘没有,我没有拿过他的身份证。’

“那是些什么农民嘛,”乞乞科夫听了,也悄声回答道,“尽是毫无用处、不值一提的东西,连一半的价钱都不值。”伊凡·安东诺维奇明白了,此人心如铁石,他是绝不会再多给了。

“‘传打钟人!他把身份证交给你了吗?’

“您买普柳什金的农奴是什么价呀?”索巴凯维奇凑到他的另一边耳语道。

“‘不错,’你勇敢地回答道,‘我没有给他,因为我回家晚了,我是交给打钟人安季普·普罗霍罗夫保管的。’

“您怎么把沃罗别伊也列入名单了?”乞乞科夫这样回答道。

“‘你干吗撒谎?’警察局长说道,带上了一句粗话。

“哪个沃罗别伊?”索巴凯维奇说道。

“‘没有,他没有给过我什么身份证。’

“就是那个女的,伊丽莎白·沃罗别伊,还玩花样写得像个男的。”

“‘他把自己的身份证交给你了?’

“没有的事,我没有写过什么沃罗别伊,”索巴凯维奇说着,就走到别的客人那里去了。

“‘我是皮缅诺夫。’

一伙客人终于来到警察局长的家里。警察局长果然是个魔法师,他一听说是这么回事,当时就喊来了警察分局长,一个脚蹬长筒皮靴的机灵的小伙子,只是对他耳语了两句,还说了声:“懂吗!”于是在客人们玩惠斯特的那段时间里,另一个房间的餐桌上已经摆上了欧鳇、鲟鱼、鲑鱼、黑鱼子酱、新腌的鱼子、鲱鱼、闪光鲟、干酪、熏牛舌和风干的咸鱼脊肉,这些都来自鱼市场。然后又加上本宅厨房烹制的食品:鱼头大馅饼,其中有九普特重鲟鱼的软骨和腮,还有一种乳蘑大馅饼,以及油饼、牛肝菌、甜羹。警察局长在某种程度上是城里的一位庇护者和慈善家。他在民众之中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而在走访商铺和商场的时候,就像是走进了自家的贮藏室。总之,可谓得其所哉,而且他精通自己的职务。简直很难说,他是为这个职务而生,还是这个职务为他而设。他办事实在聪明,结果是他的收入两倍于他的所有前任,同时却赢得了全城的爱戴。首先是商人很爱戴他,就因为他没有傲气;确实如此,他当他们的孩子的教父,同他们称兄道弟,尽管有时狠狠地勒索他们,却似乎干得非常巧妙:又是拍拍肩膀,又是笑脸相迎,还答应亲自来下几盘跳棋,还问长问短:近况如何呀,这样那样。要是知道孩子有了什么病,还推荐药品,一句话,真行!要是乘着轻便马车巡视,还同这个、那个攀谈几句:“怎么样,米赫伊奇!咱们得找个时间玩一把啊。”“是呀,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那人摘下帽子答道:“来呀。”“喂,老兄,伊利亚·帕拉莫内奇,来我家看看我的大走马,它可以和你的马赛一赛,不妨把你的马套上赛车,咱们试试。”这位对大走马入迷的商人,就像人们说的,乐得满脸堆笑,摸摸胡子说:“一定,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店堂里的伙计这时通常都已摘下帽子,连他们也高兴地彼此望望,仿佛想说:“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真是个好人哪!”总之,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已经和民众打成一片,而商人们的看法是这样的,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虽然受贿,但是他决不会出卖你”。

“‘传皮缅诺夫!你是皮缅诺夫吗?’

看到菜肴已经上齐,警察局长向宾客们提议,餐后再接着打惠斯特,于是大家向餐厅走去,那里早就飘来了撩人的扑鼻香气,而索巴凯维奇也早就在门口朝里张望,远远地瞄中了放在一个大盘子一侧的鲟鱼。客人们干了一杯深橄榄色的伏特加,这种颜色在俄国制作印章的晶莹透明的西伯利亚石上才有。随即他们便拿着餐叉从四面八方围到餐桌旁,就像常言所说,开始表现出各自的性格和爱好,有的扑向鱼子,有的扑向鲑鱼、干酪。索巴凯维奇对这些小玩意丝毫不予理会,开始猛吃鲟鱼,在别人喝酒聊天的时候,他在一刻多钟的时间里把鲟鱼整个儿报销了。警察局长想起了这道菜,说:“先生们,来品尝一下这大自然的产物吧,看看滋味如何?”他拿着餐叉和大伙儿一齐走上前去,这时他才发现,这大自然的产物只剩下了一条尾巴;索巴凯维奇却装得若无其事地走到稍远处的小碟子跟前,叉起了一条风干的小鱼。扫荡了鲟鱼之后,索巴凯维奇坐进了圈椅,就不吃不喝了,只顾眯细了眼睛眨巴着。警察局长似乎不喜欢吝惜美酒,频频举杯祝酒。第一杯酒干了,想必读者自己也猜想得到,那是祝赫尔松省的这位新地主健康,然后是祝他的农民们过上好日子,乔迁顺利,然后是祝他未来的美貌妻子健康,这使我们的主人公不觉莞尔。大伙儿从四面八方围到他身旁,恳切地挽留他,哪怕再逗留两个星期也好:“不,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不管您怎么说,您这是冷落大家:刚进门,就掉头而去!不,您得和我们共度一段时光!我来帮您完婚。好不好,伊凡·格里戈里耶维奇,我们来帮他完婚吧?”

