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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

回营地去。重回真实的生活。

她没必要说完这句话。杰克站了起来,安特和洛蕾达也站了起来。他把他们安置在卡车的车厢里,然后为埃尔莎打开了驾驶室的门。

回家的路既漫长,又孤独,还很曲折。在脑海中,埃尔莎与他展开了十几场谈话,找了些零碎的话题聊,但实际上,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很困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今天,她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可她对这样的事情有多了解呢?想象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只会让她自取其辱,她不愿意这么干。

“现在……”

在韦尔蒂营地的入口处,杰克把车靠在路边,停了下来。埃尔莎看着他穿过车灯射出的黄色光芒,为她把门打开。

这样的交流让她感到既奇怪,又亲密。也许是他看她的那副模样,或者他的眼神让她有了这种感觉。她很想说,你吓到我了,但这么做很可笑,再说,这很要紧吗?就这么一天而已,就这么一个假期而已。

她下了车,他握住了她的手。

“别客气。”

“我马上就要去萨利纳斯了,打算组织那里的工人成立工会,也许会去罐头厂看看。我要离开一阵子,所以……”

“我确定他们也很想我们。”埃尔莎说,“我们明天给他们写信,告诉他们我们度过了非常美好的一天。”她看着杰克。“谢谢你。”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很想家。”安特说。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就这么……跑了。我不会对你做出这种事来的。”

可那只是水声,水有节奏地拍打着岸边的声音。

“你这人真奇怪,居然会对一个你不怎么认识的女人说出这种话来。”

“想起家来了。”洛蕾达说,“我发誓,我都能听到风车的声音。”

“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我正在努力改变这一点,埃尔莎。我想了解你,如果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的话。”

“想起什么来了?”

“你吓到我了。”她说。

过了很久以后,等到公园里没了人,天空暗了下来,星星开始闪烁时,洛蕾达才说道:“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我知道,”他依然握着她的手,“种植商们很害怕,镇上的人很生气,州里正在榨取大家的血汗钱,人们很绝望。局面很不稳定,得做出一些改变了。上次冲突爆发时,工会有三名组织者丧了命。我不想让你陷入危险。”

这是他们这些年来过得最快活的一天,上一次这么快活还是在沙尘暴、干旱和大萧条出现以前。

有趣的是,埃尔莎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她害怕的,是他这个人,是他看着她时她感受到的那些事情,是他所唤醒的她心中的那些情绪。

杰克打开篮子,拿出几瓶可口可乐,以及一些玉米面团包馅卷,里面包着豆子、奶酪和猪肉,还加了美味辣酱。

“难道你不是工会的组织者吗?”她问。

安特瘫倒在埃尔莎旁。她把他拉了起来,也给他裹上了毯子。

“我是。”

他拿着一条披肩毛毯回到岸边,把毛毯裹在她的肩膀上。他打开篮子,唤孩子们过来,孩子们跑上岸来,身上的衣服还滴着水。

这让她头一次意识到,他正在将自己置于险境:“这么说来,需要小心的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是吧?”

他将她抱回长满草的岸边,放下了她,把她留在那里。她一边颤抖着,一边被他的那番话以及她对他突然产生的感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三十

她觉得他明显是在开玩笑,想一笑了之,却无法在他注视她的时候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她的沉默让那一刻变得尴尬起来。可她还是不知道自己本该说些什么。

整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埃尔莎和洛蕾达都在卖力找活儿干。她们不敢离开种植公司的营地去别处看看,也不想用救济金买汽油,于是留在韦尔蒂,能找到什么样的活儿,就干什么样的活儿。找不着活儿的日子里,埃尔莎先做家务,然后陪洛蕾达和安特去图书馆,在那里,奎斯多尔夫太太不会让他们闲着,会安排他们看书,做专题研究。埃尔莎知道孩子们在图书馆很安全,便经常走到沟渠边的营地,和琼坐在浑浊的渠水或是埋在泥土里的卡车旁聊天。

等她睁开眼睛时,杰克正低头注视着她。他弯下身来,离她那么近,近到她都以为他会吻她了,可他却低声说道:“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吗?”

八月底某个特别炎热的日子里,琼问道:“他在哪儿?”天气如此炎热,营地散发着一股恶臭,可她俩都不在乎。能有空一起待上一小会儿,她俩便很高兴了。

她觉得自己没了重量,既能感受到阳光,又能感受到湖水,既觉得凉快,又觉得热,被他稳稳地抱在怀里。在那壮丽的一刻,世界消失了,她在另一个地方,在此刻之前,抑或在很久以前。她不饿、不累、不怕,也不生气。她就这么存在着。她闭上眼,多年来头一次感到平静,感到安全。

“谁?”埃尔莎一边喝着琼沏的温茶,一边问道。

我漂起来了。

琼用那种两人都很熟悉的眼神看着埃尔莎:“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凉水拍打着埃尔莎的背,紧接着,突然间,她虽然还在他怀中,却到了水里,凝望着明亮的蓝天。

“杰克。”埃尔莎说,“我尽量不去想他。”

在岸边,他抱起她,把她抱进了水里。

“你得再努把力。”琼说,“要不就干脆承认你心里有他。”

“相信我。”他拉着她往水里走。她本应该挣扎一番,可事实上,他们已经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

“我的情史简直不堪回首。”

杰克起身后把埃尔莎拉了起来。他俩离得很近,她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吹拂到她嘴唇上。“我没骗人,真的。”她说,“我真不会游泳。”

“你知道历史是怎么回事吗,埃尔莎?那意味着,都过去了,已经翻篇了,结束了。”

埃尔莎很感谢孩子们能让他俩分心,便趁机移开目光,朝孩子们挥了挥手。“你们知道我不会游泳的。”

“他们说,那些不关注历史的人注定会重蹈覆辙。”

“快到水里来陪我们,妈咪!”安特边朝她挥手,边说道。

“谁说的?我可从没听说过。要我说,那些总想着过去的人会错失创造未来的机会。”

埃尔莎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很坚定,有一种探寻的意味,仿佛他想了解她。

埃尔莎看着自己的朋友。“得了吧,琼。”她说,“看看我,即使在最好的那些年——那时候,我很年轻,营养充足,很干净,穿着漂亮衣服——我也并不漂亮。而现在……”

“我记得她的笑声。多年来,我一直想弄明白有什么事情会让她笑起来……现在,我在这里看见了你,和你的孩子们在一起……我感受到了你对他们的爱意,于是我觉得自己有些理解她了。”

“啊,埃尔莎,你对自己有些误解。”

埃尔莎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哪怕你说得对,又该怎么办呢?你父母说过的那些话,你丈夫没说的那些话都成了一面镜子,难道不是吗?他们怎么看你,你就会怎么看自己,不论你走得有多远,你都会随身带着那面镜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一边沉默,一边端详着她:“我已经很久没有谈论过她了。”

“那就打破它。”琼说。

“你也许觉得她很孤独,担心你一个人还不足以让她感到不孤独。相信我,我知道孤独是怎么回事,而且我很肯定,是你将她从孤独中解救了出来。”

“怎么打破?”

“我常常想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在这个国家活下来的,要知道,她是个单亲妈妈,几乎不会说英语,带着一个孩子,丈夫也不在身边。我很讨厌别的女人对待她的那种态度,也很讨厌她老板对待她的那种态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说这些。”

“用一块该死的石头。”琼探身过去,“我也是一面镜子,埃尔莎,你可记好咯。”

埃尔莎微微一笑:“我可算不上厉害,但我近来很乐意接受别人的赞美。”

*

“我这是在赞美你,埃尔莎,相信我。她是个厉害的女人。”

棉花熟了。

“你妈妈?我已经这么老了吗?”

九月某个炎热干燥的日子里,消息传遍了整个韦尔蒂营地。轻盈的白色花簇“飘浮”在棉花作物上,越长越高,直指晴朗的蓝天。每个小屋和每顶帐篷上都贴着告示,建议人们在早上六点准备好摘棉花。

“你让我想起了我妈妈。”他说。

埃尔莎穿好裤子和长袖上衣,做好早餐,然后叫醒了孩子们。他们现在坐在床边,吃着又热又甜的玉米粥,吃的时候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们走到湖边,坐在草地上。安特和洛蕾达正在齐膝深的水里玩水。埃尔莎和杰克脱下了鞋子,杰克把他的帽子放在了一旁。

一想到他们今天也会跟她一起摘棉花,埃尔莎的心都碎了。尤其是安特。可他们没有在一起讨论过这件事,反正这个季节没有讨论过。去年,他们都太过天真。埃尔莎曾以为,自己可以让孩子们待在学校,同时赚到足够的钱来让他们吃饱肚子,有房子住,有衣服穿。现在,她看得更明白了。他们在这个州里待了很久,久到足以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棉花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就连孩子们也得摘棉花。

她爷爷也会对她说同样的话。埃尔莎不禁笑了起来。

他们别无选择,只得陷入种植商们希望他们陷入的那种循环中:靠赊账生活,债务越积越多,哪怕有救济金,也挣不到足够的钱,没办法脱身。他们必须摘足够的棉花将今年的债务还清,这样一来,到了冬天,他们便可以在没活儿可干的时候再次开始靠赊账生活了。

“那个丑婆娘没有权利评判你。你也盯着她看,看她还敢不敢盯着你看。”杰克说完便催她继续往前走。

她把他们装棉花的袋子卷起来,给水壶灌满水,把午餐打包好,然后催促孩子们出了小屋,走到那排等待着的卡车前。

埃尔莎停下脚步,觉得很羞愧。

“你们,”工头指了指埃尔莎,“你们三个人一起吗?”

一个穿着蓝色绉纱裙的高个女人从他们身旁走过,她的手戴着手套,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提包。她转过头去,轻轻用鼻子嗅了嗅。

不,埃尔莎很想说。

埃尔莎能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在对她破旧的衣服,光着的腿,不合脚的鞋子评头论足。

“是的。”洛蕾达说。

“严肃的事情就应该严肃对待,埃尔莎。”他挽住她的胳膊,在公园里散起步来,“不过今天用不着这么严肃。”

“这孩子都瘦得皮包骨了。”工头边说边把烟叶吐到地上。

“你还挺严肃的。”她说。

“他比他看上去要更强壮。”洛蕾达说。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严肃地说,“我们认同新政。我们相信,所有人都应该享有公正的待遇、合理的工资、均等的机会,这些不仅仅是富人的特权。我觉得,最先提出这个说法的,是导演约翰·福特(13),是在新创办的好莱坞反纳粹联盟的一次早期会议上提出的。”

工头把身子靠在他旁边的车厢上,拿出三个用来摘棉花的十二英尺长的帆布袋:“去东边的地里。每个袋子一美元五十美分。我们会记在你们的账上的。”

“我本以为你们这些共党分子讨厌美国的一切呢。”

“一美元五十美分!这也太贵了吧!”埃尔莎说,“我们自己也准备了袋子。”

杰克从车厢里取来篮子:“公共事业振兴署(12)用FDR提供的资金建了这个地方。振兴署让人们有了工作,还给他们开出很高的工资。今天是开幕日。”

“如果你们住在韦尔蒂的土地上,你们就得用韦尔蒂的布袋。”他看了看她,“你还想干活儿吗?”

“真美啊。”埃尔莎说。

“想。”埃尔莎说,“我们住十号小屋。”

孩子们跑向了湖边。

他把三个长长的布袋扔给了他们。

埃尔莎抓住女儿的手,握了一会儿,然后放开了。

埃尔莎和孩子们一道,和其他摘棉花的劳工一起爬上了卡车,被送到了五英里之外韦尔蒂的另一块地上,在那里,他们每个人都被分配了由自己负责的一排棉花。埃尔莎展开空空的长袋子,把它绑在肩上,让它在她身后摊开,然后教安特怎么做。

“这里有家的感觉。”洛蕾达在她身旁说道。

与身前那排棉花相比,他看起来非常矮小。她和洛蕾达花了些时间,向他解释该怎么摘棉花,可他也会和她们一样,得等自己的双手流过血之后,才能学会。

就像回到了过去。埃尔莎想起了拓荒者纪念日,想起了她和罗丝花了一整天时间张罗饭菜,想起了托尼拉小提琴,人人都跳着舞。

“别这样盯着我看,妈。”他说,“我又不是个宝宝。”

最后,杰克让卡车靠边,停在一大片草地的边上,旁边还停了十几辆汽车。人们在新栽的林子里散步,孩子们和宠物们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埃尔莎可以看到三片湖,其中一片湖上星星点点地布满了载着游客的明轮船(10)。人们沿着湖岸游泳,笑着戏水。在左边的一片树林里,一支乐队演奏着吉米·罗杰斯(11)的歌曲。沿岸摆着一连串特许摊位。空气中弥漫着红糖和爆米花的味道。

“你就是我的宝宝。”她说。

驶离镇子很远以后,他们拐上了一条埃尔莎从来没有走过的路。这条路一路蜿蜒向上,通到了山脚下。

他翻了个白眼。

没过多久,他们拐上了废弃的旅馆所在的那条路。“在这里等着。”他把车停好,跳下卡车,走进一家墨西哥小餐馆,餐馆里很热闹,里面的人似乎都只能站着。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一个篮子走了出来,把篮子放在了卡车的车厢里。

铃声响起,他们开始忙活起来。

“我们出发啦!”安特说道。这时,杰克把车开到了马路上。

埃尔莎弯下腰,开始干活儿,她把手伸进多刺的棉株里,每当针一样锐利的刺深深地扎进她的肉里时,她都会疼得往后退。她扯下棉铃,将它们与叶子和嫩枝分开,把一把把白色的棉花塞进袋子里。别去想安特。

他们挤进了杰克那辆旧卡车。埃尔莎抱着安特,让他坐在她腿上。

她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同样的事情:采摘,分开,塞进袋子里。

一路上,她总担心有人在监视他们,可她并没有看见附近有任何形迹可疑的工头。

随着太阳在天空中升得更高,埃尔莎感觉皮肤像是燃烧了起来,感觉汗水刺痛了身上晒伤的地方,聚积在领口处。她身后的袋子变得越来越沉重,她只能拖着它一步一步向前走。

他们离开小屋,走到主路旁,杰克的卡车就停在那里。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地里已经远远超过了一百度(14)

说实话,埃尔莎眼下又热又累,根本不关心逃课的事情。她洗了把脸,把脸擦干,又梳了梳头发。“我们明天再谈这件事。”她让安特转过身去,然后脱下衣服,穿上她从救世军那里得来的那件漂亮的棉布连衣裙。

水罐车向前开来,停在了一排排棉花的尽头,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走将近一英里路才能喝到水。

洛蕾达跳了起来,把杰克领到门口,等杰克出去后又关上了门。她慢慢转过身来,做了个鬼脸:“至于学校嘛——”

埃尔莎看见有许多劳工正在棉花地外面排着队,想要有活儿可干,他们在烈日之下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队伍里有好几百人。

“我也觉得我们最好别跟你待在一起,这一点我很肯定。”埃尔莎说。

他们极度绝望,为了养家糊口,不管给多少钱,都愿意干活儿。

“不,”杰克说,“你们现在由我来照顾。我在外面的马路旁等你们。我的卡车停在那里。最好还是别让人看见你们跟我在一起。”

埃尔莎继续摘棉花,每时每刻,每次呼吸,她都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也在这里,和她一道摘着棉花。

“好吧,好吧。可我应该给我们做些——”

袋子装满以后,她奋力地拖着它走出她那排棉花,来到排队等候在磅秤前的那个队伍里。

“求——你啦。”

洛蕾达走到她身旁。她俩都满脸通红,汗流浃背,呼吸急促。

“只要他们愿意,他们的耳朵可以像豺狼一样灵敏。”埃尔莎说。

“造个洗手间难道会要了他们的命吗?”洛蕾达边说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求你了,妈妈。”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嘘,”埃尔莎厉声说道,“看看那些等着抢我们饭碗的人吧。”

“我答应了孩子们要和他们一起来一场大冒险。”他也小声答道,“安特说你们有个探险家俱乐部,我能加入吗?”

洛蕾达望向入口处排着的队伍:“都是些可怜人,比我们还惨。”

“现在还是很热。不过我很幸运,毕竟我得到了这份工作。”她说。等他离她很近,听得见她的低语时,她又说:“你来我们这儿,会给我们带来危险的。”

一辆卡车“咔嗒咔嗒”地驶上土路,周围尘土飞扬。卡车两侧画着白色的棉铃,写着“韦尔蒂农场”几个字。

“洛蕾达跟我说你最近一直很辛苦。”杰克边说边朝她走去,“今天确实很热。”

卡车“咔嗒咔嗒”地停了下来。韦尔蒂先生随即爬出卡车。他是个大块头,看起来威风凛凛,软毡帽下的那头蓬乱的白发看上去像是一团棉花。他身后的车厢里,是一圈圈带刺的铁丝网。

“我逃课去了图书馆。”埃尔莎把牛奶收好时,洛蕾达说道,“妈妈,夏普夫人在教班上的女生做化妆品。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买不起书,吃不饱饭了,还有什么心思做眼线笔呢?”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来。

埃尔莎看着洛蕾达,洛蕾达适时地红了脸,埃尔莎说:“洛蕾达在镇上,在本该上学的日子。真是有趣。而且她邀请了你——一个共产党——拿着传单,回到了我们的小屋。她想得可真周到呢。”

农场的主人,有人听见劳工们正在窃窃私语,就是他。

杰克站了起来:“我今天在镇上遇见了洛蕾达。她邀请我来了这里。”

他爬上放着磅秤的平台上。他看了看远处的棉花地和他的劳工们,然后又直直地瞥了一眼数百个等着干活儿的人:“托联邦政府的福,我今年不得不少种一些棉花。可以摘的棉花变少了,摘棉花的人却变多了。所以,我打算把我们开的工钱砍掉百分之十。”

埃尔莎看见她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摞传单。工人们团结起来,做出改变!

“百分之十?”洛蕾达喊道,“这日子都没办法——”

“妈!”安特一跃而起,说道,“杰克正在跟我们讲好莱坞。他见过一群明星。我说得没错吧,杰克?”

埃尔莎用手捂住了洛蕾达的嘴。

杰克坐在埃尔莎的床上,向前弓着身子,像是在给安特讲故事,安特坐在他前面的水泥地板上,盘着腿,看起来听得非常认真。

韦尔蒂直视着埃尔莎和洛蕾达:“有人想不干了吗?要么接受减薪,要么走人。我这里的每份工作都有十个人抢着要。谁为我摘棉花一点也不重要。”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谁住在我的营地里也不重要。”

她愣住了。

一阵沉默。

在小屋门口,她顿了顿,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在开门时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你们好啊,探险——”

“我想没人不想干了吧。”他说,“那就继续干活儿吧。”

她在外面的水泵旁洗了手,然后朝自己的小屋走去。一个工头跟着她走了一段路,又停下来听栅栏旁的两个男人说话。最近,这种情况出现得越来越多——种植商们会派密探去听一听劳工们不在地里时都说了些什么。

铃声响了起来。

等到终于轮到她时,她走进了又黑又臭的卫生间,上完了厕所。

埃尔莎缓缓放下了捂在洛蕾达嘴上的手。“你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吗?”她一边说,一边昂着头看向那些排队等着干活儿的人。

她加入其他女人的行列,排队等着上厕所。通常她都会和周围的女人搭讪,但在棉花地里待了十个小时以后,她已经没气力这么做了。

“我们跟他们一样!”洛蕾达呼喊道,“这是不对的。你听杰克和他的朋友们说过——”

那个新店员打开账簿,看了看领条,记下了她挣得的数额。她转过身去,从身旁的货架上挑选了两罐牛奶。她很不乐意按照他们的标价来付钱,但安特和洛蕾达需要牛奶来保持骨骼强健。“把这个记在我的账上。”她头也没回地说道。

“嘘。”埃尔莎愤怒地低声说道,“你这样的言论很危险,你也很清楚这一点。”

“十号小屋。”她说。

“我不在乎。这是不对的。”

柜台后站着一个新店员,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洛蕾达——”

在烈日下辛苦劳作了十个小时之后,埃尔莎从卡车上爬了下来。她手上还戴着手套,一只手里拿着领条。没多少钱,但聊胜于无。商店在把领条兑换成偿还债务的额度时会收取营地居民百分之十的手续费,但他们不能在别处把领条兑换成现金。如果他们想要现金,不想兑换额度,那他们得付利息。所以,尽管他们挣得很少,但实际上还会少拿百分之十。她筋疲力尽,手和肩膀都疼得厉害,走到了商店门口,走了进去。她一进去,铃铛便“丁零当啷”响了起来,刺痛了她的神经。在这个地方,她能想到的,只有她不断增长的债务以及无法摆脱这一困境的残酷现实。

洛蕾达猛地甩开了母亲的手:“我不会像你那样的,妈妈。我是不会认命的,而且也不会觉得只要他们没有真的杀了我们,就可以假装没事。你怎么就不生气呢?”

*

“洛蕾达——”

“你们必须努力争取。”他顿了顿,看着她,努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嘿,孩子,跟我说说,你妈妈怎么样了?”

“你当然不会生气了,妈妈。你只会让我做个乖女孩,保持安静,继续干活儿,可与此同时,我们每个月还欠着商店一屁股的债。”

“怎么才能让他们给我们足够的工钱呢?”

洛蕾达拽着她的袋子,放在了磅秤上,大声说道:“是的,先生,少给我些工钱吧,我很喜欢这份工作。”

“说得对。”

负责称重的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她用棉花换来的绿色领条。摘一百镑的棉花可以挣九十美分,而且营地里的商店会再收她百分之十的手续费。

“他们不愿意给我们足够的工钱,我们都快活不下去了。”

*

“他们之所以骂你们,是因为不愿意把你们和他们当作一类人。他们担心你们会组建工会,要求涨工资。所谓的‘阻挡流浪汉’——也就是关闭本州边境——政策已不复存在,因此移民们又一次拥入了这个州。”

“你真是太安静了。”妈妈在他们走回小屋的路上说道。

洛蕾达边吃着加了奶油、味道很甜的奶昔,边发出啧啧声,吃得太快,头都痛起来了。“所以他们才开了这个会,还在会上骂我们?”

“就当这是件好事吧。”洛蕾达说,“你不会喜欢我想说的那些话的。”

“棉花的价格跌了。这对这个行业来说是坏事,对劳工来说也是坏消息。种植商们都紧张起来了。”

“真的,妈。”安特说,“别问她了。”

他给洛蕾达点了一杯巧克力奶昔。

洛蕾达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母亲。“你怎么就不像我这么激动呢?”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激动有什么好处呢?”

“嗯,是不太好笑。”

“起码这么做有意义。”

“这一点都不好笑。”她说。

“不,洛蕾达,这么做毫无意义。你也看到了,每天都有人拥入河谷。作物越来越少,劳工却越来越多,就连我也懂一些最基本的经济学。”

“我看起来是不是很潇洒?”

洛蕾达把她的空袋子丢到地上,跑了起来,躲躲闪闪地穿过众多小屋和帐篷。她想一直跑下去,直到加利福尼亚化作回忆。

洛蕾达坐上他旁边的凳子。她拿起一张餐巾,轻轻擦拭着他太阳穴上的血迹。

她来到了营地最远处的一片树林里,这时她听见一个男人说道:“帮忙?这个该死的州什么时候帮过我们的忙了?”

“来吧,”杰克说罢,便抓住了她的胳膊,“我这周坐的牢够多了。”他把传单收起来,拉着她穿过街道,进了一家餐馆。

“他们今天又降薪了,整个河谷都降了。”

突然响起了一阵警笛声。

“听我说,艾克,可得小心点儿。我们还有活儿可干,在这里还有个住的地方,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血从他太阳穴上的伤口里流了出来,他都这样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洛蕾达躲在一棵树后面,听那些聚在阴暗处的人说话。

“洛蕾达。”他抓起帽子,用力扣在头上,然后站了起来,缓缓对她笑了笑,“我的小共产党员,你还好吗?”

“你还记得游民营地吧,我们如今可算是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杰克!”洛蕾达大喊着跑到他身旁,跪了下来。

艾克走上前去。他长得又高又瘦,跟长矛似的,尖尖的秃顶下有一圈浅灰色头发。“你管这叫生活?这是我第二年摘棉花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会拼命干活儿,我的妻儿也会,可等我们还清债务后,我们最后大概还能剩下四美分。四美分。我真不是在讽刺谁,这你也知道。我们赚到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小屋、帐篷、床垫和那些高价食物上,这些钱都收入了商店的囊中。”

杰克四肢摊开,躺在地上。他的帽子掉了,落在他身旁。

“你肯定知道,他们在记账时动了手脚,骗了我们。”

洛蕾达跑到外面,阳光太过刺眼,她眨了会儿眼。传单卡在人行道上,卡在路边,在街道上随风飘来荡去。工人们团结起来,做出改变!

“他们在把我们的领条兑换成现金时,每一美元都收取了百分之十的费用,可我们不能在别的地方兑换现金。我们靠摘棉花赚到的每一分钱,都用来还了我们欠商店的债,根本没办法攒到钱。他们会设法让我们一直没钱。”

两个警察冲了进来,其中一个抓住杰克,将他拖了出去。

“我得养七口人,艾克。”那个穿着打了补丁的工装服,戴着草帽的高个男人说道,“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

“如果一个人每摘一磅棉花只能挣一分钱,那他肯定养不活自己的家人。你们很清楚这一点,并且感到害怕。你们确实应该感到害怕。狗要是总被人踢,时间久了,也是会咬人的。”杰克说。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可不管这个瓦伦说过什么,听他的话只会让我们陷入危险。”

在场的听众们此起彼伏地叫骂着,仿佛在相互比拼。人们站了起来,大喊大叫,愤怒地挥舞着拳头。

杰克。

“他们都是美国人。”杰克说,“难道你们一点儿也不觉得羞耻吗?棉花成熟时,你们随随便便就逼着他们拼命干活儿;可棉花一旦摘完,你们又会像丢垃圾一样抛弃他们。你们总是这么对待给你们采摘庄稼的人。钱,钱,钱,你们只关心钱。”

她本该想到,他会以某种方式参与其中。他是个实干家。

杰克。

洛蕾达从树后面走了出来:“艾克说得没错,瓦伦是对的。我们必须坚决维护自己的权益,那些富有的农场主没有权利这么对待我们。要是我们不摘棉花了,他们会怎么办?”

一个男人大步走过过道,仿佛他是这地方的主人。他穿着满是灰尘的过时西装外套。洛蕾达看清楚了那人是谁,坐得更直了。

这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显得很紧张:“不要谈论罢工……”

“那些该死的激进煽动分子这个星期来我农场闹过事。我们必须赶在事情发生前阻止罢工。”

“你只是个女孩。”一个男人说道。

讲台上的那个男人伸出双手,示意听众们安静下来:“所以我们今天才会来这里。当局和你们一样担心。我们不会让庄稼——或者你们的净利润——遭受损失。政府知道庄稼对于我们的经济有多重要。我们也知道,控制营地里的疾病同样重要,这样我们自己的孩子们才会安全。我们需要修建一所移民学校、一座移民医院,让他们自个儿待着去。”

“一个今天摘了两百磅棉花的女孩。”洛蕾达说。她伸出双手,手上满是伤痕,还沾了血。“我就不多说了。瓦伦先生是对的,我们必须起来反抗,还得——”

罢工。

一只手钳住了洛蕾达的二头肌,用力压住。“不好意思,小伙子们。”埃尔莎说,“我女儿今天过得很不顺。别理她。”她拖着洛蕾达往回走,朝他们的小屋走去。

“该死的救济工作人员简直把俄州佬给宠坏了。”韦尔蒂说,“我建议,我们应该在采摘棉花的季节停止发放一切救济金。万一他们特别想成立工会呢,那该怎么办?我们可承受不起罢工的代价。”

“该死,妈妈。”洛蕾达一边呼喊,一边挣脱母亲的束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一个男人站了起来。洛蕾达认出那是韦尔蒂先生。他喜欢挺起胸脯穿行在营地中,而且老是瞧不起他手下那些劳工。

“要是有人把你当成工会派来的暴民,当成煽动分子,我们就完蛋了。有谁敢说那群人里就没有种植商安插的密探呢?那样的间谍到处都是。”

“联邦政府在阿尔文为移民们修建了一个该死的帐篷营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里会成为煽动分子的温床。我听说他们正在讨论给自己争取该死的医疗保健权利。”

洛蕾达不知道该如何忍受这种恼人的怒火:“我们没必要活成这副模样。”

“要是没有足够的劳工来给我们摘棉花,那该怎么办?”

妈妈叹了口气:“不会永远这样的。我们会找到出路的。”

人群中有个男人站了起来:“我们听说他们不打算摘棉花了。他们凭什么这么做?他们靠救济金便过上了好日子。那些钱可都是我交的税!”

等到下雨以后。

品行不端?

等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以后。

“感谢诸位的到来。我们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一九三三年,联邦紧急救济署成立,旨在为来到本州的人们提供临时帮助。可我们不知道这里会成为移民的天下。再说,又有谁知道他们之中居然会有那么多品行不端的人呢?又有谁知道他们居然打算靠救济生活呢?多亏了FDR对商业的支持,我们已经不再提供联邦救济,但州政府还在给在这里待满一年的人发钱。坦率地说,州政府的确没有足够的资源来满足这种需求。”

我们会找到出路的。

人群安静了下来。

只是换了一种新的说法而已,诺言早已经许下,却从未兑现。

一个男人走上舞台,站在了讲台后面。

*

洛蕾达坐在过道上的一个座位上,旁边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帽子,正在抽烟的男人。香烟的气味让她觉得有点儿恶心。

紧张的气氛开始在河谷中蔓延开来。在农田里,等着领救济金的队伍里,营地周围都能感受到。削减工资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和不安。那种事情还会再次发生吗?没有人大声说出那个词,尽管如此,它还是萦绕在人们心头。

洛蕾达混入穿着讲究的人群中,进了电影院。电影院里,红色的天鹅绒幕布环绕着高高的舞台。雕工复杂的木建部分在鎏金装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惹眼。不出几分钟,大多数的座位上都有了人。

罢工。

图书馆外,六月的烈日照射着大地。她走出小街,走到主街上,经过了一个外面排着长队的救济站。

到了晚上,地里的工头手拿棍棒,出现在种植公司的营地和沟渠边的聚居地。他们从一间小屋走到另一间小屋,从一顶帐篷走到另一顶帐篷,从一个棚屋走到另一个棚屋,听里面的人在说些什么,之所以现身,是为了警告人们不要瞎说话。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之中出现了一批密探,那些人为了博得种植商的好感,愿意供出每个表达不满或挑起事端的人的名字来。

“请放心,我很小心的,奎太太。”洛蕾达说。

摘了一整天的棉花后,洛蕾达此刻瘫倒在床上,看着妈妈在轻便电炉上加热一罐猪肉炖豆子。

“嗯,可……好吧,小心点儿。”

她听见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他们怎么能阻止我进去呢?我现在是这个州的居民了。”

一张纸塞到了小屋的门下面。

“会议是对公众开放的,不过……好吧……有时候,最好还是从友好且安全的历史角度切入,去研究政治。真实的政治可能会很丑陋。”

在脚步声消失之前,没有人发出任何动静。

“他们会让我进去吗?”

