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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惜

“不是的,这次不需要我了。”

“那么,这次你是……”

蓉子看着杯子里映出烛光的葡萄酒。

“妈妈曾对我半开玩笑地说过,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一定要我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毁掉,她还将保险箱的密码告诉了我。”

“妈妈是自杀的,当然在此之前,把那保险箱里的东西处理掉了。”

“妈妈还记了好些日记,这些日记本也藏在那保险箱里。”

“那么,没给你留下一点……”

确实,以前久我也有点察觉,自己以前给梓的信和年轻时一起照的照片,梓一定仍然保存着。

“真的一点也没有留下。”

“在我家附近的银行里。那保险箱里,珍藏着您给她的信呢。”

这么说,那些充满爱情的甜言蜜语,那些亲密无间的珍贵照片,也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在哪里?”

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但久我却感到失去了一个极重要的宝贝,心里感到一阵阵空虚。

“很久以前,妈妈有她自己的保险箱。”

“那么,你父亲一点也不知道……”

听到这突然的安慰话,久我不禁一下子抬起头来。只见蓉子也像她母亲一样用手指正轻轻地拭擦着酒杯边上的口红。

“有些怀疑,但已经不要紧了。”

“可妈妈是深深爱着您的。”

这样的结局,使家庭也没有发生太大的混乱,也许又是梓的神机妙算吧。

久我内疚地晃着头,蓉子却换上安慰的口气道:

“妈妈绝对是个办事利落的人。”

“可我,也没有为她做什么……”

蓉子的话,久我绝对承认,可对久我来说,梓的这种做法还是令他觉得不是滋味。

自己没有要求梓,要求的话梓一定会弃家而走的,从这个角度说,能保持你们一家幸福的是我久我。是我心里想独占梓,又没有勇气对她要求?是我自制能力太强?或者是两者都兼有,或者是两者都不是。

聊着过世母亲的话题,蓉子心情似乎也不坏。

久我激动地想将这一切说给蓉子听,可还是强忍了下去。

正菜小牛排吃完了,添加的蔬菜也差不多了,蓉子才以“今天,这菜太好吃了”的话道了谢,将刀叉放在了桌子上。

我俩的关系是你们所有的人都无法想象的,是真正的相亲相爱。这爱已到了不屈不挠、不依不饶的地步。只要我们愿意,我俩都会不顾一切地抛弃一切的。之所以没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我自己没有这个勇气,是我自己没有向她要求。如果我要求,她是一定会抛弃你、你爸爸和所有的一切,义无反顾地扑到我怀抱里来的。

与蓉子相比,久我没有胃口,点的比目鱼也剩下了一半。久我食欲不佳,也许是因为今天蓉子谈的有关梓在家里的各种情况,对他的刺激太大的缘故吧。

你的母亲与我不是这种为求某种心理平衡的调节关系。

服务员推着小车送来了水果甜点。蓉子要了薄荷点心和香梨,久我想要些刺激的东西,要了苹果汁白兰地。

如照蓉子的话说,久我就要变成了梓与她丈夫关系缓和的调节药物了。如果说起到了这么个作用,对久我来说,也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可他与梓真仅仅是这样的关系,那就太令人心酸了。现在久我真想向蓉子一吐为快。

从六点到现在,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小时,久我与蓉子已经不再拘束了。这是因为她是梓的女儿,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久我和梓的一切,对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放心说话。

这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呢?

久我喝了一口杯里的琥珀色的苹果汁白兰地,蓉子似乎对这也很有兴趣地问道:

“妈妈说了,只要见到您,她的身心就会放松,回到家里便能与爸爸相安无事。”

“叔叔,你喜欢喝这个吗?”

“我什么也没有……”

“你也喝一口尝尝。”

“妈妈爱着您,我是完全相信的。您也许不知道,我爸表面上是个稳重宽容的人,可内心却十分严厉刻薄,妈妈平时非常小心吃力。和您在一起,对妈妈来说是最好的精神调节。”

久我看蓉子的神色很想喝,便让服务员再来一杯,可蓉子马上阻止,说只要久我杯子里的喝一小口即可。

久我想说“十分相爱的”,可毕竟说不出口。蓉子却十分明白地点点头,接着说道:

于是久我递上自己的杯子,蓉子凑上去喝了一口,慌忙还给了久我。

“可是我们俩好长时间一直都是……”

“这,好辣呀。”

果真如此吗?在这世上只爱梓一个人,只拥抱梓一个人,有着这样信念的久我,对蓉子的话还是不能完全接受。

“这苹果汁白兰地,也是酒呀。”

