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早就习惯了有流浪汉在他们吃午饭的时候过来讨要食物,或是主动帮他们干活儿来换取一片面包。世道如此艰难,人们会竭尽所能救济那些不如他们走运的人。大多数的流浪汉在干完一两件杂活儿后又会再次出发。其中一个流浪汉在他们的谷仓上做了一个记号,给其他流浪汉留了一条信息。据推测,这条信息的意思是:“在这儿歇歇脚吧。这家人心肠很好。”
“我们有麦片。”爷爷说,“对了,门廊需要打扫一下。”
爷爷端详着那位流浪汉:“你是从哪里来的,孩子?”
“我饿了,夫人。要是您能分给我一些吃的,我将感激不尽。”流浪汉的衬衫沾满了灰尘和汗水,早就变了色,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也许是蓝色,或是灰色。他穿着工装裤,配了紧紧系在腰间的皮带。“我很乐意干点儿杂活儿。”
“从阿肯色来,先生。”
奶奶走到了洛蕾达身旁。
“你多大了?”
这就是她爸爸想要的吗?忍饥挨饿,独自一人,敲响别人家的门,找某个陌生人讨要一些食物。这会比留下来更好吗?
“二十二,先生。”
饿着肚子。就像所有在去“那里”的路上顺道拜访这里的流浪汉一样。
“你在路上走了多久了?”
他扯下他那顶破旧的报童帽,把它捏在脏手里,捏得都变了形。
“走得已经够久了,要是我知道我要去哪儿,我想我已经到了。”
站在门口的男人穿着破衣烂衫,脸上脏兮兮的。
“一个男人究竟会为了什么而背井离乡呢?你能跟我说一说吗?”爷爷问。
她跑到门前,猛地把门打开。
一家人全看着那个流浪汉,这个问题似乎让他绞尽了脑汁:“是这样的,先生,我认为,如果受够了原有的生活,你就会离开。”
“是爸爸!”洛蕾达一声大叫,跳了起来。
“那你丢下的那些家人呢?”奶奶厉声问道,“难道一个男人不会关心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会怎么样吗?”
正门传来了敲门声。
“如果他在乎,他就会留下的,我认为。”那个流浪汉答道。
罗丝奶奶拿来了扫帚和簸箕。洛蕾达大声发着牢骚。他们会花掉一整天的时间清理昨天的沙尘暴留下的灰尘——拍打地毯,铲走窗台上的灰尘,清洗橱柜里的所有东西,然后把它们倒扣着放好。继续进行大扫除。
“不是这么回事。”洛蕾达说。
爷爷长叹一口气,结果还是咳了起来。他用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胸口,仿佛昨天的沙尘暴刮来的灰尘积聚在那里。
“我们给你拿点儿麦片吧,好吗?”奶奶说,“成天闲聊可不成,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你给我闭嘴(28),”她带着怒气,低声说道,“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
“他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呢?”爷爷对奶奶说道。奶奶看起来很苦闷。
“洛蕾达,”安特扯了扯洛蕾达的袖子,“妈咪有点儿不对劲儿。”
安特哭了起来。哭着哭着,最后变成了干咳。洛蕾达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她也很想哭。
洛蕾达拨开眼睛前的乱发,靠在扫帚上。她扫了很长时间的地,而且扫得足够认真,已经出了一身汗。“你这是什么意思?”
爷爷走进厨房,扣上了打了补丁的破烂工装裤的扣子。“咖啡闻起来很香呢,罗丝。”他弄乱了安特的脏头发。
“她就是不醒。”
洛蕾达把碗翻过来擦干净,然后坐到弟弟旁边,弟弟吃麦片时驼着背,这让他看起来甚至比实际年龄更小。麦片实在是不好吃,哪怕加了奶油和黄油,也没能变得可口。
“瞎说。奶奶说就让她睡吧。”
安特拖着脚走进厨房,踢开覆盖在地板上的灰尘。洛蕾达从铺着油布的桌子旁搬来一把椅子给他坐,桌上的碗倒扣着摆放在原有的位置,上面也落了厚厚一层灰,比地板上的灰更厚。
安特的肩膀塌了下来:“我就知道你不愿意相信我。”
她发现罗丝奶奶正在厨房里,用炉子煮着冒着泡的奶油麦片粥,那是他们的早餐。奶奶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她一直在用意大利语自言自语,她拒绝教孙辈这门语言,毕竟她希望他们做美国人。
“好吧。”
第二天一早,她起了床,看见窗外蓝色的天空,穿上她离家出走时穿的脏衣服,连牙都懒得刷,头也懒得梳。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她永远不会离开这座农场,如果她不离开,那谁还会在乎她的模样呢?
洛蕾达跟着安特进了父母的卧室。那个小房间通常都很整洁,可如今,那里到处都是灰尘,甚至连床上也有。此情此景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爸爸抛弃了他们。妈妈在睡觉前甚至都懒得扫地。而妈妈是个有洁癖的人。“妈妈?”
这让她这辈子头一回感到绝望。
妈妈躺在双人床上,身子尽量往右靠,于是左边空出了一大片。她戴着脏围巾,穿着特别旧的棉质睡衣,衣服上破了好些洞,露出了她的皮肤。一件蓝色的牛仔衬衣——是爸爸的——围在她脖子上。她的脸色几乎和床单一样苍白,尖尖的颧骨在凹陷的脸颊的衬托下显得很突出。
爸爸丢下了他们所有人。一旦她意识到这个事实,她便无法对它视而不见。爸爸给洛蕾达灌输了各式各样的梦想,并且告诉她他爱她,可到头来,他却离开了她,走得远远的。
妈妈的脸色总是很苍白,甚至在户外,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她都只会被晒伤,会脱皮,她从来不会被晒黑,可这……
洛蕾达知道她不能因为爸爸抛弃了他们而责怪妈妈,或者说不能完全责怪妈妈。度过了漫长的不眠之夜后,她得出了这样一个令人伤心且遗憾的结论。
她轻轻推了推妈妈的肩膀:“醒一醒,妈妈。”
十一
毫无动静。
她父母对她的评价一直都是对的。
“去叫奶奶。她在给贝拉挤奶。”洛蕾达对安特说。
她熬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祷告,满怀着希望——希望有一天,会有人爱她,她的丈夫会回心转意,看到她,爱上他眼里的她——到头来……却前功尽弃。
洛蕾达戳了戳母亲的胳膊,这一次,她的动作并不算轻柔。“醒醒,妈妈。这一点都不好笑。”
她叹了口气,走回家里,上了床。就算她张开胳膊和腿,床垫对独自入睡的她来说还是太大。她交叉双臂,放在胸前,仿佛自己是一具正在被清洗,准备下葬的尸体,然后抬头凝视着布满灰尘的天花板。
洛蕾达低头注视着这个似乎一直都不屈不挠、坚定不移、一本正经的女人。此刻,她意识到母亲是如此脆弱,如此瘦削和苍白。她躺在床上,把爸爸的衬衫当成围巾围着,看起来非常弱不禁风。
快走到信箱跟前时,她看见他们的阉马布鲁诺已经死掉了,它卡在倒下的树木枯死的树枝间,张开的嘴里满是泥土。明天,他们得挖开坚硬干燥的土地,将它葬掉。又是一件可怕的苦差事,又得说一次再见。
这很吓人。
她把衬衫裹在脖子上,当它是条围巾,然后漫无目的地走出屋外,走进星光灿烂的夜晚,哪里也不去。也许她一旦走起路来,就再也不会停下脚步……也许她永远不会取下这条“围巾”,直到有一天,等到她人老发白之时,有个孩子会问起这个把衬衫围在脖子上当围巾的疯女人,到时候她会说,她想不起来这一切因何而起,也想不起这件衬衫是谁的。
“醒一醒,妈妈。快点儿啊。”
她拿起那件配有黄铜纽扣的淡蓝色牛仔衬衫,这是某一年的圣诞节她为他做的。某个袖口上仍然有一小块红褐色的血迹,是她在缝纫时戳到自己后留下的。
奶奶走进房间,提着一个空铁桶。“怎么了?”安特就在她后面,紧跟着她。
埃尔莎走到窗下的五斗柜前。她打开拉菲的抽屉,看着他留下的唯一一件衬衫。如今,她只剩下这么一样和他有关的东西。
“妈妈就是不醒。”
此时外面没有风,也没有其他自然力量试图推倒墙壁,只有一片寂静。偶尔会听到郊狼的嚎叫声,或是某只昆虫在地板上飞奔而过的声音,可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奶奶放下铁桶,拿起用装水泥的袋子做的毛巾,毛巾就盖在床头柜上的那个有裂缝的瓷罐上。粉沙般细小的灰尘撒到了地板上。她把一块毛巾浸入水中,拧干多余的水,然后将毛巾放在妈妈的额头上。“她没发烧。”奶奶说罢,又转向妈妈,“埃尔莎?”
走进卧室时,埃尔莎突然——终于——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也懒得在别人跟她说话时回话。他的离去给她带来了伤痛,这伤痛在她心里不断蔓延,占据了越来越多的空间。
妈妈毫无反应。
当天晚上,等沙尘暴平息之后,埃尔莎开车载着洛蕾达回到了农场。她想办法强勉强打起精神,让自己和孩子们吃了饭,最后又给他们铺好被子,哄他们上床睡觉。她自始至终都没当着孩子们的面哭,感觉就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拉菲抛弃他们之后,只过了几个小时,罗丝便化悲痛为愤怒,用意大利语宣泄着自己的怒火。绝望的洛蕾达在晚餐时一直沉默不语,安特非常困惑,让人看了心疼。托尼没有和任何人对视。
奶奶将一把椅子拖进房间,坐在床旁边。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那里。然后,她终于叹了口气:“他也丢下了我们,埃尔莎,不只是你。他说他爱我们,却把我们都丢下了。就凭这一点,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
“别这么说!”洛蕾达说。
埃尔莎把手收回来,坐在那里,知道自己无话可说,无法弥补和女儿之间的那道裂痕。拉菲抛弃了母女二人,离开了孩子们,也推卸了自己应尽的责任,可洛蕾达依然在责怪埃尔莎。
“你给我闭嘴(29)。”奶奶说,“女人是有可能死于心碎的。别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洛蕾达猛地将身子一侧,急忙闪到一旁,让母亲摸了个空。
“爸爸之所以离开,都是她的错。她不愿意去加利福尼亚。”
埃尔莎去摸女儿的背。
“你对男人和爱情了解得可真多,所以你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吧。你真是个天才,真得好好谢谢你,洛蕾达。我敢打包票,你这番话一定能安慰你妈妈。”
“我知道。”
奶奶用凉爽的湿毛巾轻轻擦着妈妈的额头。“我知道你现在有多伤心,埃尔莎。哪怕你不想爱某个人,哪怕他伤了你的心,你也没办法不爱他。我明白你不希望醒过来。天哪,我们活了这一辈子,又有谁怪罪过你呢?可你的女儿需要你,尤其是在此刻。她像她父亲一样傻。安特也让我感到担心。”奶奶探身向前,离埃尔莎更近了一些,小声说道,“还记得你头一回抱着洛蕾达的时候吗?那时候我俩都哭了。还记得你儿子的笑声吗,记得他抱着你的时候,有多用力吗?可这是你的孩子们,埃尔莎。还记得洛蕾达……还记得安东尼……”
“我到了这里,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他不想让我知道。”
妈妈突然重重地深吸一口气,猛坐起来,仿佛被人急匆匆救上了岸。奶奶扶着她,把她抱在怀中。
埃尔莎叹息道:“你弟弟没有鞋穿。没钱买汽油。没有钱,什么都买不起。你的爷爷奶奶不愿意离开。我找来找去,却找不到一个去的理由。”
洛蕾达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抽噎声。她以为,妈妈哭得那么用力,也许会把腰折了。等到她终于不用边哭边喘气的时候,她往后退了退,看起来像是垮掉了一样。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她的这副模样。
“你为什么就不答应呢?”
“洛蕾达,安特,请让我俩单独待一会儿。”奶奶说。
“嗯。”
“她这是怎么了?”洛蕾达问。
车站的墙壁啪嗒直响,摇摇晃晃,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分崩离析。
“感情太强烈也有不好的一面。要是你父亲足够成熟懂事,他就会告诉你这些,而不是给你灌输一些没有用的想法。”
“他想去西部,对吧?”洛蕾达问。
“感情太强烈?这跟我问的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洛蕾达。”
“她还太小,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罗丝。”埃尔莎说。
埃尔莎重重地坐在女儿身旁。她的眼睛疼得厉害,几乎都看不清了。
洛蕾达很不喜欢别人说她还太小,什么都不懂:“我不小了。感情太强烈是件好事,非常好。我也渴望有强烈的感情。”
她们的周围都在咔嗒响个不停,又有一扇窗户破了。埃尔莎走到喷泉式饮水器前,舀起一些温水,捧到洛蕾达面前,女儿于是贪婪地喝了起来。
奶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强烈的感情就像一场大暴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它会滋养一切,是的(30),但也会淹没一切。我们的土地会拯救和保护你。你父亲一直不明白这一点。你可得比你那位自私愚蠢的父亲聪明,亲爱的(31)。要嫁就得嫁一个拥有土地的人,一个靠得住而且脚踏实地的人,一个能给你稳定生活的人。”
进去后,她马上打开正门,把洛蕾达拉了进去,又“砰”的一声关上门。
又在说结婚的事情了。不论她问什么问题,她奶奶都会用结婚这件事来回答她,仿佛结了婚就意味着过上好日子。“要是我干脆养条狗呢,那会怎么样?听起来好像很刺激吧,就跟你希望我过上的那种日子一样刺激。”
她们旁边的一扇窗户突然炸开了。埃尔莎放开洛蕾达,用力抓住破掉的窗户,爬过窗台上尖牙似的玻璃,感觉到锋利的玻璃刺痛了她的皮肤。
“我儿子宠坏了你,洛蕾达,他让你读了太多的书,书里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内容。这会毁了你的。”
“门锁了。”
“读书?不会吧?”
“我们得到车站里面去。”她说。
“出去。”奶奶说罢,指了指门,“赶紧出去。”
谢谢你,上帝。
“反正我也不想在这里待着。”洛蕾达说,“来吧,安特。”
埃尔莎迎向沙尘暴。它撕破了她的裙子,刮伤了她的脸颊,蒙蔽了她的双眼。她摇摇晃晃地走上了火车站的台阶,把洛蕾达抱在怀里,紧紧抱着,以至于一时间,她俩感受不到沙尘暴,感受不到狂风,也感受不到刺得人生疼的沙子,只能感受到她们自己。
“很好。”奶奶说,“今天得洗衣服了,去给我们打些水来。”
“妈妈!”
洛蕾达本该五分钟前就离开的。
“洛蕾达!”她尖叫道,声音在吞噬一切的沙尘暴中显得很单薄,也很沙哑。
*
埃尔莎把卡车停下来,走了出去。微弱的金色光晕出现在街灯周围,一切都变成了棕色,像起了雾似的,只能看到点点灯光。
“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埃尔莎说,“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埃尔莎看见洛蕾达在火车站,蜷缩着靠在紧闭的门上,紧紧抓着一个手提箱,沙尘暴正试图从她手中吹走那个箱子。
“啊,亲爱的(32)……”罗丝挪动椅子,离埃尔莎更近了一些,然后伸出因为干活儿而变红的粗糙的手,放在埃尔莎手上,“你也知道,我失去了三个女儿,三个。有两个还没生下来就死了,有一个生下来是活着的。其实我们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些。”罗丝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我只允许自己为每个孩子哀悼一小会儿。我让自己相信,上帝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去教堂点蜡烛,做祷告。怀上拉法埃洛的时候,我变得特别害怕,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他在我肚子里忙个不停。我发现,我总觉得他不是个健康的宝宝,于是我越来越害怕自己的希望落空。我要是看见一只黑猫,就会突然哭起来。洒出来的橄榄油会让我冲进教堂辟邪去。我连一双靴子都没有做过,一张毯子都没有织过,一件受洗礼袍也没有缝过。我所做的,似乎就是想象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觉得他变得真实起来,这一点我女儿们都没做到。等他最终出生的时候——他很健壮,漂亮得让人无法承受——我知道,我曾犯下的罪过曾让我失去了三个女儿,可不论是什么样的罪过,上帝都已经原谅我了。我特别爱他,我……没办法管教他,没办法拒绝他。托尼说我宠坏了他,可我觉得,这么做有什么害处呢?他就像一颗流星,用他的光芒蒙蔽了我的眼睛。我……我对他的期望很高。我希望他知道爱是怎么回事,成功是怎么回事,希望他成为一个美国人。”
在镇上,人们在沙尘暴袭来时打开了街灯。窗户都用木板封住了,门也用木条封好了。灰尘、沙子、泥土和风滚草被风吹到了街上。
“然后我出现了。”
埃尔莎铆足了力气,让卡车转了个弯。此时风正在她身后,推着她向前。她身体前倾,努力想看清楚。她一个小时连十英里也开不了。
罗丝沉默了片刻:“我记得那一天的每个细节。他本来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去上大学。那可是大学啊。他可是马丁内利家的人。我特别骄傲,把这件事说给了每个人听。”
洛蕾达绝不会走另一条路。从这里到俄克拉何马州边界的数英里内什么都没有。
“后来,也说给了我听。”
去镇上。
“你当时啊,瘦得皮包骨,跟柳条一样。头发也需要打理。你看起来就像个不懂怎么微笑的年轻女人。我还觉得,你年纪太大了,不适合他。”
她面前的棕色尘土被风刮到了两旁,卡车的两盏前灯的灯光刺入了黑暗之中。开到车道的尽头时,她在想:往哪儿走?
“我当时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
她开出谷仓,驶入沙尘暴中,狂风试图把她推进沟里,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方向盘。一条绑在车轴上的接地链条在她身后咔嗒作响,有了链条,这辆车就不会因为短路而坏掉。
“我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发现,你比我认识的其他女人更懂得如何去爱,也更加信守承诺。我儿子能遇见你,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他实在是太傻了,居然没意识到这一点。”
埃尔莎爬上驾驶座,把车钥匙插入点火开关,用力一扭。引擎不情不愿地咳嗽着发动起来。请让我有足够的汽油找到她。
“你对我的评价还挺高。”
埃尔莎扯掉卡车上的罩子。风把帆布罩子从她手中猛地拽走,将它吹到空中,让它像扬起的风帆一样飞进了干草棚。米洛待在马房里,惊恐地呜咽着。
“可你就是不信。”罗丝叹了口气,“我太爱拉法埃洛,反倒伤害了他,而你的父母一点儿都不爱你,也伤害了你,恐怕这两种伤害是一样的。”
布鲁诺冲破断掉的板条,蹿出了马房,站在过道里,鼻孔因为恐惧而颤抖着,显得很恐慌。它对着埃尔莎打了个响鼻,冲进了沙尘暴中。
“他们也试着爱过我,就像拉菲一样。”
她一直扯着粗糙的绳子,往谷仓方向走,猛地推开了门。风猛地席卷而来,吹断了板条,也吓坏了马儿。
“他们真的试过吗?”罗丝说。
她在沙尘暴里摸索着前进,找到了他们拴在屋子和谷仓之间的那根绳子。
“我曾是个多病的孩子。十几岁的时候,我发过一次高烧,后来身子变得很虚弱。他们跟我父母说我会早死,还说我的心脏有损伤。”
风在她面前打着旋儿。静电让她的头发竖了起来。她望向远方,看见在原来立着围栏的地方,有蓝色的火焰从带刺的铁丝网上蹿起来。
“你相信他们说的话。”
埃尔莎从厨房的垃圾桶里捞出闲置了很久的钥匙,出了门,回到了来势汹汹、满是沙砾的沙尘暴中。她把自己那条印花大方巾往上扯了扯,遮住嘴巴和鼻子,眯起眼来保护眼睛。
“当然。”
“我必须出去。”
“埃尔莎,我不知道你年轻时经历过什么,不知道你得过什么病,也不知道你父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我知道,你就像狮子那样勇敢。不要相信那些说你不勇敢的人,我可是亲眼见过你有多勇敢。我儿子是个傻子。”
“还有一点儿。”托尼大声喊道,“可你不能在这时候出门。”
“走之前,他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还记得那时候的我吧’。我本以为他在对我说情话。”
埃尔莎冲下楼梯,大叫道:“洛蕾达跑了。”又专门对罗丝和托尼说道,“我要用卡车。油箱里还有汽油吗?”
“我猜,他这一走,我们都会伤心很久,可洛蕾达和安特需要你。洛蕾达得明白,这片土地救不了她那个蠢爸爸,但会拯救她。”
我要去找他。
“我希望她能上大学,罗丝。希望她能变得勇敢,去冒险。”
梳妆台上有一张便条。
“一个女孩儿上大学?”罗丝大笑起来,“上大学的那个人会是安特。洛蕾达会安顿下来的,你就瞧着吧。”
她透过落下来的灰尘,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到底希望她去上大学还是希望她能安顿下来,罗丝。我很敬畏她身上的那团火,即使我会被它烧伤。我只是……希望她能开心。我一看见她跟她父亲一样不开心,心里就很难受。”
洛蕾达不在。
“受到责备的本该是他们,但你却责备起自己来了。”罗丝久久地看着她,让她感到很安心,“亲爱的(33),你得记住,苦日子总有一天会到头,但土地和家庭会一直存在下去。”
埃尔莎冲到洛蕾达的卧室门口,猛地把门推开。
十二
安特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我跟她说过,说这是个馊主意。”
十一月,第一场暴风雪从北方刮来,重创了他们,事后留下了薄薄一层积雪。洁白闪亮的雪撒满了风车的粗糙叶片、鸡舍、牛圈和土地。
“啊?”
下雪是个好兆头。雪意味着水,水意味着庄稼,庄稼意味着餐桌上的食物。
“她跑了。”
这一天格外寒冷,埃尔莎站在厨房的桌子旁,用布满水疱的红肿双手揉着肉丸子。冻疮在这个季节里很常见。屋里——县里——的每个人的喉咙都发了炎,火辣辣地疼,眼睛进了沙子,充着血,因饱受沙尘暴的摧残而发痒。
她跪下来看着他。泥点像雨一样落在他们身上。“安东尼,你姐姐在哪儿?”
她把用大蒜调过味的猪肉丸子放在烤盘上,用毛巾盖住,然后走进客厅,罗丝正在那里坐在炉子旁缝袜子。
他看起来很痛苦:“我答应过不说出去的。”
托尼走进屋里,跺脚抖落靴子上的雪,又“砰”的一声随手关上门。他把戴着手套的手摆成小教堂的形状,往手里哈气。他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变得很粗糙。他的头发被冻得竖了起来,像碎渣一样。“风车不抽水了,”他说,“一定是因为天气太冷。”他走到烧木头的炉子前。旁边有一个桶,里面装着他们越来越少的干牛粪。这些年总有沙尘暴和旱灾,大平原上的动物正在死去,如此一来,这片没有树木的土地也渐渐失去了农民们本以为会永远存在的燃料来源。他把一点点干牛粪丢进火里。“猪圈里还有几根断了的木条,我最好把它们劈碎。今晚我们得把火烧得旺一些。”
“不行?为什么不行?”
“我去吧。”埃尔莎说。
“嗯,不行。”
她从门旁的挂钩上取来自己冬天穿的外套和手套,出了门,步入冰天雪地中。冻住的风滚草亮晶晶的,在院子里骨碌碌地滚来滚去,每滚一圈,便会掉落一些草来。
“把洛蕾达找来,叫她戴上防毒面具。”
她从木箱子里取出一把斧子。
“嗯?”
她拿着斧子走到空荡荡的猪圈前,打量着剩下的木条,选好位置,举起斧子往下抡,感受到金属砸在木头上砰砰的震颤声回弹到她的肩膀上,听见木头裂开时发出的噼啪声。
“把它戴上,安东尼。坐到厨房的桌子底下去。你姐姐在哪儿?”
她用了不到一小时,就砸烂了猪圈剩下的那些木条,把它们变成了柴火。
“我不想戴,戴上后我都喘不上气了。”安特哼哼唧唧地抱怨道。
*
埃尔莎紧紧抓住了他。“快戴上你的防毒面具。”她说。
天空灰蒙蒙的,简直让人感到窒息。
安特跑到客厅来,看起来吓坏了。“妈咪!”他猛地向她扑了过去。
埃尔莎和安特一起坐在马车车厢里,裹着被子,身上很暖和。洛蕾达独自坐在一旁,裹着毯子,天气冷得有些不正常,她的脸冻得通红,都皴了。自从拉菲离开以后,她变得愈发沉默,与家人也愈发疏远。埃尔莎惊讶地意识到,比起沮丧而安静的女儿,她更喜欢高声宣泄怒火的女儿。罗丝和托尼坐在前面,托尼牵着缰绳。所有人都穿着破烂衣服,可以说,这便是他们最好的周日礼服了。
“孩子们!”埃尔莎尖叫道。
十一月底的这一天,孤树镇很安静,如同一座垂死的小镇那样安静。大雪覆盖了一切。
罗丝把布料和旧报纸揉成一团,又塞了一些在窗台上。
天主教堂看起来孤零零的。有一半的屋顶在上个月就已经被风刮掉,尖顶也已断掉。要是再来一阵大风,尖顶就会没了。
她俩手拉着手,跑回了屋子里,随手把门闩上。屋里的墙壁在颤抖。天花板上的灰尘落了下来,像下雨一样。一阵大风猛地吹来,吹得屋子里的所有东西格格直响。
托尼把车停在教堂前,把马拴在了拴马桩上。他拖着一个水桶,走到远处的水泵前,装满水,把水留给了米洛。
“在屋里。”
埃尔莎费劲地把女士毡帽戴在自己扎了辫子的头发上,将孩子们紧紧搂住。他们一起爬上嘎吱作响的台阶,走进教堂。几扇破窗户已经用胶合板修补过,祭台也因此看起来黑漆漆的。
埃尔莎朝婆婆跑去:“孩子们呢?”
年景好的时候,镇上的天主教徒就不多,而最近几年,年景远称不上好。周日去教堂的人越来越少。爱尔兰裔的天主教徒有自己的教堂,远在达尔哈特,墨西哥裔天主教徒则在数百年前就已建好的教堂里做礼拜。可是,所有的教堂的信徒都在流失。县里的每座教堂都是如此。越来越多的明信片和信件开始落入大平原的信箱,里面附上了便条,便条由来自加利福尼亚、俄勒冈以及华盛顿的人所写,这些人找到了工作,并怂恿亲戚步他们的后尘。
罗丝跑到屋外,冲埃尔莎大声喊道:“是沙尘暴!快进屋!”
埃尔莎听见身后有人进来。不像过去,如今没有女人聚在一起聊食谱,也没有男人成群结队地为天气争论,甚至连孩子们都很安静。干涩刺耳的咳嗽声盖过了木制长椅发出的嘎吱声。
埃尔莎从摇摇晃晃的平台上爬了下来。在她踏上地面时,一阵狂风把表层的土卷了起来,像一把巨大的勺子一样,咆哮着把那些土往高处“舀”,把它们往某一侧吹。沙子打到了埃尔莎脸上,感觉像是碎玻璃一样。
时间一到,迈克尔神父便站在祭台前,望着他那些人数已大不如前的信众。
沙尘暴来了。
“我们正在接受考验。”他看起来就像埃尔莎觉得的那样疲惫,就像所有人觉得的那样疲惫,“让我们祈祷这场雪意味着雨水即将落下,庄稼即将发芽。”
埃尔莎眼见着头巾飘到了空中。平台摇晃了起来,头顶上的叶片也“嘎吱嘎吱”地飞速旋转着。
“上帝可帮不上忙。”洛蕾达抱怨道。
风猛地把她头上的头巾吹了下来。
罗丝狠狠地用胳膊肘撞了洛蕾达一下。
即使是现在,她也没办法对自己撒这个谎。埃尔莎和拉菲怎么可能丢下他们不管呢?他俩既没有车,也没有钱,怎么可能去西部呢?
“接受考验并不意味着遭到遗忘。”迈尔克神父一边说,一边透过自己那副小小的圆眼镜端详着洛蕾达,“让我们祈祷吧。”
不。
埃尔莎低下头。上帝保佑我们,她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不确定这算不算是真的祈祷,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恳求。
她本该告诉拉菲她愿意去西部。要是她直接告诉他,好呀,拉菲,我们去吧,也许如今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他一定会留下来。他们本可以说服托尼和罗丝跟他们一起走。
他们祈祷,歌唱,然后继续祈祷,再然后列队领受圣餐。
可她无法面对大发雷霆、心痛不已的女儿,现在还做不到。
做完礼拜后,他们看着还留在那里的朋友和邻居。人们目光交会的时刻都很短暂。每个人都在怀念曾为他们的周日锦上添花的食物以及友谊。
我应该去找洛蕾达。
教堂外,卡里奥一家正站在结了霜的水泵旁。
她感觉有一阵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她沉浸在痛苦之中,脑子里一团糟,几乎没注意到那阵风。
卡里奥先生摆脱了家人,大步朝他们走来,他的脸如同百叶窗一般紧闭着。现如今,没人乐意把太多情绪写在脸上,他们担心,情绪一旦稍有外露,便有可能在转瞬间变得泛滥。
埃尔莎还待在平台上,注视着远方,却什么也看不见。一想到要从上面爬下去,走回屋子,回到卧室——她的床上——她就觉得承受不了。于是她留在了那里,想着要不是她做的那些事,就不会有这一刻,同时也很好奇,如今她的生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你好呀,托尼。”他说罢,便把遮在他那张被冻得通红的脸前的头发往后拨。他是一个干瘪却强壮的男人,下巴很结实,鼻子很细。
*
这位一家之主摘下帽子,和他的朋友握了手:“奇里洛一家去哪儿了?”
