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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结尾的一章

所谓心灵的秘密是有的。一个误入歧途的人不论怎样偏离正道,一个万恶的罪人不论怎样残酷无情,不论怎样怙恶不悛,要是您数落他自误前程,数落他玷污了他自己的尊严,他的内心便会萌生悔意,全身心地受到震撼。

“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以您的能力和坚韧,如果全力以赴地从事有益的劳动,奔赴美好的目标,那么您会成为多么出色的人哪!我的上帝,您能成就多少善行!那些有意行善的人,倘若有谁为了行善,能像您为了蝇头微利那样,付出那么辛勤的劳动,并且为了行善而不惜牺牲自己的虚名和虚荣,能像您为了蝇头微利那样奋不顾身,——我们的土地将会多么美好繁荣!……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令人惋惜的不是您对不起别人,而是您对不起自己,辜负了您那天赋的杰出能力和才华。您的使命是成为伟人,而您却埋没了自己,毁了自己。”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可怜的乞乞科夫说道,两手猛地抓起他的双手,“啊,但愿我能重获自由,要回我的财产!我向您起誓,从今以后我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救救我吧,恩人,救救我!”

穆拉佐夫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注视良久,看着他那异常痛苦的样子,这是他还从未见到过的。这个不幸而暴怒的人,不久前还以绅士或军人的潇洒到处周旋,而现在他丧魂落魄,一副狼狈而有失体面的样子,穿着撕破的燕尾服,敞着没有扣好的裤子,拳头上满是鲜血,倾诉着对危害他的敌对势力的诅咒。

“我能做什么呢?我得同法律过不去。姑且假定,我倒是决意这么干;可公爵铁面无私,他是决不会让步的。”

他说不下去了,痛心得号啕大哭,跌坐在椅子上,一把扯掉了刚才撕开后挂下来的燕尾服前襟,扔得远远的,双手深深地插入曾精心护理的头发,狠狠地撕扯着,疼痛反而使他好过些,他要用它来减轻挥之不去的心痛。

“恩人!您一定办得到。我害怕的不是法律,在法律面前我能找到应付的办法,——可是我被无辜地投入监狱,要像狗一样死在这里,而且我的财产、文据、小木匣子……救救我吧!”

“可这是怎样的遭遇呀,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谁曾有过这样的遭遇呢?要知道,我是以无比的耐心一个戈比、一个戈比赚来的,干哪、干哪,我没有偷过谁,也没有像别人那样盗窃国家财产。我为什么要赚钱?为的是能安度晚年;能给子女留下点儿什么,而我打算生儿育女,是要为祖国谋福利,为祖国效劳。我想生儿育女,为的是这些呀!我昧了良心,我承认,昧了良心……怎么办呢?不过我只是在眼看正道走不通,歪路反而更近便的时候才昧着良心干坏事。可我辛勤劳动,费尽心机。即使伸手,拿的也是富人的钱。而那些坏蛋,他们公然贪污成千上万的公款,掠夺贫民,从一无所有的赤贫者的手里抠出最后一个戈比!……您说说看,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每一次,刚开始要有所收获的时候,可以说,已经伸手可及了……突然,风暴、暗礁,一条船给撞得粉碎。这不,我有了近三十万的资本。还有了一幢三层楼的楼房。已经有两回买下了田庄……唉,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呢?怎么会有这样的打击呢?即使没有这种打击,难道我的生活不就是在风浪中挣扎的一叶孤舟吗?上天的公道何在?对忍耐,对无与伦比的韧性酬劳何在?要知道,我是三起三落;失去一切之后,每一回又从头开始,换了别人,早就会因为绝望而酗酒,死在小酒店里了。不得不克服多少困难,忍受多少艰辛哪!每一个戈比,可以说,都是费尽心机才赚来的!……也许,别人的钱来得很容易,可是我,正如俗话所说,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而这舍不得花的每一个戈比,上帝知道,都是不倦不休、埋头苦干得来的呀……”

他搂住老人的双腿,泪水洒湿了他的裤子。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冷静点,想一想,怎样求得上帝的宽恕而不是人世的宽容吧。想想您的可怜的灵魂吧。”

“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穆拉佐夫老人摇着头说道,“这点儿财产怎么就蒙住了您的眼睛呢!为了它,您居然听不到自己那可怜的灵魂的呼声。”

他一头撞到墙上,挥臂猛击桌子,拳头都出血了;但他既没有感觉到头部的剧痛,也没有感觉到那一撞是何等剧烈。

“我会想到灵魂的,可您得救我!”

“狡猾的魔鬼引诱了我,这害人的恶魔!”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穆拉佐夫老人驻足说道。“拯救您不是我的权力所能办到的,——这一点您自己也明白。不过我将竭尽全力,使您得到从宽处理并获释。不知道我能否办到,但我会尽力。万一我真的办到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我要请您奖赏我的效劳:把念念不忘这点儿财产的心理完全抛开。我对您说句心里话,如果我丧失了我的全部财产,——而我的财产比您多,——我是不会哭泣的。真的,问题不在于这些有可能被充公的财产,而在于谁也无法盗窃、无法剥夺的东西!您历尽沧桑。您自己就说过,您的生活是浪涛中的孤舟。您的钱已经可以安度余生了。到一个宁静的地方去生活吧,更接近教堂和善良的百姓吧。或者,如果您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给自己留下后代,那就娶一位性格温和,善于操持简单家务,朴素、善良的姑娘吧。忘掉这个喧嚣的世界,以及它那诱人的繁华;但愿它也把您忘掉:在这个世界里是没有安宁的。您看到,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敌人、诱惑者或叛徒。”

“不,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我办不到,尽管我很想帮您,很愿意帮您。您面对的是铁面无私的法律,而不是某一个人的权力所能决定的。”

“一定,一定!我是想这样,我已经打算老老实实地过日子,想经营田庄,节俭度日。是恶魔引诱我误入歧途,这个撒旦、恶鬼、妖孽!”

“恩人,救救我,救救我吧!”可怜的乞乞科夫绝望地叫道,瘫倒在他的脚下。“公爵赏识您,对您言听计从。”

某种前所未知的、陌生的、他所无法解释的感情向他涌来,仿佛在他的心里有某种东西即将苏醒,它很遥远,是久已被压抑着的了,使它受到压抑的是童年那严厉、死板的说教,是寂寞的童年所遭到的冷落,是凄凉的故居那缺少家庭温暖的孤独,是早年的印象贫乏和空虚,这被命运之神漠然看着他的冷峻目光所压抑着的东西,仿佛就要冲破一扇被严寒的冰霜所蒙蔽的窗户,飞向自由的天地。他的嘴里发出了呻吟,双手捂着脸,语声哀伤地说道:“您说得对呀,对呀!”

“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的眼睛怎么就被财富迷住了呢!您眼里只有财产,却看不到自己可怕的处境。”

“而在违法的基础上,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和丰富的阅历也帮不了您,要是这一切再加上奉公守法啊!……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为什么您要毁了自己呢?您醒醒吧:还不算晚,还有时间……”

他再也忍不住涌上心头的悲伤,号啕大哭起来,哭声透过牢房厚厚的墙壁,在远处引起了沉闷的回声,他扯下锦缎的领结,在衣领旁一把抓住燕尾服,把它撕开了,那颜色恰似纳瓦里诺的火焰与硝烟。

“不,晚啦,晚啦!”他呻吟道,那声音让穆拉佐夫听了几乎为之心碎。“我感觉到了,懂得我是错了,我的路走错了,而且离开正道已经太远,可我已经无能为力!不,我的教育出了问题。父亲呶呶不休地对我进行道德说教,打我,强迫我抄写道德戒条,可他自己却当着我的面盗窃邻居的木材,还强迫我帮他。当着我的面挑起一场不公正的诉讼;强奸他收养的孤女。榜样比戒条更有力量啊。我看到,我感觉到,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的生活不该那样过,可是对罪恶却没有强烈的憎恶:我的天性变得冷酷了;没有对善的爱,没有那种化为天性,化为习惯的乐善好施的心态……我对财富孜孜以求,却没有孜孜为善的愿望。坦白地说——无可奈何啊!”

