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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

“当然痛。”

“不痛吗?”

久我一下子感到自己也被刺了一针似的痛不欲生了。

久我不禁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与眼睛中间的部位,一根长长的针从这里直刺到脑后去。

“那么效果怎样?”

“正面鼻子与眼睛的中间,那长长的针……”

“从前天起,稍微好些了……”

“从哪里?”

“比医院好吗?”

“是啊,那针要一直刺到眼睛里面呢。”

“不知道,不管好不好,总得试试嘛。”从去年年底到现在,久我一心想着要与梓亲热,没想到她正在与疼痛搏斗。

“不想去?”

“我真的不知道你……”

“本来不想去的,可别人劝我去试试。”

久我为自己只想着快乐而深深地内疚。

“去针灸之后好些了吗?”

“现在好些了吧?”

医生肯定用了麻醉剂之类的药物,连这个也不奏效,看来梓的疼痛是相当厉害了,或者是那眼病特有的疼痛吧!

“感觉是这样……”

“从眼睛到整个头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抓似的,一下子也说不清楚。”

“能不能见上一面?”

“痛得怎样呢?”

久我这么说着又补充道:“真想你呀。”

“可医院总不见效啊。”

“我也是。”

“干吗去那种地方?不是在医院一直看得好好的吗?”

“那么,见面吧?”

叫出了口,他才悟到这是针灸的“针”。

“你能见我吗?”

“针?”

“当然,你说什么时候?”

“是去了针的医生那里。”

“明天……”

梓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

梓意外地爽快,久我反而有些不安:

“其他一些地方?”

“你的病痛,不要紧?”

“医院和其他一些地方……”

“现在稍微好些了。”

“那么,年底、新年这几天去哪里了呢?”

“那好……”

“稍微好些了。”

现在不见,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梓呢。

“那么,现在怎么样了?”

“明天傍晚六点,一起吃饭行吗?”

梓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她不应该瞒着自己,久我这么想着。

“不用吃饭了,我直接去你住处。”

“而且,那时马上要过年了,讲这种病痛的事情……”

梓说着,突然压低声音支支吾吾地说道:“可我很瘦的,瘦得不像样了,你不怕吧?”

“那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不怕,一定要来啊。”

“那天,有些好了,便给你……”

“我去,但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可年底,你还是该给我来电话呀。”

“什么事?”

“上次与你分手后,一直不好。”

“不要嫌弃我。”

“从何时开始的?”

“怎么会嫌弃呢?”

“也许是的,可这次比平时痛得更厉害。”

“那好,七点左右,我直接去你那里。”

“是因为眼睛里那肿瘤?”

“我等你。”

“头痛得很厉害……”

突然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久我心满意足地点着头。怕梓挂上电话,又急切地将嘴凑近听筒,柔声地说:“我爱你。”

“怎么不好了?”

“谢谢。”

梓这么一说,久我一下子没有了埋怨。

梓道了谢,又隔了一会儿才又说:

“我,身体更不好了……”

“我也爱你。”

“那么,去什么地方了……”

听了这话,久我感到新年终于来临了,深深地舒了口气,将电话搁下了。

“不是的……”

新年工作一般都从初五开始。

“上次见面后,都过了三个星期了,你不会是出外旅游去了吧?”

和久我有关系的出版社也大多初五上班,所以初五这天久我主要是跑各家出版社,给熟人拜年。下午也有一些编辑到他这里来拜年,他们也许都喝了些酒,唠唠叨叨地直到傍晚六点才离开。如果再挽留一下,他们还会待下去的,久我脑子里尽想着梓的事,也就没有挽留。

埋怨的话说出了口,便一发不可收了。

客人一走,女秘书马上洗茶杯什么的收拾了一下,六点半也回家去了。只剩下久我一个人,为了醒一下酒,他靠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不一会儿便到了七点。十分准时,门铃响了,梓出现在门口。

“可是,你这几天在干什么呀?不是说一过年马上联系的吗?”

“进来,不要紧吧?”

“那,也许是她了。”

梓朝屋里张望了一下,见久我点头才说了声“恭贺新年”并深深地鞠了个躬。

“十二月二十九号夜里……”

“不,该我向你恭贺才是。”

“是什么时候?”