“妈妈爱您是事实,可她也同时爱着爸爸和我们。”

蓉子吐着舌头,用手不断地指着自己的喉咙,这动作像小孩一样,有点夸张,显得十分可爱。

“……”

久我又将杯子端了起来,顾忌着避开刚才蓉子喝过的地方,这时蓉子却正低下头,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了桌子上。

“这么说吧,我知道妈妈绝不会抛弃爸爸。”

“这是妈妈平时最喜欢的东西。”

“这么说……”

蓉子说完,久我便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

“妈妈爱着您,我也是没办法的。但如果妈妈要抛弃爸爸,我就不会答应了。”

好像是在什么海滨公园里,梓一个人坐在靠椅上微微地笑着。

久我真想问问蓉子这个问题,蓉子却自己说了:

也许海边有风,她前额的头发有些散乱,这样使得照片更有生活气息和亲切感。

即使母女是攻守同盟,但蓉子也是父亲的女儿呀。自己的母亲背叛自己的父亲,作为女儿看了会无动于衷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可是……”

“是去年秋天,在横滨,我拍的。”

“不会的,他不会有这闲工夫的。”

去年秋天,是梓第一次做完手术,还没有想到会复发,心情还很好的时候。

“可是,你父亲一定感觉得到的……”

“您一定有与妈妈一起拍的照片吧?”

“不会的,我绝不会告诉爸爸的。”

“不,我这里一张都没有。”

“这事情,要是被你父亲知道了……”

这是久我莫大的遗憾,今年一月与梓一起去新潟旅行时,竟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久我喝了一口葡萄酒。

“这照片,能给我吗?”

母亲将自己的隐私全部告诉了女儿,还要请女儿帮她成全她的好事。

“好的,叔叔您喜欢就拿去好了。”

“我不会瞎说的,我们是母女呀。”

蓉子是为了久我,特地从她母亲相册里找了这张照片带给他的。

“你母亲真的这么说?”

“其实,我也有你母亲的东西……”

久我真是无地自容了,心里甜酸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妈妈的东西?”

“说您心很活的,见了我万一喜欢上了,可就麻烦了。”

“是的,她织的一块捻线绸。”

“为什么呢?”

“捻线绸?是做和服用的?”

“妈妈起先还好像有些同意,但不知怎的突然严厉地拒绝了。”

“只有一小块,但却是你母亲亲手织的,花样也很漂亮……”

“这还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久我说到这里,将苹果汁白兰地一口饮尽,下定了决心:

“我曾恳求妈妈让她介绍我认识一下您。”

“其实,今年一月,我与你母亲一起去了越后……”

久我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

“……”

“这个,当然应该的……”

“路上经过盐泽,在那里的‘捻线绸纪念馆’里,你母亲自己上织机织出了那块绸……”

“我想着,总有一天您会谢我的,所以才帮忙的。今天您请我吃饭也是应该的呀……”

“请停一下。”

蓉子调皮地笑了起来:

蓉子突然叫了起来,死死地盯着久我的脸:

“攻守同盟了。”

“果然妈妈与叔叔您一起去了新潟。”

“原来你与你母亲已经……”

“……”

说这话,蓉子的眼睛里闪出了豹子一样的光亮。

“那悬崖也是你……”

“不仅仅是出外呀,有时不是还要在外过夜嘛。”

久我只好老实地点点头,蓉子便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是,你母亲在外面有工作呀。”

“我一直都这么怀疑的……是您带她去那地方的呀。”

“妈妈要去见您,走不脱的时候,我为她找了许多理由呢。”

“不,不能说是带她去的。”

“帮了忙?”

“果然是您……”

“大学时,我还帮了她不少忙呢。”

蓉子又呻吟似的叹了口气,突然探出了身子说道:

原来自己的事情,这小姑娘早就知道了,久我有点坐立不安了。

“那块绸,能给我看看吗?”

“妈妈知道我已经有点察觉出来了……”

“可是,在家里呀……”

“你母亲给你讲?”

“现在,一起跟你回家,可以吗?”

