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这婆娘看来是个死脑筋!”乞乞科夫心里想。“您听我说,大妈。您好好地想一想吧:您会破产的。要为死人付税呀……”
“不,我不这么想。他们能有什么用处呢?什么用处也没有。就因为他们是死人,我才觉得费解。”
“唉,我的大爷,你就别提啦!”女地主接口道。“就在前一个星期,我还交了一百五十多卢布。另外还给了税务官一点儿油水。”
“那还用说!要是您卖过,那倒怪了。或许您以为,他们真有什么用处?”
“您瞧瞧,大妈。现在您只要想一想,您再也不用让税务官揩油了,因为现在是由我来付税;付税的是我,而不是您;由我来承担所有的义务。我还支付签订买卖契约的全部费用,这些您都懂了吗?”
“老实说,不明白,”老太婆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还从来没有卖过死人。”
老太婆寻思起来。她看到,这件事似乎果真有利,不过就是太新鲜了,简直闻所未闻;所以她怕了起来,可别上了这个收购商的当;天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来的时候又是在夜里。
“谁说他们是活的了?就因为他们是死的,您才受损失嘛:您得为他们付税,现在我替您省了这些麻烦,也省了这笔开支。懂吧?我不仅替您省钱,还另外给您十五卢布。现在明白了吗?”
“怎么样,大妈,讲定了?”乞乞科夫说。
“可他们都是死的呀。”
“老实说,我的大爷,我还从来没有做过卖死人这样的事呢。活的嘛,我倒是出让过,就在前年我把两个丫头按一百卢布一个的价钱出让给了大司祭,他可感谢我啦,她们是那么心灵手巧,会亲手编织餐巾呢。”
“这就是我的事了。”
“好啦,我们不谈活的;上帝保佑他们吧。我要的是死的。”
“你要他们干吗?”老太婆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问道。
“老实说,开头我是怕吃亏。兴许,我的大爷,你在骗我呢,他们,那个……他们会多值几个钱吧。”
乞乞科夫发觉这老太婆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必须向她解释一下是怎么一回事。他简短地向她说明,转让或买卖都不过是纸上说说罢了,而且那些农奴要作为活的注册。
“我说,大妈……您这个人,真是!他们能值什么钱呢?想一想吧,这是尸体。懂吗?这只不过是尸体呀。您就拿任何蹩脚的、最次的东西来说吧,比方说一块破抹布,连破抹布也有点价值,至少可以卖给造纸厂呀,可这玩意什么用处也没有。您倒说说看,它有什么用处?”
“那怎么行呢?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你要把他们从地底下挖出来不成?”
“不错,这倒是句实话。这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不过使我犹豫不决的恰恰就是这一点,要知道他们已经是死的呀。”
“这很简单。或者卖给我也行。我付钱给您。”
“唉,真是榆木脑袋!”乞乞科夫自言自语道,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和她能说得通吗!让你浑身冒汗,该死的婆娘!”这时他从口袋里拿出手绢,开始擦汗,他的额上果真渗出了汗水。不过,乞乞科夫大可不必生气:有的人还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甚至身居高位,其实却完全是个柯罗博奇卡。只要有了什么想法,你就无论如何也动摇不了它了,不管你向他提出多少明明白白的理由,全都会被他弹回来,就像皮球被墙壁弹回来一样。乞乞科夫擦了汗,决定再试试,看能不能从其他方面诱导她。
“他们怎能出让呢?”
“大妈,”他说道,“您是不愿明白我的意思,还是故意没话找话说呢……我给您钱,十五卢布的钞票。懂吗?这是钱哪。您不可能在大街上捡来啊。您说句实话,蜂蜜卖的是什么价?”
“就是所有那些死了的人哪。”
“十二卢布一普特。”
“把谁呀,大爷?”
“您有点儿昧着良心说话呢,大妈。十二卢布是卖不出去的。”
“这都是天意,大妈!”乞乞科夫叹道:“天意难测呀……您把他们让给我吧,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是真的,我卖掉了。”
“老天爷倒是让我躲过了这一劫,有火灾就更糟了;他是自己烧死的呀,我的大爷。不知怎么,他身子从里面着了火,也许喝得太多了,只见他身上冒着蓝莹莹的火苗,全身烧哇,烧成了灰,黑得像炭一样,那么一个出色的铁匠!现在我出门没有马车坐了,没人给钉马掌喽。”
“您看到了吧?您卖的可是蜂蜜呀。您收取蜂蜜也许得花上一年的时间,费心费力,忙忙碌碌;放蜂,熏蜂,在地窖里整整饲养一个冬季,而死农奴并不是人力所造成的。您在这方面并没有作出任何努力,要他们离开这个世界而使您的经营遭到损失,这是上帝的意志。在那方面,您是因为付出劳动,作出努力才得到十二卢布,而在这方面,您没有付出什么,只是白白地拿钱,况且不是十二卢布,而是十五卢布,况且不是银币,而是清一色的蓝纸币。”在如此有力的一番说辞之后,乞乞科夫几乎已不再怀疑,她终究会答应的。
“难道您这儿有过火灾吗,大妈?”