“嗯。”洛蕾达擦掉眼泪,心想,当然,“就像冒险一样。”
“雷收到了一封信,是他住在洛杉矶的妹妹写的,”他用很重的意大利口音说道,“她似乎变阔了,给自己找了份好工作。他和安德烈娅,还有孩子们也准备往那边走,说是没理由留下来。”
安特坐了起来:“就像冒险一样吗?”
紧接着,两人谁也没说话。
“不是我们,是她。他也许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
“希望我们已经离开了。”卡里奥先生说,“如今都没钱买汽油了。你有你儿子的消息吗?他找到工作没?”
“他离开我们了?”安特问,“真的吗?”
“还没有。”他不愿多说。他们谁也没告诉别人拉菲实际上抛弃了他们。要是人人都知道他背叛了他们,知道了他的弱点,那会怎么样?这个问题他们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看见他哭,洛蕾达终于伤心了。她感觉到自己的眼泪灼烧着眼睛,落了下来。
“真糟糕。”卡里奥先生说,“你似乎被困住了。”
洛蕾达冲上二楼,进了自己的卧室,发现安特在她床上蜷缩成了一个小球,吮吸着拇指。
“我从没离开过我的土地。”托尼说。
“洛蕾达。”奶奶说,“快回来……”
卡里奥的脸色一沉:“你还没弄明白吗,托尼?这片土地不想留我们在这里了,而且情况会越变越糟。”
“他是不会离开我的。”洛蕾达撂下这么一句话,听起来像在骂人一样。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从风车磨坊上爬了下来,跑回屋子里,爷爷和奶奶坐在长沙发上,手拉着手,看起来饱受折磨,活像两个龙卷风的幸存者。
*
“我爱你父亲,洛蕾达。”妈妈的说话声很轻,洛蕾达几乎都听不见。她看到母亲的眼里闪着泪光,心想,我可不会看着你哭。
在那个冷得出奇的漫长冬天里,埃尔莎每天醒来,都只想做好一件事:让孩子们一直有饭吃。他们活下去的希望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变得愈发渺茫。她在黑暗中醒来,独自一人,没有借着任何光亮便穿好了衣服。反正上帝也知道照镜子不会有什么好处。她总冻破嘴唇,还有个习惯,一担心起来就会咬下嘴唇,而且一咬就会肿。她总是很担心。担心寒冷的天气,担心庄稼,担心孩子们的健康。这是最糟心的。上周,学校永久停了课——校舍里的温度降到了二十度(34)。干牛粪没了,给学校供暖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没有任何人负担得起。如今,埃尔莎把给孩子上课列入了自己的家务活儿清单中。对于一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人来说,负责孩子的教育可谓一项艰巨的考验,但她却满怀热情地接受了考验。也许,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自己的孩子们通过受教育来获取更多机会。
“不,不。”洛蕾达挣开了妈妈的手,“我不想听你说谎话,不想听你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再也不会好起来了。是你把他给赶走了。”
直到晚上,等到她和孩子们做完祷告后她孤零零一人瘫倒在床上时,她才允许自己想起拉菲,为他感到心痛。她想起他总是那么和善。此刻,她想知道他是否会怀念自己,哪怕只有一丝怀念也好。要知道,他俩曾携手共度过很多时日,更何况她依然情不自禁地爱着他。不管发生过什么,不管她曾因为他的离开而感到多痛苦,多心碎,多愤怒,每当她在夜晚闭上眼睛,她都会怀念曾经伴她左右的他,怀念他的呼吸声,怀念自己曾期盼着他有一天真的会爱她。她常常想,我希望自己曾说过“我会去加利福尼亚”这句话,想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断断续续的睡眠终于让她脱离了苦海。
妈妈把一只手放在洛蕾达的大腿上:“亲爱的——”
感谢上帝,她还有这座农场,还有孩子们,毕竟有些时候,她依然想钻进地洞,大哭一场。又或许想变成那些疯女人中的一员,她们成天穿着睡衣和拖鞋,站在窗前,苦等着那个离开的男人。有生以来,她头一回明白了遭人背叛会给身体带来怎样的痛苦。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逃避这种痛苦,逃跑,喝酒,服用鸦片酊……
妈妈继续前进,爬上平台,坐在洛蕾达身旁她爸爸常坐的位置,洛蕾达因此突然大发雷霆起来。“这不是你能坐的地方。”她说,“这是……”她有些语不成声。
可她不仅为自己而活,还为别人而活。她的两个漂亮的孩子还得指望她,尽管洛蕾达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妈妈叹了口气。她看上去脸色很苍白,几乎特别脆弱,可这很荒谬。妈妈差不多和丝兰根(27)一样脆弱。
十二月末的这一天,天气很冷,她起得很晚,穿上了她所有的衣物,给干枯的头发围上了红色的印花大方巾,又戴上了羊毛帽,那是罗丝某年圣诞节给她织的。
“走开,”洛蕾达一边说,一边擦着眼睛,“这都是你的错。”
她把拉菲的衬衣当作围巾,围在脖子上,然后走进厨房,将麦片放到锅里煮。
妈妈就快过来了,一副很可怜的模样,试图安慰洛蕾达。她见状,感觉连风车都嘎吱作响起来,心想:“真是好极了。”妈妈是洛蕾达最不想见的人。
今天,他们终于即将获得政府的帮助。这可是镇上的大新闻。上周日在教堂的时候,所有人都没办法谈论别的事情。
既然他知道她特别想离开这个农场,那他为什么还会抛弃她呢?她很像他,不像她母亲,也不像她爷爷和奶奶。洛蕾达不想做农民,她想去外面闯一闯,去看一看大千世界,成为作家,写些有分量的东西。她想离开得克萨斯。
她穿上冬靴,走到屋外,立马颤抖了起来。她抓了几把谷子,撒到鸡群跟前,又检查了一下它们有没有水喝。这个寒冷的冬天,家里的那口井老在出问题,只能偶尔正常工作。感谢上帝,井被冻住的时候,他们还能搜集积雪,让自己和牲口们一直有水喝。她看见托尼正在屋子的一侧劈木头——谷仓的木板被卸了下来,劈开后成了柴火。
阳光照耀着大平原的蓝色天空,天空吞没了她微弱的哭声,将她独自留在那里,觉得自己既渺小,又孤单。
她挥着手,走向了谷仓。她站在畜栏旁,将一根牵引绳拴在了米洛的笼头上。
“回来啊。”她尖叫道。
这头可怜的牲口饥肠辘辘,露出了悲伤的神情,见状她停了下来:“我懂,小伙子。我们都是这么想的。”
她太过伤心,一想到这,便喘不过气来。
她领着那匹骨瘦如柴的阉马走出畜栏,走在蔚蓝的天空下。她刚把它套在马车上,托尼就出现在了她身旁。
我。
她看见他的脸颊冻得通红,看见他呼出来的气像羽毛一样,看见他的脸和眼睛都陷了下去,那是因为他整个人都瘦了不少。他这个人信仰两种宗教——上帝和土地——却因对这两者感到失望,而在日复一日地一点点死去。他成天花大把时间凝视着白雪覆盖的冬麦田,祈求他的上帝让小麦生长。“这次会议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的。”她说。
爸爸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呢?他怎么能把家人留在既没有庄稼,也没有水的农场上呢?他怎么能离开——
“但愿如此。”他说。
洛蕾达爬上风车磨坊,抱着膝盖,坐在巨大叶片下的平台上。她脚下的木板被阳光晒得很暖和。
对于洛蕾达来说,这个寒冷的季节也很难熬。她父亲和最好的朋友都已离她而去,而现在,学校又放了假。她的世界越变越小,她也因此变得闷闷不乐,意志消沉。
*
埃尔莎听见农舍的门“砰”的一声开了。门廊的台阶上传来了“咔嗒咔嗒”的脚步声。洛蕾达和安特把能穿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好让自己暖和些,他们拖着脚走向了马车。罗丝跟在他俩身后出了门,提着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他们打算在镇上卖的东西。
她想不出还能说些别的什么。
埃尔莎和孩子们爬上了马车的车厢里,手里还拿着那一箱子要卖的东西。
埃尔莎紧紧抱着儿子,任由他哭着:“我知道,宝贝儿。我知道……”
埃尔莎用一条被子裹住安特,紧紧抱住了他。洛蕾达宁愿受冻,也不愿意和他俩抱在一起,于是她与他俩相对坐着,坐得远远的,同时还在抖个不停。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托尼拉了拉缰绳,米洛便吃力地向前迈起步来。马车车厢里,装在板条箱里的鸡蛋“咣当”响个不停。埃尔莎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放在那堆鸡蛋上,以免鸡蛋掉下来。“你知道吗,洛蕾达,就算你和我们抱在一起取暖,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我仍然会知道你还生着气。”
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看到这一幕,她自己的眼睛也感到一阵刺痛,但她却拒绝当着安特的面哭。
“真好笑。”洛蕾达交叉着双臂,牙齿打着战。
“我知道,宝贝儿,我们都很伤心。”她轻抚他的头发,把头发从他的前脸捋到了后面。
“你的脸都发青了。”埃尔莎说。
“可……我们需要他。”
“不,我没有。”
“我觉得他不会回来了。安特。”
“不过有点儿发红。”安特咧嘴笑了笑,说道。
安特扭过身来,抬头看着埃尔莎。见他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埃尔莎非常伤心。“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别看我。”洛蕾达说。
“我讨厌你!”洛蕾达跑下门廊台阶,消失在屋子的拐角处。
“你可是坐在我们正对面呢。”埃尔莎说。
“嗯。”
洛蕾达故意扭头看向了别处。
“他离开了你。”洛蕾达说。
安特咯咯笑了起来。
埃尔莎觉得自己非常脆弱,担心眼里已经有了泪水:“对不起。”
洛蕾达翻了个白眼。
“不准这么叫我。只有他能这么叫我。”洛蕾达尖叫道。
埃尔莎把注意力放在了土地上。
“他走了,不会回来了,洛洛。”埃尔莎说,“很明显,他跳上了一列火车。”
这片土地白雪皑皑,景色优美。镇子和马丁内利家的农场之间没有太多住宅,沿路上有好些房子都惨遭遗弃。都是些小木屋、棚屋、茅草屋和宅子,这些建筑的窗户都用木板封了起来,张贴着“该房屋已被抵押,且无法赎回”的告示,告示上还贴着待售的标志。
“等等。什么?”洛蕾达跳下秋千,“你的意思是——”
他们经过了马尔家已遭遗弃的房子。她上次听人说起汤姆和洛丽,便知道两人已经追随他们亲戚的脚步,走着去了加利福尼亚。走着去。怎么会有人绝望到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的地步呢?汤姆曾是一名职业律师。这些天,破产的可不只有农民。
“我不知道,”埃尔莎说,“他离开了我们。”
很多人都打算离开。
“妈妈?”洛蕾达猛地问道,“爸爸去哪儿了?”
我们去加利福尼亚吧。
只有埃尔莎会这么做。
埃尔莎费了很大的劲才打消这个念头,不过她也知道,这个念头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她身边,萦绕在她心头。
他为了拯救我们,在镇子外面找了一份工作。这话说起来容易,可是,如果他既不寄钱,又不写信给家里,过了好长时间都不回来,那他们就很难相信这番话了。不过他们也不至于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到了镇上,托尼停下马车,把米洛拴在拴马桩上。埃尔莎把装满鸡蛋、黄油和肥皂的木箱子抱在怀里。只有几家店铺还在营业,店面贴着海报,预告休·本内特将于今日抵达镇上,他是负责罗斯福总统最近推出的平民保育团项目的科学家。为了让美国人重新找到工作,FDR创办了数十个机构,安排人用文字、照片将大萧条记录下来,另外又安排人干造桥和修路的苦活儿。本内特大老远从华盛顿特区赶来,就是为了帮助这些农民。
时候到了。这一刻,到底是该说谎,还是该说真话?
商铺里,埃尔莎的目光被空荡荡的货架吸引住了。即便如此,店里还是充满了各式各样诱人的颜色与香味。香味来自咖啡、多年无人购买的香水,以及一箱苹果。货架上的东西少得可怜,零星摆着一些器皿、服装的纸样、遮阳帽,还有袋装大米和糖,以及罐头肉和罐装牛奶。成堆的格子棉布、圆点和条纹布料都落满了灰尘,同样如此的,还有成堆的孔眼和花边。装谷物的袋子已成为唯一用来做衣服的布料。
洛蕾达看起来很不耐烦:“哦,是吗?他去哪儿了?”
她走到主柜台前,帕夫洛夫先生站在那里,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穿着已经变得很陈旧的白衬衫。他曾是镇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如今却只能勉强保住自己的店铺,这件事大家都很清楚。银行取消了他的房屋赎回权以后,他们一家就搬到了店铺的楼上。
埃尔莎深吸一口气,推动秋千,让秋千荡了起来。主啊,她希望爷爷在这里,对她说勇敢点儿,推她一把。“你们的父亲走了——”
“你们这一家子,”他说道,“是来镇上开会的吗?”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洛蕾达用一种像是受了委屈的口吻问道。
埃尔莎把那箱货物放在柜台上。
“跟我来。”她领着他们去了门廊,然后他们全坐在了门廊的秋千上。为了腾出空间来,埃尔莎一把拉过安特,让他坐到她腿上。
“是呀。”托尼说,“你呢?”
埃尔莎把她儿子的头发往后捋,露出了他长满雀斑的脸。
“我到时候走着去吧。我当然希望政府能帮帮这里的人。我讨厌看到有人坚持不下去然后离开。”
“爸爸在哪儿?”安特问。
托尼点点头:“不过大多数都留下来了。”
埃尔莎放开了洛蕾达。
“农民们很能吃苦耐劳的。”
“你快让我喘不过气来了。”洛蕾达抱怨道。
“我们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做出了这么多牺牲,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干旱已经结束了。”
他们的容貌让她有些心神不宁。他俩都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她走到他们身前,一下子将两人同时拥入怀中。安特也高兴地抱住了她。洛蕾达扭来扭去,想要挣脱她的怀抱。
帕夫洛夫先生点点头,瞥了一眼埃尔莎放在柜台上的箱子:“鸡还在下蛋呢。真不错。”
埃尔莎转过身来,面向孩子们。
“里面还有埃尔莎做的香皂,”罗丝说,“有薰衣草的香味。你太太很喜欢的。”
罗丝紧紧抱住埃尔莎,然后又放开了她。
孩子们走到埃尔莎旁。她不禁想起他们曾在店里跑来跑去,见到糖果便大惊小怪,求她给他们买一些。
罗丝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埃尔莎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把这些话大声说出来会改变孩子们的生活。
帕夫洛夫先生把架在鼻子上的无框眼镜往上推了推:“你需要些什么?”
埃尔莎放下杯子:“我得跟你俩谈一谈。”
“咖啡、糖、大米、豆子,或许还得来点儿酵母。如果你这里有的话,还得来一罐上好的橄榄油。”
“这土豆几乎没什么用。”洛蕾达停了下来,“怎么了?有谁死了吗?”
帕夫洛夫先生在脑海里盘算着。得出满意的答案后,他猛地把挂在身旁一截绳子上的那个篮子拉了过来。他抓起一张纸,在上面写道:糖、咖啡、豆子、大米。然后说:“橄榄油没货了,酵母不收你的钱。”接着把清单放进篮子里,拉动一根操纵杆,把篮子吊起,送往店铺二楼,他的妻女都在那里,负责开收据。
正门“砰”的一声打开。洛蕾达和安特回来了,他们的手和脸都很脏,两人拿着三个小土豆。
片刻后,一个敦实的女孩从后面的房间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袋糖、一些咖啡、一袋大米,还有一袋豆子。
他们三个面面相觑。很明显,因为拉菲的离开,房间里的气氛特别压抑。
安特盯着柜台上的那罐甘草味巧克力棒。
罗丝看起来深受打击。“他会回来的。”她说。
埃尔莎摸了摸儿子的头。
“狗娘养的。”托尼一边说,一边把信揉成一团,“太宠这个男孩儿真是没什么好下场。”
“甘草味的今天特价出售。”帕夫洛夫先生说,“花一盒的价钱就能买到两盒。我可以先记在账上。”
罗丝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了信,读了起来,她一边看着信上的字,嘴唇一边默默地动着。等她抬起头来,眼里已经满是泪水。
“你知道的,我可不相信那些白给的东西。”托尼说,“再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给你钱。”
“他想去加利福尼亚,”埃尔莎说,“我说不行。我不该这么说的。我原本打算跟他谈一谈这件事,可是……”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了他们。
“我当然知道。”帕夫洛夫先生说,“算我请的,把这两盒拿着。”
“得了吧,罗丝。”托尼说,“我们都不开心。天上总在下泥,树都倒下死掉了,动物也快死了。我们都不开心。”
有些事会让这里的生活变得没那么难熬,他的善举便是其中之一。“谢谢你,帕夫洛夫先生。”埃尔莎说。
罗丝瞪着眼,看着埃尔莎:“他真走了?不,他不会这么做的。我知道他很不开心,但……”
托尼将新买的货物放到马车的车厢里,用一块防水布盖好。他们把米洛继续留在之前拴它的地方,沿着结冰的木板人行道,走向用木板封起来的校舍,还有好几队人马和他们的马车正等在校舍外头。
“不,”埃尔莎说,“他离开了孤树镇,上了一列火车。至少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
“这里的人不多啊。”托尼说。
“又去那家该死的酒吧了吗?”托尼说,“我早跟他说过——”
罗丝握住了他的手:“我听说埃米特收到了他在华盛顿州的亲戚的明信片。那里的铁路上有工作岗位。”
“他走了。”埃尔莎疲惫地说着。
“他们会后悔的。”托尼说,“那些工作岗位一点儿也不切实际。绝对是这么回事。有几百万人都丢了饭碗。假设你真跑到波特兰或者西雅图去,那里却找不到工作,那怎么办?到时候,你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既没有土地,又没有工作,还能去哪儿呢?”
“拉菲走了?”托尼问,“去哪儿了?”
埃尔莎握着安特的手。他们一起走上了通往校舍的台阶。校舍内,孩子们的课桌被推到了一旁,沿着墙壁摆好。胶合板盖住了几扇破掉的窗户。有人摆了几排椅子,正对着一块便携式银幕。
“他走了。”埃尔莎说。
“哇,好家伙!”安特叫了出来,“看电影啦!”
“拉菲?”罗丝皱起了眉头。
托尼领着一家人走向靠后的一排,和留在镇上的其他意大利人坐到了一块儿。
“拉菲他……”
又有些人鱼贯而入,大家的话都很少。有几个年长的人一直咳个不停,这一幕不禁让人想起,今年秋天,沙尘暴曾重创过这片土地。
“埃尔莎,”托尼说罢,把马具放到一旁,站了起来,“怎么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灯也全部灭了。
罗丝走到埃尔莎身后,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
传来一阵“嗡嗡嗡”“嗒嗒嗒”的声音。白色的银幕上出现了黑白画面,画面中,一场风暴正呼啸着席卷一座农场。风滚草骨碌骨碌地从一栋被木板封住的房子旁飞驰而过。
“我的天哪,”罗丝小声说道,“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见你喝过这个,一杯也没有,可现在,你居然喝了两杯。”
字幕上写道:大平原上的所有农民中,有百分之三十面临丧失抵押品赎回权的困境。
实在是太难喝了,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也喝掉了。
下一个画面中出现了一家红十字会医院,医院的床位都满了,身着灰色制服的护士正在照顾咳个不停的婴儿和老人。尘肺炎造成了可怕的损失。
埃尔莎走进客厅,径直走到托尼的那瓶黑麦威士忌面前,给自己倒了一杯。
下一个画面中,农民将牛奶倒在街上,牛奶立刻消失在干旱的泥土中。牛奶的售价低于生产成本……
罗丝注视着埃尔莎:“你吓到我了。”
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灰色的银幕里游荡,看起来像幽灵一样。一块胡佛村似的营地。数以千计的人住在纸板箱、破旧的汽车,或是用罐头和金属片拼凑着搭建而成的棚屋里。人们排队领汤……
孩子们拖着脚走出屋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电影突然中断放映,灯又亮了。
“你会如愿的。”
埃尔莎听见了脚步声,是靴子的跟自信地踏在硬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埃尔莎像其他人一样转过身去。
安特咯咯笑了起来:“我喜欢做一头猪。”
站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穿得比镇上的任何人都好。他将临时搭起的电影银幕挪开,走到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笔,写下了耕作方法几个字,并在下面画了线。
“来吧,安特。”埃尔莎一边说,一边把面团推开,“我们去泥地里找土豆吧,就像那些猪一样。”
他转过身来,面向人群:“我叫休·本内特。美国总统已任命我加入他新推出的平民保育团项目。我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考察大平原上的农田。我去过俄克拉何马、堪萨斯,还有得克萨斯。伙计们,我不得不说,今年夏天,孤树镇的情况和我见过的任何地方一样糟。谁知道这场干旱还会持续多久呢?我听说,你们中只有几个人今年还费心种了庄稼。”
“赶紧去吧。”埃尔莎说,“带着你弟弟一起去。”
“你觉得我们不清楚情况吗?”有人一边咳嗽,一边叫喊道。
“现在吗?”洛蕾达抱怨道,“我不喜欢找土豆。”
“朋友,你知道很久没下雨了。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一些别的事。你们的土地正在经历一场可怕的生态灾难,也许是我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为了阻止情况进一步恶化,你们得改变自己的耕作方式。”
“只不过是眼里进了沙子,流了点儿泪。”埃尔莎一边说,一边勉强笑了笑,“孩子们,你们能去找找土豆在哪儿吗?我得跟爷爷和奶奶说说话。”
“你是说,这是我们的错?”托尼问。
“你哭过?”洛蕾达问。
“我是说,你们脱不了干系。”本内特说,“俄克拉何马已经损失了将近四亿五千万吨的表土。事实上,你们这些农民必须弄明白你们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不然的话,这片广阔的土地就会死掉。”
罗丝站在炉子旁,往装满了水的锅里加盐。她看着埃尔莎,关上了炉灶。
卡灵顿一家起身走了出去,“砰”的一声随手关上门。伦克一家则紧随其后。
“对呀,”安特在客厅里应和道,“他在哪儿?我想给他看看我和爷爷找到的慈姑。”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托尼问。
洛蕾达闪到一旁:“爸爸在哪儿?”
“你们耕作土地的方法正在毁掉土地。你们挖出了固定表层土的草,犁毁坏了草原。等到不再下雨,风刮起来的时候,就没有什么能阻挡你们的土地被刮走了。这里所发生的灾难是人为造成的,所以我们得采取补救措施。我们需要让草回到土地上,需要合适的保护土地的方法。”
埃尔莎从待在客厅里的托尼和安特身旁走过,走进厨房,她女儿正在那里,在撒满面粉的桌子上揉面团。埃尔莎捏了捏女儿瘦削的肩膀。她能做的,就是不把女儿拥入怀里,紧紧抱着,但坦白地说,埃尔莎眼下无法接受又有人离她而去。
“毁掉我们的是天气,还有华尔街上那些该死的贪婪的银行家,他们关掉银行,还拿走了我们的钱。”卡里奥先生说。
如果埃尔莎撒谎是为了保护孩子们免受拉菲自私行为的伤害,保护拉菲不被孩子们憎恨,那么——假如真有那么一天——真相也许会等上很久才能浮出水面。
“FDR想付钱给你们,让你们明年都别种庄稼了。我们有个保护计划。你们得让这片土地休息休息,种种草。可只有一两个人来做这件事还不够,你们都得这么做。你们得保护大平原,而不是只保护你们自己的一亩三分田。”
或许说谎更好?
“这样就行了吗?”帕夫洛夫先生气冲冲地站起来,说道,“你让他们明年别种庄稼了?种草?我看你还不如点根火柴,一把火烧掉土地上剩下的东西。农民们需要的是帮助。”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称职的母亲会怎么办?她会把残酷且丑陋的真相讲出来吗?
“FDR很在乎农民。它知道你们受到了忽视。它有个计划。首先,政府会以每头十六美元的价格收购你们的牲口。如果有可能,我们会用你们的牛来养活穷人。如果行不通,如果它们就像我在这里看到的那样,一滴奶也挤不出来,我们会付你们钱,把它们埋了。”
从今往后,孩子们的生活就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他们对一切事物——尤其是对他们自己,对爱能维持多久以及家人是否会说真话——的看法都会发生改变。他们会永远记得,父亲不够爱母亲,也不够爱他们,所以他才没能陪他们一起度过困难时期。
“这样就行了吗?”托尼说,“你让我们大老远地来这里一趟,就为了告诉我们,这场灾难是我们酿成的,我们得种草,而草不是一种能赚钱的作物,得把草种在过于干燥、什么也长不了的土地上,得在闹旱灾的时候种——我们可买不起种子——哦,对了,还得为了十六块臭钱,把我们农场上最后一只活着的动物杀掉。”
等到埃尔莎回到农场时,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台慢慢坏掉的机器。她的家人都在屋子里忙碌着。罗丝和洛蕾达在厨房里做意大利面,安特和托尼则在客厅给皮带抹油。
“我们有个救济计划。我们希望付钱给你们,让你们别种庄稼,甚至可以让银行免掉你们的抵押贷款的还款。”
*
“我们不需要施舍。”有人喊道,“我们需要帮助。我们需要水。如果土地没用了,留着房子还有什么用呢?”
这两个孩子也会像埃尔莎一样,品尝过心痛的滋味后,他们的人生轨迹也会发生变化。
“我们是农民。我们想种庄稼。我们想照顾自己。”
这两个孩子长大后会知道,他们的父亲在他们年纪尚小时就抛弃了他们。
“我受够了。”托尼说,他把座位往后一推,站了起来,“来吧,我们走吧。”
她得为孩子们着想。她得在那两个小家伙的父亲背叛他们以后安慰他们。
埃尔莎扭头瞥了一眼,这时候,她看见本内特的脸上写满了失望,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家庭跟在马丁内利家之后离开了校舍。
“抬起你的头来。”她大声说道。
十三
她那位英俊、迷人、喜怒无常的丈夫。
埃尔莎站在飘落到地上的雪中。尘世的种种声响被轻盈的雪花所掩盖。如此美丽、闪亮的一层白色,她惊叹于自己依然能在大自然中发现美。朝地窖走去时,她听见了贝拉低沉而悲伤的呻吟。和他们一样,那头可怜的奶牛也饥渴交加。埃尔莎冻得直发抖,凝视着空荡荡的货架。那里本应该摆着成箱的洋葱和土豆,以及装满水果和蔬菜的梅森瓶,可货架上什么也没有。
然后她遇到了拉菲。
而现在……政府专家又带来了这条消息。
每个人——包括埃尔莎自己——都曾以为她会心怀内疚地生活下去,会被周围比她更有活力的人的种种需求所埋没。她只能照看家庭,体贴家人,在家人外出时留在家中操持家务。
埃尔莎曾觉得,平原上的这群拓荒者——像托尼和罗丝这样的人——有着顽强的信念与坚定的意志。这群人来到这个辽阔的未知国度时除了梦想,一无所有,但他们却用自己的勇气、决心与辛勤劳动驯服了这片土地。
心痛早已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很熟悉这种感觉,就像熟悉自己头发的颜色以及脊椎的轻微弯曲那样。有时,它能让她看清周遭的世界;有时,它又被她用来蒙蔽自己的双眼。不论如何,这种感觉一直都在。她知道,她之所以会心痛,全都怪自己,是她自己莫名其妙犯下的错,尽管如此,在她绞尽脑汁,思考自己为何会心痛时,她却从未意识到自身的缺陷,而事实证明,这种缺陷起了决定性作用。她的父母早就很了解她的缺陷。她的父亲当然很了解。她漂亮的妹妹们也一样。他们全都察觉到了埃尔莎的缺陷。洛蕾达当然也很了解。
可显而易见的是,他们对这片土地做出了错误判断。或者说,情况更为糟糕,他们滥用了这片土地。她想起了他们每天干的杂活儿,这一周,这些杂活儿都是在刺骨的严寒中完成的,今晚的晚饭只有一片面包,一些上一季留下来的软掉的土豆,还有一点儿烟熏火腿。连一个人的肚子也填不饱。接下来,该睡觉了,他们会各自走回自己又黑又冷的房间,不愿把宝贵的燃料和金钱浪费在像电灯这样花里胡哨的东西上。他们会爬上床,并努力入睡,可不论他们换床单的次数有多频繁,他们总是觉得床上有很多沙。
埃尔莎甚至都哭不出来。
此刻,她从盒子里拿出三个干瘪的土豆,尽量不去注意土豆到底还剩几个,然后走出地窖,走到了落雪中。
告诉爸妈和孩子们我爱他们。要是没了我,你们都会过得更好。求你了,别来找我。我不想被找到。反正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儿。
“妈妈?”
