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乞科夫张口想指出,可米赫耶夫早就不在人世啦;可是索巴凯维奇,像俗话说的,正讲到劲头上,机灵劲儿和口才都来了:
“您怎么这样小气呢?”索巴凯维奇说道,“说真的,不贵!别的混蛋会欺骗您,卖给您一些废物,而不是农奴;我的就像果实饱满的核桃,个个都是精选出来的:即便不是工匠,也是个健壮的庄稼汉。您仔细看看:比如说这个车匠米赫耶夫吧!他别的马车都不造,要造就造弹簧座马车,那可不是莫斯科的活儿,只能用上一个钟头,不结实嘛,他还亲自包车皮,亲自上油漆!”
“而普罗布卡·斯捷潘,那个木匠呢?我敢拿脑袋打赌,您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一个庄稼汉了。他那浑身的力气呀!要是他在近卫军里服役,天知道他会得到什么奖赏,身高三俄尺一寸[6]!”
“我办不到,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请相信我的良心,我办不到啊: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乞乞科夫说,不过还是又加了半卢布。
乞乞科夫又想指出,普罗布卡也不在人世了;可是索巴凯维奇显然欲罢不能;他的话滔滔不绝,只得听下去:
“您真不害臊,说了这么个数目!您是在拼命压价呀,报个实价吧!”
“石匠米卢什金!不管在什么屋子里,他都能砌炉子。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鞋匠:一锥子扎下去,就是一双靴子,穿上靴子,只有道谢的分儿,简直想为他干上一杯!还有叶列梅·索罗科普廖兴!这个庄稼汉顶得上所有的人,他在莫斯科做生意,光是代役租就按期交来五百卢布。瞧,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这可不是什么普柳什金能卖给您的呀。”
“可是请问:为什么您要说是花名册上的农奴呢,要知道,这些农奴早就死了,只剩下触摸不到的空名儿。不过为了不再多费口舌,倘若要一个半卢布,行,我付,再多我就不能接受了。”
“可是请问,”乞乞科夫终于说道,惊讶于他的话滔滔不绝,没完没了,“为什么您要列举他们的优点呢?要知道,这些优点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这都是一些死人嘛。俗话说,死尸撑篱笆,不管用。”
“那您是以为,您能找到一个傻瓜,愿意按二十戈比的价格,把花名册上的农奴卖给您。”
“是呀,当然,他们已经死了,”索巴凯维奇说道,仿佛醒悟过来,想起他们确实已是死人了,接着却说,“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所谓活的又如何呢?都是些怎样的人呢?一群苍蝇,而不是人。”
“不过您得同意:这也并不是人哪。”
“但他们毕竟还活着,而这些只是虚无而已。”
“我卖的可不是破鞋啊。”
“不,不,不是虚无!我要向您证明,当初米赫耶夫是怎样的人:他是那么一架庞大的机器,连这间屋子都进不来,不,这不是虚无!而他的两个肩膀的力气,连马也比不上;我倒想知道,您在哪里能找到这样的虚无!”最后这句话,他已经在对挂在墙上的巴格拉季昂和柯洛柯特罗尼斯的画像说了。这是常有的情形,交谈的一方不知为什么不是对与话题有关的那个人谈话,而是突然转向偶尔在场,甚至完全陌生的第三者,明知他既不会提出答复、意见,也不会表示赞同,可是却那么专注地望着他,仿佛在求他当个仲裁者;而这个陌生人最初不免有点儿困惑,不知道该对他不曾与闻的事情作出什么回答好呢,还是为了保持应有的礼貌而默默地站着,然后扬长而去。
“在我看来,这就行啦,我认为不能再多了。”
“不行,超过两卢布,我就不能买了,”乞乞科夫说道。
“您说到哪儿去了——八十戈比!”
“这样吧,为了不让您抱怨,说我要价太高,一点儿不肯让步,就算七十五卢布一个吧,不过要纸币,真的,我完全是看在交情的分上!”
“我的价?我们一定是出了什么错,彼此之间有了误解,忘了我们在谈的是什么东西。至于我这方面,平心而论,一个农奴八十戈比,这就是最高价了!”
“他究竟是怎么了,”乞乞科夫暗自想道,“把我当傻瓜,还是怎么,”于是接着说道:“我真奇怪,我们是在演戏呢,还是在故弄玄虚,否则我就无法解释了……您哪,看来是一位很聪明的人,有广泛的知识。要知道,这种东西简直是,哎呀。它值什么?有谁要?”
“怎么,难道您嫌贵?”索巴凯维奇说,然后又补了一句:“那您到底想开个什么价呢?”
“您瞧,您不是在买吗,可见是有人要的。”
“一百!”乞乞科夫叫道,张着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不知道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索巴凯维奇的舌头太沉,转动不灵,把一个字眼错说成了另一个字眼。
这时乞乞科夫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想谈谈个人和家庭的某些情况,可是索巴凯维奇说得很干脆:
“我决不向您多要,一百卢布一个吧!”索巴凯维奇说。
“我不需要知道您的私人情况,对于您的私事,我不想介入。您需要农奴,我卖给您,您不买,是要后悔的。”
“见鬼,”乞乞科夫暗自想道:“我还没有提呢,这个家伙倒先说要卖了!”于是说道:“那比方说,什么价呢,不过,当然啦,这种东西……要谈价钱简直是很奇怪的……”
“两卢布,”乞乞科夫说道。
“行哪,我愿意卖掉,”索巴凯维奇说道,他已经略微抬起头来,猜想到买主在这方面一定是有利可图。
“哎呀,真是,像俗话说的,老狗啃骨头,咬住不放;您说两卢布,就再也不肯松口了。您讲个实价吧!”
