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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乞乞科夫自己也觉得,他的话不大高明,这种借口很拙劣。“好吧,我就对你实说了,”乞乞科夫改口说道:“不过,请你不要对别人讲。我想结婚了;可是你要知道,岳父母是非常爱面子的人。真是个大麻烦:这件事让我很不高兴,他们要未来的女婿至少拥有三百名农奴,由于我几乎还缺少整整一百五十个农民……”

“瞎扯,瞎扯!”诺兹德廖夫不让他把话讲完就对他说道,“你在瞎扯,老兄!”

“你在瞎扯!瞎扯!”诺兹德廖夫又叫道。

“怎么对他说呢?”乞乞科夫在想,寻思了一会儿以后,他声称,他需要死农奴是为了在社会上赢得声望,他没有广大的庄园,在拥有庄园之前哪怕有若干农奴也好。

“这一回,”乞乞科夫说道,“我是连这么一丁点儿谎都没有说,”同时用大拇指在自己的小指头上指出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随你怎么说,只要你不讲清楚,要他们有什么用,我就不干。”

“真狡猾,真狡猾。我拿脑袋打赌,你是在撒谎!”

“瞧,这就是你不守信用了,答应过了,又变卦。”

“真可气呀!我算个什么人嘛!干吗非得撒谎不可?”

“那好,你不说,我就不干!”

“我是了解你这种人的:你是不折不扣的大骗子。让我看在交情的分上对你说吧!如果我是你的上司,我就把你吊在哪一棵大树上。”

“你知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没什么,就是一时心血来潮。”

这话让乞乞科夫觉得受了侮辱。任何稍微有点儿粗鲁或有伤体面的话,就已经会使他不快了。他甚至不喜欢别人对他有亲昵的态度,除非那是个身份极高的大人物。所以现在他气极了。

“那你干吗不愿讲出来呢?”

“真的,我会吊死你,”诺兹德廖夫又说了一遍:“我这样直言相告,不是要惹你生气,而是看在交情的分上!”

“啊,你多么好奇呀!什么垃圾都要亲手摸一摸,还要用鼻子闻闻!”

“凡事都有限度,”乞乞科夫怀着自尊感说道。“如果你爱炫耀这样的言语,那还是到兵营里去吧,”然后又顺口说了一句:“你不愿馈赠,那就卖给我。”

“那你干吗要?”

“卖给你!我是了解你的为人的,你是个卑鄙的家伙,你是不会出高价的吧?”

“能打什么主意呢?这种一钱不值的东西,不可能打什么主意嘛。”

“唉,你也真行!你去看看吧,他们是什么呀,是镶钻石的吗?”

“哼,想必在打什么主意。你说实话,是怎么回事?”

“果然如此,我就知道嘛。”

“嗯,我需要嘛……这是我的事,一句话,需要。”

“这是什么话,老兄,你哪来的这种犹太人的贪婪!你本该把他们干脆送给我才对。”

“究竟有什么用呢?”

“嗯,你听着,为了向你证明,我根本不是什么吝啬鬼,我分文不取。你买我一匹公马,我就把他们送给你。”

“啊,我需要。”

“那怎么行,我要公马有什么用?”乞乞科夫说道,对这样的建议他倒真的感到吃惊。

“你要他们有什么用?”

“怎么说有什么用呢?要知道,我为它花了一万卢布,给你我只要四千。”

“把他们转让给我,转在我的名下。”

“我要公马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养马场。”

“有啊,怎么?”

“听我说,你还没有明白:我现在总共只收你三千,余下的一千你可以以后再付。”

“是这么个事:我想,你有很多死去的农民还没有从纳税人口花名册上注销吧?”

“可我不需要公马,别提了吧!”

“真的。”

“好吧,那就买一匹浅栗色母马。”

“真的?”

“母马我也不要。”

“行。”

“这匹母马,再加上你在我这儿看到的那匹灰马,我只要你两千卢布。”

“那,你得保证!”

“可我不要马。”

“究竟是什么事呢?”

“这两匹马你要是肯卖,在哪个集市上人家都会多出你三倍的价钱。”

“你先答应我,一定给办。”

“既然你相信能多赚三倍的钱,那你就自己去卖吧。”

“什么事?”

“我知道我能赚钱,可我希望你也能得到好处。”

但乞乞科夫假装没有听见他在说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可别忘了,我有件事要求你。”

乞乞科夫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但直截了当地既拒绝了灰色公马,也拒绝了浅栗色母马。

“怎么样,老兄,”诺兹德廖夫说道,他用手指紧紧压着扑克牌的两端,使它们微微弯了过来,以至有一张牌啪的一声弹了出来。“喏,为了消磨时间,我拿出三百卢布来坐庄!”

“好吧,那就买狗吧。我把两条狗卖给你,这两条狗叫人见了简直毛骨悚然!是长胡子的,身上的毛向上竖着,像马鬃一样。肋骨圆鼓鼓的,那模样简直不可思议,爪子整个儿地蜷缩成一团,跑起来脚不沾地!”

此后他们离开餐厅,走进另一间屋子。波尔菲利点上几支蜡烛,于是乞乞科夫看到,主人手里拿着不知哪儿来的一副扑克牌。

“可我干吗要狗呢?我又不是猎人。”

“这么个窝囊废!”诺兹德廖夫说道,他站在窗前望着远去的马车。“你瞧,他的车那么慢腾腾地走了!拉边套的小马倒还不错,我早就想把它搞到手啦。可这么个人……同他是怎么也谈不拢的。鸟东西,就是个鸟东西!”

“可我希望你有狗。我说,既然你不要狗,那就把我的手摇风琴买去,这是极好的手摇风琴;说句正派人的老实话,我自己是花了一千五百卢布才买来的;现在作价九百卢布给你。”

“好,兄弟,我走了,请原谅,我不能留下来。我心里很想留下来,可我办不到,”姐夫把抱歉的话还反复说了好久,他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早就坐在小马车里了,早就驶出了大门,在他面前早就是一片空旷的田野了。可想而知,关于集市的详细情形,他的妻子是听不到多少了。

“可我要手摇风琴何用?我又不是日耳曼人,带着它流浪行乞。”

“那你就快点儿滚到她那里去嘛!”

“这并不是日耳曼人带的那种手摇风琴。这是风琴;全部都是用红木做的。我再拿给你看看!”这时诺兹德廖夫一把抓住乞乞科夫的手就往另一间屋子拖,不管他怎样用双脚撑着地,怎样反复申说,他已经知道是怎样的手摇风琴了,他还是不得不再听一次马尔伯勒是如何出征的。“如果你不愿花钱,那就这么办,你听我说:我把手摇风琴和我所有的死农奴全都给你,你把你的小马车给我,外加三百卢布。”

“不,兄弟,你真不该这么说她;你这么说她,可以说,是对我本人的侮辱,她是那么可亲。”

“亏你说得出,那我乘什么走哇?”