久我慌忙鞠躬还礼,重新又端详起梓来。今天梓还是和服打扮,白色的面料上散落着殷红的梅花。手里提着个枇杷色的包,一身打扮与新年的气氛十分相宜,透出中年女子的成熟与雍容稳重。

“实在等不了了,曾往你家打了个电话,可是个姑娘接的电话。是你女儿吧?我不敢讲话就挂掉了。”

“欢迎光临。”

“对不起,是想打的,可是……”

久我催梓快进房里,看着梓的脸不动。梓便问道“:看出什么来了吧?”

“一直为你担心,怎么也不来个电话呢?”

“没有……”

久我也顺着她的口气,给她拜了年,接着便抱怨梓怎么好几天都不来电话。

“瘦了许多吧?”

“恭贺新年!”

确实,一见面觉得梓好像又小了一圈。

梓这么回答着,十分礼节性地向久我拜年:

“不管怎样,今年也要你多多关照了。”梓对着久我又一次鞠了个躬,身子稍微朝后仰了仰,将鞋子脱掉进了客厅。

“家里。”

“新年恭喜,为我们的再见面……”

“现在,在哪里?”

久我为了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将酒一口气喝干,梓却只浅浅地喝了一口,便将杯子放下了。

梓的声音无精打采。

“不能喝酒了?”

“对不起呀。”

“这倒也不是,只是……”

久我不禁重新握正了听筒:“等你好苦呀。”他向梓表白自己的心迹。

坐在沙发里的梓,脸也瘦了,声音也轻了,显得纤弱无比。

“噢,你怎么啦?”

“不知你到底怎么了,很担心。”

“喂喂……”传来了梓那亲切的声音。

“现在是好多了,年底时实在无法见你……”

也许是自己习惯了与妻子分居,久我在这非正常的安然感中,看着寄来的各种贺年卡。这时电话响了。已是下午四点多,但冬天日短,窗外已是暮色阑珊了。

据梓说,十二月中旬开始,她便头痛得厉害,也许是这原因人才瘦下来的。

这么安慰着自己,初四下午便回到了东京青山的寓所。除夕至今,这房子只有三天没人住,但进去后却觉得很空寂。同时又有一种感觉,在这里比在自己家要安然多了,真不知这是什么心理。

“那么,眼睛呢……”

自己孤独一人待在家里,希望梓也待在家孤独一人。这是这两个不为世人允许的恋人之间不成文的默契。

久我说着又停住了,他是想到梓为了止痛,让医生用金针刺入眼睛深处的事来。这痛到底怎样剧烈,久我无法想象,可看着梓小了一圈的身子,可以想见是何等厉害了。

真是奇怪的心理,梓的身体不好,久我固然心里难过,可想到她与家人出外旅行休假,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样干瘪的老太婆,看着讨厌吧?”

可还是心神不宁地想着,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没有电话呀。也许是身体突然不行了,或是家发生了什么事,也或者是出外旅行休假去了。

梓又这么自我嘲弄地调侃起来。

正月初三,久我一直翘首盼望着梓的电话,可今天还是没有她的电话。到底怎么了呢?年底那次与梓通过电话后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初四,久我再也等不及了,便给梓的手机打电话,还是“对方已关机”的回音。又想再往她家打电话,怕与上次一样,她女儿接电话,讨个没趣。同时也怕这么做,会令她的家人怀疑,便只好死了心。

“已经想通了,讨厌我也没关系,所以今天才来见你。”

久我又诵念了几遍,想着下次见到梓时要将诗句给她看,便认真地将这句子记在了本子上。

人确实是清瘦了许多,但这种弱不禁风的纤细中蕴藏着一种荡人魂魄的妖艳。

这诗句不怎么样,但起码是这个新年里,自己剥去伪装的真实心灵写照。

“人稍微瘦一些而已,我怎么会嫌弃呢?”

这么自言自语着,不禁想到“邪念”这两个字上去了。去年、今年,自己一如既往地爱着梓,这爱的实质明明白白的便是“邪念”。不过,久我又马上安慰自己,正是由于有了这“邪念”,男人才活得更有意义。不能否认,人们有了这种“邪念”才能发奋图强。邪念往往被人只看到那个“邪”字,可从广义上说,这实在是所有有生命的活着的东西共有的“念头”。而且这“念头”便是恩爱的原始动力,也是久我对梓无限思念的源泉。“邪念”并不是坏东西,这么想着,久我不禁脱口念出一句诗来:“去年今年不分开,就像邪念不会断。”

“那么,还是爱我的?”