“‘在主人手里,他叫皮缅诺夫,是小市民。’

“帮他完婚,帮他完婚!”民政厅长附和道。“不管您怎么推辞也不行,我们一定要帮您完婚。我们可不喜欢言而无信。”

“‘你的身份证在哪里?’

“说什么呢?何必推辞嘛,”乞乞科夫一笑,说道:“结婚可不是该推辞的事儿,只要有新娘就行。”

“‘赚钱缴代役租,’你的回答干脆利落。

“新娘会有的,怎会没有呢,您想要的,都会有!……”

“‘你怎么会在这里?’警察局长问。

“要是有的话……”

“‘是某某地主家的,’你勇敢地回答道。

“好哇,他不走了!”大伙儿都欢呼起来:“万岁,乌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乌拉!”于是大家手持香槟酒杯,纷纷走上前去与他碰杯。乞乞科夫和所有的人都碰了杯。“不行,不行,再来一次!”那些闹腾得更欢的人们说道,于是再一次碰杯;后来又争着要碰第三次,于是又第三次一一碰杯。在短短的时间里,大家都兴高采烈起来。厅长是个非常可爱的人物,一高兴,几次搂着乞乞科夫,真情流露地说道:“你呀,我亲爱的!我的亲妈哎!”甚至还弹了弹手指,绕着他跳起舞来,一边唱着流行的曲子:“哎哟,你呀,你这个跳卡玛林斯卡亚舞的庄稼汉。”喝过香槟,又打开了匈牙利葡萄酒,这种烈性葡萄酒使大伙儿更加来了精神,其乐融融。惠斯特被忘在了脑后;他们争论、叫嚷、无所不谈,谈政治,甚至谈战事,发表各自的自由思想,平时因为自己孩子们的这种言论却会亲自抽他们一顿鞭子。他们当即就解决了许多极复杂的难题。乞乞科夫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好心情,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已经是一位真正的赫尔松省的地主了,他谈起各种改良措施,比如农田的三区轮作制,谈到两人世界的幸福和温馨,还给索巴凯维奇朗诵维特献给夏绿蒂的情意绵绵的诗体信,索巴凯维奇听着,直眨巴眼睛,因为在饱餐了鲟鱼之后困得只想睡觉。乞乞科夫觉得自己也渐渐地过于放纵了,于是要求给他派一辆车,于是他坐上了厅长的轻便马车。厅长的马车夫在路上倒显得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小伙子,因为他只用一只手赶车,而把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扶着老爷。就这样他坐在厅长的轻便马车里回到自己的客栈,到了客栈,还久久地满口胡言乱语:什么右颊上有一个小小酒窝的娇艳的金发新娘呀,什么赫尔松省的几座田庄呀,什么富甲一方呀。甚至还给谢利凡作了一些经营上的指示,吩咐他召集所有新迁来的庄稼汉,他要亲自一一点名。谢利凡静静地听了好久,随即走出房间,对彼得鲁什卡说道:“给老爷脱衣服去!”彼得鲁什卡动手给他脱靴子,差点儿把老爷自己连靴子一起拽到了地板上。不过靴子到底还是脱下了,老爷脱光衣服,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床被压得剧烈地吱吱作响,一会儿就完全以赫尔松省的地主自居而酣然入睡了。这时彼得鲁什卡已经把裤子和带花点的越橘色燕尾服拿到了走廊里,把燕尾服展开,挂在木头衣架上,用马鞭和刷子拍打起来,弄得走廊里满是灰尘。他正要把衣服收起来的时候,从凉台上向下一望,只见谢利凡从马厩回来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老爷已经躺下睡觉,可以到什么地方逛逛去了。彼得鲁什卡把裤子和燕尾服送进房间,立刻下楼来,两人一起走了,关于此行的目的他们只字不提,一路上说说笑话,尽扯些不相干的事儿。他们走得并不远,只是过了街道,到了客栈对面的一幢房子跟前,进了一扇矮矮的、熏得发黑的玻璃门,这扇门通往一间几乎是地下室的屋子,那里已经有好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坐在一张张木桌旁边:有留大胡子的,也有不留的,有的穿着光板皮袄,还有些人只穿着一件衬衫。彼得鲁什卡和谢利凡在那里干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不过一小时后才从那里出来,手拉着手,默默无语,互相关怀备至,唯恐对方磕碰着什么。他俩挽手同行,都不肯把手松开,在楼梯上趔趄了整整一刻钟,最后好不容易总算上了楼。彼得鲁什卡在自己的矮床前站了一会儿,琢磨怎样睡才比较合适,却横着倒在床上,以致两只脚还撑在地上。谢利凡也在这张床上躺了下去,把脑袋搁在彼得鲁什卡的肚子上,忘了他完全不该睡在这里,也许他是要睡在下房里,如果不是在马厩里躺在马儿身边的话。两人当时就睡着了,发出了闻所未闻的密集的鼾声,与老爷在另一间屋子里发出的尖细的鼻音遥相呼应。此后不久,一切归于寂静,客栈沉浸于甜甜的梦乡;只有在一扇小小的窗口还看得到灯光,那里住着一位来自梁赞的中尉,他似乎对靴子情有独钟,因为他已经订购了四双靴子,还在不断地物色第五双。他几次走到床前,想脱靴就寝,却怎么也办不到:靴子做得真好,他久久地抬着一只脚,精神抖擞地打量着做工精巧的靴子后跟。