“老实说,”女地主回答道:“我是妇道人家,太没有经验!我不如再等一等,说不定还会有商人来,我可以打听一下行情。”
“啊,大爷,死了十七个哇!”老太婆叹息道。“而且死的都是一些很棒的人,都是能干活的。不错,后来又有好多人出生,可他们有什么用呢;都是些娃娃;税务官跑来,说要缴人口税。人已经死了,却像活着一样,要我为他们缴人口税。上星期我有一个铁匠烧死了,那么一个手巧的铁匠,连钳工活也会干。”
“丢人,丢人,大妈。简直丢人!咳,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自己想想吧!谁来买他们哪!要他们干吗?拿他们能派上什么用处?”
“不,大妈,我要的是另一种货物。请问,您这儿死过农奴吗?”
“或许在庄稼活里有机会用得上……”老太婆反驳道,不过没有把话说完,她张着嘴,几乎是恐惧地望着他,想知道他听了这句话会说些什么。
“那还能买什么呢?莫非要大麻?可是大麻我现在剩下的不多了,总共只有半普特[5]。”
“在庄稼活里用得上死人!瞎扯些什么呀!莫非夜里放在您的菜园里吓麻雀,是吧?”
“蜂蜜我倒不买。”
“上帝保佑!你说的话多么可怕哟!”老太婆画着十字嘟囔道。
“那您准是收购商!多可惜呀,真的,我把蜂蜜卖给了别的商人,卖得那么便宜,您哪,我的大爷,一定会买我的蜂蜜。”
“您还想把他们放在哪里呢?再说,尸骨和坟墓都给您留下,转让只是纸上说说罢了。怎么样?行不行?您至少回答一声呀。”
“不是,大妈,”乞乞科夫笑了笑,说道,“我不是税务官,我只是为了自己的一些小事到处走走。”
老太婆又寻思起来。
“您怎么称呼呢?”女地主问道:“我猜想,您是一位税务官吧?”
“您在想什么呀,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多好的名字,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我的亲姨,母亲的妹妹,也叫纳斯塔西娅。”
“老实说,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我还是把大麻卖给您吧。”
“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怎么说起大麻来了?得了吧,我要买的是死农奴,您却要把大麻塞给我!大麻是大麻,等我下次来,大麻也要。怎么样呢,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
“谢谢。那么本名和父称呢?”
“真的,好奇怪的货物啊,听也没有听说过!”
“我姓柯罗博奇卡,先夫是十等文官。”
这时乞乞科夫已经忍无可忍了,悻悻地抓起椅子往地上一摔,还叫她见鬼去。
“不过看上去农民都身强力壮,小木屋都挺坚固啊。请问您尊姓?我太大意了……夜里才到这里……”
这位女地主非常怕鬼。
“农奴嘛,我的大爷,庄子里将近有八十个呢,”女主人说道:“可是倒霉,年景不好,就说去年吧,收成哪,真是坏透啦。”
“啊哟,可别提他,去他的吧!”她尖声叫道,吓得面无人色。“就在前天夜里,我还整夜梦见那可恶的东西。就怪我临睡前,在祈祷以后用扑克牌算命,是呀,准是上帝要惩罚我才派他来的。梦见了那么个丑恶的家伙;两只角比公牛的角还长。”
“大妈,您有一个挺好的田庄。庄子里有多少农奴啊?”
“我奇怪,他们怎么不几十个成群结队地来呢。我完全是出于基督徒的一片仁爱之心想帮您哪:看您一个可怜的寡妇操心劳神,受穷受累……但愿他和您全村的人全都翘辫子才好!……”
我想,读者已经发觉,虽然乞乞科夫表面亲切,但谈吐比同马尼洛夫交谈时更随便了,而且毫不拘礼。应当讲,在我们罗斯,如果说在其他某些方面还赶不上外国人的话,那么在交际技巧方面已经远远地超过他们了。在我们的交际中,种种差异和微妙之处是举不胜举的。法国人或德国人永远也不能领悟、理解其中的一切特点和区别;他们在同百万富翁和小纸烟店老板谈话时,用的几乎是同样的语调,同样的措辞,尽管在他的内心,当然,对百万富翁是怀有适度的逢迎之意的。在我们这里可就不同了:我们这里有那样一些聪明人,他们对拥有二百名农奴的地主讲起话来完全不同于对拥有三百名农奴的地主,而对拥有三百名农奴的地主讲起话来又不同于对拥有五百名农奴的地主,而对拥有五百名农奴的地主又不同于对拥有八百名农奴的地主,总之,即便列举到百万名农奴,也总是能发现微妙的差别。举个例子吧,假定有一个办公厅,不是在这里,是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家,而在办公厅里假定有一位办公厅主任。当他置身于自己的下属之中的时候,请看看他吧——你简直会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傲慢,高贵,在他的脸上什么表情没有呀?干脆拿支画笔给他画个像吧:赫然一位普罗米修斯[3],刚毅果敢的普罗米修斯!那样子像雄鹰,走起路来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就是这头雄鹰,一旦出了房间,走近上司的办公室,就变得像一只萎靡的鹧鸪了,夹着公文匆匆而行。在社交界和晚会上,如果大家都官卑职小,那么普罗米修斯依然是普罗米修斯,要是官衔略大于他,普罗米修斯就要变形了,连奥维德[4]也想不出他会变成什么:他变成了苍蝇,甚至比苍蝇还小,缩成了一粒沙子!“这不是伊凡·彼得罗维奇,”你见到他会这么说。“伊凡·彼得罗维奇身材比较高大,而这个人又矮又瘦,他说起话来声音低沉洪亮,而且从来不笑,而这个人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像鸟一样尖声尖气,而且老是赔着笑脸。”你走到跟前一看,原来就是伊凡·彼得罗维奇!“哎呀呀!”你暗自在想……不过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讲登场人物吧。我们已经看到,乞乞科夫决定根本不必跟她讲客套,所以他拿起茶杯,倒了一点果汁,开口就说:
“啊哟,你怎么出口伤人呢!”老太婆恐惧地望着他说道。
“行,大妈,就加点果汁吧。”
“对您有什么可讲的!说实在的,就像一条看门狗(免得说粗话)躺在干草上:自己不吃干草,也不让人家吃。我本想收购您的各种农产品,因为我也承包了公家的收购任务……”他这是撒了个谎,不过是随口说的,并没有什么深谋远虑,却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承包公家任务对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发生了强烈的影响,至少她已经几乎用央告的口气说道:
“但愿能好呢。我已经搽了猪油,松节油也搽过。要在茶里加点儿什么吗?长颈瓶里有果汁。”
“你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呢?要是我早知道你这么爱生气,我就决不会同你顶嘴了。”
“会好的,会好的,大妈。不用挂在心上。”
“我才不生气呢!微不足道的小事嘛,我哪会为这种小事生气!”