接着,洛蕾达从床上跳了起来,赶在母亲之前抢到了那张纸。

奎斯多尔夫太太扭头向窗外望去:“在开镇民大会。我猜你会说,这是政治活动,发生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的政治活动。”

农场上的劳工们团结起来

“嘿,电影院里是怎么回事?我以为那里关门了。”

大家行动起来。

“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奎斯多夫太太点了点头,“大意就是如此。不过,又有谁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管用呢。”

我们必须争取更高的工资、

“讲的不外乎是阶级斗争,对吧?从古至今,农奴都在反抗地主。马克思和恩格斯说得对。如果只有一个阶级,人人都为了大家的利益而工作,那么这个世界会更美好。我们不会让像种植大户那样的人赚到所有的钱,也不会让像我们这样的人干所有的活儿。在我们挨饿的时候,那些富人却越来越富了。”

更好的生活环境。

“我们能从这本书里学到些什么呢?”奎斯多尔夫太太小声问道,不过似乎也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大多数日子里,图书馆都空荡荡的。

我们的工资在此时惨遭削减,这难道是个巧合吗?

她把书给了奎斯多尔夫太太。

我们不这么认为。

洛蕾达走进图书馆,直接去了前台。

贫穷、饥饿、绝望的人们更容易受人摆布。

今天,主街上很热闹。穿西装的男人和穿春装的女人走向了电影院。遮檐上写着:镇民大会。

加入我们。

她走到大路上,觉得脊椎直了起来,下巴也抬了起来。她挥舞着双臂,往镇上走去。还有什么比逃课去图书馆更好的呢?这周,她读了《共产党宣言》,渴望找到一些同样能启发她的书。奎斯多尔夫太太曾跟她提到过一本,是一个叫霍布斯的男人写的。

重获自由。

洛蕾达并没有经常逃课,毕竟她知道母亲非常关心教育,可老实说,她有时候实在是受不了。而且不管洛蕾达逃不逃课,夏普太太都会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她在课堂上提出的问题并不受欢迎。她躲进他们的小屋,找到最近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走出了营地。

工人联盟愿意伸出援手。

她坚决反对做化妆品。上周,女生们花了几个小时学习筛粉和揉面包,男生们则学习了如何在一个仿制的胶合板飞机驾驶舱里“飞行”,驾驶舱还带有涂了漆的仪表盘。

请于周四午夜时分

“不,”洛蕾达大声说道,“真的……不是这么回事。”

前往埃尔森特罗旅馆里屋加入我们。

“我们都知道漂亮女人在找对象的时候有多讨人喜欢。”夏普夫人说。

妈妈夺过那张纸,读了起来,然后把它揉成了一团。

洛蕾达叹了叹气,做化妆品。

“不要——”

洛蕾达朝自己的教室走去。走到门帘前时,她听见夏普夫人说道:“今天,女生们要学习调制化妆品,男生们要做一个科学实验。”

妈妈点燃一根火柴,点着了那张纸。她把纸丢到水泥地板上,纸在地上烧成了灰。

“今天会是个大热天。”安特做了个鬼脸,然后走进了教室。

“那些人会让我们丢了饭碗,被赶出小屋的。”妈妈说。

他坐在他们捡来的板条箱上。吃完早餐后,洛蕾达送安特去了学校。“放学后我在小屋等你,”她说,“别在路上磨蹭。今天得洗衣服。”

“他们会拯救我们的。”洛蕾达争辩道。

“找到了。”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洛蕾达?”妈妈说,“那些人很危险。农场主们反对成立工会。”

十五分钟后,他回来了,挠了挠自己的私处:“妈妈找到活儿干了?”

“他们当然会反对。他们想让我们一直饿着肚子,任由他们摆布,这样一来,不管他们给我们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干活儿。”

阳光射进小屋时,安特起了床,踉跄着朝门口走去:“我要尿尿。”

“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妈妈大喊道。

洛蕾达回到了小屋。屋子里已经开始变暖和了。尽管洛蕾达知道这是酷暑即将到来的先兆,但她依然欣赏寒冬过后的这份暖意。她打开通风管,走到轻便电炉前,开始准备她和安特早餐时要吃的燕麦粥。

“我打算参加那个集会。”

一个男人关上了车厢的门。不一会儿,卡车便突突地开到马路上,朝棉花地驶去。天气还不太热,但很快就会热起来了。

“你不能去。洛蕾达,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在午夜见面呢?因为他们害怕。成年人害怕被人看见和共产党员以及工会的组织者待在一起。”

“我确定,洛蕾达。等棉花成熟后,你就可以去摘了,就这么定了。赶紧上学去学点儿知识,这样你就不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了。我四十岁了,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一百岁的人。再说,反正学校只剩下一个星期就放假了。”

“你总在谈论我的前途,谈论你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谈论大学。你觉得我怎么才上得了大学呢,妈妈?靠秋天摘棉花,冬天饿肚子,就上得了大学吗?靠以救济金为生,就上得了大学吗?”洛蕾达往前走了几步,“想想那些曾经为争取投票权而奋斗的女性吧。她们一定也很害怕,但她们为了改变这一切,还是举行了游行活动,哪怕这么做意味着坐牢。如今我们终于有了投票权。有时候,为了实现目标,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你确定我不能——”

“这么想是不对的。”

“记得让安特做作业。”妈妈说。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被人欺负和虐待,也不想苟活着。他们的做法是错的。他们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洛蕾达抬头看着妈妈,她被人挤得紧紧靠在了驾驶室后面的木板条上。卡车今早停下来时,她排在队伍中的第二个。

“而你,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是吗?”

今天,就在黎明前,一辆大卡车突突地冒着烟,开进了韦尔蒂的营地。还没等车停稳,排队的人们就爬了上去。一众男女坐到了车厢里,紧紧挤作一团,把帽子拉得很低,戴着手套(手套是他们不得不在营地的商店里以高得离谱的价格买来的)。

“不。杰克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五月,河谷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地面都干了。万物生长,百花齐放。六月,棉花开出花来,需要有人修剪。正如韦尔蒂所说,头一批得到那些宝贵工作的,是住在韦尔蒂种植公司营地里的人。埃尔莎得顶着烈日,忙活好几小时。河谷里沟渠旁的大多数居民——包括杰布和他的儿子们——已经搭便车北上去找活儿干了。琼留了下来,陪着女儿们和那辆被困在地里的卡车,那是他们仅剩的家当。

妈妈皱了皱眉头,把下巴收了起来:“这跟瓦伦先生有什么关系?”

二十九

“我确定他会出现在集会上,他什么也不怕。”

即使在最最困难的时期,生活依然在继续。

“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我们不会和那些工会的共产党员扯上任何关系。”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在排队时相视而笑,聊个不停,和她们不听话的孩子们吵架,那些孩子都还小,上不了学。埃尔莎在那条队伍中站了很久,知道那些女人在谈论一些很平常的事情——闲话、孩子、健康。

三十一

她看着那些女人,看得很认真,头发花白,肩膀塌陷,凌乱的头发上绑着头巾。土褐色的连衣裙补了一遍又一遍,长筒袜滑了下去,鞋子破了,很瘦。

星期四那天,摘了十个小时的棉花后,洛蕾达的整个身子都很酸痛,可明天一早,她还得起床再来一遍。

商店外,人们都没有闲着:女人在晾衣服,男人在捡木头,小孩在搜寻能称为玩具的垃圾。十几个穿着宽松连衣裙的驼背妇女正在两个女厕所前排队。现在,有三百多个人住在这里,他们在水泥地上又搭了十五顶帐篷。

工资少了百分之十。

她拿着自己买的那袋杂货,走出了商店。

摘一百磅的棉花能挣九十美分。如果算上营地商店里那些骗子拿走的钱,还剩下八十一美分。

“嗯。”埃尔莎说,“我见过。”

她没完没了、入了迷似的想着这件事,这种毫无公平可言的行径深深困扰着她。

“你见过住在沟渠边的那些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她想到那场集会时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你真这么觉得?”

想到母亲的忧虑时也一样。

“是劳工。是幸运的人,依我看。”

洛蕾达比母亲以为的更了解这种忧虑。她怎么会不了解呢?她在加利福尼亚度过了冬天,遇到了洪水,被迫搬到别处,失去了一切,靠一丁点儿食物活着,穿着不合脚的鞋子。她知道饿着肚子睡觉和饿着肚子起床是什么样的感觉,也知道你可以试着喝水来欺骗自己的胃,但这并不耐饿。她看见母亲在准备晚餐时量好豆子的分量,按需分给每个人,又把一根热狗分成三份。她知道,每多欠商店一分钱,妈妈都会感到懊悔。

“我们不能跟着庄稼走吗?”埃尔莎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知道他怎么能忍受成为这个制度的一分子。他们没办法既跟着庄稼走,又保留小屋,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待在这里等棉花成熟,找不着活儿干,靠救济金和赊账生活,“这么说,我们都是奴隶了。”

洛蕾达和母亲的不同之处,并不在于忧虑——她俩有同样的忧虑——而在于激情。母亲的激情早已消磨殆尽。或许她从未有过激情。洛蕾达唯一一次看见母亲真正动怒,是在他们埋葬杜威家婴儿的那个晚上。

“噢,不是这样的,夫人。你得退掉小屋,放弃采棉花这份稳定的工作。”

洛蕾达很想生气。他们头一回见面的那一天,杰克对她说了些什么?你心里有一团火,孩子。别让那些浑蛋把它给扑灭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是吗?对了,往北去摘桃子怎么样?我想,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也得提前支付小屋的房租吧。”

洛蕾达不想成为那种默默承受痛苦的女人。

他重新计算了她的赊账总额,然后记了下来:“很抱歉,夫人。”

拒绝成为那种女人。

埃尔莎终于彻底弄明白了自己的真实处境。她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韦尔蒂想让她欠他们的钱,想让她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下一个冬天再度破产。他们当然会赊账给你现金——利息率可能会很高——毕竟穷人干活儿挣得少,需求也少。她只能试着用自己的救济金在镇上用更便宜的价格购买货品,以此来抵消她在商店不断积累的债务,但这么做收效甚微。他们不可能只靠每月得到的十三美元生活。她把手伸进篮子里,拿出一罐薄牛肉片,放回了柜台上:“我吃不起这个。”

她有机会在今晚证明这一点。

“靠采摘作物。”

十一点钟,她躺在床上,无比清醒。等待着。数着过去的每一分钟。

“可……我怎么才能还清债务呢?”

安特躺在她旁边,独占着被子。通常她都会猛扯被子,把它抢回来,甚至还有可能再给他一脚。今晚,她可没心思做这些。

“这是行不通的,只能赊账。我甚至还能给你一点儿零花钱……也得赊账,得付利息。零花钱可以用来买汽油之类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溜下床,走到暖和的水泥地板上。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会对室内地板心存感激,一直都会。

“可我有钱,总算有了,而且我也想把钱给付了。”

她飞快地看向一旁,确认母亲睡着了。

“呃,我们不收现金的,夫人,只赊账。”

洛蕾达匆忙取下挂在衣帽架上的衬衫和工装连衣裤,迅速穿好衣服,穿上鞋子后,又扣好了工装裤护胸上的扣子。

她从兜里掏出现金,开始数钱。

屋外的世界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成熟的水果与肥沃的土壤的味道。火灭了,却还冒着一丝烟。全都没有真正离开,都继续留了下来,气味、声音,还有人。

“是的。”他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说道。

她轻轻关上身后的门,留神听有没有脚步声传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感到害怕……却又强烈地觉得自己活着。

“价格确实太贵了。”埃尔莎说。

她等待着,数到了十,但她没看见有工头在外面走动。

收银机叮当作响起来:“一共是两美元三十九美分。”

她悄无声息地走入了黑夜中。

“的确救了我们。”

到了镇上,她经过电影院和市政厅,拐入一条小巷,那里杂草丛生,大多数房屋和商铺都用木板封了起来。为了躲避路灯,她一直待在阴影里,最后,她走到了洪灾期间他们曾经待过的那家旅馆门前。

哈拉尔德边记账,边朝她微笑:“今天是领救济金的日子,是吧,马丁内利太太?我从你的笑容就能看出来。”

这里静地出奇,她希望他们没有取消集会。她一整天都拖着沉重的袋子,在地里挥汗如雨,将那张贬了值的票据收入囊中,与此同时,她一直都在想着今晚的集会。

她把选好的货品放在柜台上。

埃尔森特罗旅馆里没开灯,但有几辆汽车停在门口,她看到那条用来锁门的沉甸甸的链条正松松垮垮地挂在其中一个门把手上。

进了商店以后,她拿了一条面包、一根博洛尼亚大红肠、一罐薄牛肉片、几根热狗和一袋土豆,还拿了一罐花生酱、一块肥皂、几罐牛奶和一些猪油。她还想再拿一打鸡蛋和一根好时牌巧克力棒,这是她最想要的两样东西,可人们就是这样被赊账给毁掉的。

洛蕾达小心翼翼地推开正门。

埃尔莎走回韦尔蒂农场,去了营地里的商店。从救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她在脑海里盘算了一番。如果她每个月用一半的救济金还债,手头就会很拮据,但他们还有机会。

一个长着鹰钩鼻、戴着圆眼镜的男人站在接待处后面,注视着她。

*

“你需要房间吗?”他说话时的口音很重。

“就这么说定了。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琼。”

洛蕾达顿了顿。她有可能一露面就被逮捕吗?或者说,这人受雇于那些大农场主,在这里是为了找出暴徒?又或者说,他是杰克的朋友,在这里是为了确保参加集会的都是些恰当的人选?

“就这么定了?”

“我是来参加集会的。”她说。

“嫁给了一个坏丈夫,但有了一个美丽的新家庭。所以,我觉得我们得做一次坏女人。”

“在楼下。”

“怎么样了?”

洛蕾达朝楼梯走去,突然间,她有些紧张、兴奋、害怕。

“就这么定了。我们很快就会喝得烂醉如泥了,像坏女孩那样醉得不成样子。”埃尔莎边说边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好笑,“我这辈子只做过一次坏女孩,你知道我后来怎么样了吗?”

她摸着光滑的木栏杆,走下狭窄的楼梯,经过了一个放杂物和洗衣服的房间。

琼伸手接过钞票,努力想笑一笑:“好吧,就当我是在存钱给我们买瓶杜松子酒喝。”

她听见了说话声,顺着声音来到后面一个房间,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有一群人。

“你当然可以收下。”她俩都知道,杜威一家从州里得到的二十七美元根本不够养活六口人。再说,埃尔莎可以在店里赊账买东西,杜威一家却不行。

人们并肩而立,男人,女人,还有几个孩子。博比·兰德朝她挥了挥手。

“这我可不能收。”琼说,“我是不会收钱的。”

杰克站在房间前面,引来了众人的目光。虽然他跟身边的许多移民一样,穿着污迹斑斑的褪色工装裤,以及磨破了的牛仔衬衣,外面还穿着满是灰尘的棕色西装外套,但他身上有一股干劲,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活力。杰克有信仰,为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而努力奋斗。他是那种女孩可以依赖的男人。

“我们会撑过去的。”埃尔莎慢慢张开手,低头看着那十三美元五十美分,这笔钱她得用到下个月,得用它来养活自己的家人。她抽出两张一美元的钞票,递给了琼。

“……一百五十名罢工者被关进了笼子里,”他激动地说道,“居然会在美国,把人关进笼子里。那些大农场主和为他们卖命的堕落警察,还有公民出身的联防队员联手将你们的美国同胞关进笼子里,就是为了阻止那些只想争取机会均等的工人罢工。两年前,图莱里有一伙农场主向一群人开了枪,只是因为他们听了罢工组织者的讲话。其中有两人遇难。”

琼咳嗽起来:“我听说了。不知道我们怎么才能撑到棉花成熟的时候。”

“你跟我们说这些干吗?”有人大喊道。洛蕾达认出了那个人,他来自他们曾经住过的游民营地,是个有六个孩子,妻子死于伤寒的男人。“你想把我们吓跑吗?”

“联邦政府削减了救济。”埃尔莎说,“人们正在镇上闹事。”

“我不打算对你们这些好人撒谎,反对大农场主的罢工是很危险的,他们会想方设法地打压我们。而且大家也都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缺:金钱、权力、州政府的支持,他们应有尽有。”他拿起一份报纸,举起来给大家看。标题上写着:“工人联盟与美国精神相悖。”“我来告诉你们,到底什么才是真正与美国精神相悖的,那就是,大农场主越来越富,而你们却越来越穷。”杰克说。

琼给埃尔莎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了她。

“说得对!”杰布说。

“给我也来一杯吧。”埃尔莎说。

“就因为那些种植商很贪婪,他们便削减了采摘工人的工资,这才是与美国精神相悖的做法。”

“我没咖啡给你喝了。”琼说,“我在喝热水。”

“说得对!”众人大喊着回应道。

埃尔莎坐在琼旁边那个倒过来放着的桶上。

“他们不希望你们组织起来,可要是你们不这么做,你们就会饿肚子,就像去年冬天在尼波莫摘豌豆的那群劳工那样。我当时就在那里。孩子们死在了地里,饿死在美国。那些大种植商种的作物越来越少,因为棉花的价格跌了,他们给的钱也少了,但他们的利润没有减少。他们甚至都不打算假装开出仅能让你们维持生计的工资来。”

“不用站起来。”埃尔莎看见她的朋友脸色很苍白,很憔悴,便说道。

艾克吼叫道:“他们都没把我们当人!”

“埃尔莎!”琼边说边慢慢站了起来。

杰克望着众人,和他的听众们一一四目相对。洛蕾达觉得希望就像电流一样,从他身上传递给了众人。“他们需要你们,这就是你们的力量所在。棉花必须在天气干燥的时候,在第一次霜冻到来前摘完,可要是没人摘棉花呢?”

她发现琼坐在卡车前挡泥板旁的椅子上。玛丽和露西盘腿坐在她身旁的草地上,把树枝插进了地里。

“罢工!”有人喊道,“让他们瞧瞧,要是没人摘棉花会怎么样。”

她来到杜威家的卡车前。他们用捡来的木头、焦油纸和破铜烂铁在卡车周围搭了一个棚屋。

“谈何容易啊。”杰克说,“棉花分布在成千上万亩土地上,而且种植商们很团结,他们定好工资标准以后就会坚决执行。所以说,我们也得团结起来。只有齐心协力,我们才会有机会。所有的工人都得联合起来,不论你是谁,不论你在哪里。我们需要你们来传播这个消息。我们必须彻底停工停产。”

洪水过后的几个月里,有更多的人搬到了这片土地上。在这里住了很久的居民搭起了帐篷,停好了车,若能找到合适的地方,便把棚屋搭建在地势更高处。新来的居民则在沟渠附近安下家来。地上满是春草和旧物,其中一些旧物从泥土里冒了出来,到处都是。比如一个烟囱的一角,一本书,或是一盏破灯笼。大多数值钱的东西要么早就被挖了出来,要么因为埋得太深而无法找到。

“罢工!”洛蕾达大喊道。

离开救济办公室之后,埃尔莎走到了萨特路边的营地。

众人也加入进来,高喊道:“罢工,罢工,罢工。”

*

杰克看见洛蕾达的时候,正好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洛蕾达痛得大叫一声,挣脱束缚后又转过身来。

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在逗我笑呢?”

她母亲站在那里,看起来气得都快骂人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

埃尔莎转向她身旁那个男人:“他们怎么能就这么停止提供救济物资呢?难道他们不关心我们吗?”

“你听到他说的话了吗,妈妈?”

“还有谁想坐牢的?”

“我听到了。”妈妈斜瞟了整个房间一眼,看了看有多少人在这里。

其中一个警察抓住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把他往警车上拽,然后推了进去。

杰克挤过人群,朝她们走来。

“有谁想因为流浪罪坐牢吗?”

“你讲得实在是太好了。”洛蕾达见他走了过来,说道。

几分钟内,人们便听到了警笛声。一辆警车闪着灯到达了现场,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拿着警棍跳下车来。

“我注意到你是一个人来的。”他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最好还是不要在这么晚的时候独自一人出门。”

一块石头穿过了救济办公室的窗户,打破了玻璃。那群人大叫着冲进了办公室。

“你会把这话说给圣女贞德听吗?”洛蕾达说。

人群中有人大喊道:“这么做是不对的!”

“你现在成了圣女贞德了,是吗?”妈妈说。

“联邦政府削减了救济,不再提供救济物资了。”

“我想参加罢工,杰克——”

她在站在人群边缘的一个男人身旁停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洛蕾达。”妈妈厉声说道,“你该管他叫‘瓦伦先生’。赶紧上楼去,让我跟他聊一聊。等会儿我再来跟你算账。”

埃尔莎小心地朝混乱的人群走去,清楚地意识到她手里还拽着钱。

“你不能逼着我——”

离开州救济办公室的时候,她注意到街那头的联邦救济办公室发生了骚乱,一群人正在那里大喊大叫。

“去吧,洛蕾达。”杰克镇静地说道。他和妈妈相互瞪着对方。

“谢谢你。”埃尔莎把那些钞票尽可能卷成了一个小卷,用拳头紧紧握住。

“好吧,可我还是要罢工。”洛蕾达说。

那女人把卡片放入打字机里,加上了信息。“好了,马丁内利太太。一家有三口人。你们每个月会得到十三美元五十美分。”她把卡片从打字机里抽了出来。

“去吧。”妈妈说道。

“韦尔蒂种植公司营地。”

洛蕾达转过身去,步履沉重地走上楼梯。她不在乎妈妈说的那些话。她也不在乎自己惹出了多大的麻烦,情况有多危险。

那女人翻阅起那些红色的卡片来,然后抽出了一张:“住址?”

有时候,人就得挺身而出,表达自己的不满。

“埃尔莎·马丁内利。我有两个孩子,安东尼和洛蕾达。我是去年的今天登的记。”

*

“姓名?”

“你回韦尔蒂多久了?”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埃尔莎问杰克。

她最终来到了前排。一到那里,她便低头看了看那个坐在桌子旁,身前放着便携式打字机,看起来很快活的年轻女人。打字机旁是一个长长的索引卡片盒。

“一周左右。我本来想找人给你带个口信的。”

那个年轻男人没有回头,而埃尔莎也不能离开队伍跟上他。要是失去现在这个位置,她有可能得多排几个小时。

“噢,那你的口信带到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希望情况有所不同,希望自己有所不同,希望她拥有女儿的那种激情和勇气,“杰克,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结果却大半夜里溜了出来,走了一英里来到这里。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出了什么事,那该怎么办?”

“等一等!”埃尔莎呼喊道,“你得现在去登记!”

“这说明什么,埃尔莎?说明她很在乎这件事。”

“一年?到那个时候,我们可能都死了。”他叹了叹气,离开队伍,越走越远。

“这能证明什么呢?我们都知道他们那么做是错的,可你提出的解决方案不会让我们过上更好的日子。你只会让我们丢掉饭碗,或是带来更大的麻烦。我们已经命悬一线了,你明白吗?”

“你必须在这个州待满一年,才能领救济金。”

“我明白。”他说,“但如果你不奋起反抗,他们就会把你给埋了,一点一点地把你给埋了。你女儿很清楚这一点。”

“有资格?”

“她才十四岁。”埃尔莎又说了一遍。

她摇了摇头:“我直到今天才有资格。”

杰克压低了声音,跟她的说话声一样大:“而且是个整天摘棉花的十四岁孩子。我想安特也一样吧,毕竟只有这样,你才能养活他们。”

“你以前领过救济金吗?”

“你在指责我吗?”

“我知道。”

“当然不是。”他说,“可你女儿已经不是个小孩了,可以自己下判断,做决定了。”

他耸了耸肩:“家里还有孩子呢。你知道的。”

“说出这番话的人,连个孩子都没有。”

“星期一。”

“埃尔莎——”

她前面那个瘦骨嶙峋的年轻男人穿着粗布工作服,那衣服肯定是在他比现在胖五十磅的时候买的。他得刮胡子了,不过他的眼神很善良。“我们都忘了。”他微笑着说道,“我从星期四起,就没吃过东西了。今天星期几了?”

“我来为她做决定。”

她稍微晃了晃身子,勉强笑了笑:“大概是忘了吃东西吧。我没事,谢谢你。”

“你应该教她挺身而出,捍卫自己的权利,埃尔莎,而不是坐以待毙。”

“你没事吧,女士?”

“你现在肯定是在指责我。如果你觉得我是个勇敢的女人,那你就错看我了。”

埃尔莎在队伍后面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人们在她身后迅速移动,似乎是从镇上的四面八方赶过来排队的。

“我不这么认为,埃尔莎。不过我觉得你太固执了,这很可悲。”

在镇上,本州的救济办公室门前排起了长队,宛如一条长蛇,队伍里都是些愁容满面的男男女女。大多数人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连头也没有抬。其中有大部分人来自中西部、得克萨斯或是南部。他们都很有自尊心,不习惯靠领取救济金度日。

“离洛蕾达远点儿,杰克。我是认真的。我不会让他成为你们过家家似的发动的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她铺好床,穿上外套,离开了小屋。

“没人在过家家,埃尔莎。”

她走进自己的小屋,将早餐用过的盘子洗干净,把它们放入了一个用装苹果的板条箱改造而成的橱柜。洪水过后的过去一个月里,他们已然变成了捡破烂的能手。

她走了。

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等待的时间并不长——等了不到二十分钟,便轮到她上厕所了。她想洗个澡,可淋浴间只有两个,每次都得等一个小时,甚至更久。

他开始跟着她。

最终,她还是转身离开了。帐篷和小屋之间的小路上留下了一道道磨痕,那是成百上千双脚走出来的。她在厕所前排起了队,等候着。

“别。”她不耐烦地说道,然后继续往前走。

埃尔莎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听见孩子们有说有笑,还听见老师们让他们坐回座位。她若闭上眼——她确实这么做了,但只闭了一会儿——便能想象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来。

旅馆外,她抓着洛蕾达的胳膊,几乎把她拽到了街上,然后开始摸黑步行回家。汽车亮着车灯,轰鸣着从她们身旁驶过。

洛蕾达低着头,溜进了帐篷里。

“妈妈,要是你听他的——”

“再见,妈。祝你顺利领到救济金。”安特说着说着,就跑开了。

“不。”埃尔莎说,“你也不准听他的。保护你的安全是我的职责。唉,我把别的事情都搞砸了,这件事情我是不会搞砸的。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他们三个并排走在一起,重新上了路,一直走到学校所在的帐篷。

洛蕾达停下了脚步。

“是啊。”埃尔莎说道。这时,她的心里泛起了一股思乡之情。

埃尔莎只好也停下脚步,然后转过身来:“怎么了?”

他们全都停下脚步,听着拖拉机的发动机发出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新翻过的土壤的味道。

“你真觉得你把事情搞砸了,让我失望了?”

“这让我想起了奶奶。”洛蕾达说。

“瞧瞧我们,正在步行回到比我们原来的工具房还小的小屋。我们俩都瘦得跟火柴棍似的,还一直饿着肚子。我当然让你失望了。”

他们走出帐篷,走到热闹的营地里。如今,霜冻的威胁已经过去,人们在地里忙碌着。拖拉机不停地工作,整好土地,把土翻开,播起种来。

“妈妈,”洛蕾达一边靠近,一边说道,“是你让我活了下来,让我去上学。是你希望看到我一直在思考,所以我才能思考。你没有让我失望。你救了我。”

埃尔莎自己懒得穿外套。她穿上套鞋,在肩膀上裹了一块毛毯。

“不要试图改变话题,把这件事跟独立思考和成长扯上关系。”

“别说傻话了,抓紧时间,大小姐。”埃尔莎边说边把外套递给安特。

“可这件事确实跟这两样东西有关系啊,妈妈,难道不是吗?”

洛蕾达看着她:“他们会想办法把援助拿回去的。”

“我不能失去你。”埃尔莎说。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一年前就在州里登过记。”埃尔莎说,“现在,我们可以作为居民,获得援助了。”

“我知道,妈妈。我爱你,但我必须这么做。”

“当然。”洛蕾达边说边把自己的空盘子放入装了肥皂水的桶里。

“不行。”埃尔莎坚定地说,“不可以,赶紧回去。我们明天还得早起。”

“是我们领救济金的日子。”埃尔莎,“是现金哦。我可以还债了。”

“妈妈——”

“什么日子?”洛蕾达问了一句,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不行,洛蕾达。不可以。”

“猜猜今天是什么日子。”埃尔莎问。

*

安特站了起来。这个刚满九岁的男孩简直瘦得只剩骨头架子了,他的四肢很瘦削,显得膝盖和脚特别大。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交到了朋友,又开始表现得像个男孩一样。他拒绝剪头发,讨厌玩任何形式的游戏,还管她叫“妈”。

洛蕾达在五点半醒来,不得不强迫自己起床。她的手疼得要命,她觉得自己需要睡上十个小时左右,还得美餐一顿。

安特大笑起来:“光想是没用的,妈。你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她穿上破旧的裤子和袖子开了线的长袖衬衫,拖着疲惫的身躯慢慢走到外面,打算排队上厕所。

“不,一点儿也不,只是在想事情。”

营地里出奇地安静。当然,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但大家都没怎么聊天。人们目光交汇的时刻都很短暂。一位田里的工头站在铁丝网围栏边,帽子拉得很低,密切注视着人们。她知道周围还有些密探,正在留神倾听与罢工有关的言论。

“你头晕吗?”

她排队等着上厕所,身前大约有十个女人。

“噢,对不起。”

还没轮到她的时候,她便看见树林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艾克正在水泵前,往桶里接水。洛蕾达想直接走到他面前,但她不敢。

“妈妈?”洛蕾达问。

她终于来到队伍前列,用了洗手间。

在这个年纪,她本该去参加方块舞会,头一次爱上一个男孩……

她从后门出去,随手把门悄悄关上。她看了看周围,发现没有人闲逛,也没有人四处张望。她尽力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信步走到水泵前。

有那么一瞬间,埃尔莎看着十四岁的女儿,感到既伤心,又宽慰:瘦瘦的脸,突出的颧骨。一条格子连衣裙穿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她锁骨周围的皮肤都凹陷了进去,显得锁骨凸起得格外明显。

艾克还在那里。他见她走了过来,便走到一旁。她弯下身来,用凉水洗了洗手。

“你得吃点儿东西,妈妈。”洛蕾达说。

“我们打算今晚见面。”艾克轻声说道,“午夜十二点,在洗衣房。”

他们回来后,埃尔莎给他俩分别端来两块煎饼——每块煎饼上都抹了宝贵的果酱。他俩并排坐在床上。

洛蕾达点点头,在裤子上把手擦干。回自家小屋的路上,她走到一半,才觉得脖子后面像被针扎了似的,于是猛然意识到,有人在监视或者跟踪她。

睡眼惺忪的孩子们穿好衣服和鞋子,一个接一个走出小屋,朝厕所走去,那里将会排起长队。

她停了下来,突然转过身去。

领取救济金的那一天,她醒得很早,用面粉和水给孩子们做了煎饼,又给他俩各倒了半杯商店按夸脱(9)售卖的兑了水的苹果汁。

韦尔蒂先生正站在树林中,抽着一根烟,盯着洛蕾达看。“过来一下,小姐。”他说。

到了四月,她开始倒计时,直到她终于正式成为本州居民,有资格领取救济金。她甚至再也没想过拒绝政府的援助。

洛蕾达慢慢走向他。他眯着眼看她的那副模样,让她感到脊背发凉。

可她依然每天出去,趁着孩子上学的时候找活儿干。运气好的时候,她可以靠帮别人除草,洗衣服,打扫屋子挣四十美分。她和孩子们每周都会去救世军那里,在旧衣物捐赠箱里翻找合适的衣物。

“怎么了,先生?”

到了三月底,地面已经干了,沟渠旁的营地再次住满了人,洛蕾达满了十四岁,马丁内利一家已然负债累累。埃尔莎像着了魔似的在脑海里算着账。到目前为止,她和洛蕾达得采摘三千磅的棉花,才能还清他们的债。可她还得继续付房租,买吃的。等到冬天来临,这一残忍的恶性循环又将重新开始。攒不到钱,也脱不了身。

“你为我摘棉花吗?”