“有什么法子呀!是一个该死的女人毁了我!我不知分寸;不懂得及时罢手。万恶的魔鬼诱惑了我,使我越过了人的理性和明智的范围。我有罪,有罪!可是怎能这样行事呢?一个贵族,贵族啊,不经审判,不经调查,就被投入监狱!……贵族呀,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又怎能不让我有时间回去处理一下我的东西呢?要知道,我放在那里的东西现在没人照管了。小木匣子,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小木匣子,我的财产全都在那里面。是流血流汗挣来的呀,成年累月的辛劳、挣扎……小木匣子,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偷走,被抢光!唉,天哪!”

老人长叹了一声……

老人以悲伤而同情的眼光看着他,只是说:“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都干了些什么呀!”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那么有毅力,那么坚忍不拔。药是苦的,但病人还是服用它,因为他知道,否则就不能康复。您没有对善的爱,那就勉强自己去行善吧,尽管缺乏这种爱。比起因为爱善而行善的人来,您的行为将被视为更大的功绩。只要强迫自己几次,以后自然会有爱心。您要相信,这是办得到的。有道是:天国是努力进入的。[11]只是在努力向天国走去的时候,必须努力向前,努力得到它。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具有别人所没有的这种力量,这种坚忍不拔的韧性——您会不能胜任吗?您哪,我觉得是能成为一位强者的。要知道,现在的人都缺乏意志力,是弱者啊。”

他泪流满面。

显然,这些话深深地刺入了乞乞科夫的内心,并且触动了他深藏心底的荣誉感。他的眼睛闪出了光芒,如果说那还不是果断的决心的话,也是一种与之相仿佛的强烈愿望……

“我的救星!”乞乞科夫说道,从他在撕心裂肺的悲哀中扑倒的地板上猛地跳起来,突然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手,把他的手紧搂在胸前。“您来看一个不幸的人,但愿上帝嘉奖您!”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他坚定地说道,“倘若由于您的求情,使我得以获释而能带上一点儿财产离开此地,我向您保证,我将采取另一种生活方式:我要不为自己,而是为了别人积攒金钱,我要尽我所能去做好事;要忘掉自己的过去和城市里的所有那些灯红酒绿、美味佳肴,过一种俭朴、清醒的生活。”

一个被焦渴所折磨,满面风尘、疲惫困顿的旅人,如果有谁往他那焦干的喉咙里注入一缕清泉,——他也不会像可怜的乞乞科夫那样精神为之一振。

“但愿上帝保佑您坚定这样的意愿!”老人非常高兴地说道,“我会竭尽全力,恳求公爵让你重获自由。成与不成,那只有上帝知道。无论如何您会得到从轻处理。啊,我的上帝!您拥抱我吧,让我拥抱您。真的,您让我好高兴!好吧,但愿一切如意,我马上就去见公爵。”

发霉潮湿的囚室,一股士兵们的皮靴和包脚布的臭气,一张不曾油漆的桌子,两把破椅子,一扇钉着铁条的窗户,破旧的炉子一条条裂缝在冒烟,却没有暖气,——这便是我们的主人公的栖身之处,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开始尝到了生活的甜头,身穿带有纳瓦里诺的火焰和硝烟的精致的新燕尾服而引起同胞的注目。甚至不让他有机会带上必需品,带上小木匣子,其中有钱,也许数目还相当可观……那些文件,那些死农奴的买卖契约,现在全都落到了官员们的手里。他瘫倒在地,绝望的悲哀像蛆虫一样盘绕在他的心头,越来越猛烈地咬啮着这颗没有防御的心。这样的悲哀再有一天,世上就会再也没有乞乞科夫这个人了。但是一只拯救众生的手即使对乞乞科夫这样的人也没有置之不理。一个钟头以后,监狱的门打开了;穆拉佐夫老人走了进来。

乞乞科夫独自留了下来。

“救救我吧!他们是带我去坐牢,去死呀……”两个宪兵抓了他就走,甚至不让他听到回话。

他的天性受到强烈的震撼而软化了。白金这种最坚硬、最耐火的金属也会熔化的:等到洪炉里烈火熊熊,风箱的风助着火势,而炉火那不可抗拒的热力达到了顶点,——这种最顽固的金属也会泛白而化为液体;最刚强的汉子在灾难的洪炉里也有挺不住的时候,因为不断加剧的灾难以其不可抗拒的烈火时时灼痛着他那僵化的天性……

“天哪,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这是怎么啦!”

“我不行,我没有向善的感觉,但是我要竭尽全力,让别人能有所感悟;我很差劲,什么能耐也没有,但是我要竭尽全力,让别人有心向善;我是很坏的基督徒,但是我要竭尽全力,不给别人做出坏榜样。我要工作,要在乡下汗流浃背地劳动,老老实实地干,从而对别人产生良好的影响。怎么,难道我真的就不中用了!我有经营的能力,我有优点,节俭、干练、理智,甚至执著。只要能下定决心……”

就在门口,穆拉佐夫正迎面朝楼梯走来。蓦地闪过一线希望。在一刹那间,他使出非凡的力气,挣脱两个宪兵的手,扑倒在惊讶的老人脚下。

乞乞科夫这样想着,仿佛以他那半觉醒的心灵力量感触到了什么。仿佛他的天性以模糊的知觉依稀懂得,有某种职责是人在世上所必须履行的,也是他在所到之处随时随地都可以履行的,不论他置身于怎样的环境、困扰和变迁之中。于是在他的想象中鲜明地展现了一幅劳动生活的画面,远离城市的喧嚣,以及人们在忘了劳动、闲得无聊时想出的种种诱惑,以致他几乎忘掉了自己处境的所有烦恼,也许,甚至愿意感激由于这次沉重的打击而获得的大彻大悟,只要释放他,并且交还他哪怕一部分……不过……他那龌龊陋室的单扇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位官方人士——萨莫斯维斯托夫,一个享乐主义者,体态剽悍、宽肩、修长的双腿,他的同伴都说他是好伙伴、酒鬼、滑头。在战争时期这个人能创造奇迹:他会奉命穿越最危险的地段,在敌人的鼻子底下偷大炮——这是他的特长。可是没有战场,战场也许能把他造就为诚实正直的人,于是他至多只能干干坏事。不可思议!他有一套古怪的信条和准则:他对同伴很好,不出卖任何人,而且信守诺言;可是却把顶头上司看作敌军炮队似的:必须突破它,利用它的一切薄弱环节、缺口或疏忽。

“滚,我对你说!”他怀着无法形容的厌恶说道,这是一个人在看到极丑恶的虫子,又没有勇气去踩死它的时候所感到的那种厌恶。他使劲一抖腿,乞乞科夫感到他的鼻子、嘴和圆润的下巴挨了靴子的重重一击,可他并不松开靴子,反而更用力地把它搂在自己的怀里。两个魁梧的宪兵把他强行拖开,架着他的胳膊穿过所有房间。他苍白、沮丧,处于可怕的麻木状态之中,一个人在面临阴森的、无可避免的死亡时往往如此,死亡这个可怕的怪物是违反我们的天性的……

“我们对您的处境了解得一清二楚,全都听说了!”他看到身后的门紧紧地关上以后说道。“没关系,没关系!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大伙儿都为您效力——是您忠实的仆人。给大伙儿拿三万卢布就成了。”

“殿下!您不宽恕我,我决不离开这里,”乞乞科夫说道,他两手毫不放松,把公爵的靴子紧紧搂在胸前,随着他的脚在地板上被拖着走,身上是带有纳瓦里诺的火焰与硝烟的燕尾服。

“真的?”乞乞科夫叫道:“我就能无罪释放?”

