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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五年

救济。

“把他们在学校安顿好后,你最好去州政府登记。救济办公室在韦尔蒂,从这里往北走,大约走两英里路就到了。你应该让他们知道你们在这里。”

埃尔莎一想到这儿,肚子便有些发紧。她点点头:“所以得先往南走,去学校,然后回来,从这里往北走两英里到镇上。明白了。”

“是的。”

埃尔莎把鞋递给安特,见这双鞋让他如此开心,她感到很高兴。“好了,各位,”她趁他系鞋带的时候说道,“咱们出发吧。”

“依我看,到目前为止,整个州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埃尔莎说。

他们走上主路,往南走,加入了一群朝着同一个方向走的孩子。大概有九个,年龄在六到十岁间。洛蕾达是这群孩子里年龄最大的,埃尔莎则是唯一的成年人。

“学校得向南走一英里。”琼把头往南边一歪,“学校里的那些人不是特别友善。”

一辆平头校车一边轰隆着从他们身旁驶过,一边吐出石块、扬起灰尘。它看见那群从外地来的孩子,并没有停下来。

“谢……谢谢你。”

他们经过一家门口停着一辆灰色救护车的县医院,终于来到了学校。在绿色的草地和树木的映衬下,学校显得很迷人。一群有说有笑的孩子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他们外貌干净,穿着入时。那些从外地来的孩子则像木头一样静静地走在他们中间。

“我们就是这么过日子的。”琼拍了拍埃尔莎的肩膀,说道。

“瞧瞧他们,妈妈。”洛蕾达说,“新衣服。”

埃尔莎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她的感激之情。这份慷慨简直让人震惊,毕竟它来自一个如此贫穷的人。

埃尔莎用一根手指托起洛蕾达的下巴,看见女儿的眼里满是泪水。“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怎么样,但你不准哭,”埃尔莎说,“不准因为这件事,因为你走到这一步所经历的一切而哭。你是马丁内利家的孩子,跟加利福尼亚人一样优秀。”

琼碰了碰她的肩膀,又捏了捏,算是在安慰她:“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埃尔莎。我手上这双鞋是巴斯特的。他已经穿不下了。等安特穿不下了,你再把它们还回来。”

她握住孩子们的手,带着他们穿过草地,从飘扬的美国国旗下走过。

“我忘记我儿子没鞋穿了。我怎么能——”

走廊里全是孩子。埃尔莎注意到那些朝他们投来的目光,也看到那些穿得比他们好的孩子避开了他们。布告栏上贴着野外考察和学校活动的传单,同时也为即将召开的家长会做了宣传。

她转过身去,看见琼拿着一双磨破了洞的男童鞋,正朝她走来。“我刚才看见你提水了。”琼说,“我想,你应该是在给孩子们洗澡,准备送他们上学。”

埃尔莎走进她看见的第一间办公室。她和孩子们一起站在一个长长的柜台前。上面的标牌写着:芭芭拉·穆瑟尔,管理部门。

“埃尔莎?”

埃尔莎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能打扰一下吗?”

埃尔莎惊恐地低头看着儿子。天哪,她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呢?“我……我们……”

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面那张桌子旁,她放下手中的文件,抬起头来。

“我都没有鞋,该怎么去上学呢?”安特说,“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我来这里给我的孩子们报名上学。”

“没什么可是。困难是暂时的,但教育是永恒的,你俩最近都有些犯懒。快点儿,我们还得走一段路呢。”

那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她穿着漂亮的蓝色连衣裙,系着布腰带,穿着长筒丝袜,以及合脚的棕色鞋子。埃尔莎注意到她指甲保养得很好,脸颊气色很好,也很丰满。

“可是——”

那女人走到柜台前,站在那里,隔着柜台正对着埃尔莎和她女儿:“你带了成绩单吗?转学的文件呢?学校的档案呢?”

“教育就是一切,洛蕾达。这你也知道。你将成为马丁内利家头一个大学生。”

“我们走得有些匆忙。之前在老家的时候,日子过得有些——”

洛蕾达往后退了一步:“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

“对你们这些俄州佬来说,日子确实不好过。嗯。”

“太棒啦!”安特跳来跳去,说道。

“我们是从得克萨斯来的,夫人。”埃尔莎说。

“因为今天是上学的第一天。”埃尔莎说。

“他们叫什么名字?”

安特扭着身子,试图挣脱束缚:“我为什么非得更干净点儿呢?”

“洛蕾达·马丁内利和安东尼·马丁内利。我们也叫他——”

七点钟的时候,她叫醒孩子们,让他们穿好衣服,赶他们出了帐篷——出门前,她给他们吃了点儿热糊糊(分量不够,可她现在知道,每分钱都得省着些用)——用刚烧开又过滤好、已经冷下来的水给他们洗了头发和脸。她非常感激孩子们昨天洗了衣服。

“地址?”

黑暗中,烟从一顶帐篷飘到了另一顶。她听见了水倒进桶里时发出的“叮当”声,听见了铸铁煎锅里油脂的爆裂声。人们开始向路边走去,男人、女人、孩子。

埃尔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呃。”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升起,埃尔莎就醒了,然后把水提回了营地,放在炉子上烧开。

那女人扭头喊道:“盖曼小姐,过来一下。有人来了,是些游民(18),俄州佬。”

*

“我们是从得克萨斯来的。”埃尔莎坚定地说。

埃尔莎、洛蕾达和安特

那女人把一张纸推到埃尔莎面前:“你会读书写字吗?”

爱你们的

“噢,天哪。”埃尔莎说,“当然会。”

请为我们祷告,我们也会为你们祷告。

“姓名和年龄。”她递给埃尔莎一支笔。

你们可以写信给我们,信寄存在加利福尼亚的韦尔蒂邮局就行,我们可以去那里取。

埃尔莎写下孩子们的名字时,一位更年轻的女士出现在办公室里,她穿着洁净的白色护士制服,戴着洁净的白色护士帽。那位护士稳步走向孩子们,走到洛蕾达身边,用手拨弄起她的头发来。

我们的帐篷靠近河边。我们和打南边来的人交了朋友。明天就要开学了,孩子们很兴奋。你们最近怎么样?

“没有虱子。”护士说道,“没发烧……现在还没。这女孩多大?”那位护士问道,“十一岁?”

经过一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有趣的艰苦旅程后,我们来到了圣华金河谷。这是个美丽的地方,有着绵延的山脉,不断生长的绿色庄稼,还有肥沃的棕色土地。

“十三岁。”埃尔莎答道。

来自加利福尼亚的问候!

“她识字吗?”

亲爱的托尼和罗丝:

“当然识字,她在学校里表现很棒。”

当晚,在孩子们做完了祷告,分别睡在埃尔莎两侧后很久,她还醒着。月光照在帆布做的帐篷上,点亮了帐篷里狭小的空间。她小心翼翼,生怕打扰到孩子们,找来一张纸片和一支铅笔,坐起来写信。

护士检查了安特的头发。“很好,”她最后说道,“大多数你们这样的人到了十一岁还会在田里干活儿。我很惊讶,你女儿居然在上学。”

*

“我们这种人都是遇到了困难的勤劳的美国人。”埃尔莎说。

洛蕾达看见母亲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意:“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回来。你俩就是我的命,知道吗?永远不要担心我不回来。”

“跟我来。”穆瑟尔夫人说道,“别靠太近。”

他们走进帐篷,安特正躺在床垫旁的泥地上,摆弄着他的玩具兵人:“妈妈!你回来啦。”

埃尔莎和孩子们跟在那女人后面,她在大厅尽头停下脚步:“男孩去那里,去吧。”

没别的话可说了。

安特抓着埃尔莎的袖子,抬头盯着她看。

“嗯。”妈妈说。

“没事的。”埃尔莎说。

“很好。”洛蕾达说。如今,他们看起来就像其他贫穷而绝望的人一样,和他们同住在这片丑陋田地上的帐篷里。

他摇摇头,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她,想要离开这里。

洛蕾达彻头彻尾地讨厌把炉子从车上取出来的主意。炉子意味着家,意味着你会待在某个地方,安顿下来。他们原以为,这个炉子会给他们的新房子供暖。她叹了口气,爬上车厢,站在妈妈身旁,解起了带子。她俩一起嘟哝着,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沉重的炉子搬下卡车,放在了帐篷前的草地上。炉子旁是桶和金属洗脸盆。

“去吧。”埃尔莎说。

“注意你的语言,洛蕾达。”妈妈疲惫地说道。然后她走向卡车,爬上车厢,开始解绑在烧木头的炉子上的带子,很多年前,罗丝和托尼还没建好他们的农舍时,曾在茅草屋里用过那个狭长的黑色炉子。

安特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肩膀往下塌着,显得很颓丧。他冷冷地挥了挥手,推开门,消失在热闹的教室里。“别磨蹭。”那位管理员说完后,又继续往前走。

“这是个该死的谎言。”

埃尔莎只好逼着自己继续走下去。洛蕾达紧紧跟在她的旁边。

“困难时期。”埃尔莎说。

最后一扇门上印着一个“七”字,在门口,管理员停下了脚步。“你,”她对洛蕾达说道,“继续往里走。看到后面角落里的那三张桌子没?找一张坐下。走过去的时候,别碰任何东西,也别碰任何人。千万别咳嗽,拜托了。”

“我也不明白。这里是美国。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呢?”

洛蕾达看着埃尔莎。

“不,洛蕾达,这行不通。”她轻轻地把洛蕾达脸上的头发拨开,“我需要你帮我照顾安特,他还不明白。”

“你和其他人一样优秀。”埃尔莎说。

“可他一开始就拒绝戴防毒面具。也许现在——”

洛蕾达推开教室的门。

“医生说安特起码要一年才能恢复。你记得他之前病成什么样子了吧。”

埃尔莎看到那些外貌干净、穿着入时的孩子暗暗嘲笑着她女儿。洛蕾达走过时,有几个女孩儿甚至挪开了身子。一个红头发的男孩捏住了鼻子,惹得一群人大声笑了起来。

洛蕾达往后退了退,觉得浑身在发抖,感到很茫然、很生气:“我们能回得克萨斯吗?我们有足够的汽油。”

埃尔莎用尽浑身力气,才转身离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我跟琼聊过。到了摘棉花的季节,我们应该可以省下钱来,付清我们的账单。如果我们足够小心,能省下每一分钱,也许我们能在十二月离开。”

*

妈妈把洛蕾达揽入怀中。她奋力想要挣脱,可母亲搂得很紧,牢牢抱着她,到最后,她只好放弃,身体猛然往前一倒,哭了起来。

埃尔莎回到主路上,朝北走去。她经过通往营地的那个岔路口,又接着往前走。最后,她来到一个干净整洁的小镇,那里竖着一个棉桃状的巨大牌子,上面写着欢迎她来到加利福尼亚的韦尔蒂。主街有四个街区。她看到了一家用木板封住的剧院、一座前面竖着柱子的市政厅,还有一排商店。她从一家商店走到另一家,发现没有任何一家的橱窗上张贴着招聘启事。

“你撒了谎,就像他一样。每个人都在撒谎。”

州救济办公室不在主街上,而是藏在一个广场上,那里满是公园长椅和开着花的树木。人们排起了长队,等着进去。

“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她走到队伍里。人们没有相互对视,也没有说话。

“你想让我们留在这里?这里?”洛蕾达觉得一股恐惧之情涌上了心头,化作一腔怒火,她身体颤抖着,模样很可怕,将矛头直指她母亲。仅存的一丁点儿理性告诉她,这么做是不对的,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不,不。”

埃尔莎明白了。周围的男男女女们露出了冷酷且不情愿的表情,她看得出来,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到最后,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寻求帮助。他们耻于向政府开口,耻于向任何人开口,真的。像她一样,他们总是靠双手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从不依赖政府的施舍。

“我知道,”妈妈说,“我错了。我们暂时还哪里都去不了。我们需要挣钱,而不是一直花钱。”

所幸的是,埃尔莎站在那里,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等等。你答应过,说我们只待一天的。”

她终于来到了队伍前列。一个临时搭建的遮阳棚下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他穿着棕色的西装、整洁的白衬衫,衬衫外打着黑色的薄领带。一顶带檐的棕色帽子俏皮地戴在他头上。

“现在我知道我们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了,洛蕾达。我们不能把钱花在租房子和买汽油上。”

“你是来这里申请救济的?”他抬起头来,轻轻敲着他的笔,说道。

“四十美分?”

“不,我打算找份工作,但有人跟我说,我得来登记,以防万一。”

“我知道。”

“这个建议不错,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听取这个建议。姓名?”

“四十美分?这钱甚至都不够——”

“埃尔西诺·马丁内利。”

“我今天找了份工作。”妈妈说,“我干了一天活儿,挣了四十美分。”

他在一张红色卡片上写了些什么:“年龄?”

“我洗了衣服,泡了豆子。”洛蕾达说道。突然间,她很希望妈妈能恢复正常,能重新变回那个充满干劲儿、埋头苦干的人,那个从不哭泣、从不放弃的人,那个从不害怕的人。“我们吃完晚饭就可以走了。”

“天哪,”她紧张地笑出声来,说道,“下个月三十九岁。”

妈妈迅速直起身子,微微一笑,可洛蕾达知道那是在骗人,那个笑容。妈妈的蓝眼睛露出了颓丧的神情,看起来怪吓人的。

“丈夫?”

“妈妈?”

她顿了顿:“没有。”

妈妈把车开到帐篷旁,停了下来。洛蕾达不耐烦地等她熄灭引擎,走出卡车。等到妈妈终于从卡车上下来时,她只是站在那里,弯着腰,看起来很累,很颓丧。

“孩子?”

帐篷外,一群人正走在满是车辙的路上,朝这边走来。

“洛蕾达·马丁内利,十三岁。安东尼·马丁内利,八岁。”

下午五点半刚过,洛蕾达就听到了熟悉的轰隆声,是他们的卡车发出来的。她推开安特,从床上一跃而起。

“住址?”

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她不能离开安特去打鸽子或是长耳大野兔。洛蕾达只好和弟弟一起坐在露营用的高低不平的床垫上,大声读起了《绿野仙踪》来。可这本书里讲到了一场席卷了堪萨斯的可怕的龙卷风,于是读起来不像以前那么精彩了,毕竟你正待在一个看起来像灾区的地方。事实上,洛蕾达觉得这有可能会让他俩都做噩梦。

“呃。”

在这里,时间受苦难的拖累,匍匐着前进。

“路边,”他叹着气说道,“在这附近?”

在营地里的那一天,洛蕾达明白了一个道理:时间是很灵活的。直到今天,时间似乎都必不可少、值得信赖。甚至在她悲痛不已——她父亲和最好的朋友离她而去,安特身患疾病——的时候,时间也始终如一,抚慰着她的心灵。人们告诉她,时间能治愈一切伤痛,他们强调的是,时间本质上是善良的。她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伤痛实际上没有减轻,反而会加重,可她依然很依赖始终如一的时间。每天,太阳都会升起又落下。日升日落间,需要干杂活儿,吃饭,做好标记,按部就班地过好每一天的生活。

“往南走大约两英里。”

*

他点点头:“萨特路上的游民营地。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加利福尼亚?”

埃尔莎盯着他看了很久,心想,嗯,我们都无处可去,然后叹了口气,踩了踩油门。

“两天前。”

那男人斜眼看了看。他脸上的皮肤紧紧贴着棱角分明的骨头。他的脸颊是凹陷的。“不了。不过还是谢谢。我没地方可去,按着自己的节奏来就行。”

那个年轻男子把听到的都写在了给她准备的红色卡片上,然后抬起头来:“我们会给所有进入本州的人做记录。你的居住日期是从你登记的时候算起的,而不是从你实际到达的时候算起的。只有在本州居住满一年的居民才能享受州政府的救济。四月二十六号再来吧。”

“需要搭便车吗,朋友?”她问。

“一年?”埃尔莎皱起了眉头,“可是……我听说冬天找不着活儿干。那时候,难道人们不需要帮助吗?”

她放慢车速,让卡车慢慢停了下来,摇下车窗。当然,那人不是她丈夫。

那人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联邦政府的工作人员会给予你们一些帮助,提供一些物资,每两周一次。”他把头一歪,“他们的队伍在那边。”

不可能是他,但……

埃尔莎转过身去,看见街上排着一条更长的队伍:“什么物资?”

拉菲。

“豆子、牛奶、面包,各种食物。”

在主干道上,她看见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走在路边,他耷拉着肩膀,显得很颓丧,还背着破旧的背包。黑色的脏头发垂了下来,戴着破了很多洞的帽子。一只脚上什么都没穿。

“所以说,这些人都在排队等着领食物?”

可如果她的孩子们在地里干活儿,她一定会良心不安。他们应该去上学,受教育。

“是的,女士。”

明天,她将加入他们的行列,在黎明前离开依灌溉渠而建的营地,希望在地里找到活儿干。报酬得比这更高。

一些女人站在队伍中,瘦得跟杆子一样,羞愧地低着头。看到她们这副模样,埃尔莎感到非常难过。“我不会这样的,”她小声说道,“我能养活自己的孩子们。”

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营地里的人会步行去找活儿干。汽油已然成为她负担不起的一种奢侈品。

目前还没问题。

干了一天活儿,挣了四十美分。

二十一

埃尔莎转身便走,推开门,任由它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她坐上卡车,沿着车道开着车,尽量不惊慌。

放学时,埃尔莎站在旗杆旁,等着孩子们。她感到一阵眩晕,努力支撑着,没让自己晕过去,这才想起早上离开时忘了给自己准备午餐。做好登记以后,她又花了几个小时在镇上奔波,想找活儿干。没过多久,她便意识到,没有商店店主或餐馆老板会雇用一个看起来像她这样衣衫褴褛、一贫如洗的人。

四十美分。

学校的铃声响起,孩子们涌出了学校。校车的车门“呼哧呼哧”地打开,欢迎部分学生上车。

“要我拿回去吗?我可以告诉我丈夫,说你特别不听话。”

她看见洛蕾达和安特朝她这边走来。

“四十美分?”埃尔莎说,“我干了十个小时的活儿呢!”

安特有一只眼睛青了,衣领也被扯破了。

四枚十分硬币。

“安东尼·马丁内利,这是怎么了?”埃尔莎问。

“哦,对。”那女人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几枚硬币,丢进埃尔莎伸出来的手掌里。

“没咋。”

“我的工钱。”

“安东尼——”

“怎么?”那女人交叉着双臂,说道。

“我说过了,没咋。”

埃尔莎很累,也很沮丧,无力和她争辩。起码她找到了工作。今天挣的钱是个开头。她得这么想。她说:“那好吧,夫人。”然后等着拿钱。

她抱住了年幼的儿子。

“你居然敢质疑我的信仰?出去!”她指着门说道,“你也别回来了。墨西哥人干起活儿来,比你们这些肮脏的俄州佬强多了。他们不会顶嘴,庄稼收割完了也不会留在镇上。我们就不该把他们驱逐出境。”

“你都抱得我喘不过气来了。”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挣脱束缚。

“夫人,当然,作为一名基督徒,您应该——”

埃尔莎迫使自己松手,安特便脱了身。他继续往前走,手里拿着一个被捏成一团的空午餐袋。

“想碰我们的食物?那可不行。自从你们这种人搬过来以后,这附近的犯罪率就高得离谱了。我们的学校里到处都是你们的脏孩子。”

“这是怎么了,洛蕾达?”