“失眠了。腰老是疼,一条腿从足踝以上酸痛得厉害。”
“好吧,就这么办,我愿意按十五卢布纸币的价给你!不过你,我的大爷,要留意承包的事,如果采购黑麦,或荞麦,或面粉,或肉类,请你可别让我吃亏。”
“怎么会呢?”
“不会的,大妈,不会让您吃亏,”他说,同时用手掌擦着脸上像三条小溪一样淌着的汗水。他向她详细询问,她在城里有没有什么代理人,或可以受她委托全权签约并办理一切应办手续的熟人。
“不大好哇,我的大爷。”
“当然有,大司祭基里拉神父的儿子就在厅里办事,”柯罗博奇卡说道。乞乞科夫请她写一份委托书给他,并且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还亲自执笔代为拟稿。
“好,好,”乞乞科夫说道,一边在圈椅里坐了下来。“您怎样,大妈?”
“好,”这时柯罗博奇卡暗自寻思:“要是他为公家收购我的面粉和家畜,那才好呢。应当好好巴结他:昨晚还剩下一点面团,就去关照菲季妮娅,叫她烤几张薄饼;最好再做一个淡的鸡蛋大馅饼,我家的下人们做起来很拿手,而且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女主人走了出去,以便把做大馅饼的主意付诸行动,大概还要添上面包房和厨房里的一些家常食品;乞乞科夫也回到了自己过夜的客厅,想从他的木匣子里取出一些要用的纸张。客厅早就收拾过了,讲究的绒毛褥子已经拿走,长沙发前面的桌子铺上了台布。他把木匣子放在桌上,歇了一会儿,因为他感到自己浑身是汗,身上的衣服,从衬衫到长袜全都湿了。“唉,被她搞得烦死了,可恶的老太婆!”他说,略事休息以后打开了木匣子。作者相信,有些读者很好奇,他们甚至想知道小木匣子的布局和里面的结构。行,干吗不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呢!里面的布局是这样的:正当中是一只肥皂盒,肥皂盒后面是六七个放刮脸刀的窄窄的小格子;然后是放撒沙器[6]和墨水瓶的四方形角落,其间有一道凹槽,放的是鹅毛笔、火漆[7]和所有比较长的文具;然后是各种带盖和不带盖的格子,放比较短的东西,里面尽是拜客的名片、讣告、戏票,以及留作纪念的其他东西。这带有各种格子的上层抽屉可以整个儿地取出来,其下的空间是满满的一沓沓纸张,紧挨着的是一个藏钱的小小的秘密抽屉,可以从木匣子的旁边悄悄地抽出来。主人总是把它匆匆抽出,又马上推了进去,所以说不准里面到底有多少钱。乞乞科夫立即忙开了,他把鹅毛笔削好,就写了起来。这时女主人进来了。
“您好,大爷。您睡得怎样?”女主人欠起身子说道。她的衣着比昨天好,穿的是黑色的连衣裙,已经不戴睡帽了,不过脖子上还是系着什么。
“我的大爷,你的这个小抽屉真好看,”她挨在他身边坐下说道。“想必是在莫斯科买的吧?”