“那你走呀,跟她瞎扯淡去吧!喏,这是你的帽子。”

“我把另一辆小马车给你。我们现在就去车棚,我让你看看那辆车!你只要把它重新油漆一下,就是一辆顶呱呱的小马车。”

“不,兄弟,你不该骂我鸟东西,”姐夫回答道:“我一辈子都欠她的情。真的,她是那么善良、可亲,对我那么温存……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会问我在集市上的所见所闻,我要把所有的情形都对她说说才行,真的,她是那么可亲。”

“唉,爱惹是生非的鬼缠上他啦!”乞乞科夫暗自想道,并决定无论如何要摆脱所有那些小马车啦,手摇风琴啦,以及所有那些形形色色的狗,尽管它们有不可思议的鼓起的肋骨和蜷缩成一团的爪子。

“这倒也是!”诺兹德廖夫说:“我最不喜欢这种婆婆妈妈的家伙!”又提高嗓门说道:“好吧,走你的吧,去和老婆亲热去吧,鸟东西!”

“要知道,小马车、手摇风琴和死农奴就全都是你的了!”

“让他走吧,何必留他呢!”乞乞科夫悄悄地对诺兹德廖夫说道。

“我不要,”乞乞科夫又说了一遍。

“不,兄弟!她那么庄重、忠实!又那么体贴……说起来我就要流泪,你就相信我的话吧。不,你别拦我;我是老实人,一定得走。我这是对你说的心里话。”

“为什么不要呢?”

“让你的老婆见……!你们两口子一块儿能干出什么正经事儿!”

“因为,干脆说,就是不要,这就结了。”

“不,兄弟,你自己来吧,我可不行,妻子会很有意见的,我该对她说说集市上的情形。真的,兄弟,我要让她高兴高兴。不,你就别拦我了!”

“你呀,这德性,真是!我看出来了,同你是不可能像在好朋友、好伙伴之间那样打交道的,这德性,真是!……现在明白了,你是个伪善的家伙!”

“胡说,胡说!我们马上来一个小小的牌局。”

“怎么,我是个傻瓜吗?你自己想想:为什么我要买那些我根本用不着的东西呢?”

“不,我的朋友,别为难我,真的,我一定得走,”姐夫说,“你让我好为难。”

“得了,请你别说了。现在我是很了解你了。这么个无赖,真是!好吧,你听我说,我们来赌一把。我把所有的死者都押上,手摇风琴也押上。”

“不行,不行!我不放你走!”诺兹德廖夫说道。

“哦,用赌来决定,那就是听天由命,”乞乞科夫说道,同时乜斜着眼睛瞟了一下他拿在手里的扑克牌。他觉得那两副纸牌上似乎都做了手脚,牌背面的花点子就很可疑。

“哦,敢情是管家!”姐夫说道,可又马上起了疑心,摇了摇头。客人们沿着可恶的原路往回走了。诺兹德廖夫带他们进了自己的工作室,不过其中看不到工作室里常有的迹象,如图书或文件;只见挂着几把马刀和两支长枪,一支值三百卢布,另一支值八百卢布。姐夫仔细看了看,只是摇头。接着他给客人们看几把土耳其匕首,其中一把上面出了个错儿,镌刻着如下几个字:工匠萨韦利·西比利亚科夫[9]。随后给客人们看的是手摇风琴[10]。诺兹德廖夫当即在他们面前摇了起来。手摇风琴的乐音倒也悦耳,但里面似乎出了点儿岔子,因为一首玛祖卡舞曲到结尾处成了歌曲《马尔伯勒公爵出征》[11];而《马尔伯勒公爵出征》又突然以一支人们早已熟悉的华尔兹舞曲收尾。诺兹德廖夫早就不再摇它了,可是手摇风琴里有一支笛子劲头十足,怎么也不肯平静下来;许久许久还独自发着刺耳的啸声。此后出现的是烟斗,木制的、陶制的、海泡石的,熏黄了和没有熏黄的,裹着麂皮和没有裹麂皮的,还有不久前赢得的一根带琥珀烟嘴的长烟杆和一位伯爵夫人所绣的烟荷包,这位伯爵夫人在某处的邮局对他一见钟情,爱得死去活来,她的一双小手,按他的说法,是最玲珑优雅的超级柔调相片,——总之,他的这句话大概是意味着完美至极。吃了点儿咸鱼干之后,他们在将近五点钟的时候坐上了餐桌。显然,在诺兹德廖夫家里,就餐在生活中不占有重要位置,菜肴不是重要角色,有的烧煳了,有的干脆就没有煮熟。显然,厨师多半是凭着某种灵感行事,随手抓到什么,就放什么:要是身旁有胡椒——他就撒上胡椒,要是碰巧有白菜——就随手把白菜倒进去,再拼命加上牛奶、火腿、青豆,总之,乱放一气,只要烧熟了就成,至于味道,大概总会烧出点儿什么味道的。不过诺兹德廖夫在劝酒上倒是下了工夫:汤还没有上来,他就给两位客人斟上一大杯波尔多葡萄酒,又斟上一大杯高级索泰尔纳白葡萄酒,因为普通的索泰尔纳白葡萄酒在省会和县城里是没有的。然后诺兹德廖夫吩咐把马德拉葡萄酒拿上去,比这更好的连元帅也没有喝过呢。果然,这酒简直烧嘴,因为商人知道,地主们爱好优质马德拉酒的口味,所以在里面掺了好多朗姆酒,有时甚至注入王水,期望俄国人的胃什么都能顶得住。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吩咐拿来一瓶特别的酒,他说这酒是布尔酒和香槟掺兑在一起。他非常热心地向两个杯子里倒酒,左一下,右一下,给姐夫斟了,又给乞乞科夫斟;不过乞乞科夫无意中发觉,他给自己添的酒很少。这使他小心起来,趁着诺兹德廖夫谈得起劲或在给姐夫斟酒的时候,马上就拿起酒杯往盘子里倒。不一会儿,花楸露酒也拿到桌上来了,照诺兹德廖夫的说法,这酒有一股乳皮的味儿,可是令人吃惊的是,它有劣酒那种十足的劲头。后来他们喝了一种什么香露,它的名称简直很难记,有一回连主人自己也把名称叫错了。这顿饭早已吃好,各种酒也已经尝遍,然而客人们还是坐在餐桌旁。乞乞科夫怎么也不愿当着姐夫的面谈起主要的话题。姐夫毕竟是外人,而这个话题要求作一番友好的密谈。不过姐夫未必会有什么妨害,因为他看来已经酩酊大醉,坐在那里直打瞌睡。他自己也觉得头重脚轻,终于开口告辞,要回家去,不过说话的声音那么懒洋洋的,那么萎靡不振,正如俄罗斯人所说,就像用钳子夹着马轭给马儿上套一样使不上劲儿。

“为什么说是听天由命呢?”诺兹德廖夫说道。“才不是呢!只要运气在你这边,你可以赢多少哇。就是!多么幸运!”他说,为了勾起赌兴他开始分牌:“多么幸运!多么幸运哪!听,幸运在敲门呢!瞧,它来捣蛋了!这就是让我输得精光的小九子!我当时就觉得,它会出卖我,只好眼睛一闭,心想:真见鬼,你出卖我吧,该死的!”