“滚开,我对你说!”他说,竭力想把腿从乞乞科夫的手臂中挣脱出来。

“完全无罪!而且还能得到一笔损失赔偿。”

公爵觉得一阵战栗掠过他的全身。

“报酬呢?”

“殿下!”乞乞科夫叫道,双手抱住公爵的靴子。

“三万。这说的是总数,——给我们大伙儿的,给总督手下的,给秘书的,全都包括在内。”

“滚开!叫士兵把他带走!”公爵对进来的人说道。

“可是对不起,我怎么拿得出呢?……我的东西……小木匣子……现在全都被查封了,被监管着呢……”

突然他泪如泉涌。就那么衣冠楚楚地扑倒在公爵脚下:穿着带有纳瓦里诺的火焰与硝烟的燕尾服、天鹅绒的坎肩,打着锦缎的领结,穿着裁剪绝妙的裤子,那发式散发着一股上等香水的芳香,并且以头叩地。

“一个钟头以后让您全拿到手。击掌为定,怎么样?”

“殿下!我是无赖,是大恶棍,”乞乞科夫说道,他的声音……[10]“我确实说了假话,我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家庭;可是上帝作证,我一直想有妻子,想尽到作为人和公民的义务,希望以后真的能赢得同胞和上司的尊重……但是我的时运多么不济呀!血汗,殿下,为了求生存竟不得不付出血汗的代价。每一步都遇到诱惑和冒险……仇敌、歹徒、掠夺者。我的一生如同汹涌的漩涡,如同浪涛中的孤舟,任凭风浪摆布。我是人哪,殿下。”

乞乞科夫伸出了手。他的心怦怦直跳,不相信真的办得到……

“胡说!”公爵愤怒地叫道。“上一次你也恳求我可怜你有孩子和家庭,其实你根本没有,现在又说有母亲。”

“回头见!我们一位共同的朋友托我向您转告,要紧的是——安心,保持镇静。”

“殿下,”乞乞科夫叫道:“您开开恩吧!您有家庭。您可怜的不是我——我还有一个年迈的老母亲哪。”

“嗯!”乞乞科夫寻思:“明白了,是法律顾问!”

“谁也不能诬陷您,因为您的卑鄙龌龊的行为比最坏的骗子所能编造的任何谎言更要恶劣好几倍。我想,您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一件不卑鄙的事情。您所得到的每一个戈比都是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搞来的,都是盗窃和极无耻的勾当,应该受鞭刑并发配到西伯利亚去!不,事到如今,不必多说了!从此刻起,你得坐牢,在那里同罪大恶极的歹徒和强盗一起等待对你的命运的判决。这还是从宽处理,因为你比他们更要恶劣好几倍:他们穿的是破衣烂衫,而你……”他看了一眼带有纳瓦里诺的硝烟与火焰的燕尾服,抓起铃绳,拉响了铃声。

萨莫斯维斯托夫走了。乞乞科夫独自留下,还是信不过他的话,可在这次谈话之后还不到一个钟头,小木匣子就送来了:文据、钱全都完好如初。原来萨莫斯维斯托夫以主管官员的身份出现:痛斥值勤的岗哨缺乏警惕性,命令监管者增派士兵,加强监视;他不但拿了小木匣子,还把一切可能有损于乞乞科夫名誉的字据都挑选出来,打成一包,贴上封条,又吩咐一名士兵把这些都作为过夜用的卧具,立即亲自送交乞乞科夫本人,所以乞乞科夫连同文据还得到了保暖的床上用品,以保护他那娇贵的身子。东西这么快就到了,使他喜出望外。他重新激起了强烈的憧憬,又开始梦想一些诱人的场景:傍晚的剧院啦,他曾经追求过的那个舞女啦。乡村和恬静又显得苍白了,城市和喧嚣又显得更辉煌、更灿烂……噢,人哪!

“殿下!我愿意交代全部实情。我有罪;确实,我有罪;但情有可原:我是被仇人诬陷的。”

而在这时,各级法院和办公厅着手查办一起规模非常庞大的案件。录事们的鹅毛笔在忙活,一个个刁钻的脑袋在嗅着鼻烟工作,像艺术家一样欣赏着一行行弯弯曲曲的文字。法律顾问宛如隐身的魔法师,在无形地操纵着这整部机器;人们在转瞬间就被他搞得稀里糊涂,如堕五里雾中。萨莫斯维斯托夫那闻所未闻的大胆和桀骜不驯连他本人也不曾有过。知道被捕的女人被监禁的地方以后,他就直接去了那里,进去时他是那么神气,摆出那么一副长官的架势,岗哨忙不迭向他敬礼,腰杆挺得笔直。“你早就在这里站岗了吗?”“从早晨起,长官。”“换岗还早吧?”“还有三个小时,长官。”“我有事要你去办。我会告诉警官,让他另派别人来接替你。”“是,长官!”然后他回到家里,为了不让任何人插手,他干得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地把自己打扮成一名宪兵,又装上两撇小胡髭和一部大络腮胡子,这一来连鬼也认不出他了。他来到乞乞科夫所在的那栋屋子,随手逮住他碰到的第一个婆娘,就把她交给两名年轻的官员,这也是两个机灵鬼,他本人翘着两撇小胡子,带着枪,煞有介事地径直来到岗哨的面前:“你走吧,队长派我来替你站完这班岗。”换了岗,他亲自持枪站在那里。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这时原来的那个婆娘换成了另一个,她可完全不知情,也不明白干吗把她抓了来。原来的那个被细心地藏了起来,以后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在萨莫斯维斯托夫作为一名军人而大肆活动的时候,法律顾问在民事舞台上也干得有声有色:从侧面让省长知道,检察长正在写揭发他的告密信;让宪兵队的一位官员知道,有一个秘密活动的官员经常在写揭发他的材料;让这个秘密活动的官员相信,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官员在告发他,——于是人心惶惶,纷纷前来找这位法律顾问商讨对策。事情弄得扑朔迷离:告密材料层层叠叠,揭发出来的案情复杂得连太阳也不曾见过,甚至完全是无中生有。人人都卷入了漩涡和案情:谁是私生子啦,他的出身和身份啦,谁有情妇啦,谁的老婆在同谁调情啦。丑闻、绯闻等等全都同乞乞科夫、死农奴搅和在一起,纠缠在一起,以致无论如何也分不清,这些案情究竟哪一个是最荒唐的胡编乱造,似乎都不相上下。最后,文件陆续送给了总督大人,可怜的公爵怎么也看不懂。一位相当聪明而机敏的官员奉命写一份摘要,他差点儿就疯了,因为他怎么也不能把案情理出个头绪来。公爵这时政务繁忙,一件比一件棘手,使他心烦意乱。本省的部分地区在闹饥荒。被派去发放粮食的官员们似乎并没有照章办事。另一部分地区分裂派教徒蠢蠢欲动。有人在他们当中放风,说是出了一个反基督者,他让死人也不得安宁,居然在购买死农奴。他们忏悔了,却又去造孽,以搜捕反基督者作幌子,残害并非反基督者的人们。还有一个地方,农民们掀起了反对地主和县警察局长的骚乱。有些流浪汉在他们当中散布流言,说一个新时代就要到来,那时农民会穿上燕尾服当地主,而地主穿上粗呢上衣当农民,这些农民也不想一想,这样一来地主和县警察局长岂不就太多了吗,居然全乡的人都起来抗捐抗税。不得不采取武力解决的办法。可怜的公爵心情非常沮丧。这时专卖商前来求见。“让他进来,”公爵说道。老人走了进来。

乞乞科夫两眼一阵发黑。

“您瞧这个乞乞科夫!您曾支持他,为他辩护。现在他竟然犯下了这种连最坏的贼也不会犯的案子。”

“女人,”公爵走过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个按您的吩咐,在遗嘱上签字的女人,已经抓到了,她将和您对簿公堂。”

“回您的话,大人,我对案情不太了解。”

“殿下,究竟是什么无耻至极的行为和罪行呢?”乞乞科夫问道,浑身都在战栗。

“伪造遗嘱,而且手段极端恶劣!……干这种事,该当众处以鞭刑!”