埃尔莎慢慢松开手中的熨斗,松了口气。她又渴又饿:“我注意到食品储藏柜需要整理一下,夫人,我——”

“有个五年级的学生叫他‘无知的俄州佬’,安特让他收回他说的话,他却不愿意,然后安特用拳头揍了他。那孩子也还手了。”

“那么,就这样吧。”刚过五点,那女人说道,这时埃尔莎又去了厨房,正在熨烫一件男士衬衫,“你可以下班了。”

“我去和——”

打扫完毕后,她把两只胖乎乎的鸡放入沸水里烫了烫,然后拔了毛。一想到烤鸡,她便口水直流。一小时后,她拖着刚洗好的湿衣服出了门,放入金属脱水机中,转动曲柄,直到她操作机器时肩膀咔嚓直响。干这些活儿的时候,家中的女主人一直在密切注视着她,那女人自始至终没让埃尔莎午休一会儿,一杯水都没给她喝,也没给她任何指导。

“老师们都知道,妈妈。校长当时走了出来,说那男孩不该用拳头揍安特,因为我们会传播疾病。他说:‘你最好别碰他们,约翰逊。’”

与书为伴的日子,似乎已经遥不可及了。

“他才八岁。”埃尔莎柔声说道。

到了中午,埃尔莎的手指痛了起来,她的手被漂白剂和碱液烫成了粉红色。她已经把厨房、餐厅和客厅的地板擦了个遍,然后给木头擦了柠檬油,直到把木板擦得闪闪发亮。她从书架上取下几十本皮面精装书,掸了掸书架里面的灰尘,又情不自禁地闻了闻皮革和纸张的味道,甚至还读了一两句话。

洛蕾达没有回话。

*

“我去跟他聊聊,让他再忍忍。”埃尔莎说。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些。她对校园斗殴能有什么了解呢?对怎样才能成为一名男子汉又有什么了解呢?

他俩早上吃了不太可口的麦片,然后洛蕾达洗了盘子,又把所有东西都放回箱子里。卡车开回来以后,这些东西随时都可以打包好。这样,等妈妈一回来,他们就能离开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

安特一马当先,独自走在路边,显得很矮小、很脆弱。几辆打他们身旁经过的车扬起灰尘,冲他按喇叭,让他把路让开。

“但愿吧。”

“要不要教教他怎么踢比他个头大的男孩的私处?”

“哦,你觉得她能找着吗?”

“我可不会教我的儿子踢另一个男孩的……那个部位。”

“她会回来的。她去找活儿干了,到时候我们就能搬家了。”

“好极了。那就教他怎么做冰袋(19)吧,让他成为别人的出气筒,告诉他我们将永远这么活着。”

安特突然抬起头来:“她会回来的,是吧?”

“噢,洛蕾达,”她说,“我知道这种滋味很不好受……”

“我们得搭把手。”

“真的吗?他们午餐吃的是炸鸡和水果馅饼,妈妈。其中有个人还吃了一种叫特温奇(20)的东西。闻起来可真香啊,我一不小心,发出了声音,有些女孩儿便嘲笑起我来。有个女孩儿说,看啊,她在吃土豆。另一个女孩儿说,也许是她偷来的。”

“妈妈没让我们做这些啊。”安特抱怨道。

“这种女孩,都是些以嘲笑别人的不幸为乐的刻薄女孩,别太在意她们。她们只能算是狗屁股上的跳蚤的斑点。”

“算了。我得把这些水烧开,做早餐,然后我们得洗衣服。”

“我很伤心。”

“我也是,小安(17)。”洛蕾达说道。安特在她怀中,给她带来了慰藉,而她在安特身边,也给安特带来了慰藉。他往后退了退,这时候,他的眼泪不见了,笑容又回来了。“想玩接球吗?我在某个地方找到了我的棒球。”

埃尔莎想起上学时,别人曾叫她“那个谁”,然后说道:“嗯,我知道。”

“我刚才吓坏了。”

他们拐了个弯,终于朝沟渠旁的营地走去,这时她大声呼喊起安东尼来。他便停下来等她:“爸爸会因为我打架而打我吗?”

安特猛然起身,一把抓住她。洛蕾达把他抱得紧紧的。

“因为你自卫而打你?不会的。不过,从现在起,让我们用语言来回击别人,好吗?”

“对不起。”洛蕾达一边说,一边放下水桶。

“嗯,好。那要是我说去你妈的呢?”

等她回到帐篷,安特已经起床了,正坐在泥地里。很明显,他一直在哭。“所有人都不在,”他哭哭啼啼道,“我还以为——”

埃尔莎几乎笑出声来。她对未来感到很担忧。

洛蕾达把两个桶里都装满了看起来很恶心的水,把它们提回帐篷。她经过了一个六口之家,那家人住在一个用锡罐和废木料搭建起来的棚屋里。

“不,安特,你不能说这种话。”

洛蕾达从站在帐篷外的琼身旁走开,拿起一对桶,朝灌溉渠走去。已经有一排女人蹲在沟渠边上,或是蹲在浸泡在棕色水里的木板上洗衣服。孩子们在肮脏的水边玩耍。

安特的肩膀耷拉了下来:“那我还会挨揍的。我就知道。”

“首先,走到沟渠边,多打些水回来。注意了,你得把水烧开,滤干净,然后才能喝。我到时候给你些薄纱棉布。洗衣服能帮到你妈妈的忙。”

“他肯定会的。”洛蕾达叹了口气,说道。

她抬头看了看琼那张既慈祥,又悲伤的脸:“那么,我该怎么办?”

埃尔莎所能想到的是,我们都一样。

洛蕾达强忍住泪水。她不想长大,更不想在这种地方长大。

*

洛蕾达走入那个女人的怀抱,惊讶地发现,即使是陌生人,也能给她莫大的帮助。“我想,你得长大了。”琼说,“你妈妈也许希望你一直做个小孩,可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当天晚上,他们在晚餐时吃了火腿土豆泥,然后,埃尔莎安排安特上了床,让他好好躺着。吃饭时,他们都没怎么说话。饭后,洛蕾达说自己受不了那种闷热的环境,便立即出了帐篷。埃尔莎给安特盖好了被子,坐在他旁边。

“过来,宝贝儿。”琼说完后,张开了双臂。

“会好起来的吧,妈妈,对吗?”做完祈祷后,他说道。

洛蕾达望着遍地都是垃圾的营地。“我妈妈从来不会放弃。”她说,“不过也许这一次她应该放弃。我们可以去好莱坞,或者旧金山。”洛蕾达特别不喜欢自己的嗓音如此沙哑。突然,她想到了爸爸、斯特拉、爷爷奶奶,还有他们的农场。此时此刻,她最渴望的,就是回家,让奶奶莫名其妙地抱一抱她,或者给她吃点儿什么。

“当然会好起来的。”埃尔莎抚摩着他的头,用手指拨弄他的头发,摸着摸着,他就睡着了。

琼耸了耸肩,仿佛在说,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要是日子不好过,工作机会很少,人们就会责怪那些外人。人性就是这样。如今,在他们眼中,我们就是那群外人。我想,在加利福尼亚,人们眼中的外人,之前是墨西哥人,再之前则是中国人。”

她慢慢下了床,低头看着他。

“这是不对的。”

他眼睛周围的瘀青现在愈发明显。有人用拳头打了他的脸,还取笑了他……这让她想打什么东西。用力打。

琼微微一笑:“听你这么说,你妈妈倒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不过这并不重要。我的意思是,你妈妈很有经验。这里的工作多半都需要在地里干活儿。他们不会在餐厅或是商店之类的地方雇我们。他们希望雇自己人工作。”

她是不是不该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他们放弃了熟悉和热爱的一切,在这里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可要是这里没有新的开始,那该怎么办?要是这里和他们离开的故乡一样,充满了苦难和饥饿,那该怎么办?要是这里更糟糕,那该怎么办?

“我妈妈从来没有真正工作过。”

她拿出从得克萨斯带来的破旧金属盒子。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低头看着那些钱:还有不到二十八美元。要是她不能很快找到活儿干,这些钱还能用多久呢?

“你妈妈大概一小时前出了门,找工作去了。”

她合上盒子,把它藏在一个装着锅碗瓢盆的箱子里,走到帐篷外,看见洛蕾达正坐在一个倒过来放的桶上。

洛蕾达朝她走去,奇怪的是,她很高兴能在附近看到一个成年人。“你好,杜威太太。”洛蕾达说。

营地里一片漆黑。埃尔莎听见了拉小提琴的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

琼走出自家帐篷,朝洛蕾达挥了挥手。

洛蕾达抬起头来:“这声音让我想起了爷爷。”

困难时期意味着贫穷,无活儿可干,无处可去。

埃尔莎只能点点头。一股思乡之情涌上心头,眼看着就快让她方寸大乱。

她头一回明白了。大萧条期间,并非只有银行家卷款逃跑,电影院关门停业,人们排队领免费的汤。

琼走近了他们的帐篷:“跟我来。”

洛蕾达看向远方的道路,眺望着平坦的棕色田野,那里布满了脚印和轮胎印,还有一大堆帐篷和车辆。这些地加起来大概有五十英亩,上面有一百顶帐篷和几十辆卡车,它们已经成了许多人的家。她看到用废金属和木板拼凑起来的小屋。女人们赶着衣衫褴褛的孩子穿梭在营地中,脏兮兮的狗四处乱窜,吠个不停,想讨些食物,或寻求关注。人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久到拉起了晒衣服的绳子,创造出一个个垃圾场。没人愿意过这种生活,可他们还是留在了这里。这就是大萧条。

洛蕾达站了起来。她看起来和埃尔莎一样,因为今天所经历的一切而饱受挫折,意志消沉。

她穿好鞋,拉开帐篷的门帘,本以为会看见母亲坐在篝火旁一个倒过来放的桶上,喝着咖啡。可妈妈和卡车都不在。她只找到了一杯水,还有母亲留下来的便条。

她们三个穿越营地,经过敞开的帐篷和关着门的汽车。狗儿在她们周围跑来跑去,吠个不停。

洛蕾达尽可能在床上赖着不起来,她知道白天的视线很好,这样,她就会看到她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可最终,咖啡的芳香让她振作了起来。她轻手轻脚地从发着牢骚的安特身旁溜走,在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破了洞的毛衣。

在沟渠边一块平坦的空地,有一群人聚在一起。大概有十五个人,都是些男人和女人,正闲站着聊天。两个男人坐在岸边,拉着小提琴。

洛蕾达起来时,闻到了那股味道。每呼吸一次,她都会想起,他们昨晚是在地球上她最不愿意待的地方过的夜。

琼领着埃尔莎和洛蕾达走到两个女人跟前,她们正站在一棵细长的树旁。“姑娘们,这是埃尔莎·马丁内利,还有她女儿,洛——蕾——达。”

二十

两个女人转过身来,都笑了。埃尔莎看不太出来她们的年纪。快五十岁了吧,也许。两人看上去都很疲惫,笑容苍白,目光和善。

“除非我直接问你问题,否则别跟我说话。”那女人说,“你可以擦洗地板。但请注意,我可不希望你偷懒时被我逮个正着,你离开的时候,我会检查你的口袋。还有,除了水、桶和刷子,什么都别碰。”

“欢迎你,埃尔莎。我叫米奇,”那个瘦一点儿的女人说道,“来自堪萨斯,也就是他们所谓的尘暴区。他们说得很对,姑娘。”

埃尔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夫人——”

埃尔莎微微一笑,用手搂着洛蕾达:“我们来自得州狭长地带。我们很了解沙尘。”

那女孩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往后退了退。

“我叫娜丁。”另外那个女人用好听的嗓音慢吞吞地说道。她戴着无框圆眼镜,匆匆笑了笑,“来自南加利福尼亚。你们相信我居然离开了一个可以在水里钓鱼的地方吗?这些传单全都把加利福尼亚描绘成了流淌着牛奶和蜂蜜的土地。呸。你们来这里多久了?”

“别靠得太近,亲爱的。他们会传播疾病。”

“才几天。”洛蕾达说,“不过感觉不止来了几天了。”

一个小女孩走进房间,她的头发很卷,跟秀兰·邓波儿一样,走起路来会俏皮地上下晃动。她穿着粉色圆点连衣裙和黑色漆皮皮鞋。“妈咪,这个脏脏的女士想要什么?”

娜丁笑出声来,扶了扶眼镜:“嗯。这里的时间很奇怪。”

屋子里面富丽堂皇:橡木门,水晶灯具,有中竖框的窗户——可以将窗外的绿色田野尽收眼底,让风景变得五彩斑斓。厚厚的东方地毯,红木雕花边桌。

“你们登记申请救济了吗?”米奇问。

“跟我来。”

埃尔莎点点头:“我登记了,可是……好吧,我暂时还不需要救济。”

埃尔莎非常清楚,在外人看来,自己的衣着很破旧。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埃尔莎卖力地展现着自己,可不论她怎么努力,那女人就是不为所动。

米奇、娜丁和琼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噢。”

她们没有说,你会的,但她们可能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股可怕的颓丧之情再度袭来,让埃尔莎有点儿反胃。

“您的……戴着软呢帽的那个男人说,您需要有人帮您干些家务活儿。”

“跟我们一起吧,姑娘。”娜丁说,“我们可以相互帮助,一起过日子。”

那女人看着埃尔莎,往后退了一步。她文雅地嗅了嗅,用一块花边手帕捂住鼻子。“流浪汉一般由我们农场上的帮工负责接待。”

*

门开了,她面前出现了一个矮胖的女人,那女人穿着时髦的开衩裙,领口很高,领口处系着一条镶着荷叶边的丝质领巾。白金色的卷发打理得很仔细,从额头中间往后梳,长度差不多齐颌,勾勒出了她的脸型。

在加利福尼亚待了将近四周后,他们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洛蕾达和安特上学时,埃尔莎就去找活儿干。她不挑活儿,只要给钱,她什么都愿意干。她每天早上很早就出了门,沿着大路走,有时往北走,有时往南走,总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有人雇她在地里除草,或是洗衣服。多数时候,她都会空手而归。她每买一次食物,微薄的积蓄便会骤减。等豆子吃完了以后,她就得再买一些。安特不得不喝起罐装牛奶来。他年纪小,还在长身体。

她听见高跟鞋踩在硬木地板上的“咔嗒”声。

埃尔莎忙活了一整天,却没找着活儿干,此刻,她正在沟渠边,坐在她在路边找着的装苹果的板条箱上。天快黑了,这里大概有三十个人:女人在洗衣服,男人在抽烟聊天,孩子哈哈大笑,在玩捉迷藏。白天的酷热尚未退去,预示着接下来的几个月会发生什么。

她匆忙走向那栋大房子。她穿过一扇开着的栅栏门,穿过一个玫瑰园——她被一股香气所包围,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爬了几级台阶,走向正门,敲了敲门。

有人吹起了口琴。一只狗伴着这声音,嚎叫了起来。安特和玛丽·杜威与露西·杜威成了朋友,他们三个人跑来跑去,玩着捉迷藏。洛蕾达没和任何人说话,自己坐着看书。埃尔莎知道她心意已决,不打算在这里交朋友。

“谢谢你!”埃尔莎趁着他还没改变主意,匆忙下了车。找着工作了!

琼拖着一个金属桶,来到沟渠边,坐在埃尔莎身旁。“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了,”琼说,“天哪,到了夏天,这些帐篷里住着会很不舒服。”

他打量着埃尔莎,然后把头一歪:“往那边走。太太需要帮手。”

“也许到时候我们都能找到活儿干,就可以搬走了。”

“昨天到的,从得克萨斯来的。”

琼说:“也许吧。”听她说话的口吻,她应该不抱任何希望。“孩子们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他绕到卡车驾驶座的那一侧:“嘿,一辆卡车?你肯定是新来的吧。”

“老实说,不太好。不过我不会让他们辍学的。”

见她来了,一个男人走出房子,任由身后的纱门“砰”的一声关上。他抽着烟斗,衣着考究,穿着法兰绒裤子和洁净的白衬衫,戴着一顶肯定价值不菲的浅顶软呢帽。

“加油。”琼一边说,一边看着远处聚集在沟渠边的人群。

她把车停在一幢巨大的农舍前,那里有一个封闭式门廊,还有一个漂亮的花圃。

埃尔莎看着她的朋友:“你会不会有感到厌倦、不想加油的时候?”

她把车驶离主路,开上一条长长的泥泞车道,车道两侧长满了开着花的白色树木。数百英亩低矮的绿色作物在车道两边铺开,也许是土豆。

“噢,亲爱的,当然会了。”

过了起码一个半小时以后,她来到一张招聘启事前,告示钉在一排有着四道横杆的围栏上。

*

她去的每个农场门口都有排长队等着干活儿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排成单行走在路边,观望着。拖拉机搅起田地里棕色的土地,她看到到处都有马拉着犁在耕地。

来到加利福尼亚五周后,他们收到了托尼和罗丝寄来的第一封信。每个人都深受鼓舞。

她把车开到主路上。

亲人们:

她给洛蕾达留了个便条——去找活儿了/待在这儿/杯里的水放心喝——然后出门朝卡车走去。

很遗憾地告诉你们,沙尘暴还没走。即便如此,本周又开了一次会。如果我们同意在这片土地上进行等高耕作(21),政府就会给我们这些农民一些补贴,每英亩地给十美分。工作进展缓慢,可托尼又开始长时间待在拖拉机里了。你们知道,他宁愿坐在拖拉机里,也不愿去别的地方。公共事业振兴署(22)花钱雇了些失业的人来帮我们。现在,我们只希望这些可怕的沙尘暴能够结束。如果下雨,所有这些辛苦的工作可能会有意义。

她在帐篷里给孩子们留了一满杯干净的水,然后看了看他们是不是还在睡觉。

昨天,一个人来到镇上,承诺会带来雨水,自称是造雨师。我想说的是,这很值得一看。他把什么东西射向了天空。我们现在都在等着看这法子是否奏效。我想你不能用这种办法来提醒上帝吧,但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她已经尽力了。她的棉布长筒袜老往下掉,但很干净,鞋上的洞没办法补好。她很庆幸自己没镜子。哦,在某个地方有一面,不过藏得很深,在卡车车厢的某个箱子里,但不值得她翻箱倒柜把它找出来。

我们很想你们,祝你们一切都好。

她在阴暗的帐篷里把脸和上身尽可能擦干净,然后洗好头发,穿上一件相对整洁的棉布连衣裙。她把湿漉漉的头发编成一个冠,用一块头巾包住。

希望埃尔莎的生日能够过得很热闹。那天一定是最高兴的日子!

离开琼以后,埃尔莎从渠里提来满满两桶臭烘烘的水,把水分批煮开,然后用布进行了过滤。

爱你们的

“谢谢你。”

罗丝和托尼

“当然啦。对了,别忘记向州政府登记。今晚我会把你介绍给其他女人。祝你好运,埃尔莎。”

*

埃尔莎再也听不进去了:“我最好去找活儿干。你能帮我照看一下我的孩子吗?”

五月的最后一天,埃尔莎赶着孩子们去了学校,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这一次,她不打算去找活儿干,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有别的事情要做。

不。

丈夫不在,不能帮她,可埃尔莎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于是觉得肩上的担子分外沉重。有那么多的家务活儿要干,干活儿的时间却少得可怜。难怪这里的单身女性并不多。洛蕾达干的家务比她应该干的要多。见鬼,最近这段时间,营地里的每个人干的活儿都比他们应该干的要多。就连安特也毫无怨言地尽了自己的职责。他负责确保他们的柴火、引火柴以及纸张一直够用。他花了很多的时间,在营地里,或是沿路搜寻他能搜寻到的一切物资,他还从学校带了报纸回家。昨天,他发现了一个装苹果的破板条箱——这简直就是一份珍宝。

“我们总是这么说,但谁知道那里的情况是不是更好呢?在这里,起码我们还有活儿可干,还能摘棉花。”她抬起头来,“去别的地方就得有足够的汽油,你的钱够吗,能把钱浪费在汽油上面吗?”