*

“是的。”

她惊讶地发现,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居然会如此悲伤。或许他对她很失望。可能是这样。“再见,杰克。”说完后,她便走开了,他却依然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回事,她知道他还在盯着她看,但她没有回头。

“还满意吗?”

“再见,埃尔莎。”

洛蕾达强迫自己与他对视:“非常满意。”

见他看得如此透彻,她吓了一跳。“我得走了。”她说,“孩子们很快就要放学了。”

“你有没有听到有男人在谈论罢工?”

“你知道吗,多愁善感,有欲望,有需求,并不是脆弱的表现。”

男人。他们总是觉得所有事情都跟男人有关。可女人也可以捍卫自己的权利,女人也可以举着抗议标牌,让生产难以为继,跟男人做得一样好。

“杰克,我怎么想根本不重要,甚至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她擦干眼泪,为自己在别人面前袒露出脆弱的一面而感到羞愧。

“没有,先生。要是我听到了,我会提醒他们如果丢了饭碗会怎么样。”

“你想回去吗?”

韦尔蒂微微一笑:“好样的。我喜欢知道自己价值所在的工人。”

“回得克萨斯吗?”

洛蕾达慢慢走回小屋,用力关上了身后的门,把它锁上。

“不,不是这么回事。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怎么了?”妈妈抬起头来,问道。

“这样是活不下去的。”她清了清嗓子,说道。两人之间的亲密时刻已经消失。她让他这么一抱,感到有些尴尬。他肯定觉得她既贫穷,又可怜。

“韦尔蒂盘问我了。”

最后,她抽出身来,往后退了退,看着他。他放开她,用拇指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别引起那人的注意,洛蕾达。他问你什么了?”

杰克张开双臂,她走进了他的怀抱。他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哭着,什么也没说。即便如此,他的双臂也能给她带来慰藉,他的衬衫则浸透了她的眼泪。

“没问什么。”洛蕾达从轻便电炉上抓了一块烙饼,“卡车开过来了。”

“我出了一趟门……去了沟渠旁的营地。琼……还有孩子们……现在住在……”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都变了。

五分钟后,他们全都出了门,走向沿着铁丝网围栏停靠的那排卡车。

“你没事吧?”他问道。她还没走到一半,他便走到了她面前。

他们默默地加入了其他劳工的队列,爬上了卡车的后车厢。

如此孤独。

太阳从棉花地里升起的时候,洛蕾达看到了种植商们在一夜之间做出的改变:围栏上方缠绕着带刺的铁丝网。一栋尚未完工的建筑矗立在田地中央,像是一座塔。施工时,传来了响亮的敲打声与碰撞声。那些她从未见过的人拿着猎枪,在铁丝网围栏与马路间的小路上踱着步。这地方看起来像个监狱院子。他们正在为战斗做准备。

她不应该朝他走去,不该在这里、在公开场合这么做,但她却控住不住自己。她觉得既脆弱,又孤独。

可为什么要配枪呢?他们似乎不能开枪射击那些罢工的人。这里可是美国。

杰克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沓纸。毫无疑问,都是些劝人们在遇到不公正对待时愤然反抗的传单。

尽管如此,不安的情绪还是在劳工中蔓延开来。这正中韦尔蒂的下怀:他想让劳工们感到害怕。

埃尔莎关上龙头,转过身去。

卡车“轰隆隆”地停了下来,劳工们都下了车。

“埃尔莎?”

“他们很害怕我们,妈妈。”洛蕾达说,“他们知道罢工——”

到了韦尔蒂,她走向加油站,在水泵旁的水龙头前把桶冲洗干净。她把沾满泥巴的靴子也放在水里洗了洗,然后穿上了靴子。她一直在想她的朋友,此时正值冬天,她的朋友却住在车上,而且周围全是泥浆。

妈妈用胳膊肘猛地推了推洛蕾达,示意她闭嘴。

她利索地点了点头,朝杜威家的其他人挥了挥手,然后穿过湿漉漉的田野往回走。她看见自家的炉子半埋在泥里,侧翻了过来,烟筒也不见了。每呼吸一次,她都差点儿哭出来。她强忍着泪水,每多忍一分钟,都是一种胜利。她发现烂泥中露出了一个桶,于是把它捡了起来,继续往前走。接着她又找到了一个咖啡杯,也把它捡了起来。

“快点儿。”安特说,“他们在分配位置了。”

“走吧。”琼说,“我们在这里很好。”

洛蕾达拖着身后的袋子,站在她被分配到的那一排的最前面。

埃尔莎微笑起来。“不可能比拉菲和我跳得还差。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互相教对方跳舞,琼。你和我,伴随着音乐跳舞。而且我们不会在乎谁在看我们,也不会在乎他们在想些什么。”说罢,她把琼揽入怀中,用力抱着,不愿松手。

铃声响起时,她弯下身来,开始干活儿,把柔软的白色棉铃从带刺的棉巢中摘下来。可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今晚。

“到时候,我们也学一学那些上流社会的女孩,喝杜松子酒,跳查尔斯顿舞。”琼说,“我一直想上舞蹈课。我跟你说过没?在我还是个女孩、住在蒙哥马利的时候,我就求过妈妈带我去上课。我到现在都像是长了两只左脚一样。你真该看看我在婚礼上的那副模样。杰布和我跳起舞来,实在是惨不忍睹。

罢工集会。午夜十二点。

她俩相互看了一眼,明白她们一道撒了个谎。

到了中午,铃声又响了起来。

“当然会的。”

洛蕾达挺直身子,试图放松酸痛的脖子和背部,同时还在听着男人们敲敲打打的声音。

“会好起来的。”琼说。

韦尔蒂站在放着磅秤的高台上,望着那些拼命干活儿、帮他挣钱的男女老少。“我知道你们中有一些人和工会的组织者聊过。”他说。他的声音很响亮,传遍了整片棉花地。

埃尔莎不知道该怎么离开,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知道,其他人的情况更加糟糕,甚至都无车可住。

“也许你们觉得你们可以在别的地里找到别的活儿干,或者认为我需要你们胜过你们需要我。我现在就告诉你们:并不是这么回事。你们中每有一个站在我的地盘上,就有十个人在围栏外排队,等着抢你们的饭碗。现在,因为出现了几匹害群之马,我只好建起围栏,雇人看守我的财产。这可花了我不少钱啊。所以我打算再降百分之十的工资。谁要是想留下,就得同意接受这份工钱。谁要是想走,就再也不能为我或是河谷里的其他种植商摘棉花了。”

琼提起水桶。两个女人走回了那辆抛锚的卡车旁。接下来的几个月,杜威一家该如何跟着庄稼走呢?

洛蕾达隔着一排棉花,看向了她母亲。

“不用谢我,你知道的。”

田地中央的那栋建筑快要完工了。现在,一眼便能看出他们一整个早上到底在建造什么:一座枪塔。很快,某个工头就会出现在那里,拿着步枪,踱着步,确保劳工们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呀,埃尔莎……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看见了没?洛蕾达不出声地说道。

埃尔莎瞥见了琼的恐惧,与她自身的恐惧一样:“当然会。对了,如果需要我,请告诉我一声,随时都行,不分白天和晚上。我们住在韦尔蒂种植公司营地里的十号小屋,就在马路旁。我……给你们带了些吃的。”还不够。

*

“对了,你还会来看我们的吧?”

夜深了,埃尔莎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为那砍掉的百分之十的工钱而发愁。

“茶?我觉得我们应该喝杜松子酒。”

她听见,在黑暗狭小的房间的另一头,另一张金属床嘎吱作响起来。

“我也不喜欢。”琼冲着脏兮兮的手帕咳嗽起来,“不过杰布打算在卡车的车厢里搭个屋子之类的东西,甚至有可能给我们做个带顶的门廊。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土地也会变干的。”她微微一笑,“兴许你还能回这里喝杯茶呢。”

月光从打开的通风口照进小屋,埃尔莎借着月光,看见了女儿的身影。洛蕾达悄悄地下了床。

“我不喜欢你待在这里。”

埃尔莎坐了起来,看着女儿偷偷摸摸地行动着。她穿好衣服,走到小屋门口,伸手去抓把手。

埃尔莎小心翼翼地靠近琼,生怕自己会哭出来。她终于明白爷爷在说“如果有必要,哪怕是装,也得装得勇敢点儿”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她现在就在这么做,即使觉得泪水刺痛了自己,还是挤出了笑容。

“你以为你要去哪里?”埃尔莎问。

琼慢慢站了起来,把那桶脏水放在她身旁。

洛蕾达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今晚有一场罢工集会,就在营地里。”

“娜丁和他们离开了。走着上了路,刚走没多久。洪水过后就没见过米奇了。”

“洛蕾达,不——”

埃尔莎不太想开玩笑:“娜丁呢?米奇呢?”

“妈妈,你得把我绑起来,把我的嘴巴堵住。不然的话,我就要出门了。”

琼转过身来。在她微笑前的那一瞬间,埃尔莎看到了她的朋友有多么绝望。“埃尔莎,”琼说道,“你看看,没有了你,这附近变得有多糟糕。”

埃尔莎看不清女儿的脸,但能从女儿的语气中听出她有多决绝。埃尔莎虽然很害怕,哪怕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不禁感到一阵骄傲。她女儿比埃尔莎要强大和勇敢得多。沃尔科特爷爷也会为洛蕾达感到骄傲。

琼在沟渠边,正努力把水打到桶里。埃尔莎悄悄走到她身后,为自己离开了这个地方感到内疚,也为自己因此而泛起的感激之情感到羞愧。“琼。”她喊了一声。

“那我就跟你一起去。”埃尔莎穿上白天穿的连衣裙,用头巾包住了头发。她懒得系鞋带,便穿上套鞋,跟着女儿出了小屋。

埃尔莎的喉咙紧绷着,说不出话来,她只好点点头,把杂货放在那把破椅子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地穿过布满了碎片的泥泞田野,朝沟渠走去。

屋外,月光照亮了远处的棉花地,将白色的棉铃变成了银色。

埃尔莎看见杰布后挥了挥手。他羞愧地看了她一眼:“琼在沟渠边。”

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点儿人声也听不见,但她们听到了动物在黑暗中奔跑的声音,听到了郊狼嚎叫的声音。埃尔莎看见一只猫头鹰栖息在一根高高的树枝上,注视着她们。

他们六口人如今都住在卡车上。

埃尔莎想象着到处都是密探和工头,他们躲在每一处阴影中,监视着那些胆敢大声抗议的人。这真是个馊主意,既愚蠢,又危险。

杰布和他家的男孩们正在忙着把钉子钉入他们打捞上来的胶合板。两个女孩坐在卡车车厢里,她们穿着沾满泥巴的连衣裙,正在玩坏掉的洋娃娃。一把破椅子靠在被泥浆堵住的炉子上,他们一路把炉子从阿拉巴马运到了这里,本以为它能在一栋屋子里找到落脚处。

“妈妈——”

她提着那些杂货穿过田野,鞋子踩在黏糊糊的泥里,积水时不时地拍打着她的脚踝。

“嘘,”埃尔莎说,“别说话。”

埃尔莎望向右边,看见杜威家那辆大型农用卡车半埋在泥里。一群人正站在它周围。

她们经过了一片新搭建的帐篷,拐了个弯,走进了洗衣房——那栋长长的木造建筑里放着金属洗衣盆,长桌子,还有几台手摇脱水机。男人很少踏足这个地方,可现在,里面大约有四十个人,他们站在那里,挤作了一团。

她坐上自家卡车,往南开,经过了韦尔蒂镇,来到沟渠旁的营地,把车停在了路边。地里依然有大量的积水与淤泥,而且满是碎片。杂物、树枝和金属片零零散散地漂在水中。人们无处可去,开始搬回这块土地上,重新搭起了帐篷。

埃尔莎和洛蕾达溜到了人群后面。

埃尔莎的小屋里没有架子,她便小心地把食物放在他们仅有的一个箱子里,又把它塞到了床底下。她取出两罐牛奶、一磅咖啡和一块肥皂。她把这些东西放进了她从商店拿来的袋子里,然后提着袋子出了小屋。

艾克站在前面。“我们都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他轻声说道。

*

没有人接话,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

“你知道的,”她小声说道,“我只需要一罐薄牛肉片。”

“他们今天又削减工资了,而且他们还会这么干,因为他们有这个本事。我们都见过绝望的人们拥进河谷。不管给他们多少钱,他们都愿意干活儿,他们得养孩子。”

照这个速度,从现在到四月二十六号,埃尔莎将欠下一大笔债,到那个时候,但愿州里发放的救济金能帮她一把。

“我们也一样,艾克。”有人说道。

“总共十一美元二十美分。”哈拉尔德一边说,一边在那本账簿上写着“十号小屋”的标题下记下了总金额。

“我知道,拉尔夫。但我们必须挺身而出,捍卫自己的权益,不然的话,他们就会把我们给毁了。”

这么做的时候,她心里一沉,感到很害怕,觉得厄运即将来临。她以前从来没有买过自己买不起的东西。当然,沃尔科特家在城里买东西时也赊过账,但那只是为了方便。她父亲后来及时用银行里的积蓄还了款。埃尔莎一想到自己没有积蓄可用,却还在要求赊账,就觉得像在乞讨。

“我可不是共产党。”有人说。

她提着篮子去了柜台前,把里面的货物一件一件拿了出来。

“随便你怎么叫都行,加里。我们应该得到合理的工资。”艾克说,“如果不斗争,我们就拿不到那样的工资。”

她慢慢走在过道上,在脑海里盘算着总价。她小心翼翼地把货品放在篮子里,仿佛它们若是被撞击,有可能会爆炸。篮子里放着罐装牛奶、烟熏火腿、一袋土豆、一袋面粉、一袋大米、两罐薄牛肉片、少量的糖、一袋豆子、咖啡、一些衣物、洗手皂、牙膏、牙刷、一条毯子、两个信封。

埃尔莎听见远处传来了卡车引擎发出的声音。

可是……

她看见人们转过身去,看着他们身后。

埃尔莎不能这么做。如果这么做了,她可能会拿走一切,然后像个小偷一样逃跑。她不能任由自己被赊账的想法所诱惑。生活中没有什么是免费的,对移民来说尤其如此。

车灯。

“需要什么就拿什么吧。”哈拉尔德柔声说道。

“快跑!”艾克大喊道。

埃尔莎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熏肉。

人群惊慌失措地散开,人们跑出洗衣房,朝四面八方跑去。

“这样吧,”哈拉尔德打开一个账簿,“十号小屋。这个月,我会给你们赊六美元的账。这是用来付房租的。好了,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埃尔莎抓住洛蕾达的手,拽着她往回走,走向臭烘烘的厕所。没人往这个方向走。她们跌跌撞撞地走到这栋建筑后面的阴影里藏了起来。

铃铛发出了刺耳的响声。

卡车上跳下来一些人,他们拿着棒球棍和木棍,有个人拿着猎枪。他们排成一排,开始穿越营地,后背都被车灯给照亮了,引擎发出的“突突”声盖过了他们的脚步声。他们用武器敲打着自己的手掌,不断发出“砰、砰、砰”的声音来。

埃尔莎感谢了他,不过她很确定,他要么没听见,要么没在听。此时他已转身离开,走出了商店。

埃尔莎把一根手指摁在嘴上,拉着洛蕾达沿着围栏走。等到她们终于走回小屋所在的那一片时,她们便跑回了自家的小屋,溜了进去,锁上了身后的门。

“很好,很好。我们很喜欢给我们摘棉花的孩子们。”他的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柜台上,将收银机旁边的糖果罐震得咯咯作响,“很好,给她的孩子们一些糖果吧。”

埃尔莎听见有人朝他们这边走来的脚步声。

“有两个,先生。”

灯光从小屋的缝隙处一闪而过。有人走了过去,伴随他们的,是棒球棍击打空手掌的声音。

“啊,”韦尔蒂先生说道,“那你算是来对了地方。多囤点儿食物来养活你的家人,喜欢什么就买什么。等到棉花成熟以后,你一定会挣到很多钱的。你有孩子吗?”

那声音越来越近——砰、砰、砰——然后又消失了。远处,有人尖叫了起来。

“这个可怜的家庭在洪水中失去了一切。”哈拉尔德说道。

“你瞧见没,洛蕾达?”埃尔莎小声说道,“他们会伤害那些威胁到他们生意的人。”

“埃尔莎·马丁内利。”她说,“我们刚到这里。”

过了好长时间,洛蕾达才说话。当她开口时,她的话一点儿也没让埃尔莎感到欣慰。“有时候,你得奋起反抗,妈妈。”

“等这该死的地干了以后就好了,哈拉尔德。对了,这位是?”他走到埃尔莎身旁,停下了脚步。她离他很近,注意到他的衣服质量上乘,外套剪裁得体。她父亲以前工作时也是这样一身打扮,是个靠衣着来表明自己态度的男人。

三十二

韦尔蒂,农场的主人。

“我们这个星期能开车去领救济金吗,妈?”安特问道。说这话的时候,他们马上就要摘完棉花了,并且再次度过了漫长、炎热且垂头丧气的一天。

“韦尔蒂先生,”那位店员说道,“早上好。”

埃尔莎不得不承认,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儿后,步行去镇上,然后步行回来,这个主意确实没什么吸引力。

她身后又响起了铃声。她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大块头男人走了进来。他那红润、丰满的脸上绽开了笑容,牙齿也露了出来。他把拇指伸进棕色羊毛裤的背带里,漫不经心地向前踱着步,边走边看两边的货物。

可是,等到冬天来临的时候,这样的决定又会重新浮现在她脑海中,困扰着她。

埃尔莎用力咽了口唾沫:“嗯,你这里的价格……非常贵……”

“就这一次。安特,如果你愿意,你其实可以待在营地里,如果你乐意,你还可以跟你的朋友们一起玩。”

“现在还要付房租。”

“真的吗?那太好了。”

“我要养孩子。”

“我留下来,看着他。”洛蕾达说。

他点了点头:“是啊。再说一遍,这在我们这里也很常见。”

埃尔莎瞪了女儿一眼:“你,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的。”

“我们的钱没了,都没了。”

她们把安特留在小屋里,上了卡车。

“有很多人跟你们一样。”

“我能练车吗?爷爷说我应该继续练习。”洛蕾达说,“万一有紧急情况怎么办?”

“我们……洪水冲毁了我们的……家。”

“会出现需要你开车的紧急情况吗?”

“欢迎。看来,我们的这个小社区里来了几位很棒的新成员。”

“有这个可能。”

“我就是。”埃尔莎说,“准确地说,应该是‘我们就是’,这其中包括我的孩子和我,以及我的丈夫。”她想起来得把丈夫也加上。

“那好吧。”

商店的后面有一个长长的柜台,柜台几乎两边都靠着墙。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浓眉男人。他戴着深棕色的帽子,穿着黑色毛衣和背带裤。“你好。”他说罢,把架在鼻子上的金丝镜框往上推了推,“你一定是十号小屋的新住户了。”

洛蕾达坐在了方向盘后。

她拿起一个空篮子。

埃尔莎爬上了副驾驶座。天哪,还真热。洛蕾达发动了引擎。

她注意到所有货品的价格都很贵,有些货品——例如鸡蛋——的价格是镇上的两倍,墙面挂钩上的摘棉花用的袋子的价格是埃尔莎在镇上买的袋子的三倍。

“你还记得怎么踩踏板吗?得慢慢踩,小心一些。找到——”

一整面墙上都是衣服。有一匹匹的布料,从棉花到羊毛的各色面料应有尽有;有一盒盒的纽扣、缎带和线轴;有各种尺码的鞋子;有套鞋、雨衣和帽子;还有摘棉花和土豆用的袋子、水壶和手套。

卡车猛地往前动了一下,然后熄了火。

她在商店里看见了成排的食物:有罐装的豆类和番茄汤,有袋装的大米、面粉和糖,有熏肉,有本地制作的奶酪,有新鲜蔬菜,有鸡蛋,还有牛奶。

“对不起。”洛蕾达说。

埃尔莎推开门,这时她头顶响起了铃声,没想到听起来居然如此欢快。

“再试一次。别着急。”

营地里的商店是一栋装着木隔板的狭窄的绿色建筑,屋顶很尖,白色的门两边都装着细长的窗户。她必须走过一段泥地,才能走到那里——当然,洪水和大雨过后,泥地随处可见——还要爬上两级沾着泥巴的台阶。

洛蕾达踩下踏板,把卡车挂到一挡。她们慢慢向前开去。

而现在,她正在购物,就在这里。在营地里,真是太方便了。

引擎提高了转速。

接着,她取来昨晚写好的信,把它送到了邮局。她走了五十英尺,寄了一封信,单单这件事便让她觉得,没想到自己竟有这样的好运气。

“二挡,洛蕾达。”埃尔莎说。

营地的洗衣房位于一栋长长的木造建筑中,有六个金属大洗衣盆和三台手摇脱水机。此外,只要转动把手,就会流出干净的自来水——简直堪称奇迹中的奇迹。在营地的头一个早上,埃尔莎洗了他们从救世军那里得来的床单,以及他们在发洪水时穿的衣服,又把所有衣物塞进了脱水机里,而不是用手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拧干。洗干净以后,她把这些湿漉漉的衣物拿到了小屋里,临时牵起了一根晾衣绳,把它们挂起来晾干。

洛蕾达又试了一次,终于挂上了二挡。

*

她们开一阵,歇一阵,沿着马路,朝镇上的救济办公室开去,已有一大群人等在那里。队伍蜿蜒着排到办公室外,穿过停车场,又沿着街道一直排了下去。

“不过我得提醒你,”奎斯多尔夫太太轻声说道,“文字和思想有可能要了人的命。你可别瞎说话,也别随便跟人说话,在这个镇上,你得格外小心一些。”

埃尔莎和洛蕾达也排起队来。

“约翰·里德。”洛蕾达说道。这个名字引起了她的共鸣,但她不记得自己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谢谢您。”

排着排着,太阳开始缓缓落下,在天色变暗以前,给河谷镀上了一层金,让那一刻显得格外美丽。

她又一次听到脚步声。奎斯多尔夫太太走到她身旁,把一本薄薄的书放在桌子上,就在报纸旁。书名叫《震撼世界的十天》,作者是约翰·里德。

就在她们快要来到队伍最前列的时候,两辆警车开进了停车场,四位穿着制服的警察下了车。过了一会儿,一辆韦尔蒂农场的卡车开了过来,接着韦尔蒂先生从车上走了下来。

“向移民提供救济将导致本州破产。”洛蕾达翻了翻报纸,看到一篇又一篇文章声称移民要求援助的行为将使本州走向破产。那些文章认为他们不思进取,很懒惰,喜欢犯罪,还宣称他们活得跟狗一样,“因为他们不明事理”。

人们转过身来看了看,但没有人说话。

没什么新消息。

其中两名警察和韦尔蒂先生直接走到队伍最前列,大步走进了救济办公室。他们没再出来。

洛蕾达瞥了旁边桌子上摊开的那些报纸一眼。其中有一份是《洛杉矶先驱快报》,上面有一篇新闻的标题如下:“警告临时工游民,请远离加利福尼亚。”

埃尔莎紧紧抓住洛蕾达的手。要是在平时,排队的人们可能会看着彼此,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可现在是特殊时期,到处都有密探。人们想在韦尔蒂站稳脚跟,想有活儿可干。

“啊,政治类。”她走开了,“稍等我一下。”

埃尔莎终于走进了那间狭小且闷热的办公室,那里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坐在桌前,身前放着一个文件盒,里面装满了居民的姓名卡片。

“我对……工人的权利感兴趣。”

韦尔蒂站在那个女人旁边,看上去几乎把那个可怜的姑娘吓得够呛。那两名警察站在他旁边,手放在枪带上。

奎斯多尔夫太太对她露出了一丝苦笑:“不用担心。很高兴看到你气色还不错。想让我给你找什么样的书来读?”

埃尔莎慢慢从洛蕾达身旁走开,独自走到桌前。她的喉咙很干,不得不清了两次嗓子才能说话:“埃尔莎·马丁内利,一九三五年四月登的记。”

“发洪水的时候,我……把南希·德鲁的书弄丢了。对不起。”

韦尔蒂指了指埃尔莎的红色卡片:“地址是韦尔蒂农场,她在名单上。”

“一份很棒的礼物。”

那个女人同情地看了看埃尔莎:“不好意思,女士,能够摘棉花的人是不能领取救济金的。”

“那是我的圣诞礼物。”

“可……”

“马丁内利小姐。”她说,“我曾希望你会再来。你母亲拿到你的借书证时非常高兴。”

“如果你能摘棉花,那你就得去摘。”她说,“新政策就是这么规定的。不过别担心,等摘棉花的季节过去以后,你就又可以领救济金了。”

求求你了,想起我来吧。别叫我俄州佬。

“稍等一下。照你这么说,州政府打算削减我的救济金?可我是这里的居民,而且还在摘棉花。”

图书管理员上下打量着洛蕾达,从她穿着脏袜子的脚一直看到她旧衣服衣领上破烂的花边。

“我们希望确保你能一直摘下去。”韦尔蒂说。

洛蕾达迫使自己推开门。一进图书馆,她便脱掉了满是泥巴的鞋,把它们留在了门口。

“韦尔蒂先生,”她说,“求你了。我们需要——”

今天,她看上去邋邋遢遢,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至少她穿着别人穿过,但相对较新的旧衣服,可沾满泥的系带鞋和袜子穿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好看。

“下一位。”韦尔蒂大声说道。

两人会意地交换了目光。洛蕾达在图书馆外停了一会儿。自从她剪完头发以后,她便没有来过这里了。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埃尔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又一次受到了残忍的对待。哪怕人们摘了棉花,他们依然需要这笔救济金来养活自己的孩子。

他戴着一顶看起来很旧的软呢帽,抬起头来,从帽檐下看着她。

“你不觉得羞耻吗?”

她经过一家用木板封住的帽子店。一个男人坐在门廊上,一条腿伸着,另一条弯着。他把一只胳膊搭在弯曲的膝盖上,指间夹着一根棕色的手卷香烟。

“下一位。”他又说了一遍。一名警察走上前来,把埃尔莎赶到了队伍外。

韦尔蒂离她不到一英里的距离,到镇上后,她拐上了主街,街上有许多装着遮阳篷的商店,若是在过去,只要你有钱,你显然可以在店里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这里有裁缝店、药店、杂货铺、肉铺、女装店。其中的大多数如今都已关门。镇中心有一家电影院,入口处的招牌暗淡无光,窗户用木板封住了。

她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旁,感觉到洛蕾达扶稳了她。

她走出营地,拐上公路,朝镇上走去。

埃尔莎走出救济办公室(这名字简直是个笑话),注视着排着长队的人们,其中有许多人还不知道他们的救济金已经遭到了削减。所以说,为了帮那些种植商避免罢工出现,州政府正在削减那些已经快要活不下去的人的救济金。

图书馆。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地方了。

她听见一声喊叫,于是转过身来。

她该何去何从?如果她回到小屋,妈妈一定会让她干活儿,去洗衣服。

两名警察把一个男人猛地撞到办公室的墙上,说道:“今晚的集会在哪里?快说!”他们又一次把他推到墙上,“你还想不想养活你在圣华金河谷的家人?”

洛蕾达穿过泥泞的草丛,走向……哪里?

“埃尔莎!”

现在该怎么办?

她看见杰布·杜威朝她奔了过来。他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

“我们不需要了解那些有钱的老家伙一百年前做了些什么。这个世界就快垮掉了。”她大步走出了帐篷。

“杰布,怎么了?”

“这个州里的人都怎么了?”洛蕾达说罢,“砰”的一声把书合上,夹到了博比的手指。他痛得大叫起来。

“是琼,她病了。你能帮忙吗?”

“出去!马上!等你准备好感恩后再回来。别说话,别的年轻女孩儿从来都不说话。”

“我来开车。”埃尔莎还说着话,便已经跑向了卡车。

“可我们其实没有正经工作,不是吗?我的意思是——”

埃尔莎把车开到他们之前住过的营地,停在杜威家的卡车旁。她、杰布和洛蕾达都下了车。杜威家的卡车车厢上面盖了一个用木头和金属做的屋顶,屋顶延伸到了侧边,形成了一个带顶的临时厨房,孩子们现在就坐在那里。琼躺在车厢里的床垫上。

老师狠狠敲了敲尺子,尺子都裂开了:“我们在课上不讨论工会主义,这和美国人的价值观相违背。我们已经很幸运了,还有工作,这样一来,餐桌上也会有食物。”

“告诉我们该怎么办。”杰布说。

“我感兴趣的是更近一些的历史,夫人,比方说,加利福尼亚这里的农场工人,将墨西哥人驱逐出境的反移民政策,还有,工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弄明白——”

埃尔莎爬上卡车车厢,跪在琼身旁:“嘿,你怎么样?”

洛蕾达并未纠正她的发音,夏普夫人看起来不像是善于倾听的人。

“埃尔莎,”琼说道,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的眼神有些呆滞,神情有些恍惚。“我跟杰布说过,你今天会去领救济金。”

“嗯……洛蕾塔,对吧?”

埃尔莎把手放在琼的额头上。“你发烧了。”她冲杰布喊道,“给我弄点儿水来。”

洛蕾达举起手来。

过了一会儿,洛蕾达递给埃尔莎一杯温水:“给你,妈妈。”

洛蕾达向他靠了靠,看着那本翻开的书。这一章的标题是“开国元勋和第一届大陆会议。”

埃尔莎接过杯子。她轻轻搂着琼的脖子,扶着她,想让她喝点儿水。“来吧,琼,喝口水。”

博比翻开了一本书:“我们可以一起看。不过也学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琼试图把她推开。

“同学们,”老师用尺子敲了敲黑板架的顶部,“你们不是来这里闲聊的。打开你们的美国历史课本,翻到第一百一十二页。”

“来吧,琼。”埃尔莎强行把水倒入了琼的喉咙。

“新墨西哥。我们有家杂货店,不过后来破产了。”

琼抬头看着她:“这次的情况很糟糕。”

“好吧,我没有。你是从哪儿来的,石器时代吗?”

埃尔莎低头看着杰布:“你们还有阿司匹林吗?”

“噢,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呢。”

“没了。”

洛蕾达怒视起他来:“等着瞧吧,女孩儿也可以上大学。”

“洛蕾达,”埃尔莎说,“开着卡车去营地里的商店,给我们买点儿阿司匹林,再买支温度计。钥匙在点火开关那里。”

“太荒谬了吧。”他说。

洛蕾达跑着离开了。

他大笑起来,洛蕾达见他缺了颗牙。

埃尔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离琼更近了一些,把她抱在怀里,抚摩着她滚烫的额头。

“嗯。我妈妈想让我读大学。”

“我估计是伤寒。”琼说,“也许你应该离我远点儿。”

“博比·兰德。你们搬进了十号小屋?彭尼帕克一家刚好是在洪灾暴发前离开的。他们家有老人过世,死于痢疾。”他微微一笑,“很高兴能在这里认识与我一样大的人。没东西可摘的时候,我爸就让我来上学。”

“想要摆脱我可没那么容易,问问我丈夫就知道了,他不得不在半夜里逃走。”

“嗨。”她说,“谢谢。你是?”