我只知道,我快死在这里了。要是在这个农场上多待一天,我也许会拿把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我很脆弱。你很坚强。你热爱这片土地,也热爱这种生活,我永远也不可能像你这样。
埃尔莎转过身来。
对不起。我知道说再多也没有用,也许比什么都不说还糟糕。
洛蕾达穿着好几件不合身的衣服,还穿着两条中筒袜,这无疑让穿着不合脚鞋子的她更不舒服了。过去几个月里,原本是波波头的洛蕾达头发越长越长,几乎长到齐肩长了。参差不齐的刘海儿垂过她的鼻子,不停地遮住她的眼睛。她说自己的长相已经无关紧要,毕竟她一个朋友也没有。
埃尔莎:
即便如此,她的美貌还是让人惊叹。再糟糕的发型,再廉价的连衣裙也无法让她失色。她继承了父亲橄榄色的皮肤、优雅的骨架、茂密的黑发。还有她那双眼睛,很像埃尔莎的,但蓝得多,几乎算是蓝紫色。总有一天,男人们见她穿过拥挤的街道,都会纷纷驻足。
埃尔莎站在火车站前。她慢慢地打开了拉菲的信,仿佛它燃起来了似的。信纸很皱,上面满是灰尘,似乎被水渍弄脏了。是他的眼泪吗?
洛蕾达的脸颊是鲜艳的粉红色,融化的雪花在她乌黑的睫毛和丰满的嘴唇上闪闪发光。“我想跟你谈谈。”
*
“好啊。”
那人叹了口气:“这些人里面,我还从来没见谁回来过。”
洛蕾达走在前面,走上门廊,坐在秋千上。
“也许他会回来的。”
埃尔莎坐在她身旁。
“西边,夫人。大多数人都去了西边。他们跳上了来镇上的头一辆火车。”
“我一直在想。”洛蕾达说。
“他们一分钱都没有,能去哪里呢?”
“噢,不。”埃尔莎轻声说道。
“县里到处都是离家出走的男人,很多人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和亲人。一个来自锡马龙县的男人杀了他所有的家人,然后才离家出走。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
“你也知道,自从爸爸……匆匆离开以后,在你眼中,我一直都是个讨厌的人。”
“都会?”
见她如此坦诚,埃尔莎大吃一惊。她左思右想,只是说道:“我知道他伤你伤得很深。”
“他做了他们都会做的事。”
“他不会回来了,是吧?”
她吸了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那么,如果他没钱,也许——”
埃尔莎渴望摸一摸女儿的头发,把额头前的头发往后梳,与她亲密接触,这样的举动在多年前还有可能出现。那时,洛蕾达的身体就像是埃尔莎的身体延伸出来的一部分,埃尔莎当时觉得,她女儿那颗勇敢的心一定会让她自己那颗脆弱的心变得更坚强。“我觉得他不会回来了,嗯。”
“妻子们老干这种事。”
“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他知道我会来?”
“噢,亲爱的,你没必要为他的行为负责。他是个成年男人,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
那人拿出一个皱巴巴的、污迹斑斑的信封,隔着售票窗口的铁栏杆,把信封推了出来:“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洛蕾达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道:“那个政府派来的男人,他说这片土地已经毁了。”
“兴许这么说能让他好受一点儿,他看起来差点儿要哭了。”
“我想,那是他的个人看法。”
“他真是这么说的?”
“相信他说的话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他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她:“他说:‘只要不待在这里,哪里都行。’”
“嗯。”
“我当然希望。”
“我应该找份工作,”洛蕾达说,“挣点儿钱……给家里减轻负担。”
“您肯定不希望我说出来。”
“洛蕾达,你能这么说,我真为你感到骄傲,可在这个国家,有一半的人都失了业,没有什么工作机会。我们这种生活在农场上的人已经够幸运了。我们仍然有食物。”
“他说他想去哪儿了吗?”
“我们并不幸运。”洛蕾达说。
“他一分钱都没有。”
“到了春天,等到下雨的时候——”
“求您了,先生。别逼我盘问您。这对我来说已经够丢脸了,您不觉得吗?”
“我们得离开。”
他低头看向了桌上的报纸。
“洛蕾达,亲爱的,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丈夫最近来过吗?他买过票没?”
“但就是不愿意做这件事。”洛蕾达突然站了起来,“不愿意离开。你在拒绝我,就像你拒绝了爸爸一样。”
“您好呀,马丁内利太太。”
埃尔莎重重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我把我本该鼓起勇气对你父亲说的那番话说给你听吧:我爱这片土地。我爱这个家庭。这里是我的家。我希望你们在这里一边长大,一边明白一个道理:你们属于这里,你们的未来也在这里。”
“您好,麦克艾文先生。”
“可这里已经没救了,妈妈。我们脚下的土地会要了我们的命的。”
她走到售票窗口前。拱形的小窗口后坐着一个穿灰白色衬衫、戴黑色护肘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加利福尼亚的情况就更好呢?别跟我说什么‘那里的土地流淌着牛奶和蜂蜜’之类的鬼话。前几天你也看过那个新闻短片,这个国家有一半的人失了业,救济站无法救济所有的人。在这里,我们起码还有食物和水,还有个住处。我是个单亲妈妈,很难在铁路上找到工作,再说你的爷爷和奶奶……”
站内有一个满是空长椅的房间,地面很脏,还有一个仅供白人使用的喷泉式饮水器。
“他们绝不会离开的。”洛蕾达说。
也许他还在那里。
埃尔莎解开了围在脖颈处的拉菲的衬衣:“我想把这个给你。它虽然又破又旧,却出自一个怀着爱意的人之手。”
她朝火车站方向骑去,然后下了车。
洛蕾达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拉菲的衬衣,仿佛衣服是用梦纺织而成的,然后把它围在了脖子上:“我依然能闻到他发油的味道。”
她在主街上停了下来。一株风滚草从她身旁滚过,擦伤了她光着的小腿。孤树镇麻木地躺在她眼前,店铺用木板封了起来,一抹绿色都看不见,与镇子同名的那棵美洲黑杨半死不活。街道上到处都是被风刮走的长条木板。
“嗯。”
等她到达孤树镇的时候,她的头发已经挣脱了发卡——她曾用它们把头发别在后面,以免脸被挡住——的束缚,她的头巾也已经湿了。
洛蕾达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天气如此炎热,去镇上时,她在路上连一辆汽车和马车都没看见。鸟儿聚集在头顶的电话线上。几头牛和几匹马自由自在地游荡着,发出了哀怨的呻吟声,想要喝口水或是吃点儿什么。农民们无力宰杀、也无法照顾他们的家畜,早就让它们自生自灭去了。
“我很抱歉,洛蕾达。”埃尔莎说。
埃尔莎匆忙走出屋子,取来洛蕾达的自行车。她骑了上去,踩着脚踏板,行进在覆盖着厚厚一层灰的车道上,双腿用力蹬着。她多次左摇右晃地绕开那些倒下的枯枝,上一次沙尘暴袭来时,它们未能幸免。她在信箱前停了下来,朝里面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洛蕾达重重地叹了口气,碰了碰脖子上的牛仔衬衣,仿佛它拥有魔力:“我们会更难过的,你就瞧着吧。”
“我得……出去办点儿事。”埃尔莎说完后,看见罗丝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
带着他所有的家当。
漫长的冬天终于结束了。
埃尔莎很想把这件可怕的事情告诉罗丝,让她抱一抱自己,可在她确定之前,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也许他走着去了镇上,是想去……处理一些事情。
三月的第一周,明媚灿烂的阳光成了他们的朋友,让他们精神为之一振,重新燃起了希望。天空蔚蓝的日子接踵而至。
罗丝抬起头来,看到埃尔莎,皱了皱眉头:“埃尔莎?”
今天,埃尔莎站在厨房的餐桌旁,做了一堆意大利乳清干酪。这时候,她想到,只要下一点儿雨,她便会再次相信灵魂会得到拯救。她能想象,这里会出现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小麦越长越高,在蓝色的苍穹之下,一片金色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天边。
她走出自己的房间,看见家人——她的家人,他们的家人——坐在桌旁,聊着天。安特正在复述他找葡萄的故事。
罗丝慢慢走进厨房,把头巾挂在通常挂围巾的地方:“乳清干酪?有大餐吃啦。”
她和他一起生活了十三年,晚上与他同床共枕,还给他生了孩子。她一直都知道,他从来没有爱上过她,可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女孩儿可不会每天都过十三岁生日。我想我可以奢侈一把。我能感觉到,雨马上就要下下来了,你能吗?”
她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在大半夜里一声不吭地离开。
罗丝点点头,把头发重新盘到脖子后面。
十
埃尔莎将一壶咖啡连同满围裙的杯子一起拿到客厅。她将热气腾腾的浓郁咖啡倒入满是斑点的锡杯里。
抽屉里只剩下一件牛仔衬衫。
“呀,埃尔丝,你来得太是时候了。”托尼说完,抿了一口咖啡。
他的抽屉。
埃尔莎微微一笑:“只是咖啡而已。”
她慢慢起身,走向五斗柜,打开了最上层的抽屉。
托尼伸手拿起小提琴,拉了起来。
她瞥了旁边一眼。他原本挂在门旁挂钩上的衣服都不见了,还有他的帽子。
安特跳了起来,说道:“和我一起跳舞吧,洛洛。”
拉菲的手提箱。好多年前,他便整理好了这个手提箱,原本想在出远门上大学时用。埃尔莎的父亲将她留在这里以后,他又把手提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洛蕾达特别生气,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跃而起,疯狂地跳起查尔斯顿舞来,她和音乐简直完全不合拍。
她跪了下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到底是什么不见了?
每个人都笑了。
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是什么呢?
埃尔莎不记得这栋房子里上一次满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是什么时候了。这笑声如同好天气一样,都是上帝赐予的礼物。
她掀开被子,往床底下看。她看到了自己的手提箱,就是她嫁过来时带着的那个,还看到了她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的一盒婴儿衣服。
如今,情况会越变越好,她能感受得到。新的一年,又一个春天。
地板上有一些痕迹,来自她的床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放入了床底,或是从床底拿了出来。
他们会迎来阳光——不算太强烈——和雨水——不算太少——那些嫩绿的植物会长得很高。金黄色的麦秆会越蹿越高,向着太阳舒展身姿。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她和丈夫共用的五斗柜,以及一个配有椭圆形镜子的盥洗台,她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一切都很正常,除了……
“和我跳舞吧。”罗丝说罢,便出现在埃尔莎面前,后者立马笑出了声。
她走回屋里,走进他们的房间。阳光让浅白色的墙壁看起来像是金黄色的。一幅巨大的耶稣画像注视着她。
“我有……我从来没跳过舞。”
也许他在他们的房间里。
“我们都没跳过。”罗丝把左手放在埃尔莎的后腰上,抓住她的右手,把她往自己身旁拉。
马车还在这里,所以他没去镇上。
“真是个漫长的冬天。”罗丝说。
埃尔莎出了门,走到门廊上,按响铃铛,示意该吃午饭了,然后一边等着,一边看着远处的农场。
“没有夏天那么长。”
“一整天都没见他。”安特说,“我也找过了。”
罗丝微微一笑:“嗯(35),你说得对。”
“拉菲在哪儿?”埃尔莎环顾四周,“我得跟他聊一聊。”
安特和洛蕾达在她俩身旁旋转、起舞、欢笑。
罗丝叹了叹气:“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意大利人居然要吃马吃的东西了。我的天哪(26)。”
埃尔莎惊讶地发现,自己和婆婆跳起舞来时,感觉居然如此自在。她的脚步几乎称得上是轻盈。在拉菲怀里时,她总觉得自己笨手笨脚。而现在,她动作自如,任由自己的臀部随着音乐的节奏而摇摆。
“是蓟。我觉得我能想个办法,把它们变得很美味。它们尝起来跟朝鲜蓟差不多。”
“你在想我的儿子。我看得出来你很悲伤。”
“那是什么?”罗丝一边问,一边在围裙上擦手。
“嗯。”
埃尔莎将她采的那堆俄罗斯蓟放进碗里,把碗放在了洗涤架旁。
“如果他回来了,我会用铲子打他。”罗丝说,“他太蠢了,不配当我的儿子,而且还很残忍。”
托尼狼吞虎咽地吃起了他的那盘意式炸饭团(25)。奶油芝士馅的饭团,沾满意式烟肉和大蒜味的番茄酱,便成了他们家最爱的一道菜。
“你们听见没?”安特问。
罗丝走进厨房,给丈夫倒了一杯红葡萄酒。
托尼放下了小提琴。
托尼摘下帽子,露出眉心的一道白皮,然后坐了下来。他两大口便喝完了一整杯茶,接着用手背擦了擦嘴。
埃尔莎听见了雨水“扑通”打在屋顶上的声音。
埃尔莎微微一笑:“是呀。我在这里就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
安特跑向正门,推开了门。
“非洗不可吗?”
他们全都跑到了门廊上。一团炭灰色的云在他们头顶盘旋,另一团云则猛然划过天空。
埃尔莎弄乱了他的头发,用手好好地摸了摸:“今晚就洗澡,不然我都快不认识这个小男孩了。”
雨点轻轻落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房子,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斑点,就像星星爆炸了似的。
“我找到些葡萄。”安特说罢,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笑得很灿烂,觉得自己给家里做出了贡献。
下雨了。
埃尔莎进了屋,发现孩子们和托尼已经坐在桌旁,等着吃午饭。
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台阶上,沾上了脏兮兮的沙砾。更多的雨滴落了下来,拍打声变成了咆哮声,下起了倾盆大雨。
到了中午,等她采了足够多的绿芽,多到她的围裙正好装得下的时候,她便回了家。
他们跑到院子里,所有人都去了,把脸迎向凉爽而甘甜的雨水。
她明天会发动每个人采摘这种绿芽,然后想法子腌制它们。
雨水淋在他们身上,淋得他们全身湿透,将他们脚下的土地变成了泥。
还不赖。也许它们可以用橄榄油、葡萄酒、大蒜和香草慢慢煮熟。它们尝起来会像洋蓟吗?托尼很喜欢自己的那些洋蓟。或许正确的做法是把它们做成腌菜……
“我们得救了,罗萨尔芭。”托尼说。
她尝了尝味道。
埃尔莎将孩子们揽入怀中,紧紧抱住。雨水顺着他们的脸庞流了下来,沿着他们的后背往下流,冷冰冰的,留下了一道道痕迹。“我们得救了。”
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她用围裙做了个碗,小心用手穿过带刺的尖头,拔下一根绿芽。
*
俄罗斯蓟由纠结在一起的刺和茎组成,勉强算得上是绿色的,硬而结实,很顽强,尖刺像大头针一样锋利。
当晚,他们破费了一回,好好吃了一顿,享用了自制的意式宽面条,上面撒了些棕色的意式烟肉,蘸着浓郁的奶油酱。晚餐过后,托尼在客厅伴着雨声——雨滴敲敲打打,好似打击乐器——拉起小提琴来,此时,埃尔莎将乳清干酪做的卡萨塔蛋糕拿了出来,端到家人面前。蛋糕的顶部是金色的,上面覆盖着闪亮的桃脯,还插着一根点燃的蜡烛。
她把牛奶拿进屋里,接着再次出了门,穿过谷仓和围栏间的那片广阔的泥地。风扯着她的头巾,仿佛想阻止她。
罗丝把手伸进她脖子上的天鹅绒颈袋里,掏出了陪伴她三十多年的那一美分硬币。埃尔莎知道这枚硬币背后的故事的点点滴滴,事关家族传说。托尼在西西里的街道上发现了这枚硬币,把它捡起来给罗丝看。他俩一致认为,这是一种征兆。这枚硬币给他们的未来带来了希望,是家族的护身符。
一株风滚草被微风推着,懒洋洋地从她身边滚过。她紧盯着它,见它滚到了围栏前,围栏边上的俄罗斯蓟克服重重了困难,活了下来,即使在干旱时,也顶着风顽强生长。奶牛若是没有别的食物可吃,就会吃它们。马也一样。
每逢新年第一天一早,这枚硬币便会在全家人面前亮相,每一位家庭成员都会将它捧在手中一会儿,大声说出自己的新年愿望。他们在种庄稼和过生日时都会把硬币传来传去。硬币背面的两边各自凸印着一根美丽的弧形麦穗,难怪托尼觉得它预示着马丁内利一家未来将何去何从。
她朝他挥着手,看他把死猪抬到推车上,走向谷仓,准备将它挂起来宰掉。
罗丝把硬币递给洛蕾达,洛蕾达严肃地低头凝视着它,罗丝说:“许个愿吧,亲爱的(36)。”
“谢天谢地。”埃尔莎小声自言自语道。孩子们有肉吃了。
“我早就不信这一套了。”洛蕾达说罢,把硬币还给了奶奶,“它没能让我们这个家一直团结在一起。”
她转过身去,看见公公在猪圈旁。见他们仅剩的那头猪摇摇晃晃地侧身倒下,他放下了手中的步枪。
罗丝看起来很震惊。过了一会儿,她才恢复过来,勉强笑了笑。
该怎么办?
托尼的音乐停了下来。
随手锁好谷仓的门时,她听见了一声枪响。
洛蕾达瞪着埃尔莎,眼里满是泪水:“他答应等我满了十三岁就教我开车。”
他们经过马舍时,米洛和布鲁诺都在打着重重的响鼻,咬着门,想把门上的木料吃掉。
“啊……”埃尔莎感受到了女儿的痛,便说道,“我来教你。”
她挤完奶,发现挤出的奶还不够,然后赶着那头可怜的牛进了围场。
“这不是一回事。”洛蕾达说。
一股土棕色的牛奶喷涌而出,散发着沃土的味道。每一天,挤出可用的白色牛奶花费的时间似乎都比前一天更长。最开始挤出来的牛奶总是像这样,是棕色的。埃尔莎倒掉棕色的牛奶,把桶清洗干净,又试了一次。不管贝拉的呻吟多伤她的心,不管得花多长时间才能挤出干净的牛奶,她都从不放弃。
接下来是一阵短暂且令人尴尬的沉默。随后罗丝说道:“你会再次相信的。即使你不信,这枚硬币也依然很有魔力。”
“对不起,贝拉。”埃尔莎说。她又试了一次,这一次,她尽量让动作轻柔一些,慢慢地朝下挤着奶。
“我来帮她许。”安特说,“把硬币给我。”
奶牛痛苦地大叫了起来。
连洛蕾达也笑出声来,然后匆匆擦去眼里的泪水。
埃尔莎伸手去摸奶牛算不上饱满的乳房,轻轻地碰了碰被风吹得发红的乳头。
托尼用小提琴拉起了《祝你生日快乐》,大家都唱了起来。
埃尔莎一直都很喜欢干这个农活儿。起初,她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明白该怎么挤奶。努力学习这门手艺时,她曾听到罗丝上百次发出“啧啧”声,可她还是成了挤奶能手,而如今,它还成了她最喜欢干的农活儿之一。她喜欢和贝拉待在一起,喜欢鲜牛奶香甜的气味,以及牛奶刚刚流到金属桶上时发出的叮当声。她甚至很喜欢接下来要做的事:把一桶桶新鲜温热的牛奶拎到家里,倒入分离器,用手转动曲柄、启动机器,撇去油腻的黄色奶油,把全脂牛奶留给自己的家人喝,把脱脂牛奶留给动物喝。
*
埃尔莎领着贝拉去了谷仓里相对凉快的地方,把它拴在中间的柱子上,拖来一张挤奶用的凳子。她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干草棚——如今那里已经几乎没有干草了。她非常肯定拉菲昨晚就睡在那里,又一次。
这场美妙的暴雨过后,一连好几天,埃尔莎每天早上都会在希望的鼓舞下早早醒来,然后出门。她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湿润土地的肥沃气息,然后跪在菜园子里,照料她的那些蔬菜。她像鼓励自己的孩子一样鼓励它们成长:动作细致,嗓音轻柔。土地看起来又恢复了活力,不再干枯。到处都有纤细的绿色芽尖从泥土中探出头来,寻找阳光。
“我知道。”埃尔莎说罢,从围栏的柱子旁提来一个桶。
这天早上,她看见托尼站在冬小麦田的边上。她懒得戴太阳帽——阳光和煦怡人,如同老友一般——她步行经过鸡舍,听到那里的鸡咯咯直叫。他们的那只老公鸡大摇大摆地沿着铁丝网走着,催促她快点从它的孩子们身旁走过。风车在微风中铮铮作响,把水往高处送。
贝拉抬起头来,它棕色的大眼睛被泥土遮住了,哀嚎起来。
埃尔莎走到麦田边上,停了下来。
“嘿,贝拉。”埃尔莎一边说,一边抚摩着奶牛瘦削的侧身。
“看啊。”托尼粗声说道。
牛圈里,他们的两头牛并排站着,低着头,可怜地哞哞直叫。它们的肋骨凸了出来,肚子瘪了,身上长了疮,起了疱。埃尔莎不禁想起几年前,两头牛里较小的那一头贝拉出生的情景。当时,牛妈妈没能活下来,埃尔莎只好用奶瓶喂它。罗丝教过她如何做奶瓶,让那站都站不稳的小牛喝下去。有时,贝拉仍然像宠物一样跟着埃尔莎在院子里兜圈。
绿色。
经过猪圈时,她看见仅剩的那头猪懒洋洋地跪在硬邦邦的地上,如今已经闲置的约翰·迪尔(24)牌马拉播种机有一半埋在了沙里。她看向更远处,看见罗丝正在果园里,在皲裂的地上寻找苹果。
成排的新苗,一直笔直地延伸到天边。
孩子们吃早餐——全程都很沉默——的时候,埃尔莎去了谷仓。风和流沙在一夜间就再次改变了地貌,填平了遍布他们农场的巨大裂缝。
这里便是农场的希望与根基所在。绿色象征着未来。虽然这些小麦此刻尚未成熟,异常脆弱,但假以时日,在阳光和雨水的滋养下,它们会变得和这家人一样健壮,和这片土地一样强大,会化作一片摇曳的金色海洋,足以养活他们所有人。
埃尔莎把麦片端上来,往里面加了奶油,又往每个碗里倒了一点儿玉米糖浆,然后把两杯冷白脱奶放在桌上。
至少,牲口们会有粮食吃。经历了四年的旱灾之后,单是这一点便让人感到高兴。
“我给你的麦片里倒一点儿玉米糖浆。”埃尔莎说。
托尼继续站在他那如祭坛似的地里,埃尔莎从他身旁走开,朝屋子走去。她跪在厨房窗户下她那一小块特别的土地前。她的侧花卷舌菊散发着绿意。“嘿,说你呢,”她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第二个起床的是安特,他爬上了姐姐旁边的那把椅子。“我想吃薄饼。”他抱怨了一句。
十四
首先起床的是洛蕾达,她东倒西歪地走出了自己在二楼的那间小卧室。她的黑色波波头乱糟糟的,活像一个老鼠窝。她脸颊上有一处晒伤,都掉起皮来了。“麦片。嗯,好吃。”她一边说,一边朝冷柜走去。她打开冷柜,取出装了一点点珍贵的黄油的黄色陶罐,把它拿到铺着油布的桌子上,那里已经摆好了布满斑点的碗和盘子,都倒扣着,免得沾上灰。她把三个碗翻了过来。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埃尔莎告诉自己不用担心。他们都是这么做的。
他们早餐只吃麦片,于是她开始忙活起来。谢天谢地,他们的一头奶牛还在产奶。
她醒得很早,感到焦躁不安。昨晚她睡得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下了床,把水泼到脸上,突然意识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她很热。
她去看了看孩子们怎么样——今天是星期六,她会让他们在早上多睡会儿——然后走向厨房,那里存了满满一锅水,是昨晚煮土豆时用的,准备再用来做面包。
她编好辫子,用头巾包住,出卧室后走进厨房,发现罗丝正站在窗旁。
她把头发重新编好,在脑后盘了一个鬏,用发卡固定好,盖上了头巾。
埃尔莎知道她俩在想同一件事:天已经很热了。可现在还不到早上七点。
等她再度恢复意识时,天已经亮了,她还闻到了咖啡的味道。浓郁而苦涩的香味将她从舒适的床上拽了起来。她用手梳了头,穿上便服,虽然拉菲昨晚又一次没能回床上睡觉,她还是努力不让自己心里难受。
“天真热,不过就热一天也不算什么。”埃尔莎说罢,便走到婆婆身旁。
*
“我以前很喜欢大热天。”罗丝说。
她爬上床,盖好被子,等她丈夫来。
埃尔莎点点头。
拉菲待在那里,靠着风车,几乎无法和风车区分开来。他在抽烟。
她们凝视着屋外那刺眼的金黄色太阳。
她看到了风车,看到了一道黑色的身影,几乎像是一朵花,映衬在宝石般的夜空下。
*
她回到他们的房间,来回踱着步。最后,她走到窗前,扒开了窗台和窗格上布满污垢的破布和报纸。
一连八天,气温居高不下,都超过了一百度(37)。明明才三月中旬。
她会的。等他们做完爱,她会和他聊一聊离开的打算,认真聊一聊。更重要的是,她会听一听他的想法。
他们又一次努力节约起能源、水、食物以及煤油来。他们遮住窗户,用桶提水,倒在菜园子里、葡萄树上、动物的水槽里,可再怎么节省,水还是不够用。酷热难耐,新长出来的植物开始枯萎。到了第四天,麦苗死了。成百上千英亩地里不见一丝绿色。埃尔莎眼睁睁看着公公日渐消沉。他依然会早起,喝一杯很苦的黑咖啡,然后看报。直到他推开家门,他的肩膀才会塌下来。每天,他一看见自己的土地,便会再度遭受重创。有时,他会在枯死的麦田边待上几小时,只是凝视着远方。他回家时常散发着汗水和绝望的味道,然后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为了让他振作起来,罗丝想尽了一切办法,可他们早就不怎么乐观了。
可今晚,她会靠近他,如自己所愿,与他亲密接触。她会克服一切困难,最终取悦他。
尽管庄稼枯死了,田地干涸了,他们的皮肤被烤焦了,可生活还是在继续。
埃尔莎希望他住嘴听她说话,可她胆子没这么大。在她内心深处,她总担心自己没能将他紧紧抓住。她不敢验证自己的担心是不是多余的。
今天,埃尔莎和罗丝得洗衣服。天气已经热得让人头晕目眩了。
“别发愁了,埃尔丝。”他说,“我过会儿就上床。我们可以到时候再聊。我这会儿得给动物喂水喝。”
埃尔莎只想让孩子们穿脏衣服,并且说道,没人会在乎的。如今,人人都很脏。可这能说明她是个怎样的母亲吗?能说明她到底教会了孩子们一些怎样的道理吗?如果那些还留在这里的邻居中有人路过他们家,看到她的孩子们穿着没洗的衣服,那会怎么样?
埃尔莎感觉他不再搂着她,正从她身旁走开:“拉菲,我觉得我们应该聊一聊——”
于是她洗干净盆子,装满水,又花了更多时间洗毛巾、床上用品和衣服,洗得她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当然,先得把每件衣物拿到外面抖一抖。天气热得反常,蓄水箱里早就滴水不剩,她要用的水都得从井里打上来,用桶装着提进屋里。万幸的是洛蕾达很擅长打水,而且最近她很累,也没心情抱怨。
拉菲吻了她,让她安静下来。“睡觉去吧。”他低声说道,“我也马上就去睡。”
埃尔莎洗完衣服时,已经过了中午,气温超过了一百零五度(38)。床单别在晾衣绳上,在微风中飘动。她几乎抬不起头来,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很疼。这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毕竟灰尘会冷不丁地出现,起起落落,扩散开来,在她刚刚洗好的每一件衣物上留下薄薄一层印记。
“也许到了春天——”
她回到黑暗、闷热的厨房,把昨晚煮完土豆后剩下的水、一个煮好的土豆、糖、酵母和面粉混合在一起,开始做面包。两点钟的时候,洛蕾达走进了厨房。
“是啊。还在想着安特会穿着破破烂烂的鞋子走一千里路。我们会在某个地方过着拮据的日子。你说得对,我们走不了。”
“很好。”埃尔莎说罢,把一块擦碗布盖在了用来做面包的那团混合物上,“你来得正是时候,帮我把洗好的衣服拿进来吧。”
“你在想着加利福尼亚的今晚。”她说了起来,试图找到合适的话头,好和拉菲聊聊别的。
“好呀。”洛蕾达说完,便跟着埃尔莎出了门。
这种感觉既美丽,又浪漫。此刻,他俩可以独自待在这个星球上,陪伴着他们的,只有夜晚的种种声音。
*
他们周围的夜晚一片漆黑,广阔的天空中星光璀璨。她看见的,也许是其他的宇宙。
春日的一天——又是个闷热的日子——妈妈觉得,是时候做肥皂了。肥皂。洛蕾达实在太累,不想抱怨——反正这么做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妈妈和奶奶都是女战士。她们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有什么能阻止她们。
托尼的音乐停了下来,过后则是一片沉寂。昆虫断断续续唱着歌。两匹阉马在畜栏里无精打采地动来动去,用鼻子撞着围栏,提醒他们它们饿了。
洛蕾达跟着母亲出门去了谷仓。
这是他对她说过的最浪漫的话,让她觉得充满了希望。“一直记得。”她耳语道。
她俩合力将一口黑色的大锅在院子里的硬地上滚了起来,接着把它架好。妈妈跪在三条腿的锅旁,生起了火。
他吻了她的唇,吻得很久,很慢,也很深情,让自己的舌头品尝着她舌头的味道。“我的初吻给了你。”他小声说完后往后退了退,刚好能看着她,“你还记得那时候的我吧?”