不过客人也谢绝了挠脚后跟。女主人一走,他就急匆匆地脱掉衣服,把脱下的全身脏衣服,外衣和内衣,一股脑儿都交给了菲季妮娅,于是菲季妮娅也向他道了晚安,带着这些湿漉漉的脏衣服走了。独自留下以后,他不无喜悦地看了看自己的铺,它高高地蓬起,几乎顶到了天花板。看来菲季妮娅是拍打褥子的能手。当他端过一把椅子,爬上床铺的时候,那张铺就在他的身下低了下去,几乎贴到了地板,而从褥子里挤出来的绒毛,飞向房间的各个角落。他熄了蜡烛,拉起印花布被子连头蒙上,蜷缩着身子,马上就睡着了。到第二天上午,他才迟迟醒来。阳光从窗口直射着他的眼睛,昨夜安静地栖息在墙上、天花板上的苍蝇全都找上了他:一只落在他的嘴上,一只落在耳朵上,还有一只老想停在他的眼球上,那只不小心落在鼻孔附近的苍蝇,被他在睡梦中吸进了鼻子里,使他猛地打了个喷嚏,这就是他醒来的原因。他环顾室内,这才发现,画上画的并不都是鸟,其中有一幅库图佐夫[2]的肖像和一幅画着一位老者的油画,他的军服上缝着保罗一世朝代的那种红色镶边。挂钟又发出了哧哧声,接着敲了十点;一个女人在门口探头张望了一下,又马上把头缩了回去,因为乞乞科夫为了睡得舒服些,身上脱得一丝不挂。他觉得这个探头张望的女人好像有点儿面熟。他开始回忆,这是谁呢,最后才想起来,她就是女主人。他穿上衬衫;上装已经烘干,刷得干干净净地放在旁边。他穿好衣服,走到镜子跟前,又猛地打了个喷嚏,以致正好走到窗前的一只火鸡——窗口离地面很低——立刻用它那奇怪的鸟语快速地唠叨起来,想必在说:祝您健康。乞乞科夫回了它一声:傻蛋。他走到窗前,抬头看看眼前的景色,这扇窗差不多正对着养鸡场,至少在他面前的小院子里满是家禽和各种牲畜。有无数的火鸡和鸡;一只公鸡在它们当中迈着平稳的步子走来走去,轻轻地摆动着鸡冠,微微侧转头,仿佛在倾听着什么;一头母猪带着全家也在这里出现了;它当即用嘴拱开垃圾,随口吃掉了一只小鸡雏,却一点儿也没有发觉,所以照常在继续大吃西瓜皮。这个不大的院子,或者说养鸡场,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栅栏那边是个很大的菜园,种着白菜、葱、土豆、甜菜和其他蔬菜。菜园里有的地方零零落落地长着一些苹果树和别的果树,树上都罩着网,以防喜鹊和麻雀,成群的麻雀好像一大片一大片乌云斜斜地飘忽来去。出于同样的原因,还用长长的杆子绑着几个张开手臂的草人;其中一个头上戴着女主人的旧睡帽。菜园那边,紧接着就是一栋栋农家小木屋,虽然造得分散,没有形成整齐的街道,不过据乞乞科夫的观察,却显出了居民的富裕,因为小木屋都维护得好好的:屋顶上破旧的木板全都换上了新的;大门没有一扇东倒西歪;而在农户的那些门朝他的板棚里,他看到,有的地方放着一辆备用的几乎崭新的大车,有的地方还放着两辆。“她的田庄可不小哇,”他说,于是决定马上同女主人多谈谈,彼此熟悉熟悉。他从她刚才探头张望的那扇门的门缝里一瞅,看到她正坐在茶桌旁,便带着愉快而亲切的样子向她走了过去。
“是呀,是在莫斯科买的,”乞乞科夫答道,一边继续写着。
“好,床给你铺好了,”女主人说道。“再见,大爷,祝你晚安。是不是还需要什么?说不定,我的大爷,你有个习惯,夜里要有个人给挠挠脚后跟。我那故世的丈夫不这样就不能入睡。”
“我是知道的,莫斯科的东西都很精致。前年我的姐姐从那里给我带来一双保暖的童靴:做得好结实,到现在还能穿。哟,你这儿有好多印花纸!”她朝他的木匣子里一瞅,接着说道。的确,那儿的印花纸倒是不少。“哪怕给我一张也好哇!我什么都缺,碰到要给法院递呈文的时候,连合用的纸也没有。”
“是,太太!”菲季妮娅说,一边在褥子上铺上床单,放好枕头。
乞乞科夫向她解释,这不是那种纸,它是用来签订买卖契约,而不是写呈文的。不过为了安慰她,他把一张值五卢布的纸给了她。他写好委托书,就交给她签字,并且请她提供一份小小的农奴名单。原来女地主没有做过任何记录,也没有什么名单,而是把他们的名字几乎全都记在心里;他立刻叫她说出名字,让他记下来。有些农民的姓氏,尤其是绰号,使他不禁有点儿惊讶,所以每次听到,先是一愣,然后才动笔写。特别使他吃惊的是什么彼得·萨韦利耶夫·涅乌瓦扎伊·洗衣盆,以致他不能不说:“好长啊!”另一个人在科罗维这个名字后面紧跟着“砖头”两个字,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很简单:车轮子伊凡。快要写完的时候,他用鼻子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一股热腾腾的油炸食物的诱人香味。
“听到了吗,菲季妮娅?”女主人转身对刚才拿着蜡烛迎上台阶的那个妇女说道,她已经把绒毛褥子抱了进来,又用两只手从两边把它拍松,弄得满屋子绒毛飞扬。“你把这位先生的上装和内衣裤拿去,先放在火上烘干,就像给已故老爷做的那样,然后好好地搓一搓,拍拍干净。”
“请赏光,”女主人说道。乞乞科夫回头一看,只见桌上已经摆下了小蘑菇、油炸包子、煎荷包蛋、乳渣饼、油炸饼、发面煎饼、带各种佐料的薄饼:拌葱花的佐料、拌罂粟籽的佐料、拌乳渣的佐料、拌小胡瓜鱼的拌料,应有尽有。
“谢谢,谢谢。不用费心,就叫您的女仆把我的衣服烘一烘,刷刷干净就行。”
“鸡蛋大馅饼上来了!”女主人说道。
“圣徒呀,多可怕!要拿什么来把背上擦一擦吗?”
