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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不,我不抽烟,”乞乞科夫亲切而又仿佛遗憾地回答道。

“请允许我用烟斗招待您。”

“为什么呢?”马尼洛夫也亲切而又仿佛遗憾地问道。

乞乞科夫坐了下来。

“没有这个习惯,我是担心;据说,抽烟使人憔悴。”

“这可不行,”马尼洛夫微笑着说道。“这把圈椅是我专为客人准备的,不管怎么说,您得领情。”

“请允许我向您指出,这是偏见。我甚至认为,抽烟斗要比嗅鼻烟对身体有益得多呢。我们团里有一名中尉,是个极好、极有教养的人。他不仅在餐桌上烟斗不离口,甚至,请不要见怪,在其他地方也一样。现在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可是感谢上帝,他的身体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请允许我就在椅子上坐吧。”

乞乞科夫说,确实有这种情况,现实中有很多事情,即便对学识渊博的人来说,也是无法解释的。

“请您在这把圈椅里落座,”马尼洛夫说道。“坐这里会舒服些。”

“不过,请允许我提出一项请求……”他说,声音里透露出一种古怪的,或者说几乎是古怪的意味,然后不知为什么还回头看了一眼。马尼洛夫不知为什么也回头瞅了瞅。“您提交纳税人口花名册[5]有多久了?”

“一个可爱的小房间,”乞乞科夫打量了一下说道。确实,这个小房间确有几分可爱之处:墙壁是天蓝而略带灰色,有四把椅子、一把圈椅、一张桌子,桌上有一本夹着书签的书,这本书我们曾顺便提到过,还有几份写满字迹的文件,然而最多的是烟丝。烟丝的状况各异:有的放在一个个小纸袋里,有的放在烟丝盒里,有的干脆就在桌上撒成了一堆。两个窗台上也都有一堆堆从烟斗里磕出的烟灰,被排列得很美观,倒是花了点儿力气。显然,这是主人偶尔聊以消遣时间。

“那已经有很久啦;倒不如说,我已经不记得了。”

“既然这样,请移步到我的工作室去,”马尼洛夫说道,于是领着他走进一个小小的房间,它有一扇窗朝着一片苍郁的树林。“这就是属于我的小天地了,”马尼洛夫说道。

“从那时起,您这儿死了多少农民?”

大家已经从桌旁站了起来。马尼洛夫非常满意,一只手扶着客人的后背,准备就这样相偕进入客厅。这时客人突然神色郑重地宣称,他有一桩要紧的事,想同他谈谈。

“我可不知道,我想,这件事得问问管家。喂,来人,去喊管家,今天他想必在这里。”

这时站在后面的仆人给这位公使擦了擦鼻子,这件事干得很及时,要不,一大滴作料就会落进汤里了。餐桌上谈起了平静的村居生活的乐趣,主妇间或插话,评论城里的剧院和演员。那位教师非常留意地看着他们,一发觉他们要笑,便立刻咧开嘴巴,殷勤地笑着。看来他是知恩图报,想以此报答善待他的主人。不过,有一次他板起了脸,用餐叉严厉地敲敲桌子,直视着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孩子。因为费米斯托克留斯咬住了阿尔喀得斯的耳朵,阿尔喀得斯闭紧眼睛,张大了嘴巴,正要可怜巴巴地号啕大哭,可是他觉得这么一哭,很可能就会被剥夺美味,于是恢复了小嘴的原状,含着泪水啃起了羊骨头,弄得脸蛋儿满是亮光光的油腻。女主人不断对乞乞科夫说道:“您什么也不吃呀,您吃得太少了。”乞乞科夫每一次都回答说:“非常感谢,我饱了,愉快的谈话胜过任何美味佳肴。”

管家来了。此人年近四十,剃须,穿一件常礼服,看来日子过得挺安逸,因为他的脸显得有点儿虚胖,而黄黄的肤色和小小的眼睛说明,他对绒毛褥子和羽毛被子是太熟悉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生涯和所有地主老爷们的管家一样:开头只是家里的一名懂事的小厮,后来娶上太太的宠婢,某一个叫阿加什卡的掌管食品贮藏室钥匙的女管事,自己也就成了管事,往后又当上了管家。自然啦,当上管家以后,他也就有了所有管家的那种派头:与乡下的富户厮混结交,给穷人多派赋税徭役,早晨八点多醒来,只等着给他拿来茶炊、喝茶。

“愿意,”费米斯托克留斯答道,一面嚼着面包,晃着脑袋。

“我说,伙计!自从男丁普查以后,我们这里死了多少农民?”

“哦,您还并不了解他呢,”马尼洛夫回答道:“他才智过人。这个小的,阿尔喀得斯[4],就不如他机灵,他呀,一碰到什么东西,一只瓢虫也好,一只小昆虫也好,他的两只小眼睛就滴溜溜转;他会跟着它跑过去,并且立即注意观察。我想让他在外交方面发展。费米斯托克留斯!”他又转向他,接着说道,“愿意当公使吗?”