火焰开始燃烧,蹿了起来,这时妈妈说:“赶紧打水去。”
埃尔莎抬头注视着他,察觉到他很痛苦,这也让她感到伤心:“噢,拉菲——”
洛蕾达什么也没说,只是抓起两只桶,往远处走。等她回来时,奶奶正和妈妈站在一起,看着火。
“你说你想变得更勇敢。我只是希望……去别的地方。”
“我们当初就该铺好管道,”奶奶说,“那时候的光景多好呀。”
埃尔莎迟疑地点点头。他俩从未说起过这些事。
“事情早就过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妈妈答道。
他抓住她的手,吓了她一跳,又把她揽入怀中:“你记不记得,我俩的头一个晚上,是在斯图尔德的谷仓前,在那辆卡车里度过的?”
“可我们却买了更多的地,一辆崭新的卡车,还有一台脱粒机。难怪上帝要责罚我们。太傻了。”奶奶说。
尽管埃尔莎离丈夫足够近,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闻到他呼出的威士忌和香烟的气味,可她依然觉得,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片海,怎么会这样呢?
“继续唠叨啊,”洛蕾达说,“我自个儿就能把水准备好。”
埃尔莎走到拉菲面前,停下了脚步。她只需要稍稍动一动,便能把手放在他肩上。她知道,漫长而炎热的白天过后,他那件褪了色的蓝色工作衫摸起来会很暖和。她洗过、补过、叠过他的每件衣服,给它们缝过边,也很了解每件衣服的触感。
奶奶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够了(39),赶紧去忙吧。”
拉菲从畜栏旁走开,掐灭香烟,把没吸完的那根烟丢进了衬衫口袋里。托尼的情歌传到了他们的耳畔。
等锅里有足够的水时,洛蕾达的脖子和膝盖都疼了起来,该死的酷热则令她头痛。她一把扯下围在脖子上的印花大方巾,用它擦干了脸颊上的汗。
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她看得出来。
水开始沸腾以后,奶奶把猪油刮进锅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碱液倒进去。湿热的空气瞬间变成了毒气。妈妈咳嗽起来,捂住了嘴和鼻子。
她看见拉菲在黑暗中站在畜栏旁,靠着畜栏的黑色板条,宛若一条笔直的黑线。在上弦月的月光照耀下,这一切都闪着银光。他的烟头燃着,是橙黄色的。
洛蕾达觉得头痛得更厉害了。若是不眨眼,就很难看到蓝色的地平线。她转而凝视着毫无生气的土豆地。风车磨坊的平台上空空荡荡,见状,她思念起爸爸来,不过很快便压抑住了这种情绪。她再也不想爸爸了。总算解脱了,她心想(或者试着这么想)。
屋里只剩一盏灯亮着,灯光是从楼上洛蕾达的窗户射出来的。她女儿正在床上看书,和女儿一样大的时候,埃尔莎也会这么做。她出门走到院子里。在她经过时,鸡群懒洋洋地动了动,又很快安静下来。她听到公婆的卧室里传来了音乐声。托尼正在拉小提琴。埃尔莎知道,在这段困难的日子里,他借助音乐与罗丝交谈,同她一道回想过去、畅想未来,并向她示爱。
妈妈站在锅旁,用一根又长又尖的棍子搅拌碱液、油脂以及水的混合物,直到搅得稠度适中。
已经将近九点,农场上一片寂静。
做肥皂是为了拿去卖,仿佛肥皂能拯救他们,又仿佛它能帮他们挣到足够多的钱,让他们今年整个冬天都有饭吃。
他在哪儿?是不是待在风车磨坊,独自一人,品尝着失望的滋味?还是驾着马车去了西洛,坐在酒吧里喝闷酒?
妈妈把肥皂液舀到木头模具里,奶奶则把沙子踢到火上,将火熄灭。
她把一条围巾披在了破旧的棉布睡衣上,穿上正门旁的橡胶靴,走了出去。
“洛蕾达,帮我把这些托盘拿到地窖去。”妈妈说。
为了他。
奶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着回头朝家里走去。
她起码可以和他好好谈一谈,让他意识到她是他的妻子,他俩是一伙儿的,如果他特别想去,她肯定会陪他一起。她会离开这片她已经渐渐爱上的土地,离开她这辈子仅有的一个家。
洛蕾达知道,锅一凉下来,她们就得把它滚回谷仓,一想到这一点,她便沮丧得想要尖叫。可她却抓起一个装满了尚未凝固的肥皂的托盘,跟着她母亲,下到了漆黑一片、相对凉爽的地窖里。
这片土地会等着他们。
架子上是空的。
有何不可呢?
这几年,小麦颗粒无收,菜园子的收成也不好,他们一直靠喜获丰收的那些年里留下的余粮来生活,可这些存货很快就要没了。
也许他们可以搬走——所有人一起——等到干旱结束后再搬回来。
她和母亲面面相觑。指出他们的粮食不够吃了这一事实并不会让人感到好受。洛蕾达跟着母亲出了门,回到烈日之下。她刚打算讨杯水喝,这时突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她停下脚步,听了起来。
在这里,他过得真的很不开心。洛蕾达也是。
“你听见没?”
她是不是本该告诉他,他们会去加利福尼亚呢?是不是本该至少跟他聊一聊呢?也许到了春天,他们若能迎来雨水,收获庄稼,就有钱买汽油了。
声音是从谷仓里传来的。
她爱自己的丈夫。她发过誓,要爱他、尊重他、听他的话。她当然明白,“跟着他”也是她应该做的。
妈妈朝谷仓走去,猛地推开门,木门“嘎吱嘎吱”响了起来。
但是……
洛蕾达跟着她走了进去。
她无法想象自己会与没有工作、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移民组成的西行大军为伍。她听说跳上火车很危险,腿脚可能会被轧断,身体可能会被巨大的金属车轮切成两半。而且外面还有为非作歹的人,都是些抛弃了良知和家人的歹徒。埃尔莎不是个勇敢的女人。
米洛侧身躺着,努力呼吸时气喘吁吁,凹陷的肚子也随之起起伏伏。脏兮兮的鼻涕从它的鼻孔里流了出来,在地上积了一摊。
确实是走开,不开半点儿玩笑。过了几小时,等到天都黑了以后,她还在想这件事。
爷爷跪在那匹马身旁,轻抚着它潮湿的脖子。
搬走。放弃这块土地,走开时什么也不带走。
“它怎么了?”洛蕾达问。
*
“它累垮了。”爷爷说,“我正打算牵它出马房去喝水。”
他头也没回就走了。
“回家去,洛蕾达。”妈妈说。她拖着一把挤奶用的凳子走到爷爷跟前,坐了下来。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胳膊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得开枪杀了他,埃尔莎。它很痛苦。这个可怜的家伙把它的一切都给了我们。”
埃尔莎想伸手碰碰他,但她不敢。她的嗓子很干,怎么也说不出我爱你这几个字来:“我只是觉得——”
洛蕾达注视着米洛,想到,别这样。米洛曾带给她许多美好的回忆……
她看见他眼里写满了痛苦、失望和愤怒。
她记得爸爸教她骑这匹老阉马时的情景。它会照顾你的,洛洛,相信它。别害怕。
“天哪,我讨厌这句话。”她从未听过他用这么尖刻的语气说话。
洛蕾达记得爸爸像抱着她荡秋千一样,把她荡到马鞍上,然后妈妈说,她是不是还太小了点儿?爸爸便微微一笑。我的洛洛是个大姑娘啦,她什么都做得到。
这片土地是他的遗产,也是他们的未来,更是他们孩子的未来。孩子们会在这片土地上长大,会一直都很了解自己的过去,清楚自己是谁,自己的根在哪里。他们会知道,好好干一天活儿会让他们感到自豪。他们会有归属感。拉菲不知道没有归属感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又有多痛苦,可埃尔莎知道。她永远不会把这种痛苦强加给自己的孩子们。这里就是家。他得明白,苦日子已经到头了。土地经受住了考验。一家人都挺过来了。他怎么能觉得他们可以把托尼和罗丝单独留在这里呢?这么做太过分了,简直不可思议。“等到下雨的时候——”
在米洛背上,洛蕾达头一回战胜了恐惧。我做到了,爸爸!
“拉菲……你不是当真的吧。”
那是洛蕾达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之一。一天之内,她进步飞快,一开始马还在走着,到后来已经小跑了起来,爸爸为此感到非常自豪。
拉菲捋了捋头发,看向远处枯萎的麦田,以及这片土地上已有的坟冢:“这该死的大风和旱灾会要了他们的命,也会要了我们的命。我再也受不了了,真的。”
之后的这些年,在这座巨大的农场上,米洛一直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它像只小狗一样到处跟着她,小口啃她的肩膀,还会为了讨胡萝卜吃撞她。
“不管他们,自己搬走?”
可现在,它倒下了。
“我们可以不管他们,自己搬走?”他像是在提问,不像是在陈述事实。她看得出来,他连问这个问题都感到很羞愧。
“别干坐着,做点儿什么啊。”洛蕾达眼里噙满晶莹的泪水,“它很痛苦。”
“你父母是不会搬走的。这你也知道。”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爷爷说。
“加利福尼亚可不一样。”他固执地说道,“那里能找到工作。”
“你没搞砸。”妈妈说,“是这片土地辜负了你,搞砸了一切。”
“坚强?”她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他们连适合的鞋子都没有。我们也没钱,没食物。你见过胡佛村的照片吧,知道那里是怎么回事。安东尼才七岁。你觉得他能步行走多远?你希望他跳上一辆移动中的火车吗?”
“政府派来的那个人说,我们这是自作自受,因为我们太贪婪,耕作方法也不对。如果我是个不称职的农民,那我什么也得不到,埃尔莎。”
“我们可以走着去,可以跳上火车。人们会让我们搭便车。我们会到达那里的,孩子们很坚强。”
米洛浑身颤抖,气喘吁吁,发出低沉而绝望的呻吟声,显得很痛苦,然后蹬了蹬前腿。
“我们没钱买汽油。”
洛蕾达呆呆地走到工作台前,拿起爷爷的柯尔特转轮手枪(40)。她检查了枪膛,“啪”的一声合上,然后回到米洛身旁,它在她的抚摩下喘着粗气,哼了一声。
她抚摩它潮湿的脖子,这时,她看到它眼里写着痛苦,鼻孔里满是浑浊的鼻涕。“我爱你,小伙子。”她说道。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使她看不清她心爱的那张脸。“你为我们奉献了一切。我本该多陪陪你的。对不起。”
“走?”
“洛蕾达,不。”爷爷说,“这么做是不——”
“安特问我为什么他的肚子总是很疼。我怎么可能跟他讲,这块土地正在慢慢要了他的命呢?”他起身握住她的手,拉她起来和他站在一起,“咱们走吧。”
洛蕾达将枪口对准那匹阉马的头,扣动了扳机。枪声震耳欲聋。
“嗯。”埃尔莎见拉菲聊起了别的,觉得有些古怪,便皱起了眉头。
血溅到了洛蕾达脸上。
“奥尔洛夫那老头儿这周宰了他最后一头肉牛。那可怜的东西肚子里全是土。”
接下来,一阵沉默。
“我也很想他。”埃尔莎有些结巴地说道。
泪水顺着洛蕾达的脸颊流了下来。她不耐烦地擦掉眼泪。无用的眼泪。“政府会付给我们十六美元来买下它,不论是死还是活。”她说。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她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痛苦的神情,甚至在他们埋葬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时也没有。那时候,只有二十八岁的拉菲曾抱着他那断了气的小娃娃,为他们痛失爱子而哭了起来。据她所知,他从未来过这里,从未跪在这座墓前。
“十六美元,”爷爷说,“就能买下我们的米洛。”
埃尔莎跪在他旁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洛蕾达知道大人们在想些什么。他们会得到十六美元,但不会得到交通工具,不会得到庄稼,也不会得到食物。
拉菲此刻正跪在他们儿子的墓碑前。墓碑上写着:洛伦佐·沃尔特·马丁内利,生于一九三一年,卒于一九三一年。
“还有多久,就会轮到我们跪倒在地上、站不起来呢?还有多久呢?”
泥地里立着四座墓碑。其中三座属于罗丝和托尼的孩子——都是女孩——还有一座属于洛伦佐。
她丢下枪,跑出谷仓。她本有可能跑向车道,跑个不停,一直跑到加利福尼亚,可还没跑到家里,她便感觉到风势渐起。她看向远方,只见沙尘暴正从北方呼啸而来。
她“咔嚓”一声打开门,门歪着,铰链坏了。地上有许多尖木桩,有些断掉了,有些则被狂风从地上拽了出来。
来势迅猛。
她万万没想到拉菲会在家族墓地。这块棕色土地的周围立着摇摇欲坠的尖桩篱笆。那里曾有一座美丽的花园,粉色的牵牛花曾爬上白色的篱笆,爬过遍地的蓝绿色野牛草。以前,不管是下雨、酷暑还是下雪,埃尔莎每周日都会在这里待上一小时,可她最近去得没那么勤了。一到墓地,她便像往常一样,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想起了他还在她腹中时她为他编织的梦想,以及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轻、却从未消失的伤痛。
*
托尼正在磨坊里修理风车的叶片。他的锤子发出了“砰砰砰”的响声,声音回荡在一望无际的棕色平原上。
那一周,狂风化身为一个张牙舞爪、高声尖叫的怪物,摇晃着房子,撞击着窗户,拍打着门。风日复一日刮着,时速超过四十英里,无休无止地发起恐怖袭击,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沙尘像雨点一样不断地从天花板上落下。所有的人都会吸入沙尘,然后把它吐出来,继而咳出来。鸟儿被它弄得晕头转向,重重地撞到墙壁和电线杆上。火车停在铁轨上。流沙掠过平地,宛如波浪一般。
浅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发出了刺眼的黄色光芒。她没注意到这片土地最近又受到了重创——栅栏的柱子坏掉了,风车出现了破损,尘土越积越高——而是把心思放在了好消息上。如果抓紧时间,她今天就能洗完衣服,把所有需要漂白的东西都漂白。挂在晒衣绳上的干净床单让她精神一振。这也许只是她的一种错觉,让她认为,哪怕无人注意,做完这件事也能改善家人的生活。
他们醒来时发现周身都落了灰,在床单上留下一个轮廓。他们在鼻子里涂上凡士林(41),用印花方巾遮住脸。若是必须出门,大人们便会走入无底洞似的沙尘暴中,沙尘蒙住了他们的双眼,他们只好用双手交替着抓住他们系在房子和谷仓之间的绳子,一步一步向前。鸡群惊慌失措,日复一日地吸入沙尘。孩子们戴着防毒面具待在家中。安特很讨厌一直戴着面具——他抱怨戴久了会头疼——尽管沙尘给他带来的烦恼要胜过其他人。
埃尔莎很感激她的婆婆,觉得婆婆看事情看得特别通透。她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谢谢您”,给丈夫倒了一杯咖啡后便出了门。
埃尔莎很担心他,她会和他一起睡,会坐在床上陪着他,虽然嗓子哑了,她还是会尽力好好给他读书。唯有故事能让他平静下来。
“我来伺候他们吃饭。”罗丝说,“要不你给拉菲拿点儿咖啡去吧?”
在沙尘暴来袭的第五天,此刻,他坐在床上,盖好被子,戴着防毒面具,埃尔莎则在扫地。沙尘从椽木的裂缝中滑落,落在所有东西的表面上。
两人结伴默默地忙活着,一直忙活到太阳升起,孩子们东倒西歪地走出卧室。
她听见“嘭”的一声,声音几乎被沙尘暴给淹没了。
一只蜈蚣从它的藏身处爬出来,“扑通”一声落到台面上。埃尔莎拿出一把刀,把它剁得粉碎。她早就习惯了和蜈蚣、蜘蛛和其他昆虫共处一室。大平原上的每一个生物为了躲避沙尘暴,都在寻找安身之处。
安特把他的绘本掉在了地上。
埃尔莎开始拆黄油搅拌器。机器的零件需要清洗,并用高温消毒,再以精确的顺序按步骤重新组装好,然后搁到架子上供下次使用。这是一件能让人心无旁骛的好差事。
埃尔莎把扫帚放在一旁,走到他的床边:“安特,宝贝儿——”
罗丝挪到她身旁,替她煎起了馅饼。
“妈妈——”他正剧烈地咳嗽着,他从来没有咳得这么厉害过。她甚至觉得这么咳下去会咳断他的肋骨。
埃尔莎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靠在墙上,墙上贴着绘有包心玫瑰图案的墙纸。她注意到在某个角落,铺在地板上的油毡翘了起来。然后她给油炸馅饼翻了个面,看见上面结了一层漂亮的棕色硬皮。
埃尔莎扯下她的印花大方巾,小心取下安特脸上的防毒面具。他的眼角沾满了泥,鼻孔里也结满了泥垢。
“他要是晚上不在谷仓里喝酒,兴许能睡个好觉。”
他眨了眨眼:“妈妈?是你吗?”
“拉菲睡得不是很好。”
“是我,宝贝儿。”她扶他坐直,把水倒在玻璃杯里,让他喝了下去。她看得出来,光是把水咽下去,他都会感到非常痛。即使没戴面具,他呼吸时喘息的模样也很吓人。
“你看起来很累。”罗丝说道,她并没有什么恶意。
风吹得窗户噼啪作响,呼啸着从木头间的缝隙中穿过。
“早安。”埃尔莎说。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抹刀,把两块油炸馅饼放入滚烫的油里。他们中午就吃这个,像吃三明治那样吃,还会把宝贵的腌柠檬的汁水挤到馅饼上。
“我肚子疼。”
一杯咖啡放在烧木头的炉子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怡人的香气。桌上摆着一盘长方形的鹰嘴豆油炸馅饼,炉子上放着一个铸铁平底锅,锅里搁着一把盛着橄榄油的汤勺。旁边的锅里,燕麦粥正在冒泡。
“我知道,宝贝儿。”
黑暗的厨房里,罗丝正站在洗涤架旁,双手深深浸在水中,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从井里打来这些水,把水倒进了水槽里。她旁边的台面上放着一个裂开的大搅拌碗,正搁在毛巾上晾干。埃尔莎曾在晚上借着烛光给这些毛巾绣上了花,用了拉菲最喜欢的几种颜色。她原本以为,若想婚姻幸福,就得打造一个完美的家,包括散发着薰衣草香味的干净床单、刺绣的枕套,以及手工编织的围巾。她将大把时间花在了这类家务活儿上,倾注了大量心血,用一针一线来表达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想法。
沙砾。所有人身上都有,出现在眼泪里,鼻孔里,舌头上,割扯着喉咙,在肚子里越积越多,直到他们都感到恶心。每个人在生活中都被肚子痛折磨得够呛。
第二天早上,埃尔莎在黎明到来前醒来,却发现拉菲那一边的床空着。他又睡在了谷仓里。最近,比起跟她一起睡,他更喜欢睡在谷仓里。她叹了口气,穿好衣服,离开了房间。
可安特的感觉最糟糕。他咳得非常厉害,连东西也吃不下。最近,他说光线会刺痛他的眼睛。
*
“再喝点儿水。我待会儿给你胸口抹点儿松节油,敷上热毛巾。”
“我们可以搬走。”洛蕾达对父亲说,可父亲就像没听见一样,并未停下脚步,“一切皆有可能。”
安特像雏鸟一样小口喝着水。喝完后,他喘着粗气,瘫倒在床上。
爸爸跟在她后面。
埃尔莎爬上床,挨着她的儿子,把他抱在怀里,小声做着祷告。
妈妈等着洛蕾达开口,等了一会儿,便转身朝屋子走去。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让她感到害怕。
爸爸碰了碰洛蕾达,摇了摇头。别这么做。
她从一个罐子里取出一些凡士林,抹在安特被沙尘堵住的红肿鼻孔里,然后重新给他戴上了防毒面具。他抬头冲她眨了眨眼,哭了起来。他红肿双眼的眼角处沾满了泥。
妈妈问:“你为什么要怪我,洛蕾达?是因为天气吗,还是因为大萧条?”
“别哭,宝贝儿。这场沙尘暴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到时候带你去看医生。他会让你彻底好起来的。”
洛蕾达不希望父亲如此沮丧,也不希望他的满腔热情一遇到母亲便消失殆尽。母亲那张愁苦的脸吸走了所有人的活力。“这都是你的错。”
他透过面具呼呼地喘气。“好……吧。”他说。
“好的,埃尔丝。”爸爸说。
埃尔莎紧紧抱着他,希望他没看见自己的眼泪。
妈妈的笑容淡淡的,和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一样:“赶紧进屋,你俩一块儿。时候不早了。”
*
“我在这儿呢。”他说。
九天了,沙尘暴的势头依然丝毫不减。风吹得墙咯咯作响,刮得门沙沙震动。
“拉菲。”妈妈如释重负地叫道,仿佛觉得他会逃跑。真可悲,妈妈把爸爸盯得很紧,把所有人盯得都很紧。她不太像家长,反倒像警察。有她在,就不会有开心事。“我醒来以后很想你,我以为……”
埃尔莎醒来时,发现风暴仍未停息,然后看了看睡在身旁的安特。他不够健壮,过去的四天里一直都下不了床。他甚至没再摆弄自己的玩具兵人,也不想让妈妈给他读绘本。他只是戴着防毒面具,躺在那里,喘着粗气。
洛蕾达听到了脚步声。片刻之后,妈妈出现了,她穿着破旧的长袍和工装靴,头发很漂亮,同时也特别乱。
不论是每天早上醒来时,还是每天晚上将他揽入怀中时,她首先听到的,总是那可怕而漫长的呼吸声。
“我们可以不管他们,自己搬走吗?很多人都打算走。你总说这里是美国,在这里,一切皆有可能。我们可以去加利福尼亚。或者说,你可以去俄勒冈,在铁路上找份工作。”
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匆匆向圣母玛利亚做了祷告,然后下了床。她把印花大方巾往下扯,拉到喉咙处,踩在一夜之间积了一层细沙的木地板上。她走到床头柜前洗脸,在房间里留下了一串脚印。
她父亲笑着说道:“照你这么说,也许米洛可以长出翅膀,飞到别处去。”
镜子让她停下了脚步,这种事近来时常发生。
“也许我们可以说服他们搬走。”
“天哪。”她哑着嗓子叹道。她的脸就像夏日里的一片沙漠——脸色暗沉,皮肤干裂,布满皱纹。她的双唇和牙齿被沙砾染成了棕色。沙尘落满了她的眼角和睫毛。她洗好脸,把脸擦干,又刷了牙。
“哦,他们知道的,相信我。今天晚上,你爷爷曾说——我就直接引用原话了:小伙子们,把我埋在这里吧。我可不打算搬走。”他吐了一口烟雾,“他们说,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仿佛我们就只想要这么一小块泥地。”
在客厅里,她在门边穿好靴子,顿了顿,低头凝视着嘎嘎响个不停的把手。风很大,吹得墙直晃。她把印花大方巾往上拉,盖住自己的鼻子和嘴,然后戴上手套,用尽全力打开了门。
“他们知道我们真有可能死在这里吗?”
风又把她推了回去。她前倾着身子,眯着眼,看向了滚滚的沙尘。
“今晚的聚会上,他们都在谈论搬到别处去。大多数的人跟你的爷爷奶奶一样,他们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搬走。”
她找到了他们系在房子和谷仓间的绳子,双手交替着拽住绳子,慢慢穿过院子。最后她总算走进了谷仓。她一进去,就把一根牵引绳拴在了贝拉的笼头上,牵着这头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可怜奶牛走出牛栏,走到中间的过道上。墙壁咔嗒作响,左摇右晃。沙尘雨点般从头顶上落了下来。
“我再也不想听到很抱歉了,”洛蕾达说,“我们也可以搬走。就像德弗罗一家,芒戈尔一家,还有马尔一家那样,一走了之。”
埃尔莎把桶放好,坐在挤奶用的凳子上,脱掉手套,把它们塞进围裙的口袋里。她把印花大方巾往下拉,伸手去摸奶牛结了痂的干瘪乳头。他们周围的谷仓墙壁咯咯直响。风从裂缝中呼啸而过,将木板冲破。
“很抱歉,洛洛。”
埃尔莎的手很粗糙,皲裂得很厉害,挤奶时跟奶牛一样疼。她抓住了奶牛的乳头。奶牛痛苦地吼叫起来。
“你听说了德弗罗一家打算搬走吗?”
“对不起,姑娘。”埃尔莎说,“我知道很疼,但我儿子需要牛奶。他……病了。”
他试图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话,可她知道这明显是装出来的,于是更难受了。如果只有一个她信得过的人会对她说真话,那这个人非她爸爸莫属。可现在,他居然在哭,这实在是让人心痛。
浓稠的棕色牛奶像泥球一样渗了出来,溅入桶里。
“嘿,小美女,你找到我了。”
“加油,姑娘。”埃尔莎一边催促,一边又试了一次。
“爸爸?”
一次接一次。
她朝他走去,发现他的眼睛很红,脸颊上还挂着泪痕。他一直待在外面,一个人身处黑暗之中,一边抽烟,一边流泪。
除了乳白色的泥浆,什么都没有。
她看见风车之下有一道忽明忽暗的红光,是烟头燃烧时发出的。爸爸。所以说,他也睡不着觉。
埃尔莎闭上沾满沙砾的眼睛,将额头靠在贝拉凹陷的巨大身体上。牛尾巴冲着她甩来甩去,刺痛了她的脸颊。
她闻到了被阳光烤焦的泥土以及一丝鸡粪的味道,还闻到了……香烟的味道?她顺着这股气味,绕到了房子的侧面。
她不清楚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为挤不出奶而感到伤心,她想知道要是没有牛奶、黄油和奶酪,该怎么填饱孩子们的肚子,也为这只称职的家畜成天吸入沙尘,将命不久矣而感到伤心。另一头牛几个月前便已产不出奶,情况甚至比贝拉还糟。
她灵巧地在黑暗中走动。过去的这个月,他们停掉了同线电话——没钱付电话费——如今,他们真的过上了离群索居的日子。她寻到正门,走了出去。一轮明月朗照着谷仓,将屋顶照得银光闪闪。
筋疲力尽的埃尔莎叹了口气,戴上手套,把印花大方巾往上扯了扯,然后牵着贝拉回到了牛栏里。
房间似乎越变越小,小到她都快喘不过气来。她下了楼。屋子里很安静,风没有从缝隙里吹进来,木地板也没有下陷。
等到埃尔莎回到家中时,她的额头已被擦破,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这阵风简直磨掉了她一层皮。
洛蕾达在孤树镇上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就要搬走了。
“埃尔莎?你没事吧?”
斯特拉就要搬走了。
是托尼。他来到她身旁,用一只胳膊搂住她,将她扶稳。
洛蕾达把身子探出卧室窗外,沮丧地尖叫着。在她楼下,鸡群闻声也乱叫了起来。“滚开,你们这些笨鸟。你们难道看不出来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扯下印花大方巾,说道:“没牛奶了。”
九
托尼的沉默让人心碎。“所以说,我们到时候得把奶牛卖给政府。一头牛卖十六美元,没错吧?”
“我们打算搬走。”
埃尔莎试着擦去眼里的沙砾:“我们还可以卖肥皂,而且还有一些鸡蛋。”
洛蕾达后退了一步。她不想听到接下来斯特拉要说的话。
“感谢上帝为我们创造出这些小小的奇迹。”
“我的吉米姑父——就是住在俄勒冈的波特兰市的那位,还记得吧?他给我爸爸寄了一张明信片。他觉得那里的铁路打算招人了,那里也没有沙尘暴。”
“是呀。”埃尔莎一边说,一边想着地窖里空荡荡的货架。
“噢。”
十五
“银行要关门了。”斯特拉说。
静悄悄的。没有风拍打窗户的声音,也没有天花板落灰的声音。
“怎么了?”
埃尔莎用了大家改良过的法子,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她扯下捂在鼻子和嘴上、沾了一层泥的印花大方巾,擦去眼里的灰。过了一会儿,她才能看清楚。她一起身,灰土便“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地板上。
斯特拉往后退了退,看向了别处。
她第一时间看了看安特,从他那张瘦削的小脸上取下防毒面具,叫醒了他。“嘿,小宝贝儿,”她说道,“沙尘暴过去了。”
“我们还是别说防毒面具的事儿了吧。老天哪,我们可是在参加宴会呢。”洛蕾达说。她伸手握住了斯特拉的双手,“我妈妈说你今天可以来过夜。我从图书馆借了些杂志来。杂志里有一张克拉克·盖博的照片,保准会让你着迷的。”
安特睁开眼睛。埃尔莎看得出来,他已经很吃力了。他的眼睛里一点儿白色也没有,只有一种像发了炎一样的深红色。“我……喘不上气来。”他的眼皮青筋暴起,脏兮兮的,扑腾着合上了。
“情况越来越糟糕了,我爸爸说。”
他越来越不对劲了。
“防毒面具,”洛蕾达一边说,一边摇头,“天哪。”
“安特?宝贝儿?别睡着,好吗?”