琼无力地笑了笑:“他是个傻瓜。”

邻桌的那个男孩朝洛蕾达这边挪了挪位置,离她太近,结果桌沿撞上了她的桌沿。他很高,她看得出来,是个瘦高个儿。他戴着帽子,帽子压得很低,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金色头发很长。牛仔衬衣外面穿着褪色的背带裤,其中一条背带解开了,背带裤的一角像狗耳朵一样向外翻着。他身上还套着过冬的外套,外套实在太大,而且大部分扣子都不见了。他摘下了帽子:“洛——蕾——达,我之前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很好听。”

“杰克说了同样的话。哦对,拉菲的妈妈也一样。”

“洛蕾达·马丁内利。”

“我确实需要一点儿我们说过的杜松子酒。”

其他孩子扭头看向了洛蕾达。

埃尔莎用手指摸了摸琼湿漉漉的头发。热量从琼的身体散发出来,传到埃尔莎的身体。“我可以唱歌……”

那位老师抬起头来:“我是夏普夫人。这位新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请别这样。”

洛蕾达低下头来,溜了进去,坐在后排一张空桌子前。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可埃尔莎看到了琼的恐惧。“会好起来的,你很坚强。”

那里有大概五张桌子,其中两张空着。一个女人穿着灰褐色的棉布连衣裙和胶靴,站在教室前排。她旁边有个黑板架,上面搁着一块黑板。她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美国历史。

琼闭上眼睛,在埃尔莎的怀里睡着了。

她特别不希望被母亲领进教室。她走向大童学校所在的那顶帐篷,往里面看了看。

埃尔莎抱着琼,轻抚她的额头,低声说着鼓励的话,直到她听见卡车回来时发出的隆隆声。

洛蕾达走得很快。

谢天谢地。

妈妈说:“我不这么觉得。”说完,便慢慢陪着安特走向小童学校所在的那顶帐篷。

洛蕾达把车开过来,停好车。她打开车门,下了车,又“砰”的一声随手关上车门。“妈妈!”她大喊道,“商店没开门。”

“我想我算是大童吧。”安特说。

埃尔莎伸长脖子去看洛蕾达:“为什么没开门?”

旁边那顶帐篷的标牌上写着:大童学校。

“也许跟罢工的传言有关系。他们想提醒我们,我们离不开他们。这群猪猡。”

妈妈领着他俩,朝营地尽头的一对帐篷走去,帐篷在一片长满细长树木的林子里。她在较大的那顶帐篷旁停了下来,帐篷前面有一个木制标牌,上面写着:小童学校。

琼的身体突然弯了起来,有些发僵。她翻起了白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安特咯咯笑了起来:“妈妈赢了。”

埃尔莎一直抱着她的朋友,直到她消停下来。

“那我会说你简直在胡说八道。”妈妈说,“我先去洗衣服,然后去弄点儿吃的来,你们上学去。就这样吧。出发了。”

“没买到阿司匹林,琼。”埃尔莎说。

“要是我说我们明天开始上学呢?”洛蕾达闷闷不乐地说。

琼的眼皮颤动着,睁开了眼睛:“别急,埃尔莎。你就让我——”

有更多的人在营地里的商店门口排队,其中的大部分是女性,她们交叉着双臂站在队伍中,她们的孩子们就在附近。一块手绘的牌子指明了去学校的路。

“不行!”埃尔莎厉声说道,“我马上就回来。你哪儿也不准去。”

韦尔蒂营地坐落在两块棉花地之间的几英亩土地上。虽然营地没有被淹没,暴雨留下的痕迹却随处可见。草已经被踩成了泥,但洛蕾达看得出来,天气好的时候,这里是一片绿色的牧场。如今,散布在营地各个角落的许多树木被暴风雨折断了枝干。到处都是泥水满溢的沟渠。在营地中央,十间小屋和大约五十顶帐篷组建了一个临时小镇。洛蕾达看见那些小屋和第一顶帐篷之间有一栋长长的建筑,是个洗衣房,还看见了两男两女四个厕所,每个厕所前都排着长队。最重要的是,每个入口处都有两个水龙头。干净的水。再也不用从沟渠里打水,不用在每次用水前把水煮开,然后过滤。

琼放缓了呼吸:“我也许会去跳舞。”

早餐过后,他们都穿上了从救世军那里得到的新衣新鞋,走到了阳光明媚的屋外。

埃尔莎小心翼翼地让琼把头向后仰,然后下了卡车。“你留在这里,”她对洛蕾达说,“尽量让琼多喝点儿水。在她额头上搭一块湿抹布。别让她把被子踢开。”她转身面向杰布,“我马上回来。”

昨晚,他们几乎吃了顿饱饭,饭是用轻便电炉在小屋里做的,小屋有四面墙,头顶有屋顶,脚下还有地板。晚饭过后,他们爬上床,躺在没铺在地板上的真正的床垫上。洛蕾达睡得很沉——她弟弟则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精神焕发。

“你要去哪儿?”杰布问。

二十八

“我去给她弄点儿阿司匹林。”

埃尔莎、洛蕾达和安特

“去哪里弄?你有钱买吗?”

爱你们的

“没有。”埃尔莎忐忑不安地说道,“他们会设法确保我们永远没钱,永远待在这里。”

请尽快给我们回信。

她跑向卡车,把车发动,开到了主路上。

农场上怎么样?镇上呢?你俩呢?

到了医院,她走过停车场,推开一扇扇门,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了肮脏的棕色脚印,朝前台走去,那里独自坐着一个女人。

天哪,我特别想家,有时候都想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需要帮助。”埃尔莎说,“求你了,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我们来医院,可要是你可以给我一点儿阿司匹林,那就能帮上大忙。我朋友发烧了,烧得真的很厉害,有可能是伤寒。帮帮我们吧,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我们——终于——搬出了帐篷,搬进了一个拥有真正的墙壁和地板的家。孩子们就读的学校离我们的正门只有一步之遥。我们觉得很幸运。这是个好消息。还有个不太好的消息:一场洪水摧毁了我们的帐篷,卷走了我们大部分的财物。想象一下发洪水的情形吧。我知道,你们一定希望你们那里能够发一场小小的洪水。

那女人在椅子上坐直,伸长脖子,上下打量着医院大厅:“你知道这病是会传染的,对吧?政府在阿尔文新建了一个帐篷营地,那里有位护士,找她帮忙吧。她会救治你们这种人的。”

我们有住址了!

你们这种人。

亲爱的托尼和罗丝:

真是受够了。

尽管这本日记本对她来说十分珍贵,可现在他们只剩下这些纸了。她撕下一张,给托尼和罗丝写了一封信。

埃尔莎走出医院,回到卡车上,从车厢里抓起安特的棒球棍。她拿着它,穿过停车场,努力保持冷静。

那天晚上,趁孩子们睡觉的时候,埃尔莎从原本放在卡车上的箱子里拿出日记本,翻了开来。孩子们说得对,写作能帮到她。突然间,一个个词语冒了出来,跃然纸上:雨,裹在淡紫色毛毯里的婴儿,没有工作,等棉花成熟,令人沮丧的雨。今晚的晚些时候,她会写下她一直以来的恐惧,它始终扼着她的喉咙,她得不断努力,才能掩盖住这份恐惧,不让孩子们看到。写下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们活了下来。尽管洪水曾异常泛滥,但他们仍然在这里。

这一次,她“砰”的一声撞开了门,看了一眼那个冲她冷笑的女人,把棒球棍重重地砸在了前台上,把木头都给砸得凹陷了进去。

*

那女人尖叫起来。

他回头看了看她:“到头来,你会意识到,你害怕的,是你不该害怕的事情。”

“啊,很好,你终于注意到我了。我需要一些阿司匹林。”埃尔莎平静地说道。

“到头来怎么样?”

那女人转过身去,猛地打开一个储藏柜。她的手抖个不停,开始翻找起药品来。“该死的俄州佬。”那女人低声嘀咕道。

“当然。害怕是人之常情,可到头来……”他朝门口走去,刚要伸手去抓门把手,又顿了顿。

埃尔莎打碎了一盏灯,然后又打碎了电话。

“真的吗?”

那女人抓起一对瓶子,朝埃尔莎刺去:“你们这些人都是野蛮人。”

“我明白了。”

“你也一样,女士,你也一样。”

杰克站了起来。她可以看见他眼里写满了失望。

埃尔莎拿走了阿司匹林。

“她得上学。教育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埃尔莎慢慢站了起来,“对不起,杰克,我不够勇敢,帮不了你。求你了,求求你了,请让你的人离我女儿远一点儿。”

她快走到正门时,一个大块头男人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沿着走廊向她走了过来。

“洛蕾达很会煽风点火。她一定会喜欢——”

“别让她给跑了,弗雷德!她是个罪犯!”坐在桌后的那女人大声喊道。

“要是你丢了工作,那罢工有什么用呢?我还有孩子要养。”

他挡住了门。

埃尔莎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是认真的。

埃尔莎手里拿着棒球棍,走近了那个穿着棕色保安制服的男人。她的心狂跳不止,可奇怪的是,她却感到很镇定,甚至觉得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她拿着药,没人能阻止她把药送到琼面前:“你是不是特别想阻止我,弗雷德?”

“他们会的。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那人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我老婆和我大约五年前从印第安纳来到了这里。那时候日子远没有现在这么苦。真抱歉,你们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掏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希望这能帮上些忙。”

埃尔莎大笑道:“从来没有人听我的话。”

面对这一点点善意,埃尔莎差点儿哭了出来:“谢谢你。”

“是为了我妈妈,”他说,“她十六岁时来到了这里,那时候,她吃不饱饭,而且她的家人因为她有了我,和她断绝了关系。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父亲是谁。为了养活我们,她拼命干活儿,从不挑三拣四,但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吻我,和我道晚安,告诉我在美国,我可以成为任何人。她怀着这个梦想,来到了这里,把它传给了我。但这都是骗人的。总之,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都是骗人的。对我们这些来自错误的地方,有错误的肤色,说错误的语言,或者向错误的上帝祈祷的人来说,这都是骗人的。她死于一场工厂火灾。当时,为了防止工人们在休息时抽烟,所有的门都锁上了。这个国家榨干了她,又无情地将她抛弃,而她只想让我获得一些机会,过得比她好。”他向她靠过去,“这些你都明白,我知道你明白。你的同胞都在挨饿,都快不行了,有数以千计的人无家可归。他们靠采摘挣来的钱不足以让他们活下去。帮我说服他们通过罢工来争取更高的工资吧,他们会听你的话的。”

“赶紧走吧。艾丽斯可能已经给警察打电话了。”

“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你一定知道,这在美国是行不通的。而且我知道你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埃尔莎飞快地跑出医院,把棒球棍扔到卡车车厢里,然后发动引擎,猛踩油门。那辆旧卡车在碎石路上摆尾行驶了一阵子,然后慢慢地在黑暗的路上直行起来。

“你以为我看着你的时候,脑子里是这么想的吗?”

她拐上通往游民营地的马路,在杜威家的卡车前停下车来。

“要是在以前,应该会吓着我。”埃尔莎不太习惯他盯着她看的那副模样,“我不会变得更漂亮了,你知道的。”

他发现杰布在卡车车厢里陪着琼,怀里抱着他的妻子。他们家的孩子们和洛蕾达一起站在靠近卡车一侧的木头遮雨板之下,男孩们握着小女孩们的手。

“我进过监狱。”他平静地说道,“这会吓着你吗?”

“她一直想要杜松子酒喝。”杰布看起来既失落,又困惑,“她不喝酒的啊。”

“现如今,一切都很可怕,又能惹出多少新麻烦来呢?”

埃尔莎爬上车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琼的另一侧:“嘿,你好啊,坏女孩,我弄来了一些阿司匹林。”

“没,从来没有结过。女人们往往很害怕我惹出来的麻烦。毕竟我是个年纪很大,而且还很坏的共产党员。”

琼的眼皮颤动着,睁开了眼睛。

埃尔莎微笑起来。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不过她喜欢他这个说法:“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呢,你结婚了吗?”

“我听说你在捣乱,要喝杜松子酒。”埃尔莎说。

“那他真是个傻子。”

“在我死之前,再来一杯马提尼,这不算太过分吧。”

“跑了。”

埃尔莎扶着琼吞下两片阿司匹林,喝了一杯水,然后抚摩着她朋友滚烫的额头。“别放弃,琼……”

“你丈夫呢?”

琼抬头注视着埃尔莎,喘着粗气,满头大汗。“你跳个舞吧,埃尔莎。”她说起话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为我俩跳个舞。”琼捏了捏埃尔莎的手,“我爱过你,女朋友。”

她把头发塞在一只耳朵后面:“你之前已经听过我的故事了,真的。我们在困难时期离开了得克萨斯,却发现加利福尼亚的情况更糟糕。”

别用过去时。求你了。

“嗯。整个州里,像我们这种正式员工大概有四十个。考虑到欧洲目前的状况,眼下我们在好莱坞的呼声很高。我为《工人日报》(8)写东西,招收新成员,领导学习小组,组织罢工。总之,我尽自己所能,帮助那些被资本主义制度剥削的人。我告诉大家,还有比这更好的出路。”他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坚定地看着她,“你是怎么住到那个营地里去的?身为一个单身女人……”

她听见杰布哭了起来。

“为共产党工作。”

“我也爱你,琼。”埃尔莎小声说道。

“我为工人联盟工作,为人民阵线(7)工作,随便你怎么叫都行。”

琼慢慢扭头看向了自己的丈夫:“呃……我的宝贝儿们……在哪里呢,杰布?”

“我很惊讶,你居然还有收入。”她看着他,“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埃尔莎只好强迫自己离开,下了卡车。杜威家的四个孩子爬了上来,聚在琼身旁。

“我希望我有钱给你,可做我们这一行的收入并不高。”

埃尔莎听见了低语声。埃尔罗伊说:“我会的,妈。”这时,女孩们都哭了。

“嗯。”把话大声说出口的感觉真好,“我们在洪水中失去了一切。”

然后她又听见了琼沙哑的声音:“我还有好多话想对你们所有人说……”

“你没有这笔钱。”

洛蕾达碰了碰埃尔莎的肩膀:“你没事吧?”

埃尔莎把箱子放在地上,在他旁边坐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付这笔钱,我很感激,真的,只不过……”

埃尔莎的回答是一声原始的尖叫。

“我很喜欢破坏规矩。”

她一旦尖叫起来,便停不住了。

“我觉得你不应该待在这里。”

洛蕾达将埃尔莎揽入怀里,抱着她,任由她一直哭下去——为他们过的那种日子,为他们失去的梦想,为他们如此盲目相信的未来而哭,为那些长大后不了解琼的孩子而哭,为琼的幽默、温柔、坚毅以及对于他们所抱有的希望而哭。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故意想吓唬你的,可我似乎不能置身事外。”

埃尔莎哭啊哭,一直哭到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埃尔莎吓了一跳,差点儿把箱子掉在地上。

她离开了洛蕾达的怀抱,洛蕾达看起来吓坏了。“对不起。”埃尔莎一边说,一边擦着眼里的泪水。

“嘿。”杰克坐在一张床上,说道。

“人有时候就是会……悲痛欲绝。”洛蕾达说,“生气是有好处的。”

她把箱子拿到了他们的小屋里,然后关上了门。

“你说得对。”埃尔莎说。够了。“如果我想找到瓦伦先生和他那些共产党朋友,你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吗?”

接下来怎么办?

“我想我知道。”

她回到卡车上,拿起洛蕾达从救世军那里收集来的那箱物资。里面装着孩子们的衣服、鞋子、外套,以及床单和一个煎锅,还有些食物——如果他们省着点儿,应该够他们吃两天。

“去哪里?”

她觉得他们很走运,居然能住在这里,但又隐隐感到担忧,害怕失掉这份运气。要是靠赊账,她能在这里住多久呢?

“有一个谷仓,他们会在那里制作传单和其他东西。就在威洛街的尽头。”

他们离开后,埃尔莎也离开了小屋。她看见五六英亩的土地上散布着几间小屋和至少五十顶帐篷。人们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一边捡柴火,一边追孩子。这里有不少指示牌,指明了厕所、洗衣房和学校在哪里,看起来不像沟渠旁的营地,反倒更像个小镇。

“行。”埃尔莎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行,我知道了。”

埃尔莎站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去吧。别在外面待太久。”

*

“我们能去探险吗?”安特问,“也许这里还有别的小孩。”

后来,等到夜幕降临河谷、星星笼罩天空之时,埃尔莎悄悄地赶着孩子们出了小屋,朝卡车走去。他们谁也没说话,就这样爬上卡车,把车开走。每个人都明白他们今晚打算做的事情有多危险。

“你没事吧,妈妈?”洛蕾达问。

“在这里拐弯。”洛蕾达说。

可是……六美元。她怎么才能付得起这笔钱呢?他们已经身无分文了。

埃尔莎拐上一条土路,这条路穿过了一片未经开垦的棕色田野。路的尽头有一座棕灰色的谷仓,谷仓紧挨着一栋破旧的低矮平房,平房的窗子破了,门用木板封了起来。门口停着六七辆汽车。

电力,床垫,脚下有地板,头上有屋顶。

埃尔莎把车停在一辆满是灰尘的帕卡德旁。她和洛蕾达以及安特下了车,朝谷仓走去。洛蕾达推开了那扇坏了一半的门。

“真是太棒了。”洛蕾达说。

谷仓里面点着灯笼,铺着稻草的泥地上摆了几张桌子,椅子沿着墙壁随意放着。至少有十二个人在忙活着:有些人在打字机旁,其他人则在油印机旁。香烟的烟雾让空气变得很难闻,却盖不住干草的芳香。

“哇哦!”安特惊叹道。

埃尔莎和孩子们走在共产党员之间,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埃尔莎看见一张传单从油印机里印了出来。“工人们团结起来!”——标题加粗了,显得很醒目。她闻到了油墨和金属混在一起的奇怪气味。

放着轻便电炉的木架子和两张带有床垫的生锈金属床架占据了小屋一半的空间,但还有地方放椅子,甚至还能放张桌子。地板是水泥的。地板。

他们经过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黑发女人,那女人一边踱着步,一边向另一个正在打字的女人口述:“我们决不允许富人变得更加富有,穷人却变得更加贫穷。当人们流落街头,因饥饿而死时,我们怎么能把这片土地称为自由国度呢?彻底的变革需要彻底的办法……”

他们下了车,走了进去。屋里很暗,笼罩在阴影中。天花板上用电源线吊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有电。”埃尔莎惊叹道。

洛蕾达用胳膊肘捅了捅埃尔莎,埃尔莎于是抬起头来。

小屋结合了混凝土结构和木结构,面积大约十英尺乘十二英尺。每面一开始各有一层混凝土砖,后来则变成了用木头支撑的金属板。屋里没有窗户,但有两面顶壁上安装着长长的金属通风管,若是天气炎热,可以把通风管的盖板往上推,固定在适当位置。

杰克正朝他们走来。

埃尔莎继续开车行驶在泥泞的路上,朝一堆木屋和帐篷驶去,这么多住所聚在一起,几乎像个小镇一样。她顺着指示牌来到十号小屋门前,把车停在了旁边。

“你们好,女士们。”他边说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埃尔莎,“洛蕾达,”他说,“纳塔利娅在油印机旁边,她可能需要一些帮手。”

“不用,去吧。”

“你也去,安特,”埃尔莎说,“和你姐姐待在一起。”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吗?”

杰克把埃尔莎领到外面的一个火坑旁,火坑周围摆着一堆不相配的家具。几个烟灰缸里堆满了弯曲的烟头,都溢了出来。“所以,共产党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围坐在篝火旁抽烟。”埃尔莎说。

“十号小屋。我们会直接从你的工资里扣钱。这里有个商店,你可以在那里买东西,如果有需要,你甚至还能得到一小笔现金。当然,得先赊账。去吧。”

“在这方面,我们几乎跟其他人一样。”他凑近了一些,“怎么了?”

“是的。”埃尔莎说。

“琼死了。我们没办法救她。营地里的商店为了给我们一个教训,关了门,医院也不肯帮忙。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我甚至找来了一根……棒球棍。我只弄来了一些阿司匹林。哦对了,他们今天把我们的名字从救济名单上划掉了。如果你能摘棉花,你就得去摘,不能领州里的救济金。”

“她当然想让我们上学了。”安特说。

“我们听说了,是那些种植商逼着州政府这么干的。他们管这叫‘不工作,没饭吃’政策。他们担心,救济金会让你们在罢工争取更高的工资期间也可以养活你们的孩子。”

“这样对孩子们更好,他们不会经常被人打扰。你是想让孩子们上学,还是不想?”

埃尔莎交叉着双臂:“这些年来,人们一直告诫我,不要惹是生非,不要贪得无厌,哪怕得到的并不多,也要心存感激。我确实是这么做的。我本以为,要是我只做身为女人该做的那些事,按规矩来,情况……兴许会……发生变化。可他们居然会这么对待我们……”

“学校?在农场里面?”

“这不公平。”他说。

“不行,女士。不过韦尔蒂这里能找到活儿干,而且,如果你们住在我们的小屋里,你们会优先找到活儿干。农场的老大拥有两万两千英亩棉花。住在这里的大部分人在摘棉花的季节到来以前,都靠救济金和救济物资生活。我们有自己的学校,还有个邮局。”

“这是不对的,”她说,“这里是美国,我们不该活成这副样子。”

“六美元。”埃尔莎说道,“我能住进没有通电、没有床垫的小屋吗?”

“嗯。”

“电费一个月四块钱,两张床垫每张一块钱。”

“罢工,”她轻声说出了那个让人害怕的词,“有用吗?”

“一个小屋。”洛蕾达小声说道。

“也许吧。”

“是的,他知道我这里有个小屋空了出来。”

她感激他能如此坦诚。“要是我们胆敢罢工,他们一定会伤害我们。”

“我丈夫明天就回家了。”埃尔莎说,“他正在摘豌豆。”她顿了顿,“是格兰特让我们来这里的。”

“是啊。”他说,“但我们不能消极地活着,埃尔莎,我们也要积极地做出选择。”

“我们这里只接收家庭,”他说,“不接收地痞流氓,不接收黑人,不接收墨西哥人。”他看了看他们三个,“不接收单身女人。”

“我不是个勇敢的女人。”

“是的,先生。”

“可你还是来了,在战斗即将拉开序幕的时候。”

那个男人走到卡车前,往里面看了看:“你们是因为洪灾来这里的吗?”

他的话触动了她的心弦。“我爷爷是一名得州骑警。他曾对我说,勇气都是骗人的。所谓勇气,只不过是你不去理会恐惧。”她看着他,“唉,我很害怕。”

“你好,先生。”她说道。

“我们都很害怕。”他说。

一个男人拿着猎枪站在那里。他瘦得跟小灵狗(6)似的,脖子跟铅笔一般细,下巴跟手肘一样尖。一顶帽子遮住了他剪得短短的灰发。

“我很担心我的孩子,得给他们吃的,给他们穿的,还得保证他们的安全。我不能拿他们的生命冒险。”

埃尔莎走了过去,停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说,她知道为什么。他想让她说下去。

埃尔莎还没来得及谢他,他便走了。她慢慢把车开到韦尔蒂的地盘上,注意到那里的土地虽然被雨水浸湿了,却没有被淹没。营地位于两块棉花地之间,离公路很远。警卫室就在装着围栏的入口旁。

“他们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她说,“他们所受的教育不能让他们觉得,这就是我们应得的,美国就是这样。我得教他们维护自己的权益。”

“我在这一带的名声很差。他们不喜欢我的想法。”他突然冲她笑了笑,然后走回了自己的卡车旁。

埃尔莎惊讶地发现,自己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家里,又仿佛重新找回了自己……同时也始终感到特别害怕。勇气就是你不去理会恐惧。可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到底该怎么做呢?

“你会跟我们一起去吗?”

“他们在地里建的那座枪塔……是为了吓唬我们的,对吧?我们打算做的这件事——罢工——是合法的。”

“是个老板。他喝得太多,都记不得谁提过他的名字了。”

“是合法的。见鬼,美国之所以是美国,正是因为有这些罢工。罢工是我们最基本的权利,可法律却是由政府、由警察来执行的。他们给了那些大企业很大的支持,这你也见识过。”

“谁是格兰特?”

埃尔莎点了点头:“我们该怎么办?”

“有人死了。”他说,“告诉警卫室的人,就说是格兰特让你们来的。”

“首先,我们得把消息传出去。我们已经定好在周五举办一场罢工集会。可就算只是把这条消息告诉别人,也会让我们遇到危险,更别说参加集会了。”

“那家人为什么会离开?”

“危险无处不在。”她说,“那又怎么样呢?”

“这里是韦尔蒂的营地。他在这里安置了一些采摘工人。我听说昨天有一家人离开了。”

他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杰克开到一个写着“韦尔蒂农场”的牌子旁,把车停在了路边。埃尔莎也照做了。他走到了她所在的卡车那一侧。她摇下了车窗。

她探过身去,感受着他的抚摩,并从中汲取力量,寻求慰藉。

他们经过了沟渠旁另一个被摧毁的营地。那里成了一片满是烂泥和财物的海洋,可已经有人奋力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在烂泥和积水中挖来挖去,搜寻着他们的财物。

三十三

人们带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家当,川流不息地沿路边走着。

就在破晓前,洛蕾达摸黑打开小屋的门,走了出去。昨晚,工人联盟的集会让她充满了干劲,受到了鼓舞。共产党员正在努力促成一场罢工,但他们需要像洛蕾达这样的人在营地里传播这一消息。他们靠自己的力量是做不到的。

他们跟着杰克往北驶去,一路上,暴风雨造成的破坏随处可见。树木四分五裂,倒了下来,石子和碎砖遍布街道,土地滑坡后盖住了路面。大雨过后,街道上留下了深沟和水坑,出现了瀑布,这些地方的水都还未退去。

不过这很危险,昨天晚上,纳塔利娅曾对洛蕾达说道。不要忘记这一点。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曾近距离目睹过革命,大街上血流得到处都是。任何时刻都不能忘记,州政府有权有势——金钱、武器和人力都不缺。

埃尔莎和孩子们走到他们那辆沾满泥巴的卡车旁,爬了上去。车厢里放着他们打包好后就再也没有拆开过的少数几样物件,都是些他们支离破碎的日子里用不着的东西。

可我们很勇敢,也很有拼劲。这便是洛蕾达给出的答复。

“跟我来。我上那辆卡车。”

“嗯。”纳塔利娅吐了口烟,“还很有脑子。所以说,得多动动脑子。”

杰克轻轻碰了碰埃尔莎的胳膊。她抬起头来看他,这时她意外地发现他眼里满是理解,仿佛他知道失去一切或一无所有是种怎样的滋味。

洛蕾达随手关上门,走到营地里。她可以听见人们正在为当天做着准备,有的人拿出了吃的,还有的在打包午餐。厕所前排起了长队。

洛蕾达说:“我去取我们新得来的一些东西。”她跑向了共产党搭建的帐篷,回来时抱着一个装满衣服、食物和床上用品的箱子。

可实在是太安静了,这不仅让人感到新鲜,还让人觉得不安。没人笑出声来,甚至都没人讲话。恐惧之情在营地里蔓延开来。大家都知道他们遭到了监视,做出这种事来的,是那些背叛了劳工,效忠于种植商的人。不幸的是,直到你对错误的人说出了不该说的话,继而在半夜里听见敲门声,你才知道谁是叛徒。人们曾听见一些家庭在被拖出营地时发出的哭喊声。

“太棒了!”

日出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盘绕在新围栏顶部的带刺铁丝网。洛蕾达走向排队上厕所的人群,等着轮到自己。之后,她看到艾克在洗衣房外的水龙头旁给水壶接水。朝他走过去的时候,她试图装作一副特别漫不经心的模样,不过也许装得不太像。她非常激动,既害怕,又兴奋,还很紧张。

埃尔莎拨弄着他干净的头发:“我为你感到骄傲。对了,瓦伦先生答应会给我们看一些有趣的东西。探险家俱乐部是不是该郊游去啦?”

她走到他身旁,说了句“周五见”,便马不停蹄往前走:“威洛街的那个谷仓。八点钟。把消息告诉别人。”

“你应该看看我有多擅长做吃的,妈咪!”安特咧嘴笑着,说道,“而且我没把所有的甜甜圈都吃了。”

她继续往前走,甚至没回头看他是否听见了。她走回了小屋,走得非常慢,一路上都以为自己会被人拦住。

埃尔莎不禁微笑起来。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孩子的爱更能让人精神焕发的吗?

她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妈咪!”安特一看见她,便叫喊道。

妈妈和安特看着她。

他领着她去了红十字会的帐篷,洛蕾达和安特正在那里分发三明治。

“嗯?”妈妈小声问道。

埃尔莎站了起来。“好吧。”她镇定地说道。

洛蕾达点了点头:“我跟艾克说了。”

可他救了她的孩子们,还给了他们一个容身之处。但奇怪的是,她能感受到,那种强烈情绪的背后还藏着痛苦。她意识到,他之所以痛苦,并不是因为孤独,确切地说,是因为独来独往惯了。

“很好。”妈妈说,“我们得摘棉花去了。”

埃尔莎凝视着他,认真地看着他那双黑眼睛。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情绪,让她感到非常不安。也许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就已经在日常生活中见识过他有多可怕了。她记得那天她看到他在镇上的广场上劝说别人改变政治信仰,结果被警察揍了一顿,还记得她在警察局外面遇见他的时候,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伤痕。毫无疑问,他和他的那些想法会引来暴力。

*

“如果你相信我,就别问为什么。要么相信,要么不相信。你会相信我吗?”

在地里度过了漫长而炎热的白天之后,他们在那天晚上收到了托尼和罗丝的信,精神也为之一振。晚饭后,孩子们和埃尔莎一起上了床,她打开信封,取出那封信。信写在埃尔莎写给他们的最后一封信的背面。没理由浪费纸张。

“为什么?”

亲人们:

“你会相信我吗?”

这个夏天既炎热,又干燥。好消息是风沙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一连十天,都没有沙尘暴出现。虽然还不至于就此结束,但起码我们的祈祷得到了回应。八月和九月的上半月特别让人难受,我们似乎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大扫除。不过到目前为止,过去几天的情况有所好转。此外,政府终于意识到,我们迫切需要解决用水问题,他们也正在用卡车给我们运水。我们祈祷冬小麦能丰收,至少能喂饱我们新养的两头牛和那匹马。但愿望是很难实现的。

“什么事?”

向大家问好。无比想念你们

“你能让我为你做一件事吗?”

爱你们的罗丝和托尼

“请叫我埃尔莎。”

埃尔莎读完信后,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这时洛蕾达问道:“你觉得我们还会再见到他们吗,妈妈?”

不知怎么回事,他说起她的姓氏时的那副口吻让她很吃惊。他让那个姓氏几乎变得有些异国情调,带着她听不出来的某种口音。

埃尔莎背靠在生锈的金属床架上。安特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头枕在她的腿上。她抚摩着他的头发。

“你觉得我不明白,马丁内利夫人,可我真的明白,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明白。”

洛蕾达坐在埃尔莎对面,靠着窄窄的床脚板。

“我需要给我们找个住处。”

“在我们来加利福尼亚的路上,我曾在达尔哈特的一栋房子前停留过,还记得那栋房子吗?”

“可什么?”

“是那栋窗户破了的大房子吗?”

“我觉得你们的要求是会惹出麻烦的。”埃尔莎喝完咖啡,把空杯子递给了他。他从她手中接过杯子时,她注意到了他那只破旧的怀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错的。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发现,但她还是吃了一惊。她从没见过不在乎时间的男人,“感谢你出手相助,杰克。你们这群人是头一批帮我们的人,可……”

埃尔莎点点头:“好吧,确实很大。我是在那里长大的……在一栋冷酷无情的房子里。我的家人……跟我断绝了关系,我想这个说法非常恰当。我的家人很看重长相,但我长得不好看,这成了一个致命的缺陷。”

“难道你不觉得,发扬一点点‘人人为我’的精神可以帮到你们这群人吗?”

“你——”

“我们很骄傲。”她说,“我们信奉的是努力工作和机会平等,不相信‘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那一套。”

“我不需要你来恭维我,洛蕾达。而且我也确实太老了,听不得假话。我正在回答你的问题。除了这个以外,还有一个你前段时间问过的问题,和我、你爷爷奶奶,还有你父亲有关。总之,我想说的是,小时候,我很孤单。我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是因为做了什么事被孤立起来的。可我真的很努力,想让自己招人喜欢。”埃尔莎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我之前觉得,遇见你父亲以后,一切都变了。也确实如此,我变了。但他没有,他总是不满足就在农场里过日子,总是如此。这你也知道。”

他看着她:“我感觉你知道抗争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大多数来这个州的人都不想成立工会?”