“一开始是有点,后来妈妈给我讲了好多……”

蓉子说要去,那当然只有让她去。

“那你,恨我了吧……”

久我只好点头同意,现在梓要是在会说什么呢?久我心里这么想着。

还是高中生的蓉子便能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以前确实曾有过这样的情景的:梓的女儿与自己坐在车里,一起朝青山的寓所驰去。两人都心情不坏,酒足饭饱,有些小小的醉意。

“在家里,叔叔您的书堆满一书架,所以便有些察觉了。另外,妈妈出去与您约会,打扮神情总与平时不同。”

久我想到这里,便微微地摇头否认。

久我好像罪孽深重的犯人,不由把目光转到了一边,蓉子却十分爽快:

至今为止,这种事绝对不可能有的。这种想法只是所谓的妄想,抑或是一种臆想。

“那种事很容易发觉的。”

而且久我与梓的女儿见面,也是今天第一次。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怎么会一起坐在车里呢?感到从前曾有过这样的情景,那么只能说是久我心里抱有这样一种渴望。

蓉子高中时,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久我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慌乱:

“这么早就……”

“不行……”

“还是读高中的时候。”

“你说什么呀?”

蓉子眨着眼睛努力回想着。

坐在一旁的蓉子迷惑地看着久我的脸。

“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久我赶紧摇着头。

“知道我的情况,是什么时候?”

“不,没什么……”

母女俩单独相处时,梓会讲些什么呢?久我想再问问:

蓉子只是为了看她母亲留下的捻线绸,才要求去自己的住所的。仅仅这么一桩简单的事,自己却自作多情,胡思乱想,这实在是中年男人的一种歇斯底里的邪念。

“经常出去的,她就我一个女儿呀。”

这样的思想斗争,终于使久我恢复了理智,对着出租车司机说道:

“你经常与你母亲出去吧?”

“朝左面的道路拐过去。”

这念头在脑际一闪而过,久我慌忙打住,问蓉子道:

车子从青山道一号街的交叉口朝左拐,再过一条马路,又朝右拐,再过去一些便是久我的寓所了。

也许面前的蓉子也是一样的吧。

年轻的蓉子,对什么事都抱有好奇心。

如再喝下去,梓就会开始饶舌,接着便会一反常态,变成个肆无忌惮的放荡女人。

车子在公寓门口停下,一下车便上下左右地打量起整幢房子。

久我晃动着杯中的葡萄酒,想起了每次多喝了酒,眼圈就会微微发红,眼神便会有些呆滞的梓。

“您是住在这里的?”

梓作为女性,酒量是不错的,她的女儿蓉子看来不亚于母亲。

进了大门,又在厅堂里四周环顾,上了电梯又天真地问:

调酒师过来给蓉子倒酒,蓉子轻轻低着头致礼。

“这电梯是公寓独用的?”

也许因为年轻,情绪转换得比较快,悲伤的气氛一下子在蓉子的脸上消失了。

房间的门口有一块牌子,上面是久我的英文名字缩写“M.KUGA”,对此蓉子也深感兴趣并仔细观察。久我一打开门,也不等主人说“请”,她便像只小猫“嗖”的一下钻进了房里。

一下子香气四溢,蓉子的眼里闪着光亮,神情好像在说:“这味道一定很好吧。”

久我赶紧抢到门厅,将客人用的拖鞋取出,蓉子便道了声“谢谢”,换上拖鞋,随即转过身,将自己与久我换下的皮鞋整整齐齐地鞋尖朝外放好。

正菜上来了,闪着银光的盘子一打开盖子,呈现在久我面前的是洋酒蒸比目鱼,蓉子面前是盐烤小牛排。

客厅的门口在左边,久我招手将她让了进去,蓉子进了客厅,不由脱口赞叹起来:

这“没有办法”的感叹也许是一种遁词,现在久我与蓉子的悔恨是无法得到解脱的。

“房间真干净呀。”

“这是没有办法的……”

这不是久我打扫的,是女秘书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两人不管怎么相爱,彼此总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请……”

并不是对谁感到内疚,只是感到十分可惜。久我叹息着垂下头,突然悟出一个道理:不管怎么相爱,要完完全全地知道对方心事,是难上加难的。

久我指着沙发,蓉子坐下,目光还是一个劲儿地环视房间里的一切。

“真的一点也没有察觉……”

也许蓉子是第一次进这种中年男人的房间,所以对什么都感兴趣,而且这里曾是她母亲经常造访的地方,也许蓉子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对这房子这么有兴趣。

如果当时再多关心一下梓,注意一下她的举动,也许会有所察觉,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这画,太漂亮了!”

“我也一样,一点也没察觉……”

蓉子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月光如银的夜色中盛开着满枝樱花的油画。

与蓉子一样,久我与梓那样的关系密切,却一点也没察觉到她要自杀。对梓的情绪时时有些反常的表现是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但实在是没有朝死的方面去想。

这画,每当樱花季节,久我总要挂上去的,他自己很喜欢,梓也是十分喜欢。

“可我每天与妈妈在一起,却没有察觉。”这样说,久我也是一样的。

久我想对蓉子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改问道:

“不是,不是你傻。”

“喝什么呢?”