“多少?打那以后死了好多,”管家说道,这时他打了一个嗝,一只手好像一面小盾牌似的微微掩着嘴。

“您瞧瞧……”他微微带着惊讶的神气,转身对马尼洛夫继续说道。“我应该对您说,这个娃娃将来必成大器。”

“是呀,说实话,我也这么想,”马尼洛夫接腔说道:“真是死了好多!”他立刻又转身对乞乞科夫补了一句:“的确,好多呢。”

“好聪明的小宝贝!”乞乞科夫应声说道。

“比方说,究竟有多少?”乞乞科夫问道。

“莫斯科,”费米斯托克留斯答道。

“是呀,究竟有多少?”马尼洛夫接腔道。

“还有一个呢?”

“这可怎么说呢?不知道死了多少,谁也不曾计算过。”

“彼得堡,”费米斯托克留斯答道。

“这倒是真的,”马尼洛夫对乞乞科夫说道:“我也估计死亡率很高;根本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教师又紧张起来。

“那就请你计算一下,”乞乞科夫说道:“按所有人的姓名列一份详细的清单来。”

“我国最好的城市叫什么呢?”马尼洛夫又问道。

“对,按所有人的姓名,”马尼洛夫说道。

这时教师全神贯注地盯着费米斯托克留斯,那模样仿佛是要跳进他的眼里去,不过他终于完全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因为费米斯托克留斯说了:巴黎。

管家说:是!就走了。

“费米斯托克留斯,告诉我,法国最好的城市叫什么?”

“您要这东西干吗?”管家走后,马尼洛夫问道。

“费米斯托克留斯[3]!”马尼洛夫对大孩子喊了一声,他正使劲要把下巴颏从仆人给系上的餐巾里挣脱出来。乞乞科夫微微扬起了眉毛,他听到这个半希腊式的名字,却不明白为什么马尼洛夫要把它的词尾改成“留斯”,不过连忙使面孔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这个问题似乎使客人感到尴尬,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紧张的神情,甚至紧张得满脸通红,那是有话不大说得出口的紧张。果然,马尼洛夫终于听到了那么奇怪而非同寻常的话,这些话是人类的耳朵还从未听到的。

“大的八岁,小的昨天刚满六岁,”马尼洛娃说道。

“您问要这东西干吗?是这样的:我想买些农民……”乞乞科夫说道,他突然打住,没有把话说完。

“多可爱的孩子,”乞乞科夫看着他们说道,“几岁啦?”

“请允许我问一下,”马尼洛夫说道:“您是想怎么买,是连带土地一起买呢,还是干脆把他们迁走,就是说不要土地?”

在餐厅里已经站着两个孩子,那是马尼洛夫的两个儿子。他们年纪尚幼,可以上桌吃饭了,不过还得坐高脚椅。他们身旁站着一位教师,有礼貌地微笑着鞠躬致意。主妇在自己的汤盘旁坐了下来;客人被让在主人夫妇之间,一名仆人在给孩子们把餐巾围在脖子上。

“不,我并不真要农民,”乞乞科夫说道:“我想要的是死的……”

这时他们又就谁该先进餐厅争论了一会儿,最后是乞乞科夫侧着身子走了进去。

“什么,先生?对不起……我的耳朵有点儿背,我仿佛听到了非常奇怪的话……”

“请您原谅,我们没有豪宅和京城那样的盛宴;只是按俄罗斯风俗以清汤相待,然而出于至诚。请赏光。”

“我想拥有死的农民,不过他们必须是作为生者而登记在册,”乞乞科夫说道。

“请赏光,”马尼洛夫说道。

马尼洛夫的长烟杆连同烟斗一下子失手掉在地下,他张大了嘴巴,有好几分钟就那么张着嘴待在那里。刚才大谈交友之乐的两个朋友,现在木然不动,四目相对,好像古时候面对面地悬挂在镜子两边的画像。最后,马尼洛夫捡起带长烟杆的烟斗,由下而上地打量着他的脸,竭力想看看清楚,他的嘴角是否挂着笑意,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丝毫没有这种迹象,相反,他的神情显得比平时更庄重;后来他想,客人是出了什么意外,疯了不成,于是怀着恐惧,凝神地看了看他;但是客人的眼神十分清朗,眼里并没有在疯子的眼里闪动的那种野性的、焦躁不安的光焰,一切都正常而得体。不论马尼洛夫怎样费尽心机,考虑该怎么办,除了从嘴里吐出一缕细细的残留的青烟,却想不出什么别的主意。

要不是仆人进来禀报可以入席了,这两位朋友的互诉衷肠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

“所以我想知道,您能否把实际上已经死去,但从法律上讲还活着的那些人转让、出售给我,或是依您看,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恰恰相反,我却认为,我的莫大荣幸是……”

可是马尼洛夫那么窘迫,那么心慌意乱,只能瞪眼望着他。

“啊!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请允许我说句真心话,我会高高兴兴地放弃我的一半财产,但愿能拥有您的一部分优点!……”

“我觉得,您是感到为难吧?……”乞乞科夫说道。

“哪里,您过奖了……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乞乞科夫回答道。

“我?……不,我不是为难,”马尼洛夫说:“不过我无法理解……对不起……我嘛,当然,没有能受到您那样卓越的教养,这种教养,可以说在您的一举一动中都表现了出来;我没有高明的表达技巧……也许,这里……在您刚才所作的这种解释里,另有深意吧……也许,您这样表述是为了措辞优美?”