“我曾经饶恕了您,我允许您留在城里,尽管本来应当把您关进大牢;可您又犯下了无耻至极的诈骗罪,从来还没有人犯过这样的罪行!”公爵愤怒得嘴唇发抖。

“大人,我有话要说,倒不是要为乞乞科夫辩护。不过,要知道这个案子并未证实。还没有经过审讯。”

“克星,克星!”乞乞科夫说道:“他会像恶狼咬死羔羊一样宰了我。”

“有人证:那个装扮成死者的女人已被抓获。我是有意要当着您的面对她细细审问。”公爵拉了一下铃,吩咐把那个女人带上来。

到了前厅,简直不容他有回过神来的时间。“进去吧!总督已经在等着了,”值日官说道。在他面前,仿佛在迷蒙的雾里闪过公务员们在收取公函的前厅,然后是他走了过去的那间大厅,心里只顾在想:“就这么把人抓了来,不经审判,没有任何手续,就直接发配到西伯利亚去!”他的心在狂跳,即使最爱吃醋的情夫也不会心跳得那么厉害。那扇不祥的门终于打开了:他面前是摆满公文包、文件柜和书籍的办公室,还有公爵,他愤怒得仿佛就是愤怒的化身。

穆拉佐夫不再说什么了。

乞乞科夫大方地给裁缝付了工钱,独自留下以后,他便在空闲时像演员那样怀着审美感,欣赏地[9]对镜自怜起来。不知怎么,似乎一切都显得比刚才更美;脸蛋儿更惹人爱,下巴更加迷人,雪白的小硬领衬托着面颊,锦缎的蓝色领结衬托着小硬领,硬胸上的时髦皱褶衬托着领结,华贵的坎肩衬托着硬胸,而带着纳瓦里诺的硝烟与火焰的燕尾服又衬托着这一切。向右一转——美!向左一转——更美!那身段仿佛是宫廷侍从,或者就像是这样一位绅士,他梳着法国人的那种发式,即使在勃然大怒的时候也不会用俄国话骂人,而是用法语方言申斥别人:瞧,就是那么高雅!他试着把头微微偏向一边,摆出一副姿态,仿佛正面对着一位受过新式教育的中年夫人:简直就是一幅画。画家啊,拿起画笔画下来吧!他心情愉快地就地轻松一跳,宛如一个芭蕾舞步。五屉柜一晃,香水瓶掉到了地下;不过这并没有引起什么不安。他对愚蠢的香水瓶狠狠地骂了一声傻东西,就寻思:“现在先去拜访谁呢?最好是……”突然,前厅里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长筒靴马刺叮当的声音,一名全副武装的宪兵仿佛代表着整整一支部队:“有命令,立即去见总督大人!”乞乞科夫惊呆了。一个留短髭的十分可怕的大汉站在他面前,头上插着马尾,一边肩膀上披着肩带,另一边肩膀也披着肩带,一把极大的佩刀挂在一侧的腰间。他恍惚觉得另一侧的腰间还带着枪,还有一个鬼知道什么玩意:一个人简直就是整支部队!他开始抗议,那个吓人的家伙粗鲁地说道:“这是命令!”他向通往前厅的门口一望,隐约看到那儿还有一个吓人的家伙;再朝窗口一看,停着一辆马车。有什么法子呢?只得就那么身穿有着纳瓦里诺的硝烟与火焰的燕尾服上车,于是他浑身战栗着去见总督大人,身后跟着宪兵。

“这是极其卑鄙的勾当!可耻的是,本市的一些高级官员,以及省长本人都成了涉案人员。他不该与盗贼和无赖为伍!”公爵严厉地说道。

这时候实际上法院正接二连三地收到诉状。谁也不曾听说过的亲戚们都来了。就像乌鸦逐臭,他们冲着老太婆身后留下的无数财产纷纷赶来。有的告密,揭发乞乞科夫,指出最后一份遗嘱纯属伪造,有的揭发第一份遗嘱也是伪造的,还有关于盗窃和隐藏财产的罪证。甚至有人提出了关于乞乞科夫收购死农奴,以及早在他任职海关时走私的罪证。人们把种种情况都翻了出来,把他以往的历史打听得一清二楚。天晓得,他们是从哪里探听到的。有些情况,乞乞科夫原以为,除了他本人和四堵墙壁之外,是没有人知道的,居然也被揭发了出来,而且罪证俱在。这一切暂时还是办案的秘密,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虽然他不久就收到了法律顾问的可靠便笺,使他多少明白了,他会出事。这是一封短笺:“有要事奉告,案子会有麻烦,不过记住,务必不要惊慌。要紧的是镇静。我们能应付过去。”这封短笺使他完全安心了。“此人真是天才,”乞乞科夫说道。更有一件好事,这时裁缝把衣服送来了。乞乞科夫激起了强烈的愿望,想看一看自己穿着这件带有纳瓦里诺的火焰与硝烟的新燕尾服的风采。他套上裤子,合身极了,美得像画。大腿绷得那么帅,小腿肚子也一样;呢子紧贴着每个细微部分,使它们更显得富有弹性。等到他系紧背后的带扣,肚子就挺了起来,像一面鼓。他用刷子敲了敲它,说:“瞧这傻样!不过大体上它也是构成画面的一部分呢。”燕尾服似乎比裤子裁剪得更出色;它紧贴两肋,腰身窄窄,曲线尽显。乞乞科夫指出,腋下有点儿紧,裁缝只是笑笑:这样才能更好、更漂亮地收腰呀。“您放心,对做工你就放心吧,”他反复说道,毫不掩饰他的得意:“除了彼得堡,哪儿也没这样的手艺。”这个裁缝是从彼得堡来的,而在招牌上写的却是:来自伦敦和巴黎的外国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要一下子用两座城市堵住所有裁缝的嘴,让他们谁也不能再冒用这两个城市,要写就只能写什么来自“卡尔塞鲁”或“哥本哈拉”。[8]

“省长是继承人嘛;他有权提出要求;至于从四面八方找上门来的那些人,大人,这也是人情之常。一个富孀死了,却没有立下明智合理的遗嘱;想沾光的人闻风而至——这是人情之常……”

让我们撇下赫洛布耶夫,回头来讲乞乞科夫吧……

“可为什么要干那些卑鄙龌龊的事情呢?……下流东西!”公爵悻悻地说道。“我手下没有一个好官,全是一帮败类!”

“我听从您的吩咐,认为这是上帝的指示。”“上帝啊,愿你赐福!”他在心里默祷,于是他感到,他的内心涌动着朝气和力量。在他的心灵里,想摆脱他那可悲绝境的希望开始苏醒。远方闪耀着一片光明……

“大人!我们有谁是完人呢?本市的官员也都是人,他们有优点,而且不少人很会办事,不过人人都难免会犯错误!”

