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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

“与我见面?”

突然,久我感到电话里的这个姑娘有着一种无限的亲情,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脱口而出:“明天,我回东京,能不能见上一面呀?”

“哎……”

“妈妈肯定会高兴的。”

电话里一下子沉默了,久我又一次请求道:

电话里,梓的女儿深深地低下了头,这样无声无息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没有什么事,只是想问些有关你母亲的事情……”

“真对不起。”

“母亲的事情?”

梓的女儿说的路线,久我是再明白不过了,可他只是默默不语地接受着她的这份好意。

“不是的,不是问什么事情,只是想找人说说你母亲。”

“沿着海岸一直南下,到间濑,那前面有个小餐厅,到那里你问一下当地人……”

“我,能行吗?”

“能找到的。”

“当然行的。”

“可是,非常远的,你知道那地方吗?”

久我在电话里使劲儿地点头,脑子里想象着梓的女儿该是什么模样。

“明天,坐车子去……”

“你一定很像你母亲吧?”

“是吗?特意这么赶去?”

“这个,怎么说呢……”

“是的,那雪白的悬崖。”

梓的女儿终于情绪镇定下来,语气也明快活泼起来了:“你见到我,也许会失望的。”

“我母亲……自杀的悬崖?”

“绝对不会的。”

“我是为了去那悬崖再看看……”

久我借着酒意,干脆厚着脸皮又问道:“十分失礼,想问一下你是否结婚了?”

久我说到此,努力使脑子清醒一些,端正地坐直了身子。

“是的,但时间不长。”

“不,是为了梓……”

“那么,现在是在丈夫的家里啊。”

太出乎意料了,梓的女儿一下子慌张得不知所措:“为什么呢……是出差?”

“哎……”

“在新潟。”

不管是公寓还是一幢小房子,现在这时候她丈夫也一定在家里。

“在哪里?”

“这么晚了,打电话打搅,非常对不起。”

久我也赶紧对她的来信表示感谢,然后问道:“现在,知道我在哪里吗?”

“没什么,没关系的。”

梓的女儿是在说久我送花的事,语气虽说结结巴巴的,可那份感谢的心情确实表达得清清楚楚。

梓的女儿声音十分亲切,这无疑给久我增添了勇气:“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呢?”

“啊,上次真是太感谢了。”

“什么时候,我都没关系的。”

肯定是梓的女儿声音,久我确认无误了才报出自己的姓名。

“晚上也没关系?”

“喂,喂……”

“是的。”

要是别人接电话,就马上挂掉,这么模糊中还有些清醒地想着。铃响了几下,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工作呢?”

起先还有理智,慢慢地酒涌上心头,行为就失去了控制。久我终于打开电话簿,找到了梓的女儿,上次告诉他的目黑家里的电话,凭着醉意,拨起了电话。

“现在,没有工作。”

可是,能体谅久我此时悲凉心情的,也只有梓的女儿了。

梓一点也不告诉久我她家里的事,久我才想到梓的女儿既然已结婚,那应该是不用工作的。

可是,现在打电话,不会使对方吃惊吧?不,更会惊扰对方吧?

“那好,一起吃晚饭可以吗?”

能将自己行动告诉的人,也只有梓的女儿了。

久我说着搁下电话,看了看日记本,又拿起电话问四天以后行不行。

并没有什么话可讲,只是想对她说说自己现在为了梓来到了这里。

“我是没关系的。”

就这么一醉方休,倒头睡到天亮,也不失为一种享受。抱着这样的心情,久我拼命地喝着威士忌,可是他突然又想听听梓的女儿的声音了。

“那好,就定了,晚上六点。”

洗完澡,换上睡衣,看看时间还早,便从房间里的酒柜里取出威士忌,又喝起了闷酒。寿司店喝了不少,现在又喝威士忌,渐渐地便有些飘飘欲仙了。

久我接着又仔细说了银座附近地下的一家法国餐馆的名字,梓的女儿没有去过,但那地方和那家餐馆是听说过的。

听服务员说,花店上午十时开门,在大堂的边上。于是他决定在那里买好鲜花,直接去海边。明天的活动决定好后,久我便安心地进浴室洗澡。

“那么,就说定了,在那里见面吧。”

久我开始安排明天的活动,听说酒店里有花店的。

久我说着,突然想到梓的女儿不认识自己:

早知如此,应该乘再晚一些的车来才是,可现在后悔也没有办法了。

“也许,我会认出你的,但你不一定认识我,我带个什么标记好吗?”