“既然有,那么您,无疑……是很乐意摆脱这种累赘的吧?”
“哼,见他的鬼,”乞乞科夫暗自想道,“我给他加半卢布吧,狗东西,让他买药吃!”“好吧,加半卢布。”
“有,怎会没有呢……”索巴凯维奇说道。
“嗯,好吧,我也给您报个最后的价:五十卢布!真的,我亏了,少于这个数,您在哪里也买不到这么出色的人了!”
“是呀,”乞乞科夫回答,又用比较婉转的措辞补了一句:“我需要不存在的农奴。”
“好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乞乞科夫暗自嘀咕,接着有点儿恼怒地说道:“这究竟是怎么了……倒好像真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在别的地方白拿都行。人家还巴不得出让,只求快点儿摆脱掉。只有傻瓜才要把他们留在自己的名下,替他们缴人头税!”
“您需要死农奴?”索巴凯维奇很平淡地问道,没有丝毫的惊讶,就像是在谈家常。
“但是您知道吗,做这种买卖,咱俩说句体己话,并不总是被允许的啊,要是我或者别人讲了出去,这个人再要签订合同,或搞什么有利可图的信贷,就毫无信誉可言了。”
“怎么样?……”乞乞科夫说道,不无激动地期待着答复。
“他话中带刺呢,这个混蛋!”乞乞科夫想道,于是马上以极其镇静的态度说道:“不管您怎么讲,我买农奴并不是如您所想,有什么用处,不过是我自己有这么个爱好。两个半卢布您不愿卖,那么,再见!”
索巴凯维奇像先前一样,仍然低头听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的流露。仿佛这是一具全无灵魂的躯壳,或者他虽有灵魂,然而不在它应该在的地方,而是像俄罗斯童话中的那个长生不老的守财奴,灵魂深藏在遥远的某处,而且裹着一层厚厚的硬壳,以致灵魂深处不论有什么在翻腾,却根本不会引起表面上的一丁点儿震颤。
“拗不过他,很难对付啊!”索巴凯维奇想道。“好吧,上帝保佑您,三十卢布一个,您就拿去!”
乞乞科夫不知为什么绕着弯子谈了起来,他概括地谈到整个俄国,大大地赞扬了一番它的辽阔疆域,说古罗马帝国也没有这么大,外国人理所当然地感到惊讶……索巴凯维奇仍然低头听着。他又说,这个国家的荣耀是无与伦比的,按照国家的现行规定,纳税人口花名册上的农奴,即便已经结束了生涯,在呈交新的花名册之前还是要和活着的农奴一样挂着名儿,这样就可以免掉许多繁琐而徒劳无益的查询、核对工作,不至于把本来就相当复杂的国家机构搞得更加复杂……索巴凯维奇仍然低头听着——他又说,不过,这个措施虽然十分正确,却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很多农奴主的负担,使他们不得不缴纳人头税,仿佛那些农奴还活着似的,而他本人出于对索巴凯维奇的尊敬,甚至愿意部分地承担起这种确实沉重的义务。在涉及主要问题时,乞乞科夫措辞非常谨慎:他决不说死去的农奴,只说不存在的农奴。
“不,我看出来了,您是不想卖,再见!”
索巴凯维奇微微低下脑袋,准备听一听,究竟是一件什么小事。
“等一等,等一等!”索巴凯维奇说,拉着他的手往客厅里去。“请进,我有话要对您说。”
主妇已经想叫人把羽毛褥子和枕头送来,不过主人说道:“不必了,我们就坐在圈椅里休息,”于是主妇走了。
“何必麻烦呢,我该说的都说了。”
“我们待会儿再吃!”索巴凯维奇说道。“现在你到自己的房间去吧,我和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脱了燕尾服,稍微休息一下!”
“等一等,等一等!”索巴凯维奇说道,拉着他的手不放,还踩了他的脚,因为我们的主人公忘了防备,因而受到了惩罚,他咝咝地叫着,用一条腿跳了起来。
“这儿还有蜜饯呢!”主妇拿着一个小碟子回来了,“是蜜煮萝卜!”
“请原谅!我好像是碰着您了。请坐到这里来!请!”他把客人让到了圈椅里,这时他居然表现得有几分灵巧,就像一头熊,已经受过调教,会打滚,会随着人的发问耍把戏了,比方说:做做看,米沙,婆娘们怎样洗澡?或者:米沙,小孩子怎样偷豌豆?
“我有一件小事想同您谈谈。”
“真的,我在白白浪费时间,我还要赶路呢。”
在羊肋之后上的是乳渣饼,其中每一个都比碟子大得多,然后是小牛犊一般高的火鸡,肚子里填满了形形色色的食品:蛋啦,米饭啦,肝啦,还有的不知是什么,全都塞成一团。午餐这才齐了;可是大家起身离桌时,乞乞科夫觉得自己重了整整一普特。他们来到客厅,那里已经摆了一碟子蜜饯,既不像梨子、李子,也不像其他浆果,不过宾主都没有去碰它。主妇出去了,要在别的几个碟子里也放上蜜饯。趁她不在,乞乞科夫转身对着索巴凯维奇,他躺在圈椅里,在这样饱餐一顿之后只顾喘气,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一边在胸前画十字,时而用手掩着嘴。乞乞科夫对他这样说道:
“您稍坐片刻,现在我要对您说一句您爱听的话。”这时索巴凯维奇坐得更近了些,附耳低语,仿佛在讲什么机密:“一个角行吗?”