“嗨,你这个大傻瓜!人在集市上,就不能同时也买地吗?我确实是在集市上,可这时我的管家在我缺席的情况下买了它。”

在诺兹德廖夫这样说的时候,波尔菲利拿了一瓶酒来。但乞乞科夫一口回绝,既不打牌,也不喝酒。

“可那时你正在集市上啊。”

“为什么你不肯打牌呢?”诺兹德廖夫说道。

“怎么啦,是我前天买的,见鬼,价钱可真贵。”

“就因为不想打。说实话,我根本不爱打牌。”

“这是在什么时候买的呢?哪有这么快?”

“可为什么不爱呢?”

“不错,是我最近买下的,”诺兹德廖夫回答道。

乞乞科夫耸耸肩,又加上一句:“因为不爱。”

“这片树林什么时候又成了你的了?”姐夫问道。“莫非是你最近买下的?它本来不是你的呀。”

“你真是个废物!”

“这就是地界。”诺兹德廖夫说道:“在这一边,凡是你眼界所及的一切,都是我的,甚至那边,瞧,那青幽幽的整片树林,以及树林后面的地方,全都是我的。”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上帝造就的。”

诺兹德廖夫领着客人们从田野上穿过去,这片田野的很多地方都是土墩。客人们必须在熟荒地和耙过的庄稼地之间穿行。乞乞科夫开始觉得累了。在很多地方他们脚下踩出了水来,那地势就是这么低。开始时他们还挺留神,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但后来发觉这样毫无用处,就慢慢地笔直往前闯,顾不得哪里泥浆多,哪里泥浆少了。走了相当长一段距离,他们果然看到了由木桩和窄窄的沟渠所构成的地界。

“鸟东西,真是!我原以为你总算是个正派人,可你一点不懂人情世故。同你谈话,决不能像对好朋友那样……一点不直爽,不真诚!完全就是个索巴凯维奇,一个混蛋!”

“可我抓到过,就是抓到过!”诺兹德廖夫回答道。“现在我带你们去,”他对乞乞科夫继续说道:“看看我家的地界。”

“你怎么骂人呢?我不打牌有什么错?你把那些农奴卖给我不就得了,既然你这么小气,连这种东西也舍不得送人。”

“哼,你空手是抓不到灰兔的!”姐夫指出道。

“送你个秃头鬼!本想,本来是想白送给你,可现在你就别指望啦!你就是拿三个王国来换,我也不给你了。骗子,讨厌的修炉匠。从现在起,我不想和你有任何来往。波尔菲利,你去对马夫说,不要再拿燕麦去喂他的马,让它们光吃干草。”

“在这片土地上,”诺兹德廖夫指着田野说道,“灰兔多得连土地也看不见了,我就亲手抓住过一只兔子的两条后腿。”

这最后的结论,乞乞科夫怎么也没有料到。

接着诺兹德廖夫带他们去看马厩里的一间间空马栏,那里也曾有过一些出色的好马。就在这个马厩里,他们看到一头公山羊,根据古老的迷信,人们认为在马群里必须养一只公山羊,看来它与那些马似乎很和睦,在马肚子下面钻来钻去,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然后诺兹德廖夫带他们去看一头被拴着的小狼崽子:“瞧这狼崽子!”他说。“我特意用生肉喂它。我要它保持十足的野性!”他们又去看池塘,诺兹德廖夫说,池塘里养过鱼,鱼那么大,要两个人才勉强拖得动一条。不过对这一点,他的亲戚少不了又表示怀疑。“乞乞科夫,我给你看两条极好的狗,”诺兹德廖夫说道:“那肌肉的结实简直叫人吃惊,它的脸尖得像针一样!”于是领他们朝着一座造得非常漂亮的小房子走去,小房子在一个四面围起来的大犬舍当中。一走进犬舍,就看见了那里的形形色色的狗,有长着长而密的毛的狼犬,也有长着柔而稀的毛的狼犬,毛色应有尽有:有栗色的,有黑里带绛黄色斑点的,还有浅白色的花斑狗、暗褐色的花斑狗、火红色的花斑狗,还有黑耳朵的、灰耳朵的……这些狗的名字千奇百怪,用的都是命令式:开枪、骂呀、飞呀、一团火、花花公子、扑呀、使劲、加油、黑雁、燕子、奖赏、保镖。诺兹德廖夫来到它们之间,完全像一位家长置身于一个大家庭:它们全都马上竖起尾巴——爱狗的人所谓的旗杆,迎着客人们飞快地直奔而上,向客人们问好。大约有十条狗把爪子搭在诺兹德廖夫的肩上。“骂呀”对乞乞科夫也表现得同样友好,它人立而起,舐了一下他的嘴唇,害得乞乞科夫连忙吐唾沫。大家仔细看了看那两条肌肉结实得叫人吃惊的狗,果然都是好狗。然后去看一条克里米亚种母狗,它的眼已经瞎了,诺兹德廖夫说它不久就要死了,但两年前这是一条非常出色的好狗;大家又仔细看了看这条母狗,果真是一条瞎狗。然后去参观水磨,水磨上缺了磨脐,磨盘的上扇就是要安放在磨脐上,随着磨轴快速地旋转,按俄国农夫绝妙的说法,是随着磨轴“飘”。“这前面就要到铁匠铺了!”诺兹德廖夫说道。走了不远,他们果真看到一个铁匠铺,于是也参观了一下铁匠铺。

“干脆,你最好别让我再看到你!”诺兹德廖夫说道。

打赌姐夫是不愿的。

不过,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争吵,主客二人还是共进了晚餐,只是这一次桌上没有名字稀奇古怪的酒。只放着一瓶什么塞浦路斯酒,这酒从各方面来说,只能叫酸水。餐后,诺兹德廖夫带乞乞科夫到一间为他准备好床铺的侧屋,说道:“这是你的铺!我甚至不愿对你道一声晚安!”

“那好,你愿不愿打个赌!”诺兹德廖夫说道。

诺兹德廖夫走后,乞乞科夫的心情坏透了。他因为到这儿来白白浪费了时间而在心里恼着自己,骂自己。但骂自己骂得更凶的,是因为同他谈起了这件事,而且说话不谨慎,像个孩子,像个傻子:因为这种事是不能告诉诺兹德廖夫的;诺兹德廖夫是个下三烂,诺兹德廖夫会信口开河,添枝加叶,还会搞出一些流言飞语——不好,不好。“我简直是傻瓜,”他自言自语道。夜里他睡得很糟。有些非常活跃的小虫咬得他疼痛难忍,他拢起五指,挠着被咬的地方,边挠边说道:“啊,你们和诺兹德廖夫都见鬼去吧!”他一早就醒了。他的头一件事就是穿上睡衣和靴子,经过院子去马厩,吩咐谢利凡立刻套车。回来穿过院子时,他碰到了诺兹德廖夫,他也穿着睡衣,嘴里叼着烟斗。

“你只管指天发誓,爱怎么发都行,”姐夫答道。

诺兹德廖夫友好地向他问好,并且问他睡得怎样。

“老天作证,真的花了一万卢布,”诺兹德廖夫说道。

“马马虎虎,”乞乞科夫相当冷淡地回答道。

“买这匹马,你花不了一万卢布,”姐夫指出道。“它连一千卢布也不值。”

“而我,老兄,”诺兹德廖夫说道,“讨厌的东西整夜爬来爬去,讲起来就恶心,而经过昨天的大吃大喝,嘴里的气味,就像有一个骑兵连在嘴里住了一宿。而且你想想看: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抽了我一顿鞭子,真的,真的!你猜是谁?你是怎么也猜不着的:是骑兵上尉波采卢耶夫和库夫申尼科夫两个。”