“您要知道,巴维尔·伊凡诺维奇!”马尼洛夫说道,脸上流露的表情不仅甜,而且甜得腻人,就像上流社会的滑头医生,为了让病人高兴而在里面加了太多甜味的药水。“那时就会在某种程度上感到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就比如现在吧,偶然的相逢给了我幸福的感受,可以说这是完美的幸福,因为能与您交谈并聆听您的动人的谈吐……”

“不,”乞乞科夫连忙说道;“不,我说的是实情,指的就是那些确实已经死去的农奴。”

“啊,这话有道理,很有道理!”乞乞科夫抢着说道,“世上的奇珍异宝那又算得了什么!一位智者说过,可以没有金钱,不可没有良友。”

马尼洛夫完全不知所措了。他觉得他该做点儿什么,提个问题,提什么问题呢——鬼才知道。最后他只是又喷出一股烟来,不过不再是从嘴里,而是经过鼻孔。

“不过您知道吗,”马尼洛夫补充道,“如果没有一个可以彼此交流的朋友,总是……”

“那么,如果没有问题,上帝保佑,我们可以来起草买卖契约了,”乞乞科夫说道。

乞乞科夫完全赞同这个看法,并且说人生的乐趣无过于隐居乡间,欣赏大自然,时而读读书……

“什么,买卖死农奴?”

“当然,”马尼洛夫说下去,“要是有好邻居,那就不同了,比如说,有一个人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谈谈礼貌,谈谈良好的人际交往,探索某种使心灵受到震撼的学问,从而获得所谓精神的升华——”这时他还想说点儿什么,但发觉吹得有点儿离谱了,于是只在空中把手一挥,继续说道:“那样的话,当然,僻处乡间就会有很多的乐趣。可就是没有这样的人……有时就只好读读《祖国之子》[2]了。”

“嗳,不是!”乞乞科夫说道。“我们这样来写,就说他们是活的,正如实际上在纳税人口花名册上所登记的那样。我习惯于在任何事情上都决不违反民法,尽管我曾在工作上因此而受到迫害,可是对不起,义务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法律——在法律面前我决不含糊。”

“是呀,是呀,”乞乞科夫说道。

最后的几句话使马尼洛夫感到高兴,可是对事情本身他还是莫名其妙,因而他没有回答,而是猛抽他的长烟杆,以致它终于像巴松管一样发出嗄哑的咝咝声。看上去,仿佛他要从烟杆里吸出主意来,帮他了解这个闻所未闻的情况;可是长烟杆只是咝咝地叫着,如此而已。

“多半是在乡下,”马尼洛夫回答道,“不过,有时候也到城里去,为的是能同有教养的人们见见面。您知道,倘若老是闭门索居,人就会变得孤僻了。”

“也许,您有什么疑虑?”

“你们总是待在乡下吗?”乞乞科夫终于也提了一个问题。

“啊!哪里,没什么。我并不是说有什么,就是说对您有什么意见。可是请允许我讲讲自己的想法,这件事会不会,或者不妨说得重些,这笔交易,那么这笔交易会不会不符合民事法规和俄罗斯今后的计划呢。”

此后,他们也没有漏掉民政厅长、邮政局长,这样,就几乎把市里的所有官员都一一提到了,原来他们都是最可敬的人物。

说到这里,马尼洛夫微微晃了晃脑袋,十分郑重地望着乞乞科夫的脸,他本人脸上的每一条纹路和紧抿着的双唇都显出那么深不可测的表情,这种表情也许是人类的脸上所从未有过的,除非是在某一位绝顶聪明的部长的脸上,而且还是在他处理极为棘手的问题的时候。

“啊,她是我所认识的最可敬的女性之一,”乞乞科夫回答道。

然而乞乞科夫只是简单地说道,这样的事,或者说交易,决不会不符合民事法规和俄罗斯今后的计划,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这对国库甚至有利,因为它有合法的税收。

“那么,您对警察局长的妻子有什么看法呢?”马尼洛娃又问道。“一位极可爱的女性,是不是?”

“您这样认为?……”

“非常招人喜欢,而且多么聪明、多么博学!我们在他家同检察长和民政厅长一起打惠斯特,一直打到了鸡叫三遍。非常、非常值得尊敬的人。”

“我认为这样做很好。”

“那么请问,警察局长给您的印象如何?很招人喜欢,是不是?”