“不,我这样打听,不是要见什么人,只是因为对各地的风光有兴趣,”乞乞科夫这样回答道。
“您是说二十五卢布?不,不,不,一个角的四分之一也不行,我是一个戈比也不加了。”
“我甚至劝您不要打听去见这个狗东西的路!”索巴凯维奇说道。“就是去一个低级下流的地方,也比找他强。”
索巴凯维奇不吱声了。乞乞科夫也不吱声。两人沉默了有一两分钟。长着鹰钩鼻子的巴格拉季昂非常专注地看着这场交易。
“五俄里!”乞乞科夫叫道,甚至感到有点儿心跳。“出了府上的大门,该往左拐,还是往右拐?”
“您最后的价格究竟是多少?”索巴凯维奇终于说道。
“五俄里。”
“两个半卢布”。
“竟像苍蝇一样!那请问,他住的地方离您有多远?”
“真的,您把人看得跟闷萝卜一样贱。哪怕就给三卢布吧!”
“像苍蝇一样,一批一批地死掉。”
“不行。”
“当真!”乞乞科夫同情地接话道,“您是说,他的人真的在大批地死去?”
“好吧,对您毫无办法,就这样!亏了,可我就是这么个狗脾气:总是想让别人满意。我想,还得办个手续呢,这样才合规矩。”
“是个混蛋,”索巴凯维奇回答道。“这么个吝啬鬼,简直难以想象。牢里带足枷的囚犯也比他过得好:他把所有的人都活活饿死了。”
“那当然。”
“这个普柳什金是什么人?”乞乞科夫问道。
“就是呀,还得到城里去一趟。”
“我不是那样,”索巴凯维奇说,一面用餐巾擦着手:“我不像什么普柳什金那样,他有八百名农奴,吃的、住的还不如我的羊倌!”
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两人决定第二天就进城签约。乞乞科夫要一份农奴的名单。索巴凯维奇欣然同意,立即走到写字台前,亲笔记下所有的农奴,不仅写上姓名,而且还注明他们的值得赞美的品质。
“是呀,”乞乞科夫在想,“这家伙真能吃。”
乞乞科夫由于觉得无聊,就在背后细细打量他那庞大的身躯。他看着他的宽阔的背,就像矮壮的维亚特卡种马,那两条腿宛如人行道上的铁墩子,不禁在心里叹道:“你是得天独厚啊!正像人们说的,模样儿不俏,生得壮实!……你是生来就这么像头熊呢,还是离群索居的生活、耕耘播种的操劳、与庄稼汉的交往使你变成熊,并且成了个所谓的吝啬鬼呢?啊,不:我想,即使让你受到时髦的教育,给你施展的机会,即使你身居彼得堡,而不是僻处荒村,你依然会是这么个人。全部区别仅仅在于,现在你把半边羊肋和米饭津津有味地一扫而光,还吃了盘子大的乳渣饼,而在彼得堡你只吃点儿肉饼子和蘑菇。现在在你手下的是庄稼汉,你和他们和睦相处,当然,也不会亏待他们,因为他们是你的人,亏待他们对你自己不利;如果在莫斯科,你手下的就都是官员了,他们可不是你的农奴,于是你会不时地虐待他们,或者贪污公款,盗窃国库!不,谁要是拳头[7],就再也伸不开巴掌了!如果硬是掰开拳头的一根或两根手指,结果会更糟。如果他对某一门科学略知皮毛,将来一旦爬上比较显要的位置,就一定会向一切有真才实学的人炫耀。而且还会说:‘让我来露一手!’于是想出那么英明的决定,许多人就不得不倒霉……唉,如果人人都是拳头,那怎么得了啊!……”
“行啦,我的宝贝,”索巴凯维奇说道:“又不是我这么干,不过我要直说,那些叫人恶心的东西我是不吃的。给我一只哪怕拌了白糖的青蛙,我也决不入口,我也不要牡蛎:我知道牡蛎像个什么玩意。您吃羊肉,”他对乞乞科夫继续说道,“这是羊肋配米饭!这可不是在那些老爷们的厨房里,用菜市场上放了四五天的羊肉做的浇汁肉丁!那都是德国医生和法国医生异想天开,就为这我但愿把他们一个个吊死!他们竟想出什么饮食疗法、饥饿疗法!凭他们那种德国人的单薄体质,就以为俄罗斯人的肠胃受得了这种疗法!不,这是不对的,都是异想天开,都是……”这时索巴凯维奇甚至悻悻然摇了摇头。“他们高谈文明,文明,而这种文明——唉!我倒想用另一个字眼,只是在餐桌上说起真情来不雅。我不是那样。我要吃猪肉,就把一头整猪搬上餐桌;要吃羊肉,就拖一只整羊来,鹅嘛,就是整鹅!我宁愿只吃两道菜,但想吃多少,就吃个够。”索巴凯维奇说到做到:他把半边羊肋翻到自己的盘子里,吃得精光,啃着,吮着,连一根小骨头也不放过。
“名单写好了,”索巴凯维奇转身说道。
“你在餐桌上老讲这些!”索巴凯维奇的夫人又提抗议了。
“写好了?请拿过来!”他把名单浏览了一下,不禁对名单的详尽、准确感到惊讶:不仅详细地写明了手艺、职务、年龄和家庭状况,而且还在空白处特别注明品行如何,是否酗酒,总之,叫人看了不能不赞赏。
“怎么呢,宝贝,他们这么干,可不是我的错,他们所有的人都是这么干的。无论什么废物,不客气地说,我们的阿库利卡会丢进泔脚桶的那些东西,他们都拿去熬汤!是的,熬汤!都往汤里一扔!”