埃尔莎花了两个小时打了足够的水,又提了回去,洗完他们所有的衣服。等她把水煮开,过滤好,倒入他们从得克萨斯带来的铜盆以后,她已是大汗淋漓,筋疲力尽。衣服一洗好,她就把衣服挂在了帐篷内部的金属框架上。在里面晒衣服花的时间要稍微长一些,但至少它们不会被偷走。然后她又放了一些扁豆在水里浸泡。

“也许在洛杉矶——”

家务活儿干完后,她拽着铜盆进了帐篷,接着又打起了水。她从沟渠里打来一桶又一桶的水,先煮开,然后过滤,最后倒入盆里。

“我们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吗?他们管我们叫‘俄州佬’。我们从哪里来并不重要。没人愿意把房子租给我们,再说,又有谁付得起房租呢?也许摘完棉花后,你就有足够的钱去别处了。不过我们的钱不够,毕竟我们有四个孩子。”

最后,她合上帐篷的门帘,脱掉衣服——她有好几周没做过这件事了。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们,他们所有人,都学会了如何像囚犯一样挤在一起,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生存。洗澡不再是一件必需的事,而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我不敢相信人们居然会这么活着。”埃尔莎说完后立马就后悔了,因为她看见琼扭头看向了别处。

她走进澡盆,蹲了下来。水不冷不热,但依然让她觉得舒服极了。她用他们仅存的一小片肥皂洗了身子和头发,尽量不去在意那些她只能摸到头皮的地方。

“到处都有这种事情发生。”

周围的水变冷时,她开始颤抖,于是走了出来,擦干身子,把盆里的水留给孩子们洗澡用。她梳理着稀疏的金发,这时热量从帆布上往下散发,穿透了泥地。身边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她也不想要镜子。她把最干净的头巾包在头上。今天,她格外希望自己有帽子可戴。

“在得克萨斯的时候,他离开了我们。”

女人们都会戴着帽子。

“这里可不像在家里。这附近的农场规模都非常大,有成千上万英亩地。农场的主人几乎不会踏上他们的土地,更不会在上面干活儿。而且警察和政府都跟他们是一伙儿的。这个州更关心的,是让那些种植商赚到大钱,而不是照顾好农场上的劳工。”她顿了顿,“你丈夫在哪里?”

别去想她们,也别去想自己。

“他们去哪里找活儿干了?我没看到很多农舍……”

这是为了她的孩子们。

琼把一个装苹果用的木箱推向埃尔莎:“陪我坐会儿吧。”

她取出了自己最好的连衣裙。

“哦。”

最好的连衣裙,是去年用枕套的花边以及面粉袋的边角料做的。她最后一次穿这条裙子,还是在孤树镇的教堂做礼拜的时候。

“嗯。都是些新来的。杰布和小伙子们四点就出门了,不过很可能一无所获。等到开始除草、间苗的时候,情况就会好一些了。他们现在还在种棉花。”

别想这些了。

“他们都出去找工作了吗?”埃尔莎看了看手表,问道。这会儿刚过六点。

她小心翼翼地穿好裙子,拉上松松垮垮的棉布长筒袜,穿上破旧的鞋。然后她走出帐篷,走到午后炽热的阳光下。

人们川流不息地从她们身旁走过。

琼站在自家帐篷外面,拿着一把扫帚。

埃尔莎微微一笑:“跟你一样。”

埃尔莎回了回头,走了过去。

“从一九三一年后就这样了。你呢?”

“我觉得你是在自找麻烦。”琼露出了担心的表情,说道。

“你睡得不好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时候了。”

“谢谢你。”琼用手握住杯子,说道,“我刚刚还在想,我得起床给自己倒杯咖啡,可我一坐起来,就不想动了。”

“你回来的时候,我会在这里等你。”琼说。

埃尔莎倒了两杯咖啡,拿着它们去了隔壁,给了琼一杯。

娜丁走了过来,加入了她们。“她真打算去?”她问琼。

琼坐在自家帐篷前炉灶旁的一把椅子上。她挥手招呼埃尔莎过去。

琼点点头:“是的。”

“埃尔莎!”

“嗯,姑娘。”娜丁说,“我希望我跟你一样勇敢。”

几十个男人、女人和孩子缓步穿过田野,朝路上走去。太阳冉冉升起,阳光下,他们这群人看起来像棍子一样。与此同时,女人们走向灌溉渠,蹲在泥泞岸边的木板上,弯着身子打水。

埃尔莎很感谢她们能支持她。

她轻手轻脚,以免打扰到孩子们,出了帐篷,生了火,用他们水壶里最后一点儿水煮了咖啡。

她走出营地。主路上,有几辆从她身旁经过的汽车冲她按响喇叭,示意她别挡道,靠边走。她走到学校的时候,身上已经沾满了红色的细尘。

仿佛这里是个正常的社区,而不是走投无路者的归宿。

她尽可能将身上的灰尘刷掉。她不打算做个懦夫。她抬起头,穿过草坪,绕过办公室,朝图书馆走去。

烟火气。

门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着,放学后家长会会在这里召开。

埃尔莎醒来后,发现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听见了各式各样的声音:篝火点燃的声音,帐篷的门帘拉开的声音,铸铁煎锅撞击炉灶的声音,孩子哀号的声音,婴儿哭泣的声音,还有母亲责备的声音。

她推开门的时候,学校的铃声刚好响起,孩子们随即跑出教室,来到走廊上。

*

图书馆里,每一面墙上都排满了书。那里有一个收银台,还有一些明亮的顶灯。十几个女人聚在一起,小口喝着瓷杯里的咖啡。埃尔莎注意到她们的衣着很讲究——长筒丝袜、时髦的连衣裙、配套的手袋,剪了头发,做了发型。房间的一侧,有一张白色的长桌,上面用盘子盛着饼干和三明治,还有一个银色的咖啡壶。

埃尔莎不得不相信这一点。“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她说,“我不会认命的。”

那些女人转过身来,盯着埃尔莎看。她们聊着聊着,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干脆就不聊了。

“我知道你会的。”洛蕾达说。

埃尔莎想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穿着用面粉袋做的干净连衣裙或是洗个澡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她不属于这里。她怎么会有别的想法呢?

“我明天去找活儿干。”埃尔莎说。

不,这里是美国。我是个母亲,我来这里,是为了我的孩子们。

到处都是那股可怕的气味。死于痢疾。如果人们喝的都是那条灌溉渠里的水,都这样……活着,难怪有人死于痢疾。

她往前走了一步。

“嗯。”

一双双眼睛盯着她,一些人皱起了眉头。

“太糟糕了。”洛蕾达说。

她站在铺着桌布的桌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拿了一个三明治。把三明治举到嘴边的时候,她的手一直在抖。

当着你女儿的面,你怎么敢哭呢。

一个年纪较长的女人从那群女人中走了出来,毅然朝埃尔莎走去,她穿着合身的套装花呢裙和高跟鞋,戴着饰有缎带的毡帽,露出了浓密的卷发。她走近时,扬起了一条眉毛:“我叫玛莎·沃森,是家长教师联谊会(23)的主席。我想,你是迷路了吧。”

别哭。

“我是来开家长会的。我的孩子们在这里上学,而且我也对学校开设的课程很感兴趣。”

“妈妈?”洛蕾达走到她身旁,说道。

“像你这样的人无权干涉我们的课程设置。你们只会给我们的学校带来疾病和麻烦。”

埃尔莎希望自己能挤出一个微笑来,可她却拿不准。她起身握了握他们的手,看着这一家人走向他们那顶又小又脏的帐篷。

“我有权利待在这里。”埃尔莎说。

琼说:“别担心。如果你们待在一起,你们就能学会忍受任何事情。”

“噢,真的吗?你是这个社区的居民吗?”

“是啊,”杰布说,“谁都不想靠领失业救济金生活。FDR和他的新政计划的确做了些好事,帮助了劳动人民,但我们这些小农和农场上的帮工有点儿被遗忘了。在这个州,种植大户们简直可以一手遮天。“

“呃……”

“我不想要政府的钱。”埃尔莎说,她不希望他们觉得她千里迢迢来这里,就是为了得到政府的救济,“我想要一份工作。”

“你交过税吗,为这所学校出过钱吗?”

“情况没有看起来那么糟糕。”杰布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你得尽快去韦尔蒂那里的救济办公室。沿着路走大概两英里就能看到。你得向州政府登记,申请救济。告诉他们你现在在这里。我们过了几个月后才登记,为此少拿了一笔钱。倒不是说这玩意儿如今能帮上多大的忙,毕竟——”

那女人动了动鼻子,仿佛埃尔莎身上有股臭味,然后拍着手走开了:“来吧,妈妈们。我们该给年底的抽奖活动制订计划了。我们需要筹一笔钱,给那些肮脏的移民建一所属于他们自己的学校。”

“嗯。”琼起身抚平了连衣裙。从她的这一举动中,埃尔莎隐约看见了她来加利福尼亚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安静,也很受人尊敬,丈夫是小镇上的农民。她关心的,也许是国庆节游行、结婚时的喜被、盒装食品义卖会这类的事情。“嗯,我该用炉子做晚饭了,我们最好现在就告辞。”

女人们跟在玛莎后面,活像一群小鸭摇摇晃晃地跟在鸭妈妈后面一样。

“韦尔蒂提供邮件寄存服务。他们会帮我们保管邮件。”

面对嘲笑和蔑视,埃尔莎还是老样子。她选择了退缩,像吃了败仗一样,离开了图书馆,走到外面此时已经空空荡荡的校园里。

埃尔莎看着那两个小女孩。她们也就四五岁,在棉花地里待上一天,能干些什么呢?她匆忙换了个话题:“我们能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收到邮件吗?”

快走到旗杆时,她停了下来。

“这个嘛……”琼叹了叹气,“这里有一所学校,沿着这条路走大概一英里(16)就能看到。可是……去年秋天,我们发动了全家人,甚至那些小家伙,才摘了足够让我们不至于饿死的棉花。女孩们倒没有摘很多,可我也不能成天把她们留在营地里吧。”

不。

“孩子们?这里的学校怎么样?”

她再也不想做这样的女人,再也不想做这样的母亲。这些女人看着她,对她评头论足,以为她们很了解她。她们以为她是个废物。

琼微微一笑:“摘的时候疼得要命,但它确实也会救你的命。就算让孩子们摘,他们也能做得很好。”

可她不是,她的孩子们当然也不是。

“我对摘棉花一窍不通。”埃尔莎说。

你能做到。

杰布耸了耸肩:“我们每天早上都会出去找活儿干。如果你想去北边,他们眼下正在萨利纳斯干些采摘类的活儿。我们会在初夏的时候去北边摘水果。开始行动前,你先得搞清楚油价是多少。但我们是靠摘棉花来维持生计的。”

她能吗?

“这里肯定能找到些活儿干吧。”埃尔莎坐在桶上,身子前倾,说道。

她们就是恶霸,埃尔莎。如果是罗丝,她肯定会这么说。与恶霸斗,唯一的办法就是坚持自己的立场。

“你得提防着埃尔德里奇先生。他喝醉后,也许会来找你。自从他的妻子和儿子死于痢疾以后,他就有点儿不正常了。”琼说道。

勇敢点儿,沃尔特爷爷肯定会这么说,如果有必要,哪怕是装,也得装得勇敢点儿。

“有一些吧。老米尔特——他住在那边那辆蓝色的老爷车里,就是那辆车轴断了的——他以前可是个该死的律师。汉克以前是邮差。桑德森以前做漂亮的帽子。单看他们现在这副模样,你可看不出来他们以前是干什么的。”

她紧紧抓住手提包的包带,走回了图书馆。在图书馆门口,她顿了顿,但没过多久就推开了门。

“这里的人以前大多数都是农民?”埃尔莎问。

那些女人——在埃尔莎看来,她们就是一群笨蛋——转过身来看着她,嘴巴张得大大的。

“我之前是个农民。”杰布说,“农场不大,但对我们来说足够了。现在已经被银行收回了。”

玛莎维持着秩序:“我想我们已经跟你说过——”

琼看到了埃尔莎的表情。“打理起来其实不太容易。单是打扫卫生,似乎就占据了我们所有的时间。”她笑了笑。埃尔莎看得出来,她以前一定非常漂亮,可后来饥饿却让她日渐消瘦。“我跟你讲,这里可不像阿拉巴马。我们在那里的时候,日子过得要比现在舒坦。”

“我已经听你们说过了。”埃尔莎说,她心里真的很忐忑,她的声音颤抖着,“现在轮到你们听我说了。我的孩子们在这所学校上学,我也会成为这个协会的一员。我说完了。”她侧着身子走到后排,坐了下来,双膝紧闭,把包放在腿上。

埃尔莎瞥了一眼杜威家的帐篷,离他们的帐篷大概有十五英尺远。它起码十尺见方,就像马丁内利家的一样。可是……六个人怎么能在如此狭小的地方生活九个月呢?

玛莎凝视着她,嘴唇抿得紧紧的。

“将近九个月了。”琼答道,“我们去年秋天在摘棉花,不过这里的冬天很难熬。摘棉花的时候,你得赚到足够的钱,这样才能度过四个月没棉花可摘的日子。要是有人告诉你加利福尼亚冬天很暖和,你可千万不要相信他们。”

埃尔莎一动不动地坐着。

等到孩子们不在他们身边,听不见他们说话时,埃尔莎问那两个大人:“你们来这里多久了?”她坐在一个倒过来放的桶上,离琼很近。

“好吧。咱们也不能逼别人做一个懂礼仪、有教养的人吧。女士们,请坐。”

那些孩子走到一片杂草丛生的绿地上,坐了下来。洛蕾达开始重新洗牌。

那些女人坐了下来,她们都很小心,不愿靠近埃尔莎。

那男人用长满茧的手接过面包。“我叫杰布·杜威。这是我老婆,琼。这是我的孩子们,玛丽和巴斯特,还有埃尔罗伊和露西。”

会开了两个多小时,整个会议期间,没人回头看她。事实上,她们一边刻意地回避她,一边彼此聊着天,用刺耳的声音谈论着一些事情:肮脏的移民……过得像猪一样……虱子……根本不知道……不应该让他们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我叫埃尔莎。这是我的孩子们,洛蕾达和安东尼。”她侧着身子去拿自家的面包,取出宝贵的两片,“请收下这些。”

埃尔莎听到了她们说的这些话,但不在乎。不在乎的感觉真好。

埃尔莎被这一慷慨的姿态所感动。“谢谢你。”她伸手去拿自家的水桶,把其中一个倒过来放好,然后把她的毛衣盖在上面。“请坐。”她对那女人说道,那女人疲惫地笑了笑,坐上水桶,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便服,盖住了她光溜溜、脏兮兮的膝盖。

事实上,这几乎让她感到兴奋。这一次,她没让别人告诉她自己到底属于哪里。

“你好呀,邻居。”那男人说道,“我想我们应该过来欢迎你们。”他拿出一个红皮土豆,“我们给你们带来了这个。我知道这不算啥,但我们也不阔,这你们也看得出来。”

“休会了。”玛莎说。

埃尔莎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有一家人正朝他们的营地走来,包括一男一女和四个孩子(两个十多岁的男孩和两个小女孩)。那男人个头很高,身材瘦削,穿着脏脏的工装裤和破衬衫。他旁边站着的那女人有一头乱蓬蓬的棕色及肩长发,头发已经花白。她穿着宽松的棉布连衣裙,外面还穿着围裙。她的骨头之外除了一层薄薄的皮肤,似乎什么也没有:没有肌肉,也没有脂肪。两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穿着粗麻袋,麻袋上剪开了几个口,相当于袖口和领口。她们的脚很脏,什么也没穿。

没有人动。那些女人都笔直地坐着,面朝埃尔莎。

夜幕降临之时,营地变得热闹起来。埃尔莎听见远处传来谈话声,盘子里装满东西后又什么也不剩,炉火噼啪响个不停。橙色的斑点大量涌现,随处可见——都是些明火。炊烟带着食物的香味,从一个帐篷飘到另一个帐篷。人们络绎不绝地从路上向帐篷走去。

埃尔莎明白了。

洛蕾达十三岁了,她应该再长胖一点儿,而不是日渐消瘦下去。埃尔莎又添了一丝烦恼。或许这样的烦恼早就存在,只不过在过去的一小时里愈发凸显。

她们不会从她身旁走过。

埃尔莎看着女儿,这时,一股悲伤之情悄然涌上她的心头,久不散去。奇怪的是,你会对你身边的人视而不见,有些画面会一直留在你脑海中。洛蕾达瘦得让人心疼,手臂像火柴棍一样,肘部和膝盖的关节都凸了出来。她的脸一再被晒伤,长满了雀斑,总在脱皮。

他们会传播疾病,你知道的。

洛蕾达和安特当那些桶不存在,盘腿坐在草地上打牌。

埃尔莎假装要打喷嚏,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她不禁想到,他们现在看起来和这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她往荷兰炖锅里放了一团猪油。猪油“啪”的一声爆开后,她又放了厚厚一片珍贵的火腿、一点儿罐装西红柿、一瓣大蒜和一整个切成小块的土豆。

埃尔莎站起来,漫不经心地朝门口走去,一点也不着急。经过餐桌时,她看到了桌上摆着的所有吃的:用从商店买来的面包做的三明治,面包皮切掉了,里面夹着花生酱和泡菜,魔鬼蛋(24),一份果冻沙拉,还有一盘饼干。

他们只把过夜需要的物资从车上取了下来。包括他们的手提箱、食物(在这个地方,得一直盯着所有食物),还有可以用来提水和坐着的桶。埃尔莎在帐篷前生了一小堆篝火,把几个桶倒过来放在附近,当作椅子。

为什么不呢?

埃尔莎停好车。他们忙活起来,支起了一顶大帐篷,用木桩固定好,把露营用的床垫放在一个角落里,直接铺在泥地上,然后又在上面铺了床单和被子。

反正她们觉得她是个肮脏的俄州佬。哪条挨过打的狗不会扑向残羹剩饭呢?

最近的帐篷离他们大约十五英尺远。帐篷前有一堆垃圾,净是些桶和箱子,以及一把细长的木椅,一个生了锈的烧木头的炉子,炉子上还有一根弯管。

埃尔莎拿起那盘饼干,都倒进了手提包里。接下来,她解开头巾,把三明治装了进去,然后她“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提包。

埃尔莎向外望去,看见众多帐篷中有一个缺口,在一个破旧的帐篷和一个用废木料搭成的棚屋之间,有一块空地。她驶入那片空旷的区域,把车停在一大片杂草丛生的泥地上。

“别担心,女士们,”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门把手,“下次我会带些好吃的来。我确定你们都会爱上炖松鼠的。”

“我保证,就一晚。”

她走出图书馆,任由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

“一晚,”洛蕾达注视着埃尔莎,“你能保证吗?”