他打消了去海边的念头,回到了酒店里。回到酒店还不到十点,一下子睡不着。

“不用了,我认识您的……”

久我一刹那间感到这样也蛮好的,可马上严声告诫自己:“这样不行!”

梓的女儿说得那么肯定,久我有些迷惑不解,电话里梓的女儿便又用带着点调皮的语气解释道:“我看过您的照片。”

这样的夜,去那海边,也许会被梓的魂招去的。

“我的照片?”

这样想着,便招手想拦出租车,可马上又垂下了手去。

“是呀,看您的书,还有报纸上也经常刊登您的照片呀。”

也许,当时梓也是这样突然决定的。

久我是写书的,作者介绍有时也会刊登自己的照片。梓的女儿是从这些地方看到的吧。

久我突然决定现在就去那悬崖处看看。

“放心好了,我会认出您的。”

外面云霞般的雾气,大都已经散去,天上已闪烁着星星亮晶晶的眼睛了。

“那好,我就早些去那里等你。”

久我不想讲话,于是又一个劲儿地喝酒,走出店门时便感到自己有些醉意了。

“好的,我一定会去的。”

“啊,可以说是吧……”

见面的事说完了,久我松了口气,电话里梓的女儿又叮咛道:

也许是见他一个人百无聊赖,所以给他解解闷。

“明天,去海边一路小心。”

“是来出差的?”

“谢谢。”

看他这样一个人闷头喝着,店员便上来搭讪:

久我点头感谢,突然感到自己的心情开朗起来,激动得咚咚地连着拍了自己两下额头。

气色很好的中年店员,好像还认识久我,久我只是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要了些比目鱼和其他鱼肉寿司,接着便闷头喝起滚烫的清酒来。

翌日一早,久我将早餐叫到房里,吃完了便开始做出发的准备,然后又来到大堂的花店里。

“欢迎光临!”

花店的女孩皮肤白嫩,有着北陆女孩特有的可爱。

久我想到这里,再也不愿想下去,便站起身,去吃晚饭了,再也不想梓的事了。鬼使神差,久我又来到了那时与梓一起来的酒店附近的寿司店。

见久我进店便问:

又是伤感的回想,在这旅馆里,当时是喝着梓泡的茶,吃着六日町旅馆老板娘送的寿司的,接着……

“是祝贺用的,还是答谢用的呢?”

两个月前,河上、桥上都飘着雪花,现在已不见雪的影子,也许是刚下过雨,一股云烟氤氲的水汽,使得大桥上的灯光,都似飘浮在空中。

久我被问得一下子答不上来。

在车站前下了出租车,与以前一样住进了那家靠在信浓川河边的酒店。房间的位置也几乎相同,从窗口可以看到河面长长的大桥。

酒店里来买花的,大多是结婚喜事的祝贺或者对亲朋好友盛情款待的答谢。

到了新潟已是夜里,一派万家灯火、生机勃勃的景象。

可久我怎么说呢?他想了想便含含糊糊地说:

眺望着静谧的雪原,久我的心里不由浮出点点的悲怨来。

“是送礼……”

“这种事我管不了,我只能走自己的路。”梓也许会这样说的,可这真正是她轻率、任性、极端的地方呀。

他挑选了白色的百合花。要了十枝,女孩建议添上些霞草,更能显出百合花的冰洁如玉。

梓也许是将自己的信念,贯穿自身的人生,但她给人留下的是痛苦和遗憾啊!