这时三辆马车已经驶近诺兹德廖夫家的台阶。家里没有做好接待他们的任何准备。餐厅当中放着一架叉形木梯,两个庄稼汉站在梯子上粉刷墙壁,一面没完没了地曼声唱着一首歌曲;石灰溅得满地都是。诺兹德廖夫立即吩咐庄稼汉带着木梯滚蛋,又跑到另一间屋子去发号施令。客人们听到他在向厨子预定午餐,乞乞科夫已经有了点儿食欲,这时一寻思,他明白,在五点以前他们是不可能坐上餐桌的。诺兹德廖夫回来了,他领着客人在村子里到处参观;到了两点多钟,已经全都看完,再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们最先是去参观马厩,马厩里有两匹母马,一匹是带圆斑点的灰色马,一匹是浅栗色的,还有一匹枣红的儿马,看上去不怎么样,不过诺兹德廖夫赌咒发誓地说,那是他花了一万卢布才买来的。

“是呀,”乞乞科夫暗自想道:“要是真的狠狠抽你一顿,那才好呢。”

在某种意义上说,诺兹德廖夫是个惹是生非的人。凡是有他出席的集会,没有不出事的。一准会有什么事儿发生:或者他被宪兵从大厅里架出去,或者是他自己的朋友们不得不把他推出去。如果不是出这种事,那么总要出点儿在别人身上绝不会发生的事情:或者在小吃部里醉得只会一个劲儿地傻笑,或者吹得太离谱,终于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而且他是毫无必要地乱吹:突然他会说,他有过一匹马,毛色是天蓝色的,或者说是粉红色的,以及诸如此类的胡说八道,听众终于纷纷离他而去,说:“唉,老兄,看来你又在胡诌一气。”有些人有一种嗜好,就是对别人使坏,他们这样干有时是毫无道理的。比如,甚至有这样的人,他身居要职,举止高雅,胸前佩戴着星形勋章,他会与您握手,与您畅谈高深的、耐人寻味的话题,可后来您一看,他就在当时,当着您的面给您捣鬼。而且他是像一个普通的十四等文官那样捣鬼,完全不像一个胸前佩戴星形勋章、谈吐高雅而令人深思的人物;于是你愣在那里,惊讶莫名,只能耸耸肩膀而已。诺兹德廖夫也有这样奇怪的嗜好。越是同他接近的人,他越是要给这个人使坏:散布荒诞不经的流言飞语、拆散婚姻、破坏交易,却并不认为自己是您的仇敌;相反,如果他又与您不期而遇,他又会以朋友相待,甚至说:“你这个家伙太不像话,从来不上我家去。”诺兹德廖夫在很多方面都是多面手,就是说,他样样在行。他会立刻向您提议出游,去哪儿都行,哪怕去天涯海角,邀您去干一件您想干的任何事情,建议您随便用什么交换您想得到的任何东西。枪啊、狗啊、马啊——全都可以交换,但绝不是为了占便宜,他这样做完全是由于多变而活跃的性格。如果他运气好,在集市上碰到一个傻瓜,赢了他,他就会买上一大堆东西,在那些小铺子里见什么买什么:马轭、松脂香锭、印花布、蜡烛、给保姆的头巾、小马驹、葡萄干、银脸盆、荷兰麻布、精制面粉、烟草、手枪、鲱鱼干、画幅、磨刀石、瓦罐、长筒皮靴、瓷器,直到把钱花光为止。不过,他很少有机会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几乎当天就全都输给了别的更幸运的赌徒,有时还要搭上自己的烟斗和烟荷包、烟嘴,有一次甚至还搭上了四匹马和所有相关联的东西,即一辆四轮马车和一个马车夫。这样一来,老爷自己只好穿一件短短的燕尾服或一件短上衣,去找某一位朋友,借他的马车用用。诺兹德廖夫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人认为对这种性格的描写已是老生常谈,他们会说,现在已经没有诺兹德廖夫了。唉!谁要是这么说,他就有失公允了。诺兹德廖夫还久久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绝迹。他到处活跃在我们之间,也许穿的是另一件俄罗斯长袍罢了。如果把穿了另一件长袍的人看作另一个人,那就未免浅薄而缺乏洞察力了。

“真的!而且痛极了!醒来以后,还真有点儿浑身痒痒,一定是臭虫作怪。好,现在你去更衣,我马上到你那儿去。不过要把混蛋管家痛骂一顿。”

诺兹德廖夫的脸读者想必多少已经有点儿熟悉了。人人都必定会遇到不少这样的人。他们被叫做机灵鬼,在童年,在学校里,就是出名的好伙伴,尽管如此,却常常要挨一顿痛打。他们的脸上总是显得坦诚、率直而豪放。他们与人结识是很快的,你还来不及眨一眨眼,他已经把您称呼为你了。这份友谊仿佛是永恒的;然而往往会发生这样的情形,成为朋友的人在当晚友好的酒宴上就会和他们打起来。他们总是健谈、贪杯、剽悍、引人注目。诺兹德廖夫到了三十五岁,还同十八、二十岁时完全一样:喜欢游荡。婚姻没有使他发生丝毫的改变,何况妻子很快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撇下他绝对不需要的两个孩子。不过孩子有一个好看的小保姆在照料。他在家里一天也待不住。他那灵敏的鼻子能嗅得出,在几十俄里之外有一个正在举行各种聚会和舞会的集市;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到了那里,在牌桌上争吵不休,惹是生非,因为他也和他那一类人一样,嗜赌如命。我们在第一章已经看到,他打牌不大规矩,不大正派,他知道在牌上大做手脚的各种手法,以及微妙的窍门,所以这种游戏结果往往会变成另一种游戏:人们或者用靴子踢他,或者撕扯他那浓密而且非常漂亮的连鬓胡子,以致他回家时有时只剩下了半边连鬓胡子,而且这半边还是稀稀拉拉的。但是他的健康、丰腴的脸蛋生得那么好,而且那么富有生命力,以致连鬓胡子不久又长了出来,而且长得比过去更漂亮。有一件事奇怪极了,也许只有在俄国才会发生,他过了些时候又去和那些揍过他的朋友聚会了,他在聚会时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他呀,像俗话说的,无所谓,他们也无所谓。

乞乞科夫回房间更衣洗漱。然后他来到餐厅,那里桌上已经放好了茶具和一瓶朗姆酒。房间里还留有头一天午餐和晚餐的痕迹;地板刷似乎还根本没有触动过那里。地板上乱扔着面包屑、烟灰,甚至桌布上也有。主人自己不久就匆匆赶到了,他在睡衣里面什么也没穿,袒露着胸膛,上面长着一簇胸毛。他手里擎着长烟杆,时而啜口茶,倒是写生画家的一个很好的素材,如果这位画家讨厌像理发店招牌上那样把头梳得溜光、留鬈发的绅士或剪平头的绅士的话。

旅客之间的谈话并不是读者很感兴趣的,所以我们还不如来谈谈诺兹德廖夫本人,这个人在我们这部史诗中所要扮演的决非微不足道的角色。

“喂,你看怎样?”诺兹德廖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想不想拿农奴赌一赌?”