“说什么我们的能力呀?”穆拉佐夫说道。“我们的能力不值一提。我们的能力是上帝所赐。没有上帝的帮助,就会一事无成。但是祈祷能给我们力量。一个人画着十字说道:‘上帝啊,保佑我吧!’终于泅着水抵达岸边。这用不着去苦苦地思索;只是要把它奉为上帝的旨意。马车马上就为您备好;您到大祭司那儿去跑一趟,领取募捐簿,接受了祝福,就上路吧。”

“听我说,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只知道您是唯一正直的人,请告诉我,为什么您要为形形色色的坏蛋热心辩护?”

“我明白,这个主意好极了,我很愿意哪怕是或多或少有所作为。不过说真的,我觉得我的能力不够。”

“大人,”穆拉佐夫说道,“您称之为坏蛋的人,不论他是谁,毕竟是人。明知一个人所做的坏事,有一半是由于疏忽和无知,怎能不为他辩护呢?要知道,我们经常会干出不公正的事情,甚至并不是怀有恶意,而且时时会成为别人不幸的根由。要知道,大人您也做了一件很不公正的事情。”

“关于夫人和孩子您不用操心。他们都由我来照料,而且孩子们会有老师。比起您背着布袋到处为自己乞求施舍,为上帝而请求布施是更高尚、更善良的行为。我给您一辆普通的带篷马车,不要怕旅途颠簸,这对您的健康有好处。我给您一些钱带着上路,您可以沿途布施给那些最穷苦的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您可以做许多善事,是不会犯错误的,而您所布施的人,正是需要帮助的人。这样您就能在旅途中了解到人们的真实情况。不像某些官员,他们令人望而生畏,有话也不敢对他们说;而对您,人们知道您在为修建教堂募捐,就会乐于畅所欲言。”

“什么!”公爵惊讶地叫道,如此意外的话锋一转使他大吃一惊。

“您让我太意外、太不知所措了,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赫洛布耶夫惊讶地望着他说道。“我简直不相信,您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办这件事需要的是不知疲倦、积极肯干的人。何况我又怎能撇下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呢?”

穆拉佐夫住了口,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琢磨什么,接着他终于说道:“就拿杰尔卞尼科夫的案子来说吧。”

老人拉起他的双手。“谢苗·谢苗诺维奇!要是您知道,我是多么怜惜您哪!我老是在想着您的处境。请听我说。您知道,在修道院里有一位不见任何人的隐士。此人有大智慧,一种我所不了解的智慧。不过如果他提出忠告……我对他说起,我有这么个朋友,不过没有提名道姓,只说他如此这般的难处。他开始倾听,忽然打断我的话,说道:‘上帝的事业重于自己的私事。目前正在修建教堂,可是缺钱:要为教堂募捐!’随即把门砰地关上。我就想,这是什么意思呢?看来他是不想提出什么忠告了。我就顺路去找我们的大司祭。我刚进门,他张口就问我,是否认识这么一个人,他可以接受委托为教堂募捐,最好是出身于贵族或商人家庭,把这件事看作对自己的拯救。我一听就愣住了:‘哎呀,天哪!这是苦行修士给谢苗·谢苗诺维奇指点的差事呀。这条路对他的处境有好处。带着募捐簿从地主的家到农民的家,又从农民的家到市民的家,他就会了解到他们各自的生活状况和各自的需要。在走访几个省份之后回来,他就会比所有那些住在城里的人更了解各地的情况……而这样的人正是目前所需要的。’公爵就常对我说,他愿意不惜重金,物色一位官员,他不是靠公文了解情况,而是像他们现在那样,根据实际经验办事,因为他们说,光靠公文,就像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到:事情都被搞得一塌糊涂。”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违反国家根本大法的罪行无异于叛国!”

可怜的赫洛布耶夫默默地沉思起来。

“我不是为他辩解。一个年轻人,由于阅历浅而受人引诱、唆使,另一个人是主犯之一,把他们同等论处,这公正吗?要知道,杰尔卞尼科夫会和罪大恶极的沃罗诺伊落到同样的下场,而他们的罪行是不一样的呀。”

“他是个出色的商人,有过五十万的财产;可他看到事事如意,竟放纵起来。开始叫儿子学法语,把女儿嫁给了一位将军。他已经不再到店铺或市场上去了,好像老是在会见朋友,而且拉着到酒馆里去喝茶。结果破产了。这时老天又让他的儿子遭到了不幸。您瞧,他现在成了我的听差。他开始从头做起。他的事情有了起色。他又可以做五十万的大买卖了。‘我是听差,我愿意一辈子当听差,’他说,‘我现在身体健康,而且精力充沛。而那时我挺着个啤酒肚,还得了水肿病……不!’这就是他的话。他现在连茶也不喝,只吃菜汤和米粥,别的一概不要,真的,先生。说到祈祷,我们谁也比不了他。说到扶危济困,我们谁也比不了他;有的人也乐于助人,却力不从心,因为把钱都挥霍光了。”

“看在上帝分上……”公爵说道,显然很激动。“您了解到了什么有关的情况吧?务必告诉我。就在不久之前,我还致函彼得堡,要求为他减刑。”

“认识,而且我很尊敬他。”

“不,大人,我并不是说我知道您所不了解的某些情况。不过,确实有一个情节对他是有利的,可他本人不会说,因为这会连累另一个人。我只是在想,您当初是不是操之过急了?请原谅,大人,我是按自己浅薄的见解讲话。您曾几次吩咐我有话直说。我嘛,在我还是官长的时候,手下有过许多工作人员,有好的,也有坏的。所以对他们过去的经历也应当考虑,如果不冷静地分析各种情况,一见面就大声呵斥,只会使人怕您,不敢真心向您承认错误,要是以同情的态度,像对兄弟一样好好问他,他自己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甚至自请处分,对谁也不心存怨恨,因为他明白,要处罚他的不是我,而是法律。”

“那您就为仁慈的神服务吧。劳动和祈祷一样合乎神意。您随便干点儿什么事情吧,不过要像是在为他而干,而不是为了人。哪怕是在臼里捣水,也要想着,您是为了他才这样做的。这样做的好处就是,您没有时间去干傻事——打牌输钱啦,和酒肉朋友大吃大喝啦,交际应酬啦。啊,谢苗·谢苗诺维奇!您认识伊凡·波塔佩奇吗?”

公爵沉思起来。这时一个青年官员走了进来,夹着公文包恭敬地站着。思虑、辛劳都表现在他那年轻的、还显得稚嫩的面庞上。看得出,他在执行特殊任务的工作中不负重托。这是罕有的工作人员,办起公事来尽心竭力[12]。既不热衷于功名,也不图谋私利,也不照搬别人的做法,他之所以工作,只是因为深信他必须站在这个岗位上,而不是到任何别的地方去,深信他就是为此而生。调查、层层分析,抓住一个错综复杂的案件所有线索以后,使它真相大白,——这就是他的使命。只要案情终于在他面前开始浮出水面,隐秘的缘由开始暴露,于是他觉得可以用简洁的语言,清晰明确地加以陈述,使人人都能明白,那么,他的辛劳,他的努力,他的那些不眠之夜就已经得到了丰厚的报偿。可以说,一个学生在读懂了一个极其艰深的文句,因而发现了伟大作家的思想真谛的时候,其快乐也比不上他,如果错综复杂的案件在他面前疑团冰释的话。因此[13]

赫洛布耶夫流露出悲伤的神情。老人不觉泪下,不过并没有反驳他的说法。

[14]在闹饥荒的地点发放粮食:我比官员们更了解这一带地方:我可以亲自了解,谁需要什么。如蒙大人俯允,我也可以和分裂派教徒谈一谈。他们更乐意与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交谈。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能帮助政府和平地处理好与他们的关系。官员却处理不好:他们热衷于公文往返,而且陷在公文堆里,以致看不见实际情况。我是不要您的钱的,说真的,在这个有人饿死的时期,考虑自己的个人利益是可耻的。我有储备粮:刚才我还拨了一批运往西伯利亚,到明年初夏,就会又有新粮运来了。”

“这是另一回事,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知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神,让我们成为万物之灵的神。怎么办呢!我相信,他对我是仁慈的,不论我多么卑劣,多么可憎,他都能宽恕我,接纳我,而人只会一脚把我踹开,最好的朋友也会出卖我,然后还要说,他出卖我是为我好。”

“只有上帝才能因为这样的奉献而奖赏您,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就不必向您言谢了,因为您自己可以意识到,语言在这里是多么无力呀。不过,请允许我就您的那个请求再说两句。告诉我:我有权把这个案子扔下不管吗?而且从我这方面来说,放过这帮坏蛋,能说是光明正大的做法吗?”