久我表示同意,女孩便马上扎好了花束,包在一个漂亮的塑料纸里。女孩说得果然不错,那百合花在霞草的衬托下,更显高贵,更显雍容了。

久我有些怨梓,为什么这么任性,为什么这么极端。

久我谢了女孩,女孩便热情地捧着花送他到酒店前停着的出租车前。久我让女孩将花小心放在座位上,自己在一边坐好,脱口对司机说去雪白的悬崖,马上见司机歪着头一脸迷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他没听懂,于是补充道:“去间濑海边。”司机这才明白了。

梓的女儿说她是洁身自好,但现在久我不这么认为。

说那里的雪白悬崖,是没人知道的。

“干吗要如此匆忙呢……”

“是去那里的海洋公园吗?”司机这样问道。

这样的景色真想与梓一起欣赏啊,再活上两个月,今天就可以看到了,为什么一个人走了呢?

久我这才想起那里好像是有这么个地方。

恍恍惚惚之中,久我脑子里又缠绕起梓的事来了。

“总之,你沿着海边……”

静悄悄的夜里,只有窗户透着微弱的光芒,窗户里的慈母在期盼着晚归的儿子,窗户里柔情似水的姑娘在等待着心上的情人。

于是车子便启动了,车上问司机到间濑要多长时间,回答说四五十分钟。

久我以前也好像看到过这样的景色。

车子行驶了大约十分钟光景便出了市区,左右能看到片片松林,再过去便是海边了。

时间也接近六点了,日照时间比较长的北国暮色沉沉了。外面正是田野风景,残雪遮盖下的田野里,星星点点地散落着几户农家,灯火慢慢地灿烂起来了。

天下着毛毛细雨,云低垂着,但海面却十分平静。

车窗外的街景,对久我来说,却还是那样柔情,那样亲切。

道路缓缓地逶迤伸展,时时能看到一片片松林、一块块沙滩。

久我这样自言自语地看着车子从盐泽、六日町开了过去。

两个月前与梓一起来时,确实也是这条路,只是当时与现在正相反,是从间濑朝新潟走的。

“还是不要住下吧。”

当时的大海也非常汹涌,使人不敢接近它,可现在海面烟雨氤氲,水浪不兴。

因为今天的旅行是缅怀梓,是久我独自一人的感伤旅行,接触太多当时两人寻欢作乐的场所,心情会更加忧郁。

半个月前,梓一个人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如此风平浪静吗?

今天久我真想走同样路线去六日町住一晚,但考虑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久我思索着,眺望着大海,司机又问道:

两个月前,两人来到这里,也是从这个车站下车,再乘出租车经过盐泽,去六日町的。

“客人,到间濑就可以了吗?”

看着眼前柔和平静的雪景,久我又想到了梓。

“啊,到了那里,请等我一会儿。”

看来全被埋在雪里的北国,也吹来了春的气息。

“那么,是再回到新潟吗?”

以前的雪积得齐腰深,现在的雪只是薄薄一层,道路上已不见白色,都是黑黝黝的柏油地了。

“是的,要赶下午的火车。”

一月份与梓一起来时,还是下雪的季节,房屋、树木、山野、车站都是白雪皑皑的,现在可不同了,车站上、房屋上几乎都不见白色了,只有田野与山坡上还留着点点残雪。

看着司机点着头,久我突然感到自己一定很奇怪。

果然还是残雪片片,但与两个月以前的雪景相比,已是大相径庭了。

确实,一个五十好几的半大老头儿,独自捧着一束鲜花,乘出租车去海边,是不太正常的。而且这种季节根本不是去海边的时候,还要出租车等一下,再乘车回到新潟,就更让人莫名其妙了。

置身于轰隆隆的列车声中,列车突然穿出了隧道,接着又进入另一个隧道,这样连着钻过两个隧道,便进入越后的地界了。

“你不常去那里吗?”

久我是比谁都清楚当时梓的心情的,现在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梓当时各种栩栩如生的神态表情。

久我为了解除司机对自己的怀疑,便与司机搭起话来。

说是往事,才只是两个月前的事,久我与梓已是天上人间,云山渺渺路迢迢了。

“是的,但也不是从来没去过。”

回想着往事,久我一瞬间看到了车窗里显映出了梓的脸来,凝神细看,那脸又悄然消失了,窗外依然是一片漆黑。

听着出租车司机的话,久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个念头,想找一下梓当时坐过的出租车。

现在久我的身边似乎又响起了当时梓的喘息声。

如果是这位司机,那么他应该能知道当时梓在海边时的情景。

起先,梓还有些挣扎,可慢慢地便不声不响,脸朝着车窗,双目紧闭了。

“半个月前,有个女人乘车去间濑……听说过吗?”