*

安特又一次哭哭啼啼地说道:“但这里很臭。”

半小时后,埃尔莎第一次闻到了营地的味道——五月的这一天,天气很炎热,有太多的人在没有卫生设备的情况下过日子,散发着一股恶臭。

“一晚。”埃尔莎说,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吧,探险家们。就一个晚上,我们应付得过来的。”

在他们的帐篷旁,她发现洛蕾达和安特正坐在外面的箱子上玩牌。洛蕾达已经开始做炖扁豆了。炊烟从炉子的短金属管里冒了出来,向旁边飘去。

“他们看起来连自己都帮不了。”洛蕾达说。

见埃尔莎来了,安特跳起来去迎接她,可洛蕾达仍然坐着。她女儿抬起头来,用最近有些发紧的嗓音说道:“嘿。”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埃尔莎说,“我们满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去加利福尼亚。很明显,这还不够。我们需要信息。这里一定会有人能帮帮我们。”

安特拿出了一份当地的报纸,报纸被撕破了,上面还有污渍。顶端的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拥入本州的移民中罪犯猖獗,每日有一千人进入加州。”“我在学校的垃圾桶里发现了这个,我把它偷了回来,用来烧火。”他说。

“妈妈,求你了。”

“如果是在垃圾桶里,那就不是偷。”洛蕾达说。

“谁都不属于这种地方,洛蕾达,可我们只剩二十七美元了。你觉得这点儿钱还能用多久?”

“我准备了一份惊喜。”埃尔莎说。

“河?这是河吗?”洛蕾达说,“这不是条河,这是……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我们不属于这里。”

“是好消息吗?”洛蕾达头也没抬,“还是又有坏消息了?”

“我们不能开着车瞎转悠,白白浪费汽油。”埃尔莎说罢,觉得胃里很不舒服,“我们就在这里过一夜,看看会发生些什么事。明天我去找工作,到时候我们再上路。至少这里有条河。”

埃尔莎用鞋尖碰了碰洛蕾达:“是好消息。跟我来。”

埃尔莎不敢相信,在加利福尼亚,居然有人这样活着。在美国,居然有人这样活着。这些人都不是乞丐,也不是无业游民或流浪汉。这些帐篷、棚屋和老爷车里住着许多家庭,住着孩子,住着女人,住着婴儿,住着来这里寻找工作、重新开始的人。

她赶着孩子们朝杜威家的帐篷走去。他们走近时,埃尔莎闻到了做玉米面包的味道。

“掉头,妈妈。”洛蕾达说,“带我们离开这里。”

埃尔莎冲着合上的门帘大声打着招呼。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安特哭哭啼啼地说道,“这里好臭。”

门帘拉开了。五岁的露西站在门口,穿着用粗麻袋做的连衣裙,特别瘦,像一根苜蓿一样,旁边站着四岁的玛丽,玛丽紧挨着她,两个女孩儿看起来像连在了一起。

你们这种人。

露西微微一笑,她的牙齿掉了两颗。“马丁内利太太,”她说,“你们来这儿干什么呀?”

俄州佬。

“我给你们带了些东西。”埃尔莎说。

一个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只穿了条破裤子,光着脚,脚掌黑乎乎的,身前的泥地上摊放着等着晒干的衬衫和袜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个婴儿正号啕大哭。

帐篷里一片昏暗,弥漫着一股汗味,埃尔莎看见琼坐在一个箱子上,在烛光下做着针线活儿。

眼前出现了一堆垃圾,结果里面住着人。屋内,三个孩子和两个大人挤在一起,围坐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炉子周围。这便是他们的家。

“埃尔莎。”琼站起来,说道。

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奔跑着穿过由帐篷组成的“城镇”,身后跟了一群狂吠不止的癞皮狗。妇女们弓着背,坐在沟渠边上,在棕色的水里洗衣服。

“快出来,”埃尔莎说,“我带好东西来了。”

帐篷和棚屋错落不齐,老爷车胡乱停放,似乎毫无章法与规律可言。

他们聚在外面,围在小小的炉子旁,炉子上的黑色铸铁煎锅里正烤着玉米面包。琼在炉子旁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呃——”洛蕾达说道。

四个孩子“扑通”一声在杂草丛生的泥地里坐下,全都盘着腿,静静地等待着。

他们见到的第一个帐篷有一个尖顶,侧边倾斜着。一根烟囱管从前面伸了出来,就像一个弯曲的手肘。敞开的门帘前堆满了主人的东西:一个凹痕累累的金属洗衣桶、一个威士忌酒桶、一个汽油罐、一块插着斧子的砧板、一个旧轮毂盖。不远处停着一辆没有轮胎的卡车。有人用板条四面围住,又用塑料布盖住了整个车身,创造了一个方便住人的干燥环境。

埃尔莎打开包,拿出一把饼干。

埃尔莎拐上泥泞的车辙,顺着车辙往前开。一条灌溉渠贯穿了她左边的田地,渠里满是棕色的水。

安特眼前一亮。“哇哦!”他把双手捧在一起,伸出手来。

“太好了!露营的地方!”安特说道,“也许这里还有别的小孩儿。”

埃尔莎给他的两只手中各放了一块霜糖饼干,然后把一小块花生酱泡菜三明治递给琼,琼摇了摇头:“孩子们更需要这些。”

“这应该就是那女人提到过的地方。”埃尔莎说。

埃尔莎看了琼一眼:“你也需要吃东西。”

埃尔莎把车停在路边。透过副驾驶座那边的车窗,她看到一堆帐篷、老爷车和棚屋,它们离公路很远,位于一块杂草丛生的田野里。数量肯定得有上百个,到处都是,很密集,像个社区一样,但杂乱无章。它们看上去就像漂浮在棕色海洋上的一支舰队,这只舰队由灰色的帆船和废弃的汽车组成。找不到通往营地的路,只能看到田野上的车辙,也没有欢迎露营者的标志。

琼叹了口气。她吃起了那块三明治,咬了一小口,轻声呻吟起来。

“那是个露营地吗,妈咪?”安特问。

埃尔莎尝了一块饼干,糖、黄油、面粉。只咬了一口,她就仿佛再次回到了罗丝的厨房里。

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示意停车的标志,没有农场,也没有汽车旅馆。

“进展如何?”琼小声问道。

“差不多走了十四英里了。”埃尔莎边说,边把车速降了下来。

“他们选了我当主席,还问我连衣裙是在哪里买的。”

埃尔莎开车又经过了一些耕地。这里的农舍不多,风景多由纵横交错的新长出的绿色植物和最近耕作的棕色田野组成。开了这么久,他们终于发现了有人活动的踪迹,一所学校映入眼帘,是一所漂亮的学校,门外飘扬着一面美国国旗。不远处有一家县医院,医院似乎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入口处单独停着一辆灰色救护车。

“这么好吗,啊?”

“别问了。”埃尔莎说,“我得想一想。”

“我拿走了他们所有的好吃的。这是最精彩的部分。”

“可——”

“我为你感到骄傲,埃尔莎。”

“指的是某一群人,他们不愿意把房子租给这群人。”

埃尔莎不记得有谁对她说过这种话,甚至连罗丝都没说过。令她惊讶的是,这句话竟让她深受鼓舞:“谢谢你,琼。”

“俄州佬是什么意思?”洛蕾达问。

孩子们一起笑着,跑开了。一顿甜食大餐竟能让他们恢复活力,这一幕让人印象深刻,也很鼓舞人心。后来,他们又吃了三明治。

“那房子走近了看不怎么样,也没地方养狗。那女人说,沿着这条路走,我们可以在大概十四英里外找到一个地方。应该是一个给来西部的人准备的露营地,或者是汽车旅馆。”

就剩她俩时,琼小声说道:“我遇到麻烦了,埃尔莎。”

“怎么了?”洛蕾达问。

“怎么了?”

埃尔莎走回卡车旁。

琼把一只手放在平坦的腹部上,悲伤地看着埃尔莎。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埃尔莎知道,自己还不够干净,而且明显运气不佳,所以才被人如此对待。大多数的美国人都是这样。她主动提出每月先付八美元。她并没有求别人行行好,把房子免费租给她。

“有宝宝了?”埃尔莎低声说道,又低下身子,坐在琼旁边的一个板条箱上。

过了一会儿,她取下了窗户上挂着的“招租”的牌子,换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不租给俄州佬。”

在这里出生?

“得克萨斯、俄克拉何马、阿肯色,都一样。你们都一样。这个镇上的人都是好人,信奉基督教。”她指了指路边,“那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大概要走十四英里,就到了你们这种人居住的地方。”她进了屋,关上了门。

天哪。

埃尔莎皱了皱眉头:“我们是从得克萨斯来的。”

“我该怎么养活这个孩子呢?我认为我的乳房里再也不会有奶了。”

“我们不把房子租给俄州佬(15)。”

曾经,埃尔莎会说,上帝会做好安排(25),她也会相信这个说法,但她的信仰与这个国家一样,遭遇了相同的危机。现在,女人们只能互帮互助。“我会在这里陪着你,”埃尔莎说完,又补充道,“也许这就是上帝的安排。他让你在生命中遇见了我,也让我在生命中遇见了你。”

“要不先付八美元——”

琼伸手去抓埃尔莎的手,握住了它。直到那一刻,埃尔莎才知道朋友会对她产生巨大的影响。一个人会让你深受鼓舞,让你挺直腰板。

“你最好坐上你的车,沿着这条路往前走。我丈夫马上就回家了。”

二十二

见那女人如此善解人意,埃尔莎松了口气:“对。”

亲爱的托尼和罗丝:

“等你找到工作后再付。”

六月的加利福尼亚很美。棉花地里开满了鲜红色的花。想象一下,这些花绵延数千英亩地,远处还能看见群山。

“天哪,太贵了。不过这倒难不住我,我相信。我现在可以付六美元,余下的钱——”

我们在这里交的朋友保证,等到能摘棉花的时候,所有人都有足够的活儿干。

“一个月十一美元。”

我必须承认,很难想象我自己会在别人的地里干活儿。我敢肯定,这会让我想起你们,想起我们花在照料葡萄、水果、蔬菜上的大把美好时光。

埃尔莎微微一笑。“您好。”她说,“这房子真漂亮,租金多少钱呢?”

我们思念你们,经常想起你们,并且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她离那栋房子越来越近,这时正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拿着扫帚,穿着漂亮的印花连衣裙,外面围着满是花边的红色围裙。她的头发很短,被精心卷起,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显得眼睛格外大。

爱你们的

“待在这别动。”埃尔莎说。她下了车,顺手关上车门。刚走了几步,她便觉得,仿佛有一片梦境敞开了大门,欢迎她入内。安特会有一条狗,洛蕾达会有很多朋友,校车会停在门口,接他们上学。鲜花会盛开。他们还会有一座花园……

埃尔莎、安特和洛蕾达

“才不是呢。亨利的狗叫‘斯波特’(14)。而且——”

*

“每条狗都叫罗弗。”洛蕾达说。

六月,埃尔莎发现,要是她在早上四点醒来,与杰布和他家的男孩们一起排队,她通常都能在棉花地里找到活儿干,要么是除草,要么是间苗。虽然不是每天都这样,不过大多数日子里,她工作十二小时能挣到五十美分。挣的钱不多,但她花得很小心,所以他们还能活下来。洛蕾达的鞋子穿破以后,埃尔莎没给她买双新的,而是剪下几块硬纸板,把它们小心地塞进了鞋里。

“如果我们住在这里,我们可以养只小狗。”安特说,“我真的很想要只小狗。我打算叫他‘罗弗’(13)。”

今天,度过了漫长而疲惫的白天后,她和其他人一起走回了家,这些人都来自沟渠旁的营地,他们在韦尔蒂农场找到了活儿干,农场在加利福尼亚有将近两万英亩棉花地。最近的地在营地以北约三英里处,得经过韦尔蒂镇。杰布走在她身旁,他和他家的男孩们干完了活儿,也在往回走。“有传言说,韦尔蒂那边可能会削减工资。”他说。

洛蕾达似乎不信母亲说的这番话。

“他们怎么可能降我们的工资呢?”埃尔莎说。

“不问怎么会知道呢。”埃尔莎说,“兴许租得起呢,对不对?”

另一个男人说:“我听说,有太多绝望的人拥入了这个州,每天有超过一千人。”

“我们租得起吗?”洛蕾达问。

“只要能让他们有饭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拿多少钱都无所谓。”杰布说。

“瞧瞧这些漂亮的房子。”埃尔莎说。

“那些该死的农场主给我们的钱可能会越来越少。”另一个男人说,“我叫艾克,”他伸出一只长着纤细手指的手,跟埃尔莎打了个招呼,“我住在韦尔蒂的营地里。”

“怎么了?”洛蕾达问。

埃尔莎握了握他的手:“我叫埃尔莎。”

埃尔莎松开油门,让卡车靠着惯性滑行了一会儿,停了下来。

五十美分。这就是她今天挣来的钱。这笔钱花不了多久,而且谁也说不准,这样的工资水准还能维持多久,她什么时候会重新找到活儿干,到时候她能拿到多少工资。要是明天他们只给她四十美分,那该怎么办?除了同意,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又走了几英里后,在一座看起来很漂亮的小镇外面,埃尔莎看见了一排小屋,小屋离道路有一段距离,被打理得很整洁,还种了遮阴的树。中间一栋小屋的窗户挂着“招租”的牌子。

“一旦我们开始摘棉花,情况就会好一些了。”杰布说。

他们经过了一个写着“迪乔治农场”的牌子,看见人们正在地里干活。

那个叫艾克的男人发出了声音:“我不知道,杰布。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棉花的价格下跌了,该死的《农业调整法案》(26)又给那些种植商施加了压力。为了提高价格,政府希望棉花少种一点儿。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如果种植商挣的钱变少了,我们也会遭受重创。”

可悲的是,这种丑恶的嘴脸就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埃尔莎也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们完全免受其害。甚至到了加利福尼亚,开始了新的生活以后,她也做不到。她只得好好地教育他们,让他们变得更好。

“那夏天的那几个月呢?”埃尔莎问,“棉花一旦间完苗,还得过好几个月才能采摘。到时候还有什么活儿可干呢?”

她拒绝任由一个人的偏见伤害他们,毕竟他们开了这么久,才来到这里。她很生气,洛蕾达和安特居然成了这种毫无根据的偏见的受害者,可生活中本来就充满了这种不公正现象。只要看一看她父亲谈论起意大利人、爱尔兰人、黑人以及墨西哥人时是一副什么样的口吻,你就会明白。噢,他收了他们的钱,对着他们微微一笑,可门一关上,他就说起污言秽语来了。再看一看她母亲看到她那个刚出生的孙女时,到底在关注什么吧:肤色不对。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很快就会到北边去摘水果。我们会在秋天回来摘棉花。”

埃尔莎很高兴那个店铺如今出现在了后视镜里。她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开向何方,可她觉得,等她看到以后,她就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也许,是在找一个小饭馆。她没有理由做不了服务员。她开到了巴克斯菲尔德,这座城市太大,她感觉有些找不着方向。有特别多的汽车和店铺,还有许多在外面走来走去的人,于是她拐了个弯,开上了一条更小的路,继续开着车。往南开吧,她想,或者往东开。

“值得花这笔油钱吗?”埃尔莎问。

十九

杰布耸耸肩:“我们不挑活儿,埃尔莎。只要我们去得了,只要我们有空,我们就会干活儿。”

妈妈打开车门。“上车。”她的说话声特别小,几乎让人感到害怕。

埃尔莎朝前方看去,看见有些女人正在自家门口做饭。她听见小提琴的旋律响起,这让她微微一笑。

“他以为自己是谁?就因为他没有过过苦日子,这个卑鄙小人就觉得自己有权利瞧不起我们?”洛蕾达愤怒而尴尬地说道。那男人让她这辈子头一回觉得自己很穷。

洛蕾达和安特待在自家的帐篷外,坐在放在地上的桶上。他们旁边的炉子上炖着一锅豆子。

他们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妈妈?”洛蕾达说,“我得跟你谈谈。”

“孩子们,”妈妈说,“回到卡车上去。我们现在就走。”她把硬币丢在地板上,把孩子们赶出了商店。

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最近,洛蕾达的怒火猛然蹿了起来。她抱怨得不多,也没翻白眼或是气冲冲地离开,可不知怎的,这让情况变得更糟了。埃尔莎知道,自己的女儿最近一直以愤怒为食,她迟早会爆发的。“当然可以。”

那男人把手伸到柜台下,拿出一把枪,“哐当”一声放在他们之间的柜台上:“你们最好离开。”

“待在这儿别动,安特。”洛蕾达起身说道。

“你说什么?”妈妈问道。

埃尔莎跟着洛蕾达朝沟渠走去,他们居然管它叫河,真是可悲。

这之后,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吸气的声音。

在一棵开满了花的细长的树下,洛蕾达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埃尔莎:“学校两天前就放假了。”

“希望这些汽油足够让你们出城。”那男人说道。

“我知道,洛蕾达。”

“我加了油。”妈妈说罢,从钱包里掏出一美元九十美分的硬币。

“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是唯一一个在白天待在营地里的十三岁孩子?”

“嗯。我知道。每天都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人拥入加利福尼亚。”

埃尔莎知道接下来洛蕾达打算说些什么,她早就料到了,并且感到惧怕:“嗯。”

“我们的形象不太好,实在是不好意思。”妈妈说罢,走到柜台前,打开包,“我们一直在赶路,而且——”

“七岁的孩子都在田里干活儿,妈妈。”

“你最好管一管你这些孩子。”柜台后的男人对妈妈说道,“他们绝对不能用脏手碰东西。”

“我知道,洛蕾达,可……”

洛蕾达不自觉地把脸上的头发往后捋,将几缕飞散的头发塞回褪了色的红头巾里。

洛蕾达凑近了些:“我又不是聋子,妈妈,我听到人们说的那些话了。加利福尼亚的冬天很难熬,没活儿可干。我们得等到明年四月才能得到州政府的救济。所以,我们唯一的收入就是从地里干活儿挣来的钱。这些钱必须够我们在找不到活儿干,也得不到救济的情况下撑四个月。”

洛蕾达突然间意识到,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星期(同时还在一座撑不了多久的农场里生活了多年)以后,他们如今看起来是副什么模样。脸色苍白,身形瘦削,面容憔悴。衣服上沾满烂泥,心中怀着希望。鞋子千疮百孔,而安特呢,连双鞋都没有,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头发。

“我知道。”

收银机摆在一个木制柜台上。店员是一个肩膀很宽的人,穿着白色衬衫和棕色裤子,裤子用蓝色背带固定着。一顶棕色毡帽遮住了他剪得很短的头发。他像篱笆桩一样,僵硬地站着,看着他们。

“明天我打算和你一起干活儿去。”

洛蕾达看着这里出售的所有食品,馋得直流口水。博洛尼亚大红肠、瓶装可口可乐、成袋的热狗、整盒的橙子、包好的神奇面包。安特直接跑到柜台前,柜台上摆着一大堆廉价糖果(12)。巨大的玻璃罐里装满了甘草味巧克力棒、硬糖和薄荷棒棒糖。

埃尔莎想说——想尖叫着喊出——不行。

杂货店里面光线很昏暗,到处都是阴影。风扇懒洋洋地在头顶转动,投射出阴影,让空气四处流动,却没带来半点凉意。商店里散发着一股木地板、锯末以及新鲜草莓的味道。也是繁荣的味道。

可洛蕾达说得对,他们需要省下钱来过冬。

一位老人坐在店前的长椅上,抽着烟,戴着拉得很低的破旧牛仔帽。

“只能在夏天干活儿,然后你就得回去上学。”埃尔莎说,“琼可以照看安特。”

洛蕾达和安特跑向了街对面,朝杂货店跑去,一边大笑,一边你推我、我推你,显得很是兴奋。安特紧紧抓着洛蕾达的手。妈妈赶紧跟了过去。

“你知道的,他肯定也想干活儿,妈妈。”洛蕾达说,“安特很壮实。”

“当然可以。”

埃尔莎从她身旁走开,假装自己没听见。

“我们能去看看糖果和巧克力吗?”安特问。

*

“从没见过。”

到了七月,棉花地里又一次无活儿可干,得等到摘棉花的时候才会重新有活儿干。尽管如此,每天都有新的移民步行或是驱车进入圣华金河谷。干活儿的人越来越多,活儿却越来越少。报纸上充斥着愤怒和绝望,发声者是本地市民,他们担心自己缴纳的税款被用来帮助那些非本地居民。他们说,学校和医院已人满为患,无法满足这么多外地人的需求。他们还担心破产,担心原有的生活一去不复返,担心移民引发的犯罪和疾病浪潮会威胁到他们的人身安全。

“你这辈子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吗,洛蕾达?”