“我是真傻呀。”

“不用了。”蓉子客气地回答。

没想到,那天夜里梓的家里这么忙乱,可自己却在京都悠悠地喝着酒。

但两个人就这么干坐着,总有些不太自然。想到在餐馆里已喝了不少酒,久我便找了个鸡尾酒杯子,倒了一杯哥安杜葡萄酒,又倒了杯冷水一起递给蓉子。

“那晚,我们打听了好多地方,可最后还是找不到她。”

“欢迎光临……”

“这么说……”

久我端起酒杯,蓉子也举起杯喝了一口。

“可是,爸爸却好像察觉到了,他接到电话后,马上给我电话,问妈妈现在在哪里,说他很担心。”

“好甜呀,但也很辣。”

久我安慰着,蓉子却摇了摇头:

比苹果汁白兰地要辣一些,但口感很好,梓也经常喝的。

“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啊,真漂亮呀!”

“我接到妈妈的电话,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死。”

蓉子的目光移到了壁橱中间的那个空架子里,里面本来的香炉拿掉了,昨天出版社的一位女士送来的一盆鸡儿肠和春兰花,现在放在了里面。

看着暗红色的葡萄酒在杯子里闪着光亮,蓉子又叹了口气:

“有时……”

“真不明白呀……”

久我说着,停了一下,终于又开了口:

人生在世,本来就有多种面孔,这一点久我是不得不承认的。想到此,久我便又一次叹道:

“你母亲也喜欢到这里来插花……”

在青山的寓所是一种面孔,回到家与妻子在一起又是一种面孔,与梓在一起调情戏耍又是一种面孔。自己有这么多面孔,又有什么资格责备梓呢?

瞬间,蓉子的眼里发出了光亮,久我便又问:

女人与男人不同,具有许多不同的性格。不,男人也一样。梓有着各种各样的侧面,自己也同样有着多种面孔。

“你也会插花?”

现在久我只能说不明白了。

“会一点儿,但没有妈妈的水平高。”

“我不明白……”

“跟你母亲学的?”

在自己的怀抱里,那样热情奔放、那样疯狂淫荡的梓,在家里怎么会是那样温良恭让的贤妻良母呢?

“不是的,我学的不是妈妈的流派。”

梓是妻子,是一个家庭的主妇,她的这一切所作所为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无可非议的,但久我却还是有一点不明白。

一下子,久我感到了蓉子对母亲的一种反抗,不禁微微点着头,站了起来。

例如,对女儿的婚事比谁都着急,看到女儿结了婚,她高兴地流下眼泪。对丈夫体贴入微,临死前还特意打电话告别。对儿子更是关怀备至,为他的将来操心。

梓在盐泽亲手织的捻线绸,珍藏在久我书房桌子的抽屉里。

可现在听了蓉子的话,他才发觉事实并非如此,梓有着她不为久我所知的另一面。

久我进去取了出来,对蓉子说:

最好的证据是,她选择了只有他俩知道的地方了结自己的生命。

“这便是那捻线绸……”

老实说,至今为止,久我总认为梓与自己的关系是最最密切的了,比她与家人的关系还要亲密。

接着便将那捻线绸在蓉子面前展现开来。

“这我也说不清楚。可是去年年底开始,妈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自己身体不好,却对爸爸、弟弟百般照顾……对我也一样,总是关照我要好好生活下去,说着说着她还流泪,妈妈的那种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这就是刚才说的,你母亲在盐泽亲手织的。”

“是从什么时候?”

蓉子默默地盯着捻稠看了好一会儿,又慢慢地用手指在绸上轻轻地抚摸着。

“没有,可是自杀的决心大概是很早以前就下了的。”

“是真丝的。”

“那,遗书也没有了……”

“经线是织机上本来就有的,纬线是你母亲自己挑选的。”

不管怎么说,久我心里还有许多的谜。

蓉子就像在拥抱自己母亲似的,十分动情地抚摸着捻线绸:

是在结束人生之前,来向自己道别,还是想再交换一下爱的信息呢?

“她是选择了这橘黄色的线呀。”

那“对不起”也是与梓的丈夫、女儿一样,是梓给自己的最后遗言。

“这样的格子很漂亮,不是吗?”

听着蓉子的话,久我又一次回想起那天京都之夜的留言电话。

“妈妈也喜欢这种明快的色调呀。”

“是的,说回家要晚一天,对不起。现在想想,这是她给爸爸捎来的最后遗言。”

蓉子又将那绸摊开放在自己膝盖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那天夜里?”