两个月前,久我与梓一起旅行,也在这隧道里,久我的手在毛毯下曾是十分调皮捣蛋。

“这个,是怎么回事啊?”

这长长的隧道过后,便是越后的境地了。

“夜里十点多。一个人去间濑海边自杀了。”

列车过了大宫,在高楼林立的街市之中,偶尔可以看到几枝绽开的樱花,到了高崎一带,暮色中的樱花还都含苞欲放,接着列车便钻进了长长的隧道里。

“自杀了?”

三月末,毕竟还不是真正的春天,但东京的樱花却都已开了七八分了。从昨天开始又下起了小雨,气温也下降了好多,看来那些七八分的樱花要达到完全怒放的程度还得要好几天时间呢。

“是从那里一块白色的悬崖上跳到海里去的。”

车外,刚开车时下着小雨,现在雨已停下,可天空却灰蒙蒙的一片,望不到边际。

司机好像想起有这么回事,又想了一会儿:

此次旅行的目的便是如此,说是久我的自作多情也不过分,不过与上次相比,这次的旅行是够孤独的。

“你这一说,我倒是听说过这么回事。”

可现在可以肯定,今晚可以到新潟,明天便可去梓告别这个世界的地方了。

“那你知道那女人坐的是哪一辆出租车吗?”

也就是说,久我一开始并没有考虑乘几点的车、几点赶到新潟。

“这不知道,只是听说有个女人自杀了。”

那天下午四点半,久我从东京站又乘上越新干线,出发去新潟,并不是特意乘这趟列车的,只是这天上午有事,结束后赶到车站,正好有这趟车,便乘上去了。

看来这司机是不知道梓乘的是哪一辆出租车。

又一次下定了决心,久我将那块盐泽捻线绸仔细地用布包好,放入了提包里,然后开始做起三天后去旅行的准备工作。

“你是去那里吗?”

“对,应该马上去!”

“哎……”

应该带着这绸去那悬崖,那里是梓安息的地方,她现在独自一人一定是寂寞的。

久我含糊地答应着,目光便投向了窗外烟雨迷蒙的大海。

久我曾好几次这样悔恨过,但现在也已无可奈何了。

也许因为是平日的上午,道路很空。

为什么收到这绸时,没有想到呢……

与夏天去海边游泳,路上车流如潮的情景相比,现在只能偶尔看到几辆卡车或面包车。

也许她将这绸与信一起寄给久我时,便已决心去那悬崖上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道路还是沿着大海,但不断有山挡着,车子在这山里的隧道中钻了几次,便看到了“角田海岬”的标牌。

那以后,时时拿出来看看,睹物思人,这是梓留给久我的唯一的东西。

与弥彦山相连的山脉,直逼大海,形成这么个突出在大海里的海岬。这是个十分险要的地方,但正因为有这山脉的衬托,海岸线才格外美丽。这里现被开发成了“佐渡弥彦米山国定公园”,过了这个海岬,再穿过隧道,山便被甩到了身后,眼前看得到一块块小小的平地与沙滩,这里便是间濑海岸了。