客人们都坐好了。乞乞科夫的小马车同载着诺兹德廖夫及其姐夫的小马车并驾齐驱,因而他们三人在旅途中可以自由交谈。跟在他们后面的是诺兹德廖夫的那辆套着向居民借来的几匹瘦马、越来越落在后面的小四轮马车。车里坐着波尔菲利和那只小狗。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老兄,我不赌;买,行,我买。”

“太少啊,老爷,”老太婆说道,不过她收下了钱,道了谢,还抢着上前替他们开门。她并不吃亏,因为她要的是酒价的四倍。

“卖,我是不愿的,那样做不够朋友。我不愿抓到什么,就扒层皮。打牌赌个输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啊?哪怕就来一局呢!”

“瞎说,瞎说。给她五十就足够了。”

“我说过了,不来。”

“不多,老爷,总共是八十戈比,”老太婆答道。

“拿东西交换也不愿?”

“要付多少?”他姐夫问道。

“不愿。”

“哦,好,好,大妈。喂,姐夫,请你付一下吧。我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

“好吧,你听我说,我们来下棋,你赢了,全都是你的。要知道,我有很多死去的农奴没有注销。喂,波尔菲利,把棋盘拿到这里来。”

“酒钱,老爷,酒钱还没付呢……”老太婆说道。

“这是白费劲,我不下。”

“胡说!”诺兹德廖夫说道,他这样回答了黄头发提出的建议,并且把帽子扣在他头上,于是——黄头发就在他们后面跟着了。

“这可不是打牌;不是碰运气,也不可能作弊:全凭本事。我还要把话讲在头里,我根本不会下棋,除非你让先。”

黄头发是这样一种人,初看上去,他们的性格中有一股倔强劲儿。你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他们已经准备争辩了,似乎永远不会赞同与他们的想法显然相反的意见,永远不会指鹿为马,特别是决不肯跟随别人的笛声跳舞;可到了儿,他们的性格中总是会表现出软弱的特点,他们会赞同那恰恰是他们反驳过的意见,会指鹿为马,而且会服服帖帖地跟随着别人的笛声跳舞,总之,虎头蛇尾。

“唉,我呀,”乞乞科夫暗自寻思:“就同他下吧!我的棋下得不错,他也很难做手脚。”

“不行,不行,不行!你就别想!”

“行,就这样,我同你下棋,”乞乞科夫说道。

“说真的,老婆要生气的,现在你可以乘他的车子嘛。”

“那些农奴作价一百卢布!”

“扯淡,扯淡,老兄,我不放你走。”

“凭什么?至多作价五十卢布。”

“不,你还是放我走吧,”黄头发说,“我该回家了。”

“不,五十卢布的注算啥?最好还是按原价,再给你添上一条中等的小狗,或是一个带印记的金表坠。”

“这就对了,宝贝!这样才好呢,等一等,为这我要吻你一下,”于是诺兹德廖夫和乞乞科夫互相亲吻起来。“好极了,咱们三个一起走!”

“好吧,行!”乞乞科夫说道。

“也好,”乞乞科夫心里寻思:“我就真的到诺兹德廖夫家里去弯一弯。他哪一点不如别人呢,也同样是人嘛,而且还赌输了钱。瞧他遇事很爽快,说不定还能不花钱从他那儿搞点东西,”“好吧,那就走吧,”他说:“但要说妥,不能久留,我的时间很宝贵。”

“那你让我先走几步?”诺兹德廖夫问。

“听我说,乞乞科夫,你现在一定要到我家去,只有五俄里的路程,一口气就到了,以后你要去找索巴凯维奇,请便。”

“这又从何说起?当然是不让。”

波尔菲利捧着小狗的肚子,把它送到了马车里。

“让我先走两步吧。”

“是纯种的莫尔达什[8],”诺兹德廖夫接着说道:“我嘛,说实话,对莫尔达什早就眼红了。喏,波尔菲利,把它抱走吧!”

“我可不愿意,我也下得不好。”

“鼻子呢,你感觉到吗,它多么凉?你摸摸看。”乞乞科夫不想得罪他,又摸了摸狗鼻子说:“嗅觉很灵。”

“我可知道你怎么下得不好!”诺兹德廖夫说着走了一步。

乞乞科夫为了敷衍他,就摸了摸狗耳朵,说:“不错,长大了是条好狗。”

“我好久没有摸过棋子了!”乞乞科夫说,也动起了棋子。

“不,你要特意用手来摸,摸摸它的两只耳朵!”

“我可知道你怎么下得不好!”诺兹德廖夫说道,他走了一步棋,可同时又用袖口带动了另一枚棋子。

“何必呢?这样就看得出:是一条良种狗!”乞乞科夫回答道。

“我好久没有摸过棋子了!……喂,喂!老兄,这是怎么回事?把它退回去!”乞乞科夫说。

“胡说,胡说,你不但没给它篦,我想,你这个傻瓜还把自己身上的跳蚤过给了它。你来看看,乞乞科夫,你看这耳朵,喏,你摸摸看。”

“什么?”

“不知道啊。说不定是在马车里爬上来的。”

“把棋子退回去,”乞乞科夫说道,与此同时,他几乎就在自己鼻子底下又看见了另一个棋子,它似乎在偷偷地逼近要害部位,它是从哪儿来的,只有天知道。“不,”乞乞科夫从桌旁站了起来说道,“跟你没法下。没有这样的规矩,一下子走三步!”

“那怎么会有跳蚤呢?”

“怎么说走了三步呢?这是出了错。无意中移动了一个棋子,我把它退回去,不就得了。”

“不,我给它篦过。”

“还有一个是从哪里来的?”

“可你没有按我的吩咐去做啊,”诺兹德廖夫对波尔菲利说道,一面仔细地看了看小狗的肚子:“你就没有想到该给它篦一篦?”

“什么还有一个?”

“瞧这小狗!”诺兹德廖夫说道,抓住它的背脊拎了起来。小狗怪可怜地叫了一声。

“瞧,就是这个偷偷摸摸沉底的?”

波尔菲利把小狗放到了地上,它伸开四爪趴着,嗅着地。

“真糟糕,这一步你居然不记得了!”

“送过来,放在这儿的地上!”

“不,老兄,每一步我都计算过,全都记得;这是你刚才摆的,它的位置应该在这里!”

“剧院里有一个女演员,这个鬼东西的歌声就像金丝雀!坐在我身边的库夫申尼科夫说:‘瞧,但愿能用她来风流快活一下!’我估计,光是临时搭的戏台就有五十来个。费纳尔季[7]像磨盘一样一连旋转了四个小时。”这时他从老太婆手里接过一杯酒,为此她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啊,把它送过来!”他一见波尔菲利抱着小狗进来,就叫道。波尔菲利的衣着和老爷一样,也是一件绗过的棉上衣,只是油渍更多一些。

“怎么会在这里呢?”诺兹德廖夫涨红了脸说道,“你呀,老兄,我看你是在捏造!”

“给我也来一杯!”黄头发说道。

“不,老兄,看来是你在捏造,只是不大高明。”

“行,就来茴香的,”诺兹德廖夫说道。

“你把我看作什么人?”诺兹德廖夫说道,“难道我会弄虚作假?”