“现在请付定金吧!”索巴凯维奇说道。
“哎呀!你说这些多叫人恶心,”索巴凯维奇的夫人说道。
“干吗要定金呢?到了城里,我给您一次付清就是。”
“那是您觉得如此罢了,而我知道,他们在菜市上买的是什么。那个向法国人学过手艺的混蛋厨师买一只猫,剥了皮,就充作兔子端上餐桌。”
“您知道,这是个手续,”索巴凯维奇反驳道。
“怎么做的,我就不知道了,关于这一点我无话可说,不过猪肉饼和炖鱼都好吃极了。”
“怎么办呢,我身上没带钱。啊,这里有十卢布。”
“可您知不知道,那些菜是用什么做的?要是知道,您就吃不下去了。”
“那怎么行!至少得给我五十卢布!”
“不过省长家里的菜还是不错的,”乞乞科夫说道。
乞乞科夫本想推托,说没钱;可是索巴凯维奇说他有钱,而且说得非常肯定,他只好又拿出一张纸币,说道:
“宝贝,今天的汤很好!”索巴凯维奇说道,他喝了一口汤,从盘子里给自己切下一大块什锦肚子,这是一道配汤的名菜,是填满了荞麦饭、羊脑和羊脚的整只羊肚。“这样的什锦肚子,”他对乞乞科夫接着说道:“您在城里哪儿也吃不到,在那里鬼知道给您上的是什么菜!”
“好吧,再给您十五,总共是二十五。不过您得给我开一张收据。”
“请!”索巴凯维奇说道。然后宾主二人走近放着冷盘的桌子,干了一杯伏特加,像在辽阔的俄罗斯城乡各处一样,吃了点儿腌制食品和开胃的佳肴下酒,然后一起向餐厅缓缓走去;主妇像一只从容不迫的鹅,跑在头里。小小的餐桌已经铺设停当,摆着四副餐具。不久一位妇女在第四个位子上就座,很难说得准她是什么人,是妇人还是姑娘,是亲戚、管家或仅仅是寄人篱下;不知怎么没戴包发帽,她年近三十,裹着一条花头巾。有些人活在世上不像一个独立的人,倒像是附着在一件东西上的斑点或污渍。他们坐在同一个地方,头部的姿势永远不变,你几乎会把他们当做一件家具,以为他们有生以来还不曾张口说出过一句话来呢;可是一旦到了下房或贮藏室,那简直是:嗬—嗬!
“何必要收据呢?”
“行了,宝贝,我们吃饭去吧,”夫人对索巴凯维奇说道。
“您知道,还是开一张好。世事难料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听了对他们的这样一番值得称道,然而略嫌简短的述评之后,乞乞科夫明白,关于其他官员就不必再提了,同时他想起,索巴凯维奇是不喜欢讲任何人好话的。
“也好,您把钱给我!”
“骗子!”索巴凯维奇非常冷漠地说道,“他出卖您,欺骗您,还会同您共进午餐!我把他们全都看透了:都是骗子,全城的人都是。骗子成堆,比比皆是。全都是出卖基督的家伙。这里只有一个正派人:检察长;说句真话,连他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何必担心钱呢?钱就捏在我手里!您一开好收据,我马上就把钱交给您。”
“不,他是和这两个人闹翻了,”乞乞科夫暗自想道。“我来同他谈谈警察局长吧?他俩好像是朋友。”他说:“不过,说到我,坦白地讲,我最喜欢警察局长。他的脾气那么直率、开朗;脸上流露出一种心地忠厚的神气。”
“倒要请问,我怎么能开收据呢?首先我得看到钱哪。”
“一副强盗的嘴脸!”索巴凯维奇说道。“只要给他一把刀,再把他放到大路上去,他就会杀人,为了一个戈比而杀人!他,还有那个副省长,都是无恶不作的土皇帝。”
乞乞科夫把钞票放下来,给索巴凯维奇看,索巴凯维奇走到桌边,用左手的手指压着钞票,右手在一张纸上写道:“兹因出售注册农奴,如数收到买主定金本国纸币二十五卢布整。”他写好收据,又把钞票检查了一遍。
“可是请允许我指出:他的举止完全不是那样的呀;恰恰相反,不如说他是那么温文尔雅,”这时他甚至举出省长亲手所绣的钱包作为佐证,并且赞扬他脸上柔和亲切的表情。
“这张纸币旧了!”他拿了一张迎着亮光照着,说道,“撕破了一点儿,不过朋友之间也就不计较啦。”
“什么,省长是强盗?”乞乞科夫说道,他怎么也不明白,省长怎么会成了强盗。“说实话,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接着说道。
“守财奴,守财奴!”乞乞科夫暗自想道,“并且还是个老狐狸!”
“世界上的头号强盗!”
“女的您要不要呢?”
“是呀,不是吗?”
“不要,谢谢。”
“省长是非常出色的人?”