本来是垫在那壁橱中央的架子的香炉底下的,可得知梓的逝世消息后,便将它取下,珍藏在桌子抽屉里了。

久我与上次一样,让司机将车停在海滨前的停车场。两个月前,与梓一起来时,这里是雪花飘飘,寒风萧萧,现在只是飘着柔柔的毛毛细雨。

这是两个月前,梓在盐泽亲自织的。

当时两人瞻仰过的观音像,还有那山坡上的神社,都包裹在细雨之中,显得稳重而又安详。

这周末的翌日没有什么大事,去的话可以在新潟住上一晚。决定下来,久我边从桌子的抽屉中取出那块盐泽捻线绸展开放在桌子上。

久我向司机借了把伞,左手拿着花,朝着那悬崖走去,但又想到右边还有一家小旅馆,于是心中一动,便朝那里走去。

这个星期周末,还是下星期周末,久我考虑了一下,事不宜迟,三天以后的周末便出发。

店门口写着“住宿,就餐”的招牌,但现在好像并没有营业,自动售货机的一边滚落着几个空罐头。

已经是三月底,要去的话,就得赶快。

见店门关着,又有些不甘心,便用手推了推店门,边上的一扇玻璃门便被推开了。

“得赶快,快些去才是呀……”久我自言自语地,打开日记本看起了日程安排来。

久我走了进去,却不见一个人影,餐厅里的桌椅也都收拾了起来,给人一种闲散的感觉。

那里是不受任何人干扰的,两个人的秘密,两个人的地方,两个人的归宿之地。这么想着,更感到梓正在那悬崖上等着自己。

“有人吗?”

寄给梓女儿的花确实已经供在梓的灵前了。在梓的遗像前送上一束花,这是久我应尽的礼节。现在这些礼节都齐了,接下来,便应该去看看那突出海面的悬崖了。

久我心想应该有人,便叫了一声,于是柜台里面的门帘一晃,出来一个中年妇女。

“去看看,去看看那块悬崖……”

“现在休息吗?”

这样想着,久我呼吸开始急促,心里有些慌了。

“是的,您有事?”

梓的丈夫,对着久我送的、没有署名的白花,在想些什么呢?

见到突如其来的久我,妇女有些迷惑不解。

从梓的女儿的电话中听出,好像闲在家里的只有梓的丈夫一个人了。

“对不起,想问一下,您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久我又一次想象着,寂静的和室中,梓的灵台前围着许多许多的花,在这花前,梓的丈夫默默地坐着。

“是的,我是管理员。”

现在梓不在了,就更不必去她家了。

看来,这妇女只是在旅馆休息时,临时值一下班的。

有时也真想看看梓的家,但特意去倒也没有必要。

“其实,我想打听一件事……”

世田谷梓的家有多大,是怎样的房子,久我都不知道,有无数次要送梓回去,她都说“不要紧的”,总是一个人回去。

久我极力使对方不讨厌自己,口气十分彬彬有礼。

可是,现在守护着梓的却是她的丈夫。

“半个月前,这前面那悬崖上,有一个女人自杀了。”

换句话说,两人之间都忌讳谈论梓的丈夫,不触及梓丈夫的问题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围着围裙的妇女,看着久我手上的鲜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以前梓从来不谈自己丈夫的事,久我也从来不问梓丈夫的事。

“您知道啊。”

当然,久我从未见过梓的丈夫。

“是的……”

她丈夫对妻子的死,怎样想的?怎样的悲伤?怎样接受这个事实的?另外,对梓从那悬崖上跃入大海又是怎样认为的?

“听说是夜里。”

可事实是不容抹杀的,梓有着名正言顺的丈夫。

“我发现是第二天的晌午以后了。”

老实说,至今为止,久我心里是极力不去想她丈夫的事的,心里极力地认定梓只与自己有关系。

“是您发现的?”

这样一想,久我便不禁想到梓的丈夫。

中年妇女好像怕被人指责似的,低下头去。

当然,在那里有梓的亲戚朋友,她丈夫的亲戚朋友,以及其他关系密切的人的鲜花。在这些花中,自己的花占着怎样的位置呢?

“确实,是从那悬崖上跳下去的吧?”

可她却亲切地接受了久我的花,还给他写来了这样热情洋溢的感谢信,久我真正地从心底感激梓的女儿,同时想象着自己的花供在梓的灵前的情景。

“可最先发现的是本间先生。”

按理说,久我与梓这种关系,作为梓的女儿完全可以不理不睬,甚至抢白几句的。

“本间先生?”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儿呀。

“是卷镇上的人,是他发现了,叫来了警察、救护车……”

久我又一次看起那封信,信中的“我好像看到了母亲在花丛中幸福地微笑”这一句,久我反复读了几遍。

“这是几点钟的事?”