“既然很好,那就另当别论了:我毫无反对的意思,”马尼洛夫说道,而且完全放心了。

“非常、非常值得尊敬的人,”乞乞科夫回答道。

“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要谈妥价钱……”

“副省长呢,多么和蔼可亲的一个人,是不是?”马尼洛夫说道,又微微眯起了眼睛。

“什么价钱?”马尼洛夫又说道,却停顿了一下。“这些农奴几乎可以说已不复存在,莫非您认为,我会为了这些农奴要您付钱?既然您可谓异想天开,要这么干,那么我就把他们无偿地出让给您,并且由我支付签约费用。”

“是一位非常有礼貌的人,令人心悦诚服,”乞乞科夫接着说道,“而且多么能干!这是我简直想不到的。他多么善于刺绣各种家常用的花样儿。他给我看过他绣的荷包,就是夫人小姐们也很少有人能绣得那么精致。”

有一个情况,如果讲这个故事的人略而不提,他就不免要大受埋怨了,那就是客人听了马尼洛夫所说的这些话以后,完全被一种满意的心情所支配。不管他为人多么稳重而审慎,却几乎当即就像山羊那样跳了起来,大家知道,人只有在大喜过望的时候,才会做出这么个动作来。他在圈椅里那么猛地一转身,蒙着椅垫的绸子竟裂开了一道口子;马尼洛夫甚至有点儿困惑地望着他。出于感激之情,他当即千恩万谢,使对方很窘,涨红了脸,连连摇头,最后还说:这不值一提,的确,他想聊以表示自己由衷的爱慕、内心的依恋,而死去的农奴,几乎可以说完全是废物。

“他善于那么,您知道,那么恰如其分地接待每一个人,一举一动保持着那么有魅力的风度,”马尼洛夫笑眯眯地作了补充,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好像一只猫儿,有人用一根手指在轻轻地搔着它耳后的痒处。

“才不是废物呢,”乞乞科夫紧握着他的手说道。这时他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很想畅诉心曲;终于他声情并茂地说出了如下的一番话来:

“您说得对极了,”乞乞科夫说道,“一个极其可敬的人。他对自己的职务多么投入,多么有见解啊!但愿有更多这样的人才好呢。”

“但愿您知道,您所谓的这废物给了一个孤苦无依的人多大的恩惠啊!是呀,说实话,什么苦难我没有经历过?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什么排挤、迫害我没有遭受过,什么痛苦的滋味我没有尝过,可为什么?就因为我维护真理,我有一颗清白的良心,我对不幸的寡妇、孤儿施以援手……”他说到这里还用手绢擦了擦滚落的泪水。

“一个极其可亲可敬的人,不是吗?”马尼洛夫补了一句。

马尼洛夫十分感动。两个朋友久久握着对方的手,久久地默然相视,热泪盈眶。马尼洛夫怎么也不愿放开我们这位主人公的手,继续那么热情地握着,以致乞乞科夫竟然不知怎样才能把手抽出来。他终于悄悄地抽回了手,说签约的事快点儿办了才好,最好他能亲自到城里去一趟。然后他拿起礼帽,鞠躬告辞。

“您认为我们的市长怎样?”玛尼洛娃说道。

“怎么?您这就要走?”马尼洛夫说道,突然醒过神来,几乎吃了一惊。

“这座城市太好了,太美了,”乞乞科夫答道,“而且我过得非常愉快,社交界的人士都彬彬有礼。”

这时马尼洛娃走进了工作室。

“您对我们城市的印象如何?”马尼洛娃问道。“您在城里过得愉快吗?”

“丽赞卡[6],”马尼洛夫有点儿感伤地说道,“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要离开我们啦!”

“您全有,”马尼洛夫依旧笑容可掬地说道,“全有,甚至还不止这些呢。”

“因为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对我们感到厌烦了,”马尼洛娃说道。

乞乞科夫听见他把话已经说到了心灵的华宴这个分上,简直有点儿不好意思,谦虚地说道,他既没有响亮的名声,甚至也没有显赫的官衔。

“太太!这里,”乞乞科夫说道:“这里,瞧,”这时他用手按着胸口,“是的,与你们相处的快乐时光将永驻心间!请相信,与你们生活在一起,就算不是同住在一幢房子里,哪怕贴邻而居,对我来说也是无上的幸福。”

“是呀,”马尼洛夫接着说道,“有时她老是问我:‘你的朋友怎么还不来呢?’‘别急,宝贝,会来的。’这不,您终于光临了。真的,您给我们带来了无上的欢乐,带来了五月的春光、心灵的华宴……”

“您知道吗,巴维尔·伊凡诺维奇,”马尼洛夫很喜欢这个想法,他说:“真的,那有多好啊,要是能这样生活在一起,在同一个屋顶下,或是在榆树的树荫下畅谈哲理,深入探讨!……”

可不,乞乞科夫见到了一位夫人,他在门口与马尼洛夫鞠躬谦让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她的容貌很不错;衣着讲究。穿一条浅色丝绸的家常连衣裙,颇为合体;她的纤细的小手连忙把什么扔在桌上,紧紧攥着一条四角绣花的麻纱手绢儿。她从坐着的沙发上站了起来。乞乞科夫颇为愉快地上前吻了吻她的小手。马尼洛娃还微微卷着舌尖儿说,他的到来使他们非常高兴,她的丈夫没有一天不惦记他呢。

“啊!那真是乐园般的生活!”乞乞科夫长叹道。“告辞了,太太!”他接着说道,一边凑近马尼洛娃的小手。“告辞了,最尊敬的朋友!别忘了我的请求啊!”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我的妻子,”马尼洛夫说道,“宝贝,这位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