“听我说,谢苗·谢苗诺维奇……您不是经常祈祷、上教堂吗,我知道,您是从来不错过晨祷和晚祷的。尽管您不愿意早起,可是您还是起来,上教堂去,——在清晨四点走出家门,那时别人都还没有起床呢。”

“大人,真的,不能说他们是坏蛋,何况其中还有不少很值得尊敬的人。人的处境是困难的,大人,非常、非常困难。往往有这样的情况,一个人似乎全是罪过,一无是处,可一了解内情——有罪过的甚至根本不是他。”

穆拉佐夫凝视着他的脸,而可怜的赫洛布耶夫一句话也回答不出。穆拉佐夫心里很可怜他。

“不过,要是我丢下不管,他们本人会怎么说呢?要知道,他们有些人此后会把鼻子翘得更高,甚至会说我怕他们。他们首先就会对我失去敬意……”

“养老院接收的是曾经劳动过的人;而对那些在年轻时只顾享乐的人们,就会像蚂蚁回答蜻蜓那样说道:‘你还是去翩翩起舞吧!’[7]而且呆在养老院里也要劳动,要工作,是不玩惠斯特的,谢苗·谢苗诺维奇,”穆拉佐夫凝神望着他的脸说道:“您是在自欺欺人哪。”

“大人,请允许我给您出个主意:您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到一起,让他们知道,您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并且就像您刚才对我说明情况时那样,向他们介绍您自己的处境,然后请他们发表意见:他们中的每个人,如果处于您的地位,将会怎么办?”

“说真的,我尝试过,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曾努力要有所为!有什么法子呀!我老了,无能为力了。请问,我能怎么办?难道让我去任公职?可我是四十五岁的人了,还能去和初出茅庐的小职员们合用一张办公桌?何况我不会行贿受贿,既对自己没有好处,也对别人不利。他们都有自己的帮派。不,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我考虑过、尝试过、掂量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在哪里都干不了。只有进养老院啦……”

“您以为,除了耍诡计搞钱,他们还能有高尚的感情吗?他们会嘲笑我的。”

“不,谢苗·谢苗诺维奇,不!这是最难的事情。一个自己没有教育好自己的人怎能教育孩子呢?孩子只能用自身的榜样去教育。而您的生活方式能作他们的榜样吗?教会他们游手好闲地混日子、赌博?不,谢苗·谢苗诺维奇,您把孩子交给我吧,您会毁了他们的。您好好想想吧,是游手好闲的生活毁了您哪。您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人怎能无所事事地活在世上呢?人总得尽点儿什么义务。即使是一个打短工的,他也是在工作。他吃的是粗面包,可那是他花力气挣来的,而且他感到自己的工作有意义。”

“我不这样想,大人。俄罗斯人,即使那些比较坏的,毕竟是有正义感的。除非是哪个犹太佬,而不是俄罗斯人。不,大人,您无需隐瞒什么。就像您刚才对我那样说吧。要知道,他们在诽谤您,说您沽名钓誉,骄傲自大,什么意见也不听,只相信自己,——那就让他们看看,真相究竟如何。您有什么可顾虑的?您的事业是正义的。您就说吧,仿佛不是在对他们说话,而是像在上帝面前忏悔那样真诚坦白。”

“噢,我也并不是闲着。我可以教育子女。”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公爵沉思着说道:“我一定会考虑的,首先我十分感谢您的高见。”

“可是怎能不工作呢?人活在世上怎能没有职务、没有工作呢?那是不行的!您看看世间万物吧:每一样东西都有用处,都有它的作用。即使是一块石头,它也是为了有用处才存在的,而人是最有灵性的生物啊,却毫无益处地白活在世上,——这怎么行哪?”

“而乞乞科夫,大人,您就下令将他放了吧。”

“我不行了,什么也干不了啦:我衰弱不堪,腰也痛。”

“您去告诉这个乞乞科夫,叫他赶快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他,我永远不会宽恕。”

“这仍然是游手好闲的生活啊,人闲着就会受到种种诱惑,那是人在忙于工作的时候想也不会去想的。”

穆拉佐夫向公爵鞠躬告辞,直接去见乞乞科夫。他发现乞乞科夫的情绪很好,在泰然自若地享用一顿讲究的午餐,这是一个精于烹调的厨房用陶瓷手提饭盒给他送来的。老人根据最初交谈的几句话,立即发觉乞乞科夫已经同一位值得注意的官员有过接触。他甚至看出,是老奸巨猾的法律顾问在这里暗中插手。

“啊,我会租一套住房,教育子女。我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我的前途已经无望;我已经毫无用处了。”

“请听我说,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他说道,“我给您带来了自由,条件是您必须立即从城里消失。打点行装吧,但愿一路平安,一刻也别耽搁,因为事情会更糟。我知道,有一个人正在这里教唆您;所以我要给您露个口风,再有一个这样的案子被揭露,到那时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挽救那个人了。他当然乐意拖人下水,以免觉得寂寞,而且此案就要收场了。我离开您的时候,您的情绪是好的,——比您现在这样的情绪好。我是在认真地规劝您。真的,要紧的不是这份遗产,人们为了它而打官司,互相过不去,好像真能享有此生的安乐而不用想想死后的生活。相信我的话吧,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如果人们迷恋尘世的一切,互相争斗,巧取豪夺,不想想怎样积累心灵财富,尘世的财富也是靠不住的。饥饿、贫困的时候会到来,全体人民是这样,个人也是这样……这是很明显的。不管怎么说,躯体总是依赖于灵魂。但愿一切如意!不要只想着死农奴,而要想想自己的活的灵魂,希望您从此走上自新之路!明天我也要走了。您赶紧动身吧!否则,我不在这儿就糟啦。”

“嗯,假定您有了这笔钱,您会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呢?”

老人讲完,就走了出去。乞乞科夫陷入了沉思。他又觉得生活的意义决非无关紧要的了。“穆拉佐夫是对的,”他说,“该是走上自新之路的时候了!”说了这句话,他走出了监狱。岗哨拿着小木匣子、床垫和内衣跟在后面。谢利凡和彼得鲁什卡欢天喜地迎接老爷。“喂,亲爱的伙计们,”乞乞科夫亲切地对他们说道,“该收拾行李走了。”

“我的处境很困难,”赫洛布耶夫说道。“为了摆脱困境,为了偿清债务,并且能节俭度日,我至少需要十万卢布,也许还不够,——总之,对我来说,这是办不到的。”

“走吧,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谢利凡说道,“路大概好走了:下了好大的雪。真的,该离开这个城市了。它让我讨厌,我简直不想再看到它了。”

“对不起,谢苗·谢苗诺维奇;在谈这个乞乞科夫之前,还是先谈谈您自己吧。请告诉我,依您看,要多少钱才能满意,才能让您完全摆脱困境呢?”