本来还担心梓的女儿不会真的将自己的花供在她母亲的灵前,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了。梓也肯定亲眼看到自己送的花了。

“晌午,刚过一会儿。”

读着信,久我深深地舒了口气,花终于由她的女儿送到了她的身边。

久我将花放在了柜台上。

蓉子

“那么,您看到时,遗体已被打捞上来了吧?”

天气还很冷,请千万保重。

“是的,已经在担架里了。”

谨代表母亲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妇女说着,有些不安地看着久我。

前天收到您送来的珍贵的鲜花,非常感谢!当天,我就把它们供在母亲的灵前。母亲被她最最喜欢的洁白的鲜花簇拥着,我好像看到了母亲在花丛中幸福地微笑。

“先生您,是那妇女的……”

前辈,一切都好吗?

“不是什么,只是一般的朋友。”

寄信的人是“慎村蓉子”,打开信封,里面的信笺上,真正与梓一样娟丽秀洁的字体,信里写道:

“家里的人,都已经来过了。”

这天下午感到再也不能耽搁时间了,便试着坐到写字台前,想干些什么。这时,女秘书拿进来一堆邮件、几本杂志和一些广告纸,另外还有一封信。

“这我知道,我是昨天出差到新潟,想着顺便来悼念一下的。”

久我的身体也像这天气一样,比雨天有了些精神,可还是软绵绵的有气无力。

妇女终于放下了心,表情缓和了许多。

天气预报说,造成春天连绵阴雨的低气压已经南下大海去了,但还有断断续续的雨水留在本州南部,天气一下子还不会放晴。

“是从东京来的吗?”

第三天,终于雨停了,但气温还是很低,天空也还是阴沉沉的。

“哎……”

送花之后的两天,雨仍然下着。

“那一路辛苦了。”

久我又一次看着阴雨绵绵的窗外,真正地感到梓是永远地去了。

妇女这么一说,久我马上轻轻点了下头,表示感谢。

梓过世后,她家里人当然便不会再用了。

“那么,您看到了那担架上的女人?”

想着,这也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的事情。

“是从那悬崖下面抬过来的,救护车就停在这里。”

按好了号码,满怀希望地将听筒放在耳边,一会儿传来了一个死板机械的女人声音:“此电话已停止使用。”

“那脸色……”

这个号码太熟悉了,他永远无法忘记。

“白布遮住了,看不到,但大家都说是十分漂亮的。”

久我心里明白,但还是妄想着梓的手机里是不是会有她的留言,于是便情不自禁地按下了梓的手机号码。

“漂亮?”

可现在梓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再也无法给她打电话了。

“救护的人这么说的。”

平时,每当闲下来的时候,总是喜欢想象梓在干什么,而给她打电话。

听着妇女的叙述,久我好像感到梓现在就躺在那悬崖下面似的。

搁下电话,久我感到完成了一件大事,点上香烟抽了起来。

“那么,衣服呢?”

“是的,就这么办。”

“好像是黑色的礼服,也被布遮住了,看不太清楚……”

“那么,什么也不写,送出去就可以了是吗?”

“那,就这样抬进救护车里去了?”

久我回答,花店的女营业员有些不相信,又确认了一遍:

“大家都说已经死了。”

“不用写的。”

久我微微地点着头,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椅子都翻到了桌子上,整个餐厅冷冷清清的,临海的窗户上沾满了点点雨珠。久我这样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那妇女却反问起久我来了:

“送花人的姓名怎么写?”

“可是,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自杀呢?”

昨天,电话里心神不宁地忘了问,也许是梓的女儿已嫁了人,丈夫姓“慎村”也未可知。这样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不住在娘家了。

“……”

久我将梓的女儿的地址告诉了花店,这才发觉梓的女儿姓“慎村”,名“蓉子”,这姓与梓的丈夫的姓“加纳”不同。会不会搞错了?可纸上确实写的是“慎村”,于是便感到不会错的。

“那样漂亮的人……”

“那好,就十枝。”

妇女的话使久我又一次端详起眼前的妇女来,她的年龄与梓的年龄差不多,灰色的裤子,灰色的毛衣,穿着一件连胸的围裙,显得有些老气,但皮肤也是白白的,四十多岁的样子。

“这样的话,有十枝也就够了,洁白无瑕的,气质也很高贵。”

“先生,您要去那悬崖吗?”