“‘你是谁家的?’警察局长说道,趁这个合适的机会对你说了句粗话。

[1] 俄谚,意为酩酊大醉。

乞乞科夫醒了,他伸伸手,又伸伸腿,觉得睡得很好。仰面躺了一两分钟,他打了个榧子,满面春风地想起,他现在已经拥有差不多四百名农奴了。他立即跳下床,甚至没有照一照镜子,尽管他是真心喜欢自己的那张脸,而在这张脸上,他最得意的似乎是下巴,因为他时常在朋友面前赞美它,尤其是在刮胡子的时候。“喂,你瞧,”他通常用一只手抚摩着下巴说道:“瞧我这下巴,圆滚滚的!”不过此刻他没有照下巴,也没有照脸蛋,而是由于俄国人大大咧咧的脾气,就那么直接套上了在托尔若克城畅销的那种镶有各色花纹的山羊皮靴子,还像苏格兰人那样只穿着一件短衬衣,而且不顾自己老成持重的风度和中年应有的体面,竟在房间里跳了两跳,很灵巧地用脚后跟轻轻地碰碰自己。他随即开始办事:他看着木匣子,十分满意地搓搓双手,就像一位在外办案的铁面无私的县法官在走向美味佳肴时那样,他立即从木匣子里取出文件。他想尽快把事情了结,不要束之高阁。他决定亲自起草、抄写并誊清契约,而不必向书记员支付任何费用。公文的格式他是很熟悉的:他用大写字母利落地写下“一八××年”,然后用小写字母写下“兹有地主某某”,以及一切应有的内容。在两个小时内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后来他看看这些名单和上面登记的庄稼汉,他们确实曾经是庄稼汉,曾经做工、耕地、酗酒、赶车、欺骗老爷,也可能真的是好庄稼人,这时他突然有了一种奇特的,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觉。每一份名单仿佛都有它独特的个性,而那些庄稼汉也似乎因此而有其特点。属于柯罗博奇卡的庄稼汉,差不多人人都有附注和诨名。普柳什金的名单,特点是文字简洁:往往只有本名和父名的起首字母,然后就是一个冒号。索巴凯维奇的名单因为异常完备、详尽而令人惊叹:庄稼汉值得称道的品性都一个不漏地记载着,一个的评语是“出色的细木工”,另一个的评语是“明白事理而且滴酒不沾”。此外,还详细注明父亲是谁,母亲是谁,以及他们的品行如何;只有关于某个费多托夫,写的是“其父不详,生母是婢女卡皮托莉娜,但她性情温和,无偷窃行为”。所有这些细节都使人产生一种特别新鲜的印象:好像这些庄稼汉昨天还活着似的。久久地看着他们的名字,他的心软了,不禁感叹道:“爷们,你们有多少人被塞到这里来了啊!亲爱的,你们一辈子做了些什么,是怎样挣扎过来的?”于是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姓名上,这就是那个有名的彼得·萨韦利耶夫·涅乌瓦扎伊洗衣盆,曾属于女地主柯罗博奇卡。他又不禁说道:“唉,多长的名字啊,占了一整行!你是一名工匠,或者只是一个庄稼汉呢,又是怎么死的呢?是死在小酒馆里,还是无精打采地在大路上被笨重的大车压死了?普罗布卡·斯捷潘,木匠,从不酗酒。啊!就是他,斯捷潘·普罗布卡,就是那个能当近卫军的大力士!也许你腰里别着斧子,肩上挂着靴子,走遍各个省份,靠一个铜币的面包,两个铜币的鱼干充饥,而每次回家,也许总要在钱袋里带回百把卢布,兴许还把一张一千卢布的大票缝在粗麻布裤子里,或是掖在靴筒里。