埃尔莎召开了一次探险家俱乐部会议,问孩子们到底是愿意待在沟渠旁的营地里,还是愿意跟着杜威一家——以及营地里的许多居民——北上去中央谷地,找摘水果的活儿干。像往常一样,他们很难做出选择,每个人都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很不稳定。到底是花钱,还是把钱省下来呢?

三人下了卡车,凝视着对面的一块耕地。男男女女们都弯着腰,站在一片绿油油的草丛中。如果有人在地里干活儿,那就意味着这里找得到工作。

最后,他们做出了和大多数移民一样的选择:他们把行李装进箱子里,拆掉帐篷,重新装上卡车,准备上路。他们跟在杜威一家后头,向北进发。到了约洛县,他们搬到了另一片满是帐篷的田地,扎了营。在那里,他们学会了摘桃子。埃尔莎不愿意把安特带到地里去,但她别无选择。她是个单亲妈妈,儿子还太小,不能成天一个人待着。尽管全家人都在摘桃子,但他们挣的钱只够他们有饭吃,有衣服穿。他们当然没能存下钱来。

“谢谢您。”妈妈对工作人员说道。

摘完桃子以后,他们再次拔营离开。夏天剩下的日子里,他们加入了移民大军,从一块田地换到另一块田地,从一种作物换到另一种作物,学会了采摘各种亟待采摘的作物,也学会了不让那些需要有人帮忙采摘作物,却不希望看到采摘作物的人,同时盼着他们事后就离开的“体面人”看到。他们没去镇上,没去电影院,甚至没去图书馆。他们就待在营地里相依为命。琼教埃尔莎用细玉米粉做油炸玉米饼,埃尔莎则教琼用粗玉米粉做波伦塔蛋糕,要是给这种蛋糕淋上一满勺汤或炖菜,蛋糕会变得特别美味。他们吃的是用罐装番茄汤、通心粉以及切块的热狗做的炖菜。在那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天,他们一直在等一句话。

“您得去那边付钱,夫人。杂货店的老板和加油站的老板是同一个人。”

*

“麻烦加满。”妈妈说罢,伸手去拿包。

棉花熟了。

妈妈把车驶离马路,开上铺着碎石的停车场,缓缓地停在加油泵前。加油站里的一个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跑了过来帮忙。

九月,这条消息很快传遍了中央谷地。埃尔莎和孩子们半夜收拾好行李,开车回到圣华金河谷,回到了他们在加利福尼亚的第一站,沟渠旁的那块营地。

“太棒啦!”安特大喊道。

他们在车上度过了炎热而漫长的白天,终于拐上了通往营地的那几道车辙,车辙很深,地上很干,周围全是杂草丛生的田地。杰布的老爷车在他们面前,不断扬起尘土。“天哪,”安特一边透过落满虫子的脏兮兮的挡风玻璃往外看,一边说道,“看看这个。”

妈妈说:“我们需要汽油。既然这是我们在加利福尼亚的第一天,我提议,咱们每个人都来点儿甘草味巧克力棒吧!”

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营地的人口已然急剧增长。如今,这片田地里肯定有两百顶帐篷,里面挤满了绝望的美国人,他们想找些活儿干,却发现压根儿找不着。这地方看起来就像遭到了龙卷风袭击一样,所有坏掉的汽车和垃圾都散落在地上。

他们来到一个四岔路口,那里有一个杂货店,还有一个加油站,杂货店正对着加油站,中间隔了一条公路。四周全是耕地。一块牌子上写着:距贝克斯菲尔德还有二十一英里。

杰布向右驶去,离开了那堆帐篷和用硬纸板做的棚屋。他找到一个不错的地方,相当平整,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的帐篷并排搭建,而且每家都能保有一些隐私。

也许吧。

埃尔莎把车开到他的车旁边,停了下来。

“不。”妈妈答道。她不知道他们会花多久时间去找拉菲。难道要找一辈子吗?

“得走很远才能到河边。”洛蕾达说罢便摇了摇头,又嘀咕道,“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管那叫河。”

“你觉得爸爸在这里吗?”安特说。

埃尔莎假装没听见:“咱们行动起来吧,探险家们。该扎营了。”

“有些人不想工作。”妈妈小声说道。

他们忙活起来。他们搭好帐篷,拖出炉子,拍打露营用的高低不平的肮脏床垫,让羽毛分布得更均匀。他们把桶堆在铜盆里,放在帐篷前,旁边放着洗衣板和扫帚。

大概有二十个人:有小孩,还有年轻人,大多数人都穿着破衣烂衫。破旧的工装裤,脏脏的帽子,领子磨破了的衬衣。他们周围的土地是棕色的,很平坦,都是旱田,很干燥,让人看不到希望。

“棒极了。”埃尔莎提着两桶水走了回来,“我们又回到了起点。终于回家咯。”

妈妈放缓了开车的速度:“我看见他们了。”

埃尔莎把一张报纸揉成一团,看见了上面的标题(“救济使国家财政陷入瘫痪”),然后在炉子上生了一把火。

“妈妈——”

洛蕾达站在她身旁:“你知道已经开学了吧,对吧?”

其中“一堆”坐了起来,是个瘦得让人心疼的男孩,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戴着有一边没有帽檐的帽子。

“嗯。”

他们开车经过了一块神奇面包(11)的巨型广告牌,这时,洛蕾达看见广告牌下的土地上有一堆又一堆黑乎乎的东西。

“你知道我不打算回去上学了,对吧?”洛蕾达说。

他们经过了一片片田野,那里满是养得很肥的牛,然后又经过了一个闻起来臭烘烘的屠宰场。

埃尔莎叹了口气。她只想——真的,她一直想——做个好母亲。要是洛蕾达不能接受教育,那她怎么才能达成这个目标呢?可是,他们在加利福尼亚待了将近五个月,尽了最大的努力干活儿,埃尔莎的名下却依然只剩不到二十美元。北上去采摘作物用掉了不少汽油,挣的工钱少得可怜,买物资也得花钱,这样一来,他们根本无法继续前进。更何况冬天就要来了。他们能否活下来,得看摘棉花能挣到多少钱,而洛蕾达能摘跟埃尔莎一样多的棉花,这意味着双份的工钱。

午餐过后,他们回到车上,往河谷更深处开去,走的那条路像箭一样笔直,驶向了远方紫色的群山。路两边都是绿色的田野。洛蕾达在其中一些田野里看到了一排排的男女,他们正弯腰在地里干活儿。

“嗯。”埃尔莎说,“我知道你得摘棉花,可安特得上学。就这么定了。”她看着女儿,“一摘完棉花,你就回去上学。”

洛蕾达看向远方那片长满野花的田野,以及更远处的群山。“你俩说得都对。没必要浪费汽油了。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个住处。”

*

“你刚才说这里叫什么来着,洛蕾达?圣华金河谷?这里确实很美,”妈妈说,“看起来有很多工作机会。他们已经准备好要种点儿什么了。”

第二天早上,洛蕾达在日出前醒来,留神听着脚步声。早上四点,她听见了自己一直等待着的那个声音:帐篷的门帘前传来了杰布的声音:“该走了。”

“我们就待在这里吧。”安特说。

洛蕾达和埃尔莎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此时早已穿好了衣服,她们拿起卷好的十二英尺长的帆布袋子——是她们各自花了五十美分买的——走出了帐篷。

“我当然想去看海,”妈妈说,“但还不是时候。海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我们得有活儿干,还得有个住处。”

杰布和他家的男孩们,埃尔罗伊和巴斯特,正站在帐篷外。

“海在我们西边。”

他们一行五人走到外面的主路上,拐向右边,继续走,一直走到韦尔蒂农场的第一片田地。

妈妈咀嚼着三明治,吞下一口:“我只懂一件事,那就是务农。我不想去城里,那里找不着工作,所以不去洛杉矶,也不去旧金山。”

已经有差不多四十个人在排队,其中有一些也许睡在了路边,以确保自己在队列中的位置。这群人里有男有女,还有年仅六岁的孩子;有墨西哥人、黑人、俄州佬,大多数都是俄州佬。毛茸茸的白色棉絮飘浮在空中,落在洛蕾达脸上,卡在她的头发上。

妈妈走到车厢前,做起了三明治,洛蕾达这时候不假思索地说起了她记得的每一条相关事实。他们三人走进了一片长满野花和高草的田野里,坐下来吃东西。

一排卡车停在那里,随时准备装满棉花,它们的拖车上挂满了铁丝网。

洛蕾达一直在等有人问出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们现在在圣华金河谷。南边是好莱坞和洛杉矶。北边是中央谷地和旧金山。我想,这一块儿最大的镇子是贝克斯菲尔德。”

日出时,铃声响起。等着摘棉花的人群变得焦躁起来。不是所有人都能被选中。到现在为止,已经有数百人在排队了。

妈妈站在那里,凝视着远方。洛蕾达看见她的手在抖,头一回意识到妈妈也曾害怕过。“好吧,”妈妈终于说道,“到达加利福尼亚后,探险家们现在召开第一次会议。我们往哪边走?”

通往棉花地的大门打开了,一个戴着高顶宽边帽的高个子红脸男人走了出来,打量着人群,在人群中走动,挑选采摘工人。“你。”他指着杰布,说道。

可为什么现在要哭呢?他们已经成功了啊。

杰布朝门口冲去。

妈妈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等她再次走向卡车时,洛蕾达看见妈妈的蓝眼睛特别神采奕奕。

“你,”他对埃尔莎说完后,又对洛蕾达说道,“还有你……”

妈妈似乎没听见她说话。她下了车,走进一片开满了鲜艳野花的田野。路的另一边是一片又一片新耕的棕色土地,随时都可以种东西。空气中弥漫着肥沃的土壤和新长的植被的气息。

洛蕾达冲进地里,走到分配给她的那排棉花前。

“妈妈?”

她猛地拽了拽长长的帆布袋,把皮带一甩,挂在肩上。

妈妈把车停在路边,抓着方向盘,坐在那里。

铃声再次响起,洛蕾达把手伸向最近的那株棉花,痛得大叫起来。她把手抽回来时,手上已经沾满了血。这时候,她才看到棉花上的尖刺。它们看起来像织补针。龇牙咧嘴的她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动作更慢,可她仍然感受到自己的皮肤撕裂了。她咬紧牙关,继续采摘着。

洛蕾达看向远方,凝视着整个圣华金河谷,这时候,她觉得心里充满了渴望,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种感觉。她看着这一切,这里的景色居然如此美丽,如此绚烂,如此壮丽,突然间,她想多看一看。看一看美丽的美国——狂野的蓝色太平洋,怒吼着的大西洋,落基山脉,还有所有那些她和爸爸梦想着去看一看的地方。她想知道,依山而建的旧金山到底是副什么模样,有着白色海滩和橘子树林的洛杉矶又是副什么模样。

一连好几个小时,猛烈的阳光照射在大地上,到最后,洛蕾达只能闻到热气、灰尘和汗液的味道。她的喉咙很干,连呼吸都很痛。她把水壶里的水喝光了——水壶很烫,差点儿烫伤她——此时里面已滴水不剩。她的袋子越来越沉,手还很疼。

另一座山脉占据了北边的地平线,它拔地而起,仿佛出自童话故事。这便是那些约翰·缪尔(10)认为应该命名为“光明山脉”的山峰。

临近中午时,她拽着身后沉甸甸的布袋,把它拖入在巨大的磅秤前排好的队列中。她解开带子,放下重物,立刻明白了队列里其他摘棉花的人为什么没有解开带子:这可不是个好主意。现在,她不得不用自己流着血、疼痛不已的双手拖着布袋朝磅秤走去。

黑油油的宽阔马路两旁是开垦过的绿色田地。拖拉机耕犁大片的土地,把土壤翻开后种植作物。洛蕾达回想起来,他们在为旅途做准备的时候,她曾自行了解过一些真实情况。这里就是圣华金河谷,坐落在相对靠西的海岸山脉和相对靠西的蒂哈查皮山之间。在洛杉矶以北六十英里。

终于轮到她的时候,她双腿一软,松了口气。一个工头在她的布袋下面挂了一条链子,然后把布袋挂在秤上。

鲜绿色的草地,星星点点地开着五颜六色的花,也许是野花。橘子树,还有柠檬树。橄榄树生长在一长田地里,田地是灰绿色的,还泛着银光。

“六十磅。”那个工头在一张票上盖了个章,把它递给了她,“你可以拿它去镇上兑换现金。如果你想保住工作,那就再摘快点儿。”

接着,一个巨大的山谷终于在他们眼前延伸开来,洛蕾达还从没见过如此五彩斑斓的景致。

洛蕾达取回自己的空袋子,后退几步,回去干活儿了。

洛蕾达又一次滑向了一边。门把手狠狠地夹了一下她的皮肤,她哭了出来。

*

“不行啊,我都快尿出来了。”

九月既漫长,又炎热,还很辛苦,他们在棉花地里日复一日地干着活儿。埃尔莎的手流着血,背很疼,膝盖也受伤了。高温不断袭来。他们弯着腰,把手伸进剃刀般锋利的尖刺里摘棉桃,从黎明一直摘到黄昏。地里没有厕所,所以,每个月的某些时候,女人们会遇到些麻烦,更何况洛蕾达才刚开始来月经。

“别在那儿蹦蹦跳跳的,安特。”

尽管如此,但至少还有活儿干。一直有活儿干。

洛蕾达再次尖叫起来。他们差点儿撞上一辆躺在沟里的老爷车的残骸。

到了十月中旬,埃尔莎和洛蕾达经过学习,每人每天已经可以摘将近两百磅棉花。这意味着两人一天的收入加起来有四美元。在她们看来,这可是一大笔钱,哪怕把工资的领条兑换成现金的时候,镇上会收取百分之十的费用。她们进展很慢,花了很长时间才迈入两百磅的门槛,但人人都知道,就采棉花而言,学习的速度因人而异。

妈妈过弯过得太快了,吓得尖叫起来,便匆忙降低了挡位。

*

山路拐了一个又一个弯,有的弯很急,也很出人意料,她在车上常会被甩到一边去。

十一月,天气变得凉爽宜人,最后一点儿棉花也已摘完,这时候,埃尔莎的金属钱箱里已经塞满了美钞。她囤积了食物,买来成袋的面粉、大米、豆子和糖,以及罐装的牛奶和一些熏肉。营地里没有冷藏设备,没有冰,于是她学会了新的烹饪方法——一切食材都来自袋子或是罐头。没有新鲜的意大利面或西红柿干,也没有自制的烤面包或坚果味的橄榄油。孩子们渐渐爱上了吃加了玉米糖浆的猪肉炖豆子、烤薄牛肉片、篝火烤热狗,还有撒了糖的油炸苏打饼干。洛蕾达管这些叫美式食物。

洛蕾达紧紧抓着金属把手,到最后,她的手指酸痛不已,指关节也被晒伤,都发白了。

埃尔莎试图尽量多为冬天囤积些物资,可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以后,她发现孩子们在晚餐时特别开心,肚子也吃得饱饱的,这让她很有挫败感。

他们后面的车辆按响了喇叭。如今,他们组成了一个老爷车车队,一辆接一辆的汽车蛇形似的从山上开了下来。

营地里的许多居民——包括杰布和他家的男孩们——又离开了,想去更远处的地里再多干几天活儿,可埃尔莎决定按兵不动,琼和她的女儿们也一样。

妈妈调到低速挡。卡车颠簸起来,猛地向前动了一下,然后速度降了下来,慢慢地转了个急弯。

洛蕾达也该回去上学了。

洛蕾达尖叫起来。

这周六的早上,埃尔莎起了床,打扫了帐篷里的泥地。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一夜之间,地上就像长蘑菇一样,悄悄地冒出了一些脏东西来。她把垃圾扫到外面,拉开帐篷的门帘,让新鲜空气进来。

*

帐篷之外,一层凉爽的灰色雾气笼罩着营地,雾气之中,大片的帐篷若隐若现。她从他们回收的废旧水果箱里拿出一份旧报纸——他们把能找到的每一张纸都放了进去——一边煮咖啡,一边看当地的新闻。

希望。

香气诱使洛蕾达踉踉跄跄地走出帐篷,她的黑头发纠结在一起,刘海儿早就长到了下巴以下。

埃尔莎一把将孩子们搂入怀里,搂着他们转圈儿,笑得那么开心,仿佛那是她灵魂发出的声音。黑暗之中,光明重现。解脱。

“你居然让我睡到了现在!”她低吼道。

黄金之州。

“今天不用干活儿。”埃尔莎说,“你周一开始上学。”

加利福尼亚。

洛蕾达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她把桶往炉边拉,坐了下来:“我倒宁愿摘棉花。”

埃尔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土地,它是如此地美丽,如此地肥沃,如此地绿意盎然。

埃尔莎希望自己拥有拉菲的语言天赋,能像他一样侃侃而谈,编织梦想。洛蕾达现在需要这个,需要一点火花来重新点燃心中那团火焰,此前,她惨遭父亲抛弃,又遭遇了种种困难,那团火早就熄灭了。

“加利福尼亚。”安特说。

不幸的是,埃尔莎不太了解梦想,可她了解学校,也了解若是不适应校园生活,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有个想法。”她说。

他们正站在山顶,在一大片平地上。往下看去,远处是一大片农田,绿油油的田野。大片棕色的长方形土地,地刚刚翻过。

洛蕾达用怀疑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埃尔莎转过身去。

“我们先吃早餐,然后去别的地方。”

“瞧啊,妈妈。”洛蕾达一边说,一边摇晃着她。

“我真是高兴得不得了。”

埃尔莎朝后瞥了一眼,看有没有适合生火的地方。

尽管女儿的绝望伤到了埃尔莎,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

“瞧啊。”

埃尔莎用罐装牛奶煮了燕麦粥,在上面撒了糖,就这么匆匆为孩子们做了一顿早餐,然后催他们穿衣服。到了九点钟,他们从营地出发,步行穿过一片笼罩在透明的灰色雾气中的棕色田野。

“我需要咖啡。”埃尔莎说。

“我们要去哪里,妈咪?”安特牵着她的手,问道。

她疲惫不堪,浑身麻木,下了卡车。她和洛蕾达走上山坡,走向树丛中的一处空隙,安特正不耐烦地等在那里,光着脚走来走去。

她很喜欢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依然会牵她的手。

埃尔莎呻吟起来。她睡了多久了?十分钟吗?她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九点了。

“去镇上。”

“不,来呀,快点儿。”

“哦——”洛蕾达说道,“我们要去排队取我们这周挣的那一点儿钱,真是太好玩了。”

“我能不能再睡——”