“不知怎的,我就那次是坚决反对的。”

“妈妈给爸爸也打了电话。”

“就那次?”

现在从梓的女儿口里听到梓在家里的情况,这是久我第一次听到,而且以前也从未想象过。

“就是一月底,妈妈突然说要到京都去出差。”

“爸爸和妈妈,他们之间怎样相亲相爱我不知道。但妈妈老是为工作外出,爸爸总是为她担心……”

“可是,这又是……”

突然提到梓的丈夫,久我不禁垂下了目光。

“现在听您说,才知道那次其实是到新潟去了,现在再说也无用了。总之,我也有疏忽,总感到要为妈妈创造外出的机会,没想到,那次竟会是……”

“对我和弟弟的事,她时时挂在心上,对爸爸也一样……”

蓉子忽然有些心酸,手挡在脸上:

“……”

“不正是如此吗?那时妈妈的左眼已经几乎失明了,可她突然要到外面去住两天……”

“妈妈,真是个好妈妈。”

确实,在六日町旅馆里,梓筷子夹的黑豆掉在地上时,她找了好久还是没有找到。

蓉子自言自语地说着,又深深地点着头:

“所以,我是反对的,就那一次,我不想让她去,并对她说如果硬要去,我就告诉爸爸……”

“这是我对妈妈的最后一次孝顺。”

梓为了与自己的约会,与女儿有过这样的争执,久我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果然,妈妈说得对,我结了婚非常幸福。”

“那后来……”

蓉子有些忍不住了,俯下头去,用手帕擦着眼睛。

“后来妈妈一定要去,我极力反对,最后竟使她非常难堪……”

“结婚典礼结束后,妈妈非常高兴,握着我的手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死了也不要紧了……’”

蓉子越说头埋得越低,最后再也说不下去了,久我也没有说话,陪着蓉子垂头丧气的,默默无语。

蓉子微微地摇着头,耳朵上的钻石耳环也跟着晃动。

大约沉默了两三分钟,蓉子突然冲出一句话来:

久我心里若有所思。

“叔叔,能让我看看您其他的房间吗?”

“莫非她……”

蓉子说要看,是没有理由回绝的,久我便站了起来,蓉子依然默默无语地跟在久我的身后。久我先带她去了客厅反方向的书房。

“也许,那时妈妈已经想到了死。”

“又脏又乱的……”

自杀两个月前,梓还干了这么多事,这是久我做梦也想不到的。

书房大约十五平方米,正面靠窗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右面是一整排书架,左面是电脑、传真机什么的。

“哎,是在成人节,妈妈亲自为我张罗的,一定要我结婚。”

蓉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书房里的一切:

“结婚了?”

“就是在这里,写出那么多书来的?”

“是的,我与雄司订婚好久了,可并不想马上结婚,可妈妈却劝我快些成家,被她催的,今年正月便……”

“啊,也可以这么说吧……”

“是为你担心呀。”

让年轻姑娘看书房,就像把自己心灵深处的秘密抖了出来,久我心里很是不安,不知蓉子会有什么感受,便小心观察着她的脸部表情:

“本来,妈妈是不太琐碎的,那天难得地话很多,说雄司只是性情脆弱,人是不错的……”

“您休息的地方在哪里?”

雄司是她的丈夫。

“隔壁是卧室……”

“是的,要我好好与雄司过日子……”蓉子解释道。

蓉子提出要看卧室,这大胆的要求让久我不知所措,可看着蓉子一脸的认真,便赶忙垂下眼帘点头同意。

“给你电话?”

“就是这里……”

“什么也没有,只是那夜里,给我来了个电话……”

卧室在客厅与书房的中间,久我打开卧室的房门,蓉子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说了声“对不起了”,便进了卧室。

“有遗书什么的吗?”

拧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米色的床罩里面是一个三尺半宽的双人床,右边靠墙是一台电视机,床前对面的墙上镶嵌着一面大大的镜子。

这么说,梓是直接去新潟,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深夜去那悬崖的。

蓉子一处一处检查似的仔细看着:

“好像是自杀的两天前,十六日。”

“这里是您睡觉的地方吗?”

“你母亲是什么时候离家出走的?”