你是在哪里送了性命的呢?你是为了多赚几个钱爬到教堂的圆顶底下,或是要爬上十字架,脚在踏板上一滑,就摔到了地下,只有站在你身边的某个米海伊大叔,搔搔后脑勺说道:‘哎呀,凡尼亚,你这是何苦呢!’而他自己却又在腰间系上绳子,爬上去顶替你的位置去了。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鞋匠。嘻,鞋匠!俗话说,醉得像个鞋匠[1]。我知道,我知道你,亲爱的。要是你愿意,我可以说出你的全部经历。你是向一个德国人学的手艺,他让你们所有的人同吃同住,稍不认真,就用皮鞭抽你们的脊梁,他还不准你们到街上去游逛,你是拔尖的,不是在混日子,那个德国人在妻子和朋友面前对你赞不绝口。你的学徒生活是这样结束的:‘现在我要过自己的小日子啦,’你说,‘但不是像德国人那样,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钱,而是要马上发大财。’于是你给老爷交了一笔可观的代役租,自己开了个小铺子,接下了一大堆订单,就动手干了起来。你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批贱价的烂皮子,确实,每双靴子都赚了两倍的钱,可是过了一两个星期,你的那些靴子就破了,你挨了人们的臭骂。就这样,你的小铺子空了,你借酒浇愁,倒在大街上,说:‘不,这个世道坏透了!俄国人没活路啦,都怪德国佬。’这个庄稼汉又是谁呢:伊丽莎白·沃罗别伊。呸,这可糟啦,是个女的!她怎么混进这里来了?混蛋索巴凯维奇,竟这么坑人!”乞乞科夫说得不错,那确实是个女的。她是怎么混进这里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姓名写得很巧妙,让人粗看,还以为是个男的,连名字都改成了表示男性的词尾。不过他不理这个茬,拿起笔来就把它勾掉了。“格里戈里·走也走不到!你是个怎样的人呢?你是赶大车拉脚的吧,后来添置了三匹马和一辆带席篷的马车,就此离开家庭,离开祖居的破屋,同商人们一起跑码头了。你是在大路上送了性命,还是你自己的伙伴们为了一个士兵的红脸蛋的胖老婆而杀了你,还是树林里的流浪汉看上了你的皮手套和三匹虽然矮小,却很壮实的马儿呢,或许就是你自己,躺在高高的炕上,想呀、想呀,无缘无故地就钻进小酒馆,然后径直跳进了冰窟窿,从此无影无踪。唉,俄罗斯人哪!不喜欢寿终正寝!你们怎样呢,亲爱的?”乞乞科夫接着说道,他的目光转到普柳什金的逃奴的名单上:“纵然你们还活着,又有何用!和死人没有两样啊,现在你们的一双快腿正带着你们在某个地方奔波吧?你们是觉得在普柳什金那里生活太苦,还是自己喜欢在树林出没、打劫行人?你们在坐牢,还是投奔了新主人在种地?叶列梅·卡里亚金、尼基塔·沃洛基塔及其儿子安东·沃洛基塔,这些人一看绰号[2]就知道,准是跑路的能手。波波夫是家仆,应该是比较文明的,我想他不会动刀子,而是悄悄地卷走了主人的财物。可是你没有身份证,被县警察局长抓住了。你勇敢地站着,接受对质审讯。