乞乞科夫走到鸡蛋大馅饼跟前,一下子就吃了一半还多,称赞它味道很好。说的也是,大馅饼本来就好吃,经过与老太婆的一番纠缠、折腾,吃起来就更觉可口了。
“只搞了一身泥还算运气呢,谢天谢地,总算没有把肋骨弄折了。”
“发面煎饼也尝尝?”女主人说道。
“是呀,走了这一路真该歇息了。您就在这里安顿吧,大爷,睡在这张长沙发上。喂,菲季妮娅,把绒毛褥子、枕头和床单拿来。天哪,什么天气呀,多吓人的雷呀,我通宵都在圣像前点着蜡烛。哎呀,我的大爷,你的背上和半边身子像头脏猪一样全是泥浆!你在哪里搞了这一身泥呀?”
乞乞科夫的回答是,把三张煎饼卷在一起,放在溶化的黄油里浸一浸,送进了嘴里,接着用餐巾擦了嘴和手。如此重复三次以后,他请女主人吩咐下去,为他套车。纳斯塔西娅·彼得罗夫娜立刻把菲季妮娅派了去,同时吩咐她再带一些热的煎饼上来。
“谢谢,大妈。除了一张铺,什么也不要。”
“大妈,府上的煎饼真好吃,”乞乞科夫说道,一面伸手去拿刚刚端来的热煎饼。
“有六十俄里。真可惜,我没有夜宵招待您!要不要喝杯茶呢,大爷?”
“我家的煎饼是不错,”女主人说道:“糟糕的是收成不好,面粉太差劲……怎么,大爷,您急着要走?”她说,因为她看到乞乞科夫拿起了帽子,“马车还没有套好哇。”
“至少离城市不太远吧?”
“会套好的,大妈,会套好的。我的人套起车来很快。”
乞乞科夫这才发现,他来到了一个偏僻而荒凉的地方。
“那就拜托了,别忘了承包的事。”
“不,大爷,太有钱的人可没有。有的人有二十个农奴,有的人有三十,家里有上百农奴的人就没有了。”
“忘不了,忘不了,”乞乞科夫说,一面向外屋走去。
“他们是不是很有钱?”
“猪油您要吗?”女主人跟在他身后问道。
“有博布罗夫、斯维尼因、卡纳巴耶夫、哈尔帕金、特列帕金、普列沙科夫。”
“怎么不要?要,不过以后再说。”
“那么有哪些地主呢?”
“到圣诞节我就有猪油了。”
“不,不曾听说过,没有这样一个地主。”
“买,买,我什么都买,猪油也买。”
“一位地主啊,大妈。”
“也许还需要羽毛吧。到菲力普斋期,我还有羽毛。”
“马尼洛夫是谁?”
“行,行,”乞乞科夫说。
“马尼洛夫您总知道吧?”乞乞科夫说道。
“你瞧,我的大爷,你的马车还没套好呢,”当他们来到台阶上的时候,女主人说道。
乞乞科夫感谢女主人,说他什么也不需要,请她不必费心,说他除了一张铺之外,别无所求,不过好奇地打听了一下,这是什么地方,离地主索巴凯维奇的家远不远,老太婆说这个名字她连听也没有听到过,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地主。
“马上,马上就好。您只要告诉我,怎样走上大路。”
女主人的话被一阵奇怪的咝咝声所打断,客人吃了一惊;那声音很像房间里遍地都是蛇;不过抬头一看,他就放心了,原来是挂钟突然想打点了。一阵咝咝声过去,随之而来的是嘶哑的哧哧声,终于挂钟憋足了劲儿,敲了两点,那声音就像有谁在用棍子敲打破砂锅似的,此后钟摆又安详地滴答滴答左右摇摆起来。
“怎么对你说呢?”女主人说道。“讲起来挺麻烦,岔路太多;不如派个小丫头给你,让她送你们一程。我想,在你车夫的身旁有地方给她坐吧。”
乞乞科夫对突然造访而惊扰了女主人表示歉意。“没关系,没关系,”女主人说道。“上帝怎么在这样的时候打发您到这儿来呀!外面乱糟糟的,好大的暴风雪……您一路上辛苦,本该吃点东西,可在这深夜,没法招待呀。”
“当然有。”
贵族这个字眼似乎使老太婆考虑了一下。“您稍候,我去向太太通报一声,”她说,过了大约两分钟,她已经拿着带罩子的灯回来了。大门打开了。另一扇窗口也露出了灯光。小马车驶进院子,停在一栋在暗中不大看得清的小屋前。只有一部分房间有灯,灯光从窗口泻了出来;只见屋前还有一汪水洼,光线直接照射在上面。雨点响亮地敲击着木屋的屋顶,化为几股水流,潺潺地流入放在下面接水的木桶里。