“我是不会多要钱的。为了交情,一卢布一个。”
乞乞科夫听了这个相当严厉的评语,有点儿尴尬,不过,他恢复了常态以后接着说道:“当然啦,人人都难免有缺点,不过省长嘛,倒是一位非常出色的人!”
“不,女的我不要。”
“哦,这也许只是您的错觉:他像个共济会[5]会员,还是世上还不曾有过的大傻瓜。”
“哦,既然不要,那就不必谈了。口味是勉强不来的,俗话说得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厅长呀。”
“我还有件事求您,这笔交易就咱俩知道,”乞乞科夫在分手时说道。
“谁?”索巴凯维奇瞅着火炉的一角说道。
“那是自然。第三者不必来掺和;好友之间所发生的事,应当长留在彼此的友谊之中。再见!感谢您来看我;请以后也别忘了:有空来吃饭,来玩。说不定还会有什么事,能彼此效力。”
“啊,他是个极好的人!”
“得了吧,不敢领教!”乞乞科夫暗自想道,这时他正要坐上小马车。“一个死农奴敲了我两个半卢布!”
“是的,那时我不在厅长那里,”索巴凯维奇回答道。
他对索巴凯维奇的行为很不满意。不管怎么说,毕竟是熟人嘛,在省长和警察局长家里都曾见过,可他的行为完全像个陌路人,垃圾也要钱!小马车驶出院子以后,他回头张望了一下,只见索巴凯维奇还站在台阶上,似乎在出神地望着,想知道客人要往哪里去。
“我们在民政厅长伊凡·格里戈里耶维奇家里还提到过您呢,”乞乞科夫看到谁也不想首先讲话,终于说道,“那是在上星期四。大家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很愉快的时光。”
“坏蛋,到现在还站在那里!”他咬牙说道,吩咐谢利凡拐弯朝农民的小木屋那边驶去,要让主人从宅子那里看不到马车。他要去见普柳什金,照索巴凯维奇的说法,这个人的农民像苍蝇一样成批死去,可是他不愿让索巴凯维奇知道。等小马车已经到了村头,他才把一个偶然遇到的庄稼汉叫到跟前,这个人在路上拾了一根好粗的原木,扛在肩上,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要把它扛回自己的小木屋。
大家都保持沉默,几乎有五分钟之久;只听乌鸫啄食笼底的谷粒,鸟喙碰击在木笼上发出的笃笃声。乞乞科夫又一次环顾室内,其中的一切都极其结实、笨拙,而且都与家主本人有着某种奇特的相似之处:客厅的一角放着一张矮墩墩的胡桃木写字台,四条腿怪异极了,那模样十足就像一头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圈椅都有极笨重而令人心烦的特点,总之,每样东西,每把椅子仿佛都在说:我也是索巴凯维奇!或者:我也很像索巴凯维奇呀!
“喂,大胡子!从这儿到普柳什金那里该怎么走啊?不过,不能经过主人的宅子。”
乞乞科夫又抬起眼睛,于是又看到了有一双粗腿、满脸胡子的卡纳里斯、博别丽娜和笼子里的乌鸫。
庄稼汉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费奥杜利娅·伊凡诺夫娜请他坐下,也是说:“请!”同时,她像扮演女王的演员那样把头摆了一下。然后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来,披上美利奴羊毛围巾,她的眼睛、眉毛、鼻子就纹丝不动了。
“怎么,你不知道?”
“宝贝,我来给你介绍,”索巴凯维奇接着说道:“这位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在省长和邮政局长家里,我有幸与他结识。”
“是的,老爷,不知道。”
乞乞科夫上前亲吻费奥杜利娅·伊凡诺夫娜的手,她差点儿把手杵进了他的嘴里,这样他才有机会注意到,她的手是用腌黄瓜的盐水洗过的。
“你呀!都白发苍苍了!守财奴普柳什金你不知道?那个克扣下人口粮的?”
“这是我的费奥杜利娅·伊凡诺夫娜!”索巴凯维奇说道。
“哦!那个打补丁的!打补丁的!”庄稼汉叫道。本来他在“打补丁的”这个词后面还添了一个字眼,这个字眼非常精彩,但在上流社会的交谈中是不用的,所以我们也就放过不提了。不过,可以猜想,这个字眼是非常贴切的,因为尽管庄稼汉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他们的车子也往前走了很远,可是乞乞科夫还是坐在小马车里窃笑不已。俄罗斯人民的话语有极强的表现力!要是他们赏个字眼给谁,那么这个字眼就会传遍他的家族和后辈,不管他进入官场,还是退休在家,即便去了彼得堡,跑到天涯海角,他也无法摆脱这个字眼了。以后不论你怎样费尽心机,怎样企图美化自己的绰号,哪怕花钱雇用帮闲文人,吹嘘它是渊源于古代公侯世家,也终归徒劳:因为绰号用它那张乌鸦嘴呱呱地声张自己的存在,并且明白无误地道明了它是哪儿来的鸟。一语中的的话,和白纸黑字写下的完全一样,是连斧子也砍不掉的。而俄罗斯腹地的语言是何等准确、何等锋利啊,那里既没有德意志、芬兰民族,也没有任何其他民族,有的只是土生土长的天生才气,生动活泼的俄罗斯智慧,他们的话语不用搜索枯肠,无需像孵小鸡似的冥思苦索,而是脱口而出,就像给了你一本一辈子随身携带的护照,而且以后再也不必补充说明你的鼻子、嘴唇如何如何,因为就那么轻轻一笔,已经把你从头到脚勾勒得惟妙惟肖!