洛蕾达点点头。

“为什么不呢?我在田里拼命干过活儿,我知道对于移民劳工来说,生活有多艰难。种植大户们帮FDR当上了总统,他欠他们一个人情。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的政策帮助了几乎所有的工人,就是没帮助农场上的劳工?我想改善这一局面。”

“我很爱你爸爸,真的。可对他来说,这还不够。现在我意识到,对我来说,这也不够。他应该过上更好的日子,我也一样。”她一边说出出人意料的话来,一边觉得不知怎么回事,这番话也重塑了她,“可你知道,我的生活之所以发生了变化,是因为什么吗?不是因为婚姻,是因为农场,因为罗丝和托尼。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找到了爱我的人,这一切组成了我小时候梦寐以求的那个家。后来你出现了,并且教会了我爱能有多伟大。”

“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美国。”她转向他,“为什么要选择共产主义?”

“可我对待你就像对待得了瘟疫的人一样。”

“你居然会如此悲观地看待这个时代。要知道,这里可是美国啊。”

埃尔莎微笑起来:“最近这几年是这样。可在这之前,你……你离不开我。你在午睡时会哭着叫我,说没有我你睡不着。”

“她十三岁了。”埃尔莎瞥了一眼聚集在街上的人,“她光是跟你说话就会惹上麻烦,更不用说加入共产党了。那些种植商不喜欢工会。”

“对不起。”洛蕾达说,“我不该——”

他在她身边坐下,又朝她那边挪了挪:“洛蕾达最近一直都在缠着我,就像一只嗅到了气味的猎狗一样。”

“用不着说对不起。我们争吵过,挣扎过,互相伤害过,可那又怎样?我觉得,这就是爱。爱包含了一切:有泪水,有愤怒,有喜悦,也有挣扎。最重要的是,爱是持久的,它一直都在。即使经历了这一切——沙尘、干旱、与你的那些争吵——我依然从未停止爱你、安特和农场。”埃尔莎笑出声来,“所以,绕了这么大个弯,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罗丝、托尼和农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我们会再次见到他们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不仅请人喝咖啡,还想宣扬激进的意识形态?”她说罢,便把报名表揉成了一团,“我女儿不会在这上面签字的。”

“他们简直疯了,”洛蕾达说,“我指的是,你的另一个家庭。他们就这么错过了一个人。”

他从帐篷里给她搬来一把椅子。她看见他周围的桌子上有成沓的传单。立即成立工会!有些传单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一张报名表呼吁人们加入工人联盟。表上有一个名字:洛蕾达。

“错过了谁?”

“给我来一点儿吧。”

“你。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你有多特别。”

他冲她微微一笑:“喝咖啡吗?”

埃尔莎笑了笑:“这也许是你对我说过的最动听的话,洛蕾达。”

杰克站在附近的一顶帐篷里,正在跟一个戴着贝雷帽的女人说话。埃尔莎朝他走了过去。

*

旅馆前面的街道被封锁了,禁止车辆通行。红十字会搭起了帐篷,救世军和当地的长老会教堂也一样。她看见安特和洛蕾达在分发托盘上的食物。他们自己失去了一切,却在帮助别人,这一幕让她感到自豪。吃过了许多苦,蒙受了许多损失,经历了许多次失望后,他们却依然在那里,面带微笑地分发食物,帮助别人。这让她觉得未来有了盼头。

周五,埃尔莎和孩子们又一次度过了漫长的白天,摘了很久的棉花,到了晚上,他们溜出营地,开车来到威洛路的尽头参加罢工集会。

她动作缓慢——昨晚过后,她浑身疼了起来——地穿上新衣服和依然沾满泥的套鞋,到隔壁房间去找孩子们。见敲门无人应答,她便下了楼。

谷仓里,打字机咔嗒作响。人们高声说话,走来走去。大多数人都是共产党员。这里的劳工不太多。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把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和一件红色的毛衣挂在了梳妆台上。一件令人开心的小事。

杰克见他们站在门口,便走了过来。“种植商开始紧张起来了。”他说,“我听说韦尔蒂十分恼火。”

他们的财物、帐篷、炉子、食物,都没了。

“昨天晚上,营地里满是拿着枪的人。他们倒没有威胁我们,但我们知道他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洛蕾达说。

这总比记录下生活中最近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他们的钱没了——要好。

“我们不能因为人们不愿意来而责怪他们。”杰克说。

埃尔莎醒来时,阳光正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这让她很想念孤树镇上的农舍。后来,她会在日记中记录下这一幕,会写到,透过干净的玻璃看到如上帝凝视一般纯净的金色阳光,能给人带来一种纯粹的快乐,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布伦南一家不打算来了。”安特说,“他们说我们愿意来简直是疯了。”

*

“我们又没在种植商的土地上。况且也没有法律规定我们不能说话吧。”洛蕾达说。

“嗯。”洛蕾达慢慢说道,“我想是吧。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生气。”

“有时候,合法的权利并没有那么重要。”杰克说。

“你固执吗?”

纳塔利娅走向了杰克。她像往常一样,衣着非常得体,穿着黑色的裤子,合身的棕黄色夹克,外加白色的丝绸衬衫,扣子一直扣到喉咙那里。难怪洛蕾达视这个女人为偶像。这次会议虽然很危险,但开会时,她依然想办法让自己看上去既迷人,又冷静。一个女人是怎么变得这么稳重的呢?

“是啊。呃,我们中有很多人都是农民,有时候,你得固执一点儿,才能活下去。”

“跟我来,”她拉着杰克的胳膊,“所有人一起。”

“我本来想说‘很固执’的。”

纳塔利娅领着他们走到谷仓门前。

“很有自己的主见。”

埃尔莎看见谷仓和公路间的田野上出现了一队车辆,正稳稳地朝向谷仓驶来。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停在门外。车门打开,人们走了出来,聚在一起,面露疑色。到的人越来越多,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步行穿过光秃秃的草地。

纳塔利娅点点头:“他们在美国各地派发传单,让劳工们来这里。劳工们确实来了,但来的人数太多了。如今,每十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能找到活儿干。我们很难把你们这些人组织起来,他们——”

埃尔莎看见人们聚集在一起时行动起来的那副模样——很紧张,飞快地回头看向马路,以及远处空旷的田野。

“我们来了。”

到了八点,埃尔莎估计人数超过了五百人。越来越多的人沿着马路走来,融入聚集在谷仓前的听众队伍。他们彼此交谈着,但声音很小。大家都很害怕出现在那里,害怕光是听别人谈论罢工就有可能产生的后果。

纳塔利娅又点了根烟:“严格说来,不算是。可操纵我们这个资本主义国家的,是那些财力雄厚的利益集团。这个州发起反移民运动后,他们抓捕了所有的非法移民,把他们驱逐出境,送回了墨西哥,这时候,种植商们本来会遇到真正的难题,可后来……”

“你应该和他们聊一聊。”杰克对埃尔莎说。

洛蕾达从没想过,这种事居然会招来牢狱之灾:“要求加薪怎么会是违法行为呢?”

她笑出声来:“我?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听我讲话?”

“数年前,墨西哥人组织并加入了工会,为争取更高的工资而罢工,可随之而来的是暴力打压,死了些人。杰克在圣华金关了一年,等他出来以后,他反倒更加坚定了。”

“你认识这些人,他们会听你说话的。”

“嗯。”

“接着说啊,”她边说边推了他一把,“用你说服我的办法去说服他们啊。”

“许多年前,我在约翰·里德俱乐部(5)认识了他。那时我俩都很年轻,很自以为是。”纳塔利娅扔掉了烟,用她那时髦的鞋子把它踩灭,“我认识的那些人里,他是头一个谈论在地里干活儿的劳工的权利的人。几年前,他还号召我们反对驱逐墨西哥人的做法。那是段可怕的日子,但……”她耸了耸肩,“人们失去工作后会感到害怕,往往还会责怪那些外来者。第一步就是称他们为罪犯,接下来就简单了,你知道的。”她看了看洛蕾达,说道。

杰克从谷仓里拖出一张桌子,放在两扇大门前,然后跳了上去。

“你是怎么认识杰克的?”洛蕾达看着她,问道。

人群安静了下来。埃尔莎看向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来自中西部或南部、来自得克萨斯和大平原的人,那些辛勤工作了一辈子,还想继续这么干下去的人,这样一群人身陷困境,不知道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感到很困惑,觉得没有出头之日。他们像埃尔莎一样,都认为,或者曾经认为,要是能得到平等的机会,他们就能扭转自己的命运。

可看看桌上剩下的那沓传单吧,只有很少几张被人拿走了。人们拿走了咖啡和三明治,但他们显然不想听别人说大话,尤其不想听别人让他们奋起反抗。而工人联盟的报名表上只有洛蕾达一个人的名字。

“八年前,墨西哥人采摘了这个大河谷里几乎所有的庄稼,”杰克说,“他们越过边境,来到这些地里,采摘庄稼,然后继续前进。二月去尼波莫摘豌豆。六月去圣克拉拉摘杏子。八月去弗雷斯诺摘葡萄。九月来这里摘棉花。来这里摘完棉花后,他们就回家过冬。任何时候,本地人都不会注意到他们。到了二九年,大崩盘打破了这个体系,让加利福尼亚人担心自己会丢掉饭碗。他们害怕美国人总是害怕的那些人:外地人。本州政府因此严厉打击了非法移民,把墨西哥人当作罪犯,并且将他们驱逐出境。到了三一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要么不见了,要么藏了起来。这本有可能给农业经济带来一场灾难,可后来……”——杰克伸出了双臂——“黑风暴、旱灾、大萧条接连出现。数百万人丢掉了饭碗,失去了家园。为了找活儿干,你们来到西部,只希望餐桌上有吃的,能养活家人。你们取代了墨西哥人在地里的位置。现在,百分之九十的采摘工人都是你们的人。可你们不想被人当作空气,对吧?你们之所以会来,是因为你们想在这里生活,扎根,想成为加利福尼亚人。”

洛蕾达想像杰克一样,不想像靠不住的父亲那样。她想有所坚持,想告诉世人,自己能做得更好,美国不应该让她过着这样的生活。

“我们是美国人!”人群中有人大喊道。

做个反抗权威的人,而不是成天做梦的人。爸爸给洛蕾达做出过种种承诺,可重要的是行动。她现在算是明白了,离开,留下,奋起反抗,或是一走了之。

“我们完全有权利待在这里!”

她看着杰克。哪怕他们经历了一个漫长、可怕的夜晚,他身上依然有一股足以安慰她的力量。她觉得,这样的人是靠得住的。他不仅会滔滔不绝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且会为践行这些想法而奋斗,会因为这些想法而挨揍,并坚持自己的立场。要是她父亲更像杰克就好了。

“权利,”杰克望着他们,“在美国很重要,不是吗?”

在被封锁的街道上,杰克和安特玩着投接垒球的游戏。游戏特别简单,但安特却乐在其中,洛蕾达对此很是着迷。这让她想到了爸爸,想到了在他离开之前,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对他们一家来说,爸爸的离开简直是一场莫大的灾难。干旱和大萧条终将结束,可爸爸没等到那一天,就离开了他们,他这么做,会给他们留下永远的痛。

“是!”

洛蕾达咬了一口,望着渐渐消失的人群。现在这里的人比之前要少。大多数人已被重新安置,或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救助。

“在这里,你们有权获得劳动报酬,合理的报酬。你们有权获得能让自己维持生活的工资,但你们必须为之奋斗。他们不会就这么给你们。比起你们的生死,他们更关心自己的钱包。我们得联合起来。为他们采摘庄稼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都应该联合起来。我们得团结起来,奋起反抗,学会说‘到此为止’。我们不会被当作窝囊废。我们打算在十月六号采取行动。把消息告诉别人。我们到时候不会动用武力。这很重要。我们是去抗议的,不是去闹事的。走到棉花地里,然后坐下来。就这么简单。如果我们能让生产进度慢下来,哪怕只有一天,我们也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纳塔利娅倾身向前,拿起最后一块博洛尼亚三明治,递给了洛蕾达。

“要是被他们盯上,那可就危险了,”有人喊道,“他们肯定会伤害我们的。”

“不用了,谢谢。比起抽烟来,我更想吃东西。”

“他们每天都在伤害你们。我们必须记住我们到底是在为什么奋斗。”杰克说,“六号那天,我的战友们将在整个河谷的每一块地里、每一座农场上领导罢工。如果我们能同时罢工,我们就能——”

纳塔利娅点燃一根烟,又递给洛蕾达一根。

警笛声打断了他的演讲。

洛蕾达和安特把过去的几个小时都花在了竭尽全力帮助灾民上。洛蕾达为他们三个找到了暖和的干衣服和干鞋子。衣服——他们现在真正拥有的,只剩下这些了——放在共产党搭建的帐篷里的一个箱子里。她为妈妈找到了一条连衣裙和一件毛衣,然后拿着它们去了她的房间。见妈妈睡着了,洛蕾达便把衣服给她留了下来。此时,洛蕾达坐在共产党搭建的帐篷里,身旁坐着纳塔利娅。她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大金属咖啡壶和一盘几乎吃光了的三明治。还有一沓传单,就算有人拿起传单来看,也只有很少几张被拿走。

警察。开着巡逻车,飞驰在马路上,车灯闪个不停。

志愿者们源源不断地赶来。到了中午,河谷里已有数百人在分发热咖啡、保暖的衣服和三明治。红十字会在一家废弃的汽车经销店里设立了一个临时住所,给人们提供了过夜的地方。救世军占领了当地的格兰其分会礼堂。据杰克说,好莱坞有一半的共产党员和社会主义者要么跑来帮忙,要么送来捐款。甚至有消息说,一些电影明星也在这里,不过洛蕾达一个也没见着。或许纳塔利娅就是一名演员,她确实很有魅力。

“警察来了!”有人叫喊道。

*

“六号罢工,”杰克说,“把消息传出去。我们所有人,在同一天行动,在每一块地里行动。”

纳塔利娅点点头:“一个为自己着想的女孩儿,真不错。你可以先给自己,还有那男孩儿找些干衣服、干鞋子来,把它们穿上,不要再发抖了,然后你也许可以帮我倒杯咖啡。”

警车后有一些卡车,卡车上载满了拿着棒球棍、铁锹和球杆的黑衣人。

“我想成为……的一员。”她压低了声音,“你知道的,站起来,做斗争。”

一个男人手拿喇叭,站在其中一辆卡车的车厢里,说道:“赶紧散开,请勿聚集。你们正在从事非法活动。”

“你这女孩挺聪明的。”

车辆缓缓停下。车上的人拿着武器,跳了下来。

“帮助人们可以引起他们的注意。”

人群一哄而散。人们尖叫着,相互推搡起来。

纳塔利娅顿了顿:“呃,我想你的理由比大多数人更充分。不过呢,今天,我们不是在战斗。今天,我们是在帮助别人。”

“洛蕾达!”现场乱作一团,埃尔莎看不见孩子们,“安特!”

“我想加入战斗。”

人们向四面八方跑去。那些开了车的人跳进自家汽车,开着车跑了。其他人为了逃命,跑进了地里。

“真的吗?”

埃尔莎看见洛蕾达和安特正紧紧抱在一起,被人潮推着往前走。

“我认识瓦伦先生。我……参加过一次谷仓会议。”

她开始向他们跑去,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脑袋上,她随即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那女人吸了一口烟,慢慢吐了口气:“真的吗?”

*

“衣……衣服湿了,不过没关系。我想加入你们的团体。”

埃尔莎渐渐醒了过来。她的嘴巴很干,口很渴。

那女人伸出一只手来,鲜红色的指甲油给她留的短指甲增色不少:“我叫纳塔利娅。你都冻僵了。”

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

洛蕾达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如此……优雅,或者说,只能算是大胆。她也许和她妈妈的年纪一样大,但不知怎么回事,她的派头与美貌却让她永不显老:“我叫洛蕾达。”

“洛蕾达!安特!”她猛地坐了起来,觉得头很晕。

那女人把烟从她鲜红的嘴唇里拿出,转过身来。她深色的眼睛眯成一道细线,从头到脚打量着洛蕾达:“你想来点儿咖啡吗?”

杰克在她身旁。“我在这里,埃尔莎。”他说。

洛蕾达走近帐篷:“嘿?”

她在床上,却在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房间里,床边有一把空椅子。

“快点儿。”洛蕾达拽着安特往那顶帐篷走,有个身穿黑色外套的女人独自站在那里,抽着烟。她穿着黑色的羊毛裤、乳白色的毛衣,还戴着贝雷帽,鲜红的口红显得她本就苍白的皮肤愈发苍白。

杰克递给她一杯水,坐在了椅子上。

共产党员。

“我的孩子们在哪儿?”

洛蕾达看见其中一个帐篷离其他帐篷有一段距离。帐篷的柱子上挂着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工人联盟:FDR的新政应该为你们服务”。

“纳塔利娅带他们去了你们的小屋,她把你的车开回去了。”

很容易从这群流离失所的移民当中看出有哪些是一家人。他们穿着破衣烂衫,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裹着毛毯,看起来很迷茫,小口喝着热咖啡。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没有看到游乐设施’(4)。”洛蕾达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抱臂,放在胸前,想让身子暖和点儿。

“是我让她这么做的。纳塔利娅一直都很可靠。她会锁好门,待在小屋里。她还会开枪射向任何企图伤害他们的人。”

“简直像游乐场一样。”安特穿着潮湿的衣服,一边发着抖,一边说道,“不过我不是没有看到游乐设施。”

“他们知道我很安全吗?”

旅馆外,明媚的阳光照射在潮湿的街道上,这条街道已被封锁。好些组织在街上搭起了帐篷——有红十字会、救世军,还有一些州里的救援组织,以及几个教会团体。每个组织都摆着一张桌子和一些椅子,外加甜甜圈、三明治、热咖啡以及一箱箱人们捐赠的衣物。

“纳塔利娅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所以说,他们知道。她信任我,我也信任她。”

小小的大厅里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湿衣服和快要干掉的泥巴的味道。洛蕾达和安特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你俩的关系可真不一般。”

安特穿上了昨晚穿的衣服,衣服还有些湿,不过他们也只有那些衣服了。两人一起离开了房间,光着脚走在狭窄的楼梯上,走到楼下的大厅里。半路上,他们听见有人在说话。

“我们一起经历过许多事情。”

洛蕾达忍不住笑了起来:“穿好你的衣服,小安。”

埃尔莎喝下水,往后一倒。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后脑勺隐隐作痛。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脑袋后面,把手拿回来,发现指尖上沾了血。“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的。我不是小宝宝了。我慢慢知道,发生了一些我一点儿都不了解的事情。”

“有个暴徒打了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埃尔莎看到杰克的指关节破了,血淋淋的。

她光着脚回到房间里时,安特正好把被子掀到一旁,说道:“噢,不,你不会的。”

“你揍了他?”埃尔莎问。

他们的衣服挂在木制梳妆台的钩子上,还没有干透。洛蕾达站了起来,拿着自己的衣服进了卫生间。用完厕所后,她情不自禁地又洗了个淋浴,不过没洗头发。然后她穿上了连衣裙和毛衣。她的外套没了,所有的钱和食物都没了。

“后来又揍了一些人。”他把一条毛巾放进一盆水里,把它拧干,敷在她额头上。

洛蕾达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发现安特蜷缩在她身旁,只穿着内衣和松松垮垮的内裤。

毛巾凉凉的,她感觉好多了:“过了多久了?”

她一下子都想起来了:泥水从他们身旁奔腾而过,帐篷塌了,人们尖叫个不停。

“可能有一小时了吧。他们达到了目的:人们怕得都不敢罢工了。”

山洪,沟渠边的营地。

“他们之前就很害怕,杰克,但他们还是去了。除我之外,还有别人受伤吗?”

她慢慢坐起,感觉到身下有像云一样柔软的床垫。头发乱糟糟地披在她脸上,散发着薰衣草的味道。妈妈的香皂。可香味不太一样,而且他们已经好些年没用过薰衣草香皂了。

“有一些,还有几个被逮捕了。他们把谷仓给烧了,还没收了我们所有的油印机和打字机。”

洛蕾达醒来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埃尔莎瞥了一眼这个小小的房间,发现布置得很简朴:里面有一个旧梳妆台,一个放着一盏铜灯的床头柜,还有一块碎呢地毯。每一面墙边都堆着纸张、书本、杂志和报纸,它们覆盖了大部分墙面。没有镜子,没有衣柜,只有几件男装,都挂在墙上的衣钩上。所有这一切让这里看起来像是个临时住所,或许没有女人的男人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我们在哪里?”她虽然知道答案,但还是问了。

二十七

“我在镇上的时候,会在这里过夜。”他顿了顿。

她侧着身子,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她便睡着了。

“真有意思,你居然没说你住在这里。”

埃尔莎想起了这辈子洗过的所有衣服,想起她总是很喜欢把床单挂起来晒干,可直到现在,她才充分、深刻地体会到干净的床单与裸露的肌肤接触时,身体会享受到多么纯粹的快乐。她头发上仍留有薰衣草香皂散发的清新气味。

“我的生活,更像是……一个念头,一份事业。或者说,曾经是这样。”

也许杰克说得对,小睡一会儿可能对她有好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奢侈了。

“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让富人给劳工支付能让他们糊口的工资。我讨厌贫富差距过大。我为此被人揍过,还进过监狱。我也目睹过战友们负伤,可今晚……在我看到你被人打了以后……”

干净的床单。

“怎么了?”

她洗了头发,擦了皮肤,一直擦到皮肤刺痛起来。水开始变凉时,她走了出来,擦干净身子,用毛巾把自己裹了起来。房间里依然弥漫着蒸汽。她在洗脸盆里洗了杰克的衣服,把衬衫、裤子,以及她自己的内衣、袜子搭在毛巾架上,然后回到了卧室。

“我觉得……这不值得。”他看着她,“你让我动摇了,埃尔莎。”

埃尔莎脚边的水被泥污给染黑了。她脱下杰克的衣服——这些衣服如今可能已经破烂不堪了——伸手去拿盘子里的肥皂,抹了些在手上,薰衣草味的。

埃尔莎觉得和他之间产生了共鸣,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在靠近他的时候不让自己出丑。“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也不太像我自己。”她左思右想,却只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杰克拉上浴帘,离开了她。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埃尔莎把头往后一仰,让热水流过她的头发。

两人都一言不发,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他似乎在等她说话,可该说些什么呢?

埃尔莎还没明白过来他在干什么,杰克便脱掉了她的套鞋,剥下了她身上厚厚的帆布防尘外衣,把穿戴整齐的她推进了水雾中。

“你脸上和头发上都有血渍。要不,在我把你送回你的小屋前,你先去洗个澡吧。这样孩子们就不会看到你这副模样了。”

他扶着她上楼,进了她孩子隔壁的房间。一进房间,他便直接领她去了卫生间,放起了水,接着不耐烦地等水热起来。水热后,他便猛地拉开了浴帘。埃尔莎忍不住叹了口气,温水。她把日记本扔到了马桶上方的架子上。

他扶她下了床,又搀着她走进了小小的卫生间。杰克打开了陶瓷浴缸的水龙头,然后让她一个人待在那里。

睡觉。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

她脱掉衣服,走进浴缸。随着一声叹息,她缓缓坐入了热水中。

“他们也许还在睡觉呢。我会确保他们没事,然后告诉他们你在哪儿。不过,眼下你要做的,就是先睡一会儿。我给你留了个房间。”

她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她洗了头发和身子,觉得自己恢复了活力。

她试图推开他:“我应该去看看我的孩子们——”

但与此同时,她一直在想念杰克。

杰克及时出现,扶住了她。

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吗?他说过的这句话让她记忆犹新,念念不忘,而现在,他又声称她让他动摇了。诚然,他也让她心里有了想法。

埃尔莎下了车,走起路来东倒西歪。

她走出浴缸,擦干身子和头发,然后用浴巾裹住赤裸的身体,伸手去拿破旧的连衣裙。

停车的地方此刻挤满了人。这里已然成了一个临时避难所。志愿者们给灾民们提供了食物、热咖啡和衣服,灾民们则一脸茫然地走来走去。

她停了下来。

埃尔莎在杰克的卡车中醒来时,车刚好“咔嗒咔嗒”地停在了那家用木条封起来的旅馆前。她看见自己的日记本放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便把它拿了起来。

等到她重新穿上裙子,她又会变回埃尔莎。

*

她不想那样,至少不想变回那个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埃尔莎。她宁愿放手去爱却一无所获,也不愿缩手缩脚,畏首畏尾。

噢,等等,我快要倒下去了。

她慢慢转动门把手。

她愣愣地注视着他。

甚至在开门的时候,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来:她虽然一直渴望丈夫的爱抚,却从来没有勇气去主动争取,而现在,她正打算只裹着一条毛巾走出浴室。

“埃尔莎!”

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做出过的最勇敢的举动。她打开门,走进了卧室。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可那些元音和辅音像是被拉长了似的,听起来走了样。她想再说一遍我没事,可舌头却不听脑子的使唤,说不出这句谎话来。

杰克靠墙站着,双臂交叉。看见她的时候,他不再交叉着双臂,朝她走了过去。

杰克说了些什么。

她让浴巾落到地上,努力不为自己那骨瘦如柴的身体感到羞愧。

她把眼前的湿头发捋到两旁。她的手稍一用力,便颤抖起来:“我没事。”

他停下脚步,然后又朝她靠近,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

杰克走到埃尔莎身旁,用毛毯裹住了她的肩膀:“你都累得站不稳了。”

埃尔莎不敢相信他会露出那样的眼神来,可她没有弄错。他眼里写满了欲望,渴望得到她。

像她这样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如今已经失去了一切。

“你确定吗?”他一边问,一边摸着她的一缕头发,把头发从她光秃秃的肩上撩了起来。

埃尔莎站在路边,凝视着被洪水淹没的土地。

“我确定。”她说。

到了早上六点,雨停了,洪水也不再泛滥,借着曙光,人们看清了山洪过后的灾难现场。沟渠边的营地已被淹没。人们的财物浮在水中。帐篷乱成一团,惨遭毁坏。硬纸板和金属板散落一地,箱子、水桶和被子也一样。老爷车被困在原地,挡泥板以下都陷在泥水中。

他抓着她的手,领她来到床边。她伸手想去关灯。他拦住了她,说道:“别。”他的声音很粗哑,“我想看着你,埃尔莎。”

两人熬过了漫长的雨夜。他们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帮助人们逃离被淹没的营地,尽全力带着更多的人去暖和的地方,把那些人安顿在他们能找到的建筑里。

他将衬衫和背心扔到一旁,蹬掉裤子,把她抱入怀里。

雨滴和狂风打在他们身上,埃尔莎的靴子里满是冰冷的泥。

“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办。”他低声说罢,用嘴唇吻着她的嘴唇。

埃尔莎点点头,然后转身面对着杰克。他俩一起艰难地走回了营地。

他问的,是她不明白的问题,想要的,是她给不出的答案。

“谢谢你。”那女人说道。

“也许你想让我吻你这里?还是这里?”

志愿者们此时更多了,他们手里拿着伞、雨衣、毛毯,还有热咖啡,正等在路边。

“噢,天哪。”她说道。他笑出声来,又一次吻了她。他的爱抚带有魔力,创造了一种她无法控制也无法否认的需求,使她生出更多迫切的渴望来。

那女人把防水帆布推到一旁,紧紧抱着孩子,往前爬了起来。埃尔莎立即用一只胳膊搂住了那女人,感受到她有多么瘦弱。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抚摩着她,带着一股她从未想象过的柔情蜜意。天旋地转,万物消失,只剩下她的欲望与渴求。从来没有人像这样了解她。是他让她知道,她的身体有多大的能量,她的渴求有多么美好。她敢于和他一起做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她如释重负,觉得很轻盈,游离于身体之外,与房间里的空气融为一体,飘浮着。等到她终于回过神来——就是这种感觉:前一秒还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渴求,后一秒便重回肉体——她睁开了眼睛。

“让我们来帮你。”杰克伸出手去,说道。

杰克侧着身子躺着,注视着她。

黑得发亮的防水帆布慢慢抬了起来。埃尔莎看见,帆布下蜷缩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她穿着湿衣服,抱着一个看样子才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她和那孩子的脸都冻得发青。

她大胆地探身向前,吻了吻他的嘴唇、他的太阳穴。吻着吻着,她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哭了起来。

“我们是来帮忙的。”杰克喊道。

“别哭,我的爱人,”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把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日子还长着呢。我向你保证,这只是个开始。”

埃尔莎紧紧抓住他的手,他们艰难地蹚过不断上涨的泥泞冷水,毁坏的物品从他们身边漂了过去。她看到一辆出了故障的卡车,车后堆着一堆废品,还有一张脸。“在那里,”她一边指着,一边对杰克喊道。

我的爱人。

他握住她的手:“水还在上涨,小心点儿。”

*

埃尔莎冷得都有些顾不上讲礼貌了。她穿上外套,扣好扣子:“谢谢你。”

“你都快把地板磨出印来了。”纳塔利娅说罢,吐了一口烟。

杰克扯下领带,将它穿过她借来的裤子的皮带环,让“腰带”紧紧束在她腰间。然后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她的肩上。

原本踱着步的洛蕾达停了下来:“已经两个小时了,也许她死了。”

卡车旁一片漆黑,她在黑暗中脱掉湿漉漉的连衣裙,穿上过大的法兰绒衬衣,又穿上了裤子。她的日记本从连衣裙的上衣里掉了出来,吓了她一跳。她都忘了自己还保存着它。她把它放在卡车的座位上,然后穿上湿透的套鞋,走入汹涌的水流之中。

安特扯着嗓子说道:“你觉得她死了?”

他把车停在被摧毁的营地旁的马路边。浑身湿透、不知所措的人们朝马路走去,手里抓着他们尽力抢救回来的所有东西。

“不,小安,我不这么觉得。”洛蕾达摇了摇头。愚蠢。

“我有东西可以系紧裤子。”他说。

“她会回来的。”纳塔利娅说,“杰克会把她送回来的。”

她的手指冻得发抖,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有一条男裤和一件男士法兰绒衬衫,都很大。

洛蕾达听见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埃尔莎爬上杰克的卡车。在雨中,其他车辆的车灯一直开着,汇成一条持续流动的浅黄色溪流,他们也打开了车灯,加入其中。杰克侧着身子,从埃尔莎座位后面抓起一个破旧的棕色麻袋。“给你,穿上这些。”他把袋子放在了她腿上。

“安特,”她厉声说道,“到我这儿来。”

志愿者们在杰克周围围成了半圆形,很明显,杰克是他们的领袖:“回萨特路那边的营地去。我们要尽可能多救些人。格兰其分会礼堂里还能容下一些人,火车站和集市那边的一些谷仓也一样。”

他飞奔到她身旁,紧贴着她的屁股。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护着他。

埃尔莎匆忙走到外面。此时,停车场里已经停了几辆车,都亮着车灯。

纳塔利娅站了起来,在门打开时站在了他们前面。

“不。我需要你照看安特,暖暖身子。好吗?别跟我闹了。”

杰克和妈妈走了进来。

洛蕾达说:“我也去!”