同时一群狗在狂吠,声音千奇百怪:有一条狗昂着脑袋,发出那么悠长、那么使劲的叫声,仿佛它可以因此而得到天知道多么高的薪水似的;另一条狗的叫声仓促、利落,就像教堂司事的话声那么单调;在这两种叫声之中,无休止地响着一串童高音,宛如邮车的铃声,那大概是一条幼犬,最后还有一阵男低音,那大概是一条老狗,或者就是赋有狗的强壮体质的雄犬,因为它发出的是一种沙哑的声音,宛如声乐中的低音提琴,当乐曲达到高潮,男高音歌手们踮着脚尖,竭力要唱出高音,所有的人都仰着头想把声音拔高的时候,唯有他把留胡子的下巴缩在领结里,蹲下身子,臀部几乎着地,从那里展开歌喉,声音震得窗玻璃叮当作响。单凭这样一些音乐家所发出的吠声就可以猜想,这是一个挺像样的小村落;不过我们的主人公淋得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着床铺。小马车还没有停稳,他就跳上台阶,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倒。又有一位妇女从屋子里来到台阶上,她比另一位年轻,但很相像。她把他送进了一个房间。乞乞科夫顺便瞅了瞅:房间贴着条纹的旧墙纸;有几幅禽鸟画;窗户之间有几面老式的小镜子,镶在状似卷叶的深色镜框里;在每一面镜子后面都塞着一封信,或一副旧扑克牌,或一只长袜子;还有一座挂钟,刻度盘上画着花卉……他再也没有精神去注意别的什么了。他觉得眼皮发黏,仿佛有人给糊上了蜂蜜。过了一会儿女主人进来了,这是一位已过中年的妇女,头上是一顶匆忙戴上的睡帽,脖子上围着法兰绒披肩。她是这样一位老大娘、小地主婆,这种人时常哭穷,抱怨收成不好、亏损太大,说着还把脑袋微微歪在一边,其实却在一点一点地攒钱,把钱塞进一只只粗印花布的钱包里面,分开放在橱柜的几个抽屉里。一只钱包里装的都是一卢布的银币,另一只钱包里全是半卢布的银币,第三只钱包里都装着四分之一卢布的银币,不过从表面看上去橱柜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内衣、睡衣、几团线,还有一件拆开的女罩衫,是准备改做连衣裙的,以防旧连衣裙在过节时烤甜饼和各种馅饼时被烧坏,或是自然而然地磨破了。但连衣裙不会烧坏,也不会自然而然地磨破;老太婆是很爱惜东西的,于是拆开的女罩衫便注定要长期放在那里,以后根据遗嘱,连同所有那些破烂一起由堂姐妹的侄女继承。
“那行,我派个小丫头给你;我这小丫头认得路,不过你听着!别把她拐走了,我已经被几个商人拐走了一个。”
“一个贵族,大妈。”
乞乞科夫向她保证,决不拐走孩子,于是柯罗博奇卡放下了心,她已经在关注着院子里的一切;她两眼盯着从贮藏室里搬出一木盆蜂蜜的女管家,盯着出现在大门口的一个庄稼汉,渐渐地,她全身心地投入了农家生活。可是何必花这么长的时间,絮絮不休地谈论柯罗博奇卡呢?柯罗博奇卡也好,马尼洛夫也好,农家生活或其他活动也好,全都丢开吧!生活的美妙并不在于这些:可笑转瞬间变为可悲,如果面对这一切久久伫立凝思,那么什么想法不会袭上心头呢。或许你甚至会想:得了吧,在人类自我完善的无穷阶梯上,柯罗博奇卡的位置真的就那么低下吗?在她和她的姐妹之间真的就隔着那么深的鸿沟吗,尽管那一位高不可攀地深居于贵族府第的高墙之内,有香气扑鼻的铸铁楼梯,有光彩夺目的铜器、红木家具和地毯,而她拿着一本没有看完的书在打哈欠,等待着上流社会的风趣的拜访,使她有一个舞台,可以展示才华,发表熟记在心的见解,这些见解由于时髦的风气照例会在整整一个星期里风靡全城,这些见解不涉及她的家事,以及她那由于对经营管理的无知而陷于混乱、败落的领地,而是关于法兰西正在酝酿的政治变革,关于赶时髦的天主教有什么动向。不过丢开吧,丢开吧!何必说它呢?可是为什么在不思不想、漫不经心的快乐时光,会蓦地掠过一缕奇特的思绪:笑容还没有完全在脸上消失,而你虽然还在那些人之间,却已经与众不同,脸上被另一种闪光所照亮……
“您是什么人?”老太婆问道。
“马车来了,马车来了!”乞乞科夫叫道,终于看到他的马车驶了过来。“你这个木头人,怎么磨蹭了这么久?看来你昨天喝醉了,还没有完全清醒。”
“你给我闭嘴,傻瓜,”乞乞科夫说道。
谢利凡听了一声不吭。
“是呀,天气恶劣,是个不祥的夜晚,”谢利凡补充道。
“再见了,大妈!怎么,您的小丫头来了吗?”