“红十字会给银行捐了一大箱防毒面具——是给孩子们在沙尘暴来的时候戴的。我妈妈今晚就在派发这些面具。”
他试图舔湿嘴唇,不停地清着嗓子:“我……不舒服……妈咪。”
安特打他们身旁跑过,他戴着一个防毒面具,看起来像只昆虫。他撞上了洛蕾达,咯咯笑了笑,然后又跑开了,跑的时候双臂张开,像是在飞一样。
埃尔莎将儿子前额潮湿的头发往后梳,感觉到他身上非常热。
洛蕾达和斯特拉从大人身旁走开。
发烧了。
别再说了。这片土地。
之前他可没发烧。
她爷爷是这么回复的:“拉尔夫,不管是谁走,我都不会怪他,可要是我们走,我肯定会怪自己。这片土地……”
埃尔莎对发烧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这是她年轻时落下的后遗症,让她回想起自己患过的病。
就好像女人都毫无主见一样。
埃尔莎揭开床边水壶的盖子,把水倒入陶盆。然后她把一条毛巾浸入温水中,拧干多余的水,将冰凉的毛巾敷在他额头上。水顺着他的脸颊滴了下来。
洛蕾达听见德弗罗先生说道:“我又收到了我妹夫寄来的明信片。俄勒冈那里修了一条铁路。你们应该考虑考虑,托尼,拉菲。”
埃尔莎往玻璃杯里倒了一点儿水,扶他起来吃了两片阿司匹林。“就当这是你爷爷泡的柠檬水,酸酸的,甜甜的。”她给了他一茶匙加了松节油的糖。他们只知道这么一种用来对付那些他们即使戴着口罩也会吸进去的灰尘的疗法。
斯特拉的父母跟在女孩们后面,然后停下来和马丁内利一家聊了起来。
安特喝了一小口,把糖吞了下去,然后闭上眼睛,在枕头里陷得更深了。
“之所以费这么大的气力办这场宴会,都是因为我,难道你不知道吗?”斯特拉答道。
埃尔莎刚松了一口气,他却突然弓起身子,痉挛了似的,手指像爪子一样缩成一团,红红的眼珠子不断往上翻。
洛蕾达努力装出一副消息很灵通的样子,问道:“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埃尔莎这辈子从没如此绝望过。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坐在那里,看着她的小家伙突然发病,饱受折磨。这几秒钟似乎永无止境。
洛蕾达和斯特拉聚到了一块儿,像往常一样拉着手,歪着头,腻歪在一起。
结束后,她将他揽入怀中,紧紧抱着,却因为抖得厉害,太过害怕而无力安慰他。
洛蕾达感到一丝忌妒,然后又将这种情绪抛到了脑后。斯特拉是她最好的朋友。谁又会在乎礼服呢?
“帮帮我,妈咪。”他哑着嗓子说道,“我好热。”
洛蕾达看见斯特拉朝她走来。不出所料,斯特拉和她的妹妹索菲娅是房间里仅有的两个穿着崭新宴会礼服的女孩。
他需要帮助,就现在。
“洛蕾达!”
她不在乎有没有钱。如果有必要,她可以乞讨。
校舍内热闹非凡。一支临时拼凑出来的乐队正在角落里表演,有几对情侣正在跳舞。右手边有几张摆着食物的桌子。摆出来的食物并不多,可洛蕾达知道,已经干旱了这么多年,女人们为了这场盛会,也发过不少愁,出过不少力。
“我会帮你的,宝贝儿。”
洛蕾达听见音乐声从开着的门里传了出来,接着又听到了跳舞的脚步声。她跳下马车,匆忙跑向校舍。
她把他连同毯子和其他所有东西一起抱了起来,抱着他穿过屋子。她仿佛听见了家人在远处冲她大喊大叫。她不能停下来,除了安特以外,她什么也不在乎。
奶奶驾着马车来到校舍前,停在了那里。
走到门廊时,她才意识到他们没有马,没有家畜拉马车。车道在她面前延伸开来,光秃秃一片,很是荒凉。
马车“嘚嘚嘚”地行驶在主街上。只有两辆汽车停在这里。两辆车都属于银行经理。这些天,人们管他们叫“银行歹徒”,因为他们骗走了那些辛勤劳作的人的土地,然后宣告破产,关门大吉,就这样留下了人们原本以为存在银行里会很安全的钱。
到处都是又硬又平的地面,它们被风刮得硬邦邦的,风也像撕扯一缕缕头发一样撕破了带刺的铁丝网,将它们扯掉,吹到天上。每一栋建筑上都有铁丝网的残骸。风滚草被它们卡住,接着又被流沙覆盖。
或许只有洛蕾达自己这么觉得。为庆典做准备的那一周里,妈妈和奶奶做的饭菜、自制的通心粉、洗的衣服都比平时多,还得补好每一件要穿的破衣服。不管日子有多难,不管手头有多紧,妈妈都希望她的孩子们看起来很体面。今天,没见到彩旗(她猜,人们因为天气太热,所以才没挂彩旗,抑或是某个女人终于说道,有这个必要吗?),花盆里没见到花和国旗,也没见到爱国标语。洛蕾达只看见流浪汉聚集在火车站附近,穿着破衣服,后面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里面却一分钱也没有,这叫插上了胡佛旗。破了洞的鞋叫胡佛鞋(21)。大家都知道谁应该为大萧条负责,却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一难题。
她看见一辆立着的手推车,有一半埋在了沙子里。
镇上曾一度兴起一股爱国主义热潮。洛蕾达记得,每次大家聚会时,老人们常常谈起第一次世界大战。谁打过仗,谁牺牲了,谁种麦子养活了军队。那时候,人们会借拓荒者纪念日表达自己的自豪之情,赞美自己的苦干精神。美国人!民富国强!他们把红、黄、蓝三色彩旗挂在大街上的商店里,把美国国旗插在花盆里,把爱国口号写在窗户上。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抽烟,称赞对方打了胜仗,把牧场变成了农田。他们喝着自制的烈酒,用小提琴和吉他演奏音乐,而所有的活儿都得女人干。
她能做到吗?能用手推车推着他去两英里外的镇上吗?
只有水塔矗立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之下。
当然。但凡是需要去的地方,她都能带他去。
孤树镇出现在地平线上,这座贫瘠的小镇坐落在如同桌子般平坦的平原上,周围什么都没有。
她踉踉跄跄地走向手推车,把安特放在生锈的车斗里,他细长的腿则搭在边上。她把他的头小心地放在毯子上。
安特紧紧依偎着妈妈,不停说着话,一家人快到镇上时,他特别激动,扯着原本就很尖的嗓子尖叫个不停。洛蕾达注意到,爸爸非常安静,一点儿也不像平时。
“妈……咪?”他喘着说道,“光线……刺得眼睛疼。”
洛蕾达用一块擦碗布盖住那盘甜点,拿着出了门,朝马车走去。她爬到马车车厢里,紧挨着父亲坐着,父亲用一只手搂住了她,把她抱得紧紧的。奶奶和爷爷坐在了前边。妈妈最后一个上了车,也坐到了车厢里。
“闭上眼睛,宝贝儿。”她说,“去睡觉吧。我们要去见莱因哈特先生。”
洛蕾达箭一般冲出卧室,匆忙下楼进了厨房,奶奶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起来,正在打包一锅意大利蔬菜汤。桌上摆着一盘奶油甜馅煎饼卷,卷饼里包着放了很多糖的意大利乳清干酪。只有意大利家庭才会吃这两样东西。
埃尔莎抓起粗糙的木质把手,朝车道走去。
妈妈看起来很伤心。“赶紧下楼。”她说,“去帮奶奶打包饭菜。”
“埃尔莎!”她听见罗丝在喊她,但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细听。她很恐慌,急着要去找人帮帮他。她知道这很疯狂,也知道自己有些魔怔,可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洛蕾达猛地挣脱了母亲的怀抱。
“埃尔莎,让我们来帮忙吧!”
洛蕾达特别开心,她甚至抱了抱母亲,可妈妈抱得太久,太过用力,反倒扫了她的兴。
埃尔莎猛地向前冲去。手推车似乎在反抗。车在车道上每颠簸一次,每次陷入沟壑里,她都会觉得仿佛自己的脊柱又一次遭受了重击。她最终还是把车推到了主路上。
“当然可以。”妈妈说,“不过你得在早上做家务活儿。”
如此荒凉。成堆的沙子。棚屋被沙子所掩盖,栅栏倒了。
洛蕾达转过身来:“斯特拉能在这里过夜吗?”
她转弯上了马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继续往前走。
“他在拴马车。”
热浪向她袭来。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双乳间流淌,让她觉得有些痒。
洛蕾达无法想象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洛蕾达从母亲身边走开,抚平了她颇费了一番心思烫卷的齐颌短发,然后拨弄起刘海儿来:“爸爸在哪儿?”
她的脚趾碰到了埋在沙里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扭到了手,松开了把手,手推车便“咣当咣当”地向前冲去。安特的头磕到了地上。
“很抱歉,没办法给你做条新裙子,或者至少给你买几双新袜子。等明年吧。等下雨的时候。”
“对不起,宝贝儿。”埃尔莎说道。她的嗓子实在太干,甚至连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的话。她低头看了看左手,皮被撕掉一块,血淋淋的。车把手染上了血,颜色都变暗了。
妈妈甚至都没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一些。她穿的那条连衣裙——一条用面粉袋做的印花居家裙,上身有一排纽扣——至少大了一个尺码,这样只会显得她更高更瘦。
她重新把安特安置在手推车里,然后奋力向前走。一步都还没迈出去,她就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妈妈走到她身后,一时间,两人的脸都映在了洛蕾达的盥洗台上方的镜子里。洛蕾达的皮肤晒得很黑,黑色的头发剪得很齐,而母亲的脸色很苍白,特别引人注目。妈妈的皮肤为什么从来没有晒黑过呢?为什么总被晒伤,总在脱皮呢?她甚至都懒得打理头发,顶多把头发编成一个冠。即便如今的日子很不好过,斯特拉的妈妈也总是化着妆,把头发扎好、卷起来。
托尼站在那里,两侧站着罗丝和洛蕾达:“你现在准备好让我们帮你了吗?”
“你看起来真漂亮。”妈妈一边说,一边走进了洛蕾达的卧室,甚至连门都没敲。洛蕾达见妈妈闯了进来,顿时感到很烦躁。她很想气冲冲地谈一谈隐私这个话题,却忍住了。
“你没必要一个人扛下所有事情的。”罗丝说。
洛蕾达很清楚,这样的宴会实际上只跟男人有关系,他们很会自娱自乐。
“是呀,妈妈。”洛蕾达说,“我们一直在喊你。你聋了吗?”
果真如此。
埃尔莎几乎哭了起来。她非常缓慢地放下了手推车。
拓荒者纪念日的首次庆典于一九〇五年举行,那时候,孤树镇还是一片长满了蓝绿色野牛草的辽阔平原,XIT牧场因此雇了一千名牛仔。有不少自农耕读到了宣传手册,纷纷慕名而来,手册上说,他们肯定能种上婴儿车大小的卷心菜,还有小麦。无须灌溉便能种植所有作物,这就是所谓的旱作农业。手册上还说,他们肯定能在这里感受到它的魅力。
托尼抓住把手,抬起手推车,便出发了。洛蕾达走在他旁边,接管了推车的一侧。
*
“你推了将近一英里路呢。”罗丝一边说,一边温柔地将埃尔莎脏兮兮的湿头发抚平。
埃尔莎一边看着他的背影,一边想着,回头啊,冲我笑一笑吧。可他没有,最后,她不再干等在那里,于是走进厨房,洗起衣服来。
“我只是——”
“我得去干活儿了。”他说,“都已经这么热了啊,该死,我都快喘不上气了。”
“一个母亲。”罗丝伸手握住埃尔莎的双手,把它们举高,看着裂开后血淋淋的手掌。
她站在他面前,仰着脸。她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一个不够漂亮的高个女人,皮肤被太阳晒伤了,都开始脱皮了,嘴巴太大,眼睛似乎吸收了上帝分配给她的所有颜色。
埃尔莎做好了被责怪的准备。若是看见她这副模样,她自己的母亲一定会因为她太过愚蠢,不戴手套而责备她。
“你是个好女人。”话从他口里说出来,不禁让人觉得这仿佛也是一件坏事。埃尔莎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就在她因为困惑而沉默不语时,他缓慢而疲惫地站了起来。
罗丝慢慢举起埃尔莎的一只手,吻了吻血淋淋的皮肤:“要是我那蠢儿子受伤了,这么做经常会让他觉得好受多了。”
“听你这么说,仿佛这是一件坏事呢。”
“确实有用。”埃尔莎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为了让她好受一些而吻她的伤口。
“那是你要的太少了,埃尔莎。”
“来吧。我丈夫可没他自己想的那么年轻,很快就会轮到我了。”
“最近这段日子,和很多人相比,我们的手头都要更宽松些。”
*
“我们的生活。到处寻找残羹剩饭,忍饥挨饿。我们的孩子都瘦得不成样子了。”
孤树镇成了一个鬼镇。
“这一切指的是?”
托尼推着手推车走在主街上,经过了许多用木板封起来的店面。曾经生意兴隆的饲料店早已被红十字会接管,并改建成了一家医院。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
那棵白杨树已经不在了,肯定是有人在它渴死以后把它劈成柴火了。
她转过身来。她的草帽的帽檐碰到了他的,发出了刮擦声。“没关系。”
在临时医院,托尼抱起了一边呻吟、一边咳嗽的安特。
“对不起,希望我进来时没吵醒你。”他说。
这栋建筑很逼仄,室内阴暗无光。窗户用木板封住了,以免风沙吹进来。红十字会的护士们穿着曾经硬挺洁白、如今却发皱变灰的制服。某位医生匆匆地穿梭于病床间,在每张病床前驻足的时间刚好够他做一次评估,外加咆哮着对跟在他后面的护士们发号施令。
她情不自禁地靠着他的手,刚好让他觉得她还属于他。
托尼把安特抱进房间里:“我这儿有个孩子,他需要帮助。”
他单膝跪在她身旁,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她能感受到他手心有些湿,也能感受到他的手在抖,这全都拜他昨晚喝的酒所赐。
一位护士走向他们。她看上去和其他人一样面容憔悴、面色苍白。“他病得有多严重?”
拉菲站在黄色的光晕下。这些天他很少刮胡子,于是他的下半边脸长满了浓密的深色胡楂儿。
“很严重。”
埃尔莎屁股靠在脚后跟上,抬起头,一时间让刺眼的阳光晃了眼。
护士重重地叹了口气:“今早有一张床空出来了。”
“又在和你的小伙伴说话呢?”
他们都知道,灰尘要了某个人的命。
“要是在这波热浪过后,你还能活下来,那天气很快就会凉快下来。”埃尔莎说罢,给地上浇了几滴宝贵的水,眼见着地面立马变暗,“我知道你很想开花。”
护士悲伤地看了埃尔莎一眼:“情况很糟糕。来吧。”
她跪在满是粉尘的泥土上,重新摆放她放在那里的石头,为了划定菜园的范围,那些石头之前摆成了半圆形。上一次的大风把一些石头吹离了原本的位置。依然在菜园中央屹立不倒的,是她心爱的侧花卷舌菊,它有着修长的棕色根茎和绿得有些扎眼的叶子。
埃尔莎跟着托尼进了房间,里面满是气喘吁吁、咳个不停的病人。
埃尔莎朝公公挥了挥手,公公也朝她挥了挥手。她戴上帽子,在户外厕所稍做停留,然后把水一桶桶地拖到厨房,准备用水洗衣服。再也没必要给果园和菜园浇水。提完水后,她的胳膊很痛,流了不少汗。最后,她去了自己那个小小的菜园。她在厨房窗户正下方辟出了一块方形空地,早上,那里会笼罩在一块狭长的阴影之下。地实在太小,种不了有价值的东西,于是她种了一些花籽。她只想拥有一小片绿地,哪怕是一抹绿意也行。
他们将安特安顿在房间后面的一张折叠床上,上方是一扇十英尺见方的窗户,上面盖着木板。在左侧,一张折叠床上躺着一位每呼吸一次便要做一番挣扎的老人,一张面具遮住了他的眼睛。
托尼趁着早上还没那么热,已经忙活起来。他正在堆仅有的一点儿干草,他之所以这么早就开始干活儿,是因为他担心下午太热,会要了他们那两匹马的命。两匹阉马的腿脚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它们实在太饿,便低声呻吟起来,那声音足以让埃尔莎掉泪。
埃尔莎跪在儿子旁边。
屋外,她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遮在眼前,眯着眼看着刺眼的太阳。
他身上散发着热气。她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我在这儿,安特。我们都在。”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黑咖啡,很快喝掉,洗好咖啡杯,穿上她那双棕色的鞋——鞋的后跟都快磨没了——又抓起了她那顶太阳帽。
洛蕾达坐在床脚处:“我们来下跳棋吧,我会让你赢的。”
她走进厨房,厨房里散发着一股咖啡和烤面包的味道。她的公婆也睡不着觉了。他们像她一样,抱有一种未经证实的希望或信念,觉得多干些活儿就能拯救他们。
安特咳嗽得更厉害了。
她离开卧室,走到过道上。她在每个孩子的卧室门前都会停下脚步,往门里看。睡梦中的他们神态很安详,看得她很揪心。在这样的时刻,她总会想起小时候快乐的洛蕾达,那时候,她总爱笑,总喜欢张开双臂让妈妈抱一抱。那时候,埃尔莎还是洛蕾达在这世上的最爱。
过了一会儿,罗丝带着医生回来了。她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毫无疑问,罗丝抓住了这个可怜人,把他拽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回事,罗丝的心里仍然有一团火。灰尘一直不停地落下,她到底是怎么让这团火一直燃烧着的?埃尔莎实在无法想象。医生俯身给安特量了量体温。
可最近,这个梦想似乎变得愈发遥不可及。或许这些天来她只是太累了,累得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圆梦。
医生看了看温度计,检查了一下安特,然后叹了口气:“您的儿子病得很重,我相信您也知道。他在发高烧,患有严重的硅肺病。尘肺炎。草原上的灰尘里充满了二氧化硅。它们会在肺部积聚,然后撕裂肺泡。”
早年间,她曾梦想着自己会大胆靠近他,改变他们彼此爱抚的方式,用她的手和嘴去探索他的身体。后来,她从幻梦中醒了过来,备感沮丧,觉得自己的欲望愈发膨胀,却无法表达、也无法同他人述说这种欲望。她一直在等他能有所察觉,看到她,伸出手来,一等就是好多年。
“什么意思?”
昨晚,他照例很晚才上床,此时她已躺在黑暗之中,渴望他能面向她,爱抚她,可即使他这么做了,他俩还是始终未能得到满足。两人亲热的时候,他一直没说话,甚至没有小声说出自己的需求,他很快便完事了,仿佛还没开始便已反悔。埃尔莎有时觉得,自己在做完爱后比做爱前更加孤独。他说自己之所以疏远她,是因为她很容易怀孕,可她知道,真相实际上更加残忍。说到底,还是和往常一样:因为她不够漂亮。因此他才会在夫妻生活方面遇到一些困难。而且她显然在床上的表现不太好,所以他才会匆匆了事。
“那我就直说了。他一直在吸入灰尘,把它们咽下去,肚子里都塞满了。不过你们把他带到这里来是对的。镇上若是出现沙尘暴,这里便是最好的去处。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我保证。”医生低头看了一眼病床,病床上满是气喘吁吁、不停咳嗽、汗流浃背、行将就木的病人,“请不要太担心。”
他睡得很晚,要么像读冒险小说一样看报纸,要么盯着窗外看,要么研究地图。等他终于跌跌撞撞地上了床,他又会翻过身去不理她,倒头便睡。他睡得特别沉,有时候她甚至担心他会在晚上死掉。
“他快死了吗?”埃尔莎小声问道。
她知道,两人的感情原本就不深,如今更是越来越淡。过去的几周,她注意到他对她越发冷淡。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是从沙尘暴毁了他们的农田,让他们的工作量变成原来的三倍的时候开始的吗?还是从他和他父亲种下冬小麦的时候开始的?
“还不至于。”医生碰了碰她的肩膀,又轻轻捏了捏,“你们现在得回家了,让我来帮他吧。”
她也一直没睡,可他俩都没有向对方寻求慰藉。她猜,他俩都不知该怎么办,他俩从来没学过该如何安慰对方。或者说,生活已经如此艰难,已无法从中找到一丝慰藉。
埃尔莎跪在安特的折叠床旁。她把脸埋在他滚烫的颈窝里,用鼻子蹭他。“我在这儿,小宝贝儿。”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爱你。”
她躺在床上,尽量不去想死气沉沉的菜园子、干涸的土地,抑或即将到来的冬天。阳光一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她便坐起来,读了一章《简·爱》,让熟悉的文字抚慰自己。接着,她把小说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下了床,以免吵醒拉菲。穿好衣服后,她低头看了一会儿睡梦中的丈夫。昨晚,他一直在谷仓待到深夜,最后带着一股威士忌味道,跌跌撞撞地上了床。
罗丝轻轻拉她起身。埃尔莎得竭尽全力克制自己,才不至于哭出来,尖叫起来,或是崩溃掉。她不知自己是从哪里得来的力量,居然能转过身去,直面婆婆悲伤的目光。
今天,她像大多数早晨一样,在公鸡打鸣前就醒了。
“我们还有一些黄油。”罗丝的嗓音有些发紧,“我们可以给他做一两块曲奇,明天给他拿来,再给他拿点儿玩具和他自己的衣服。”
埃尔莎再也没有睡过好觉,或者说,她再也睡不着了。她饱受噩梦的折磨,梦里净是些瘦骨嶙峋的孩子和奄奄一息的庄稼。牲口们——两匹马,两头牛,全都骨瘦如柴——靠吃野生的带刺俄罗斯蓟活了下来。他们收获的少量干草几乎用完了。动物们能一动不动地一连站上好几个小时,仿佛害怕多走一步会要了自己的命。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温度达到了一百一十五度(20),它们的眼神会变得很呆滞,目光会变得很茫然。家里人尽可能将一桶桶水提到畜栏去,可水总是太少。每一滴从井里打来的水都得小心保存。鸡很少走动,没什么精神。它们蹲在泥地里,看起来像一堆羽毛,受到打扰时甚至懒得尖叫。鸡还下着蛋,每颗蛋都像一块金子,不过埃尔莎担心每颗蛋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颗。
“我不能丢下他。”
那年九月,热浪呼啸而来,席卷了大平原,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地把夏天幸存下来的一切都烧了个干净。
医生走近几步:“这里的病人要么是婴儿,要么是儿童,要么是老人。不论是谁,都会有人想坐在这里,陪着他们。可这里并不宽敞,容不下太多访客。回家去吧。睡个好觉。让我们来照顾他,起码得一个星期,也许得两个星期。”
*
“我们能来看他,对吧?”洛蕾达问。
他叹了口气,于是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当然。”医生说,“想来随时都能来。对了,等他好一些以后,他还能在这里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埃尔莎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身为父母,为了孩子们,就得一直坚强下去。难道说,他其实另有所指?“因为孩子们并不需要伤心的父母。”
埃尔莎问:“那万一——”
“你怎么就不会伤心呢?”说完,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医生没让她继续说下去:“你打算问所有人都在问的那个问题吧。我只能这么说:如果你想救他,那就带他离开得克萨斯。带他去他能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
“就快下雨了。等着吧。”
罗丝用一只胳膊搂住埃尔莎。只有这样,埃尔莎才不至于瘫倒在地。“来吧,埃尔莎,我们给小家伙做顿大餐,明天再拿过来。”
“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受这一切多久。”他说。
*
埃尔莎朝他走去,默默站在了他身旁。她一直都不善言辞,在他面前也一样。她总担心说错话,担心在她想要接近他时反倒推开了他。他很像洛蕾达,总是喜怒无常,又极易冲动。那些她难以控制也无法理解的情绪让她感到害怕。她干脆闭上了嘴。
埃尔莎站在毫无生机的麦田边上,一眼望去,全都是褐色的沙丘。现在已经将近四点钟了,阳光依然毒辣,既炎热,又干燥。风车转得很慢,嘎吱响个不停,已经尽了全力。
他在哭。
她想让自己相信雨水会再度落下,种子会发芽,这片土地会再度欣欣向荣,可希望对她来说太过奢侈,她早已无力承受,至少在安特躺在折叠床上,把肺里的尘土咳出来,因为发烧而浑身发热的时候,她不会抱有任何希望。
她放下水桶,绕过谷仓的角落,看见拉菲站在地上新出现的一道裂缝旁,胳膊支在耙头上,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他那张沮丧的脸。
尘肺炎。
她慢下脚步,仔细听着,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他们把这种病叫作尘肺炎,可这种病的罪魁祸首,其实是贫穷和落后,是人们自己犯下的错。
她小心翼翼地提着晃来晃去的水桶往屋里走,生怕把宝贵的水洒出来,快到谷仓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像是锯片在金属上的摩擦声。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们走路时发出了一种陌生的声音,像是沙子的流动声,又像是低语声,仿佛人们如今很害怕惊动已然向他们倒戈的土地。
埃尔莎从门廊抓起一个铁桶,擦掉了里面的沙砾。她在水泵前戴上手套,以免双手被灼热的金属烫伤,然后打了一桶水。
托尼在她身旁停下脚步。罗丝也走到她身旁,站在了另一侧。
罗丝点了点头:“我去试试看能不能犁地。”
“他就快死在这里了。”埃尔莎说。
“我去给动物喂水。”埃尔莎说。
就快死了。
罗丝用一只胳膊搂住埃尔莎的腰,埃尔莎顺势靠在了这个矮小的女人身上。从洛蕾达出生的那一刻起,这么多年来,罗丝一直在各方各面扮演着埃尔莎母亲的角色。虽然她们没有公开表达爱意,也没有促膝长谈、互诉衷肠,但两人早有了默契,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她们沉默地将各自的生活交织在一起,用的是不习惯聊天的女人特有的方式。她们日复一日地一起劳作,一起祈祷,一起支撑着日益壮大的家庭度过农场上的艰难岁月。埃尔莎失去她的第三个孩子——是个儿子,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就死了——时,罗丝抱着她,任由她哭泣,说道,有些人的性命我们是保不住的,上帝做决定时不会考虑我们的感受。后来,罗丝头一回谈到自己死掉的孩子们,告诉埃尔莎,终有一天,在干杂活儿的时候,在某个时刻,丧子之痛也会变得可以承受。
不仅仅是安特,还有这片土地、这些动物、这些植物。万事万物。太阳将一切烧成灰,风又把灰刮走,数百万吨的表层土都已消失不见。
“我们还可以卖牛奶和鸡蛋,还有肥皂。”对她们来说,不起眼的高兴事也很重要。埃尔莎和罗丝都很乐观,两个乐观的人走到一起,有了共同的信念,觉得比起以前,日子要更有盼头,她们也更有毅力。
“我们得离开得克萨斯。”埃尔莎说。
“这一季的情况会好一些。”罗丝说。
“嗯。”罗丝说。
远处的麦田里,托尼和拉菲正在辛勤劳作,将冬小麦种在地表上满是面粉似的尘埃、地表下坚硬无比的土地里。三年来,他们一直在种小麦,祈求雨水到来,但收效甚微,结果地里什么庄稼也没长出来。
“我们可以把奶牛卖给政府,总比什么也得不到强。”托尼说,“他们会付给我们三十二美元来买下这两头奶牛。”
罗丝沉默了一会儿,末了,她说道:“嗯。”
埃尔莎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远方那片毫无生机的土地。她不想在没有工作也几乎没有钱的情况下去陌生的地方。没人想离开。他们的家在这里。
“我只是觉得……有些难受。”
他们头顶上的风车正嘎吱直响,叶片正缓缓转动。
“那你就继续爱吧。”她耸了耸肩,仿佛在说,母爱就是这么回事。“难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们一起走回了家,脚下的尘土扬了起来。
“当然不是。”
十六
“嗯。我也考验过我那可怜的妈妈。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在你快要死去的时候,爱意才会出现。上帝就是这么残忍。你是不是太过伤心,都不敢去爱了?”
“我在想,我明天可以带洛蕾达去打猎。”那天晚上吃晚餐时,爷爷说道。
“我想,还算有几分道理吧。她确实伤了我的心。”
“好主意。”奶奶一边说,一边给面包蘸了一点点宝贵的橄榄油,“指南针在我的梳妆台里,在最上面那层抽屉里。”
“对(19)。你瞧瞧,我说得很有道理吧?”
“我们应该把谷仓好好打扫一遍了,”妈妈说,“拉菲原来那顶打猎用的帐篷就放在里面的某个地方。还得把放在茅草屋里的烧木材的炉子彻底清理一遍。”
埃尔莎几乎微笑了起来:“你说,她会比任何人都爱我……会让我爱得发狂,也会给我的灵魂带来考验,对吧?”