“有茴香伏特加,”老太婆回答道。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反正从现在起我决不再下了。”

“也好。哎呀,老兄,我们当然喝得好痛快哇!不过,还是来一杯伏特加吧,你有什么伏特加?”

“不行,你不能不下,”诺兹德廖夫暴躁地说道,“这一局已经开始了嘛!”

“老爷!不要吃点儿什么吗?”这时一个老太婆走过来向他问道。

“我有权不下,就因为你这样下棋,对一个正派人来说是不体

“可你要是去了他那里,你就活着也觉得无味,他是个十足的吝啬鬼!你的脾气我了解,如果你想在那里找到一个开赌的庄家和一瓶篷篷牌的好酒,就要大失所望了。听我说,老兄:让索巴凯维奇见鬼去吧,现在就到我家里去!我要用上好的咸鱼干款待你!波诺马廖夫那个鬼东西向我鞠躬送别时说:这是特意为您留下的,您找遍市场也没有这样的好酒了!不过他是个大滑头。我当面对他说:您哪,我说,您和咱们的包税商是头号骗子手!这鬼东西还摸着胡子笑呢。我和库夫申尼科夫每天都在他的小铺子里吃早餐。啊,老兄,忘了对你说了:我知道,现在你一定会缠着我不放了,不过我有言在先,你出一万卢布我也不卖。喂,波尔菲利,”他走到窗口对他的仆人叫道,那仆人一只手拿着一把小刀,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块面包皮和一片咸鱼干,这咸鱼干是他从马车里取东西时,瞅机会切下的。“喂,波尔菲利,”诺兹德廖夫叫道:“把小狗抱上来!一条多好的小狗!”他转身对乞乞科夫接着说道。“这是偷来的,它的主人说什么也不肯卖。我答应把一匹浅栗色的母马给他,你还记得吧,就是我从赫沃斯特廖夫那儿换来的那匹……”不过,乞乞科夫有生以来就不曾见过浅栗色母马和赫沃斯特廖夫。

面的。”

“没有什么好笑的:我答应过他要去,”乞乞科夫说道。

“不,你在撒谎,你不可以这么说话!”

但诺兹德廖夫还是放开喉咙笑个不停,一边嚷道:“哎哟,你饶了我吧,真要笑破了我的肚子啦!”

“不,老兄,是你自己在撒谎!”

“这有什么好笑的,”乞乞科夫说道,这样的大笑使他多少有点儿不快。

“我没有弄虚作假,你不可以不下,你应当把这一局下完!”

这时诺兹德廖夫爆发了一阵响亮的大笑,只有精神焕发、身体健康的人才能这样笑,笑得露出满口白雪也似的牙齿,笑得腮帮子直抖,连隔着两扇门、在第三间屋子里的邻居都从睡梦中跳了起来,大睁着眼睛说:“这家伙中邪啦!”

“这你是不能强迫我的,”乞乞科夫冷静地说道,并且走近棋盘,把棋子搅乱了。

“哦,去找索巴凯维奇。”

诺兹德廖夫火了,紧紧地逼近乞乞科夫,使他不得不倒退了一两步。

“我打赌,你是在撒谎!你就说吧,去找谁?”

“我要强迫你下!你把棋子搅乱了没有关系,每一步我都记得。我们再把棋子依原样摆好。”

“真有事,而且非办不可。”

“不,老兄,这件事就算结束了。我不同你下棋。”

“瞧,又说有事!你这是在瞎说!你呀,奥波杰尔多克·伊凡诺维奇[6]!”

“那你是不愿下了?”

“不,不行,我有事。”

“你自己明白,同你没法下。”

“嗨,找什么人,别理他!到我家里去!”

“不,你直说,你是不愿下了?”诺兹德廖夫说道,更加逼近了一步。

“去找一个人,”乞乞科夫说道。

“不愿!”乞乞科夫说道,不过他把双手抬起护住了面部,以防万一,因为这事儿真的闹得不可开交了。这个预防措施倒是相当及时,因为诺兹德廖夫已经挥起了手臂……而且很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就是我们的主人公那悦目而丰腴的脸蛋有一边会蒙上不可磨灭的羞辱;不过他幸运地挡开了那一击,一把抓住诺兹德廖夫的一双好惹事的手臂,并且紧抓不放。

“你准会把枪输没了,就像你现在没有帽子一样。唉,乞乞科夫老兄,说实在的,我觉得太可惜了,你当时不在场。你会离不开中尉库夫申尼科夫这个人的。你和他会十分投缘。他可不是我们城里的检察长和省府的所有那些守财奴,为一个小钱发抖。这个人,老兄,打加尔比克[4]也好,坐庄也好,你要怎么玩都行。哎呀,乞乞科夫,你何妨来一趟嘛。真的,你这样就是不讲交情,好像专跟牲口打交道的畜牧专家似的!吻我一下,宝贝,我爱死你啦!米茹耶夫,你瞧,这就是缘分:他是我的什么人?我又是他的什么人?天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而我恰好住在这里……老兄,而来往的马车有过多少啊,总是有很多[5]。我玩过一回轮盘赌,赢了两管口红、一个瓷碗和一把吉他。后来又押了一次,糟糕,倒输了六卢布。啊,要是你知道,库夫申尼科夫多么爱追女人哪!我和他几乎参加了所有的舞会。有一个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衣裙上有镶边,还带褶儿,鬼知道什么花样没有……我只是暗自在想:见鬼,真迷人!而库夫申尼科夫这家伙好鬼,他坐到她身边,用法语对她大献殷勤……你信吗,他连普通的乡下婆娘都不放过。他把这叫做用她来风流快活一下。有人运来了好多鱼和上等咸鱼干。我总算带来了一条咸鱼干,还好,我当时有钱,想到买一条。你现在是去哪里?”

“波尔菲利,巴甫卢什卡!”诺兹德廖夫发疯似的狂叫道,一面竭力想挣脱双手。

“我试也不想试。”

听了这些话,乞乞科夫为了不让下人目睹这个引人入胜的场面,同时觉得抓住诺兹德廖夫也无益,就放开了他。就在这时波尔菲利进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巴甫卢什卡,这是一个强壮的小伙子,同他打交道是绝没有好处的。

“赌一回吧,试试看嘛!”

“那你是不愿下完这局棋了?”诺兹德廖夫说道。“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吧!”

“我不干。”

“这局棋没法下了,”乞乞科夫说,并且向窗外看了一眼。他看到了自己的小马车完全准备好了,停在那里,而谢利凡正等着到时候把车赶到台阶前面,但自己要冲出房间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门口站着两个听候吩咐的健壮的傻仆人。

“这样,你用在城里买来的那支枪作赌注。”

“那你是不愿下完这局棋了?”诺兹德廖夫又说了一遍,满面通红,仿佛是在火里烤着似的。

“何必打赌呢?”

“要是你能像一个正派人那样体面地下棋就好了。可现在我是不能下了。”

“你敢打赌吗,我喝给你看?”