[2] волокита,音译沃洛基塔,意为爱追逐女人的人。卡里亚金来源于卡里亚克——коряк(居住在堪察加半岛的卡里亚克人)。

上路吧!上路!拂去爬上额头的皱纹和那满脸阴霾!让我们立即投身于生活,聆听它那无声的絮语和行进的铃声,让我们看看乞乞科夫在干什么。

[3] 忒弥斯,希腊神话中司法律和秩序的女神。忒弥斯的祭司,指依法行政的政府官员。

一种神奇的力量决定我还会与我的奇怪的主人公们长期携手同行,纵览那波澜壮阔的生活,带着世人所见得到的笑和世人见不到也不知其味的泪!我所期待的日子还很遥远,那时在充满神圣的绝望和闪光的脑海将卷起灵感的可怕的狂飙,化为新的喷泉,于是人们将在困惑的战栗中聆听新的、惊雷般的声音……

[4] 在但丁(1265—1321)的《神曲》里,维吉尔搭救但丁躲过野兽,领着他通过地狱进入了炼狱。

有的作家是幸福的,他避开乏味、可恶、其真实面目令人忧伤的性格,而去接触那些表现出人的崇高品德的性格,他从形形色色的人物每日周旋其中的大漩涡里只选择为数不多的例外,他决不改变自己竖琴的高雅音韵,决不从自己的高处降贵纡尊,俯就贫贱、卑微的同胞,而是不触及地面,全身心地沉浸于自己那些远离地面的被拔高的形象。他的美好命运尤其令人羡慕:他在那些形象之中,仿佛置身于亲爱的大家庭;同时又声名远播。他用美丽的烟雾迷惑人们的眼睛;他掩饰生活中的可悲现象,描绘美好的人物,从而巧妙地逢迎读者。人们都鼓掌追随着他,并跟在他凯旋的战车后面疾驰。他被人们誉为世界性的伟大诗人,高高地翱翔于全世界的其他天才之上,就像雄鹰翱翔于其他高飞的禽鸟之上。一提起他的名字,年轻人热情的心就会战栗,眼里就会闪着回应的泪花……他的影响是无与伦比的——他就是神!但另一种作家的命运就不同了,他有不同的遭遇,因为他敢于揭示每时每刻发生在我们面前的一切,而这是那些冷漠的眼睛视若无睹的;敢于揭示像可怕的、令人骇然的泥淖一样困扰着我们的生活的卑微的人们,暴露冷漠的、扭曲的、常见的性格的全部内涵,——而这种性格在我们的往往是苦涩而寂寞的人生之旅中是随处可见的,并且敢于以毫不容情的雕刻刀着力把它鲜明而突出地呈现于大众之前。这样的作家得不到人们的掌声,看不到感激的泪花和受到他的鼓舞而发自内心的一致的狂热;不会有一个怀着对英雄的迷恋而晕头转向的十六岁少女迎着他飞扑而来;他不能陶醉于由他本人所引起的声浪的迷人魅力;终究他还逃脱不了当代的法庭,这伪善而又冷酷的当代法庭把他所珍爱的创作贬为渺小、卑劣之作,在亵渎人类的作家行列中给他指定一个忍辱含垢的地位,他所描写的人物的特点将被强加于他自身,他的良知、情操和天才的神圣火焰将遭到否定。因为当代的法庭不承认,观察恒星的玻璃和显示微生物动态的玻璃是同样神奇的;因为当代的法庭不承认,要使取自卑贱生活的场景焕发光彩,并把它升华为创作的珍品,是必须拥有极大的心灵感受的深度的;因为当代的法庭不承认,高尚的充满激情的嘲笑可以与高尚的抒情媲美,而与江湖戏子的装腔作势有天壤之别!当代的法庭是不承认这些的,并且把一切都变为对未被承认的作家的指责和辱骂;他没有知音,没有共鸣,没有同情,好像一个没有家的旅行者,在大路上踽踽独行。他的生涯是艰辛的,他将饱尝孤独的苦涩。

[5] 顶上饰有双头鹰的三棱镜,三个侧面张贴着彼得一世关于守法的谕旨,旧俄时期陈设于官厅。

有的旅行者是幸福的,在漫长而枯燥的旅途之后,在饱经凄风苦雨、仆仆风尘,厌倦了睡眼惺忪的驿站长、铃声的叮当、烦人的修修补补、无休止的叫骂,以及那些马车夫、铁匠和萍水相逢的形形色色的坏蛋之后,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屋顶和迎面扑来的点点灯火,于是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熟悉的房间,人们跑出来迎接时的欢呼,孩子们的乱跑乱叫,以及温馨的低声细语,间之以激情似火的热吻,使人忘却了满腹忧伤。有这样一个家的男人是幸福的,而没有家的男人只有苦涩。

[6] 《公报》是俄国最早的铅印报纸。根据1702年12月16日彼得一世的敕令出版,先后在莫斯科和彼得堡发行,至1728年停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