“没有法子呀,大妈,你瞧,我们迷了路。在这种时候总不能在草原上过夜吧。”
“喂,佩拉格娅,”女地主对台阶旁一个十一岁光景的小姑娘说道,她穿着土法染色的粗布连衣裙,赤着两条腿,远远望去,你会以为那是一双长筒靴,因为那两条腿沾满了冰凉的泥浆。“你去给老爷指指路。”
“瞧你,真会闯,”老太婆说道,“在这种时候跑了来!这儿可不是你的客店,这是一位女地主的家。”
谢利凡帮小姑娘爬上了赶车的座位,她一只脚踩上老爷的踏脚板,把它踩脏了,这才爬了上去,挨在他身旁坐下。跟在她后面的乞乞科夫本人也跨上踏脚板,压得小马车向右边歪了过去,因为他的分量挺沉,最后总算坐好了,说:“啊,现在好啦!再见了,大妈!”——马儿动起来了。
“我们是过路的,大妈,让我们借宿一夜吧,”乞乞科夫说道。
谢利凡一路上挺严肃,而且做事很认真,他的这种表现总有个原因,不是做了错事,就是喝醉了酒。马匹都刷得出奇地干净。有一匹马的马轭,在这以前架在马脖子上时,几乎总是破的,以致从皮面子底下露出了麻絮,现在也已经仔细地缝好了。他一路上沉默寡言,只是不时地轻轻抽几下鞭子,而且没有对马儿们发表什么训词,不过那匹花斑马,当然,很想听听有教益的话语,因为这时缰绳老是懒洋洋地抓在平时爱饶舌的赶车人手里,而鞭子只不过是装装样子在马背上晃悠。可是这一回从沉闷的嘴里听到的只有单调刺耳的呵斥:“喂,喂,懒鬼!你磨蹭!磨蹭!”就再也没有下文了。连枣红马和审判官也很不满意,因为一次也没有听到“亲爱的”、“可敬的”。花斑马感到,它身上那些丰满、宽厚的地方挨了重重的几鞭子。“你瞧瞧,他有多厉害!”它自顾自地在想,轻轻地摆动着耳朵。“看来他知道该往哪儿打!不是直接往背上抽,而是专门挑嫩些的部位,不是往耳朵上抽,就是在肚子上来一下子。”
这样的高论老爷实在无言以对。但这时似乎命运之神亲自对他发了善心。远处传来了犬吠声。乞乞科夫高兴极了,吩咐赶车。俄罗斯的赶车人有很灵的嗅觉,可以代替眼睛,所以常有这样的事,他闭上眼睛,有时把车赶得飞快,而且总是能赶到个什么地方。谢利凡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把小马车直接赶进了村子里,只是在车辕撞上了篱笆,而且已经无路可走的时候,才停了下来。乞乞科夫只是透过倾盆大雨的厚厚的雨幕,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屋顶。他叫谢利凡去找找看,大门在哪里,无疑这一去得花好长时间,幸而在罗斯有猛犬代替看门人,它们通报了客人的到来,声音之尖利迫使他伸手捂住了耳朵。一扇窗口闪出亮光,雾蒙蒙的一缕光线照到了篱笆那儿,向我们的旅行者指示了大门的所在。谢利凡开始敲门,不久门开了,露出一个蒙着粗毛料外衣的身影,于是主仆二人听到了一个妇人的沙哑的嗓音:“是谁呀?干吗拼命地敲?”
“是往右拐吗?”谢利凡向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提出了这个干巴巴的问题,一面用鞭子指着碧绿清新的田野之间一条因下雨而发黑的路。
“随您的便,大人,”百依百顺的谢利凡回答道,“想抽就抽吧;我一点儿没意见。干吗不抽呢,有了过错嘛,这是老爷的自由。该抽,因为下人被宠坏了,必须守规矩才行。有了过错,就该抽,干吗不抽?”
“不是,不是,我会指给你看的,”小姑娘回答道。
“瞧我狠狠地抽你一顿鞭子,你才会知道该怎样同好人说话。”
“怎么走呀?”当他们走得更近些的时候,谢利凡问道。
“没有,大人,我怎么会忘呢。自己的事我知道。我知道喝醉了不好。和好人说了几句话,因为……”
“就走这儿,”小姑娘用手一指说道。
“你上次喝醉了,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啊,忘了?”乞乞科夫说。
“唉,你呀!”谢利凡说道,“这就是向右拐嘛,哪里是右,哪里是左也不知道!”
“没有,老爷,我怎么会醉呀!我知道,喝醉了不是好事。我和朋友聊了一会,因为和好人聊聊天是可以的,这没有坏处;一起吃了点儿。吃吃喝喝不是丢人的事;和好人在一起吃点儿是可以的嘛。”
虽然天气晴朗,地上却泥泞不堪,车轮滚过,不久便沾满污泥,就像裹上了毡子,使车子的重量大为增加;何况那是黏土,特别黏糊。由于这两个原因,他们未能在中午以前走出乡间土路。要是没有小姑娘指路,连这一点也很难办到,因为土路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宛如被捉住的螃蟹从麻袋里倒出来,四处爬开一样,谢利凡就不得不又要多绕弯路了,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不久小姑娘指着远处一栋黑魆魆的房屋,说道:“那儿就是大路啦!”
“你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乞乞科夫说道。
“那栋房子呢?”谢利凡问。
“不会的,老爷,我哪会翻车呢,”谢利凡说。“翻车就糟了,这我知道;我是怎么也不会翻车的。”接着他就慢慢地转弯,转着,转着,到底把小马车完全翻倒在一边。乞乞科夫扑通一声摔了出来,双手和双膝都陷在污泥里。谢利凡总算把马勒住了,其实它们自己也会停下来,因为已经精疲力竭了。如此意外的事故使他大为惊讶。他爬下座位,站在小马车前面,两手叉腰,让老爷在泥浆里扑腾着竭力往外爬,他想了想说道:“怪事,还真的翻了!”
“是小酒店,”小姑娘说。
“把马勒住,勒住!要翻车啦!”他对他吼道。
“好啦,现在我们自己能走到了,”谢利凡说道:“你回去吧。”
“有什么法子呀,老爷,在这样的时候;连手里的马鞭都看不见啦,天这么黑!”说了这句话,小马车被猛地往斜刺里赶了下去,以致乞乞科夫不得不双手抓住车子。这时他才发现,谢利凡喝醉了。
他勒住马,帮她下了车,透过齿缝说道:“唉,你呀,泥腿子!”