“哎……”

久我要的奶油烤鲷鱼上来了,他拿起刀叉一边拨弄着,一边问道:

看着蓉子十分认真严肃的表情,久我猛然醒悟:蓉子现在是在全身心地寻找她母亲与自己的爱的痕迹。

这痛苦自不必说,但梓至死心里还是想着久我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老实说,也正是这种想法、这种信念在支撑着久我那破碎的心。

“好安静呀……”

这么说是因为梓对谁也没有说,她是在他们俩才知道的地方结束自己的人生的。

确实,这里与大马路只隔了一条马路,却十分安静。最后,蓉子的目光便落在了对面大镜子上。

“爸爸和我都无法相信……”听了蓉子的话,久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内疚,同时也感到一种喜悦。

梓每次在这里得到爱的满足后,她总是要在这镜子前观察自己的容体和整理紊乱的衣服。久我曾无数次被梓的背影所吸引,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用舌头轻轻地舔她的脖子与肩膀。

要坦白是很简单的,但说出来也许会伤了蓉子的心。

这样想着,回过神儿来,眼前正好是蓉子在照着镜子,她的脖子、肩膀就在久我的眼前。一下子,一种青春的气息,浓浓地扑向久我,久我不禁头晕目眩起来。

久我极力压住要向蓉子坦白的念头,喝了一口葡萄酒。

上去,将她抱住……

带梓去那里的正是久我自己。

蓉子会有什么反应呢?一定是很激烈地挣脱,一定是对“老色鬼”的辱骂!

“妈妈在新潟的海里自杀了,听到这消息,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呢……”

正这么屏气凝神地胡思乱想着,蓉子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是那次,久我与梓去了越后。

“我终于知道了妈妈所有的事情了。”

“有一次,确切地说是今年年初,妈妈曾说有事要到京都去……”

不知蓉子是什么意思,久我无法接上。

久我马上感到这话是在责怪自己,不禁转过头去。

“妈妈,有着我所不知的另外的一个乐园。”

“可是,那样荒凉的地方,妈妈是怎么知道的呢?”

“……”

随着蓉子头部的摆动,她耳朵上的钻石耳环忽闪忽闪地发着光。久我正看着那光亮发怔,蓉子突然冲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的妈妈,还只是她的一个侧面啊!”

蓉子这么说着,也许是想起了那悬崖了吧,目光沉沉地眺望着远方。

这一点,久我也一样。

“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您能去那样孤寂的地方。”

与梓在一起,总是那么愉快、幸福,无拘无束地恩爱,不顾一切地浪漫。久我知道的梓,就是这样一个热情奔放、敢于偷尝禁果的勇敢女性。但是她回到家里,又是一个温柔善良的贤妻良母。这是久我无法想象的。

蓉子将双手放在膝盖上,认认真真地鞠了个躬。

“人真是不可思议……”

“真是太感谢您了。”

这便是久我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

“不怕,走到悬崖的尽头,将花献给你母亲。”

当然,久我在梓的眼里,也只是一个侧面而已。与梓在一起时,他是个忠贞不渝、善解人意的多情王子;可回到家里,他便是个庸俗的父亲和丈夫。

“你真找到那里啦?不害怕吗?”

人人都有自己的各个侧面。这样想着,面前那浓甜的青春气息有了些波动,蓉子转动了身子。

“是的,跑到了那悬崖的尽头。”

“那天夜里,妈妈给我来电话时说了。”

“那么,那悬崖上也去了。”

“你母亲说了……”

“说间濑海滩,一问当地人就知道了。”

“是的,她说了许多,最后说了一句,这世上万物都是瞬间将逝的……”

“你还是特意跑去那里呀?”

“瞬间?”久我反问道。

“给你打电话的第二天,去了那悬崖。”

蓉子使劲儿地点着头:

说“为了你母亲的冥福”,不行,说“恭喜,恭喜”又是套话,左想右想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最后只好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子,什么也没说。喝了一口葡萄酒,久我才回过神儿来,向蓉子谈起他三天前去新潟的情况。

“我当时一点也不理解……”

配套的前菜,生火腿片上来了,于是两人便倒了葡萄酒。久我轻轻地举着杯子想说“干杯”,又感到有些不妥,不知这时该说什么才好。

梓说的“瞬间”的意思,也许是指人生的“渺茫”和暂时繁华的“虚幻”吧。

与梓相比,蓉子年纪轻,活泼而有生气,这对久我来说有着一种新鲜感。

久我闷着头拼命地理解着梓所说的这句话的意思,可蓉子却又接着说:

“那好,以后就当你不争气的叔叔吧。”

“现在我明白了,妈妈的意思是在鼓励我!这世上所有一切都会消亡,都是渺茫虚幻的,瞬间的!所以要我看破红尘,实实在在地活下去……”

久我反复念叨了几下,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受宠若惊。

说着,蓉子又问久我:

“叔叔……”

“叔叔,您怎么认为呢?”