走进客厅以后,索巴凯维奇指指圈椅,又说道:“请!”落座的时候,乞乞科夫看了看墙壁和挂在墙上的画。画上的都是英雄人物,都是希腊将领的全身版画像:马夫罗科扎托斯,他穿着红裤子和军服,鼻子上架着眼镜,还有柯洛柯特罗尼斯、米阿乌利、卡纳里斯[2]。所有这些英雄都长着那么粗壮的大腿和见所未见的密密匝匝的胡子,叫人看了不寒而栗。在这些健壮的希腊人中间,不知为什么竟会有巴格拉季昂[3],干瘪、消瘦,下面是小小的旗帜与几门火炮,配着一副极窄小的画框。然后又是希腊女英雄博别丽娜[4],她的一条腿竟比如今客厅里济济一堂的花花公子们的腰还粗。主人自己是个健康而强壮的人,因而他似乎也要以健康而强壮的人来点缀他的房间。在博别丽娜旁边,紧靠窗口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一只带白点的乌鸫向外张望着,那模样也很像索巴凯维奇。宾主二人沉默了还不到两分钟,客厅的门就开了,主妇走了进来,这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夫人,戴着包发帽,帽子上的缎带是用土制染料染的。她步态庄重,脑袋挺得笔直,好像一柄长把猎刀。
就像在神圣的、笃信宗教的俄罗斯散布着无数有穹顶、十字架的教堂和修道院一样,地球上也有无数色彩缤纷、各具特色的氏族、宗族、民族,聚居、辗转于大地之上。而每个有内在力量的民族都充满了心灵的创造力、鲜明的特点,以及上帝赐予的其他禀赋,都有其独特的语言,而语言在表达任何事物时都部分地反映了该民族自身的特点。不列颠人的语言流露了洞悉人心、深知世情的睿智;法兰西人飘忽的语言仿佛衣着入时的美少年,灵光一闪而风靡一时;德意志人的并非人人都能理解的聪慧而晦涩的语言,独出心裁地表达着奥妙的构想;但没有一种语言像俄罗斯人的准确、锋利的语言,那样泼辣、大胆,那样迸发自内心深处,那样沸腾着,仿佛生命的颤动。
乞乞科夫向索巴凯维奇瞟了一眼,这一回觉得他很像一头中等个儿的熊。使他像到极处的是,他身上的燕尾服完全是熊皮的颜色,袖子太长,裤子太长,两个脚掌迈着斜斜的八字步,而且不断踩别人的脚。脸色是赤红的、灼热的,像五戈比的铜币一样。大家知道,世上有很多这样的人物,大自然在制造他们的时候,没有多费心思,也没有用任何精巧的工具,比如锉刀啦、小钻子啦等等,而是挥臂猛劈,一斧子下去,有了鼻子,再一斧子,有了嘴唇,再用大号钻头挖出一双眼睛,也不刮刮干净,就把他送到人间,说:行啦!索巴凯维奇就有着这样一副极其结实而又草率得出奇的头颅,他总是把头低着,而不肯抬起来,脖子丝毫不能转动,由于转动不灵,他很少望着同他谈话的人,而是瞅着炉子的一角,或瞅着门口。乞乞科夫在他们穿过餐厅时又瞟了他一眼:一头熊!十足的熊!真是像得出奇,连名字也叫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1]。知道他有踩别人的脚的习惯,所以总是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而且总是让他走在前面。主人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他有这个毛病,所以马上就问:“我没有磕碰着您吧?”不过乞乞科夫表示感谢,说还没有呢。
[1] 米哈伊尔的小名是米沙,俄俗把熊称为米沙。
他觉得这个村子相当大;有两片树林,一片是白桦林,一片是松林,仿佛是村子的左右两翼,色泽一浓一淡;当中可以看到一栋木屋,带阁楼,红色的屋顶,深灰色或者不如说灰不溜秋的墙壁,很像我们这儿为军屯和德国移民所造的那种房子。很明显,在造这栋木屋的时候,建筑师曾经常与主人的爱好作斗争。建筑师是书呆子,讲究对称,主人要的是——舒适,显然,就由于这个缘故,他把一面墙壁上所有对称的窗户全都钉死了,只在墙上开了个小洞,想必是为昏暗的贮藏室而开的。三角墙也不是位于房屋的正中,尽管建筑师为此曾费尽心机,因为主人吩咐把边上的一根柱子拆掉,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三根柱子,而不是原定的四根了。围着院子的是坚固而非常厚实的木栅栏。看来,地主为了牢固狠下了一番工夫。盖马厩、谷仓和厨房用的都是可以用上一百年的沉甸甸的粗原木。村子里庄户人家的小木屋也造得令人叫绝:没有刨光的墙壁,没有镌刻的花纹,也没有别的装饰,但一切都做得结实而地道。甚至井圈用的也是结实的橡木,而这种木料是只用来盖磨房和造海船的。总之,他所见到的一切,都稳稳当当,决不晃悠,都是一副牢固而朴拙的样子。在向台阶走去时,他看到几乎同时从一个窗口探出了两张脸:一张是戴着包发帽的女人脸,狭而长,像一条黄瓜;一张是男人的脸,浑圆而阔,像那种叫做葫芦的摩尔达维亚南瓜,在俄国它往往用来制作巴拉莱卡琴,轻巧的两弦巴拉莱卡琴是二十岁青年的点缀和消遣,他好打扮、爱风流,向围着听他轻拨琴弦的脖子雪白、胸脯雪白的姑娘们飞着媚眼,吹着口哨。那两张脸向外张望了一下就不见了。一名穿着带有蓝色立领的灰上衣的侍仆来到台阶上,将乞乞科夫领进门廊,主人自己已经在那里了。他见到客人,简短地说了声:“请!”于是领他走进了内室。