“是供在灵前的。”

“是的,想去那里,供上一束鲜花。”

花店的营业员一下子回答不上来,久我却想有多少都给梓送去。

“上面很滑的,要当心一些才是呀。”

“这么说的话……”

久我点头致谢,然后拿起了柜台上的鲜花。

“这个,你们有几枝?”

“问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非常感谢!”

“要几枝呢?”

久我又一次致了谢,妇女便朝外看着:

山茶花、花水木、百合、吊钟花、杏花、苹果花、梨花,这些都是白色的,久我最终还是选中了百合花,马上给熟悉的花店打电话,对方说百合花现成就有。

“您知道路吗?”

从前,梓总喜欢白花,就送白花吧。

“知道的。”

这样前思后想了好长一段时间,久我才想起当务之急是赶快给梓的女儿送一束花去。

久我又点了点头,然后出了旅馆的门。

或许称赞、颂扬她的选择,才是对她最大的缅怀。

雨还在下着,但一点也不讨人嫌。

总而言之,梓的死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旁人是不应该说三道四的。

久我将伞放在小旅馆的门前,双手捧着鲜花朝悬崖走去。

想到这里,久我的心情才轻松缓和了一些。

以前来时,岩石都裸露着,只是偶尔能见到几棵瘦矮松枝。现在这岩石缝里已冒出了春芽,还随处可见一些小红花。

现在也只有这一点能使久我感到一点点欣慰。

“这里,还会开山茶花……”

梓给自己电话,是向自己道歉,她不去医院而选择了死亡?还是想将声音代替遗书留在世上?不管怎么说,临去之前,梓确实是想着自己的。

久我惊喜地自言自语,可心里却感到是在对梓说话。

当然,也许接到那个电话,梓也不会改变她的意志。

“你看,这芳草地,青草萋萋的……”

这样想着,感到十分惋惜,身上就像被千万根钢针扎一样疼痛。

岩石边上的杂草,已伸出嫩芽,朝外探头探脑的了。

如果当时能接到那个电话,也许能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现在,我来啦。”

现在回想遗憾的是,自己运气真不好,竟会没接到梓的那个电话。

久我在心里对梓说着,跨过防护栏,朝那悬崖走去。

现在令久我感到快慰的是,那天夜里十点,梓确确实实给自己打了电话。这电话是在旅馆的房间里打的,还是在外面的公用电话打的呢?可确确实实是梓的声音:“对不起。”

小旅馆的妇女说得不错,茶褐色的岩石,被雨打湿后十分滑,久我只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前挪动。

当然想的是死,但哪怕是一瞬间,她是否会想到久我呢?

与梓两人一起来时,这岩石上寒风凛冽,站着都会被风刮倒,现在却没有一丝的风。天还下着雨,海面也是云霭蒙蒙,但水面十分平静,只有几个波浪轻轻地舔着岸边的岩壁。与自己一起来的梓,是当时就决定从这里迈向人生的彼岸,还是后来才决定的?

面对着那样的大海,梓在想什么呢?在祈祷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时候决定的,梓是从这里出发的。

四周一定是漆黑的,黑暗中能看到的只有那拍打悬崖的白浪吧。

这样在悬崖上,久我迎着飘飘洒洒的细雨,心里终于有了些感悟。

这样想着,夜里独自一人伫立在突出海面悬崖上的梓的身影,又在眼前闪动了。

梓在这里完成了她的人生,写下了她最壮丽的完美人生篇章。她的家人,医院的医生,情人久我,谁也不能理解。她是为了自己的人生自始至终尽善尽美,才在这里点下终止符号的。

那样汹涌的大海,该是多么寒冷呀!