“你去找马车匠,让他给马车装上滑木,[15]”乞乞科夫说道,他自己随即到城里去了,不过他不想去向任何人辞行。出了这样的事,会觉得不好意思——再说,城里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丑闻。他避开所有的人,只是悄悄地去找那个店主,上回曾在他那里买了纳瓦里诺的火焰与硝烟色的呢料,这一回又剪了四俄尺料子做燕尾服和裤子,然后又亲自去找原来的那个裁缝。看在工钱加倍的分上,这位师傅决心鼓足干劲,动员所有人手,在烛光下用针、熨斗、牙齿干了个通宵,燕尾服终于在第二天赶了出来,虽然略微迟了点儿。马儿都已经套上了车。不过乞乞科夫还是试了试燕尾服。衣服做得真漂亮,和原来的那件一模一样。可是,唉!他发觉头皮上有一块光秃秃的白斑,他伤心地喃喃道:“当时为什么要那样痛不欲生呢?扯自己的头发就更不该了。”付了裁缝工钱,他终于在一种奇特的状态中驱车驶出城外。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乞乞科夫了。他好像是原来那个乞乞科夫的废墟。可以把他的内心状态比作一座被拆毁的建筑物,它被拆毁,是要用它的材料再造一座新的;而新的还没有动工,因为建筑师的蓝图还没有到,工人们不知从何着手。穆拉佐夫老人是早他一个钟头动身的,与波塔佩奇同乘一辆粗席篷的马车,而在乞乞科夫走后一个钟头,下来了一道命令:公爵即将前往彼得堡,行前希望会见全体官员,任何人不得缺席。

“怎么对您说呢,阿法纳西·阿法纳西耶维奇?我不知道,我的状况是否好了一点。留给我的只有五十名农奴和三万现金,这些钱我要用来偿还我的一部分债务,结果,我又一文不名了。而主要问题在于,有关遗嘱的事是极其卑鄙的勾当。在这件事情上,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他们搞了个大骗局!我马上就告诉您,这种事情会让您大吃一惊的,这个乞乞科夫……”

本城的所有官员,从省长到九等文官全都集合在总督府的大厅里,其中有各厅厅长,业务主管,各级文职官员,有基斯洛耶多夫、克拉斯诺索夫、萨莫斯维斯托夫,有清官、贪官,有昧良心的、半昧良心的和从不昧良心的官,——人人都不无激动、不无惶恐地等候着总督大人的光临。公爵不露声色地步入大厅,他的目光坚定,一如他的步伐。全体官员鞠躬如仪,不少人鞠了九十度的躬。公爵微微鞠躬答礼,开始讲话:

“您说说,您目前的状况,我想会有所改善吧?婶婶去世了,总会给您留下点儿什么的。”

“我就要去彼得堡了,我认为有必要会见你们大家,并多少解释一下此行的原因。我们这里发生了一起影响很恶劣的案件。我想在座的很多人都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案子。这起案件还暴露了其他一些同样卑鄙的案子,有些一向被我视为清廉正直的官员居然也卷了进去。我还知道,这样把水搅浑,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是使案子根本不可能通过正式的途径来了结。我还知道,谁是主谋,谁在幕后[16]……虽然他把自己的介入掩蔽得很巧妙。但问题在于,我不想根据案卷材料进行正式审讯,而是通过军事法庭迅速结案,就像在战时那样,我希望皇帝在听了我有关此案的全部陈述以后,会给我这个权力。以民事方式办案已无可能,文件柜已被焚毁,而且有人还以大量捏造的旁证材料,以无中生有的频频告密,企图把本来就错综复杂的案子搞得更加扑朔迷离,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军事审判,我希望听听你们的意见。”

“我正在等您呢,谢苗·谢苗诺维奇,”穆拉佐夫看到赫洛布耶夫进来,说道,“请到我屋里来。”他把赫洛布耶夫领进了读者已经熟悉的那个房间,陈设如此简单的屋子,即使在年薪只有七百卢布的官吏家里也是找不到的。

公爵不说了,仿佛在等待回答。大家站在那里,低头望着地下。很多人面色惨白。

“您务必要跟我走一趟:我有话要对您说,”他说道。乞乞科夫一看,只见他面无人色。于是向店主结了账,走出了铺子。

“我甚至还知道一个案子,尽管作案者满以为他们决不会败露。此案就不必根据案卷材料查处了,因为原告和申诉人就是我本人,我将提出确凿的罪证。”

“啊,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

与会的官员之中有一个人哆嗦了一下;某些最胆小的人也忸怩不安起来。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我在到处找您,”背后响起了列尼岑的声音。店主恭敬地摘下了礼帽。

“自然,主谋将被剥夺官衔和财产,其余的撤职。不言而喻,其中一定有不少人是无辜被殃及。有什么办法呢?案子太可耻了,它显然需要公正的裁判。虽然我知道,这样做并不能使别人接受教训,因为被赶走的人会由别人来代替,而那些本来清廉正直的人也会变得贪赃枉法,那些受到信任的人会欺骗你,出卖你,——尽管如此,我还是严惩不贷,因为需要公正的裁判。我知道,人们会指责我冷酷无情。我应当这样,完全成为公正裁判的无情工具,变成将要落在罪人头上的一把利斧。”

“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是一位可敬而又聪明的人,”店主说道,“也通晓本行业务,不过没有受过教育。要知道,店主是搞批发,而不是做小买卖的。这就要懂预算,懂行情,要不,就会一败涂地。”乞乞科夫挥了挥手,不再理会。

人人的脸上都不由得掠过一丝战栗。

“他们要谈些什么呢?”乞乞科夫在想。

公爵是平静的。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流露内心的责难。

“当然,当然!”赫洛布耶夫急忙说道,于是跟着他走了。

“现在,掌握着很多人的命运,并且决不会被任何恳求所打动的人,正是这个人,现在俯伏在你们脚下,向你们大家提出请求。一切都会被忘掉,被摆平,被宽恕;我要亲自为所有的人说项,如果你们接受我的请求的话。现在就来谈谈我的请求。我知道,任何方法,任何恐惧,任何惩罚都不足以根除邪恶:它已经太根深蒂固了。甚至对那些并非生来就卑鄙的人们来说,受贿的丑行也成了一种必然,一种需要。我知道,很多人几乎已经无法抗拒同流合污。可是我,在这决定性的神圣时刻,在这必须拯救自己的祖国,每个公民都该负起责任、牺牲一切的时刻,——我应当呼吁,哪怕是向胸膛中还有一颗俄国心、多少懂得什么是高尚的人们发出呼吁。何必说我们谁的罪过更大呢!也许,罪过最大的人是我;也许我由于过分的猜疑,疏远了你们当中那些真诚地希望于我有益的人,虽然我本来也应该投桃报李。如果他们确实向往正义和祖国的繁荣,就不该因为我的态度傲慢而怀恨,应当克服自己个人的虚骄之气,牺牲自己的个性。我是不可能不看到他们的牺牲和向善的高尚情操的,也不可能不终于接受他们的有益而聪明的忠告。说到底,下属更应该适应官长的脾气,而不是要官长适应下属的脾气。这样比较合理,也比较容易,因为下属只有一位官长,而官长却有几百名下属。不过我们姑且不论谁的过错更大。问题在于,我们必须拯救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国家正在衰亡,不是亡于二十种外族语言的入侵[17],而是亡于我们自己;在合法的统治之外已经形成了另一股统治势力,比任何合法的统治都更强大得多。它规定了自己的条件,把一切都标了价格,甚至使这些价格达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任何一位国君,即使他比所有的立法者和君王都更加英明,也无法战胜邪恶,不论他怎样再另派其他官员监督贪官的行动。一切都无济于事,除非我们每个人都意识到,应当像全民奋起,武装反抗……[18]的时代那样,奋起对抗邪恶。作为一个与你们血脉相连、身上流着同样的血的俄罗斯人,我现在向你们发出号召。我向你们当中多少能理解什么是高尚情操的人们发出号召。请你们想一想人在每一步都会面对的责任。请你们切近地审视一下自己的责任,以及对自己在人世间的使命所应尽的义务,因为我们大家的这种观念已经淡薄了,因而我们几乎……”[19]

可是穆拉佐夫没有去探讨他病痛发作的原因,而是对赫洛布耶夫说道:“谢苗·谢苗诺维奇,我看见您进了铺子,就跟着来了。我要同您谈点儿事情,您愿不愿意到我那儿去一下?”