“嗨,您就放心吧!”马尼洛夫答道。“我们最多分别两天。”

最后,两个朋友是一齐侧身而入,彼此稍稍挤了一下。

他们一起走进了餐厅。

“嗳,刚才不是说了吗!”马尼洛夫笑容可掬地说道。

“再见啦,亲爱的孩子们!”乞乞科夫看到阿尔喀得斯和费米斯托克留斯时说道,他们正在玩一个木偶骠骑兵,这个骠骑兵已经缺了一条胳膊,也没了鼻子。“再见啦,我的孩子们。你们要原谅我没有带礼物给你们,因为说实话,我甚至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你们呢,不过下次来一定带。给你带一把马刀,想要吗?”

“为什么呀?”

“想要,”费米斯托克留斯答道。

“哎呀,还是您先走。”

“给你带一个鼓;你喜欢鼓吧,对不对?”他又弯腰凑近阿尔喀得斯,说道。

“哪里谈得上有教养嘛?……请,您走。”

“鼓,”阿尔喀得斯低下头轻轻地说。

“那可不行,我不能让这么一位有魅力、有教养的客人走在后面。”

“好,我给你带鼓。一个那么好玩的鼓,打起来只听:突勒勒勒……路……特拉、哒、哒,哒、哒、哒……再见,小宝贝!再见。”他吻了吻孩子的头,然后带着浅浅的笑意转身望着马尼洛夫和他的夫人,通常对父母这样笑是要表示,他们的孩子的愿望是无可厚非的。

“不客气,请不要客气。您请先走,”乞乞科夫说。

“说真的,别走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马尼洛夫说道,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台阶上。“您看这乌云。”

“不,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不,您是客人,”马尼洛夫说,一只手指着门。

“这是一些小云朵,”乞乞科夫说道。

“请,您别客气,我跟在您后面,”乞乞科夫说道。

“您认识去索巴凯维奇家的路吗?”

爱司或小二子上折个角,而第七种人的手总是痒痒的,想在什么地方做做规矩,往驿站长或马车夫身上揍——总之,各有所好,可是马尼洛夫却什么都没有。他在家里很少说话,大多是在沉思默想,至于他在想什么,也只有上帝才知道。——不能说他是在经营农庄,他甚至从来不到地里去看看,庄稼仿佛是在自生自长。要是管家说:“老爷,有一桩什么什么事最好给办了;”“是呀,行,”他通常这样回答,一边抽着烟斗,他还是在部队里养成了抽烟斗的习惯,当时他被认为是最谦虚、最和蔼、最有教养的军官,“的确行,”他还再说一遍。要是有一个庄稼汉来见他,一只手搔搔后脑勺说道:“老爷,让我暂时放下活计,去赚点儿缴人头税的钱吧;”“去吧,”他抽着烟斗说,连想也没有想到,这个庄稼汉是酗酒去了。有时他站在台阶上望着院落和池塘说,倘若立刻从宅子旁凿一条地道,或是在池塘上架一座石桥,在石桥两边开一些小铺子,让商人们坐在里面,出售农民用得着的小商品,那该多好啊。——这时候他的眼睛满是甜甜的笑意,脸上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不过,所有这些不切实际的计划只是在嘴上说说罢了。他的工作室里总是放着一本书,一支书签夹在第十四页,这一页他经常在读,已经读了有两年了。在他的家里老是缺点儿什么:客厅里布置着一套精美的家具,上面蒙着雅致的丝绸,这种丝绸想必价格不菲;可是因为料子不够,有两把圈椅就那么用粗席子包着;不过,有好几年工夫,主人每一次都提醒自己的客人,说:别坐这两把圈椅,还没有弄好呢。有的房间干脆就没有家具,尽管婚后的头几天曾一再说过:“小心肝,明天得张罗一下了,这间屋子里哪怕临时放上一套家具也好。”傍晚,拿上桌子的是一个十分精美的乌青铜烛台,带有三尊古希腊美女雕像、一个雅致的珠母托架,就在它旁边却放着一个残缺的铜家伙,跛了一只脚,向一边歪斜着,不过,无论是主人、主妇,还是仆人们对此都视若无睹。他的妻子……反正他俩是心心相印。尽管他们的婚后生活已经度过了八年有余,他们还是常常给对方递上一小片苹果,或一颗糖,或一个胡桃,用那种表达美满爱情的柔情蜜意的声音说:“小心肝,张开你的小嘴儿,我给你把它放在嘴里。”——不用说,那张小嘴张开了,而且那动作很是优雅。每逢生日总备有一份意外的礼品相赠:一个穿着珠子的小牙签套什么的。他俩坐在沙发上时,往往完全不知是由于什么缘故,突然他放下烟斗,而她如果当时手中有活计,就放下活计,彼此印上一个那么久久的、娇柔而慵困的吻,其时间之长,可以轻松地吸完一支草黄色的小雪茄。当然,可以看得出,除了长长的吻和意外的礼品,家里是有很多事可做的,而且有很多事本该查问查问。比如说,为什么要在厨房里胡乱地白忙乎?为什么贮藏室里空荡荡的?为什么女管家是个小偷?为什么仆人们邋遢而且爱酗酒?为什么所有的下人都那么贪睡,而在其余时间又不干正事?但这都是低贱的事情,而马尼洛夫太太是受过优良教育的。而接受优良教育的地方,大家知道,是寄宿学校。而在寄宿学校里,大家知道,有三门主课,那是人类美德的基础:法语,这是家庭幸福生活所必需的;钢琴,可以让丈夫度过愉快的时光;最后,是家政——编结小钱包和其他出人意料的礼物。不过,在教学方法上常有种种改进和变革,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一切多半取决于校长的智慧和才干。在有些寄宿学校里是这样安排的,首先是钢琴,其次是法语,然后才是家政。有时也有这样的情况,首先是家政,即编结意外的礼物,其次是法语,然后才是钢琴。教学方法是多种多样的。不妨再指出一点,就是马尼洛娃……不过我得承认,我是很怕谈论女士的,何况我也该回头来谈谈我们的两位主人公了,他们已经在客厅门口站了好几分钟,彼此谦让着要让对方先走。