“啊!你是不能下了,混蛋!你看到赢不了,就不能下了!揍他!”他向波尔菲利和巴甫卢什卡狂怒地叫道,自己将樱桃木的长烟杆一把抓在手里。乞乞科夫脸色惨白。他想说什么,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说你连十瓶也喝不掉。”

“揍他!”诺兹德廖夫叫道,他拿着樱桃木的长烟杆就往前冲,浑身发热、冒汗,仿佛正在逼近一座不可攻克的要塞。“揍他!”他大叫,那喊声就像在冲击要塞的伟大战斗中,一位无畏的中尉向自己的一排人高喊:弟兄们,冲啊!而这位中尉的胆大妄为的勇气已经名声在外,以致上级有一道特殊的命令,要在激战时抓住他的手臂。但中尉已激起战斗的豪情,他的脑子里天旋地转;他的眼前闪现着苏沃洛夫的形象,一个劲儿要建立奇勋。他冲动地大叫:弟兄们,冲啊!没有想到,这已经有损于经过深思熟虑的总攻计划,而在云端里的要塞一个个枪口里已伸出千百万支枪筒,他的一筹莫展的一排人已灰飞烟灭,一颗致命的子弹也已发出啸声,即将封住他那叫声不绝的喉咙。但是,如果说诺兹德廖夫表现为一位逼近要塞的无畏而忘我的中尉,那么他所进攻的要塞却全然没有不可攻克的架势。恰恰相反,这个要塞吓得魂飞天外。他想用以自卫的椅子已被两个奴仆夺下,他闭起眼睛,半死不活,只等着尝尝主人的樱桃木长烟杆的滋味了,天知道他会碰到什么样的遭遇;然而命运发了善心,挽救了我们主人公的肋骨、肩膀和其他文质彬彬的部位。出人意料地,仿佛从天外蓦地响起铃铛的叮当声,清楚地传来了一辆大车向门口飞驰而来的车轮声,以及车子停下,三匹直冒热气的马狂奔后沉重的响鼻声和沉重的喘息声。大家不由自主地望着窗外,只见一个留着唇髭,身穿军服似的常礼服的人下了车。他在前厅打听一下,就走进了房间,这时乞乞科夫还没有从恐惧中清醒过来,正处于一个人所能有的最可怜巴巴的状况。

“我是老实人,不说瞎话,真的喝了,”诺兹德廖夫回答道。

“请问你们谁是诺兹德廖夫先生?”陌生人问道,有点儿困惑地看看手握长烟杆的诺兹德廖夫,又看看乞乞科夫,他刚刚从自己的不利状况中渐渐恢复过来。

“哼,十七瓶你是喝不掉的,”黄头发指出道。

“首先请问,我有幸在同谁谈话?”诺兹德廖夫向他走过去,说道。

“有什么了不起!”诺兹德廖夫说道,“我也能赢他。不,让他来试试循环赌吧,我倒要看看,那时我倒要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玩家!可是,乞乞科夫老兄,在集市的头几天,我们饮酒作乐,闹得多欢哪!确实,集市棒极了!连商人们也说,这样的集会从来没有过。我从乡下带去的东西全都卖了极好的价钱。嗨,老兄,玩得多欢!就是现在一想起来……见鬼,多可惜,你没在。你想想,离城三俄里驻扎着一个龙骑兵团。你信不信,军官嘛,不管有多少吧,反正单是军官大概就有四十个到了城里;老兄,我们一喝起酒来呀……那个骑兵上尉波采卢耶夫……多好的一个人!他的胡子,老兄,好帅!他把波尔多干脆叫做布尔达施卡[3]。‘喂,老兄,’他说,‘来点儿布尔达施卡!’中尉库夫申尼科夫……啊,老兄,这个人可爱极了!可以说,是个十足的酒鬼。我一直同他在一起。波诺马廖夫给我们送上来的是多好的酒啊!你要知道,他可是个大骗子,他那小铺子里的东西都不能要:酒里掺有各种垃圾:紫檀色素啦,烧焦的软木啦,这个下流东西还把接骨木粉调进酒里。可是,里面有一间小屋,他叫它特别房间,如果他从那里拿出一瓶酒来,那么,老兄,你简直就如登仙境了。我们喝的那香槟哪,——跟它一比,省长家的能算啥?简直就是酸饮料。你想象一下,不是一般的克利歌,而是一种舞会上喝的克利歌,也就是双料克利歌。他还拿来一瓶篷篷牌法国香槟。那酒香?是玫瑰香水的气息,美不胜收。大家喝得好痛快!……在我们之后,来了一位公爵,他也派人到小铺子里来买香槟,全城连一瓶也没有了,都被军官们喝了个精光。你信不信,在吃午饭时我一个人喝了十七瓶!”

“县警察局长。”

“好也罢,不好也罢,反正他赢了你。”

“有何贵干?”

“没有赢过来是因为加注不是时候。你以为你的那个少校玩得就好?”

“我来是要向您宣布我所接到的通知,您将受到法庭审讯,直到您的案子彻底了结为止。”

“可是并没有赢过来呀,”黄头发说道。

“胡说什么呀,什么案子?”诺兹德廖夫说道。

“我本来不会输啊!是呀,我不会输的!真的,要不是我自己干了蠢事,我是不会输的!如果我在加倍下注以后,没有再在该死的七点上加码,我就能把庄家的钱全都赢过来。”

“您卷进了一起纠纷,因为您酒后用树条子对地主马克西莫夫进行人身侮辱。”

“不过,你当时就这么说过,”黄头发说道:“我给了你五十,可你马上又输掉了。”

“您胡说!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什么地主马克西莫夫!”

“你去了哪里?”诺兹德廖夫说,不等回答又继续说道,“而我,老兄,刚从集市上来。真倒霉,输了个精光!你信不信,我一辈子也没有这样输过。我是套上小市民的几匹马来的。你就特意往窗外看看吧!”说到这儿,他把乞乞科夫的脑袋一摁,乞乞科夫差点儿一头撞在窗框上。“你瞧,都是一些什么废物!这些该死的马勉强把车拖到这里,我只好改乘他的车了。”他说,一面指了指自己的同伴。“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我的姐夫米茹耶夫!我和他一上午都在谈你。‘喂,你留心点儿,’我说,‘兴许我们会碰上乞乞科夫。’唉,老兄,要是你知道,我输得好惨哪!你信吗,不仅输了四匹好马——简直把什么都输掉了。这不,我身上没有表链,也没有表了……”乞乞科夫一看,他身上真的没有表链和表了。他甚至觉得,他半边脸上的连鬓胡子也变稀了,不像另半边那样浓密。“可是只要我口袋里再有二十卢布,”诺兹德廖夫接着说道,“不要多,只要二十,我就能全都赢回来,老实说,除了赢回来,此刻我还会有三万卢布放在皮夹子里呢,我是老实人,不说瞎话。”

“亲爱的先生!请容我奉告,我是一名军官。您可以这样对您的仆人讲话,而不是对我!”