[1] 手稿中这一章先于前几章。——原注

“就这腰哇,还有睡眠也总是不大好。是缺少运动吧……”

[2] 甘布斯是彼得堡一个家具商的名字。

“您怎样?”穆拉佐夫说道,一面摘下礼帽。店主和赫洛布耶夫都摘下了礼帽。

[3] 耶和华曾降蝗灾于埃及,参见《旧约·出埃及记》第10章。

“老兄,老兄,”乞乞科夫说道,一面握着他的双手,“请相信,我一直想和您谈谈,可就是没有时间。”心里却在想:“鬼把你抓去才好!”这时他瞥见穆拉佐夫走了进来。“哎呀,天哪,阿法纳西·瓦西里耶维奇!您身体好吗?”

[4] 手稿中有遗漏。——原注

“这是怎么了,真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您是在故意躲着我吗?我哪里也找不到您,可是这种事情我们必须严肃地谈一谈哪。”

[5] 手稿中有遗漏。——原注

“见鬼,赫洛布耶夫来了,”乞乞科夫暗自说道,转过身子想避开他,他认为,关于遗产的事向他作任何解释都是不明智的。可是已经被他看见了。

[6] 指历史上一场著名的海战。这场战争1827年发生在伯罗奔尼撒西南部的纳瓦里诺港,一方是俄、英、法的联合舰队,另一方是埃(及)土(耳其)舰队,以后者的失败告终。

“把黑呢子拿给我看看,”响起了一个声音。

[7] 这里引用克雷洛夫的一篇寓言故事:夏天蜻蜓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舞嬉戏,而蚂蚁在辛勤劳动。到了冬天,蜻蜓要求到蚂蚁的窝里去过冬,遭到蚂蚁的拒绝。

料子中意了;价钱也谈妥了,尽管这位商人曾一再说,价钱是“说一不二”的。双手灵巧地撕开料子的动作完成了。他以俄罗斯特有的方式,快得难以置信地将料子卷进了纸包。纸包在细绳子下面转了起来,打上了一个颤动的结。剪子剪断了细绳,东西都搬进四轮弹簧座马车。店主举起了帽子。脱帽致意是事出有因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钱来。

[8] 系德国城市卡尔斯鲁厄和丹麦首都哥本哈根之误。

假欧洲人爬了上去。一匹料子掉了下来。他以旧时行家的手法把它抖开了,一时间竟忘记他已经属于新的一代;他还走出柜台,把料子拿到亮处给顾客看,他迎着亮光,眯着眼睛说道:“绝妙的颜色!仿佛纳瓦里诺[6]的硝烟与火焰。”

[9] 原文为法文。

“我明白,先生:您要的正是眼下的流行色。我有极好的货色。我要说在头里,价钱很贵啊,不过质量是上等的。”

[10] 此句未写完。——原注

“好是好,可还不是我要的那种,”乞乞科夫说道。“我在海关上干过,我要的是那种最上等的,而且要略带红色,不是接近于深绿色,而是接近于越橘色。”

[11]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11章第12节:天国是努力进入的,努力的人就得着了。

“我可以说,您买的是头等货,比这更好的,只有在繁华的京城才找得到了。小伙子!把上面的那匹呢子拿来,三十四号的。嗳,小家伙,不是那一匹!你怎么老是自作聪明,像个无产者!把它扔过来。瞧这料子!”于是店主从一端抖开料子,把它直递到乞乞科夫的鼻子跟前,让他不仅可以亲手摸摸那丝绸般光洁的料子,而且还可以凑上去闻闻。

[12] 原文为法文。

“带花点的,花点要橄榄色,或那种近似于所谓越橘色的深绿色,”乞乞科夫说道。

[13] 手稿中下缺。——原注

“这都是上等呢料,”店主说道,一只手抬起帽子,一只手指着铺子。乞乞科夫跨进了店堂。店主灵巧地掀起柜台边的隔板,走到柜台里面,背对着一匹匹从地下直堆到天花板的货物,于是——面对顾客。他灵巧地双手撑着柜台,微微摇晃着上身说道:“您想要哪一种?”

[14] 手稿中此句缺开头。——原注

“带花点的越橘色呢料有吗?”乞乞科夫问道。

[15] 装上滑木以后,车厢可以像雪橇一样在雪地上滑行。

可是见识过欧洲的经纪人却用鄙夷的眼光看他们,只是偶尔不屑地冒出一句:“土包子,”或者说:“本店有各色呢料,条纹的、浅色的、黑色的都有。”

[16] 此句未写完。——原注

“请进,请进!您就赏光到小店里来瞧瞧吧!老爷,老爷!”时而听到有小伙计在呼喊着。

[17] 指拿破仑的入侵。他的军队有很多不同民族的部队。

许多地主仅仅是因为歉收和不幸的[4]……才滞留在田庄。可是不受歉收影响的官员却恣意享乐;不幸的是,他们的妻子也崇尚奢华。新近出版的种种书籍诱发了人们的各种新的需求,燃起了异常的欲望,想尝试形形色色的新奇享乐。一个法国人开办了一家在本省闻所未闻的娱乐场所,提供似乎非常廉价的晚餐,而且一半可以赊账。这就不仅足以使科长们,而且也使小科员们寄希望于以后的受贿而[5]……人们喜欢炫耀马匹和车夫。这可是一派各界人士竞相寻欢作乐的景象!……尽管气候恶劣,道路泥泞,豪华的轿式马车照样熙来攘往。天知道哪来的这些马车,它们即使在彼得堡也毫不逊色……商人、伙计们灵巧地举起礼帽招徕着夫人小姐。蓄着大胡子、戴着大皮帽的男人已经罕见了。全是剃光胡子的欧洲气派,人人形容憔悴,满口蛀牙。

[18] 手稿中有遗漏。——原注

世间人人都对自己的事情巧作安排。俗话说,谁需要什么,谁就招揽什么。摸家底的旅行很成功,所以在这次考察中有点儿东西藏进了自己的小匣子里。总之,干得挺漂亮。乞乞科夫并没有去偷,而只是利用。要知道,我们人人都会利用一点儿什么:有的利用公家的木材,有的利用公款,有的为了某一位来访的女演员而偷窃自己的孩子,有的为了打造甘布斯[2]家具或轿式马车而偷窃农民。有什么法子呢,既然世上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诱惑?又是一掷千金的豪华宾馆,又是化装舞会,又是游园会,又是与吉卜赛女郎共舞。要管住自己是很难的,倘若周围的人都在那么干,而且又是时尚的要求——看你能不能管得住自己!人不是神。乞乞科夫也和喜欢各种享受的芸芸众生一样,总是使事情变得有利可图。当然,他本该及时逃离这座城市,可是道路泥泞难行。这时城里又有了一个市场,一个真正的贵族市场正准备开张。原先的主要是马市,贩卖牲畜、粗加工的产品,以及由批发商和富农收购来的各种农产品。现在,凡是布商在下诺夫哥罗德的市场上收购的各色洋布统统运到了这里。掠夺俄罗斯人钱袋的客商蜂拥而至,法国男人带着化妆品来了,法国女人带着女式帽子来了,正如科斯坦若格洛所说,这些掠夺血汗钱的埃及蝗虫[3],吃光了一切不算,还在土里留下虫卵。

[19] 手稿中至此中断。——原注

结尾的一章[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