“那好,叫你‘叔叔’好吗?”

“也许,确实如此吧。”

这么反问,久我一下子倒真答不出来,想了一会儿,还是蓉子想出来:

“是吧,我到了这里才领悟到,妈妈是早就看破了红尘,踏踏实实地生活着的。”

“这不行啊,让我称您什么好呢?”

“……”

“你不要称我‘先生’好吗?”

“所以,她能那样干净利落地了断自己的人生。”

久我不禁苦笑了一下。

蓉子喃喃地对自己,又像在对所有的人说着。她深深地吐了口气,又一次环视了一下房间里的一切:

“是的,妈妈说起先生来,总是那个人怎么怎么样,我一听就知道了。”

“真对不起,进了您的卧室……”

“说与我一起?”

“不……”

“妈妈说她去了很高级的餐馆,曾很高兴地向我夸耀过。”

看着面前这位双眼水汪汪的年轻姑娘,她的所有想法,久我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久我只好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黑夜。

与梓最后一次来,已是去年夏末的季节了。

蓉子还沉浸在思索之中,迈着机械的脚步走出了卧室。久我也赶紧跟了出去,蓉子这才有些回过神儿来,转身对久我微微鞠了个躬:

“哎……”

“非常感谢。”

“与我母亲也来过吗?”

“不用谢……”

“不,难得来的。”

让她看了一下卧室,不值得她这样致谢。还想挽留她在客厅坐一下,蓉子却走到门口停住:

“这里,先生您经常来呀?”

“叔叔,我要回去了。”

点好菜后,蓉子又一次打量着餐馆的周围摆设,然后问道:

“还……”

久我是这店的常客,所以胸有成竹地点了前菜奶油木瓜汁烤鲷鱼,正菜是洋酒蒸比目鱼。问蓉子,她说也想喝点酒,于是便要了法国RHONE产的CHABLIS红葡萄酒。

久我想说“早呢”,可话没说出口,他想起对梓已无数次说过这句话了。

服务员递上了大大的菜单,蓉子向服务员请教着,前菜要了西式煮竹笋,正菜是盐烤小牛肉。

“这么晚了,打搅您休息了……”

久我与这样年轻的姑娘一起吃饭还是第一次,心里有些紧张;蓉子也受着店里的氛围的影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蓉子看着表,久我便不敢再挽留,点点头:

餐馆墙壁是浅灰色的,地上是红色的地毯,相配十分协调,透着庄重典雅。

“那好,我去叫车。”

抬起头来,蓉子胸前项链上的一颗钻石闪闪发亮。

“不用了,路不远,我自己能回去的。”

“是的。”

“可是,车总要叫的呀。”

“今天是从家里来?”

久我不由分说到书房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又拿了乘车券,回到客厅里,正好看见蓉子正将梓织的捻线绸折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

蓉子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这种困惑时垂下眼帘的表情,梓也时常有。

“这绸,就是妈妈的化身,叔叔您好好地保存吧。”

“可我不这么认为呢……”

“当然,我会好好地……”

“你确实很像你的母亲啊。”

“妈妈,还是非常幸福的啊。”

这里是银座相当高级的餐馆,蓉子老实说她以前曾想来,而没有能力来,见她讲话这么朴实,久我心里不禁更喜欢这姑娘了。

蓉子这话是说给久我听的,还是她心底的感叹呢?

“不是的,以前曾有次想来这里的,但真正来这里,今天是第一次……”

“可是,她走得太早了……”

“是与朋友一起?”

“她是知道自己不行了,所以尽情地享受着人生的乐趣。”

“是的,这里曾到过好几次的……”

也许正是如此,可对生者,梓的死确实是太强烈的打击了,同时又实在显得有些任性了。

“你能来我真高兴,地方一下子就找到了?”

“再好好地活上一段时间……”

服务员过来给两人安排了位子,久我与蓉子就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久我还是满腹遗憾,好像要拂去心头的愁云,蓉子一下子站了起来:

久我嘴里谦虚着,心里感叹,约会迟到十分钟这一点也与梓一模一样啊。

“那么,我就告辞了。”

“不,我也刚刚才到。”

久我也马上站起身子,蓉子又是深深一礼:

“让您久等了,对不起啊。”

“今天,又是晚餐,又是打扰,真是太感谢了!”