埃尔莎用胳膊肘碰了碰女儿:“探险家俱乐部的成员不许在周六冒险时闷闷不乐。这是条新规则。”

洛蕾达站在卡车旁。“过来呀。”

“谁选你当的主席?”洛蕾达问。

阳光刺得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我选的。”安特咯咯笑了起来,“妈——咪当主席,妈——咪当主席。”他一边反复呼喊,一边走在柔软湿润的草地上。

埃尔莎睁开眼。

埃尔莎将一只手按在心口处:“简直太荣幸了。嗐……我真是万万没想到,女人也能当主席。”

“妈妈。”

洛蕾达终于笑出声来,情绪也好了一些。

“妈妈。”

他们走上主路,一直走到韦尔蒂。等他们到达那座竖着棉桃形欢迎标牌的古雅小镇,雾气早已被异常温暖的阳光驱散。远处的群山上新积了一层雪。主街两旁的树木沐浴在秋日的阳光里,显得格外妩媚,尽显万般风情。

*

“在这里等着。”埃尔莎在韦尔蒂农场办公室外说道。在里面,她排起了队,等着轮到自己兑换现金。

她爬进车厢,躺在熟睡的孩子们身旁,觉得筋疲力尽,然后闭上了眼。

“给你。”服务台的办事员说完后,接过她价值二十美元的领条,给了她十八美元。埃尔莎尽可能把钱卷紧,在心里计算着他们总共存了多少钱。如今看来,那似乎是一大笔钱,但她知道,到了二月,钱就剩不了多少了。

最后,等到她几乎睁不开眼的时候,她便把车开离了马路,驶入一大片被高大的树木环绕的泥地。

但她今天不打算想这些。她回到街上,孩子们正站在一根路灯杆旁等待着。

在车灯光束的指引下,她沿着陡峭蜿蜒的道路往上开,尽量不去看身旁陡峭的悬崖。

在某些时刻,她会变得格外机敏,看到孩子们时,她正好处在这样的时刻:洛蕾达,瘦得像鸡骨头似的,穿着破旧的连衣裙和不合脚的鞋子,一头蓬乱的头发越长越长,早就看不出原来的发型是什么样子了。安特,骨瘦如柴,无论埃尔莎多么努力地想让他保持干净,他的头发总是很脏,万幸的是,他还穿得下巴斯特那双旧鞋子。

风从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埃尔莎感受到一丝凉意。她的汗干后,留下了片片汗渍,怪痒痒的。

走过去迎接他们时,埃尔莎勉强笑了笑。她握住安特的手,沿着主街走,街上的商店今天都开着门。经过小餐馆的时候,她闻到了咖啡和新鲜出炉的糕点的味道。他们经过饲料店的时候,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一捆捆干草和一袋袋谷物的味道。

埃尔莎重新驶到路上,继续开车。大概四点钟的时候,道路开始抬升,蜿蜒曲折,徐徐蔓延开去,就像一条巨大的蛇一样。

目的地到了:他们今早离开营地的时候,她便想好要来这里了。

“谢谢你。”她小声说道。

贝蒂·阿尼的美容院。

引擎发出异响,“噼里啪啦”地发动了。

她每次来镇上,都能见到这个漂亮的小店,都能见到衣着入时的女人顶着时髦的发型从里面走出来。

“冷静点儿,埃尔莎。”她深吸一口气,又试了一次。

埃尔莎朝美容院走去。美容院坐落在一栋老式平房里,门前有一个围着篱笆的院子。

埃尔莎试了一次又一次,不断加油,每失败一次,都会加剧她的恐慌。

洛蕾达停下脚步,摇了摇头:“不,妈妈。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的。”

“咔嗒”一声,然后车子毫无反应。

埃尔莎知道,不应该再次许下空头承诺。她也知道,不论你被打倒多少次,你都得不断站起来。她紧紧握住安特的手,推开了门。

“求你了,上帝……”说完后,她转动了插在点火开关上的钥匙。

洛蕾达没有跟上去。埃尔莎知道,但还是继续往前走。别这样,洛蕾达,勇敢点儿。

她用印花大方巾遮住脸,终于打开了引擎的水箱,把水灌了进去。然后她又把空水壶系回原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埃尔莎和安特走到正门口,然后她推开了门。

她向圣母玛利亚祈祷。实际上,是乞求。

头顶响起了丁零当啷的铃声。

埃尔莎低下头,做起了祷告。在这里,在这片星光灿烂的广袤夜空之下,她觉得自己很渺小。在她的想象中,周围的沙漠里满是在黑暗中生存的动物,蛇、虫子、郊狼、猫头鹰。

从里面看,美容院占据了曾经是平房客厅的整个空间。镜子前摆着两把粉色的椅子。角落里的一台机器旁,电源线像蛇一样盘了起来,堆在地上。粉色的墙壁上挂满了电影明星的照片。

别慌。他们需要你,你可不能慌。

一个身穿白色长礼服的中年女人站在店中央,手里拿着扫帚。她看上去非常时髦,几乎时髦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她烫过的齐颌短发染成了银灰色,眉毛跟铅笔一样细。她长着克拉拉·鲍(27)似的嘴唇,涂成了法式的亮红色。见他们挤在一起,她“啊”了一声。

她离沙漠的尽头还有多远?他们的水壶里也许还剩下三加仑(9)的水。

洛蕾达溜到埃尔莎身旁,握住她的手,使劲拉了拉:“我们走吧,妈妈。”

太阳升起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呢?温度会超过一百度。

埃尔莎深吸一口气。“这是我女儿,洛蕾达。她十三岁了,摘了一个季度的棉花后,她周一就要开始上学了。她觉得自己会被人取笑,因为……呃……”

她看了看周围的路,目力所及之处,看不见别的车灯。

洛蕾达在她身旁呻吟起来。

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担心。

“让我先跟我丈夫谈谈。”那位美容师说完后,便离开了房间。

直到引擎的温度降下来,她才能加水。他们为这趟旅途做准备的时候,托尼将这一要领灌输给了她。她把水壶从引擎盖上解下来,紧紧握着。

“她很有可能报警去了。”洛蕾达说,“她一定会说我们是流浪汉,甚至还不如流浪汉。”

但愿是蒸汽。

过了一会儿,那女人回到店里,面朝他们,从兜里拿出一把梳子。“我叫贝蒂·阿尼。”她一边说,一边向他们走去,高跟鞋踩在硬木地板上,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她在洛蕾达面前停下了脚步。她离她很近,但没有特别近。

引擎盖特别烫手,她试了好几次才拉开闩,揭开盖。黑暗中,某些气体翻腾着从引擎盖下冒出。不知是蒸汽还是浓烟,她也说不上来。

求你了,埃尔莎一边想,一边紧紧抓住洛蕾达的手,请对我女儿好一点儿。

她把车停在路边。匆匆地看了看熟睡中的孩子们,确定他们安然无恙以后,她走到了卡车前面。

与此同时,一个穿着棕色西装的大块头男人拿着一个大纸箱,从另一个房间来到店里。

不不不不。

“这是我丈夫,内德。”贝蒂·阿尼说。

突然,引擎发出了异响,卡车猛然抖了抖。后视镜上挂着的念珠左摇右晃起来,念珠上的珠子碰到一起,哗啦啦直响。一团蒸汽从引擎盖下喷发出来。

“我明白了,”埃尔莎说,“你和内德想让我们离开,回到我们这种人身边去。”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经过一辆已经遭到遗弃的车辆,这一幕很瘆人,也说明那些家庭没能坚持到最后。

内德摘下帽子。“不,夫人。我们是三〇年来这里的。那时候谋生很难,但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他把纸箱递给她,“这里面有一些外套和毛衣之类的衣服。这里的冬天可能会很冷。我们的卫生间里可以洗淋浴,有热水。请不必客气,随便用。在困难时期,洗个热水澡,有新衣服可穿,也许能帮上些忙呢。”

这条路黑漆漆的,很平坦,表面有些粗糙,就像一只铸铁煎锅。她越开越远,也越来越害怕。深感恐惧的她仿佛听见父亲对她说道:你永远也到不了。你就不该做这种尝试。你和你的孩子会死在这里。

贝蒂·阿尼对洛蕾达亲切地笑了笑:“我也明白,一个女孩儿需要换个发型来迎接上学第一天。谁都知道,就算不用操心这一切,十三岁也不是个轻松的年纪。”贝蒂·阿尼打量着洛蕾达,“你真漂亮,宝贝儿。让我来施展魔力吧。”

一路上,夜色抹去了一切,只留下前灯照出来的道路。没有车往东开。

二十三

埃尔莎把硬币放回了原处,吻了吻他们,向他们道了晚安,然后回到了驾驶座上。她发动引擎,打开前灯。两根金色的长矛刺入了黑暗之中,此时她挂好挡,把车开走了。

洛蕾达坐在天鹅绒面料的簇绒座椅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贝蒂·阿尼把洛蕾达的黑头发剪得很齐,长度刚好到下巴位置,然后小心翼翼地弄卷,让头发像瀑布一样从大偏分所在的那一侧垂下来。即使被香皂洗得很干净,她的脸依然晒得很黑,这全拜在棉花地里干活儿所赐。洛蕾达新换了一条紫色连衣裙,使她那双蓝得让人惊叹的眼睛愈发显眼。贝蒂·阿尼还说服了埃尔莎,让她允许洛蕾达在嘴唇上涂一点儿淡粉色的口红。

安特碰了碰硬币,想沾点儿好运气。洛蕾达只是凝视着它。

“我都忘了我之前长什么样了。”洛蕾达摸着她柔软的发梢,说道。

“现在是我们的了。”

贝蒂·阿尼站在她身旁。“你也许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她转过身去,“埃尔莎,轮到你了。”

“是那枚硬币。”洛蕾达说。

洛蕾达很不愿意从椅子上下来。那种感觉很神奇,仿佛那把椅子是通往某个假想世界的大门,在那个世界里,甚至连住在沟渠边的人也会变成公主。

“现在凉快些了。这种天气适合开车。今晚,我打算尽可能开得远一些,然后靠边停车睡觉。别担心。”她把手伸向松垮的衣领,去拿她戴在脖子上的小小的天鹅绒颈袋。她取出了那枚铜币,低头看着亚伯拉罕·林肯轮廓分明的侧颜。

老实说,她的腿稍微有点儿发抖。在镜子里,她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那张脸,她还看到了这一切发生前的那个自己,一个心怀信念、心怀梦想的人,一个注定会大有作为的人。她怎么会忘记这一切呢?

“你确定你一个人晚上开车没问题吧?”洛蕾达起码问了她五遍。

这给了她新的希望,或者说,让她重新寻回了希望,但也激起了她心中的怒火。她谢过贝蒂·阿尼,从镜子旁走开。两人交换位置时,妈妈碰了碰她的肩膀。

他们晚饭吃了豆子和热狗,吃饭时几乎没说话,晚饭过后,埃尔莎把孩子们赶到卡车的车厢里,睡在铺开的露营用的床垫上,床垫是他们从家里带来的。

“嘿,这是你的自然发色吗?”埃尔莎坐下时,贝蒂·阿尼说道,“很漂亮呢。”

他们走向卡车。埃尔莎顿了顿,把手放在摸起来暖暖的、布满了灰尘的金属引擎盖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她害怕许多事情到头来都不会有个好结果——汇成了一个词。求你了。她相信上帝会照顾他们的。

洛蕾达往后退了退。她看都没看在地板上摆弄玩具汽车的安特一眼,便走了出去。

“这点儿距离算不上什么。”埃尔莎说,“咱们走吧。”

现在,连这里的空气都闻起来不一样了。

埃尔莎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我们成功离开了尘暴区(8)。”洛蕾达用到了人们最近创造的一个词,专指他们已经离开、再也回不去的那片土地。前几天,他们读了一份报纸,了解到大家将四月十四日称为“黑色星期天”。据说,那天,大平原上三十万吨的表土被卷到了空中。比修建巴拿马运河挖出的土还多。尘土落到了远在华盛顿特区的地面上,这也许是报纸上登出这条新闻的原因所在。“对于我们这样的探险家来说,几英里的沙漠算什么?”

她站直了身子,突然意识到,田野里的生活让她弯下腰来,日渐消瘦。她曾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试图成为一个无名小卒,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洛蕾达走到她身旁。她俩看着那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我们会成功的。”洛蕾达平静地说道。

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若是在一年前,埃尔莎还会觉得,如果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动了从俄克拉何马、得克萨斯或阿拉巴马步行去加利福尼亚的念头,那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而现在,她明白了。如果你的孩子奄奄一息,你肯定会想尽办法救他们,甚至会翻山越岭、穿越沙漠。

她穿着带有小圆领的连衣裙——对她来说,这条裙子就是新的——自信地大步向前。她那双磨损的棕色鞋子几乎没有让她烦恼,毕竟鞋子配了一双带有花边的白袜子。

一辆超载的老爷车轰响着从她身旁驶过,在昏暗的夜色中,车灯亮得足以让人看到一个弯腰驼背向西走的四口之家,那位母亲推着婴儿车,她身旁张贴着一张白色的告示,是为出远门的人准备的,上面写着:请带好水上路。

她在佩珀街上找到一家图书馆,这家图书馆虽然在镇上,但位置不太好找,它坐落在一块漂亮的草坪上,门口竖着一根白色的旗杆,上面飘扬着一面美国国旗。

埃尔莎下了卡车,走向孩子们。

一家图书馆。

四点钟时,埃尔莎把车停靠在路边她能找到的唯一的阴凉处,在车厢里打了个盹。她睡得很不安稳,也很不舒服,饱受噩梦的折磨,梦到了干热的土地和酷热难耐的气候。几个小时后,她醒了过来,依然觉得昏昏沉沉,四肢酸痛。她坐了起来,把湿漉漉的头发从脸上拨到一旁。她看到孩子们围着篝火,坐在附近的泥土里,洛蕾达正在给安特读书。

棒极了。

*

她推开门,径直走进去,站直了身子:家人一直想培养她成为这样的女孩。这个女孩相信教育,梦想着成为一名记者,或是成为一名小说家。总之,要成为一个有趣的人。

埃尔莎把车开走。她看了看后视镜,见越来越多的人举着棍棒和拳头,拥入了杂货店。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书本的气味。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孤树镇,在自己的卧室,开着灯,读着书……

工作人员则感叹道:“最近这是怎么了?”

家。

埃尔莎摇下车窗,刚好够她把手伸出去付油钱。“注意安全。”她对工作人员说道。

“需要我帮忙吗?”

工作人员给油箱加满了油,然后把水壶从卡车引擎盖前解下来,灌满水,又重新把水壶系上。自始至终,他都在注视着杂货店里发生的骚乱。

“嗯,麻烦您了,我想找本书读。”

暴动,因饥饿而起。这里可是美国。

图书管理员绕过桌子,走了出来。她是个结实的女人,留着灰色的复古卷发,戴着黑框眼镜:“你有借书证吗?”

暴徒们破门而入,叫喊着冲进杂货店。他们一拥而入,乱砸乱摔。玻璃碎了。

“没有。”洛蕾达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在得克萨斯的时候,她一直都有借书证,“我们……刚到这个州不久。”

“我们要面包!”

“那好吧。”图书管理员亲切地笑了笑,“十三岁?”

有人扔了一块石头,一扇窗户碎了。

“是的,夫人。”

“开门。”一个男人大喊道。

“在上学?”

人群涌向了店门口。

“是的,夫人。”

“帮帮我们!”

图书管理员点点头:“跟我来。”

埃尔莎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喊道:“我们饿了,给我们吃的。”

她领着洛蕾达穿过图书馆的书库,走到一张给学生用的大木桌前,桌上到处都是报纸:“你可以坐在这里。我给你找本书来。”

“人们已经受够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汽油注入油箱,“那家杂货店是市长开的。”

洛蕾达坐在橡木桌子旁,桌上有一盏灯。她情不自禁地“啪啪”按着开关,把灯打开,然后关上,又再次打开,惊叹着想用电就能用电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

“出什么事了?”埃尔莎摇下车窗,问道。

图书管理员拿着一本书回来了:“你叫什么名字?”

一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走向卡车:“别下车,女士。请锁好车门。”

“洛蕾达·马丁内利。”

埃尔莎按了按喇叭。

“我是奎斯多尔夫太太。你下次再来取你的借书证,不过我打算暂时把这个给你。”她把一本破旧的《旧钟的秘密》(28)放到了桌上。

埃尔莎明白了,她和女儿现在都意识到了路上存在另一种危险。如果他们在这里弄不到汽油,他们就没办法穿越沙漠。

洛蕾达摸了摸那本书,把它举到脸前,吸入记忆中的香味,这让她想起了夜读的时光……放学后和斯特拉一起读书的时光,听爸爸给她讲睡前故事的时光。洛蕾达就像一朵在干旱中曾被吸干,后来又感受到第一滴春雨的花儿一样,觉得自己恢复了活力。“您有没有我可以带给我弟弟的书?他八岁。或许也可以再给我妈妈带一本?我会把它们还回来的,我保证。”

“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地方加油了。”洛蕾达说。

奎斯多尔夫太太打量着她,最后微微一笑:“马丁内利小姐,我相信你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

“他们看起来很生气。”埃尔莎说。她等着工作人员出来给她加油,但没人来。

*

“似乎是在游行。”安特说。

当天晚上,孩子们入睡后,埃尔莎再次打扫了帐篷里的地面,然后重新整理了他们用现成的装水果的硬纸盒做的食物储藏柜。他们有糖、面粉、熏肉、豆子、罐装牛奶、大米和黄油。真是让人大饱眼福。可是,即使大萧条让局势变得愈发糟糕,食物价格还是在上涨。五加仑煤油要一美元。两磅黄油要五十美分。六磅大米要将近半美元。价格飞涨,速度之快,令人毛骨悚然。

“那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洛蕾达问。

今天,她花七十五美分给他们三个理了发。她希望到了冬天,自己不会为此感到后悔。

埃尔莎把车开到油泵前。

她扛起今天得到的那箱衣服,飞快地出了帐篷,走到琼那边,琼正坐在柴火炉旁的椅子上,借灯笼的光补着袜子。杰布和他家的男孩子们开走了车,希望能在葡萄园里找些秋天能干的活儿。不过没人觉得他们能在一年中这么晚的时候找到活儿干。

这些人大部分都不是镇上的人,从他们的破衣烂包就能看出来。这些人都是流浪汉——他们无家可归,是那种会在半夜跳上或跳下火车的人。他们中有些人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大多数人却不知道。埃尔莎忍不住挨个看着他们,寻找丈夫的脸。她知道洛蕾达也在这么做。

“嘿,琼。”埃尔莎从暗处走到灯笼暗淡的光芒下,说道。她和孩子们已经从那箱衣服里挑出了合他们身的衣服,把剩下的都留给了杜威一家。

他们把车开进加油站后,看见不远处有一家杂货店,店前聚集了一群人。自从过了阿尔伯克基以后,他们还没有在哪个地方见过这么多的人。

“埃尔莎,你看起来真漂亮!”