[2] 以上四人均系希腊反抗土耳其统治(19世纪20年代)的民族解放斗争中的著名活动家。
但我们的主人公已是中年,而且生性冷静持重。他也陷入了沉思,也有了他的想法,但是他的思想更值得称道,不是那么不着边际,而且有些地方甚至是合情合理的。“可爱的小妞儿!”他说,他打开鼻烟盒,嗅了嗅鼻烟。“不过,主要的是她好在哪里呢?好在她刚从贵族女子中学毕业,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在她身上丝毫没有所谓的婆娘习气,那是女人身上最惹人厌的东西。她现在就像孩子,一切都很单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时候想笑就笑。她可以任人塑造,可能成为令人赞美的女性,也可能变为很糟糕的妇人,而且一定会变成很糟糕的妇人!只要现在把她交给奶娘和七大姑八大姨去调教。一年之内她就会沾上浑身的婆娘习气,连亲爹也不认得她了。傲慢、拘泥也都是这么来的;她开始按照牢记在心的说教循规蹈矩,开始用尽心机,考虑该同谁讲话,怎么讲,讲多少,该怎样看着某人,时时刻刻担心,别说了多余的话,最后把自己也搞糊涂了,结果是一辈子说假话,简直天知道成了个什么玩意儿!”这时他沉默片刻,又说道:“倒是很想知道,她是谁家的呢?她的父亲是谁,境况如何?是一位有声望的富裕的地主,或不过是一个思想守旧、当初任公职发了财的有钱人?姑且假定,这位姑娘将来有那么二十万卢布的陪嫁,那么她就是非常、非常令人垂涎的一块肥肉了。可以说,这也就足以维系一位上流人物的幸福。”二十万卢布在他的脑海里显得那么诱人,以致他在心里恼恨起自己来,为什么在马车旁一片忙乱的时候,不向前导马骑手或车夫问问清楚,她们究竟是谁。不过,不久出现的索巴凯维奇的村子分散了他的注意,使他的思想转向了经常关注的问题。
[3] 巴格拉季昂(1762—1812),俄国步兵上将,于1812年俄国卫国战争中阵亡。
村子里的庄稼汉们倒是赶上了这个热闹,幸而村子不远。庄稼汉喜欢这种场面,就像德国人喜欢报纸或俱乐部一样,所以在马车旁边很快就聚拢了一大堆人,村子里只留下了老奶奶和小娃娃。挽索解开了;花斑马的长脸上被捅了几下不得不后退;总之,马被分开、牵走了。可是,那些新来的马是由于被迫与新朋友分开而生气呢,还是就因为使性子,不论车夫怎么鞭打,它们就是不肯动步,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庄稼汉们的同情达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人人都争着凑上来出主意:“你去,安德留什卡,你去牵着拉边套的马,就是右边的那匹,叫米佳伊大叔骑到辕马上去!骑上去呀,米佳伊大叔!”留着火红色大胡子的瘦高个儿米佳伊大叔爬上了辕马的背,这样一来他就像个钟楼了,或者不如说像个打井水用的吊钩。马车夫抽了马一鞭子,还是不行,米佳伊大叔一点忙也帮不上。“停,停!”庄稼汉们叫道:“你呀,米佳伊大叔,骑拉边套的马,叫米涅伊大叔骑辕马!”米涅伊大叔是个宽肩膀的庄稼汉,他有一部漆黑的大胡子和一个大肚子,那肚子就像市场上为供应全体冻僵的人而用来烧蜜水的头号大茶炊,他很乐意地跨上了辕马,差点儿把辕马压趴了。“现在行啦!”庄稼汉们叫道。“使劲打,打它呀!用鞭子抽那匹、那匹黄马,它像蚊子钉在墙上死不肯动!”不过眼看不行,怎么打也没用,米佳伊大叔和米涅伊大叔两个都骑上了拉边套的马,后来米佳伊大叔和米涅伊大叔两个又都骑上辕马,叫安德留什卡去骑拉边套的马。最后,马车夫失去了耐心,把米佳伊大叔和米涅伊大叔全都赶走了,这就对了,因为马身上直冒热气,就像在驿道上一口气跑了一站路似的。他让它们歇息了一会儿,然后它们就自动地走了起来。在这样不断折腾的时候,乞乞科夫一直凝望着那位萍水相逢的少女。他好几次想同她攀谈,却都未能如愿。而这时女士们已经离去,那俊俏的小脑袋和线条纤柔的容貌,那细细的腰肢,仿佛一个幻影,倏地消失了。又只见道路、小马车、读者已经熟悉的三匹马、谢利凡、乞乞科夫、平坦而空旷的荒郊。在生活中不论何处,置身于饱经风霜、心肠冷硬、衣衫褴褛的下层民众之中,还是混迹于一样冷酷、衣冠楚楚而令人乏味的上层人士之间,不论何处,总有一次能在旅途中遇到迥异于平日所见的景象,而这景象总有一次会在人的心里唤醒一种情感,而这情感与他一生注定要有的种种感受是迥然不同的。不论何处,与编织着我们生活的悲哀苦涩相反,总有光彩四射的喜事欢快地从我们眼前掠过,好像一辆豪华的马车,配有黄金挽具,骏马如画,玻璃闪闪发亮,有时会意外地突然驰过一个闭塞、贫困的小村子,而这个小村子只见过乡下的大车,于是庄稼汉们许久许久站在那里,张着大嘴呆望,也不戴上帽子,尽管那奇妙的马车早已飞驰而去,消失了踪影。那位金发少女也是这样完全出人意料地突然在我们的故事里露面,又倏地消失。倘若当时在场的不是乞乞科夫,而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骠骑兵也好,大学生也好,或者就是一个刚刚踏上人生之旅的青年,那么,天哪!他的心里有什么不会苏醒,不会蠢蠢欲动,激情洋溢呢!他会久久地愣在原地,茫然地望着远方,忘了那路,那即将面临的责备,那由于迟误而将受到的严厉申斥,忘了自己,忘了公务,忘了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一切一切。