她的个子比梓要高一些,但身材、气质都与梓惟妙惟肖。

“不用谢了,没什么好东西。”

年龄应该是二十几岁,额头宽阔,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梓的女儿。

“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

久我也马上报了自己的姓名,又一次打量起姑娘来。

“这个,我也一样……”

“我叫慎村蓉子。”

蓉子又一次强调自己一个人能回去,久我还是送她到了下面。

“是加纳梓的……”

两个人乘了电梯,到了外面,出租车已经亮着灯等着了。

久我立刻感到这是梓的女儿了,对方也有些紧张地看着久我。

“那么,叔叔再见了……”

这样又等了十分钟,一位身穿湖绿色连衣裙,外罩一件相同颜色上衣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

蓉子亲切的叫声令久我激动,他不禁一下子伸出手,蓉子怔了一下,马上便伸出手来握住了久我的手。

一会儿到了六点,宾客陆陆续续地来了,其中有两位女宾,但一看就知道不是梓的女儿。

“路上当心……”

到了约好的银座的餐馆,差十分六点,梓的女儿还没到,他便在候客室里要了杯雪利酒喝着。

“回去一定将今晚的事告诉妈妈。”

这天久我从下午开始工作,四点左右结束,五点多一些便离开了青山的寓所。

温暖宽大的手。蓉子从这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又一次点头致谢,然后便进了出租车。

久雨乍晴的缘故,树上的嫩叶也显出了生气,空气也与阳光一起,饱含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新。

久我还是站着不动,蓉子打开车窗对久我轻轻地挥手,以前梓也是这个动作,也是这样离开自己的。这样想着,车开动了,尾灯忽闪忽闪的,渐渐远去,终于拐了个弯消失了。

与平时一样,久我习惯晚起,起床已过了九点。看窗外,对面的大楼窗玻璃上春光明媚,顶上飘荡着五彩的霞气。

夜更深了,久我独自一人伫立着,突然闻到一股花香。顺着香味寻去,原来公寓的边上一个小庭院里几枝瑞香花正开得高兴呢。久我朝瑞香花走去,在石阶上停下脚步仰面观天,夜空中一弯月亮,正如弯弯的眉儿挂在天上呢。

连着两天下雨,今天的天气会一下子这么好,久我是没有想到的。

久我看着月亮,张大口深深地吸了一下清新的空气。

回到东京的第三天,是与梓的女儿约好见面的日子。总算老天有眼,这天雨停了,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远处传来汽车来往的声音,可一会儿,这声音便消失了,同时久我知道,这瑞香花,那与梓恩恩爱爱的日子,还有自己的身躯,也会很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望着阴雨狂风的肆虐,久我这样解释着梓的死,心里便有些释然了。

“人生在世,只是‘瞬间’……”

就像这美丽的樱花,正因为太美,风雨才不肯饶过她。再想想梓也一样,她太完美了,才会招致毁灭。

现在,久我才真正地理解了梓临死前的心情。

具备着这些美好的梓,也许是逃不过邪恶女魔的嫉妒,被其将病魔种在了她的身上。

所有一切都会瞬息将逝,活着时就尽情地享受。

对于梓来说,她刚刚迎来女性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年龄虽然不小了,可女性的辉煌绝不是年轻,是那种瓜熟蒂落的成熟,是那种温和如水的柔情,是那种炉火纯青的娇艳。

蓉子刚才是这么说的,可久我现在却十倍百倍地痛切地感触到这一点。

这一年来,时时缠绕着梓的病魔就是那摧花的狂风。

梓选择了死亡,可她是带着对自己的忠诚,带着充分享受了人生的快慰,告别这个世界的。

这样想着,不由又将梓作起比喻来。

“你,太坚强了……”

“花为风死”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花总是被那无情的狂风所摧残殆尽。

不管人家怎么说,梓是自始至终按自己的意志,走完了她的人生。

那花是那样娇嫩婀娜,可风雨却是那样可恶可恨。

现在久我才深深领悟到梓的坚强和执着!

久我看着那阴冷的下个不停的雨,不禁想到从东京车站回家时,经过皇宫时看到的那满开的樱花。

扪心自问,自己能做到梓那样吗?回答是不敢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的。可是永远不忘记梓,像她那样坚强地活下去,久我决心努力去做到!

由于这雨和风,好容易开放的樱花也一下子散落于地了。

“人生,瞬间……”

第一天只是下雨,第二天又刮起了风,最高气温也降到了十摄氏度以下。

久我又一次咀嚼着梓留给女儿的话,恋恋不舍地回顾着庭院里的瑞香花,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朝着那梓再也不会来访的,空空如也的房间走去。

久我从新潟回东京后,又连着下了两天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