“怎么了,坏蛋,你走的是什么路哇?”乞乞科夫说道。
乞乞科夫给了她一枚铜币,于是她慢慢地回家去了,因为能在赶车的座位上坐坐,已经感到心满意足。
这时乞乞科夫觉察到,小马车在左右前后地晃荡,让他挨着重重的撞击;这使他感觉到,他们是偏离了大路,大概是在耙过的田里挣扎着走。谢利凡自己似乎也知道,只是一声不吭。
[1] 六等的讹音。
“没有,老爷,哪里也没有!”然后谢利凡挥舞着鞭子,放声唱了起来,歌不像歌,却音调悠长,没完没了。其中应有尽有:有形形色色表示鼓舞和催促的呼喊,在辽阔的俄罗斯到处都是用这样的呼喊呵叱马儿;有不加选择、张口就来的东拉西扯的玩意儿。他这样胡诌下去,最后竟称呼它们书记大人。
[2] 库图佐夫(1745—1813),俄国名将,1812年卫国战争中的俄军统帅。
“你望望,看得见有村子吗?”
[3] 希腊神话中的神,曾从天上盗取火种给人间,向人类传授了多种技艺。
“什么事,老爷?”谢利凡问道。
[4] 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7),古罗马诗人,著有《变形记》。
“谢利凡!”他终于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叫道。
[5] 1普特等于16.38公斤。
雨似乎下了好久。路上的尘土很快就成了泥浆,马儿拉着车子觉得越来越沉重了。乞乞科夫开始感到非常不安,这么久还看不见索巴凯维奇的村子。据他估计,早就该到了。他向四周张望,可是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6] 吸干纸上墨水的用品。
谢利凡不停地议论,终于扯到了与现实毫不相干的事情。乞乞科夫要是细心地听听,就会听到好多与他本人有关的细节;可是他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声惊雷才使他醒过神来,向周围看了看:只见天空乌云密布,尘土飞扬的驿道上到处溅着雨点。又一声惊雷打得更响亮,更近了,猛地大雨倾盆。起先大雨斜斜地拍击着车厢的一侧,然后又猛击另一侧,后来改变了攻击方式,垂直而下,咚咚地直击车顶;雨水终于溅到他的脸上来了。这就使他不得不放下皮窗帘,窗帘上有两个圆孔,是便于观赏沿途景色的。他吩咐谢利凡快些赶车。谢利凡也是在说得正起劲的时候被打断了话头,他明白确实不该再耽搁了,马上从座位下面扯出一堆灰呢的破烂,套在袖子上,一把抓起缰绳,对自己的三匹马吆喝了一声,那几匹马正慢悠悠地跨着步子呢,因为训话中断而感到一阵舒心的松弛。不过谢利凡怎么也想不起,究竟走过了两个还是三个拐弯的地方。他凝神回想沿途的情况,这才恍然大悟,有过好多拐弯的地方都被他错过了。因为俄罗斯人在关键时刻总能对付过去,所以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就不假思索地向右拐了过去,呼喝道:“嗨,你们跑吧,可敬的朋友们!”于是他驾车飞驰而去,也不想一想这条路通往何方。
[7] 火漆用来封瓶口、信件等,也叫封蜡。
这时乞乞科夫正心满意足地坐在自己的小马车里,小马车早已行驶在平坦的大道上了。上一章我们已经看到他的主要志趣所在,所以他很快就全身心地沉浸其中,也就并不奇怪了。在他的脸上流露出的揣测、盘算和想法,看来使他十分愉快,因为时时浮起志得意满的盈盈笑意。他只顾浮想联翩,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对马尼洛夫的下人们的招待深感满意的马车夫,在怎样一本正经地教训右侧拉边套的花斑马。这匹花斑马狡猾得很,它拉车只是装装样子,而枣红色的辕马和名叫陪审官(因为它是从一位陪审官手里买来的)的淡栗色边套马倒是在一心一意地干活,所以连眼睛也露出劳动的快乐。“你耍滑,耍滑!看你耍得过我!”谢利凡说道,欠起身来抽了懒虫一鞭子。“你要懂规矩,你这个德国小丑!枣红马是值得尊敬的,它尽职尽责,我就很乐意给它多加饲料,因为它是值得尊敬的马,陪审官也是一匹好马……哼,哼!你干吗不时地晃耳朵?你呀,傻瓜,人家说话你得听着!蠢货,我是不会教你学坏的。瞧它往哪儿跑!”这时他又抽了它一鞭子,一边嘀咕着:“噢,撒野的家伙!你这个该死的拿破仑!”然后他对所有的马都吆喝了一声:“你们哪,亲爱的!”并且抽了一下所有的三匹马,那已经不是作为惩罚,而是表示对它们都很满意。这样抚慰了一下之后,他又对花斑马训话:“你不要以为自己的行为能瞒得了人。不,要想得到大家的尊敬,你就该老老实实的。在我们到过的那个地主家里就都是好人。只要遇到的是好人,我就很乐意聊聊;我们和好人总是自己人,总是知心的朋友:喝喝茶呀,吃点儿什么,行,只要是好人。好人哪个都尊敬。就说咱们的老爷吧,人人都敬重他;因为他,你要明白,他是当过官的,流等[1]文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