这样想着,久我心头涌上了一口热气来:“喂……”

例如,久我坐在书房里,凝视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便会感到那是跃入冰冷大海的梓的悲伤的泪水。

这里不管怎么大声叫嚷都没人听得见,听得到的是大海的涛声与风声。于是久我更加放肆地叫了起来:“是我呀,我来看你啦。”

确切地说,这阴雨也好,与春季不相称的寒冷也好,久我都把它们与梓的死联系在一起了。

声音融入细雨中,飘落到了梓舍生的悬崖下,然后便被吸进了大海的怀里。

从冬天到春天,然后是骄阳似火的夏天。这春天正是临产“夏天”的时期,既然是临产期,就一定是痛苦的,可久我的痛苦仅仅是因为天气吗?

“我知道啦。”

这种与春天形象完全不同的现象怎么会发生呢?

久我一直卡在心里的话,今天一定要对梓倾吐:“我再也不劝你去医院啦。”

事实上,在北海道、东北地区、长野地区的山里,现在正春雪肆虐,火车不通,道路堵塞,给人们的生活造成很大的不便。

久我回到了与梓刚认识的年轻时代:“你喜欢的鲜花我带来了。”

这样阴冷无情的雨,怎么可以说是春雨呢?应该说它是冰雨才是。

又这么叫着,久我将花郑重地双手捧起,突然猛地朝大海中抛去。

可现在的雨,哪里谈得上什么情趣?从灰蒙蒙的天空里,无情无义地倾泻如注。那对面大楼下面的人行道也被雨浇湿,行人都打着伞,匆匆而过。

看似没有风,可花还是轻飘飘地,好像有东西托着似的。

本来春雨是细如发丝、润物无声的,是有着某种艳丽情趣的东西。

洁白的花束,在天空中飞扬,碰了几下突出的岩石,慢慢地朝下落去,最后在那伸向海面的悬崖下面消失了。

而且天气又是那么不知趣,连日阴雨绵绵。

是幻想,但绝对不是幻想,这花一定是已送到梓的身边了。

这样想着,这样对自己说着,久我的心情就更坏,更阴暗了。

为了确认一下,久我慢步挪到悬崖尽头,朝下观看,果然那下面被岩石围出的一个深水塘里,漂浮着点点洁白的百合花。

不管哭也好,叫也好,这已是无法挽回的事实了。

一枝,两枝,全部的百合花都送给了梓,还有那霞草,也全部奉献给了梓。

天气不好,季节变化是一个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梓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的残酷事实。

再看下面,那海塘里的百合花,都一朵朵昂着头,正朝着上面的久我微笑呢。

这样的低落情绪,久我自己明白,是因为梓的死而产生的。

久我赶紧双掌合起,闭上眼睛便看到了那身穿百合花一样洁白盛装的梓,正端端正正地站着,显得那样地安详。

本来就陷在“春愁”的泥沼中,现在一下子阴雨连绵,寒气袭人,久我的心情更加忧虑烦闷了。不用说工作了,就是看书也静不下心来。这样下去不行,他也为自己焦急,可就是始终懒洋洋的,眼看着大好光阴流水般逝去。

“梓,梓……”

总算还好,久我没有患感冒,身体也没有什么不适,只是还是老样子,提不起精神来。

久我一下子跪在悬崖上,俯瞰着海面,大声地叫起了梓的名字。

一天之隔,气温竟相差十摄氏度以上,这种忽热忽冷的天气,感冒、身体不适的人也是很多的。

现在只有叫梓的名字,除此之外的一切言语都是无用的,一个劲儿地叫着,用这种真诚的叫声来洗刷久我心灵深处的孤独和哀伤。

前些天已脱下毛衣,换上了薄薄的棉毛衫,现在又得找出冬季的衣服来,房间里的暖炉也得又一次地启动了。

“梓,梓……”

昨天还是温暖的阳春天气,今天天空便灰蒙蒙的,阴雨绵绵了。气温也下降了,温度不到八摄氏度,待在屋里身上也感到凉飕飕的。

不管怎么叫梓都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久我还是朝着细雨蒙蒙的大海一个劲儿地叫着,叫着。

久我知道梓自杀的事的翌日,东京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