“我正想问您呢。”

或许只有上帝才能说得清楚,马尼洛夫是个什么性格。大家知道有一种人叫做老好人,像俗话说的,非驴非马,不是城里的波格丹,也不是乡下的谢利凡。[1]也许应当把马尼洛夫也归为这一类。看上去,他仪表堂堂,他的容貌也不无吸引力,然而在这种吸引力里似乎渗进了太多的糖分;他的言谈举止都仿佛在巴结讨好。他淡黄的头发,蓝蓝的眼睛,露出含情脉脉的微笑。在与他攀谈的头一分钟,你不能不说,他是多么善良而和蔼可亲呀!在随后的一分钟你无话可说,而在第三分钟你会说:鬼知道是个什么玩意!于是你离他远点儿;要是不离开,你会感到无法忍受的乏味。从他那里你听不到一句生气勃勃的话,甚至也听不到一句充满自信的话,而这种充满自信的话,几乎会出于任何人之口,只要你涉及了使他受到触动的话题。人人都有他特有的热情:有的人把热情倾注于猎犬;另一种人觉得,他钟爱音乐,并且能奇妙地感受到音乐的一切深刻的内涵;第三种人是美食大师;第四种人热望扮演比他的本分略胜一筹的角色;第五种人怀有比较有限的愿望,睡觉时梦想怎样才能同御前侍从武官并肩散散步,在朋友、熟人甚至陌生人面前炫耀炫耀;第六种人天生就有这样的一只手,它有神奇的欲望,想在一张方块

“好,我来告诉您的车夫。”于是马尼洛夫以同样的殷勤对车夫详细地讲了一讲,甚至有一次还称他为您。

两个朋友热烈亲吻,马尼洛夫随即领着自己的客人进屋。虽然他们走过门廊、前厅和餐厅的这段时间略嫌短促,我还是想试试看,能否利用这点儿时间就这家的主人说点儿什么。不过作者应当承认,这件事很难。描写性格鲜明的人物要容易得多:只要用浓墨重彩在画布上任意挥洒,目光逼人的黑眼睛、浓重的双眉、一道横贯前额的褶子、一件披在肩上的黑色或火红的斗篷,于是一幅肖像就完成了;可是像眼前这样的先生,世上有很多,看上去都很相似,仔细一看,却又会发现很多极难捉摸的特点——要给这些先生画像可就千难万难。这时必须高度紧张地集中注意力,才能让所有那些细微的、几乎难以觉察的特点显现出来,总之,得运用训练有素的目光非常深入地探索才行。

马车夫听说要过两条岔道,到第三条岔道拐弯,就说:“我们能找到,老爷。”于是乞乞科夫上车走了,主人夫妇久久地踮着脚尖,鞠着躬,挥动着手绢相送。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在乞乞科夫从小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叫道。“您总算想到我们啦!”

马尼洛夫在台阶上站了许久,目送着远去的小马车,直到小马车已经不见踪影,他还站在那里抽着烟斗。最后他走进居室,在椅子上坐下,陷入了沉思,他由于给了客人一个小小的快乐而由衷地感到高兴。后来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其他方面,最后天知道他竟想到哪里去了。他想到友好相处的平安快乐,想到要是能和朋友一起住在一条河流的岸边该有多好,然后他想到要在这条河上架起一座桥,再造一幢宏大的府第,它有那么高的望楼,站在那里甚至能望得见莫斯科,傍晚就在那儿,在露天里喝茶,谈论一些愉快的话题。——然后他和乞乞科夫一起乘着漂亮的轿式马车去出席社交活动,并以他们的魅力倾倒所有的人,好像皇帝在知道了他们的友谊之后,还把他们晋升为将军,接下来天知道他还想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无论如何搞不清楚了。乞乞科夫的那个奇怪的请求突然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想起这件事,他的脑子就似乎特别不好使:不论他怎样翻来覆去地想,却总是想不出一个名堂来,于是一个劲儿地坐在那里抽他的烟斗,直到吃晚饭的时候。