“妈咪!”安特整个人猛地扑向了他们的妈妈。

埃尔莎走进卫生间,看见孩子们在淋浴房里哈哈大笑,一件衣服也没脱。她说:“我要去帮杰克和他的朋友们,洛蕾达,你们记得睡会儿觉。”

“慢点儿,”妈妈说,“停一停,伙计。我没事。”她俯下身来,吻了吻他的头顶。

他没争辩:“那我在楼下等你。”

杰克说:“她这会儿该睡了。”他把妈妈扶到床边,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床上。

“那些人都是我的同胞,杰克,我要去帮他们。”

安特立马爬上她那张床的床尾,像小狗一样蜷缩起来。

“没这个必要。去暖暖身子吧,跟你的孩子们待在一起。”

洛蕾达、纳塔利娅和杰克朝门口走去。

“我跟你一起去。”

“她真的没事?”洛蕾达问。

“很高兴见到你,埃尔莎。现在我必须去外面帮忙了。”

“嗯。”他答道,“有人使阴招,打了她的后脑勺一下,但光凭这么一下,还不足以让你母亲放缓脚步。她是个战士。”

“埃尔莎。”

“这很危险。”洛蕾达说罢,头一回意识到这句话一点不假。大家都跟她讲过,可直到今晚,她才真正明白过来。为了罢工,他们不惜丢掉饭碗,甚至甘愿冒任何风险。情况真有可能变得非常糟糕。

杰克看着埃尔莎:“你除了‘妈妈’外,还有别的名字吗?”

“你现在明白了吧。”杰克说,“像这样的斗争一点也不浪漫。我在旧金山的时候,国民警卫队(15)曾经拿着刺刀去追捕那些罢工的人。”

“来呀,妈妈!”

“那天有人死了。”纳塔利娅说,“死的是罢工的人。他们把那天叫作‘血腥星期四’(16)。”

安特和洛蕾达尖叫起来,跑向淋浴房。埃尔莎听见他们打开了它。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必须和他们抗争,”洛蕾达说,“得拿出所有的本事来。就像妈妈拿着棒球棍,进医院给琼弄来阿司匹林一样。”

“里面有热水。”他说,“起码是温热的。”

“是啊。”杰克神情严肃地说道,“你说得对。”

“是个卫生间。”埃尔莎小声说道。

三十四

她跟着杰克上了二楼。他打开一扇门,一个尘土飞扬的小房间露了出来,里面有一张很大的天篷床,一对床头柜,还有一扇关着的门。他从他们身旁走过,进入房间,打开了那扇关着的门。

六号一早,天刚蒙蒙亮,埃尔莎和孩子们便爬上了一辆韦尔蒂派来等候他们的卡车。

埃尔莎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她看到一张紫红色的桌子,后面有一面挂着黄铜钥匙的墙。

劳工们安静而克制。人们不愿意与他人对视。埃尔莎不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他们是支持罢工,还是反对罢工,但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到处都在谈论罢工。人们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窃窃私语,言辞相当谨慎。在河谷里干活儿的每个人都知道今天要举行罢工。也就是说,种植商们同样知道。

他领着他们进入了那家小旅馆,旅馆里散发着腐烂、香烟以及霉菌的味道。

“我希望你和安特一直在我的视线里。”卡车停在棉花地前面时,埃尔莎说道。

“我没看见这里还有其他人,你呢?”

杰克的卡车停在了马路中间。他,纳塔利娅,以及他们的一些同志手拿着抗议标牌,等待着参加罢工的众人。通往棉花地的大门开着。

“都是共产党员?”

“公平薪酬!公平薪酬!公平薪酬!”劳工们从卡车上爬下来时,杰克高呼道。

“你们的朋友杜威一家被带到了废弃的格兰其分会礼堂。我们已经尽力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到了早上,应该会有更多的救援人员到位。”

杰克和纳塔利娅身后出现了数辆汽车和卡车,正缓慢向前开来。几分钟后,杰克和他的同志们就会被身前的罢工者和身后的种植商夹在中间,两边是被围栏围住的棉花地。

“我们真的很感谢。”埃尔莎颤抖着说道。

劳工们都停了下来,聚集在一起,看着那群共产党员。

“外表有时候是会骗人的,事实上,我们就希望如此。”杰克说,“这地方是我朋友的。旅馆只是看起来像是遭到了遗弃,我们一直用木板把它封着——呃,不说这个了。你们可以在这里住一两个晚上。我也希望你们能多住几晚。”

第一辆汽车停在了杰克的卡车后。三个男人下了车,他们各自拿着一把步枪。

“等等,这家旅馆看上去已经歇业了啊。”埃尔莎说。

一辆卡车停在了那辆汽车旁。从卡车上又跳下来两个男人,站在了马路上。

他领着他们走到那家锁着的旅馆的门口,将钥匙插进锁里。黑色的大锁“咔嗒”一声开了。他推开了门。

又有一辆卡车缓缓停了下来,韦尔蒂先生拿着一把猎枪,下了车。他向前走去,在杰克身后大约三英尺处停下,面朝着罢工的人们。

“嗯,”埃尔莎说,“我在镇上见过他。”

“从今天起,工资降低到每一百磅棉花七十五美分,”韦尔蒂说,“要是你们不愿意拿工资,不愿意摘棉花,还有很多人愿意。”

“他就是我见过的那个共产党员。”洛蕾达说。

五名持械男子在他身后呈扇形散开,随时准备开枪。

“是那个战士。”他答道,“我叫杰克·瓦伦。跟我来,我们可以让你暖和起来。”

杰克转身面向韦尔蒂,大胆地朝这位农场的主人走去,同他针锋相对,成了罢工者的那枚箭头。

“你是那个囚犯。”她说。

“他们不会为了这么点儿钱摘棉花的。”杰克说。

她想起来了:她曾见过他在镇上发表左翼言论,还在监狱外看到过他,在洛蕾达出走的那个晚上,他在那里被揍了一顿。

“你甚至都不为我干活儿,你这个骗人的激进分子。”韦尔蒂说。

另外那辆卡车司机走下了卡车。一开始,她只注意到他有多高,觉得他穿的那件深棕色的防尘外衣看起来很眼熟。那是件过了时的外套,是那种牛仔也许会穿的衣服。她之前见过那件衣服,在某个地方。车灯的灯光很耀眼,照出了珠子似的雨滴,他在灯光的照射下,走向了埃尔莎。

“我正在努力帮助这些劳工,就是怎么回事。你太贪得无厌了,这有悖于美国精神。他们不会为了七十五美分跑去摘棉花,这样的工资压根儿没办法让他们活下去。”杰克转向劳工们,“他需要你们给他摘棉花,但他不愿意付钱给你们。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们和其他志愿者离开了。”

无人应答。

“杜威一家在哪儿?”埃尔莎在暴风雨中大声喊道,以便人们能听清她说的话。

韦尔蒂的手下用枪管拍打着手掌。

她冒着倾盆大雨走了出去,孩子们立即跑向了她。她浑身发着抖,把他们搂过来紧紧抱着。

“他们可比你聪明,激进分子。”韦尔蒂说。

埃尔莎从来没有见过这条街。这里与韦尔蒂的闹市区相隔几条街的距离。她能看见的为数不多的几栋房子看上去都荒废了。她把车停在了另外那辆卡车旁。

埃尔莎知道他们现在应该怎么办,他们都知道。杰克曾在谷仓里告诉他们该怎么办。平和地走到地里。坐下。

埃尔莎跟着那辆旧卡车进了韦尔蒂镇。在铁路旁一条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卡车停在了一家用木板封起来的旅馆前。旅馆两边都是已经歇业的店铺。有一家墨西哥餐馆,一家洗衣店,还有一家面包店。路灯没亮。一家关闭的加油站挂着一块手写的牌子,上面写着:这是你的国家,别让大人物把它夺走!

如果他们不行动起来,那么这场罢工还没开始,就已结束,这样一来,他们会输掉这场斗争,而那些老板们会变得愈发强大。

*

埃尔莎把两只手分别放在两个孩子的肩膀上:“跟我来,孩子们,去地里。”

埃尔莎慢慢开到马路上,在那里,有一群志愿者正在帮助人们上车。她看见洛蕾达从一辆有着木头做的驾驶室的老式卡车里走出来,走到倾盆大雨中,挥舞着双手:“跟着我们,妈妈!”

他们向前走,穿过人群,然后又从人群中出来,三个孤零零的身影出现在前面,朝棉花地的入口走去。

卡车左摇右晃,挣扎着钻出了泥地。埃尔莎一直紧紧握着方向盘,她的双脚在踏板上一阵忙活。车辆缓慢前行,猛烈颠簸,有时候,引擎会嘎嘎直响,但轮胎最终还是重新牢牢抓住了地面。

围栏顶部的带刺铁丝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名持械男子站在枪塔的护墙旁,他的步枪瞄准了那些劳工。

她打开车灯,把卡车挂上挡。

“看见没?”韦尔蒂对杰克说,“这位小姐知道付给她工资的是谁。七十五美分总好过一分钱都没有。”

她试了五次,祈祷了五次之后,卡车才发出一阵牢骚和呻吟,苏醒了过来。

埃尔莎打那两人身旁走过,既没看杰克,也没看韦尔蒂。她和孩子们走进了棉花地里。

埃尔莎扭动了插在点火开关上的钥匙。

洛蕾达回头看了看:“没人跟着我们,妈妈。”

一定要启动啊。

跟着我们吧,埃尔莎心想,求求你们了。别让我们单独行动。这样一来,一切努力都将白费。杰克说他们得有所行动,一起努力,才能达到停工停产的目的。

她爬上卡车,庆幸这一次她把钥匙放在了杂物箱里。买不起汽油以后,就没什么人去偷汽车了。

“公平薪酬!”杰克在她身后喊道,“公平薪酬!”

埃尔莎奋力走向卡车,卡车的踏板已经浸在了水里。一个穿着沾满泥巴的粉色连衣裙的塑料娃娃从她身旁漂过,它那双大理石似的蓝眼睛凝视着高处。泥浆和水已经卷走了他们的营地,那里的一切都已消失。炉子被掀翻了,水在上面打着转。她想起了装着他们钱的盒子,知道自己再也找不着它了。

走到棉花地里的六分钟是埃尔莎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六分钟。她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转过身去。

“女士,你不能——”

一时间,那群采摘工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注视着孤零零待在地里的埃尔莎和她的孩子们。

埃尔莎见那个高个子志愿者再次朝他们走来。她把孩子们推向那个男人,说完“救救他们”后,便转身离开了。

艾克头一个走上前去,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开始朝着打开的大门走去。

“不,妈妈——”

“你瞧,妈妈。”洛蕾达低声说道,眼见着劳工们一个接一个跟在艾克后面,走进了棉花地里,填满了一排又一排棉花前的位置。

汹涌的水流试图将埃尔莎推倒。她把安特湿漉漉的手从自己手中抽出来,猛地把他推向洛蕾达:“你们自己去找个安全的地方。”

劳工们齐刷刷地转身面向韦尔蒂。

“不,妈妈,你不能去。”洛蕾达大叫道。

“赶紧干活儿去,伙计们。”韦尔蒂大声吼道。

她推着孩子们往前走。“走。”她说,“我得去取车。”

仿佛这里只有男人。

埃尔莎回头看了看。她家的帐篷现在已经被水冲走,不见了,可卡车还在那里。如果她现在不去开车,她一定会失去它。

埃尔莎注视着站在那一排排棉花前的人们,都是她的同胞,和她是一类人。他们的勇气让她感到自己很渺小。“你们知道该怎么办!”埃尔莎喊道。

杜威一家终于走到了志愿者的队列旁。埃尔莎看见有人递给琼一件雨衣。

劳工们坐了下来。

他们一起奋力朝车灯走去。主路上停着一排车,车灯齐刷刷地指向了营地。在半路上,埃尔莎看见了一排拿着手电筒的人。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上前来,他穿着棕色的帆布防尘外衣,戴着一顶被雨淋得耷拉下来的帽子。“往这边走,女士。”他大喊道,“我们是来帮你们的。”

*

这两家人紧紧站在一起,全都手牵着手。埃尔莎的靴子里装满了泥水。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们都是光着脚踩在这冰冷的水里。

随着黄昏临近,罢工者们在农场老板和他那些手下的怒视之下,起身走出了棉花地。

她吐了口雨水,把湿漉漉的头发从眼前拨开,大喊道:“我们得往那边走,朝马路走。”

整整一个白天,地里到处都是安安静静坐着的罢工者。

埃尔莎看见路上亮起了车灯,灯光转了个向,朝他们这边射来。

杰克在马路边等着他们。他的嘴唇流着血,一只眼睛青了,可他还是给了那群人一个微笑。“大家都表现得很好。我们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明天,我们得更早行动起来。他们这一次一定会有所准备,而且他们不会派卡车来接你们。我们早上四点碰头,在埃尔森特罗旅馆外。”

人们的尖叫声越来越大,盖过了暴风雨的咆哮声。

他们踏上了漫长的归家之旅,所有人一起。

帐篷在杜威一家爬出来的那一刻塌了。

洛蕾达高兴极了:“今天连一团棉花也没摘。这一定会给阔佬先生好好上一课,让他不要再占我们的便宜了。”

她紧紧握着孩子们的手,迎着上涨的潮水,艰难地向杜威家的帐篷走去:“琼!杰布!”

埃尔莎走在杰克旁边。她希望自己能和女儿一样开心,可她的担心却压过了她那股兴奋劲儿。她看得出来,大多数罢工者和她有同样的感受。她看着杰克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说道:“你确实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我看出来了。”

电光闪闪,借着光,她看见周围一片狼藉。垃圾、树叶和木箱被激流卷走,从她身旁漂过,一转眼便消失不见。

他走近了些。他俩走路时,他的手指拂过了她的手指。“要是一个人诉诸暴力,那他一定是害怕了。”杰克说,“这是个好兆头。”

雨水如柱,猛打在埃尔莎身上,她差点儿就摔倒了。

“我们是不是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糟了?”

钱。

“他们明天会做好对付我们的准备的。”杰克说。

“抓紧我。”埃尔莎冲他喊道。她发现帐篷上有裂缝,便沿着裂缝扯开了门帘,带着孩子们踉跄着走了出来。帐篷“嗖”的一声从他们身边一晃而过,带走了他们的财物。

“这一切还得持续多久?”她问,“没了救济金,我们会遇到麻烦的,杰克。要是我们不摘棉花,营地里的商店就不会给我们赊账,而我们都没有积蓄。我们坚持不了多久……”

安特紧紧抱住她,在她身边哭个不停。

“我知道。”杰克说。

“我们得出去。”埃尔莎一边说,一边拼命找着帐篷的门帘。

他们来到韦尔蒂种植公司的营地。住在那里的劳工们走了进去,走回了他们的帐篷和小屋,洛蕾达和安特跑在前面。其他人继续沿着马路往前走。

洛蕾达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一只胳膊一直搂着弟弟。

杰克和埃尔莎停下脚步,看着对方。“你今天太棒了。”他轻声说道。

“我在这儿。”埃尔莎说。

“我只是坐了下来。”

她听见他们用手在湿掉的帆布上抓来抓去,想要弄清楚自己在哪儿。

“这很勇敢,你知道的。我早跟你说过,他们会听你的。”

埃尔莎合上日记本,站了起来。她还没走到门帘前,他们周围的帐篷便塌了。雨水冲了进来,吸住了埃尔莎的腿。她把日记本塞进连衣裙的上衣里,摸着黑,寻找着孩子们:“孩子们,快来我这边。”

她摸了摸他眼睛下面肿得发紫的皮肤:“你明天可得小心点儿。”

“真响啊。”洛蕾达说。安特看起来很害怕。

“我一直都很小心。”他对她笑了笑,那笑容本该给她带来慰藉,却没有。

雷声轰然响起,震耳欲聋。

*

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里,那些戴着沾满灰尘的帽子,在沃尔科特拖拉机供应公司外停下来唠叨个不停的老人都会聊到一个话题,那就是天气。这是他们的一大谈资。农民们像牧师勤读圣言那样,研究天空,寻找蛛丝马迹,留意种种预兆。但他们进行这些活动时,一直与大自然保持着友好的距离,也相信我们的这颗星球本性很善良。但是,在过去这个可怕的十年里,天气证明了自己也有残酷的一面。我们低估了这个对手,因此陷入了险境。狂风、沙尘、干旱,还有如今这场令人沮丧的雨,我担心……

当天深夜,埃尔莎站在轻便电炉旁,搅拌着一锅豆子。

埃尔莎坐在装苹果用的板条箱上,借着一根蜡烛的微光,写着日记。

有人在使劲敲门,用力过猛,震得墙壁都咯咯作响起来。

雨水敲打着帐篷,在灰色的帆布上泛起涟漪,从两侧流淌下来。

“孩子们,躲到我身后来。”她说完后,便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冬夜,洛蕾达和安特在床上,钻到一堆被子里面,努力想睡着。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锤子。“哟,哟,”他说,“这不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女人吗?激进分子的娼妓。”

每个人都饥肠辘辘,无精打采。埃尔莎花在食物上的钱已经少得不能再少,可她依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积蓄越来越少。

埃尔莎用身体护着孩子们:“你想干什么?”

坟地的面积扩大了一倍。由于县医院拒绝救治大多数移民,他们只能尽力自救。

他把一张纸塞给了她:“你识字吗?”

雨下了几天。沟渠边的那片土地变成了一个池塘。人们开始生病:伤寒、白喉、痢疾。

她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那份通知,读了起来。

*

致姓名不详的无名氏夫妇:

“看看这顶帐篷,洛蕾达。你觉得我们有资本对抗我们的雇主吗?你觉得我们有资本发动一场哲学战争吗?没有,真没有,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些了。好了,让我们睡一小会儿。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请注意,你们必须迁出现在占用的这间房屋,并将其交还于本人。此屋名为“加州地产第十单元”。

“可他们做的是对的。”

特此通知,限你们三天内搬出此屋,理由如下:你们非法占用了此屋。除非你们搬出上述指定之房屋,否则本人将对你们采取适当法律措施。

“相信我,洛蕾达,不管问题是什么,共产主义都不是答案。我们是美国人。我们不能站在和种植商对立的那一边。事实上,我们就快要饿肚子了。所以说,不行。”

托马斯·韦尔蒂,韦尔蒂农场老板

“可——”

“你是来赶我们走的吗?凭什么说我们住在这里是非法的?”埃尔莎说,“我每个月都交了六美元的房租。”

“不,洛蕾达。”埃尔莎说,“绝对不行。我不会去,也不准你去。你见过的那些人很危险。”

“这是采摘工人住的小屋。”那男人说道,“你今天摘棉花了吗?”

“嗯,只需要听他们讲话就行。你一定会喜欢——”

“没有,可是——”

“会议?”

“你还能再住两个晚上,女士。”那男人说道,“然后我们会回到这里,把你那些破烂玩意儿拿走,通通扔到烂泥里去。我们已经通知过你了。”

“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参加会议。”

他走了。

“那就是工资啊,洛蕾达。我们的吃的都是用那些工资买来的。”

门没关,埃尔莎站在门口,凝视着外面一片狼藉的营地。十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来势汹汹,猛地把通知贴在门上,或是把门踢开,分发逐客令,又把那些通知钉在每顶帐篷附近的柱子上。

“你管那叫工资?”

“他们不能这么做!”洛蕾达尖叫起来,“这群猪猡!”

“对抗那些种植商?你是指那些雇我们的人吗?那些给我们工资、让我们帮他们采摘作物的人?”

埃尔莎连忙把孩子们拽进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们希望帮助我们对抗那些种植商。”

“他们不能因为我们行使了美国人的权利就驱逐我们,”洛蕾达说,“对吧?”

“一个共产党。”埃尔莎慢慢说着,试图弄明白这条危险的新信息到底意味着什么。

埃尔莎明白,一旦洛蕾达安顿下来,她便会真正明白其中的风险。之前,尽管沟渠边的日子很难熬,但他们至少还有一顶帐篷。而现在,他们要是被赶出这里,就将一无所有。

“是个共产党员!”洛蕾达在埃尔莎身旁坐下,“有一大群共产党员,真的。他们在北边的一个谷仓里开会。他们想帮助我们,妈妈。”

种植商们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也知道到了明天,要是劳工们还不摘棉花,他们的处境会更糟糕,要是到了后天,他们的处境还会愈发糟糕。

埃尔莎眉头一紧。她慢慢站了起来:“一个男人?是成年男人吗?他有没有——”

为了一个想法,那些饥肠辘辘、无家可归、忍饥挨饿的人还能抗争多久?

“我遇到了一个男人。”

*

“噢,这我真的很难猜到。”

埃尔莎醒来时,发现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去参加了一个共产党员的会议,在一个谷仓里。”

“埃尔莎,是我。”

埃尔莎坐在床垫上,身旁的安特还没睡醒:“你去哪儿了?”

杰克。她坐了起来。

很明显,团聚的时光已经过去。洛蕾达聊起了别的事。埃尔莎见女儿话锋突然一转,不禁笑了起来。

他把手从她嘴上拿开。

“我都等不及要告诉你我昨晚去哪儿了。”洛蕾达解开外套的扣子,说道。

“怎么了?”她悄声问道。

*

“有传言说,你们明天会遇到麻烦。我希望你和孩子们今晚就离开营地。”

“我这不是在这儿嘛,妈妈。”洛蕾达说,“对了,我昨晚听到了一些消息,我觉得那些消息很重要。”

“嗯,他们今天驱逐了我们所有人。我觉得这才只是个开始。”她掀开被子,下了床。他的手迅速抚摩着她,从她身侧滑了下来。

和洛蕾达分开后,妈妈眼里放着光,露出了微笑。“洛蕾达,你是我的一部分,我俩永远不会分开,不会被语言、愤怒、时间或某些行为分开。我爱你,我会一直爱着你。”她紧紧抓着洛蕾达的肩膀,“是你让我知道爱是什么。你是全世界头一个做到的,就算我不在了,我还是会爱着你。要是你没回来……”

埃尔莎关好窗户,接着点燃煤油灯,去叫醒孩子们。

洛蕾达也猛地紧紧抓住母亲,不敢放手:“我很害怕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们不在这里了……”

安特嘟囔了几句,朝她踢了一脚,然后翻了个身。

妈妈把洛蕾达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了她。

“怎么了?”洛蕾达打着哈欠问道。

“我知道你爱我,可……对不起,妈妈。我爱你,很爱很爱。”

“杰克说明天我们可能会遇到麻烦。他希望我们搬出去。”

“洛蕾达——”

“搬出小屋?”洛蕾达问。

“真的。我一直都在惹你生气,妈妈。而且……”

埃尔莎借助着微弱的灯光,看见女儿露出了恐惧的神情。“是的。”她说道。

她母亲突然笑了起来,听起来是喜悦的笑声。

“那……好吧。”洛蕾达用胳膊肘推了推弟弟,“快起床,安特。我们要出发了。”

洛蕾达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该由她来跨越。“我简直傻得要命,妈妈。”洛蕾达一边说着,一边朝她走去。

他们迅速收拾好为数不多的一点儿家当,把箱子和过去几个月从洪灾里挽救回来的板条箱和水桶一起装在卡车车厢里。

妈妈合上日记,站了起来。她试着微笑,却做不到,这时她开始认识到,自己的出走给妈妈带来了很大的痛苦。妈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向洛蕾达走去。

最后,埃尔莎和洛蕾达站在门口,一起注视着那两张带有床垫的锈掉的金属床,以及那个小小的轻便电炉,心想着它们简直就是奢侈品。

突然间,洛蕾达对母亲产生了一股异常强烈的爱意。“对不起。”她说。

“等罢工结束以后,我们可以再搬回来。”洛蕾达说。

妈妈抬起头来。

埃尔莎没说话,但她知道,他们再也不会住在这里了。

琼先抬起头来,冲洛蕾达微微一笑,然后碰了碰埃尔莎的胳膊:“是你女儿。我早跟你说过她会回来的。”

他们离开小屋,走向自家的卡车。

洛蕾达放慢脚步,悄悄往前走。周围很安静,连婴儿都不敢喘气,这时洛蕾达看见这两个女人看上去都特别伤心。

孩子们爬进车厢里,埃尔莎坐到了驾驶座上。杰克坐在她旁边。

洛蕾达绕过卡车,看见杜威家的帐篷。杜威太太坐在帐篷前的一把椅子上,弯着腰,双手捧着一杯咖啡。妈妈在她旁边,坐在一个倒过来放的装苹果的板条箱上,写着日记。

“准备好了吗?”他问。

洛蕾达往前望去,看见他们的卡车停在帐篷旁。她松了口气,膝盖几乎一软。谢天谢地,他们没离开。

“我想是吧。”

回自家帐篷的路上,洛蕾达避开泥泞的车辙,一直走在地势相对较高的草地上。她经过一间用金属废料搭建而成的小屋。屋内有一男一女挤在一起,围在一小截蜡烛旁。那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非常安静的婴儿。

她发动引擎,但没开车灯。卡车轰隆隆地驶上了马路。

请不要离开。

埃尔莎把车停在了用木板封起来的埃尔森特罗旅馆,洪灾期间他们就住在那里。

站在萨特路上,她向外眺望,看见散落在冬日枯萎田地上的帐篷、破旧的汽车以及用鹅卵石搭建而成的棚屋。

杰克打开正门上锁着的链条,把他们领了进去。

她拿着手提箱,走到马路上。

大厅里弥漫着香烟和汗水的气味。有人来过这里,而且是最近来的。黑暗中,杰克领着他们上了楼,在二楼第一扇关着的门前停了下来。“这里面有两张床。洛蕾达和安特就住这间?”

在谷仓里度过了漫长的不眠之夜后,洛蕾达从干草棚上爬了下来,此时正值黎明时分,天空先是变成了淡紫色,后又变成粉色,最后又变成金色。

洛蕾达疲惫地点点头,让她半睡半醒的弟弟斜靠着自己。

二十六

“别开灯。”杰克说,“我们早上来接你们去参加罢工。埃尔莎,你的房间在……隔壁。”

等待着,期望着。

“谢谢你。”她捏了捏他的手,让他走了,然后把孩子们安置在各自的床上。

埃尔莎从那人身旁走开。走上主路后,她拐向左边,朝营地走去。她想来想去,只能这么办。回家。安特还在那里。

安特马上就睡着了,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她清楚且痛苦地意识到,这个声音正是她本职所在。他们得靠她活下去,而她却打算让他们明天罢工。

“是的,我就是个战士,没错。”

“你脸上写满了担心。”洛蕾达说话时,埃尔莎正坐在床上,挨着她。

“你让我想起了某个人,仅此而已。是个战士。”

“我脸上写满了爱。”埃尔莎一边轻抚女儿的头发,一边说道,“我为你感到骄傲,洛蕾达。”

“你在看什么呢?”

“你很害怕明天。”

埃尔莎不喜欢他盯着她看的那副模样。他让她想起了那些躲在暗处,打算偷自己想要的东西的饥肠辘辘的人。一双深邃的黑眼睛从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探了出来,他的鼻子凸起,下巴很长,而且他得刮胡子了。

埃尔莎让洛蕾达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恐惧,本该为此感到羞愧,却没有。也许她已经厌倦了躲起来不让人看到,厌倦了觉得自己不够好。曾几何时,她心中的负担日积月累,愈发沉重,可多年以后,她现在心里空荡荡的。重担已不复存在。“是的,”她说,“我很害怕。”

“不了,谢谢。”

“可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罢工的。”

“做了什么?你觉得你得犯了罪,才会被警察揍一顿吗?我只是最近不太受欢迎罢了,有些激进的想法。”他依然微笑着,“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吧。你跟我待在一起,会很安全的。”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本囚犯乐意为您效劳。”

埃尔莎笑了笑,再次想到了自己的爷爷。过了几十年,她终于明白了他跟她说过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生活中,恐惧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在害怕时做出的选择。你之所以勇敢,不是因为你无视恐惧,而是因为你正视它。“嗯。”

“你做了什么?”

她俯身吻了女儿的额头:“睡个好觉,宝贝儿。明天会是重要的一天。”

他微笑起来:“好好揍人一顿会让他们觉得好受一些。”

她离开孩子,走进隔壁的房间,发现杰克正坐在床上等她。床头柜上的铜烛台上点着一根蜡烛。几个装着他们家当的箱子靠着一面墙堆放着。

“说出这种话的,是一个在凌晨一点钟出现在警察局门口的浑身是血的男人。”

杰克站了起来。

“我没有恶意。”

她大胆向他走去。从他眼中,她读到了爱。属于她的爱。既稚嫩,又新鲜,不像罗丝和托尼的爱那般深沉、稳固、有默契,但爱并无区别,至少它很美好,让人渐渐有了盼头。她这辈子都在等待这样的时刻,向往这样的时刻,她不会让它偷偷溜走,被她忽视。离罢工还剩下几个小时,这段时间显得弥足珍贵。“我曾答应过我的一位女友,要为她做一件很疯狂的事。”

“你肯定觉得我是个傻子吧。”

“噢,是吗?”

“你看起来累坏了,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她举起双手,搂住他的脑袋:“我从来没有邀请过男人跳舞,我也知道现在没有伴奏的音乐。”

“我没事。”

“埃尔莎,”他一边小声说着,一边俯身去吻她,然后随着一首并未奏响的歌曲舞了起来,“音乐在我们心里。”

那人原来是她在去警察局的路上见过的在卡车旁的那个流浪汉。一处难看的瘀伤让他的一块颧骨都变了色,干了的血渍在他的衣领上留下了污点。他的黑头发太长,剪得乱七八糟的,鬓角处的头发已经花白。

埃尔莎闭上眼睛,任由他领着她跳舞。

“我想说,跟我见过的其他人相比,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琼,这支舞为你而跳。

“我……我没事。”她说。

三十五

他后退几步,举起双手:“嘿,我不会伤害你的。”

埃尔莎是被一个吻叫醒的。她缓缓睁开了眼。昨晚是她这辈子睡得最好的一晚,考虑到当时的情况,这一晚过得似乎有些风流。

她扭过身去,挣脱开来。

杰克俯身看着她:“我的战友们现在应该已经在楼下了。”

有人扶住了她:“你没事吧?”

埃尔莎坐了起来,把挡在眼前的乱蓬蓬的头发拨开:“你们有多少人?”

埃尔莎的腿开始不听使唤了。她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整个州里有几千人,可我们正在许多条战线上战斗。从这里到弗雷斯诺的每一块地里都有我们的组织人员。”他又吻了她,“楼下见。”

她走到外面,凝视着空荡荡的停车场,想道:她在哪里?

埃尔莎起床后,裸着身子走到了装着他们家当的箱子前。她搜寻了一番,在里面找到了她的日记本和安特最近从学校的垃圾箱里找到的铅笔头。

埃尔莎退了出去,甚至都无法感谢他的好意。

她舒舒服服地坐回床上,打开日记本,翻到第一张空白页,写了起来。

“夫人,我建议你回家去,等着。我敢打赌,她会回来的。很明显,你很爱她。有时候我们的孩子们会被蒙蔽双眼。”

当其他一切都消失后,爱依然存在。这是我们离开得克萨斯时我本该告诉孩子们的道理,也是我今晚要告诉他们的道理。他们现在还不会明白。他们怎么可能明白呢?我已经四十岁了,我自己也才刚刚认识到这个基本真理。

埃尔莎点点头,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爱,在最好的时候,是一场梦;在最糟的时候,是一种救赎。

“很好听的名字。”他把名字写了下来。

我恋爱了。这是真的。我把这份爱写了下来。很快,我就会大声说出来,说给他听。

埃尔莎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比起残忍来,他的好意却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了:“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是蓝色的,几乎算是蓝紫色,真的,不过她说就我看得出来。她的名字叫洛蕾达·马丁内利。”

我恋爱了。虽然这听起来很疯狂,很荒谬,也很难以置信,但我还是恋爱了,而且我爱的人也爱我。

“我会留意的。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会回来。”

而这——这份爱——给了我如今需要的勇气。

“你是找不着她的。”埃尔莎呆呆地说,“怎么找得着呢?”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把我们,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吹到了这里,吹到了这个伟大国度的边疆,而现在,我们终于奋起反抗,为我们心目中的正义而战。我们为自己的美国梦而战,这个梦想将再次成为可能。

可那男人只是注视着她。

杰克说,我是个战士。虽然我不信,但我知道:纵使结局难料,真正的战士依然对未来充满信心,并为之而战。真正的战士从不放弃。真正的战士为比自己弱小的人而战。

埃尔莎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对我来说,做母亲的人便像极了战士。

“近来有不少人这么干。上周,我们这儿有个家伙杀光了全家人,然后又自杀了。日子不好过啊。”

埃尔莎合上日记本,很快穿好衣服,然后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埃尔莎摇了摇头:“她……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有一阵子了,她想念他,责怪我,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儿。”

安特在床上蹦来蹦去,说道:“快看我,洛蕾达,我在飞。”

“你知道她会去哪儿吗?往哪个方向去了?”