洛蕾达一秒钟也受不了了。大人们喋喋不休地说着废话。他们似乎忘记了安特还待在那家又暗又脏的医院,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要不就是他们觉得她还太年轻,不宜把真相告诉她。这场谈话太过愚蠢,让她感到恶心。他们最不该做的,就是把那个该死的谷仓好好打扫一遍。
“你还记得洛蕾达出生那天,我跟你说了些什么吗?”
她猛然起身,椅腿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她把椅子踢开,看着它撞到地上:“他快死了,是不是?”
“洛蕾达对我的看法是不是和我父母一样?在他们眼中,我从来就没做对过任何事。”
妈妈抬头看着她:“不,洛蕾达,他不会死的。”
“嗯?”罗丝一边说,一边抬头看她。
“你在骗我。我是不会洗这些盘子的。”她怒气冲冲地走出屋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埃尔莎决定再也不见他们,再也不和他们说话,可即使是这样,他们弃她而去这件事还是给她带来了挥之不去的痛。很明显,哪怕你很明事理,你也没办法不去爱一些人,没办法不需要他们的爱。
屋外,畜栏里没有马,猪圈里也没有猪。他们只剩下几只瘦骨嶙峋的鸡,那些鸡又热又累,在她经过时一声未叫,还有两头几乎都快站不住的奶牛。很快,奶牛就会被卖给政府的专人,然后被带走。到那时,牛圈里将会空空如也。
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她爬上风车磨坊的平台,坐在大平原那一望无际、繁星点点的夜空下。在这里,她觉得——或者一度觉得——自己仿佛是天空的一部分。坐在这里时,她曾幻想自己成为各式各样的人——芭蕾舞演员、歌剧歌手、电影明星。
“你瞧,尤金,她皮肤可真黑啊。真丢我们的脸,赶紧带她走吧,埃尔西诺。”
她父亲曾鼓励她做这些梦,然后他便离开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了。
妈妈伸长脖子,低头端详起洛蕾达那张完美无缺的小脸来。
洛蕾达弯着腿,双臂抱住脚踝。她能应付垂死挣扎的农场以及对她撒谎的成人。她甚至可以忍受父亲抛弃他们——抛弃她——可这一次……
“看啊。”埃尔莎说道。她笑起来有些勉强,虽然不想流泪,眼里却还是噙满了泪水,“这是我女儿,洛蕾达。”
安特。她的小弟弟,他像马铃薯瓢虫那样缩成一团,吮吸着拇指,像提线木偶一样手脚并用地奔跑,还会抬起头来说“给我讲个故事吧”,一字不落地认真听人讲话。
敲门。脚步声,是鞋跟踏在硬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妈妈应的门,她穿着去教堂时穿的衣服,戴着珍珠。爸爸穿着棕色的套装。
“安特。”她小声说着话,意识到自己做起了祷告。这么多年来,这是她头一回做祷告。
她觉得既紧张,又骄傲。如今她已是别人的妻子,还生了个女婴,那女婴特别漂亮,连陌生人见了都会对她评价一番。
风车晃了晃。她往下一看,发现母亲正在往上爬,弄得木板嘎嘎响。
“我的父母,我的家人。”埃尔莎小声说道。这些事情她很少谈论,这是一段无法用言语去述说的痛苦回忆,更何况,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洛蕾达最近对埃尔莎的态度让她想起了早年那些令她心痛的往事。埃尔莎记得,那天,她带着裹在粉色襁褓里的洛蕾达去了她父母家,希望她结婚后,他们会再次接受她。埃尔莎之前花了几周时间,给宝宝做了一条可爱的粉色连衣裙,又给裙边镶上了花边。她还织了一顶与裙子相配的帽子。最后,她借来卡车,独自开车去了达尔哈特,把车停在了后门。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每一刻:走在小路上,玫瑰的气味,所有的花都盛放着,湛蓝的天空,围着玫瑰嗡嗡飞的蜜蜂。
妈妈在她身旁坐下来,将双腿悬在边上。
“胡扯,”罗丝不耐烦地说道,“又有谁开心呢?瞧瞧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吧。”
“我又不是个婴儿,妈妈。你可以把真相告诉我。”
“他不太开心。”
妈妈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我们之所以聊到你爸爸的帐篷,是因为……我们打算等安特身体好些后离开得克萨斯,去加利福尼亚。”
罗丝凝视着远方荒废的田地。“我儿子,”她说,“太蠢了(18)。他给她灌输了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想。”
洛蕾达转过身来:“什么?”
“我觉得,就算是那个年纪的人,也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我跟爷爷奶奶商量过了,我们还有些钱,卡车也还能开,所以,我们到时候会开车去西部。托尼依然很壮实,他会找着工作的,也许能在铁路上找到。我可以给人洗衣服,但愿如此。我听说帕梅拉·施雷耶尔在一家珠宝店找到了工作。想象一下吧。她丈夫,加里,目前在种葡萄。”
“她也到了那个年纪了。”
“安特会跟我们一起吗?”
“洛蕾达很生我的气。一直都很生气。我敢发誓,不管我打算说什么,我甚至还没开口,她都会生气。”
“当然会。他一好起来,我们就出发。”
罗丝用肩膀碰了碰埃尔莎的胳膊:“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当然,不用跟我讲大家都知道的事。”
“这里离加利福尼亚有一千英里。汽油一加仑(42)要十九分钱。我们的钱够吗?”
“不像是平时话很多的我吧。”埃尔莎不想聊这些,于是说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你今天一直特别安静。”罗丝说。
“爸爸走后,我在本该学习得克萨斯历史的时候研究了加利福尼亚的地图。我想过——”
埃尔莎从婆婆的语气里听出来她特别伤心,希望自己能说些什么来让她好受点儿。
“离家出走去找他?”
“是啊。”
“是的。结果我有点儿笨,不过没那么笨。加利福尼亚这个州很大,而且我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去了西部,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留在了西部。”
“没必要浇水了。”埃尔莎说。
“嗯,我们都不知道。”
她听到罗丝走到了她身旁。
洛蕾达靠在母亲身上,母亲用一只胳膊搂住了她。
埃尔莎和罗丝精心照料的蔬菜都已死掉。每一株植物都遭受了不久前的风沙和无情的阳光的连番摧残,要么被连根拔起,要么枯萎而死。
离开。洛蕾达头一回考虑起这件事来,认真考虑了起来。离开家。
阴凉处已有一百零四度(17),井里的水都快干了。水箱里的水必须小心保存起来,一桶一桶地提到屋里去。到了晚上,他们把能找来的水都给了动物喝。
“我希望你能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妈妈说,“我希望在这里养老,帮你的孩子带小孩,最后被埋在这里。我希望看到小麦再次长起来。”
八
“我知道。”洛蕾达说罢,便痛苦地意识到,她身体的一部分也希望如此。
“是你。”洛蕾达答道。
“我们没有选择,”妈妈说,“已经没了。”
“哦,真的吗?那你跟我说说,凭你在这世界上的经验来看,让你父亲伤心的,到底是什么?”
*
“让我爸爸伤心的,可不是生活。”
一周后,鸡舍的大部分依然埋在土里,谷仓的一整面同样如此。奶牛已经卖掉,并且被人带走。一连刮了十一天的沙尘暴,农场已然变成一片满是褐色海浪的海洋。要从那些泥土中挖出点儿什么来实在是太费劲了,更何况他们现在正打算离开。车厢很大,几侧都装有木条做的挡板,里面已经装上了一些东西,都是些他们眼中开始新生活的必需品——烧木头的小炉子,装满货物和食物的桶,几箱被褥,锅碗瓢盆,一加仑煤油,还有灯笼。
“生活可没那么好惹,洛蕾达。你得变得比它更不好惹,否则它就会打垮你,就像它打垮你父亲那样。”
埃尔莎像一个贝都因人(43)一样,在沙丘上走动,时而上坡,时而下坡,又经过了风车。最后她找到了一些野生的丝兰,丝兰的根部饱受风蚀,暴露在了外面。
洛蕾达从母亲的语气中听出来她伤了母亲的心,可她不在乎。她的怒火总是在最后关头没有爆发出来,但这一次却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你难道就不在乎爸爸不开心吗?”
她砍掉丝兰的根部,把它们从地里拔出来,扔进一个金属桶里。
“我可不刻薄,洛蕾达。”妈妈说。
回到屋子后,她发现洛蕾达和托尼一起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他们旁边摆放着地图。
“你太刻薄了。”洛蕾达说。
“这是什么?”罗丝走出厨房,问道。她为了这趟旅途,把两只鸡做成了罐头。这两罐罐头,外加他们剩下的蔬菜罐头,一块加了糖的腌火腿,还有一些腌制的俄罗斯蓟,应该能帮他们撑到加利福尼亚。
“我当然希望你和你父亲开心点儿,洛蕾达,可我今天很忙,需要你帮我把洗好的衣服收起来。”
“丝兰。我们可以煮着吃。”
“你怎么就不能让大家开心点儿呢?”她问她母亲。
洛蕾达做了个鬼脸:“日子已经这么苦了呀,妈妈。”
洛蕾达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不过她还不够利索。等她走下磨坊时,她父亲已经朝谷仓走去了。
屋外,一辆汽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他们相互看了看。
爸爸用肩膀碰了碰洛蕾达的肩膀,接着从风车磨坊上爬了下来。他一边走,木板一边嘎吱作响地摇了起来。他跳下了最后几级台阶,面对着妈妈。
上一回有人来拜访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呢?
“你父亲需要在天不太热的时候找个帮手去浇水。”妈妈说,“另外,我知道有个女孩儿的杂活儿还没干完。”
埃尔莎用装水泥的袋子做的洗碗布擦了擦手,跟着托尼走出了屋子。
“嘿,埃尔莎,你找着我们了。”爸爸匆忙向洛蕾达投去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汽车在路上缓慢行驶,不停躲避着地上的裂缝、沙丘以及带刺的铁丝网。薄薄的橡胶轮胎扬起了棕黄色的尘土。
妈妈站在风车底下,抬起头来。她围着棕色的头巾,穿着用面粉袋子做的连衣裙以及松松垮垮的长筒袜,看起来几乎和奶奶一样老。她像往常一样,挺直了腰板站着。她非常娴熟地摆出了一副不屈不挠、毫不留情的姿态:肩膀向后,脊柱挺直,下巴向上。一缕缕玉米丝般纤细的淡金色头发悄悄从她的头巾下露了出来。
托尼穿过门廊,朝向他们驶来的汽车走去。
“拉菲!”
埃尔莎支起一只手,架在眼前,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当然啦,洛洛。我怎么会忘记呢?你和我总有一天会去见见大世面的。我们会站在帝国大厦(16)的顶层,或是在好莱坞大道上参加电影的首映式。该死,我们甚至能——”
“是谁?”罗丝走到她身旁,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问道。
“你想去看布鲁克林大桥,还记得吧?”洛蕾达问。一想到父亲不开心,她便很害怕。她最近几乎没时间和他待在一起,可在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就是他,他让会她觉得自己是个特别的女孩,有着远大的前程。是他教会了她要心怀梦想。他和她那个冷酷严厉、吃苦耐劳的母亲截然不同,母亲只会埋头苦干,做些家务活儿,生活毫无乐趣可言。她和爸爸甚至在长相方面的都很相似。每个人都这么说。两人都有浓密的黑头发,瘦削的脸庞,以及饱满的嘴唇。洛蕾达只继承了母亲的蓝眼睛,可即使长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她看待事物的方式还是和爸爸一样。
汽车轰鸣着缓慢驶入院子里,停在托尼面前。尘埃慢慢消散,眼前出现了一辆一九三三年产的福特Y型车。
他无精打采地探着身子,把前臂搁在大腿上。一头浓密且凌乱的黑色卷发遮住了他宽宽的额头,头发两侧剪得很短,可妈妈没空帮他认真打理,于是边缘处显得参差不齐。
车门缓缓打开。一个男人下了车,挺直了腰板。他穿着黑色西装,扣好纽扣的外套将肥硕的肚子勒得紧紧的,还戴着崭新的软呢帽。
通常他会说,我们会见到的。
是杰拉尔德先生,唯一一位留在镇上的银行家。
“你会见到的,洛洛。”
罗丝和埃尔莎走到棕色的院子里,站在托尼身旁。
“我想看海。”洛蕾达说。他俩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过上了别样的生活,这是他俩玩的一个游戏。她如今已想不起来他们头一回玩这个游戏是在什么时候。她只知道,这些天来,她觉得这个游戏变得愈发重要,因为父亲新添了一丝忧伤。至少她觉得是新添的。她有时候会想,他是不是一直都很忧伤,而她只不过是越长越大,终于能感受到他的忧伤了。
“莫顿,”托尼皱着眉头,“你是为了明天的会议来这里的吗?我听说政府派来的那个专家明天又会来镇上。”
洛蕾达和爸爸待在他们最喜欢的地方,并排坐在风车巨大叶片下面的平台上。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刻,天空变成了红色,这时,她能看到自己所知道的世界尽头,想象着尽头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嗯,他确实会来。可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来这里的。”莫顿·杰拉尔德轻轻关上车门,仿佛那辆汽车是一位需要照顾的情人,然后脱下帽子以示敬意。“女士们,”他顿了顿,尴尬地看着托尼,“也许两位女士愿意给我们些时间,让我们私下谈一谈吧。”他说。
*
罗丝坚定地说:“我们是不会回避的。”
现在,渐渐枯萎的不仅是动物和人,连土地本身也渐渐枯萎了。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莫顿?”托尼问。
洛蕾达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她听说过土地因干旱而裂开的故事,可她以前一直以为那都是别人杜撰的……
“你那一百六十英亩地的欠款到期了。”杰拉尔德先生说。值得称赞的是,他似乎对这个消息感到很不高兴。“如果可以,我倒是很乐意给你们延期,但是……呃,尽管你们这些农民的日子很不好过,但大城市里也有人在做些买卖土地的投机生意。你们欠了银行将近四百美元。”
院子里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长达五十英尺(15)的蜿蜒缺口。枯死的树根像骨瘦如柴的手一样,从崩塌的土坡里伸了出来。
“把脱粒机拿走。”托尼说,“该死,把拖拉机也拿走。”
灰尘喷涌到空中,尘土坠入新的裂缝里,四面都出现了坍塌。一部分带刺的铁丝网落入了地上的缺口中。大的裂缝生出小的裂缝来,就像树的主干上生出新枝来一样。
“如今已经没有人需要农场设备了,托尼。但东部的富人,那些拥有银行的人,他们认定了土地还能挣着钱。如果你付不了钱,银行就会收回你贷款买来的地产。”
轰隆。
无人应答,只有风的叹息声,仿佛连它也感到恶心。
地上裂开了一道缝,一道蜿蜒曲折的巨大裂缝。
“你能拿出点儿什么来吗,托尼?什么都行,这样我就可以拖住他们了。”
她脚下的地面在颤抖,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巨大碎裂声。
托尼看起来羞愧难当,像是被鞭子抽过一样。“我用不着这么多土地,莫顿。去吧,把这些土地收回去。”他说。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是低沉的轰隆声,不是雷声,天上一片云也没有。
杰拉尔德先生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字条:“这里有一份文件,上面写着,你尚未付清欠款的一百六十英亩土地将正式被银行收回。除非你在规定时间内偿还所有的债务,否则我们将在四月十六日当天将这部分土地拍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她离开谷仓,走到外面,四处看了看。
*
什么?
埃尔莎和托尼步行去了镇子,一路上,她的鞋不时陷入厚厚的沙子里,身体也会失去平衡。路两边,废弃的农舍和汽车被埋在一堆灰尘中。有时,她看见一栋棚屋,却只看到露在沙丘外面的屋顶。电线杆已经倒下,一声鸟叫也听不见。
将马房的门“咔嗒”一声关上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镇上一片寂静,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听不见汽车轰隆驶过街道的声音,也听不见有节奏的马蹄声。学校的钟在那场持续了十一天的沙尘暴中被刮到了别处,至今仍未找到。毫无疑问,它被埋了起来。等风暴再度袭来,又一次改变风景之时,它便会再次露面。
“小伙子们,我去给你们弄点儿水来。”洛蕾达说罢,小心翼翼地拿走了米洛嘴里一小口黏糊糊的食物。她将它牵进马房,马房后面通向畜栏。
在临时搭建的医院前,埃尔莎停下了脚步:“三十分钟后见?”
卸下马具时,洛蕾达闻到了轮胎上的橡胶和引擎上的污渍散发的味道,也闻到了干草和肥料令人安慰的香味。在最里面并排而建的马房里,家里的另一匹阉马布鲁诺轻轻打了个响鼻,算是同他们打了招呼,又用鼻子撞了撞门。
托尼点点头。他把那顶打着补丁的灰色帽子往下扯,遮住眼睛,朝校舍走去,准备参加镇上的会议。他的肩膀已经耷拉下来,像是吃了败仗一样。没有人对那位政府专家的再度到来抱有太大希望。
洛蕾达推开了谷仓的双开门,那扇门是她爷爷骄傲与快乐的源泉。谷仓很大,中间有一条宽阔的过道,拖拉机和卡车就停在过道上,谷仓两边各有两个与畜栏相通的隔间。其中两个是马房,另两个是牛舍。谷仓里有一间干草棚,里面曾经堆放着一捆捆芳香四溢的绿色干草,如今就快清空了。人人都知道,那间棚子是她爸爸最喜欢的藏身之处。他很喜欢坐在那里抽抽烟,喝喝烈酒,做做白日梦。这些天,他待在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埃尔莎走进昏暗的医院后,花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朦胧幽暗的光线。人们咳个不停,婴儿哭闹不止。疲惫的护士穿梭于病床之间。
这匹阉马打了个响鼻,把带着沙子的湿漉漉的黏液喷到了洛蕾达的胳膊上。“哎呀,好恶心哦。”
从那些戴着面具的病人身边经过时,埃尔莎一直面带微笑看着他们。大多数病人非老即幼。
“我很想你,小伙子。”洛蕾达一边说,一边轻抚着它的脑袋。
安特在他那张狭窄的折叠床上坐着,用叉子和勺子当作剑,假装在玩击剑游戏。“接我这招,伙计。”说罢,他让叉子和勺子碰在一起。他的嗓音依然很沙哑,防毒面具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他身旁的小桌子上。“你可不是魅影奇侠(44)的对手!”
洛蕾达沉浸在他的赞美中,并且渐渐适应了这样的赞美。在那之后的好几年里,她和米洛几乎形影不离。只要有机会,她就在它的马房里做作业,而且他俩都会津津有味地嚼着她从菜园子里拔来的萝卜。
“嘿,你好呀。”埃尔莎在他床边坐下,说道。他今天看起来好多了。过去十天里,安特一直没什么精神,即使有人来看他,他也一直无精打采。不过,眼前的这个男孩,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回来了。突然间,埃尔莎松了老大一口气,她甚至觉得泪水刺痛了眼睛。
洛蕾达一次也没有从马上摔下来过。爸爸说她天生就会骑马,吃晚饭的时候,又对全家人说洛蕾达是他见过的最棒的小小女骑手。
“妈咪!”他猛地扑向她,抱她时太过用力,她差点儿从床上摔下来。她很难让他松手。
爸爸扶她上了马,小声说着“别担心”,接着往后退,站到妈妈身旁,妈妈看起来和洛蕾达一样紧张。
“我这会儿在扮演海盗。”他咧嘴冲她一笑,说道。
她抚摩着米洛如天鹅绒般柔软的嘴巴和鼻子,想起了爸爸教她骑马的那一天。当时,天空很蓝,万里无云,周围是大片的金色麦田。她很害怕,怕得不敢爬上马背,骑在马鞍上,毕竟那马鞍是为大人设计的。
“你掉了颗牙。”
可怜的米洛走得特别慢,洛蕾达不禁觉得这匹枣红色的阉马很可怜,要知道,它曾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没事的,小伙子。我们都有这种感觉。”
“是的!我真掉了一颗。萨莉护士觉得我把它给吞了。”
“行吧。”洛蕾达闷闷不乐地答道。她爬下马车,拿起缰绳,领着马儿拖着马车走向了谷仓。
埃尔莎提起她带来的篮子。里面有一瓶奥扎塔,他们每年都会用从杂货店买来的杏仁做这种甜甜的糖浆。这种糖浆很珍贵,他们只剩下这么一瓶,是多年前调制的,后来被贮藏了起来,只在特别的场合拿出来喝。埃尔莎往一个装满灌装牛奶的瓶子里加了少许糖浆,摇晃着让它起了泡,然后递给了安特。
妈妈把马车停在院子里。米洛用马蹄挠着脚下硬邦邦的土地。“洛蕾达,你去把米洛安顿好。我去把腌柠檬拿来做柠檬水。”妈妈说道。
“天哪。”他一边品味着自己喝到的第一口,一边说道。她知道他会努力喝得慢一些,喝得久一些,但他不可能做到。
车道旁的树都快死了。天气连着几年都很燥热,将它们变成了病恹恹的灰褐色。树叶化作了松脆的黑色纸屑,早已被风卷走。依然直立生长的树只剩下三棵。栅栏的柱子下面都积了厚厚一层灰。地里什么也不长,即使长了什么,也长得不好。这里连一片绿色的草叶也看不见。只能看见俄罗斯蓟——风滚草——和丝兰这几种活着的植物。一具腐烂的尸体——可能是只长耳大野兔——躺在一堆沙子里。乌鸦正在啄食它。
“还有这个。”埃尔莎说罢,拿出了一块曲奇饼干,饼干上撒着甜甜的糖霜。
回家的路上,洛蕾达凝视着远方的平原。
安特像老鼠一样小口咬着饼干,从边缘开始,一直啃到有嚼劲的中间部分。
“哦,好吧。”洛蕾达说,“教育就是一切嘛。”
“看样子某个幸运的小男孩有个爱他的妈妈呢。”医生在床边停下,说道。
“是‘没什么’(14)。”妈妈不假思索地纠正道。
埃尔莎站了起来:“他今天看起来好多了,医生。”
“看着我们要去哪里和看着我们去过哪里没啥区别。不管怎么样,风景都不会变。”
“他肯定正在好转。不止一个护士跟我说,他变得越来越调皮了。”莱因哈特医生拨弄着安特的头发,“他的烧终于在昨晚退了,呼吸也顺畅多了。他绝对就快好了。我还想再多观察他几天,不过这只是为了保险起见。”
“你可以和我们坐一块儿。”妈妈说。
埃尔莎给了医生一块饼干:“只是一点儿小心意而已,我知道。”
洛蕾达突然很想哭。没等妈妈察觉到她的情绪,她便走向了马车的后车厢。
医生接过饼干,微微一笑,咬了一口:“那么,安特,你想快点儿回家吗?”
洛蕾达伤了妈妈的心,又一次。
“哎呀,我可以吗,医生?我的玩具兵人一定很想我。”
她母亲往后退了退,脸上立马没了笑容。
“星期二怎么样?”
“你知道你的牙齿沾上了尘土,变成了棕色吗?”洛蕾达问。
“好啊!”安特说道。他激动地叫喊起来,随即又轻轻咳嗽了一阵。埃尔莎听到这声音便心里一紧。从现在起,她会不会在安特每次咳嗽时都感到一阵恐惧呢?“谢谢你,医生。”她说道。
妈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微笑呢?真叫人恼火。
他给了她一个疲惫的微笑:“周二见。”
“我很高兴他姐姐陪在他身旁。”
埃尔莎回到儿子身边,坐了下来。他最喜欢的书正等着他们,是比阿特丽克斯·波特(45)写的《小猪鲁滨孙的故事》。他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听小猪乘划艇逃到一片长满奇怪树林的陆地上的故事,每次听,都会重新爱上它。或许他喜欢的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是每一次故事都会有同样的结局。
“他当时很害怕。”
他依偎在她的臂弯里,一边吃着饼干,一边听她给他读书。最后,她合上了书。
“安特似乎哭过。”
“你要走了吗?”他说道,显出一副很孤单的模样。
“嗯,挺好的。”洛蕾达说。在她看来,自己的这句话说得很冲。洛蕾达知道,现在不该跟母亲发脾气——母亲没犯什么错,毕竟坏天气跟她无关——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对这个世界很生气,不知道为什么,这意味着她最生母亲的气。
“医生想让你在这里多待几天,只是为了确保你身体没问题,不过我们很快就要出发去冒险了。”
妈妈扶着安特坐上了马车的前座,接着站在了洛蕾达面前。“你没事吧?”妈妈一边问,一边将洛蕾达的头发捋到耳后,妈妈触碰她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去加利福尼亚。”他说。
她母亲对于女性地位的看法太悲观了,洛蕾达实在是受不了。
“去加利福尼亚。”埃尔莎将他揽入怀中,紧紧抱住,然后吻了吻他的额头,小声说道,“再见,小家伙。”
再也闻不到这样的味道了。洛蕾达早就不记得上一次让妈妈吻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她不想要那种会将她困住的爱。她希望别人告诉她,她可以展翅高飞,做任何事情,去任何地方——她想要父亲想要的东西。总有一天,她会抽上烟,去爵士乐俱乐部,找份工作,成为一个摩登女郎。
每次离别都让人难受,可总算有了盼头。安特很快就要回家了。
洛蕾达记得这些吻。年景好的时候,妈妈的身上散发着薰衣草香皂和爽身粉的味道。
她走到外面,扫了一眼街道,看见人们正从学校出来。一场沉闷的聚会。他看见托尼和卡里奥先生聊了几句,然后握了握他的手。
妈妈把安特抱进怀里,抱着他转起圈来,仿佛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然后吻了吻他脏脏的脸。
埃尔莎在木板人行道上等着托尼。他慢慢走向她,看起来很沮丧。
妈妈让马停下,跳下了车。她朝他们跑去,脸被尘土染成了棕色,腰部以下的裙子被撕成了条状,磨损得厉害,围裙摇摆着,浅黄色的头发则被沙尘染成了棕色。
“你儿子怎么样了?”托尼问。
安特挣开了姐姐的手,跑了起来。
“医生说他周二可以出院。政府派来的那个专家有什么新消息吗?”埃尔莎问。
妈妈正驾着车朝他们驶来。她坐得很靠前,看起来很紧张,仿佛希望米洛能够跑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可那匹可怜的阉马已经筋疲力尽了,就像其他人一样口干舌燥。
托尼绝望地看了她一眼,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洛蕾达抬起头来。
“没什么好消息。”他说。
“妈咪!”安特大喊道。
埃尔莎点点头。
洛蕾达第一个听到了缓慢而沉闷的“嘚嘚”的马蹄声。
他俩板着脸,踏上了漫漫回家路。
他们经过了几块写着“待售”的招牌,招牌都挂在栅栏上。他们继续往前走,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房屋,没有动物,也没有风车。只有无尽的尘土,它们要么变成了小山,要么变成了沙丘。沙子堆积在电线杆的底部。其中一根倒了。
*
洛蕾达和安特继续往前走。他俩觉得,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两天后,他们就要离开这片被上帝抛弃的土地了。这几个字从埃尔莎嘴里说出来并不容易。
洛蕾达没有理会她。在马丁内利家,情况一直很糟糕,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她看着斯特拉越走越远,耸着肩,仿佛这么做可以让她免受未来那些苦难的折磨。她爬过一个最近才被风卷到街上的沙丘,在回家的路上拐了个弯。索菲娅跟在自己的姐姐后头。
被上帝抛弃。
他们走到火车站附近时,斯特拉说道:“情况越来越糟了,洛洛。”她的声音很小,仿佛很害怕自己的声音会传到家中的父母耳旁。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描述这片土地呢?上帝已经背弃了大平原。
他们走在主街上。风滚草卡在了木板人行道的缝隙里。受大萧条和沙尘暴的双重影响,窗户用木板封了起来。
过去几天,她都在收拾行李。棕枝主日(46)那一天,埃尔莎没去教堂,而是把托尼和洛蕾达昨天射杀的野兔做成了罐头。辛辛苦苦做好罐头后,她又马不停蹄地洗起了衣服。
镇上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显得很安静。碳弧灯——四年前,镇上装上了碳弧灯,这让镇上的人自豪不已——亮着,因为人们、汽车以及牲口都需要在沙尘暴中借着光亮来找到安全的容身之处。
天空万里无云,一天行将结束,这时,埃尔莎跪在她那株小小的侧花卷舌菊前,将几杯宝贵的水倒入干渴的土地中。
走出校舍时,洛蕾达紧紧握住了安特的手。
她曾为这株花遮风挡雨,给它浇水,和它说话,陪伴它很久。此刻,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周围全是一片棕色,它却我行我素,绽放出绿意来。
洛蕾达、斯特拉和安特取回书包和装午餐用的桶,离开了校舍,索菲娅垂着头、拖着脚跟在他们后面,
她很有可能不得不把它留下来,让它自生自灭。
洛蕾达把大方巾往下扯了扯。“走吧,安特。”她说。她的声音很单薄,还有些嘶哑。
她把这株柔嫩的小花挖了出来,把它放入她戴着手套做的盆里,拿着盆穿过了院子。
安特看着洛蕾达。他那张长着雀斑的脸沾满了灰,变成了棕色,只有印花大方巾以下遮住的嘴巴和鼻子还是原样。他揉了揉眼睛,看起来像是只浣熊。泪水顽固地挂在他的睫毛上,看起来像是泥巴做的珠子。
家族墓地里,白色的尖桩篱笆碎了一地,墓碑有一半覆盖在泥土中。四块从商店买来的灰色墓碑上刻着罗丝和埃尔莎的婴孩的名字:三个女孩,一个男孩。
洛蕾达看见巴斯丽科夫人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她这一叹气,又咳嗽了起来。“好了,孩子们,”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终于结束了。”
这些墓碑会在风中存留多久呢?马丁内利一家离开以后,谁来照顾他们那些埋葬在荒郊野地的孩子呢?