于是他们去找马尼洛夫卡。车子走了两俄里,迎面是拐向村道的弯路,可是,似乎又走了两俄里、三俄里、四俄里,还是看不到两层楼的砖房。这时乞乞科夫才想了起来,如果有朋友邀请你到十五俄里外他的村子里去,那么这就意味着有整整三十俄里的路程。马尼洛夫卡村由于地处偏僻,来访的人不多。老爷的住宅是在一片四面临风的高地上;在它所处的斜坡上覆盖着经过修剪的草皮。有两三个英国式花坛散处其间,花坛里栽着紫丁香和黄色的金合欢;有些地方五六棵白桦挨在一起,高举着稀疏的枝条,上面长着小小的叶子。在两个白桦树丛下面有座凉亭,微弯的绿色拱顶,天蓝色的木柱,还有题词:“幽思堂。”往下是飘着绿色浮萍的池塘,不过,这在俄国地主的英式花园里并不罕见。在这座高冈脚下以及一部分斜坡上,处处是暗沉沉的用原木搭建的灰色农舍,我们的主人公不知为什么立即数起了农舍来,一共有二百来家;其间哪里也见不到一棵活着的小树,或一点儿绿色;触目尽是原木。使这景象平添生气的是两个农家女,她俩风姿如画地提起衣裙,掖在腰的周围,在水深及膝的池塘里缓缓前行,拖着一张破渔网的两根木柄,有两只虾被缠在网里,一条倒霉的斜齿鳊在网里闪着鳞光;她俩似乎发生了口角,为了什么事儿在争吵。一旁稍远处,呈现着一座松林的一片单调的暗青色。连天气也来凑趣儿:说晴不晴,说阴不阴,而是一种淡灰色,只有警备队的旧军服才是这种颜色。不过这是一支待人和气的部队,只是每逢星期天有一部分人就喝得醉醺醺的。为了使画面完整,倒也不曾少了一只公鸡,这个预报天气变化的使者,尽管由于一些追逐异性的事儿被别的公鸡啄得头破血流,却在引颈而啼,甚至还扇扇翅膀,两个翅膀已经被撕扯得像两片旧蒲席了。驶近院落的时候,乞乞科夫看到主人亲自站在台阶上,穿一件绿色呢子常礼服,一只手搭在前额上,好像一把遮阳的小伞,以便更仔细地看清驶来的马车。随着小马车离台阶越来越近,他的眼神越来越愉快,笑容也越来越开朗。

[1] 意为不是城里的绅士,也不是乡下的农夫。

“往右,”庄稼人说道。“这是一条去马尼洛夫卡的路;什么扎马尼洛夫卡是没有的。它是这么个叫法,就是说,它叫马尼洛夫卡,而扎马尼洛夫卡这里根本就没有。就在一个山冈上,你能看到一栋两层楼的砖房,那是老爷的住宅,就是说老爷本人就住在那里。这就是你要找的马尼洛夫卡,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扎马尼洛夫卡,也不曾有过哇。”

[2] 创办于1812年的一种综合性刊物,自1820年起渐趋反动。

“往右吗?”马车夫又问了一句。

[3] 古希腊一位统帅名叫忒米斯托克留斯(约公元前525—前460),在俄国这样的名字叫费米斯托克利。

“是马尼洛夫卡啊!你们再走一俄里,那就到了,就是说,要笔直朝右拐。”

[4] 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赫剌克勒斯,一说其本名为阿尔喀得斯。

“哦,对,马尼洛夫卡。”

[5] 18至19世纪沙皇俄国为征收赋税而进行男丁普查时编制纳税人口花名册,这里所谓的纳税人口主要是农民,他们必须交纳人头税,并有服兵役的义务。在提交纳税人口花名册之后死去的人口仍然在籍,交纳人头税的义务不变,直至七至十年后再次普查时予以撤销。

子,于是小马车在石头上跳跳蹦蹦地走了。远处看得见漆着条纹的拦路杆了,这多少让人感到欣慰,因为这条马路像其他任何一种苦难一样,不久也要到头了;脑袋又在车厢上结结实实地磕碰了几下以后,乞乞科夫终于驶上了柔软的土路。城市刚刚退到背后,大路两旁便出现了连绵不断的荒凉、丑陋的情景:荒丘、云杉、稀疏矮小的幼松林、老松树的被烧焦的树干、野生的帚石南以及诸如此类杂七杂八的东西。时而碰见排成一线的乡村,房屋就像久经风雨的劈柴垛儿,盖着灰不溜秋的屋顶,屋顶下面有装饰性的木雕,仿佛挂着绣有花纹的布巾。几个穿着羊皮袄的庄稼汉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习惯地打着哈欠。脸蛋胖胖的束胸的农妇们在木屋的上层凭窗张望;在下层的窗口,有一头小牛犊向窗外瞅着,或者有一口猪偶尔把它的脑袋伸出窗外。总之,是人们熟悉的一幅乡村风光。走了十五俄里以后,他想了起来,照马尼洛夫的说法,他的村子应当就在这儿,可是十六俄里也过了,还是看不见一个村子,要不是迎面来了两个庄稼人,他们未必能顺利到达目的地。听见有人问,扎马尼洛夫卡村还远不远,两个庄稼人摘下帽子,其中一个比较聪明、留山羊胡子的回答道:“兴许是马尼洛夫卡,不是扎马尼洛夫卡吧?”