洛蕾达没有理会弟弟,而是边踱着步,边咬着指甲。

要是换成别的时候,埃尔莎肯定早就笑起来了:“我们吵了一架。我说了……总之,她跑了。”

见埃尔莎进来了,姐弟俩都安静了下来。

“我有,其实我有个十二岁的孩子。正因为她,我才会一直掉头发。”

“到时候了吗?”洛蕾达兴致勃勃地问道。她看起来很兴奋,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她几乎都要转身离开了。

埃尔莎感到一阵担心:“今天将会——”

“是我女儿,她十三岁了。你有孩子吗?”

“很危险。”洛蕾达说,“我们知道。大家都在楼下了吗?”

“嗯?”

“我觉得我们应该——”

她清了清嗓子:“嗯,长官,我是来报案的,有个女孩儿走丢了。”她紧张起来,等待着那人说出那句话:我们可不顾上你们这种人。

“再聊聊?”洛蕾达不耐烦地说道,“我们已经聊得够多了。”

那人又高又瘦,头发向后梳着,留着稀疏的小胡子。见她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他皱了皱鼻子。

安特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落在了姐姐身旁:“我是魅影奇侠!没有人能吓到我!”

她努力装出自信的样子,抓紧手提包磨损的皮带,走过铺着瓷砖的地板,向坐在办公桌前的警官走去。

“好吧,”埃尔莎说,“那今天可得跟紧我。我希望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你们俩。”

她打流浪汉身旁经过,走进了警察局。里面的大厅很简陋,有一排靠墙的椅子,每张都是空的。天花板的灯光照射到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身上,他抽着手卷烟,坐在放着一部黑色电话的办公桌前。

洛蕾达把埃尔莎往门口推,安特则费劲地套上靴子,并大喊道:“等等魅影奇侠!”

埃尔莎挺直了身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到这里时已经驼背了。

他们三人下楼时,大厅里还空无一人,可两分钟内,那里便集结了一群人。工人联盟的成员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他们把传单堆在桌上,把抗议标牌靠在墙边。从沟渠旁的营地、韦尔蒂农场以及在埃尔文新建的移民安置营地赶来的劳工们默默站在一旁,看起来很焦虑。

停车场上空荡荡的,只停着几辆巡逻车和一辆老式卡车。她借着街灯投下的灯光,看见一个流浪汉站在卡车旁边抽着烟。她没有正眼看他,但觉得他正看着她。

埃尔莎看见杰布和他的孩子们站在后面的角落里,还看见艾克和韦尔蒂营地的一些劳工待在一起。

她不相信那些有权势的人有谁真的愿意帮助她,甚至都不相信有谁愿意听她说话,但她女儿不见了,报警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洛蕾达拿起一块写着“公平薪酬”的标牌,站在了纳塔利娅身旁,后者手中的标牌写着“工人们团结起来”。

她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警察局,就藏在一条安静的小巷里,离图书馆不远。

杰克站在最前面:“朋友们,同志们,时候到了。记住我们的计划:和平罢工。去地里,然后坐下来。就这么简单。我们希望今天上午在全州范围内举行罢工,因为我们希望有更多劳工加入我们。咱们出发吧。”

埃尔莎在暗淡月光的照射下,走进了韦尔蒂镇。这个时候,街道上空无一人。

他们从旅馆鱼贯而出,聚在街上。所有人加起来不到五十个。纳塔利娅坐上杰克卡车的驾驶座,发动了引擎。杰克站在卡车的木板车厢里,面对着那一小群人。“这个世界可以因为少数几个勇敢的人而发生改变。今天,我们要为那些担惊受怕的人而战。我们要为能让我们维持生计的工资而战。”他大喊道,“公平薪酬!公平薪酬!”

*

洛蕾达高举手中的标牌,和他一起反复喊着:“公平薪酬!公平薪酬!”

共产党员。

卡车缓缓向前开去,罢工的人们跟在后面。杰克伸手拿起扩音器,对着它大喊道:“公平薪酬!公平薪酬!”

红色人士。

埃尔莎和孩子们以及其他罢工者走在卡车后面,听着杰克讲话。

血溅到了他的制服上,这时那名警察说道:“把他们围起来,伙计们。我们可不希望红色人士出现在我们镇上。”

他们经过了一块好彩香烟(17)的广告牌。住在广告牌下的几个人站了起来,漫步穿过棕色的田野,加入了罢工者的队列。

那名警察的脸色不太好看。“你死定了,瓦伦。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又一次打了杰克,打得更狠了。

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后,一群神职人员加入了他们,举起了写着“为劳工设立最低工资标准”的标牌。

洛蕾达看见一名警察用警棍打了杰克的头。杰克踉跄了一下,但没倒下去。他的身体稍微晃了晃,然后他冲着那名警察咧嘴一笑:“你就这点儿本事?”

每经过一条马路或一个营地,都会有人加入。他们的声势越来越浩大。公平薪酬!公平工资!

门“啪”的一声被砸开。警察出现在门口,拿着枪和警棍。在他们身后,红灯闪烁个不停。他们拥入谷仓,拿走了纸,抱走了打印机和油印机。

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他跳下扶梯,落到谷仓的地板上。

某一刻,埃尔莎转过身来,看了看他们这群人。现在这个队伍肯定有六百人,这些人全都是为了争取一份体面的工资而聚在一起的。

他猛地推着她走上面前的扶梯,又把她推进干草棚里:“你心里有一团火,孩子,别让那些浑蛋把它给扑灭了。在这里待到天亮,否则你可能会被关进牢房。”

她用胳膊肘推了推洛蕾达,把头一歪,这样一来,洛蕾达便能回头看到身后的那些人。

“妈的。”杰克说罢,便抓住她的胳膊,拽着她穿过谷仓,穿过惊慌失措的人群。

洛蕾达咧嘴一笑,越喊越起劲:“公平薪酬!公平薪酬!”

外面响起了警笛声。

杰克和工人联盟是对的。种植商们如果希望赶在天气变化,霜冻毁掉庄稼之前摘完棉花,他们就必须公平对待劳工。这跟是不是共产党员或煽动分子没关系。这是为了争取每个美国人应有的权利。

洛蕾达感觉泪水刺痛了眼睛。

他们又走了一英里,然后拐了个弯,现在队伍有将近一千人,他们边游行,边喊口号,还高举着标牌,就快走到韦尔蒂农场的入口处了。道路在他们面前伸展开来,路很直,两边都是用围栏围起来的棉花地。有个人站在路中间等着他们。

“孩子,那些爱你的人是不会离开的。你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去找你妈妈吧,告诉她你简直傻得要命,让她紧紧抱着你。”

是韦尔蒂。

洛蕾达点点头:“除非他们去找我。要是他们走了呢?”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家了,想的倒不是那个地方,而是那些人,她的家人:妈妈和安特,爷爷和奶奶,那些爱她的人。

纳塔利娅把卡车停在了他的正前方。

他会意地看了她一眼:“她会担心吗?”

杰克依然站在卡车的车厢里,用扩音器跟一大群人说话:“今天是属于你们的,劳工朋友们。这一刻是属于你们的。老板们会听到你们的声音。他们没办法忽视你们这么多人一起说出口的那句到此为止。”

“今晚我叫她‘胆小鬼’了。”

洛蕾达大声应和着,高喊道:“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全靠她一个人吗?她一定很坚强。”

人群也加入进来,挥舞着标牌,让自己的立场显得更加鲜明。

“是我妈妈带我们来的。”

“我们不会采用暴力手段,但我们会坚持自己的立场。”杰克用扩音器说道,“任人摆布、忍饥挨饿的日子到此为止。你们干了一天的活儿,理应得到合理的工资。”

“孩子,像这样的男人连狗屁都不如。而你呢,还太小,不能一个人走来走去。你是怎么来到加利福尼亚的?”

埃尔莎听见了引擎发出的轰隆声。她知道其他人也听见了。高喊声渐渐弱了下来。

“是得克萨斯。”洛蕾达说。

“到地里去,”杰克说,“坐下来。如果有必要,就把门撞开。”

“你爸爸在……在圣路易斯的时候丢了工作,然后他就离家出走了。”

埃尔莎转过身去,看见一辆原本用来运送干草的卡车上载满了劳工,减速停在了罢工者身后。司机按响了喇叭,示意他们给车让出一条路来。

“十三。”

“他们都是工贼,是来抢你们的饭碗的。”杰克说,“别让他们进去。”

“你到底多大?”

人群散开,用他们的身体挡住了卡车通往大门的路。

“我想战斗。”洛蕾达说道。说这句话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很久以前就渴望参加这场战斗了。她之所以出走,不是为了她那懦弱的父亲,而是为了这件事。她之所以重燃热情,也是因为这件事。她感受到了它的热度。

“拒绝工作!合理薪酬!”杰克喊道。

“如果不斗争,那就行不通。”

韦尔蒂绕到杰克的卡车旁边,面对着那群罢工者。“今天,我会付七十五美分。”他说道,“谁愿意养活自己的家人,搬进我的小屋?到了冬天,谁还想在商店里赊账,而且还能睡在床垫上?”

“这是行不通的,对吗?我的意思是,我们来到这里,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也真的过上了,这行得通吗?”

“该死,不!”杰克喊道。

“但是什么?”

人群中想起了一片赞同的叫喊声。

“别这么叫我们,”她说,“我们这些人只想有活儿干。我的爷爷奶奶,还有我的妈妈……他们觉得政府的施舍是靠不住的。他们想自力更生,但是……”

一辆卡车出现在韦尔蒂身后的马路上,朝罢工者们开了过来。一个男人从卡车上下来,肩上随意地扛着一把步枪。他朝地里走去,打开了门。

“韦尔蒂,是吗?我们一直在试着让移民营地里的人成立工会,但我们遇到了阻力。俄州佬们很固执,也很傲慢。”

“他们不会开枪的。我们又没做错什么。”艾克呼喊道,“大家不要怕!”

“我们住在一个沟渠旁的营地里,那里离萨特路不远。今年秋天,在我本该去上学的时候,我去摘了棉花。要是我不去摘,我们就会饿肚子。我们住在帐篷里。我们太想在地里干活儿了,以至于有时候,我们会睡在路边的沟渠里,这样我们就能第一个排上队。老板叫韦尔蒂,那头肥猪,他才不在乎我们挣的钱够不够我们吃饭呢。”

扛着枪的那个男人走到了枪塔上,将枪瞄准了罢工者们。

他点了根烟,仔细看着她。

“他不能无缘无故就开枪打我们,”艾克说,“这里仍然是美国。”

“我是个移民劳工。”

罢工者身后又停了一些卡车,车上载满了移民劳工,即使给他们七十五美分,他们也愿意摘棉花。卡车按响了喇叭,示意罢工者让出一条路来。

“哦,真的吗?”他比她高出许多,甚至比她妈妈还高。她紧张地深吸一口气,呼吸有些不均匀,“回家去吧,孩子。你还太小,不适合做这个。”

“别让他们通过。”杰克大喊道。

“我想加入你们的团体,我能帮上忙。”

是警笛声。

“我不是叫你待在车上吗?”

巡逻警车、小汽车和卡车从远处的道路上飞驰而来,扬起一片尘土。它们一辆接一辆地拐上这条路,把车停成一条直线,在杰克的卡车前形成了一道屏障。

洛蕾达感受到了他审视的目光。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老鼠,被一只正在狩猎的鹰给盯上了,吓得动弹不得。

门开了,一群蒙面男子拿着球杆、棒球棍和枪支从车里走了出来。

他大步朝她走来,轻轻松松便穿过了人群。

义警。有十个。

杰克从通往干草棚的扶梯的立板上跳了下来,他刚要往下跳时,洛蕾达发现了他在直视着她。

警察从巡逻车里走了出来,拔出了枪。

“好!”洛蕾达喊道,“说得好!”

义警慢慢向前迈进。

“现在就行动起来吧,同志们。政府不会帮助这些人,我们得帮他们。我们必须说服工人们站起来,起来反抗。我们必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手段,阻止大企业压榨工人,占他们的便宜。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与这种资本主义的不公正现象做斗争。我们将为这里和中央谷地的移民劳工而战,帮助他们组织工会,争取更高的工资。行动起来吧……就是现在!”

那群罢工者往后退去,高喊声平息了下来。

洛蕾达点点头。他的话触动了她的神经,让她头一次想到,我们不必接受这一切。

“这些人之所以蒙着脸,是因为他们对自己正在做的这些事感到羞耻。”杰克用扩音器说道,“他们知道这么做是错的。”

人群中发出了赞许的吼声。

埃尔莎注视着那些朝她和孩子们走来的蒙面男子。她紧紧地抱着孩子们,开始往后退。

“在整个加利福尼亚,那些种植大户都在占给他们干活儿的人的便宜。进入这个州的移民急着想要养家糊口,拿多少钱都愿意。从这里到贝克斯菲尔德,有超过七万个无家可归的人。因为营养不良或生病,流民营地的儿童正以每天两人的速度死亡。这是不对的,美国不该发生这种事情。我不在乎大萧条到底过去了没有,事情总得有个限度,要靠我们来帮助他们。我们必须让他们加入工人联盟,站出来帮他们争取权益。”

“妈妈,不!”洛蕾达喊道。

“浑蛋。”有人喊道。

“嘘——”埃尔莎一边说,一边把洛蕾达往怀里拉。

洛蕾达一点儿也不惊讶。她知道来这里碰运气,却吃了闭门羹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坚守住你们的阵地。”杰克说。

“在种植大户、铁路、州救济机构和州内其他大亨的支持下,警察局局长詹姆斯·‘双枪’·戴维斯刚刚关闭了加利福尼亚边境,禁止移民进入。”杰克把报纸扔到铺着稻草的地板上。“想想看吧,那些绝望的人,善良的人,都是美国人,他们来到边境,却被枪口拦下,继而被拒之门外。他们能去哪里?他们中的许多人要么在家乡忍饥挨饿,要么快要死于尘肺炎。如果他们不回头,警察就会以流浪罪的名义把他们关进监狱,法官还会判他们做苦力。”

他直接看向了埃尔莎,说道:“别害怕。”

杰克大步向前,这时人们不再忙别的事情,纷纷向他看去。他从面前的桌子上扯下一张报纸,踏上通往干草棚的扶梯,往上爬了几级,然后面对着人群。他举起报纸。报纸的标题是“洛杉矶向移民宣战”。

三名义警跳上杰克卡车的后车厢。其中一人用棒球棍猛击杰克的背部。杰克丢下了扩音器,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义警们揪住杰克的头发,把他拽下了卡车,又有一人用枪托猛击杰克的脑袋。杰克跪倒在了地上。

谷仓里到处都是灰尘和影子,摆了大概十张桌子,每张上面都有灯笼,灯笼射出了一束束夹杂着灰尘与烟雾的光。打印机和油印机放在桌上。女人们坐在椅子上抽烟打字。空气里有一股奇怪的香味,混杂着烟雾的味道。成堆的纸张摆放在台面上。每隔一会儿,洛蕾达便会听到打字机换行时发出的声音。

“干活儿去。”韦尔蒂大声吼道,“罢工结束了。”

她说不上来自己期望看到些什么——也许期望看到成年人喝着烈酒,跳着林迪舞(3)——可不管她有何期望,她看到的都和她期望的不一样。男人们穿着西装,混在女人堆里,其中一些女人穿着裤子。裤子。他们似乎都在说话,一边还打着手势,仿佛在争论什么。这地方气氛很活跃,就像蜂巢一样热闹。香烟的烟雾让室内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使每个人都变得模糊不清,也刺痛了洛蕾达的眼睛。

义警们围住了杰克,开始对他拳脚相向。

洛蕾达跟在那对夫妇后面,溜了进去,然后立即背靠着谷仓粗糙的木板。

劳工们继续往后退,有些人慢慢朝棉花地走去。运送工贼的卡车还在按着喇叭,示意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谷仓的门开了。

“埃尔莎!”杰克喊了一声,结果被重重地踢了几脚。

洛蕾达做了个仓促的决定:她下了卡车,跟着那对夫妇来到了谷仓前。

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们会听你的。

洛蕾达看见一对夫妇下了车。他俩衣冠楚楚,一身黑装,都抽着烟,绝对不是移民或农民。

埃尔莎爬上卡车的后车厢,拿起杰克的扩音器,面对着罢工者们。她的手一直抖个不停。“停!”她叫道。

一辆汽车“突突”地开到卡车旁,停了下来。车灯“啪”的一声熄灭了。

劳工们不再往后退,而是抬头看着她。

洛蕾达凝视着黑漆漆的谷仓,凝视着缝隙里透出的一道道光线。他们在那里干什么呢?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接下来该怎么办?

洛蕾达看着他走向谷仓,推开了门。她看见灯光一闪,谷仓里聚集了一群人,影影绰绰的。然后他随手带上了门。

动动脑子。

“需要多久,就去多久。”

她认识这些人,跟他们很熟。他们是她的同胞。跟她是一类人,虽然那些加利福尼亚人这么说是为了嘲笑她,但在她看来,这其实是一种恭维。

“你要去多久?”

他们就像她一样。今天,他们同属于一个新群体:这样一群人站了起来,为自己发声,说着到此为止。他们在半夜醒来,饿着肚子,努力捍卫自己的权利,而现在,该轮到埃尔莎让孩子们看一看她爷爷很久以前教她的那些做法了。她用手指握住脖子上那个柔软的天鹅绒颈袋。圣犹达,衰败事业和身处绝境者的主保圣人,请帮帮我。

“你就待在卡车上。”他一边说,一边开车门。

“说话啊。”有人喊道。

他把车往前开,穿行在停着的汽车中。快到门口时,他停下车,熄灭了引擎。

“希望——”埃尔莎说了起来。扩音器将她的低语声变成了咆哮声,使人群安静了下来。“希望是我随身携带的一枚硬币:面值为一美分,是一个我慢慢爱上的男人给我的……一路走来,我有时候觉得,这分钱和它代表的希望仿佛是支撑我走下去的唯一动力。我之所以来西部……是想过上更好的日子……可我的美国梦却化作了噩梦,罪魁祸首是贫穷、困苦,”她看了看韦尔蒂,“和贪婪。过去的这几年,我失去了很多,包括工作、家园、食物。我们热爱的土地背叛了我们,击溃了我们所有人,甚至包括那些经常谈论天气、相互庆祝小麦在当季喜获大丰收的顽固老人。他们常对彼此说:‘这里的男人为了活命,都得使尽浑身解数。’”

洛蕾达注视着那男人的黑眼睛。他很……认真,或许还有些吓人,但也充满了活力,这样的活力是她从没见过的。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不会住在肮脏的帐篷里,吃着残羹剩饭,觉得心满意足。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筋疲力尽。他的活力引起了她的注意,让她想起了更加美好的时光,想起了她心目中理想的父亲形象。“我保证。”

埃尔莎望着那群人,看见所有在场的女人和孩子都抬头看着她。她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生活,从他们塌下去的肩膀上看到了自己的伤痛。

“不,”他说,“是好事,但现在是危险时期。”

“男人。说来说去,总是男人。他们似乎觉得烧菜做饭、打扫卫生、生儿育女、打理菜园都无关紧要。可我们这些大平原上的女人同样从早忙到晚,在麦田里辛勤劳作,直到我们变得和自己热爱的土地一样燥热。有时候,闭上眼后,我敢肯定自己的嘴里还有泥土的味道。”

“那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坏事吗?”

埃尔莎顿了顿,惊讶于自己的声音居然变得如此洪亮有力。她望着那些劳工,头一回意识到他们破烂的衣服和饥饿的面孔其实是勇气和生命的象征。他们都是好人,从不放弃。“我们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为了养活我们的孩子。我们并不懒惰,也不想不求上进。我们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是时候了,”她说,“是时候说到此为止了。商店欺骗我们,让我们一直穷下去的日子到此为止。工资越来越低的日子到此为止。把我们榨干后将我们抛弃,还让我们互相争斗的日子到此为止。我们应该过得比现在更好。全都到此为止吧。”

她应该叫他现在就掉头,带她去马路上。都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这间谷仓里忙活着,不管他们在做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再说,大人一般也不会要求小孩做出这种承诺。

“到此为止!”艾克大喊道。

洛蕾达看着他。她看得出来,他对她很不耐烦。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但除此之外,他显得很平静。他在等她做决定,但他不会等太久。

洛蕾达呼喊道:“到此为止!”

“如果你不答应我,那我现在就掉头,把你丢在主路上。”

一时间,大家都停了下来,紧接着,人群重新集结起来,拦住了那些工贼,并齐声呼应着埃尔莎。

他们身处一片巨大的草地。一间谷仓挨着一栋破旧的低矮平房,两栋建筑都沐浴在月光下。十几辆汽车和卡车停在那里,车灯都关着。谷仓木板的缝隙透着黄色的微光,这表明里面有事发生。“没人愿意听我这样的人说话。”洛蕾达说。她没办法鼓足勇气,说出她原本想说的那个词:俄州佬。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他把车速降了下来,最后停住了车:“你得向我保证,孩子,保证你不会跟别人谈起这个地方,不会谈起我,不会谈起你在这里看到的任何东西。”

人们提高嗓音,高举标牌,没有理会枪塔上的抢手、警察以及蒙面义警。

“在这儿?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

他们的勇气让埃尔莎感到既震惊,又振奋,于是她也和他们一起高喊起来。

“我跟你说过,我得在路上停一次车,再送你去长途汽车站。”

“公平薪酬!”采摘工人们高举手中的标牌,反复高喊着。

“我……我们要去哪儿?”

埃尔莎先是听见某种尖锐的呼啸声,接着又听见有个金属物件“哐”的一声落在她脚边。一秒钟后,浓烟四起,笼罩着一切,模糊了世界。

洛蕾达没有看到任何光亮,只看到一片黑暗。没有房子,没有路灯,路上也没有其他车辆。

烟熏得埃尔莎的眼睛直疼。她看见罢工者们像瞎了一样,相互撞在一起,显得非常惊慌失措。他们开始远离卡车,向后退去。

漆黑一片。

有人喊道:“他们在扔催泪弹!”

他们拐上了一条很长的土路。

越来越多的金属催泪弹呼啸着在人群之中落下,浓烟弥漫开来。

“呃……真是太糟糕了。”他最后说道,“那你妈妈呢?她怎么了?”

埃尔莎举起扩音器。

“大半夜跑出去了,再也没回来过。”

“别逃开,往地里跑。”她一边使劲咳嗽,一边大声喊道。她擦了擦眼睛,但不管用。“不要放弃!”

“做了什么?”

劳工们慌忙四散开去,相互撞到了一起。催泪瓦斯太过刺激眼睛,谁都没办法看得太清楚。

“我爸爸就这么做了。”

传来一声枪响,即使在一片混乱中也很响亮。

“孩子,要是你现在没有离家出走,恐怕你不会专心听我说话。不,我没打算逃走。”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几乎算是个帅气的男子,“我也不想在这里被人逮住。”

埃尔莎觉得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力道特别大,她一个踉跄,接着紧紧摁住了身体一侧。

“你也一样?”

暖暖的,湿湿的,黏黏的。

他转过身来。她头一次看清了他的整张脸,那张脸晒得黝黑,皮肤很糙,鼻子尖尖的,眼睛黑黑的:“因为某件事……或者某个人,你离家出走了。”

我流血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埃尔莎听见洛蕾达尖叫起来:“妈妈!”她很想答应,很想说,我没事,可实在是太痛了。

那男人点燃一支烟,冲着开着的车窗吐出一缕蓝灰色的烟:“跟你一样吧,我猜。”

太痛了。

“嘿,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做什么?”她问。她突然想到,她很有可能让自己身陷险境。

她丢下扩音器,听见它“砰”的一声落在卡车后车厢上。透过灼人且刺激眼睛的烟雾,她看见洛蕾达尖叫着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安特则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旁。

接着,他们又经过了洛蕾达熟悉的地方,经过了韦尔蒂镇。出了镇子,行驶到这里,除了路,什么都没有。

埃尔莎只希望让他们靠近自己,自己能保持清醒,向他们表达深深的爱意,可她却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的宝贝儿们,她一边心里想着,一边伸出手去摸他们。

他们经过了笼罩在黑暗中的学校、医院以及游民营地。

*

洛蕾达注视着车窗外。借助着卡车一闪而过的灯光,或是被街灯照亮的广告牌反射的强光,她看见有人在路边扎营,还看见流浪汉把包斜挎在背后,正在徒步旅行。

这一切似乎是以慢动作发生的:一声枪响过后,妈妈踉跄着向前几步,鲜血染红了她的连衣裙。杰克推开了纠缠着他的那些人。

他把卡车挂上挡,然后他们向北驶去。卡车的减震装置坏掉了。每颠簸一次,皮革座椅便会上下晃动,发出奇怪的声音。

洛蕾达尖叫着,抓住安特的手,奋力穿过惊慌失措的人群,朝卡车走去。她看见杰克用自己的棒球棍打了一名义警,又一拳打倒了另一名。

“洛蕾达·马丁内利。”

“他们开枪打了她!”有人喊道。那些义警从卡车旁撤走了。

“我叫杰克·瓦伦。”那男人说。

杰克跳上卡车后车厢,把妈妈抱在怀里。

二十五

“她还活着吗?”洛蕾达尖叫着问道。

“谢谢你,先生!”洛蕾达把手提箱扔到卡车的车厢里,爬上了车。

妈妈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泪眼汪汪地看着杰克:“我们失败了。”

他抬头看了看路。过了起码有一分钟后,他才再次看着她:“巴克斯菲尔德那里有个长途汽车站。我要往北走,我可以载你一程,在路上停一次车就行。”

杰克抱起妈妈,把她从卡车里抱了出来。

“除了这里,哪里都行。”

他站在罢工者们面前,怀里抱着埃尔莎。她的血顺着她的手指滴落到地上。催泪瓦斯从他们身边飘了过去。

“好吧,孩子,那我还是埃罗尔·弗林(2)呢。你要去哪里?”

“罢工……领着他们。”妈妈小声说道,洛蕾达听懂了。

“跟你没关系。对了,我十六了,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把他们抓起来!”韦尔蒂冲着他的心腹们大吼道,但警察们却从那个满身是血的女人身旁走开了。义警们都一动不动。有些人丢掉了武器。工贼们都一言不发。

“你的父母呢?这里很危险。”

洛蕾达看到脚下的地上有一把步枪。她拿起枪,走到堵在棉花地入口处的韦尔蒂面前,用枪瞄准了他的胸部。

“关你什么事?”

韦尔蒂举起了双手:“你不敢——”

“没干什么。”他低下头,目光掠过她的手提箱,“你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在离家出走的女孩。”

“你以为我不敢吗?要是你不让开,我就杀了你。我可没闹着玩儿。”

司机伸手摇下副驾驶座那一侧的玻璃。他和妈妈一样老,他的那张脸和如今的大多数男人一样,又尖又瘦。他得刮胡子了,可洛蕾达不会叫他大胡子。她只觉得他很邋遢:“你一个人在外面干什么?这都已经半夜了。”

“这么做没有任何好处。我不会让你们这场该死的罢工得逞的。”

她看见自己的正前方有灯光沿着马路射向了她。一辆卡车开到她前面,停了下来。那是一辆旧式卡车,有个用木头和玻璃做的正方形驾驶室,看起来像是卡在了黑色底盘上。配有铰链的挡风玻璃是开着的。

洛蕾达上好了枪膛:“今天可不行。”

她不想伤他弟弟的心。

韦尔蒂挪到了一旁,走得很慢。

但安特醒过来后会很想念她。他会觉得自己很容易被人丢下,还会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洛蕾达之所以知道,是因为爸爸离开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想的。

艾克向前一步,奋力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他从杰克身边走过,朝地里走去。接着杰布和他家的孩子们也跟了上来……还有博比·兰德和他父亲。

她继续往前走,决心不回头。她不打算回去承认自己犯了个错,不该离开。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了。到此为止。

劳工们神色严肃,一个接一个地默默走进地里,在一排排棉花前占好位置,确保今天没有人可以摘棉花。

她走了多远?三英里?四英里?

妈妈在杰克的怀里抬起头来,望向聚集在她面前的罢工者们。她微笑着小声说道:“到此为止。”

加利福尼亚有多少条路,通往多少个方向,又有多少个终点?那么,要是她父亲梦想着去好莱坞,那该怎么办?这并不意味着他去了那里,也不意味着他会一直待在那里。

洛蕾达虽然既害怕,又震惊,却也为母亲感到无比骄傲。

他不想让人找到。

*

她以前总是梦想着能找到父亲,能和他不期而遇,可现在,独自站在路边的她突然明白了母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杰克把妈妈抱在怀里,踢开了医院大门:“我妻子需要帮助。”

洛蕾达一直往南走,到后来,她的鞋破了,背也走得生疼,可那条沐浴在月光下的空旷道路却在她眼前不断延伸。她离洛杉矶到底还有多远呢?

前台的那个女人原本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这时站了起来,看起来很害怕:“你不能——”

*

“我是个该死的加利福尼亚居民,”杰克说,“找个医生来。”

这三个字响彻夜空,随后又渐渐消失。

“可——”

她尖叫着喊出了女儿的名字。

“快点儿。”杰克说起话来特别吓人,连洛蕾达也感到了一丝恐惧。

埃尔莎让十三岁的女儿走开,让她当个逃兵,像那个不想让人找到的男人一样,去外面的世界闯荡,那里满是在路上闲逛或搭火车的流浪汉,那伙怒气冲冲、一无所有的亡命之徒就像狼群一样,潜伏在暗处。

那女人去找医生了。

主路向南北两个方向延伸。洛蕾达会走哪条路呢?埃尔莎怎么猜得出来呢?

血在他们等待的时候滴在了干净的地板上。安特见状,哭了起来。洛蕾达便把他往怀里拉。

埃尔莎跑到帐篷外,一直跑到她岔了气、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才停下脚步。

一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匆匆向他们走来,身旁跟着一位穿着硬挺制服的护士。

我爱你们俩。

“腹部中枪——”杰克话说到一半,声音都变了。洛蕾达察觉到他很害怕,这让原本也很害怕的她怕得更厉害了。

对不起。

医生拨打了求助电话,没过多久,妈妈便躺在了轮床上,被人匆忙推走。

我受不了了。

杰克把安特往怀里拉,抱住了他。洛蕾达也走了过来,和他俩待在一起。杰克用胳膊搂住了她。

妈妈,

洛蕾达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曾对妈妈非常刻薄。多年来一直如此。现在,她有许多话要说,想做许多事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她想告诉母亲,她非常爱她,非常敬佩她,非常希望自己长大后也能像她一样。她之前为什么没把这些话都说给母亲听呢?