[4] 博别丽娜,希腊部队的女将领。
但所有这些不满的流露,不久就被一个完全出人意料的突发情况所打断。包括马车夫在内,大伙儿猛地清醒过来,这是因为一辆套着六匹骏马的四轮弹簧座马车朝他们撞了上来,而且几乎就在他们的头顶上响起了坐在车里的女士们的尖叫,还有别家马车夫的谩骂和恫吓:“哎呀,你这混蛋;我大声叫你:往右拐,窝囊废,往右拐呀!你是喝醉了还是怎么的?”谢利凡感到了自己的疏忽,可是俄罗斯人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认错,所以他马上端起架子说道:“为什么你把车子赶得那么快呢?你把一双眼抵押在酒店里了,是不是?”在此之后,他开始勒马后退,想这样从那辆马车的挽具中摆脱出来,可是不行,一切都纠缠在一起了。花斑马对出现在它两旁的新朋友们都好奇地嗅嗅。这时坐在四轮马车里的妇女望着这种景象,目光里、脸上满是惊骇的神情。其中一位已经年迈,另一位是十六岁的花季少女,一头金发梳理得秀丽可人。美丽的椭圆脸儿像一枚新鲜的鸡蛋,也像它那样透着白嫩;一枚刚生下的新鲜鸡蛋,女管家把它拿在黝黑的手里,对着亮光注视,璀璨的阳光透过它照射过来,这时它所显出的透明的白嫩,就宛如这位少女的容颜;她那小巧的薄薄的耳轮也透着亮儿,因为温暖的阳光透过它们而染上了绯红色。然而她吓得张开的双唇凝然不动,眼里泪水盈盈——她的这模样是那么可爱,以致我们的主人公盯着她看了好几分钟,一点儿也不去注意那些马匹和车夫纷乱的纠葛。“往后退呀,尼日戈罗德的窝囊废!”人家的那个马车夫喊道。谢利凡往后拉了拉缰绳,另一个马车夫也往后拉了拉缰绳,马儿都朝后退了一点儿,后来又踏过挽索撞在了一起。在这种情况下,花斑马那么喜欢自己的新相识,竟然怎么也不愿抬脚走出那乖张的命运使它陷入的车辙,于是它把那张长脸搁在自己新朋友的脖子上,似乎在对着它的耳朵絮叨着什么,它一定是在信口雌黄,因为新来的马儿不住地摇晃着耳朵。
[5] 共济会系宗教道德性质的秘密结社,出现于18世纪,反映资产阶级和与资产阶级有联系的一部分贵族的思想倾向。
几匹马似乎也对诺兹德廖夫有看法,不但枣红马和陪审官,就是那匹花斑马也垂头丧气。虽然它分到的燕麦总要差些,而且谢利凡在往它的食槽里倒燕麦时,免不了先要说上一句:“你呀,坏蛋!”可那毕竟是燕麦呀,不是普通的干草,它咀嚼起来有滋有味,而且往往能把它那长长的脸伸到同伴的食槽里去,尝一尝它们的食粮味道怎样,特别是谢利凡不在马厩的时候,可现在老是只有干草……这不好,大家都不满意。
[6] 1俄尺约合0.71米,3俄尺1寸约合2米多。
“多坏的老爷!”谢利凡暗自寻思,“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老爷呢。为这简直可以啐他一口!你可以不给人吃饭,可是马你得喂啊,因为马是喜欢燕麦的。这是它的食粮,打个比方说,我们喜欢的是钱,马儿喜欢的就是燕麦,这是它的食粮嘛。”
[7] 拳头,在俄语里有一个转意是吝啬鬼、守财奴。
我们的主人公着实受了惊吓。尽管小马车在拼命地飞驰,诺兹德廖夫的村子也早已没了踪影,隐没在辽阔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那边,可他还是惶恐地向后张望,似乎眼看就会有人追上来。他呼吸急促,试着摸一摸胸口,觉得心跳得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鹌鹑。“唉,挨了他好一顿痛骂!瞧你这个人哪!”这时他对诺兹德廖夫发出了严厉而强烈的诅咒,甚至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有什么办法呢?俄罗斯人嘛,又是在火头上。何况这件事非同小可啊。“不管怎么说,”他在心里暗自说道,“要不是警察局长及时赶到,或许我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大千世界了!会像一个水泡在水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不能留下后代了,既没有财产,也没有正直的名声留给未来的子孙!”我们的主人公是很为自己的子嗣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