[6] 马尼洛娃的名字伊丽莎白的小名。

这位客人在城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星期,到处参加晚会和宴会,正像俗话所说,日子过得好开心。最后他决定把拜访转向郊区,见一见地主马尼洛夫和索巴凯维奇,这是他答应过人家的。也许他这样做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一桩更合他心意的大事……不过关于这一点,读者渐渐地自会明白,只要有耐心读完您面前的这个故事,故事很长,以后随着逐渐接近事情的收场,故事将更广泛、在更广阔的空间展开。他吩咐车夫谢利凡次日清晨套上那辆有名的小马车;吩咐彼得鲁什卡留在客栈照看房间和箱子。读者不妨来认识一下我们主人公的这两个家仆。当然,他们并不那么值得注意,而是所谓二流甚至三流的人物,这部史诗的进展和关节并不在于他们,只是有时涉及他们而轻轻带过,——可是,作者就爱面面俱到,处处认真,在这一点上,尽管身为俄罗斯人,却喜欢像德国人那样一丝不苟。何况这也占用不了很多时间和篇幅,因为只要对读者已经知道的情况略作补充即可,读者知道,彼得鲁什卡穿的是老爷穿过的略嫌肥大的棕色常礼服,像这种身份的人常有的那样,长着一只大鼻子和两片厚嘴唇。他生性沉默寡言,不爱多说话;甚至有一种对教育的高尚追求,就是说,他很爱读书,书本的内容倒并不让他操心,因为他毫不在意,是心爱的英雄传奇也好,是一本识字课本或祈祷书也好;他不论读什么,都同样地专心致志;即便塞一本化学书给他,他也照读不误。他喜欢的不是所读的内容,而是阅读本身,换句话说,是阅读本身的那个过程,瞧,字母总是能凑成个词儿,有时鬼才知道这词儿是啥意思。他往往是在前厅里躺在床垫上阅读,这样一来,床垫被压得实了,薄了,就像一张薄饼。除了爱好阅读,他还有两个习惯,成了他的另外两个特点:睡觉不脱衣服,就穿着那件常礼服,而且总是带有一股异味,那是他自己身体的气味,微微弥漫在居室里,因而只要他在哪里安下床铺,即便是安在一间从未有人住过的屋子里,再把大衣和什物拖进去,就会让人觉得,这间屋子已经有人住上了十年。乞乞科夫虽然是个很挑剔的人,在某些情况下甚至爱吹毛求疵,可是清晨他那敏感的鼻子闻到这股气息时,也只是皱皱眉,晃晃脑袋说:“你呀,老弟,鬼知道你是出汗了还是怎么的。你去洗把澡吧。”彼得鲁什卡听了,什么话也不说,马上就卖力地去找个活儿干,或者拿把刷子走到老爷挂着的燕尾服跟前去,或是干脆把什么东西拾掇一下。他沉默时在想什么呢,也许他暗自在说:“你可真行,一句话说上四十遍你也不嫌腻味,”——天知道,一个农奴制下的家仆在老爷训斥他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你是很难了解的。关于彼得鲁什卡,初步能谈的就是这些了。马车夫谢利凡就是完全不同的人了……不过,作者很不好意思,让下等人占了读者这么多时间,因为凭经验知道,他们是不愿意理会下层民众的。俄国人就是这样,他们有强烈的欲望,要结识哪怕比自己仅仅官高一等的人,并引以自傲,而与一位伯爵或亲王的点头之交,对他们来说,也胜过任何亲密的友情。作者甚至为自己的主人公担心,因为他只是一个六等文官。七等文官也许愿意同他结交,可是,那些快要熬到将军级别的人,天知道,他们甚至会向他投以轻蔑的目光,就像一个人对待所有卑躬屈节,匍匐在他脚下的人那样,或许还更糟,他们会扬长而去,不予理睬,这对作者来说是非常糟糕的。可是不论这两种情况多么叫人伤心,还是得回过头来讲讲我们的这位主人公。总之,他在头天晚上作了必要的吩咐,第二天一早就醒了,洗了脸,用湿海绵从脚到头擦了擦身,只有星期天他才会这样擦身,而那天恰好是星期天,他剃了胡子,把面颊刮得就像真正的天鹅绒一样光滑发亮,穿上越橘色带花点的燕尾服,外罩熊皮大氅,由旅馆伙计时左时右地搀扶着走下楼梯,坐上小马车。车轮辘辘地出了大门,驶上街道。一位过路的神父有礼貌地摘下了帽子,几个穿着肮脏衬衫的小顽童伸着手说道:“老爷,可怜可怜孤儿吧!”马车夫看到有一个小顽童很想站上踏脚板,就抽了他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