刚才还坐在地板上的巴斯丽科夫人慢慢站了起来,尘土像下雨似的从她的腿上落到了地上。她身后地板上的沙尘勾勒出了她身体的轮廓,像是故意用尘土做出来的图案。她走到门前,打开门,美丽的蓝天便映入了眼帘。
埃尔莎跪在沙里:“玛丽亚、安杰利娜、朱丽安娜、洛伦佐,我能给你们留下的,就只有这些了。我会祈祷今年春天雨能下下来,这样花也会开。”她把那一株花种在了洛伦佐半埋在土里的墓碑前的粉状泥土中。
等到沙尘暴终于平息,寂静席卷校舍之时,受到了过度惊吓的孩子们坐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上满是尘土。
侧花卷舌菊立即垂了下来,瘫倒在一边。
仿佛点燃蜡烛,跪在地上就可以阻止这一切。很明显,若是上帝正在看着大平原上的这群人,他肯定希望他们要么离开,要么去死。
埃尔莎不会为了这一株小花哭泣。
祈祷。
她闭上眼睛,做起了祷告。很快她便擦了擦眼睛,然后慢慢起身。站直时,她看见远处升起了一个黑影。这是她见过的最黑的东西,它升到傍晚的深蓝色天空中,展开巨大的黑色翅膀。静电刺痛了她的后颈,掀起了她的头发。
奶奶和妈妈说他们应该祈祷。
一场黑风暴(47)?
去年,这样的沙尘暴至少出现过十次。今年春天的某一天,夹杂着灰尘的风连着吹了十二小时,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在肆虐的尘土中做饭、吃饭和干杂活儿。
不管它是什么,它正在朝这个方向移动。很快。
雨点般的灰尘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洛蕾达感觉到头发和肩膀上积了一层灰。风不停敲打木墙,高声哭嚎着,发出了近乎人类的尖叫声。惊慌失措的鸟儿不断撞击着玻璃。沙尘暴刚来的时候,巴斯丽科夫人把所有人叫了进来,让他们一起坐在离窗户最远的角落里。她曾试着给他们讲故事,可没有人能聚精会神地听她讲,时间一长,甚至都没有人能听到她在说些什么,于是她把书合上,就此作罢。
她朝家里跑去,在院子里遇见了罗丝。
洛蕾达坐在颤抖个不停的校舍地板上,她弟弟紧紧依偎在她身旁,两人都用印花大方巾捂住了嘴和鼻子,看起来就像土匪一样。安特试图表现得勇敢些,可每当有一股特别猛烈的风吹到这栋教学楼上,刮得玻璃咔咔直响的时候,他又会畏缩起来。
“我的天哪(48)。”罗丝说道。她们凝视着向他们滚滚而来的黑云,肯定得有一英里高。鸟儿从头顶飞过,有成百上千只,正全速飞行着。
*
托尼从谷仓里跑出来,和他们站在一起,观察着。
她丈夫的眼里露出了绝望的神情,这便是他给出的唯一答案。
安静得可怕,一片宁静,没有风。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大声喊道,声音盖过了风暴。
一股烧焦的气味充斥着埃尔莎的鼻孔,空气很闷热。
“他们会没事的。”他一边说,一边在尘土中开路。
静电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擦出了蓝色的火焰,在小块的带刺铁丝网以及风车的金属叶片上起舞。鸟儿从空中掉落下来。
拉菲站到了埃尔莎身旁。她看得出来,他俩在想同一件事:要是孩子们一直在户外的操场上,那该怎么办?这场风暴来得很快。这些天来,万物凋零,土壤失去了牢固的根系,无法固定在地上。这样的风可以将整座农场吹走。至少他们是这么觉得的。
突然间,他们处在了一片黑暗之中。灰尘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堵住了他们的鼻子。
她侧着身子,伸手握住了婆婆的手。
埃尔莎用一只手捂住嘴巴,紧紧抓住婆婆。他们三人安然无恙地回了家,跌跌撞撞地走上楼梯。托尼打开门,把两位女士推了进去。
她能听见她婆婆祈祷时发出的沙哑的呼吸声。
“妈妈!”洛蕾达尖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埃尔莎靠在颤抖的墙壁上。
埃尔莎看不见自己的女儿,实在是太黑了。她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门开了,她丈夫和托尼踉踉跄跄走了进来。托尼“砰”的一声关上身后的门,又猛地插上了门闩。一个十字架掉了下来。
托尼“砰”的一声关上他们身后的门:“罗丝,帮我关窗户。”
就好像有一辆火车压住了他们,引擎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整栋房子都在颤抖,仿佛喘不上气来。一阵妖风咆哮着,像疯了一样。
“洛蕾达,”埃尔莎大叫道,“戴上你的防毒面具。去厨房,坐在餐桌底下。”
还有那噪声。
“可——”
一阵狂风袭来,风势如此猛烈,差点儿把房顶掀掉。
“去啊。”埃尔莎冲自己看不见的女儿说道。
埃尔莎和罗丝从一个窗口跑向另一个窗口,将报纸和破布牢牢盖在玻璃和窗台上。灰尘如雨点般从天花板上落下来,又从窗框和墙壁上的微小缝隙飘进屋里。临时祭台上的蜡烛灭了。成百上千只蜈蚣从墙里爬了出来,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埃尔莎和罗丝摸索着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关上窗户,拿东西盖住,又把报纸和油布用力塞入每一个裂缝与缺口。
罗丝猛地把她拽起来,拖着她进了屋里。房子咯咯作响,像是在咆哮一样。
他们把凡士林、海绵、大手帕等用品放在厨房的篮子里。埃尔莎提着篮子,走在一片漆黑中,找到一只手电筒,“咔嗒”一声打开。
门开了。
毫无变化,只听见“咔嗒”一声。
她缓慢地走上表面不平的楼梯,穿过满是沙砾的门廊,抓住了金属门把手。一股静电的电流将她击倒在地。她在地上躺了一秒钟,头有些晕,咳了起来,想喘口气。
“亮了吗?”罗丝一边咳嗽,一边问道。
此刻,狂风呼啸着,猛烈地撞击他们,将他们推向一旁。埃尔莎弯下腰,迎着被风刮来的尘土,奋力朝屋子走去。
“谁知道呢。”埃尔莎答道。
她的孩子们。现在还在外面。
“我们得躲到桌子下面,用湿床单把桌子盖住。”罗丝说。
“巴斯丽科夫人知道该怎么办。进屋去。”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了屋子上,“哐”的一声,很是吓人。窗户上的玻璃发出一连串响亮的碎裂声,“哗啦哗啦”地落在地板上。
“那孩子们怎么办?”
正门被猛地吹开。刺骨的狂风打着旋,像一头黑色的怪物呼啸而入,狠狠地打在罗丝身上,吹得她一个趔趄,退向一边。托尼一个箭步冲过去,再次关上门,使劲插上了门闩。
拉菲的牛仔帽从头上飞了下来,朝带刺的铁丝网滚去,最后被一根长钉卡住了。“进屋去。”他大喊道,“我来照顾这些动物。”
他们在厨房里找到了装满水的桶,把床单浸湿后,铺在桌子上,然后把海绵打湿,用力摁在脸上,喘着粗气。
奶牛们愤怒地哞哞直叫,挤作了一团,将瘦削的屁股对着沙尘暴袭来的方向。静电让他们的尾巴竖了起来。一队鸟儿从奶牛身边飞过,拼命拍打着翅膀,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飞得离沙尘暴越来越远。
埃尔莎听见洛蕾达正透过防毒面具沉重地呼吸。她向前爬,找到了厨房的餐桌。她把餐椅推到一旁,爬到了桌子下面。
埃尔莎把她那条印花大方巾往上拉,捂住了嘴巴和鼻子。
“我在这儿,洛蕾达。”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
拉菲和托尼从谷仓里跑了出来。
埃尔莎感觉到洛蕾达握住了她的手。她们并排坐在一起,但相互看不见。谢天谢地,幸好安特不在这里。
一株俄罗斯蓟击中她的脸,撕破了脸颊上的皮肤。又有一株风滚草盘旋而过。鸡舍的一块木板飞了出去,把房子侧边砸开一道缝。
罗丝和托尼也穿过铺好的湿床单,挤到了餐桌底下。
风比刚才更大了,从南边疾驰而来,吹过了农场。
埃尔莎紧紧抱住了女儿,而此时,木板正被吹走,窗户正被打碎。
天空变了色,变成了红褐色。
墙壁摇晃得厉害,房子似乎就要震塌了。
沙尘暴。新近出现在大平原上的一种天灾。
突然间,气温变得特别低。
埃尔莎将自己的太阳帽向后一推,注视着远方黄得让人感到不适的地平线。
*
风越来越大,吹乱了她的裙子。她拍着拍着,停了下来,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流到双乳之间,她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屋外厕所的后面,一层暗淡的尿黄色薄雾擦亮了天空。
埃尔莎在寂静中醒来,周围如此安静,她听见洛蕾达正透过防毒面具吃力地呼吸。接着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声音——也许是一只老鼠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在地板上乱窜。
埃尔莎继续擦洗厨房的地板,然后去擦洗所有八个房间的地板,擦掉木制品和窗台上的灰尘。干完杂活儿后,她把地毯收拾到一起,拿到屋外,挂了起来,用棍棒拍掉毯子上的脏东西。
她扯下布满泥垢、结了一层硬皮的印花大方巾,剥开曾帮助她呼吸、现在已经沾满泥巴的海绵。没了海绵的保护,她头一次呼吸,喉咙就很痛,一直痛到她空空的肚子里。
马丁内利一家欢迎了埃尔莎的到来,她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善待她,作为回报,她为这个家庭付出了很多,很爱这一家人,也很欣赏他们的处世之道,可是,正当埃尔莎越来越融入这个家庭之际,拉菲却渐行渐远。他很不开心,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而如今,洛蕾达也步了父亲的后尘。她当然会这么做。她不可能不被拉菲的魅力所俘获,也不可能不被他那些无法实现的梦想所吸引。在她小时候,他便不断给他那个容易受别人影响,又有些反复无常的女儿灌输自己的种种梦想。如今,他又把自己的不满传给了女儿。埃尔莎知道他跟洛蕾达说过不少事,也向她抱怨过一些他不愿意说给自己的父母和妻子听的事。洛蕾达在拉菲心里的分量最重,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这样。
她睁开眼,沙砾刮伤了她的眼球。
过去的十三年里,她学会了爱这片土地和这座农场,她都没想过自己会爱得那么深。收成好的年份里,她会在春天看着菜园子里的蔬菜长势喜人,觉得满心欢喜,又会在秋天觉得骄傲不已。她喜欢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摆在地窖(13)里的架子上:装满了蔬果的罐子——有红色的西红柿,亮晶晶的桃子,还有散发着肉桂香气的苹果。用五花肉和腌火腿做的意式辣味烟肉卷用钩子挂在头顶上。箱子里装满了从菜园子里摘来的土豆、洋葱和大蒜,都快溢出来了。
泥土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能看见他们周围盖着的脏兮兮的床单,也能看见紧紧靠在一起的家人。不管他们经历了什么,都已经结束了。
她知道拉菲和洛蕾达非常不开心。他俩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在这段日子里遇到的麻烦比其他人要多。农场里,并非人人都很开心。这怎么可能呢?但托尼、罗丝和埃尔莎都是同一种人,他们早就知道生活会变得愈发艰难,为了活下去,他们也早已变得愈发坚强。她的公婆工作了多年——他在铁路上工作,她在一家生产女士衬衫的厂里工作——才挣够了买地的钱。他们在这里的第一个住所是一栋茅草屋,是他们亲手用草砖造的。也许他们下船时还叫安东尼和罗萨尔芭,可后来,辛勤的劳动和土地将他们变成了托尼和罗丝。真正的美国人。他们宁愿渴死、饿死,也不会放弃。尽管埃尔莎并非农民出身,但她已经成了农民。
她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团黑灰色的泥,那泥跟铅笔头一样粗,一样长。“洛蕾达?罗丝?托尼?大家都还好吧?”
想要在这种燥热的天气里活下来,关键在于能省则省:水、食物、情绪。最后一项是最棘手的。
洛蕾达睁开眼。“嗯。”防毒面具让她的声音变得既沙哑,又吓人。
一阵窸窸窣窣的疾行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看见一只狼蛛从角落的藏身处蹿了出来,它的身体足有一只苹果那么大。她起身用拖把把它赶了出去。把蜘蛛送回炎热的屋外比用鞋子将它碾死要更加残忍。再说,她几乎没工夫去踩死蜘蛛,更没有心思关心此事。最近,但凡不能带来水或食物的事情,她都会觉得自己做不了。
托尼慢慢拉下自己的印花大方巾。
埃尔莎跪在厨房里的油毡地板上,使劲地擦洗地板。她已经起床几小时了。黎明和黄昏时分,天气稍微凉爽一些,最适合干杂活儿。
罗丝从餐桌下爬了出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拉着埃尔莎的手,领她走进客厅。早晨灿烂的阳光透过破了的窗户射了进来。他们居然睡了一晚上,熬过了风暴,真是不可思议。
又是一个大热天,还不到早上十点,天就已经热起来了。到目前为止,九月份依旧酷热难耐,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到处都是黑色的泥,地板上有厚厚一层,每一只椅腿下的泥都堆成了一个小丘,还有些泥像一群蜈蚣一样,从墙壁上落了下来。
七
正门打不开,他们被埋在了里面。
最后他说道:“会下雨的。”
托尼从破了的窗户爬出去,落在门廊上。埃尔莎听见他挖走沙子时金属铲子铲在门廊木地板上的哐哐声。
“我不希望耗光精力,死在这里。”洛蕾达说。
终于,门开了。
他没看她。他的身体虽然坐在她身旁,可他的心思却在别处。
埃尔莎走到外面。
“什么样的选择?”
“噢,天哪。”她低声说道。
“是啊,嗯。几年前,我做了个错误的选择,而且……唉……有时候,你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说罢,他沉默了很久。
风暴重塑了世界,给它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土。万事万物都沾满了像滑石粉一样细的黑土和灰尘。放眼望去,几英里内,除了隆起的黑色沙丘,什么也看不见。鸡舍几乎完全被埋了起来,只有最顶端露在外面。水泵拔地而起,就像某个失落文明的一处遗迹。他们可以直接走到谷仓某一侧的屋顶。
“你总跟我说这里是美国。人生有无限可能。”
死去的鸟儿成堆地躺在沙丘上,翅膀仍然张着,仿佛死掉时仍然在飞行。
他转过身来。她看见他浓密的黑眉毛皱了起来。“我生来就是。”
“我的天哪(49)。”罗丝说。
“你就非得当个农民吗?”
“够了。”埃尔莎说,“我们不会等到明天了。我们现在就去接安特,然后离开这里,就现在,趁着这该死的土地还没杀死我的孩子们。”
“会下雨的。”爸爸说。可他的语气显得很悲伤,几乎像是他不希望雨水能拯救他们一样。
她转身大步走回屋里,每次吸气都像在吞火。她的眼睛火辣辣地疼。沙砾卡在她的眼睛里、喉咙里、鼻子里、皮肤上的褶皱里,不断从她头发上落下。
“可——”
洛蕾达站在一扇破窗户旁边,她的脸上沾满了泥,黑乎乎的,看起来很茫然。
爸爸叹了叹气,凭他呼出的气息,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和他确实非常合拍。“我父母——还有你妈妈——是绝不会离开这块土地的。”
“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了,赶紧行动起来,去取手提箱。我去把桶里倒满水,咱们在院子里洗个澡。”
“他们不会冻死在加利福尼亚的。你可以找到活儿干,也许能在铁路上干活儿。”
“在外面洗?”洛蕾达问。
“我不信钱就会躺在街上,洛蕾达。这场大萧条对城市的影响更大。我上次读到,已经有超过一千三百万人失业了。你也见过那些搭火车的乞丐。俄克拉何马城有个胡佛村(12),你要是看见了,准会哭出来。有很多家庭都住在运苹果的马车里。到了冬天,他们会冻死在公园的椅子上的。”
“不会有人看见你的。”埃尔莎坚定地说道。
“巴斯丽科夫人说,在加利福尼亚能找到活儿干,钱就躺在街上。斯特拉说她的姑父寄了一张明信片来,说在俄勒冈也能找到活儿干。”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没有人说话。埃尔莎本想给她的侧花卷舌菊浇水,但墓地不见了,墓地上的一切,包括墓碑、尖桩篱笆等,也都不见了。
加利福尼亚。那里的土地上流淌着牛奶和蜂蜜。
托尼铲掉了车道上的泥,好让他们离开。他们把能绑的东西都绑在了卡车上——锅碗瓢盆、两个灯笼、一把扫帚、一块洗衣板和一个铜浴盆。车厢里有他们卷起来的野营床垫,一个装满食物、毛巾和床上用品的桶,一捆捆柴火,还有绑在驾驶室后面的黑色炉子。他们把能收拾的行李都收拾妥当,准备开始新生活,但他们拥有的大部分东西仍然留在屋子和谷仓里。厨房里的橱柜几乎还是满的,大多数的壁橱也一样。他们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他们会把家具留下来,就像那些拓荒者会在旅途中遇到困难把钢琴和摇椅从他们的大篷车上卸下来,留在他们埋葬在平原上的死者身旁一样。
洛蕾达从兜里掏出那张传单,小心翼翼地展开。
他们全都收拾好以后,埃尔莎穿越重重沙丘与沙坑,走回了家。
“是啊。”他抽完烟,把烟头插到身旁满是枯花的花盆里,灭掉了烟。
埃尔莎看了看屋子四周。他们即将离开,而房子里满是家具,墙上还挂着照片。一切都覆盖着黑色的细土。
“这场干旱……”洛蕾达说到“干旱”这个可怕的词的时候,就像这里的其他人一样,把它读成了“干涸”。她陷入沉默,小心翼翼地挑选起合适的字眼来,“正在杀死土地。”
正门开了。托尼和罗丝手拉着手,走了进来。“洛蕾达在卡车里。她急着想走。”托尼说。
他们周围的农场变成了一个黑暗的世界,满是各种各样的声音:风车砰砰作响,把宝贵的水提上来,鸡在乱挠乱抓,猪在泥土里翻找着什么。
“我再去屋里走一圈,这是最后一次。”埃尔莎说。她穿过满地都是粉状黑土的客厅,越过地上的沙丘和擦痕。厨房的窗玻璃不见了,窗外,美丽的蓝天就像一幅挂在黑色墙壁上的油画。
洛蕾达靠在他身上。两人荡秋千的时候,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她,让她靠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你很安静呢,洛蕾达。这可不像我的女儿。”
埃尔莎最后一次走进自己的卧室,站在那里。梳妆台和床头柜上摆满了书,每一本上面都覆盖着黑土。就像她离开娘家时那样,她只能带走几本自己珍爱的小说。她又得再一次从头再来了。
爸爸走到屋外,来到门廊上,轻轻地随手关上了门。他点燃一支烟,坐在秋千上,紧挨着她。她闻到了他气息里酒的甜味。他们本该省吃俭用,可爸爸拒绝放弃葡萄酒和烈酒。他说能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只有喝酒这一个法子。他特别喜欢在晚饭过后的葡萄酒里放一片又滑又甜的桃脯。
她悄悄地关上了卧室的门,结束了这样的生活,最后一次走出屋子。
她听见身后的门开了。炖西红柿、煎意式烟肉和熟大蒜的香味扑鼻而来。
罗丝和托尼站在门廊上,手拉着手。
爸爸是唯一一个谈论想法、选择或是梦想的人。他会谈到旅游、冒险以及人们有可能过上的种种生活。他再三对洛蕾达说,农场之外,还有一个广阔而美丽的世界。
“我准备好了。”她说罢,走到门廊的第一级台阶上。
那奶奶和妈妈呢?她们就像孤树镇上其他的农家主妇一样。她们拼命工作,很少笑,几乎不说话。她们说话的时候,说的总是些没意思的东西。
“埃尔西诺?”托尼说道。
在洛蕾达还小,而且雨水充沛,小麦长得很高、变成金黄色的时候,托尼爷爷总是面带微笑,周末时喝黑麦酒,在镇上的聚会上拉小提琴。他经常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过窃窃私语的麦田,告诉她如果她认真听,就会听到麦秆自己讲述的那些故事。他会用长满茧的大手捧起一抔泥土,像捧着一颗钻石一样递给她,说道:“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是你的,还会传给你的孩子,然后传给你孩子的孩子。”土地:他说起土地,就像迈克尔神父说起上帝一样。
见他头一回直呼她的名字,她感到很惊讶。埃尔莎转过身来。
除了她父亲外。他一点儿也不像农民或店主。其他人是生还是死,全都取决于土地、天气和庄稼,就像她爷爷一样。
“我们不打算和你一起走。”罗丝说。
秋千的链条发出了“吱吱”的哀鸣声,这声音在一片安静中显得很响亮。她听见屋里传来了同线电话的叮当声。现如今,接电话不会给人带来任何乐趣。每个人都只谈论一件事,那就是干旱。
埃尔莎皱了皱眉头:“我知道我们本打算晚些时候再走,可——”
夕阳缓缓落下,夜晚吞噬着平坦而干燥的褐色土地。他们的一头牛哀嚎着想喝水。很快,爷爷就会摸着黑,从井里一桶一桶地提水,开始给牲畜倒水喝,奶奶和妈妈则在花园里浇水。
“不。”托尼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打算去加利福尼亚了。”
离开。
“我不……明白。我说过我们需要离开,而且你们也答应了。”
那天晚上,洛蕾达吃完晚饭后坐在了门廊的秋千上。
“而你确实得走。”托尼说,“政府已经表示愿意给我们钱,让我们什么也别种。他们已经暂时免除了抵押贷款的还款。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必再担心失去更多的土地了,至少目前是这样。”
*
“你说过的,会议结束后没什么好消息。”埃尔莎感到一阵恐慌,“你骗了我?”
过了许久,妈妈才开口:“你们还记得我们之前看过的那个新闻短片吗?在芝加哥,人们排起了长队,等着领取救济餐。在中央公园,人们住在棚屋和纸板箱搭的房子里。至少在这里,我们还有鸡蛋和牛奶。”爸爸叹了叹气。洛蕾达感受到了那声叹息里的悲痛,以及随之而来的创伤。妈妈是不会同意的。“是啊,我也这么想。”他把传单丢到了马车的地板上,“总之,我的家人绝不会离开。”“绝不会。”妈妈附和道。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柔声说道,“毕竟我知道,为了安特,你必须离开这里。”
“格伦和玛丽·林恩·芒戈尔上周离开了。”爸爸说,“他们去了加利福尼亚,就坐着他们那辆旧帕卡德(11)走了。”
“他们希望我们换别的法子耕作。”罗丝说,“谁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呢?但他们需要农民一起干活儿。我们怎么可能不努力去拯救我们的土地呢?”
妈妈咂咂嘴,拉了拉缰绳,于是米洛又开始慢步向前。洛蕾达看着那辆破旧的汽车打他们身旁经过,扬起了一阵灰尘,突然间心里就容不下别的事了。离开。他们可以去她和爸爸谈论过的某个地方:旧金山、好莱坞或是纽约。
“安特……不能留下来。”埃尔莎说。
威尔转身走回他满是灰尘的汽车旁,坐上了驾驶座。金属车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这我们都知道,但我们不能走。”托尼说,“走吧,去救救我的孙儿们。”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都变了。
“太晚了,我们家不能再有人死了,替我向你的家人告别。”
托尼用手搂住她的脖子,轻轻将她拉到自己身旁,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她的。这个男人属于旧世界,总是闭上嘴,不断前行,不停干活儿。他将自己的热情和爱意都倾注在了这片土地上。额头贴着额头便是他表达我爱你的方式。
“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妈妈说。
也是他说再见的方式。
“我也不知道。”
“罗萨尔巴。”托尼说,“那枚硬币。”
“你怎么知道这都是真的?”爸爸问完后,从他手里拿走了传单。传单上写着:人人都有工作!这里充满了机遇!去西边,去加利福尼亚!
罗丝解开了系着天鹅绒颈袋的黑丝带项链。
威尔从后兜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传单:“加利福尼亚。他们说,那里的土地上流淌着牛奶和蜂蜜(10)。我不需要蜂蜜,只需要工作。”
她郑重其事地把颈袋递给托尼。他打开它,取出了那枚美国硬币。
“你们要去哪里?”爸爸问。
“我们现在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他说完后,把那枚硬币放回颈袋中,然后用力将颈袋连同项链放在她手掌里,迫使她握住拳头。他转过身去,窸窸窣窣地穿行在深及脚踝的沙子中,走回了屋里。
“现在是银行的了。没钱还债。”
埃尔莎觉得自己就快崩溃了:“你知道我一个人做不了这件事的,罗丝。别……”
妈妈皱着眉头:“可你们的地——”
罗丝伸出一只长满茧子的手,摸了摸埃尔莎的脸颊:“孩子们需要的只有你,埃尔莎·马丁内利,一直都是这样。”
洛蕾达坐直了身子。他们打算离开?
“我不够勇敢,我做不到。”
“我们认输了,”威尔说,“你知道我们的儿子卡尔森今年夏天死了吧?”他回头瞥了自己妻子一眼,“如今,我们又生了一个。不能再生了。我们打算离开。”
“不,你够勇敢。”
“你们打算去哪儿?”爸爸问。
“可你们需要钱。而且我们拿走了所有的食物——”
“你好,拉菲。”威尔说罢,把烟叶吐到了他脚边的地上,“你好,埃尔莎。”他从超负荷的汽车旁走开,慢慢走向马车。等他走到以后,他停下脚步,一言不发,把手插入了兜里。
“我们给自己留了些,而且我们的土地会给我们带来食物的。”
“吁——”妈妈说完,让那匹阉马停了下来,又把太阳帽往后一推。
埃尔莎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开车穿越这个国度——越过重重的山脉和广阔的沙漠——身上没什么钱,孩子们饥肠辘辘,而且没有人能帮她一把。
一位名叫威尔·邦廷的农民站在驾驶座那一侧的车门旁,穿着工装裤和只有一只袖子的衬衣。他戴着破破烂烂的牛仔帽,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他满是灰尘的脸。
不。
院子里,一辆破旧的汽车里挤满了人和垃圾。汽车尾部绑着一堆桶、一个铸铁煎锅、一个装满梅森瓶(9)和许多袋玉米的木箱。运转中的引擎向空中喷出黑烟,震得金属车身嘎嘎直响。锅碗瓢盆绑在了任何可以绑东西的地方。两个孩子站在生了锈的踏脚板上,一个头发细长、满面愁容的女人坐在副驾驶座上,手里还抱着个婴儿。
她实在是不忍看着自己的儿子再一次挣扎着呼吸。
他们左手边有一栋小农舍,农舍四周都是棕色土地,连一棵能遮阴的树也没有。正门上钉着两块牌子,上面分别写着“拍卖”和“该房屋已被抵押,且无法赎回”。
事实就是如此:罗丝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洛蕾达随边走边晃的马车一起摇晃着,看向了车外干旱的土地。空气里有一股尘土和热气的味道。他们经过了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是头公牛的,牛肋骨向上凸出,牛角从沙子里伸了出来。苍蝇在它周围嗡嗡作响。一只乌鸦落在上面,大叫着,宣布尸体归它所有,啄起骨头来。尸体旁有一辆废弃的T型车,车门开着,车胎轮轴以下的部分都埋在干土里。
“托尼把钱放在了卡车的杂物箱里。”罗丝说,“邮箱里加满了油。给我们写信。”
妈妈一拉缰绳,他们便出发了。
埃尔莎将项链套在头上,然后伸手去握罗丝的手,一时间,她很害怕自己一旦触碰到这个她爱的女人,将无法松开手,也很害怕自己太过脆弱,不敢离开。
洛蕾达把书包扔到马车的车厢里,爬上了车。她和安特紧挨着,坐在他们放在车厢里的满是灰尘的旧被子上。
“我可以证明这枚硬币会给人带来好运。它把你带到了我们身边。”罗丝说。埃尔莎舔湿了自己干干的嘴唇。
“上车,洛蕾达。”妈妈说道。
“我一直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罗丝说,“我爱你(50)。”
“那——”
“你就是我母亲。”埃尔莎说,“你知道的,是你救了我。”
“我们没钱看电影,洛蕾达。”妈妈说,“和你弟弟一起上车。”
“母亲和女儿。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是不是(51)?”