挡风玻璃变成了棕色,遮掩了眼前的世界,可他们不能把水浪费在清洗玻璃上。每到一个加油站,那里的工作人员都会用抹布把车上的灰尘和死虫子擦去。

埃尔莎放下那箱衣服的时候,觉得脸颊在发烫:“贝蒂·阿尼尽力了。”

他们穿越一片扬尘,驶入镇上,行李在车后“哐啷哐啷”地响着。不知什么时候,安特的棒球棍松动了,在车厢里滚来滚去,“砰砰”乱撞。

琼用脚指头碰了碰离她最近的木桶:“请坐。”

十八

埃尔莎坐在桶上,瘦削的屁股却被硌得直疼,但她没有理会。天哪,美容院的椅子坐着可真舒服。

埃尔莎凝视着远处那片向西延伸的干燥且无情的沙漠,那里四处散布着仙人掌。在这条东西向延伸的狭长道路上,也能觅得一些人类的踪迹,却只能偶尔觅得。城镇之间有大片的空地。“我们必须成功。”她说。这是她能说出的最鼓舞人心的话,但愿上帝能帮帮她。

“你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呢?”

“我们会成功的,妈妈。”

埃尔莎把箱子里的衣服看了个遍,最后终于找到了她在找的那件。她的手指摸到了异常柔软的羊毛:“哪种话?”

“我们今天得尽可能多赶路,然后一直睡到天黑。”埃尔莎说。

“从来没人说过你很漂亮吗?”

一想到他们的卡车开着开着,冒起了热气和浓烟,最终停在一片温度超过一百度(7)、一滴水也没有的沙漠中,埃尔莎便不寒而栗。他们听说过一些发生在莫哈韦沙漠的恐怖故事。汽车遭到遗弃,人们命不久矣,鸟儿啄着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骨头。

埃尔莎不再翻找衣服,抬起头来:“我特别喜欢说谎的朋友。”

埃尔莎抬起头来,撒谎毫无意义:“前面就快到沙漠里最难走的一段路了。我们得在晚上穿过那段路,希望我们的引擎不会烧坏。可要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没说谎。”

“妈妈?”洛蕾达问,“怎么了?”

“我……不太擅长夸人,我想。”埃尔莎说罢,捋了捋丝滑的齐颌短发,把脸上的头发往两边拨。她拿出一条柔软的淡紫蓝色毯子,递到琼面前:“看看这个。”

埃尔莎心事重重,笑不出来。

琼接过毯子,低头盯着它看。“他昨天蹦跶得很起劲儿。”琼把一只手放在圆圆的肚皮上,说道。

“我知道逗他笑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洛蕾达说,“但他居然会被自己的尿逗笑,这也太恶心了。”

埃尔莎知道,琼每天都在祈祷,希望能感受到子宫里的动静,每次胎动,都会让她既喜悦,又恐惧。“我昨晚做了个梦。我在一家小餐馆里找到了活儿干。我当时正给那些戴着和裙子相配的帽子的女人们上苹果派。”

安特咯咯笑了起来,往外走了很长一段路去尿尿。埃尔莎看见他用尿液在干燥的泥土上“画”出了一些图案。

琼点点头:“我想我们都做过那样的梦。”

“别离营地这么近。”埃尔莎说罢,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

安特戴上了他那顶牛仔帽,踉跄着走到篝火跟前,开始解裤子扣子。

到了冬天,圣华金河谷遭受了重创,坏天气不断,也无活儿可干,可谓雪上加霜。雨水日复一日地从钢丝绒色的天空中落下,豆大的雨滴“嗒嗒”地落在汽车和沟渠边密布的锡皮棚屋上。泥潭出现后,长了腿似的到处游荡,又变成壕沟。泥水溅得到处都是,留下的棕色污渍让万事万物都褪了色。

回到营地后,她生了火,开始准备早餐。咖啡以及用明火在荷兰炖锅上烘烤的抹了蜂蜜的波伦塔蛋糕(6)传来阵阵香味,唤醒了孩子们。

每花掉一块钱,埃尔莎都深感痛心,她每天都在反复算账。可即便她很节省,积蓄也在变少。她痛恨自己和孩子们在这个月别无选择,只能买套鞋。他们没能在救世军或长老会的捐赠箱里找到合脚的鞋。

往回走的路上,天空变成了牡丹似的亮粉色,上面点缀着仙人掌奇怪的剪影。有些仙人掌从远处看,就像带刺的老人,正向某个不关心他们的神挥拳头。埃尔莎没想到清晨会如此美妙,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这让她想起了农场里的黎明时分。她抬起头,望向天空,感受着阳光洒在她皮肤上那种实实在在的温暖。“主啊,请保佑我们。”

到了十二月底,她的积蓄越来越少,足以让她终日活在恐惧之中。摘棉花挣来的钱不足以让他们撑过这个冬天。她现在才明白过来。为了养活孩子们,她需要一些帮助。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让人心碎。她直到四月才能拿到政府给的救济金,但她可以从联邦政府的工作人员那里得到食物。这比拿着勺子和碗在救济站排队要好,但她也知道,如果稍不注意,她未来也有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老实说,要是她没听说救济站已无力救济更多的人,她现在可能已经在排队了。她不想从没有其他选择的人手中夺走免费食物,尤其是在她还有些钱的时候。

在离卡车很远的地方,她撩起裙子,蹲下来方便。

“这没什么好害臊的。”埃尔莎告诉她时,琼说道。

为了不吵醒孩子们,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鞋,走到硬邦邦的泥地上。细碎的鹅卵石,小小的树枝戳到了她仅剩的这双鞋薄薄的鞋底。她走起路来非常注意,以免踩到尖锐的东西。

在这个相对安静的早晨,她俩站在埃尔莎的帐篷里,一起喝着咖啡。洛蕾达和安特几小时前便上学去了。雨水重重地敲打着帆布帐篷,震得柱子格格作响。“真的吗?”埃尔莎看着她的朋友,说道。

毫无动静。

她俩都心知肚明。这种事确实值得害臊。美国人不应该接受政府的施舍。他们应该努力干活儿,靠自己获得成功。

她迅速坐起来,看了看四周。

“我们都没得选。”琼说道,“你不会得到太多食物——只有豆子和大米——但每一点食物都很重要。”

她听见一个声音,有一根树枝断了。

事实就是如此。

她躺在露营用的床垫上,身旁的孩子们被子盖得很严实,睡着了。昨晚,她虽然急需睡眠,却怎么也睡不安稳。她一直在做跟将来有关的噩梦,并且饱受折磨。

埃尔莎点点头:“嗯,要是我就这么站在这里,希望生活起些变化,那肯定不会有人帮我。”

此刻,他们在一大片荒地上露营,荒地靠近公路,听得见郊狼嚎叫,还能看见独自走在路上的流浪汉,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不惜冒险从你头下偷枕头,或是从你油箱里偷汽油。最让埃尔莎担心的是他们油箱里的汽油。现如今,汽油就等同于生命。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琼说。

上路已有多日,每天都既漫长,又炎热,他们早已心生厌烦。旅途之初,大家的兴奋劲儿尚未过去,还会聊天,谈论一路上的探险见闻,可酷暑、饥饿和崎岖的道路最终还是让他们沉默了下来,甚至连安特也是如此。

两个女人相视而笑。

他们日复一日地往西行驶。在崎岖不平的窄路上走了九百英里,缓慢前行,只在需要吃饭、加油和睡觉过夜时才停下来。埃尔莎早就习惯了卡车的“砰砰”和“哐当”声,以及车厢里炉子和箱子的“叮当”声。每当她下车以后,身体甚至还记得那种颠簸的滋味,直让她觉得头晕目眩。

琼离开帐篷,拉上了身后的门帘。埃尔莎扣上连帽外套,穿上大号套鞋,开始朝韦尔蒂走去。天气不太好,她走得很慢。

*

将近一个小时后,埃尔莎身上溅满了泥浆,被雨水淋得蓬头垢面,走进了联邦救济办公室前长长的队列中。她又排了两个小时。等她走进办公室时,她已经猛地颤抖起来了。

埃尔莎太累了,没工夫指出女儿的语法错误。说实在的,他们此时身处空无一物的旷野之中,相比之下,语言似乎显得一点也不重要。她碰了碰洛蕾达的肩膀,把手放在那里。“谢谢。”埃尔莎柔声说道。奇怪的是,不知怎么回事,世界仿佛倾斜了,滑向了一边,将她们和她们所知道的一切都带走了。

“埃尔——斯——斯——伊诺·马丁内利。”她对坐在那间小办公室里办公桌前的那个年轻男人说道。他在一个装满红色卡片的锡盒里翻来翻去,拿出了一张卡片。

“我想,我们么有(5)料到事情多着呢。”洛蕾达说。

“马丁内利,抵达本州的登记日期为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六日,独自育有两个孩子,没有丈夫。”

“我们最好睡在卡车的车厢里。我没料到会有人想偷我们的汽油。”埃尔莎说。

埃尔莎点点头:“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八个月了。”

可在这里,出现了新的危机。她的孩子们将会明白,人也有可能变得很危险。这世上有一些邪恶势力,面对那些势力,他们过于纯真,洛蕾达已经渐渐失去了这种纯真。一旦失去,便再也找不回。

“两磅豆子、四罐牛奶、一条面包。下一位。”他在卡片上盖了个章,“两周后再来吧。”

他们会因此而改变,三个人都会。她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在孤树镇上,他们为了生存,要与自然抗争。他们很熟悉自然界的那些危险。

“这些东西够我们吃两周?”她问。

埃尔莎急促地喘着气。她拿不准到底是那男人的袭击,还是她女儿的严酷表情让她的呼吸更加不稳。

那个年轻男人抬起头来。“你看到有多少人需要帮助了吗?”他说,“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真的很缺钱。救世军在第七街有个救济站。”

他放开埃尔莎的喉咙,往后退了几步,双手张开,举到空中。他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去。走到树林尽头,走到空地上后,他便转身走开了。

埃尔莎拿起她那箱吃的,把它抱在怀里,感觉有些不自在。她疲惫地叹了口气,出了门,重新回到雨中。

他端详着洛蕾达,揣摩着她的意图。埃尔莎察觉到了他是在什么时候相信那女孩儿会威胁到他的。

“加入我们,大胆发声。河谷的工人们团结起来!”

“我可以把飞在半空中的鸽子打下来,可我甚至都不想伤害它们。但你,我有点儿想开枪射你。”

埃尔莎看了过去,看见一个男人正站在角落里,大声喊叫着。他穿着深色的防尘长罩衫,戴着兜帽。雨水猛地打在他身上。

他发出刺耳的笑声:“你不会开枪打我的。”

他举起一只拳头以示强调:“团结起来!别让他们吓唬你们。来参加工人联盟的会议吧。”

洛蕾达从卡车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他们的猎枪,枪口对准了那男人的头。

埃尔莎看见人们从他身旁走开。被人看到和共产党员在一起是要付出代价的,没人承受得起这样的代价。

是枪上的扳机扳动的声音。

一辆警车开了过来,车灯闪个不停。两名警察下了车,抓住那个男人,开始揍他。

“咔嗒”一声。

“你们看见没?”那名共产党员大喊道,“这里可是美国。这些警察居然会因为我的思想把我拖走。”

他把她的脖子抓得更紧了。她挠他的手,试图把他推开。

警察把他推上警车,开着车离开了。

“不——”

埃尔莎重新把那箱吃的抱在怀里,开始长途跋涉返回营地。等她走到营地所在的那块田地里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我们都有。”他说了一句,露出了一嘴烂牙。他把她的头“砰”的一声撞到卡车上,“在哪儿?”

如今,有将近一千人住在这里,比他们刚到这里时人数的四倍还多。

“求你了……”埃尔莎没办法好好喘口气,“我……有……孩子。”

埃尔莎蹚过深及脚踝的泥浆,朝自家帐篷走去。

“你的钱在哪儿?”

有几个人在外面转悠,搜寻着任何他们能用得上的东西。

恐惧让她瞬间动弹不得,可这足以让那男人朝她猛扑过去。他抓住她的喉咙,用手指使劲地攥紧,将她往卡车上撞。

她在杜威家的帐篷旁停了下来:“有人在家吗?”

一个男人站在他们的卡车旁,一手拿着她的油箱盖,一手拿着一根橡皮管。即使在越发昏暗的光线下,她也能看到他穿得破破烂烂的,跟铅笔一样瘦。他的衬衫破了。

掀开门帘的是露西。埃尔莎看见他们一家人——六口人都在——都聚在里面。杰布和他家的男孩们跟其他人一样,也没找到活儿干。

埃尔莎慢慢起身,往回走,打算再拿些盘子,外加一罐水。她绕到了车厢后面,这时她听到了一些声响,“砰”的一声。

琼疲惫地笑了笑,她的手放在大肚子上。她连衣裙上的纽扣已经崩开,其中还有一个不见了:“嘿,埃尔莎。进展怎么样?”

“洛蕾达,”她大声叫道,“快回来。开饭啦。”

埃尔莎把手伸进箱子里,取出两罐牛奶,又拿了几片面包,是从她得到的那条面包上掰下来的。不算太多,但聊胜于无。两家人不管得到什么好东西,都会一起分享。“给你们。”她一边说,一边主动把食物递过去。

埃尔莎打开包装好的面包,取出两片,白色的面包有着浅棕色的外皮。这种面包几乎没有重量。帕夫洛夫先生曾恳求他们收下这些从商店买来的面包,在旅途中享用。他说,这算是他请的。她涂上一些宝贵的橄榄油,又切了一个洋葱。她把洋葱环小心地放在那层金色的油上,然后在最上面放上一片酥脆的棕色香肠。

“谢谢你。”琼向她投去理解的目光,说道。

安特用一根棍子拨弄着篝火:“接我一招,火苗!”

埃尔莎回到自家帐篷,迅速走了进去。此时地上已全都是泥。怪不得人们会生病。安特坐在他们共用的床垫上,做着作业。

博洛尼亚大红肠在黑色的锅里煎出了少许滚烫的猪油。

洛蕾达坐在装苹果的板条箱上,正把一颗黑色的纽扣缝到她从美容院得到的紫色连衣裙上。见埃尔莎来了,她抬起了头:“怎么样?”

安特蹲在她身旁,头发和脸一样脏。

“还行。”埃尔莎的手很冷,差点儿把箱子掉到地上。

埃尔莎将一个铸铁煎锅置于篝火上,放入一勺猪油,让油在锅里滋滋作响,然后剥开黄色的塑料肠衣,将火腿切成薄片。她剪掉边缘,以免肉卷起来,接着往冒泡的油脂里丢了两片肉。

洛蕾达起身,拿一张毯子裹住了埃尔莎,埃尔莎此时正小心翼翼地坐在床垫边上。

“红肠三明治!”安特说道。

“你应该去看看有多少人在排队,洛蕾达。”埃尔莎说,“救济站那边排的队得有我这边的两倍长。”

“是‘从来没有’(4)。”埃尔莎一边往回走,打算去车上拿些食物来,一边不假思索地纠正了安特的说法。她取来了两种他们最为宝贵的食物——一根像原木一样的博洛尼亚大红肠,以及半条从商场里买来的白面包。

“困难时期。”洛蕾达木然地说道。他们总是提到这个词。

“我们今晚能睡在帐篷里吗?”安特问,“我们可从来么有度过假呢。”

“要是托尼和罗丝知道我们得靠救济金生活,他们会怎么说呢?”

埃尔莎下了车,把手伸进车厢,取来一些他们带着的物资。在离卡车不远处的一个位置不错、地势平坦的地方,她跪下来,用一些他们准备好的木头和引火物生好了篝火。

“他们会说,安特需要喝牛奶。”洛蕾达说。

“今晚还是算了吧。”埃尔莎说,“咱们可别走散了。”

埃尔莎算是明白了托尼在他的土地寸草不生时的感受。人一旦寻求起施舍来,就会生出一种根深蒂固的强烈羞耻感。

“我来看看能不能找着兔子。”洛蕾达说罢,从架子上取来一把猎枪。

贫穷会消磨人的意志。它就像一个将你紧紧围住的洞穴,洞穴上有一些透出光芒的小孔。每一天都一成不变,让人绝望,在一天行将结束之际,又有一些新的孔眼将被堵住。

开了四英里以后,她拐弯驶上一条土路,经过了几辆停下来过夜的老爷车,车旁的篝火燃得正旺。她在离土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发现了一片小树林,把车开了进去,停了下来。

*

埃尔莎继续开车。车灯依然能不时地照到一些沿着路边走的人,他们吃力地拉着拖车,载了能带走的所有家当,一路向西行进。一个男孩骑着自行车,在车把前的篮子里放了一只毛茸茸的灰狗。

圣诞节这天的早晨,天气很晴朗,这是近一周以来的第一个晴天。埃尔莎在宁静中醒来,感到很幸福。她睡了个懒觉。他们都睡了懒觉。近来,没必要在黎明前起床。找不着活儿干,学校也放假了。

“露营。”洛蕾达说,“很有趣嘛。”

她慢慢起了床,行动起来就像老妇人一样。她确实觉得自己老了。严寒、饥饿以及恐惧使她衰老。她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和孩子们一起爬回床上,依偎在被子里睡觉。这是她逃避现实的唯一办法。可她知道那有多危险。想活下来,必须有毅力,有勇气,还得努力。人实在是太容易屈服了。不管她有多害怕,她每天都必须教孩子们怎么才能活下去。

埃尔莎越过安特的头顶,与洛蕾达目光对视。

她抓起水壶,去外面煮起了咖啡。

“露营!”安特说,“那我们就是真的在冒险了。”

整个营地和她一道醒来。人们走出帐篷,见到突如其来的阳光,像鼹鼠一样眨着眼。大家微笑着,挥着手。有人在拉小提琴,一只班卓琴也加入进来,有人在某处唱起了歌。

埃尔莎爬上卡车。孩子们看起来和她一样又累又热。“探险家们,听我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制订一个计划。路边有一家不错的汽车旅馆,那里有床,也许还有热水,至少三美元一晚。如果我们决定住在那样的地方,我们就会花掉大约十五美元。还有一个选择,我们可以省下那笔钱,在外面露营。”

埃尔莎把一张毯子裹在肩膀上,随着音乐声走到聚在沟渠旁的一群人跟前,沟渠里如今涨满了棕色的水,水流很湍急。她发现琼和米奇一起站在一棵树旁。有一些男人坐在石头或是倒下的树上,演奏着他们从全国各地带来的乐器。女人们站着,身旁放着打满了水的桶。

第一课。

琼和米奇唱了起来:“主啊,命运的轮回,最终能否……(29)

埃尔莎急忙往回赶。她把孩子们单独留在了车上,那里还有他们所有的行李和满满一箱油,点火开关上还插着钥匙,附近还有一群游手好闲的人。

其他人也加入进来。

“祝你好运。”

“……永远,永远不被打破。”

“谢谢你。”

埃尔莎觉得这歌声正在她心中升腾。歌声勾起了她的回忆,让她想起了自己最美好的过去,想起了和罗丝与全家人一起做礼拜,想起了托尼演奏小提琴,想起了慈善餐会,甚至想起了拉菲有一次在拓荒者纪念日和她一起跳舞。

“这玩意儿不值钱。”收银员看起来很伤心,说道,“你最好继续戴着。一个在赶路的单身女人很可能被人盯上。对了,别住街对面的汽车旅馆,那里有很多游手好闲的人。大约四英里外,刚过水塔,有一条往南去的土路。走那条路。如果你再走大约一英里,你会发现一片美丽的小树林。如果你不想露营,你可以沿着主路,向西再走六英里。那里有一家名叫‘魅力之都’的干净汽车旅馆。你不可能错过它的。”

她回了帐篷一趟,叫醒孩子们,催促他们走到外面,去沟渠边。他们三个站到了琼和米奇旁边。

埃尔莎点点头,把钱放回钱包。放钱的时候,她低头注视着左手,看了看她依然戴着的婚戒。

不一会儿,杰布和杜威家的孩子们也出现了。有一群人围在他们周围。

“男人是不会让他们的女人付油钱的。”那女人靠得更近了些,“别把钱放在手提包里,甜姐儿。这里有些坏家伙,最近这几天,他们特别活跃。你可得注意点儿。”

埃尔莎握着孩子们的手。他们站在泥泞的沟渠边,仰望着明亮的天空,唱着圣歌和其他圣诞歌曲。到了最后,他们都不在乎当地教堂拒绝他们入内,不在乎自己的衣服又脏又破,也不在乎圣诞晚餐注定会很寒碜。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力量。唱到不被打破这句的时候,埃尔莎和琼相互对视起来。

“你是怎么——”

等到那几个男人终于停止演奏时,人们几周来头一次直视其他人的眼睛,并祝对方圣诞快乐。

“没男人跟你一起?”