乞乞科夫认出了诺兹德廖夫,他们曾在检察长家里一起吃过饭,这个人在几分钟里就同他套得那么近乎,竟以你相称起来,虽然从他这方面来说,并不曾有过套交情的表示。

这时乞乞科夫也不等诺兹德廖夫对此作出答复,急忙从警察局长的背后溜到台阶上,坐上小马车,吩咐谢利凡把马车赶得如飞而去。

“哎呀呀!”他一见乞乞科夫,突然张开双臂叫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1] 捷克城市,现名卡罗维发利。

他这样边聊天边吃乳猪,吃得只剩下最后一块的时候,听见了一辆马车正在驶来的辚辚声。从窗口探头一望,他看见一辆套着三匹骏马的轻便小马车停在小酒馆门前。从车子里下来两个男人。一个是淡黄色头发的高个子;另一个稍矮,一头黑发。黄头发穿一件深蓝色夹克衫,式样是模仿匈牙利骠骑兵的制服,黑头发穿的是简单的条纹短上衣。远处还有一辆带弹簧座的小四轮马车慢腾腾地跟着,那是由四匹蹩脚的长毛马拉的空车,用的是破烂的马轭和绳索制的挽具。黄头发一来,就上了楼;而黑头发还逗留在下面,在小马车里摸索着什么,一边在同一个仆人谈话,同时又向跟在后面的四轮马车招手。他的声音乞乞科夫似乎有点儿熟悉。在他仔细打量那个人的时候,黄头发已经摸到门,并且把它推开了。这是一位高个子男人,有一张瘦削的,或所谓饱经风霜的脸,留着棕红色小胡子。根据他那焦黄的面色可以断定,他是很了解什么叫烟的,即便不是战场上的硝烟,至少也是烟草的烟雾。他有礼貌地向乞乞科夫鞠了一躬,乞乞科夫也照样回礼。不消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大概就会畅谈起来,并且殷勤地互相结识,因为已经有了良好的开端。他们几乎同时表示很高兴,因为昨天的大雨已经把路上的尘埃完全压下去了,现在乘车旅行既凉爽又舒服。就在这时,他的黑头发的伙伴走了进来,他摘下帽子,扔在桌上,洒脱地把自己的一头浓密的黑发揉得乱蓬蓬的。这是一位身材适中、体态很不错的英气勃勃的年轻人,丰腴红润的双颊,雪白的牙齿,漆黑的连鬓胡子。鲜艳的脸蛋白里透红;他的脸上仿佛就是那么喷发着一股健康的气息。

[2] 这些姓氏的词根依次意为:跳蚤、差不多、肥皂、鞍鞯、狗。

我们的主人公按照他的习惯,马上就同她聊了起来,问起小酒馆是她独自经营,还是有男主人,小酒馆的收益怎样,子女是否同他们住在一起,长子娶亲了没有,娶了怎样的姑娘,嫁妆多不多,丈人满意吗,是否因为在婚礼上收到的礼品太少而生过气,总之,问得滴水不漏。不用说,还饶有兴趣地问起,他们这一带有哪些地主,于是打听到,那里有好些地主:布洛欣、波奇塔耶夫、梅利诺伊、切普拉科夫上校、索巴凯维奇[2]。“啊!你认识索巴凯维奇?”他问道,并且马上就知道,老婆子不但认识索巴凯维奇,而且还认识马尼洛夫,她说马尼洛夫比索巴凯维奇大气:他一来,就吩咐炖母鸡,还要小牛肉;要是有羊肝,就连羊肝也要,每一样都只是尝一点,而索巴凯维奇只点那么一样,却总是吃得精光,还要求添点儿,一个子儿不肯多给。

[3] 波尔多是法国著名的红葡萄酒,骑兵上尉利用谐音把它戏称为布尔达施卡,意为混水。

老婆子去张罗了一下,拿来一个盘子、一条餐巾,这条餐巾浆得硬邦邦的,像枯树皮一样翘着,然后又拿来一把骨柄泛黄、薄得像铅笔刀似的餐刀,一把两齿餐叉和一个盐瓶,这个盐瓶放在桌上怎么也站不住。

[4] 一种扑克牌赌局。

“来一只!”

[5] 原文为法文。

“加辣子和酸奶油的。”

[6] 这里错把乞乞科夫的名字巴维尔说成了奥波杰尔多克,意为风湿痛药膏。

“加辣子和酸奶油的?”

[7] 当时著名的江湖艺人。

“有。”

[8] 一种头大、体型矮小的猎犬。

“乳猪有吗?”乞乞科夫向站在一旁的妇人问道。

[9] 这是俄国人的姓名,说明这把土耳其匕首是赝品。

他登上狭窄的木梯,来到宽敞的走廊,迎面一扇门吱的一声开了,随即露出亮光,一个穿着花里胡哨的印花布连衣裙的胖胖的老婆子说道:“请进!”房间里遇见的都是老相识,那是每个人在小酒馆的不大的木屋里都能碰上的,这种小酒馆往往建在路边,其中的老相识就是:一把结满霜花的俄式大茶炊,刨得光光的松木板壁,房间一角立着放茶壶和杯盘的三角柜,用蓝色和红色绦带吊在圣像前的几只金黄色瓷蛋,一只刚产仔不久的猫,还有一面把两只眼睛照成四只,而把脸照成了发面煎饼的镜子;此外,还有供在圣像前的几束香草和石竹花,它们已经干枯到如此地步,要是有人想闻一闻,那是只会打喷嚏的。

[10] 手摇风琴是流浪乐师背在背上,用以演奏通俗歌曲的一种乐器。

木料搭建的黑糊糊的小酒馆把乞乞科夫迎到了遮阳下面,遮阳是用两根刨光的细木柱支撑着的,这木柱挺像教堂里的古式烛台。小酒馆有点儿像俄罗斯的木屋,只是规模大些。窗户四周和屋顶下有新木料制作的雕花飞檐,使灰暗的墙壁显得颇为花哨,触目而鲜明;几扇护窗板上画着水罐和花卉。

[11] 这是一支古老的法国歌曲。约翰·丘吉尔·马尔伯勒(1650—1722),英国将军,公爵。

到了小酒馆跟前,乞乞科夫吩咐停车,这有两个原因。一来要让马歇歇脚,二来自己也要吃点东西,提提精神。作者应当承认,他真羡慕这种人的胃口和肚子。对他来说,所有那些居住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富豪都绝对不在话下,他们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考虑第二天吃点儿什么,后天举行怎样的宴会,而在享用宴席之前,必定要先服一颗药丸;他们大啖牡蛎、海蜘和其他珍馐美味,然后前往卡尔斯巴德[1]或高加索。不,这些先生从来不能引起作者的羡慕。可是,那些中等绅士,他们在头一个驿站要火腿,在第二个驿站要乳猪,到第三个驿站,要鲟鱼或什么葱烤灌肠,然后不管在什么时候,又会若无其事地坐上餐桌,用江鳕和牛奶做的鲟鱼汤又在他的唇齿间发出嘘溜溜、呼噜噜的声音,为了压压腥气,又吃露馅大馅饼和鲶鱼尾馅饼,吃得津津有味,甚至把旁人的胃口也吊了起来——这些能如此大快朵颐的先生才真是得天独厚,令人羡慕!不止一位富豪但愿放弃他所拥有的一半农奴和一半已经抵押或不曾抵押的经过外国式和俄国式种种改良的庄园,只要能换来中等绅士那样的胃口就行,然而遗憾的是,不论以多少金钱,甚至加上那些经过改良或不曾改良的庄园为代价,也换不来中等绅士那样的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