洛蕾达不喜欢他爸爸露出一副伤心且受挫的表情来。干旱快把他的精力耗光了。他和洛蕾达就像明亮的星星,假以时日,一定会发光。他总是这么说。“你想明天去看电影吗,爸爸?”她说罢,便抬起头崇拜地看着他,“电影院里又在放《小麻烦》了。”
埃尔莎盯着罗丝看了很久,她想尽可能多看看她,记住与她有关的每一点、每一滴,可最后,她别无选择。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女人,离开这个家了。
安特失望地垂下了脸。
她从站在门廊上的罗丝身旁走开,穿过一座座黑色的沙丘,走向满载着行李的卡车,洛蕾达正坐在前面。
“上车,安东尼。”爸爸说,“等太阳下山,我们远离这该死的热浪以后,我会在家里看你的作品的。”
埃尔莎坐上驾驶席,“砰”的一声关上门,发动了引擎。卡车颤抖起来,咳嗽了几声,启动了。
“你想不想看看我在课上画了些什么?巴斯丽科夫人说——”
埃尔莎沿着车道缓慢地开着,接着转向朝镇上驶去。
“你好呀,儿子。”爸爸说,“上车,坐到车厢里去吧。”
周围都是黑色的,堆满了沙子。她看向左边,看见一辆汽车,半个车身都埋在了沙里。再往前一百英尺,一个男人躺在地上,死了,他的手伸着,张着的嘴里全是沙子。“别看。”她对洛蕾达说。
“嘿,妈咪,”安特咧嘴笑着说道,他刚掉了一颗牙,“嘿,爸爸。”
“已经救不过来了。”
安特跑到了马车前。
孤树镇被黑土给覆盖住了。
斯特拉和索菲娅向左转,朝镇子另一头的她们家走去。
埃尔莎把车停在临时医院前。等下了车,进了医院,她才意识到自己没让车熄火,而且没跟洛蕾达说一句话。
洛蕾达耸了耸肩。谁知道她妈妈会为什么事情烦恼呢?再说谁会在乎呢?
她看见医生,挥手拦住了他:“我是来这里接安特的。”
“你妈妈不会介意吗?”
埃尔莎看见医院里到处都挤满了人。大人咳个不停,婴儿号啕大哭,干咳不止,咳得埃尔莎心都碎了。
“我是不会结婚的。”洛蕾达说,“总有一天,我爸爸和我要去好莱坞。”
“他很健康吧?”埃尔莎问,“你说他已经可以出院了。没出什么岔子吧?”
“我妈妈的话也不多,不过你应该听听我姐姐是怎么说的。自从她结婚以后,她就像头被卡住的猪那样哭哭啼啼的,抱怨做了妻子以后,实在是有太多活儿要干了。”
“他很健康,埃尔莎。”医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真正好利索可能得要将近一年时间,不过他已经康复了。他以后也许会得哮喘,你只需要多关注一下他就行。”
“跟热不热没什么关系,她从来不抱怨。”
“我打算带他去加利福尼亚。”说完后,她却笑不出来。
“天都这么热了,可你妈妈为什么总是坐得这么直呢?”斯特拉问。班上那么多小孩,就她一个穿着新鞋和用真正的格子棉布做的连衣裙。德弗罗家的日子过得还不算太差,但洛蕾达的爷爷说,所有的银行都遇到了麻烦。
“很好。”
洛蕾达的弟弟安东尼像往常一样,是头一个到门口的。安特七岁了,像一匹未被驯服的小马驹,蹦蹦跳跳的。安特比其他小孩更活泼,走起路来,总是像脚踩弹簧一样。他穿着褪了色、打着补丁的工装裤,裤子短了好几英寸,裤脚都破了,露出了像扫帚柄一样细瘦的脚踝,还穿着脚趾处有洞的鞋子。他那长着雀斑、棱角分明的脸晒成了马鞍皮的颜色,脸颊上有大片红色的晒斑。一顶帽子掩盖了他的黑头发很脏的事实。他看见父母在学校外面的马车上,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跑了起来。除了干旱,别的事情他真的一概不知,所以他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开怀大笑,肆意玩耍。斯特拉的妹妹索菲娅很有干劲,试图跟上他的脚步。
“我们还有可能回来吗?”
洛蕾达站了起来。她那条用面粉袋做的连衣裙上沾了很多汗水,变得黏黏的。她抓起书包,和斯特拉保持步调一致。通常,她们会在出校门的路上不停地谈论男孩、书籍、她们想去看一看的地方,或是里亚尔托电影院要上映的电影,可今天实在是太热了,她们压根儿都不想聊天。
“我猜有这个可能。总有那么一天,苦日子会熬到头的。孩子们适应起来很快。”
铃声响了起来,那老鼠跑进角落,消失在洞里。
“妈妈!”安特拖着脚向她走来,看起来既害怕,又放心,“你看到那场风暴了吗?”
斯特拉几乎笑了起来。
“谢谢你,医生。”埃尔莎握了握他的手。这个人救了安特一命,她却无以为报,只能对他表达感激之情。
洛蕾达示意让她看那只老鼠。
“祝你好运,埃尔莎。”
斯特拉抬起头来,她热得都眼冒金星了。
出去后,安特看见了这座被沙子覆盖的荒凉小镇,也看见了镇上破掉的窗户和随处可见的风滚草。“天哪。”他惊叹道。
洛蕾达用胳膊肘碰了碰斯特拉·德弗罗,她坐在洛蕾达旁边的那张课桌前。
“安东尼,”埃尔莎问,“你的鞋去哪儿了?”
她看见一只棕色的田鼠沿着窗户下面的踢脚板慢慢地爬着。它在讲桌前停了下来,小口喝着滴落在地上的墨渍。它抬起头来时,小鼻子都被染蓝了。
“坏掉了。”
总有那么一天。
“你没鞋了?”
她打算环游世界,写下自己的冒险经历。总有一天,她会像娜丽·布莱(8)那样出名。
安特摇了摇头。
洛蕾达像爸爸一样,觉得生活在得州狭长地带的一个小麦农场实在太过单调乏味,她也无意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她不打算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就快撑不下去的小麦农场,被热得能融化橡胶的阳光暴晒,渐渐地枯萎与皱缩。她也不打算把每次祈祷都浪费在求雨上。想都别想。
埃尔莎闭上了眼,以免让他看出来她情绪有些激动。连双鞋都没有就要去西部。
就像同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豆子。人人都这么说。
“怎么了,妈咪?别担心。我的脚很结实的。”
洛蕾达无法想象帅气、迷人、风趣的爸爸是如何爱上妈妈的。有一次,她对爸爸说,妈妈似乎很怕笑出声来。爸爸当时以他特有的派头说道:“行啦,洛洛。”一边说,一边还歪头一笑,那意味着他不想再聊下去了。他从未抱怨过自己的妻子,但洛蕾达知道他的感受,所以她会替他抱怨。这拉近了他俩的距离,也说明父女俩性格很相似。
埃尔莎勉强笑了笑。她打开车门,扶他爬上车,坐在后座上。他侧着身子靠近洛蕾达,洛蕾达抱住了他,抱得太紧,他费了老大的气力,才挣脱开来。
洛蕾达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被母亲……“故意消失”的做法给激怒了。没有别的词能形容她这种做法。天还没亮,母亲便会起床干活儿,干起活儿来无休无止。她总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节约食物”“别把衣服弄脏”“别浪费水”之类的话。
埃尔莎上了车,关上了车门。
工作,工作,工作,仿佛这么做可以拯救他们似的。
时候已到。
妈妈只知道工作。
他们即将离开。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觉得,这些记忆是捏造出来的,是假的。她已经记不清母亲上一次被什么事情逗笑是在什么时候了。
如今,他们能不能活下去,全都取决于埃尔莎,取决于她一个人。
母亲身上有没有什么让她觉得有趣的地方?如果有,洛蕾达肯定又一次不记得了。有时候,当她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快睡着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想起了母亲的笑声,想起了母亲触摸她时的感觉,还想起了母亲会小声对她说勇敢点儿,然后吻她,和她说晚安。
连双鞋都没有。
洛蕾达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把车开出镇子,拐向南边。路上一辆车都没有。看样子,她经过的每栋房子都遭到了遗弃。
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谈论干旱,怀念过去的好日子,除了她母亲外。
“等等。”安特说罢,短促地咳了一声,“你把爷爷奶奶给忘了吗,妈妈?”
如今,绿色的田野已成为遥远的记忆,又仿佛是她年幼时的幻想。大人们看上去口干舌燥,就像极度缺水的土地一样。爷爷在死去的麦田里一站就是好几小时,用长满老茧的双手捧着干燥的泥土,看着它们从指缝中落到地上。他为自己奄奄一息的葡萄感到难过,并对所有愿意听他讲话的人说,他的第一批葡萄是他塞在口袋里,从意大利带来的。奶奶到处搭建祭台,把墙上十字架的数目增加了一倍,还让他们每个星期天都祈雨。有时候,镇上所有的人都会聚集在学校里祈雨。各大教派都在祈求上帝能滋润大地:长老会,浸信会,爱尔兰和意大利天主教,各自占据了一席之地。墨西哥人早在几百年前就修建了自己的教堂。
埃尔莎看着儿子,他现在瘦了一些,还掉了一颗门牙。从此以后,他会像埃尔莎患了风湿热后一样,知道自己很脆弱,人生很无常,并且一直记住这个道理。
可后来,雨水越来越少,再后来,索性连雨都不下了。干旱来了。
他睁大了眼。这时候,她知道他明白了。他回头看了看——看向家的方向——然后又看向她,眼里还闪着泪光。他这一瞥让她意识到,他正在渐渐告别自己的童年。
最后一次丰收是在一九三〇年,那一年洛蕾达满了八岁。她记得生日那天的情形。那是个美丽的春天。有很多礼物。奶奶做了提拉米苏,蛋糕上撒了可可粉,插着蜡烛。她最好的朋友斯特拉第一次被允许在她家过夜。爸爸教她们跳了查尔斯顿舞(7),爷爷则拉着小提琴为他们伴奏。
(1) 大萧条(Great Depression),又称经济大危机,是1929年至1933年之间全球性的经济大衰退,乃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最为严重的世界性经济衰退。大萧条发源于美国,始于1929年10月24日的股市下跌,到10月29日发展为1929年华尔街股灾,并席卷了全世界。
即使是在小麦价格受大萧条影响而暴跌的时候,爷爷也一直开着他的拖拉机,一直种着小麦。他甚至买了一台崭新的福特AA型平板农用卡车。那时候,爸爸经常微笑着给她讲远方的故事,而妈妈则在一旁做家务。
(2) 一九二九年的大股灾(the Crash of '29)指1929年华尔街股灾(Wall Street Crash of 1929),又称1929年华尔街股市崩盘(Stock Market Crash of 1929)。就牵连层面和持续时间而言,其乃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股灾。
股市崩盘确实是件坏事,可遭罪的,大多是些洛蕾达从来没去过的城市。一九二九年的雨水很充足,这意味着那一年庄稼的收成很好,而这又意味着那一年马丁内利一家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3) 1英寸≈2.54厘米。5英寸约12.7厘米。
灾年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很难讲。答案非常多。有些人觉得,是从一九二九年的股市崩盘开始的,可这里的人不这么认为。洛蕾达当时七岁,她还记得当时发生的一些事:人们在储蓄贷款社外面排队。爷爷抱怨着小麦价格过低。奶奶点燃蜡烛,一直让它们亮着,手拿《玫瑰经》,小声做着祷告。
(4) XIT牧场(XIT Ranch)是得州狭长地带的一个专门牧牛的农场,土地面积超过12000平方公里,经营时间为1885年至1912年。这个巨大的牧场横跨得克萨斯州的十个县,据说也因此而得名(XIT指的是Ten in Texas,即“得州十县”)。
从洛蕾达记事起,人们就一直过着“苦日子”。哦,她知道,在她刚出生、还不记事的那几年,雨水曾一季又一季地降下,滋养着大地。那几年,满世界都是绿色,她记得的,几乎只有几样东西:爷爷的麦子,在巨大的蓝天下翩翩起舞的金色麦秆。沙沙的声音。拖拉机日夜行进在土地上,犁着地,不断将田地翻开,就像一群机械昆虫在啃食地面一样。
(5) 扶轮社(Rotary)是依循国际扶轮社(Rotary International)的规章所成立的地区性社会团体,以增进职业交流及提供社会服务为宗旨。其特色是每个扶轮社的成员需来自不同的职业,并在固定的时间及地点每周召开一次例行聚会。全球首个扶轮社于1905年2月23日创立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最初,此社的定期聚会是每周轮流在各社员的工作场所举办,因此便以“轮流”(rotary)作为社名。
十二岁的洛蕾达坐在桌前,无精打采地倚着课桌,没有听今天课上在讲些什么。无非是继续讲些废话,谈一谈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大萧条、干旱,诸如此类。
(6) 同济会(Kiwanis),全称国际同济会(Kiwanis International),是一个以“关怀儿童,无远弗届”(Serving the Children of the World)为任务目标的服务性组织,于1915年1月21日创建于美国密歇根州的底特律。
上学的第一天,镇上仅剩的老师妮科尔·巴斯丽科站在黑板前,手里拿着粉笔。她的红褐色头发挣脱了束缚,变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光环”,环绕在她热得发红的脸上。汗水将她脖子旁的花边染成了深色,洛蕾达很确定,巴斯丽科夫人不敢抬起手臂,露出汗渍来。
(7) 查尔斯顿舞(the Charleston)是美国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流行的一种摇摆舞,以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城命名,流行期是1926年中期到1927年,其舞蹈旋律来源于1923年詹姆士·P.约翰逊(James P. Johnson)在百老汇创作的《查尔斯顿》一歌。
*
(8) 娜丽·布莱(Nellie Bly,1864—1922),美国著名调查记者,真名为伊丽莎白·简·科克伦(Elizabeth Jane Cochran)。她曾于1889年进行环球旅行,继而在当时成为各地女性的楷模。
步入婚姻殿堂,成为母亲的时候,她还没弄清楚一件事,可她现在弄清楚了:如果你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你才有可能在没有爱的情况下活下去。
(9) 梅森瓶(mason jar),一种带密封盖的玻璃瓶,用于保存水果和蔬菜。
埃尔莎得不到女儿的爱,觉得很羞耻,这种感觉由来已久。她很委屈,做了她总做的一件事:她消失了。可与此同时,她边等待,边祈祷,希望终有一天,丈夫和女儿能够意识到她有多么爱他们,也会反过来爱她。在此之前,她不敢逼得太紧,也不敢要求太多。她若是这么做,可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10) 此处指的是“牛奶和蜂蜜的土地”(land of milk and honey),实际上指的是肥沃而丰裕的土地,这个说法类似于我们常说的“鱼米之乡”。
埃尔莎每天都在哀叹自己和大女儿已不再亲密。起初她很努力,想翻过处在青春期的女儿用不可理喻的怒火铸就的高墙。她曾用充满爱意的语言进行反击,可洛蕾达却对她越来越不耐烦,这种日子没完没了,比直接折磨她还要痛苦。童年时的种种不安又一次回到了她身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埃尔莎打起了退堂鼓,疏远了洛蕾达。一开始,她希望女儿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可后来,情况越变越糟,她反倒觉得,洛蕾达终于看到了她自己的家人曾在她身上看到的那些不足。
(11) 帕卡德(Packard)是一家美国豪华汽车生产商,1899年成立于密歇根州“汽车城”底特律市。1958年,该公司倒闭。1995年其名称被人买下,用于生产限量的大型豪华车。
全都一去不复返了。
(12) 胡佛村(Hooverville)实际上就是贫民窟,因美国总统胡佛(Hoover,1874—1964)任期内发生经济大萧条,失业者流落棚户区而得名。
洛蕾达刚满十二岁,坏脾气便随之而来。一夜间,母女俩养花种菜,晚上读书(她们常在夜读时讨论希斯克利夫的性格和简·爱的长处)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洛蕾达一直跟爸爸更亲近,但在小时候,她心里既容得下爸爸,也容得下妈妈。容得下每个人,真的。那么些孩子里,就数洛蕾达最开心,她总在大笑,鼓掌,想让人注意到她。只有埃尔莎在床上陪着她,抚摩她的头发,她才睡得着,这种情形持续了好几年。
(13) 此处的地窖原文为root cellar,实际上指的是储藏根块植物的地窖。
最近,她感到越来越害怕,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14) 此处原文为isn't,前文相对应处所用词汇为ain't,两者意思相同,但许多人认为后者的用法并不规范,较为粗俗。此处为做区分,故将两者做了区别处理。
尽管他给不了她什么,尽管他有时候对她也不够上心,可她还是活得担惊受怕,害怕失去这一切,害怕失去他。她同样也害怕失去她那喜怒无常、正处在青春期的女儿的爱。
(15) 约15.2米。
“没关系。”她说道。这确实是她的真心话,只要他在她身旁,就没关系。她总是会原谅他。
(16) 帝国大厦(Empire State Building),是竣工于1931年4月11日的高层建筑物,乃美国纽约的地标建筑物之一。
拉菲靠着埃尔莎,将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搭在她的大腿上。“对不起,埃尔丝。”他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语气里满是懊悔。
(17) 此处为华氏度,等于40摄氏度。
她搀着踉踉跄跄的拉菲走出酒吧,扶他坐上了马车。她拿起缰绳,用力抽了那匹枣红色阉马的屁股几下。米洛疲惫地打了个响鼻,跑了起来,这一路很漫长,马跑得也慢,他们穿过镇子,经过了已经废弃的格兰奇分会礼堂,那里曾是扶轮社(5)和同济会(6)聚会的地方。
(18) 原文为意大利语。
“埃尔莎,赶紧带我回家吧。我已经等不及把今天剩下的时间用来翻土和种植那些不下雨就会死掉的土豆了。”
(19) 原文为意大利语。
他那双黑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又一次伤了她的心。她对丈夫的爱的确和对洛蕾达和安东尼这两个孩子的爱一样深,也和对马丁内利一家、对这片土地渐渐产生的爱一样深。埃尔莎发现,自己对别人的爱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她注定会爱上拉菲,对他的爱从未动摇过。很大程度上,恰恰是因为这份爱,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沉默和退缩,好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很可怜。有时候,尤其是在他没和她同床共枕的那些晚上,她觉得自己不该受到冷落,还觉得如果她主动要求更多,她便能如愿以偿。可然后,她又会想起父母谈起她时说的那些话,想起她始终不够美丽的容颜,于是便会继续沉默下去。
(20) 约为46摄氏度。
因为我爱你。
(21) 美国的大萧条发生在胡佛任总统期间,由于其应对不力,美国百姓对他极尽嘲讽之能事,例如,人们曾把无家可归者聚集的村子称为“胡佛村”(Hooverville,本书前文已有提及),此处的“胡佛旗”(Hoover flags)和“胡佛鞋”(Hoover shoe)也是相同背景下出现的衍生词。
“我不是个好父亲,埃尔莎,更不是个好丈夫。你为什么还没离开我?”
(22) FDR是美国第32任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1882—1945)的姓名简称。
我以为你一直在这里坐着,把我们剩下的那点儿钱都喝光了,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洛蕾达需要新鞋。她心里想着,却不敢大声说出口。
(23) 此处指平民保育团(Civilian Conservation Corps,CCC),是美国在1933年至1942年间,对19至24岁的单身救济户失业男性推行的以工代赈计划,这些救济户都来自在经济大萧条期间失业、难以找到工作的家庭。这是罗斯福实施的“罗斯福新政”其中一项就业方案。
他歪着头,这样刚好可以透过乌黑的头发看到她:“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24) “约翰·迪尔”(John Deere)是美国迪尔公司(Deere & Company)的一大品牌名。该公司由美国铁匠约翰·迪尔(John Deere)于1837年创办,总部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莫林,是全球领先的工程机械、农用机械和草坪机械设备的制造商。
“孩子们需要土豆。”埃尔莎说。
(25) 原文为意大利语。
“是啊。”
(26) 原文为意大利语。
埃尔莎记不清丈夫有多少次把我本想作为开场白了。他们结婚的头几年里,他也努力过。她知道,他曾努力爱她,努力开心,可干旱像榨干土地里的水分一样耗光了她丈夫的精力。过去的四年里,他不再用梦想编制未来。三年前,他们埋葬了一个儿子,可丧子之痛给他带来的重创甚至还不及贫困和干旱。“你父亲本来还指望你今天下午能帮他种秋土豆呢。”
(27) 丝兰的根部实际上很粗壮,此处这么表述,有讽刺之意。
“我本想只喝一杯的。”他筋疲力尽地叹了口气。
(28) 原文为意大利语。
“拉菲?”她小声说道,然后走到他背后,像对待一匹胆小的马驹一样,将一只没戴手套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希望肢体接触能给他带来抚慰。
(29) 原文为意大利语。
她觉得很尴尬,嫌自己不漂亮,毕竟她穿着面粉袋做的宽松裙子和厚厚的长筒棉袜,而且皮鞋上出现了磨痕,使她的脚看起来更大了。
(30) 原文为意大利语。
好极了。没钱给孩子们买新鞋,也没钱再买一双长筒袜来替换她仅剩的那双,而他现在喝酒居然还赊起账来了。
(31) 原文为意大利语。
酒保抬起头来,他的肩膀上搭着一块肮脏的抹布。“你好,埃尔莎。”他说,“你是来给他买单的吗?”
(32) 原文为意大利语。
酒吧的最里面,一个老头儿轻声笑了起来:“当心点儿,拉菲。治安官在镇上呢。”他的说话声含糊不清,浓密的灰白胡须几乎把他的嘴巴遮得严严实实。
(33) 原文为意大利语。
拉菲瘫坐在其中一把凳子上,胳膊肘支在吧台上,头向前垂着,他的面前有个空的小酒杯。黑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他穿着褪了色、打着补丁的工装裤,以及用普通的米色面粉袋的布料做成的衬衫。两根脏兮兮的手指夹着一根还在燃着的棕色手卷烟。
(34) 此处为华氏度,换算为摄氏度为约零下7摄氏度。
埃尔莎横下心来,推开了门。狭长且逼仄的酒吧内部和这座镇子一样单调乏味,疏于照管。呛人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混杂了洒出来的烈酒和男人汗水的味道。五十年来,人们一直坐在红木吧台旁喝酒,台面受到磨损,呈现出一种光滑缎面的质感来。吧台边上摆着一排破破烂烂的褪色高脚凳。仲夏时节,天还未黑,大多数凳子都空着。
(35) 原文为意大利语。
埃尔莎把马拴在专门用来拴马的柱子上,又抚平了她汗湿了的棉布连衣裙的前襟。这条裙子是她自己用旧面粉袋做的。这些年,人人都用装谷物和装面粉的粗布袋子做衣服。生产这些袋子的人甚至开始把漂亮的图案印在布料上。这些花式图案原本不值一提,可如今的世道如此艰难,任何能让女性觉得漂亮的东西都价值非凡。埃尔莎检查了裙子,确保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以上,这条裙子曾经很衬她的身材,如今,她的臀部和胸部越来越窄,裙子在那两处显得有些松松垮垮。可悲的是,她已经三十八岁了,是个有两个孩子的成年妇女,却还是讨厌走进这种地方。虽然她已多年未见父母,但事实证明,父母的不认可如同一种声音,那声音如此有力,挥之不去,塑造且定义了一个人的自我形象。
(36) 原文为意大利语。
禁酒令废除后的几个月里,像西洛这样的店又重新开张了,可是,大萧条却让越来越少的人有闲钱喝啤酒。
(37) 此处指华氏度,100华氏度约等于37.8摄氏度。
埃尔莎注视着西洛酒吧。这栋方形的矮房子,宽度是主街上其他房子的一半,长度是它们的两倍,有两扇面朝街道的窗。其中一扇去年被两个斗殴的醉汉打破,一直没修。方形的窟窿被一条条肮脏的胶带堵上了。酒吧建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是为XIT牧场(4)上的牛仔建的,牧场占地三百万英亩,位于得克萨斯与新墨西哥的边界处。如今牧场早就没了,大多数牛仔也已离开,但西洛还在。
(38) 约为40.6摄氏度。
“吁——米洛。”埃尔莎说罢,便拉住了缰绳。马车“当啷”一声停了下来。这匹去了势的马摇摇头,疲惫地打了个响鼻。它也不喜欢在大热天里出门。
(39) 原文为意大利语。
主街上的那棵孤树,一棵与镇子同名的北美白杨,已经奄奄一息。每次来镇上,埃尔莎都觉得它看起来更糟了。马车轰隆向前,车轮嘎嘎作响,经过了用木板封起来的县福利大楼(人们什么都缺,但没钱救助他们),又经过了比往年更忙,有些茫然无措的监狱,那里关押着流浪汉、无业游民,以及一无是处、偷搭火车的乞丐。医生的诊所还开着,但蛋糕店已经歇业了。大多数建筑是木造的平房。雨水充足的年份里,它们每年都要重新粉刷一次。如今,它们疏于照管,落了一层灰。
(40) 此处的柯尔特指塞缪尔·柯尔特(Samuel Colt,1814—1862)。他是美国发明家和实业家,其发明使得转轮手枪进入实用并得到普及,以致后人将他与转轮手枪之间画上等号。
帽子店用木板封起来了,药房、冷饮小卖部、小餐馆也都一样。里亚尔托电影院只差一口气就要关门了。一周只有一场午后场电影,但很少有人看得起。衣衫褴褛的人们手里拿着勺子和杯子,在长老会教堂门口排队等待发放食物。孩子们很安静,他们长着雀斑,晒得很黑,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日渐消瘦。
(41) 天气干燥时,可在鼻腔内涂点凡士林,避免鼻腔内膜因太干燥而流血。流鼻血时,也可用凡士林帮助止血。
她将马车驶入孤树镇时,还不到下午三点。镇子很安静,做好了长期处在热浪之中的准备。没有镇民外出购物,也没有女人聚集在店面外。那样的日子就像绿色的草坪一样,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42) 加仑(gallon)是一种容(体)积单位,又分为英制加仑和美制加仑,两者表示的容量不一样。一美制加仑约等于3.79升。
她把草帽拉得很低,遮住了晒伤的额头,草帽曾经很白,如今沾满了尘土,变成了棕色。她脖子上还系着蓝色的印花大方巾。她眼里进了沙,眯着眼,牙齿和舌头发出咔嚓声,熟练地驾驶马车离开农场,上了大路。米洛吃力地走在路上,甚至在硬邦邦的泥地上发出了“咯噔咯噔”的脚步声。鸟儿栖息在电线杆之间架起的电话线上。
(43) 贝都因人(Bedouins,亦作Beduin),属于闪含语系民族,阿拉伯人的一支,是以氏族部落为基本单位在沙漠旷野过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
八月底的这一天,气温再创新高,埃尔莎此刻坐在她家那辆破旧马车的驾驶座上,握着缰绳,戴着麂皮手套的双手流着汗,有些痒。没钱买汽油,于是卡车成了遗物,存放在谷仓里,就像拖拉机和犁一样。
(44) 魅影奇侠(The Shadow,又译作魅影魔星),是由美国作家沃尔特·B.吉布森(Walter B. Gibson)在20世纪30年代创造的一个虚构人物,首先在1930和1931年分别在广播剧以及通俗小说中登场,后推出了相关漫画、电影与电视剧。
一九三一年,雨水开始减少,过去的三年里几乎滴雨未下。今年,到目前为止,降雨量不足五英寸(3)。连一个茶壶都装不满,更不用说灌溉成千上万英亩麦田了。
(45) 比阿特丽克斯·波特(Beatrix Potter,1866—1943),英国作家、插画家、自然科学家。她以创作、出版描述动物的童书作品著名,如《彼得兔》(The Tale of Peter Rabbit)等。
他们在得州狭长地带过了几年缺水的苦日子,可大都市的报纸没工夫报道这场干旱,毕竟一九二九年的大股灾(2)击垮了整个国家,让一千两百万人丢了工作。政府没提供援助,反正农民们也不需要。他们太过骄傲,不愿靠救济金生活。他们只希望雨水能让土壤变软,让种子发芽,这样小麦和玉米就会再次将金色的手臂伸向天空。
(46) 棕枝主日(Palm Sunday),也称圣枝主日、基督苦难主日(因耶稣在本周被出卖、审判,最后被处十字架死刑),是圣周(Holy Week,是复活节之前的一周,用来纪念耶稣受难)开始的标志。
多年的干旱,外加大萧条(1)对经济造成的严重破坏,让大平原遭受了重创。
(47) 黑风暴(black storm)是一种强沙尘暴,俗称黑风,大风扬起的沙子形成一堵沙墙,所过之处能见度几乎为零(最高时也不足2米)。
通往农舍的车道两旁依旧围着临时竖起来的木桩和带刺的铁丝网,但有几个地方的木桩已然倒下。两旁的树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这座农场经过了大风与干旱的重新改造,变成了一块长满风滚草和饥肠辘辘的牧豆树的土地。
(48) 原文为意大利语。
天气太过炎热,不时有鸟儿从天上掉下来,“砰”的一声落在硬邦邦的泥地上。成群的鸡蹲在尘土飞扬的地上,脑袋向前耷拉着。仅剩的两头牛站在一起,又热又累,懒得动弹。一阵无精打采的微风吹过农场,轻轻地拨动着什么衣服也没晾的晾衣绳。
(49) 原文为意大利语。
六
(50) 原文为意大利语。
——富兰克林·D.罗斯福
(51) 原文为意大利语。
我看到,这个国家有三分之一的人住得不好,穿得不好,吃得不好……检验我们进步的标准,并不在于我们是否给那些富足之人增添了财富,而在于我们是否给那些贫乏之人提供了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