他们走回了帐篷,一路上埃尔莎一直抓着孩子们的手。

“嗯,刚离开家。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洛蕾达添了把火,接着倒了两杯咖啡,给了埃尔莎一杯。

“第一天上路?”那位女士问罢,一边收钱,一边用收银机记账。

安特把一张凳子和两个装水果的板条箱拖到外面。他们坐在帐篷前,离温暖的炉火很近。他们用钉在一起的锡罐和引火柴做了一棵树,又用他们能找到的各种东西——器皿、发带以及布条——装饰了这棵树。

埃尔莎从手提包里掏出钱包,数出一美元九十美分,放在柜台上:“十加仑(3)汽油。”

埃尔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皱巴巴的小信封,拆开了那封上周就已送达的信,是邮局的普通邮件。

开门时,她头顶上的铃响了。她的肚子大声咕咕叫着,提醒着她,她把午餐让给了孩子们。她走到收银台前,收银的是一个橘色头发的女人。

“爷爷奶奶寄来的信!”安特说。

她走过铺着碎石的停车场,准备付油钱。天色越来越暗,有几个人在周围转来转去: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站在水泵旁,身旁蹲着一条瘦得皮包骨的狗。有个小孩在踢球。

埃尔莎展开信件,大声读了起来。

“待在这里。”埃尔莎对孩子们说。

我最亲爱的女儿和孙子孙女:

三美元。

本周,沙尘暴再次袭来,之后又来了一阵寒流。我必须告诉你们,这个冬天冷得让人厌烦。我们很羡慕你们能待在暖和的加利福尼亚。帕夫洛夫先生告诉我们,到如今,你们一定见过棕榈树了,也许还见过大海。景色肯定很壮观。

街对面有一个小小的汽车旅馆,旅馆前停着不少老爷车和卡车。有些人坐在他们房间前的椅子上,他们的车辆装得满满的,停在旅馆的车棚里。一个粉色的霓虹灯牌已经熄灭,上面写着:有空房,三美元一晚。

你们的爷爷觉得土壤保持方案有着光明的未来。持续的干旱让我们种植的大部分作物遭受了重创,但这个月下了一场小雨,小雨过后,我们看到有一些嫩芽冒了出来。

一名服务员过来给他们加油。

不过,多亏了圣母玛利亚,井里还有水。家里有足够的水用,也有足够的水喂鸡,于是我们还能生活下去,也希望能再次收获庄稼。我们从政府那里拿到的每英亩十美分的补贴让我们得以维持生计。

埃尔莎在脑子里做起了算术题,重新计算了他们离开加油站时还剩多少钱。

你在上一封信里谈到了摘棉花。我得说,埃尔莎,很难想象你在田里干活儿的模样,但还是希望你们都能再接再厉,安稳度过困难时期。

一加仑油十九美分。加满一箱油要一美元九十美分。

困难是暂时的,爱是永恒的。我们随信给我们亲爱的孙子和孙女寄了一些小礼物,希望他们能牢牢记住我们。

埃尔莎看见一个加油站,把车开了进去,又犹犹豫豫地走到加油泵前。

爱你们的

“嘘。”埃尔莎说道。天都黑了,早已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他们开了几个小时的车,都已筋疲力尽。汽油表显示,他们的燃料已经快用完了。

罗丝和安东尼

“管他是不是呢,”安特说,“他都走了。”

埃尔莎从信封里拿出两枚硬币,分别给了两个孩子一枚。

埃尔莎放慢了速度:“不是他。”

安特眼前一亮。“钱币巧克力!”他大声说道。

“有可能是。”

“我的手提箱里还有些礼物,”埃尔莎一边说,一边捧着一杯咖啡暖手,“毕竟我认识一个喜欢窥探的小伙子。”

“不是他。”埃尔莎说。

安特转身走进帐篷,拿着两个包裹走了出来,其中一个用报纸包了起来,另一个用油布包了起来。

洛蕾达把鼻子紧贴在窗户上,看着那个男人。“开慢点儿。”她说。

安特撕开他的包裹。埃尔莎用营地里一辆遭人遗弃的汽车的座椅布料给他做了一件漂亮的背心,还给他买了一根好时(30)牌巧克力棒。

夜幕降临时,他们遇见了一个男人,那人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走路,帽子压得很低,一缕黑色长发搭在他破烂的衣领上。

安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知道这根巧克力棒得花五美分,这可是一大笔钱。“巧克力!”他慢慢剥开包装纸,让一个棕色的尖角露出来,又像老鼠一样一点点地把那尖角吃掉,细细品味着。

离开得克萨斯的路上,长达数英里的沙丘蔓延开去,沙丘上空无一物,点缀着一座座小镇。在新墨西哥,他们看到,有更多的人正向西进发,这其中,有人乘坐着拖着沉重行李和孩子的破旧老爷车,有人乘坐着拉着拖车的汽车,还有人乘坐着驴子和马拉的货车。也有人排成一列,推着婴儿推车和手推车步行前进。

洛蕾达打开了她的礼物。埃尔莎补好了洛蕾达的鞋,用轮胎的橡胶做了个新鞋底,这个鞋底要比之前的硬纸板鞋底更耐用、更舒服。鞋子下面放着洛蕾达崭新的借书证以及《隐藏的楼梯》(31)

*

洛蕾达抬起头来:“你又去了一趟图书馆?冒着雨去的?”

她原以为,旧地重游会让她感到伤心,可事实正相反。这里不是她的家,住在这里的人也不是她的家人。“不。”她终于开口说道,“我不认识住在这里的人……他们也不认识我。”

“奎斯多尔夫太太给你挑了这本书。不过那张借书卡才是真正的礼物,它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洛蕾达。”

埃尔莎感受到了时光的流转,产生了一种天旋地转的不适感。她看见孩子们正用忧虑的目光注视着她。

洛蕾达的手指虔诚地摸着那张卡片。埃尔莎知道,借书证——他们这辈子都觉得拥有借书证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意味着未来还有希望。挣扎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妈妈?”洛蕾达问,“你认识住在这里的人吗?这栋房子看起来已经废弃了。”

安特非常兴奋,屁股在凳子上弹来弹去:“我们现在能把礼物给妈咪了吗?”

屋前的院子已经毁了,黑沙、烂泥、沙丘随处可见。她看见了母亲的花园,看见了那些枯萎的玫瑰,它们从密涅瓦·沃尔科特那里得到的爱比埃尔莎这辈子从她那里得到的更多。埃尔莎第一千次想知道,为什么她的父母不爱她,为什么在他们眼中,爱是冷冰冰的,是需要讲条件的。他们怎么能这样呢?而埃尔莎在洛蕾达出生的那天已经学会了满怀着深情去爱人。

洛蕾达走到卡车前,拿出一个包着报纸的小包裹。

她把车停在曾经见证她成长的那栋房子前。正门的铰链已不见踪影,大多数的窗户也已用木板封住。正门上钉着一份告示,上面写着“该房屋已被抵押,且无法赎回”。

“快打开!”安特蹦蹦跳跳地站了起来,说道。

埃尔莎瞧见了沃尔科特拖拉机供应公司:公司已经关门歇业,窗户也用木板给盖住了。

埃尔莎小心翼翼地拆开礼物,不想撕破报纸,也不想弄丢捆包裹的布条。现如今,所有东西都很重要。

“我们不应该在这里转弯。”洛蕾达说,“我们得从达尔哈特旁边经过,而不是穿过达尔哈特。”

里面放着一本薄薄的皮面日记本,本子里全是白纸。前几页被撕掉了,封面也因为泡过水而有些损坏。几支削得很短的铅笔滚了出来,“扑通扑通”落在地上。

卡车经过铁轨时颠簸了一阵。埃尔莎拐到了主街上。

洛蕾达看着她:“我知道,有时候,你需要把一些话说出来,但我们是孩子,于是你就憋着不说。我觉得,把那些话写下来也许会让你好受一点儿。”

达尔哈特就像孤树镇一样,也被大萧条和干旱摧残得不成样子,这一点显而易见。大多数的店面都被木板封住了。人们排起了队,站在教堂前,手里拿着金属碗,等待教堂分发免费食物。

“我也这么觉得。”安特说,“铅笔是我从学校里拿来的!都是我一个人拿的!”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这里了,自从她母亲看了一眼洛蕾达,对她的肤色评头论足一番后,她便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埃尔莎也许十分介意父母对自己的批评,可她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当面被她父母批评。

日记本让埃尔莎想起自己曾经是个怎样的人:一个心脏不太好的女孩儿,读了很多书,梦想着去大学研究文学。她曾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写作。

他们快到达尔哈特的时候,埃尔莎发现自己不假思索地放慢了速度。

你是不是瞒着我们,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才艺?

*

埃尔莎讨厌自己偏偏在这时候听见了父亲的声音,这时候,她对孩子们的爱几乎让她自己感到惊讶,而且她觉得,即使身陷困难与失败的泥沼,自己依然培养出了优秀的孩子,培养出了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充满爱心的人。

“马丁内利探险家俱乐部,”埃尔莎说,“我喜欢这个名字。探险家们,我们出发吧。”

“我会写点儿什么的。”埃尔莎说。

“我们可以成立一个俱乐部。”安特说,“就像童子军那样,不过呢,我们都是探险家,就叫马丁内利探险家俱乐部。”

“那你会让我们读吗,妈咪?”安特问。

埃尔莎低头看着指南针。她不知道怎么用:“好吧。”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吧。”

“嗯。他一直在教我东西。我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和奶奶不会跟我们一起走。他教会了我各种各样的东西——捕兔子和鸟,开车,给水箱加水。到了图克姆卡里,我们得沿着六十六号公路往西开。”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破旧的青铜指南针,“他给了我这个。是他和奶奶从意大利带来的。”

(1) 塞萨尔·查维斯(César Chávez,1927—1993),美国劳工领袖、民权活动家。

“你和爷爷选好了一条路线吗?”

(2) 此处的桃乐丝(Dorothy)指的是《绿野仙踪》(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里的女主角。

洛蕾达在她弟弟身旁坐好,打开了一张地图:“从达尔哈特走上九十四英里,就到了新墨西哥州的图克姆卡里。那将是我们的第一站。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在晚上开车。起码,爷爷在我俩研究地图的时候是这么对我说的。”

(3) 10美制加仑约等于37.9升。

她回到卡车上,坐好后,“砰”的一声关上了身旁的门。

(4) 上文中的“从来么有”对应原文为ain't,此处的“从来没有”对应原文为haven't,ain't在口语中用得多,可替代haven't,但许多人认为该用法不规范。在此为做区别,故将ain't译成了稍显不规范的“从来么有”。

这段回忆让她回过神来。她可以假装很勇敢,为了孩子们。她擦干眼泪,没想到自己会流泪,然后说道:“咱们走吧。”

(5) 此处的情况同之前一处的情况,都是把ain't来当成haven't使用,故译文做同样处理。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想起来有一次她吓坏了,觉得很孤单,那还是她生病的时候。那一次,她爷爷头一回俯下身子,小声冲她耳朵说道:勇敢点儿。接着又说道:要不就假装一下。都一样。

(6) 在意大利语中,玉米叫作Polenta,该单词音译即为波伦塔。波伦塔蛋糕(Polenta cake)即一种以波伦塔为主要原料的甜点,是意大利一款传统的蛋糕。

“你说得对。”

(7) 此处的“度”为华氏度,100华氏度约为37.8摄氏度。

“这里永远是我们的家,妈妈。不能因为我们要离开这里就改变这个事实。看看桃乐丝(2)吧,经历千辛万苦后,她将鞋跟‘咔嗒’一声碰在一起,便回了家。说真的,我们有什么选择吗?”

(8) 尘暴区的原文为the Dust Bowl,直译过来即“灰碗”。20世纪30年代,美国大平原地区爆发了沙尘暴,这场持续了近10年之久的生态灾难导致了大平原尘暴区的出现。大平原尘暴核心区涉及科罗拉多、新墨西哥、内布拉斯加、堪萨斯、俄克拉何马及得克萨斯六个州的部分地区。在这些地区,沙尘暴刮走农作物和土壤,呛死牲畜,甚至危害民众的身体健康。恶劣的生存环境迫使有些农场主沿着美国第66号公路拥向加利福尼亚。The Dust Bowl亦可指黑风暴事件,即1930至1936年(个别地区持续至1940年)期间发生在北美的一系列沙尘暴侵袭事件。

突然间,埃尔莎觉得自己对孩子们的爱涌上了心头,这种情感扎根于她的内心深处,类似于一种渴望。她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然后闻到了得州狭长地带干燥空气的味道,这种味道就像上帝和她的孩子们一样,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她出生在这个县,一直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我家就在这里,”她说,“我本来觉得你们会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成为马丁内利家的头一批大学生。我想,你们会去奥斯汀上大学,或者去达拉斯,得去一个足够大、能够容得下你们的梦想的地方。”

(9) 3美制加仑约等于11.4升。

安特从卡车驾驶室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我也在这儿呢!”他叽叽喳喳地说道,“别忘了我!”

(10) 约翰·缪尔(John Muir,1838—1914)是美国早期环保运动的领袖。他写的大自然探险著作,包括随笔、专著(特别是关于加利福尼亚的内华达山脉的作品)广为流传。

“你并不是独自一人啊,妈妈。”

(11) 神奇面包(Wonder Bread)是美国的一个面包品牌,创立于1921年,早在1930年,该品牌便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销售提前切好片的面包。

“我从来没有独自一人过。”埃尔莎说。

(12) 原文为penny candy,直译过来即“一分钱糖果”,“一分钱糖果”是一个宽泛的术语,是指任何一种单独出售的糖果,它们不是仅仅作为一个大包装的一部分出售。从历史上看,这种糖果在美国和欧洲的商店中非常普遍,且最初每件糖果的售价都是一美分。

她差点儿说出我很害怕来,可什么样的母亲会对一个还指望着她的孩子说出这种话来呢?

(13) 原文为Rover,在英文中,该词指漫游者、流浪者。

埃尔莎低头注视着空空荡荡的长路。不远处,一只乌鸦站在一个棚屋上,那棚屋被黑土埋得几乎只露出了一个尖顶来。

(14) 原文为Spot,在英文中,该词可指斑点,若用作狗名,也可意译为“点点”。

“我检查过杂物箱,他们把大部分政府给的钱都留给了我们。我们的油箱也是满的。”

(15) 原文为Okie,指俄克拉何马人,也可指流动农业工人,尤指20世纪30年代美国俄克拉何马州因农业萧条而到处流浪寻找工作的工人。

说得真好。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看得比埃尔莎更明白。

(16) 1英里≈1609.34米。

“他们就像植物一样,只能在一个地方生长。”

(17) 原文为Antsy,相当于安特(Ant)的昵称,故在此译成“小安”。

埃尔莎转过身来:“你觉得他们不会吗?”

(18) 原文为squatters,指那种擅自占用他人房子或土地的人,此处为翻译简洁,做了一定修改与调整。

洛蕾达来到她身旁:“你觉得爷爷奶奶会来吗?”

(19) 冰袋(ice pack)主要用于消肿去痛。

埃尔莎推开了卡车车门。她踉踉跄跄地走开,停下脚步,喘着粗气,与潮水般的恐惧情绪做起了斗争。

(20) 特温奇(Twinkie)是一种软夹心小蛋糕。

安特用力拽了一下她的袖子:“你没事吧?”

(21) 等高耕作,或称横坡耕作,是指在坡面上沿等高线所实施之耕犁、作畦及栽培等作业。这是一种保持水土、提高抗旱能力的保土耕作方法。

“妈咪?”

(22) 公共事业振兴署(Works Progress Administration),大萧条时期美国总统罗斯福实施新政时期建立的一个政府机构,试图以此解决当时大规模的失业问题,是新政时期兴办救济和公共工程的政府机构中规模最大的一个,存在于1935年至1943年。

离加利福尼亚还有一千多英里路,他们能在那里找到什么呢?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我可以在洗衣店……或图书馆工作。可数以百万计的男性都失了业,谁又会愿意雇一个女性呢?再说,如果她真能找到工作,那谁来照看孩子呢?噢,天哪!

(23) 家长教师联谊会(PTA,全称为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是由家长、教师和其他学校工作人员组成的正式组织,旨在促进家长参与到学校的教育工作中来。一般在日本、美国及英国等国家中常见该组织。

挂在后视镜上的念珠左摇右晃着。

(24) 魔鬼蛋(deviled eggs),西餐菜品名,因其常在万圣节制作和食用而得名。常作为传统西餐中的开胃菜。

她把车停在路边,透过脏兮兮的挡风玻璃凝视着前方的路,凝视着黑风暴留下的烂摊子:毁坏的建筑物,掉进沟里的汽车,扯烂的栅栏。

(25) 此处原文为God will provide,一般译为“神必预备”,可见于《圣经·旧约·创世纪》,亚伯拉罕打算献祭自己的儿子以撒的情节。“神必预备”的中译取自新标点和合本。此处为了使行文更通顺,译文做了一定的调整。

要是她不行,谁会对他们伸出援手呢?

(26) 《美国农业调整法案》(Agricultural Adjustment Act,此处原文为Ag Adjustment Act)是美国于1933年颁布的,旨在稳定农业生产、稳定农业收入水平、保持农业长期稳定发展的法律文件。依据该法,建立了隶属农业部的商品信贷公司,其资金主要从美国国库获得。

她没有勇气踏上一段越野之旅,深入未知的世界。她不够强壮,无法独自生存下去,更是无力照顾孩子们。她该怎么赚钱呢?她从来没有独自生活过,没有付过房租,没有打过工。天哪,她甚至连高中都没毕业呢。

(27) 克拉拉·鲍(Clara Bow,1905—1965),美国好莱坞女星、性感偶像。

她在想些什么?

(28) 《旧钟的秘密》(The Secret of the Old Clock)是“南希·德鲁神秘故事系列”(Nancy Drew Mystery Stories Series)的第一卷,作者是卡罗琳·基恩(Carolyn Keene,该名系诸位创作该故事系列的作家的统一笔名)。该书首次出版于1930年4月28日。

埃尔莎的脚一直踩在油门上,双手也一直紧握着方向盘。他们开车经过了一个走在路边的六口之家,这家人推着一辆满载着他们家当的手推车。像他们这样的人早已失去一切,正朝西部进发。

(29) 歌词出自著名的基督教圣歌《命运的轮回是否会被打破》(Will the Circle Be Unbroken)。

十七

(30) 好时(Hershey,全称The Hershey Company),是北美最大的巧克力制造商之一。

——塞萨尔·查维斯(1)

(31) 本书同属于上文提及的“南希·德鲁神秘故事系列”,是该系列的第二卷。

我们被迫生活在绝望中,却能从中汲取力量。我们注定要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