埃尔莎看到咖啡壶下面露出了一张便条。伸手去拿的时候,她的手抖了起来。

洛蕾达擦了擦眼泪,可眼泪却一直往下掉。她实在是不够坚强,甚至都不能给安特做个榜样。她多年来头一回做起了祷告。求你了,上帝,救救她。

洛蕾达的手提箱不见了。她的毛衣以及在美容院得到的蓝色羊毛外套也不见了。

我不能失去妈妈。

一股寒意袭上埃尔莎的心头,她跑回了帐篷里。

*

很好,走吧。

白色。

说不定我真会这么干。

灯光太亮。

那你走吧,当个逃兵,跟他一样。

刺眼。

他离开了你。我也应该照着做,在我们都死掉前离开这里。

疼痛。

埃尔莎往后退了退。

埃尔莎再次睁开眼,头顶的光线太过强烈,她只好眯着眼。

她检查了一遍车厢,看到他们带来的一箱箱物品,都是些他们以为会用得着的东西:烛台、瓷盘、安特的棒球棍和手套,还有一个座钟。“洛蕾达?”她又叫了一遍——等她发现驾驶室里也没人的时候,她因为担心,连嗓音都变尖了。

她躺在床上。

埃尔莎走到卡车旁,猛敲车厢的侧边:“洛蕾达,你在里面吗?”

她慢慢转过头来。每呼吸一次,她都觉得很痛。

洛蕾达不在帐篷里。

杰克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抱着安特,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她儿子的眼睛很红,布满了血丝。他那长满雀斑的脸上挂着泪痕。

被子乱糟糟的,很明显,只有安特一个人在床上。

“埃尔莎。”杰克柔声说道。

她抬起帐篷的门帘,走了进去。

“她醒了。”安特说。

“不。”埃尔莎大声说道,以此来坚定自己的信心。这一次,她不打算逃避。她将迎难而上,尽自己所能去安慰洛蕾达。

洛蕾达冲了进来,差点儿把杰克和弟弟推到一旁。“妈咪。”她说道。

胆小鬼。

妈咪。

最好让时间来抚平伤痛,起码需要一个晚上。到了明天,阳光将照耀大地,埃尔莎会把洛蕾达领到一旁,尽力安慰她。

这两个字让人回想起了过去的点点滴滴:埃尔莎摇着洛蕾达入睡,给她读故事,教她做意式宽面条,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勇敢点儿。

此时此刻,埃尔莎心里空荡荡的。婴儿的死让她感到空虚,她实在是无力面对愤怒的女儿。

“我在……”

对洛蕾达的思念涌上了埃尔莎的心头。在墓地的时候,她就该安慰洛蕾达。什么样的母亲会对一个悲痛不已的十三岁孩子发火呢?洛蕾达见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埃尔莎很清楚这一点。她肯定能想出让洛蕾达好受点儿的话来。

杰克摸了摸她的脸:“你在医院里。”

埃尔莎捏了捏朋友的手。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深深叹了口气,把铁铲拿回营地,扔到卡车后面,铁铲便“咣当”一声落在了车厢里。

“所以?”

“我过会儿就来。”琼说。

她从自己所爱的人眼中看到了答案。他们已然很悲伤了。

“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埃尔莎扣好不合身的羊毛外套上的扣子,终于开了口,“你都在发抖了。”

“他们修复不了损伤,”杰克说,“体内出血过多,再就是你的心脏……他们说,它出了问题,跳得不够快,总之就是出了诸如此类的该死问题。他们给你开了止痛药……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里没有纪念这个婴儿的标志,也没有纪念葬在营地这一带的其他人的标志。

“可他们说得不对。”洛蕾达说,“大家总是在误解你,妈妈。难道不是吗?就像我一样。”洛蕾达哭了起来,“你会好起来的。你是个坚强的人。”

埃尔莎和琼一道站在黑暗中,手牵着手,低头凝视着什么。她俩都知道语言在这种时刻有多么地苍白无力,于是沉默了许久,任凭时间一点点流逝。

埃尔莎不需要他们来告诉她她快死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衰竭。

*

可她的内心并没有。她满怀心事,看着这三个全心全意爱她的人,心里却容不下她感受到的所有爱意。她本以为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用爱来回报他们。

唉,他们已经待了很多个晚上,但洛蕾达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时间。

这一切始于最初的那个致命谎言:就待一晚上。

她的时间过得太快了。她才刚刚发现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都怪妈妈。她选择了在这里停下脚步,说,我们只能这么做。从那以后,事事都变得不如意了。

她曾指望用一辈子来教孩子们他们需要了解的一切,可上天既没有赋予她足够的魅力,也没有赋予她足够的时间。不过她还是给了他们一份沉甸甸的礼物:他们得到了她的爱,他们也知道这一点。其他一切都只是虚饰。

或许他们应该走得更远。

唯有爱长留。

他们本来就不该离开。

“安特。”她张开怀抱,说道。

她拿着手提箱走到帐篷的门帘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便离开了。她从卡车旁经过,车上装满了他们不应该带着的东西。安特的棒球棍斜靠在一个座钟上,这两样东西他们都用不着,可洛蕾达和她母亲都不忍心告诉安特,说他的棒球生涯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了。天知道他们还需不需要座钟呢。要是他们知道,他们肯定会换个思路收拾行李。又或者说,要是他们知道在加利福尼亚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自己,他们肯定会留在得克萨斯。

他像只猴子一样,从杰克怀里爬到了她怀里。他整个人都压在了她身上,使她感到一阵剧痛。她吻了吻他湿润的脸颊。

她不打算拿太多钱。就拿两美元。这是她妈妈的钱,但也是她自己的钱。上天做证,这钱是她干活儿挣来的。她仔细地数着钱,然后到处找起纸来。最终她找到了一些皱巴巴的报纸。她尽量将纸抚平,用安特的一个铅笔头给妈妈和安特写了个便条,把便条放在了咖啡壶下面。

“不要死,妈咪。”

不。

这句话给她带来的痛苦大过了枪伤。“我会……守护你……一辈子,就像……魅影奇侠一样。在晚上……在你睡觉时……也会。”

洛蕾达走到小手提箱前,里面装着她所有的破烂衣服和她心爱的借书证。她从装食物的板条箱里拿了三个土豆和两片面包,然后打开装钱的金属盒子。他们就这么点儿钱了。洛蕾达感到一阵内疚。

“那我怎么会知道呢?”

安特边睡着觉,边点了点头,嘀咕了几句。

“你会……记得我的。”

洛蕾达跪在床边,拨弄着他的头发。他在睡梦中喃喃自语。“我爱你,”她吻了吻他脸颊上硬邦邦的那部分,小声说道,“但我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他哭了出来:“我不想让你离开。”

一看见他,她的心脏便“怦怦”猛跳起来。

“我知道,宝贝儿。”她擦掉他的眼泪,发觉自己也流起眼泪来了。

她走到自家帐篷旁,掀开门帘,发现安特蜷缩在床垫上,他的身体缩成一团,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他们早就学会了怎样一起睡在那张过小的床上。

杰克见她很痛苦,便把安特揽入了怀中。看见他抱着儿子,她的心都快碎了。在这里……她瞥见了未来,可那未来却与她渐行渐远;也瞥见了未来的那个家:他们本有可能成为一家人。

她过够了这样的日子。

她抬起头来,注视着杰克:“天哪,我们本可以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啊。”

承诺。谎言。生活丝毫没有起色。

他探过身来,离她更近了一些,依然抱着安特,吻了她的嘴唇,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尝到了他的泪水的滋味。

杜威家帐篷的门帘拉上了,但洛蕾达知道那两个小女孩儿在里面,正等着她们的母亲来安慰她们,让她们放心。

她抬起一只手,把手掌摁在他脸颊上,好让他最后一次感受到她的抚摩。“帮我把他们带回家去。”她贴着他的嘴唇,低声说道。

洛蕾达往回走,穿过肮脏的营地,经过挤满人的帐篷,又经过了找以残羹剩饭为生的人讨残羹剩饭吃的癞皮狗。她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和人们的咳嗽声。

他点了点头:“埃尔莎……天哪,我爱你……”

不出几分钟,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埋葬着一个婴儿。

洛蕾达挪到了杰克身边,杰克走到一旁,摩挲安特的背,安慰着他。

沙沙沙,砰砰砰。

“嘿,妈妈。”洛蕾达用纤细的嗓音说道。

“很好,走吧。”妈妈弯下腰来,拿起铁铲,开始往坟里填土。

埃尔莎抬起头来,注视着她那自负、美丽、冲动的女儿:“我想看着你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宝贝儿。”

“说不定我真会这么干。”洛蕾达说。

“没有你,我做不到。”

“那你走吧,”妈妈说,“当个逃兵,跟他一样。”

“你做得到……而且一定会做到。”

“他离开了你。我也应该照着做,在我们都死掉前离开这里。”

“这不公平,”洛蕾达说,“没人会像你那样爱我。”

“他离开了我们。”

埃尔莎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她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水中,肚子里也进了水,就快要淹死了。她慢慢抬起手来,每动一下都很痛,接着解开了戴在脖子上的项链。她用颤抖的手拿着天鹅绒颈袋,放在了女儿手里。“要一直……相信……我们。”埃尔莎顿了顿,歇了口气。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痛。

“他是不会让我们活成这副模样的。不会让我们偷偷埋葬死去的婴儿,不会让我们拼命干活儿,不会让我们排两小时的队,只为从政府那里得到一罐牛奶,也不会让我们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人生病。”

洛蕾达接过颈袋,一边用手拿着,一边掉着眼泪:“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

“什么?”妈妈说,“他会怎么办呢?”

埃尔莎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她太累了,太虚弱了。“好好活下去,洛蕾达,”她低声说道,“并且时刻……记住……我有多爱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并且说出来……抓住机会……永不放弃。

洛蕾达知道自己扯得太远了,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太过残忍,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也无力阻挡它迅速蔓延开来:“要是爸爸在这里——”

埃尔莎再也睁不开眼了。还有很多话要说,还想将毕生的爱与建议馈赠给孩子们,但已经来不及了……

“唉,洛蕾达……”

勇敢点儿,她可能说过这句话,也有可能只是这么想了想。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洛蕾达尖叫起来,“你是个胆小鬼,所以才会留在这里,还让我们也留在这里。为什么?”

三十六

妈妈摸了摸洛蕾达的脸:“婴儿是会死的,洛蕾达。我失去了你弟弟。罗丝奶奶失去了——”

“她希望我们回家。”洛蕾达说。“家”这个字突然从她口中迸了出来,让她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也让她有了些盼头。爷爷和奶奶,她现在需要他们。

“如果你告诉我上帝为我们做好了安排,我会尖叫出来的。我发誓我会的。”洛蕾达的声音都变了。她觉得自己哭了起来,但她并不伤心,她出离愤怒。“上帝让我们活成了这副德行,连流浪狗都不如。”

“这是她的原话。”

她听见妈妈叹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上帝为——”

杰克抱着安特,安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你到底在向谁祈祷?”洛蕾达厉声问道。

“很好。我不会把她埋在这里。”洛蕾达说,“而且安特和我也不能留下来。哪怕得克萨斯那里还在刮沙尘暴,我们也不能留在这里。我是不会留在这里的。”

妈妈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死去的婴儿放入小小的坟冢,开始祈祷:“我们的天父——”

“我当然会开车送你们回去,可是……”

她双手握拳,放在身体两侧,可她能揍谁呢?杜威太太看起来很茫然,连站都站不稳,像鬼魂一样。

“没钱。”洛蕾达无精打采地说道。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

看到这一幕,洛蕾达的怒火翻了番。现在可不是伤心的时候。

“我到时候去跟工人联盟聊一聊。也许——”

伤心。

“不。”洛蕾达厉声说道。突如其来、熊熊燃烧的怒火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安特看着母亲。她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婴儿,用干净的淡紫色毛毯裹着。她看起来很伤心。

事情总得有个限度。

洛蕾达满腔怒火,难以自持,她觉得这种情绪正从内到外毒害她。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甚至连爸爸丢下他们时也没有。她只得一口一口地喘着气,把这股怒火憋在心里。如果她憋不住了,她就会尖叫出来。

真的受够了。

他们远离营地,在一个树木环绕的地方。那地方有些阴郁,如同那两个女人以及站在她们背后的那个女孩儿的心情一样。

非常时期需要采取非常手段。她知道,在这种时刻,妈妈为了救琼,曾经做过什么。

那晚十点刚过不久,洛蕾达挖好了一个小坑,放下了铁铲。

“我知道我们可以从哪里弄到我们需要的东西。”她说,“我可以开你的卡车吗?”

*

“听起来不像是个好主意。”

埃尔莎感觉到泪水即将夺眶而出,而她却束手无策。她哭了出来,自从拉菲离她而去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哭过,哭到最后,她体内已经没有一丝水分,已经同她离开的那片土地一样干涸。

“确实不是。能把车钥匙给我吗?”

琼为什么还说得出话来?

“在卡车上。希望我不会因此而后悔。”

我打算叫她克丽。

“我会尽快回来的。”

埃尔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个婴儿来到这个世界上,躺在泥地上铺着的皱巴巴的报纸上——这一幕实在是太可怕,太可怕了,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洛蕾达冲出医院,开着杰克的卡车去了北边。妈妈,你瞧,这就是需要我开车的紧急情况,她一边想,一边又哭了起来。

埃尔莎还没来得及安慰她,洛蕾达便转过身去,消失在自家的帐篷里。

到了镇上,她遇见了开车在街道上来回转悠的义警,那些义警拿着扩音器,让人们回去干活儿,不然就以流浪罪的罪名逮捕他们,还有可能抓他们去做苦力。

“哦,不。”洛蕾达说罢,肩膀耷拉了下来。

她能够做到。

她看着女儿,意识到女儿想问什么,然后摇了摇头。

她做得到。

埃尔莎发现洛蕾达在帐篷外踱着步。

要是她死了,或是下了地狱,又或是坐了牢,好吧,那也没关系。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妈妈带回家,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安葬在她深爱的那片土地上,而不是这里,这个伤害和背叛了他们的地方。

一个名字,希望的真谛所在。一种身份的开始,以爱的名义传承下来。埃尔莎看着琼对着婴儿发青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感到非常伤心,于是退了出去。

她把车缓缓停在埃尔森特罗旅馆门口,跑上二楼,去了妈妈的房间。在那里,她拿起那把猎枪,把一些衣服塞进洗衣袋,然后下楼回到杰克的卡车上,继续把车往北边开。

琼吻了吻婴儿发青的额头。“我打算叫她克丽,跟我妈妈一个名字。”琼说。

她把车停在了离韦尔蒂营地不远处的一块流金岁月香烟(18)的广告牌后。她抓起猎枪和洗衣袋,冲进营地,经过了空荡荡的警卫室。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把婴儿递给了琼。“是个女孩儿。”她对琼说道,琼温柔地把婴儿接了过去,这一幕让埃尔莎心都碎了。

营地里很安静,每个小屋的门上都贴着正随风而动的驱逐令。她从晾衣绳上抓了一些男孩的衣服——一条羊毛裤子,一件黑色毛衣——又在泥坑里找到一顶松软的黑色帽子。她把超大号的童装套在自己褪了色的连衣裙外,把头发塞进帽子里,然后把泥巴抹在脸颊上。

埃尔莎给脐带打好结,把它剪断,然后缓缓站了起来。她很虚弱,身子在发抖,把那个一动不动的瘦小婴儿裹了起来。

她希望她看起来像是个去打兔子的男孩。

琼指了指一个草篮,里面有一张柔软的淡紫色毛毯。

这个地方笼罩在失败的阴影中,气氛显得异常凝重。义警们走了,可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种植商们再度控制了这里。洛蕾达一点儿也不怀疑,虽然妈妈为这场罢工献出了生命,但罢工终将失败。不是今天失败,就是明天或后天。饥饿、绝望的人们只能斗争这么久。

还是毫无反应。

她经过了一些排队等着洗澡、等着上厕所、等着洗衣服的女人和孩子,没有和任何人对视。反正她也认不出其中的大多数。营地里已经挤满了新来的人,这些人为了维持生活,都很愿意摘棉花,给多少钱都行。

毫无反应。

营地的商店单独坐落在一旁,里面亮着灯,已然准备好让更多粗心的新住户陷入负债陷阱之中。

她拍了拍发青的小屁股:“喘口气啊。”

洛蕾达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往里看了看。

毫无反应。

没有顾客。

埃尔莎试着帮婴儿呼吸,嘴对嘴。

她松了一口气。

琼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她看上去很疲惫,连自己都喘不上气来。“她没有呼吸了。”她柔声说道。

她让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尽力装作男孩的模样,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她的眼睛一直在往下看。

埃尔莎觉得有一阵愤怒的吼声传遍了全身。不。她拭去那张小脸上的血渍,擦干净女婴的嘴,央求道:“喘口气啊,小女孩。”

收银台后有个新来的男人,她之前从没见过那个人。

通体发青。

运气不错。

婴儿“嗖”的一下,随着一股鲜血来到这世上,落到埃尔莎戴着手套的手中。小得可怜,几乎可以说是纤弱,比成年男人的鞋还小。

洛蕾达举起猎枪,对准了他。

“用力。”埃尔莎说。她抬起头来,看见她的朋友眼里写着恐惧。埃尔莎很理解琼在此时此刻有多恐惧,于是说道:“我明白。”即使在非常理想的情况下,婴儿也会夭折,更何况他们的情况非常糟糕。但是,尽管困难重重,他们还是活下来了。她知道琼很恐惧,但还是默默地抱着希望,说道:“用力。”

那人睁大了眼睛:“你在干什么,小伙子?”

琼摇了摇头。

“我在抢劫你。把收银机里的钱给我。”

“我知道你很累,用力。”

“我们做的是赊账生意。”

“我太……”

“当我是傻子呢?我知道你们会借钱给别人。”她上好了枪膛,“你愿意为了韦尔蒂的钱丢掉自己的性命吗?”

埃尔莎迅速行动起来,站到琼张开的双腿之间。婴儿的头顶出现了,沾满了黏液,有些发青。“我看到头了,”埃尔莎说,“用力,琼。”

那男人猛地打开收银机,掏出所有的钞票,把它们放在柜台上,推到洛蕾达面前。

“就是……现在。”琼喊道。

“硬币也要。”

“继续。”埃尔莎跪在她身旁,说道。她轻抚着琼的湿头发。

他拿起硬币,把收银机弄得叮当作响,然后将所有的钱都塞进了一个粗麻袋里:“都在这里了。我们只有这些钱了。可韦尔蒂会找到你,然后——”

琼尖叫起来。

她抓起麻袋:“到角落里去。要是我看到你出门追我,我会开枪打死你。真不骗你,我疯起来可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

埃尔莎帮琼滚到报纸上,然后她戴上了手套。

她退到店外,其间一直把枪口对着他弓着的背部。

报纸的标题赫然出现在她眼前:“多个移民营地中伤寒肆虐。”

一出门,她便把枪丢到草丛里,跑到了营地背后的树林中,一边走,一边脱掉那件男孩的毛衣。她用毛衣擦去脸上的泥,摘下帽子,又脱掉裤子,接着把它们都扔进垃圾桶,把装满钱的粗麻袋塞进了洗衣袋。

她抓起一沓他们留下来的报纸,跑回了琼的帐篷里,把报纸铺在泥地上,心里庆幸它们相对来说还算干净。

现在她只是个穿着褪色连衣裙的瘦弱女孩。

埃尔莎盯着琼扭来扭去的肚子,知道留给她的时间所剩无几。埃尔莎跑回自家帐篷,没理会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她的孩子们。现在可没时间去安抚他们。

去警卫室的半路上,她听到了一声汽笛声。

宫缩再度袭来。

一些拿着枪的男人冲进了营地,停在了商店旁。

“要出来了,”琼气喘吁吁地说道,“让……孩子们……离远点儿。剪刀在那个……盒子里。那里有些线。”

洛蕾达走向洗衣店,排起队来。

埃尔莎跪在她旁边,轻抚着她的头发:“继续,叫出来吧。”

有人喊道:“找到他的枪了!”

琼痛得浑身抽搐,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

“快散开。到处找找看!韦尔蒂想找到那个男孩。”

埃尔莎点亮煤油灯,扶着琼坐到了地上铺着的床垫上。

当然。那些种植大户,他们不介意欺骗别人,却讨厌被人抢劫。他们很乐意以持枪抢劫的罪名把人关起来。

“去打水来,多烧点儿水。”见洛蕾达一动不动,埃尔莎厉声说道,“还愣在这儿干吗?”于是洛蕾达跑了出去。

洛蕾达在队伍中缓慢向前,她的心怦怦直跳,嘴巴很干,不过义警们并没有理会那些排队洗衣服的女人,甚至连瞥都没瞥一眼。

“你的意思是——”

有时候,做女人还不错。

“他们不让我们入院。”

那伙人在营地里跑来跑去,寻找男孩,盘问他们,抢走他们手里的东西,又继续大声发问。

洛蕾达跑进帐篷,撞到了埃尔莎怀里:“你怎么回来了?”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洛蕾达!”埃尔莎大声喊道。

等到他们终于走了以后,洛蕾达从队伍中走了出来,拿着装满了钱的洗衣袋,沿着围栏一直走,走出了营地。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在杜威家的帐篷前,埃尔莎扶着琼走进了黑漆漆的帐篷里。

到了主路上,她看见红灯在闪个不停。警察从一个营地搜到另一个营地,一边盘问着人们,一边把围观者猛地拽到一旁。

“快点儿,埃尔莎。”

洛蕾达把车开回了医院。

埃尔莎以最快的速度开回营地,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憋得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到了医院,她停下车,数了数钱。

“他们不愿意帮我们,”她一边爬上车,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想,那些善良、虔诚的加利福尼亚人并不在乎一个宝宝的性命。”

一百二十二美元,外加九十一美分。

埃尔莎抓起手套,回头向卡车跑去。

一大笔财富。

“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严重,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来求我呢?”

*

“求你了,我可以擦地板,还可以清洗病人的便盆,什么都可以。你就帮帮她吧。”

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星星,他们用卡车车厢载着一具松木棺材,摸着黑,翻山越岭,径直穿过了莫哈韦沙漠最难走的那一段。

“就你?还想跟我讲人情味儿?算了吧。瞧瞧你自己。你们这种女人,生孩子就像开香槟一样。找个自己人来帮你们得了。”那女人终于站了起来。埃尔莎发现她长得很富态,小腿也很丰满。她把手伸进抽屉里,掏出一副橡胶手套,“不好意思,可规矩就是规矩。我可以把这个给你。”她把手套递了过去。

路上几乎没什么车。洛蕾达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车灯照亮的前路。安特靠着她睡着了。妈妈死后,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别这样,别这么没人情味儿,求你了——”

午夜时分,刚过巴斯托,杰克便把车慢慢驶向路边,停了下来。

“这家医院是为加利福尼亚人服务的。你知道吗?医院是为纳税人服务的,是为这里的市民服务的,而不是为那些想要得到照顾的流浪汉服务的。”

他们没有帐篷,便把一块毯子和几床被子摊开,铺在了一块平地上,让安特躺在杰克和洛蕾达中间。

“是啊,是啊,我身上有股味道。”埃尔莎说,“我是个脏兮兮的移民,这我知道。但我朋友——”

“你现在愿意告诉我吗?”杰克平静地说道,说话声盖过了安特的鼾声。

那女人抬起头来,眉头一紧,然后又皱了皱鼻子。

“告诉你什么?”

她跑进医院,冲过走廊,在服务台前停了下来:“我朋友要生孩子了。”

“你是怎么弄来这些钱的?”

埃尔莎猛踩刹车:“在这儿等我。我去找帮手来。”

“我干了件坏事,但是是出于好心。”

埃尔莎把车拐进了医院的停车场,昂贵的电灯照亮了医院大楼。

“有多坏?”

又一次宫缩。

“跟拿着棒球棍去医院弄到阿司匹林一样坏。”

“不行……”琼紧握着扶手,“带……回去……”

“你伤人了吗?”

埃尔莎发动引擎,点亮车灯,然后他们便出发了,车速很快,在泥泞的路上“咔嗒咔嗒”开着。

“没有。”

埃尔莎和洛蕾达把琼安顿在卡车的副驾驶座上:“看好孩子们,洛蕾达。”

“你能知错就改吗?”

“他们……不会……”宫缩再次袭来,琼的脸绷得紧紧的。

“嗯。不过这个世界还是一团糟。”

“怎么就用不着了?这又不是小儿咳嗽或发烧这种小病,琼,这可是紧急情况。”

“是啊。”

“用……不着。”

洛蕾达叹了叹气:“我非常想她,都喘不过气来了。我这辈子该怎么自己活下去呢?”

她俩一起把琼扶正。琼重重地靠在埃尔莎身上。“我要带你去医院。”埃尔莎说。

他没有回答她,对此她很感激。他的沉默里蕴含着真理。她已经知道,面对丧母之痛,自己将永远无法释怀。

“帮我扶她起来。”埃尔莎对洛蕾达说。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为她感到骄傲。”洛蕾达说,“我怎么能——”

洛蕾达走进了帐篷。

“闭上眼睛,”杰克说,“现在告诉她。多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跟我妈妈讲话的。”

不对劲。埃尔莎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每个失去过孩子的女人都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做母亲的人直觉非常准确。

“你觉得她听得见吗?”

“去尼波莫了,希望能有豌豆可摘。”琼喘着气,“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妈妈们什么都知道,孩子。”

埃尔莎在床垫旁跪了下来。“嘿,”她摸着琼湿漉漉的额头,“杰布去哪儿了?”

洛蕾达闭上眼,想着她希望自己对母亲说的所有那些话。我爱你。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为什么长久以来,我都对你这么刻薄呢?你知道吗,妈妈,是你给了我翅膀,我感觉你就在这里。我会一直这么觉得吗?

琼侧着身子躺在地上铺着的床垫上,一动不动,像是屏住了呼吸一样。

她睁开眼时,发现天上有了星星。

只有一盏灯笼亮着微光,勉强能驱散阴影。她在黑暗中看见了一些灰色的轮廓:一堆用来储藏食物的容器,以及一个临时洗脸盆。

(1) 萨诺拉·芭布(Sanora Babb,1907—2005),美国小说家、诗人、文学编辑。《无名之辈》是芭布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一部作品,但直到2004年才出版。小说讲述了大萧条时期,发生在美国大平原上的一个农民家庭的故事。故事中,这个家庭饱受干旱和沙尘暴之苦,最终逃到了加州,希望过上更好的日子,却遭遇了新的困难。

埃尔莎走进杜威家阴暗、潮湿的帐篷。

(2) 埃罗尔·弗林(Errol Flynn,1909—1959),澳大利亚演员、编剧、导演、歌手。自1933年起,在英国从事戏剧表演,1935年从影,因主演《铁血船长》(Captain Blood,1935)而出名,所扮演的角色大都是惊险片和军事片中浪漫而勇敢的人物,代表作有《侠盗罗宾汉》(The Adventures of Robin Hood,1938)等。

埃尔莎跑向杜威家的帐篷。她发现露西正在帐篷外哭:“洛蕾达,带女孩们去我们的帐篷。让她们和安特待在一起,在你去找她们之前不准回去,然后你再回来帮我。”

(3) 林迪舞(Lindy Hop)是一种20世纪20年代末诞生于美国纽约哈林区的舞蹈。伴随着彼时爵士乐的发展,它在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的摇摆年代(swing era)非常流行。

“琼要生宝宝了。”

(4) 上文安特的原句为“But I don't see no rides.”而洛蕾达则纠正为“(I don't see)Any rides.”此处,安特犯了一个美式口语中常见的错误:双重否定表否定。正常情况下,双重否定是表肯定的。为突出安特的错误,故在此处将双重否定(“不是”“没有”)均译出。

“去哪儿——”

(5) 约翰·里德(John Reed,1887—1920),美国记者、诗人及共产主义者,曾参与一战,并任战地记者,随后经历墨西哥革命和俄国十月革命,著有《震撼世界的十天》(Ten Days That Shook the World),后创建美国共产主义劳工党,逝世于莫斯科。约翰·里德俱乐部(John Reed Club),是一个以约翰·里德命名的,以马克思主义作家、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为成员的美国地方组织联合会。其乃美国共产党的一个群众组织,于1929年秋成立,于1935年终止。

埃尔莎冲进帐篷,藏好她那盒钱。“洛蕾达,”她说,“跟我来。”

(6) 小灵狗(whippet)是一种赛狗,性温顺,腿长,瘦小。

安特抬起头来:“怎么了?”

(7) 人民阵线(The Popular Front)是20世纪30年代中期开始出现的由不同性质的政治团体组成的广泛联盟,通常包括共产党和社会民主党。

是宝宝。

(8) 《工人日报》(Daily Worker)是美国共产党在美国纽约创办的一份报纸,创刊于1924年。虽然它大体上反映了该党的主流观点,但也试图反映更广泛的左翼观点。

埃尔莎听见琼在叫她的名字。她飞快地站了起来,差点儿打翻钱盒。

(9) 夸脱(quart),容量单位,主要在英国、美国及爱尔兰使用。1夸脱在不同的国家代表着不同的容量,而美国更是分干湿两种夸脱:1干量夸脱约等于1.1升,1湿量夸脱约等于0.95升。

“埃尔莎!时候到了!”

(10) 明轮船(paddleboat)是指在船的两侧安有轮子的一种船,由于轮子的一部分露在水面上边,因此被称为明轮船。

埃尔莎又数了一遍他们的钱。

(11) 吉米·罗杰斯(Jimmie Rodgers,1897—1933),美国著名的乡村音乐歌手,被誉为“乡村音乐之父”。

此时已经过了晚餐时间,每个人的晚餐包括一杯水煮豆子,外加一片用平底煎锅煎的面包。埃尔莎坐在正烧着木头的炉子旁一个倒放着的桶上,腿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金属盒子。安特坐在她旁边,又在做他每天都会做的事:一点点地咬他在圣诞节时得到的那根好时牌巧克力棒。洛蕾达在帐篷里读《隐藏的楼梯》。

(12) 此处原文为WPA,即公共事业振兴署(Works Progress Administration)的英文缩写,详细解释见小说第二十一章相关部分。

他们的积蓄越来越少,但埃尔莎知道,他们还算是幸运的。摘棉花的时候,他们存下了一些钱,而且他们一共才三个人。杜威一家有六口人要养活,很快就会有七口。刚到这个州的移民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一无所有,新来的移民正试图靠联邦政府的救济活下去——他们每两周会领到少得可怜的一点儿食物。他们以用面糊做的煎饼和炸面团为生。埃尔莎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他们正饱受营养不良的折磨。

(13) 约翰·福特(John Ford,1894—1973),美国著名电影导演及美国海军退役将领。生于一个爱尔兰移民家庭。福特的创作能体现勇于开拓的美国精神,他被誉为美国最伟大的电影导演之一。

一月的最后一天,一股冷空气进入河谷,一待就是七天。地面变硬了。每天早上,大雾数小时后才会散去。还是没活儿可干。

(14) 此处的“度”指的是华氏度,100华氏度约等于37.8摄氏度。

二十四

(15) 此处的“国民警卫队”(National Guard)全称为“美国国民警卫队”(United States National Guard),是美军现役部队的预备役部队,包括美国陆军国民警卫队和美国空军国民警卫队。

《无名之辈》

(16) 血腥星期四(Bloody Thursday)具体指1934年7月5日(星期四)在旧金山发生的警察镇压码头工人罢工事件。

——萨诺拉·芭布(1)

(17) 好彩香烟(Lucky Strike)是英美烟草集团(British American Tobacco group)旗下的美国品牌香烟。该品牌是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美国最畅销的香烟品牌。

人们忘了一件事,这件事如雨滴一般,再清楚不过——他们迫切需要团结在一起……他们会经历大起与大落,会在失败之际,东山再起。

(18) 流金岁月(Old Gold)乃诞生于1926年的美国香烟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