“总而言之,我不能失去梓。”

“当然。”

久我不禁冲口而出叫了起来。同时又深深感到,自己是多么想念梓啊!最后一次见面是十二月中旬,从那以来,已有半个多月没有抱梓了。这种欲求不能满足的感觉,使得久我每天焦躁不安,度日如年。

久我点着头,梓好像等着他说这句话似的,撒娇道:“那抱抱我。”

“随你的便吧……”

梓这么爽快干脆是从来没有过的。至今为止,他们一起在床上不知温存了多少次,可像今天这么主动要求是绝无仅有的。不管她心里怎么需要,总是要等久我主动了才会回应,这是她的原则,从来没有打破过。

去年最后一个电话里,她说过了年肯定见面的,可到现在也没有音信。有什么重要的事不得而知,但她应该知道自己在苦苦地等她,为什么竟连电话也没有一个呢?总感到她是在存心躲着自己,装腔作势的样子,久我真想朝她发一通脾气。

可梓这时已经脱了自己的衣服,一下子扑到久我的怀里。这是怎么回事呀?久我不禁迷惑不解。但是他也顾不得多想,一下子抱紧了梓,怀里的梓却迫不及待地张开自己的嘴巴,舌头一下子伸进了久我的嘴里。

这样想着,又迫切地想见到梓了。

只穿一件薄薄的贴身衬衣的梓,抱上去确实瘦了许多,可身体却似火烧般烫,久我不禁将她搂在了怀里。

今年是自己与梓的关系该怎样发展或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的关键一年。不,更确切地说,是梓的病会使他们的关系发生怎样的变化的一年。

今天由于梓的主动,久我也马上心躁口渴了起来,一下子便把梓压在身下,好长一段时间的期待,在这时候一下子暴发出来,梓也十分配合地紧贴着他的身子。

要说从去年到今年有什么关联着的东西,那就只有梓的事情了。当然,以前几年也相同,但去年秋天到今年现在,由于梓突如其来的发病,使得这去年、今年的关联更显得至关重要。

这样缠绵着,激烈地运动着,梓忍不住发出轻轻的悠长的欢叫声。突然,梓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大叫着“不行啦”,全身痉挛似的抽着筋颤抖着,终于达到了高潮。

这么挖空心思地“去年今年……”念了好些遍,不自觉又想到了梓的事情。

一瞬间,女人的黏液全部溢了出来,就像要把久我的火热的身子全部吸进去似的,但久我极力控住自己,微微地喘着粗气。

以前久我就喜欢这句子,现在轻声吟诵了几遍,自己也诗意盎然起来了。如能用这“去年今年……”作一首诗就好了。久我这么想着。可太拘泥于高浜虚子的句子了,反而想不出不入俗套的新颖句子来。

这是怎么啦,这么激烈……

“没有节的树干”,多么挺拔有力。当然每个人的理解都会有不同,可都能够从中悟出超越大自然的力量来。

一瞬间,久我感到梓披头散发的样子就像发疯了似的,衬衣从肩上滑落下来,软绵绵地瘫卧在床上。

这是高浜虚子的有名诗句,是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创作的。

刚才还文质彬彬,一下子便疯狂无比,仔细看她肌肤汗水淋漓,每透一口气,肩头都跟着微微抖动。

“去年今天不分开,就像树干没有节。”

久我爱怜地用手抚摸梓的肩膀,梓的反应却更使久我吃惊。久我的双手从她肩上伸向腰际时,梓好像还没尽兴似的,身子又紧紧地贴了上来。

“去年今年”,久我独自反复吟诵着,突然又想到一个句子。

这半个月来,梓说她一直被头痛纠缠着,不能外出一步。可现在看来,久我真不知道她这么纤弱的身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迎新年便是“回顾过去的一年,考虑新的一年”的意思,从这意义上讲,《岁时记》为什么要将“去年”与“今年”这两个词不分开,连在一起写成“去年今年”的道理就妙不可言了。

外表的纤弱与性的炽烈是两码事吧……

可是换个角度来看问题,能够感到光阴似箭的人不正是珍惜生命的人吗!从去年到今年,在时光的流逝中,更能感悟出生命的可贵。正月,久我回到家里,表面上与妻子欢欢喜喜地迎接新年,可当他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里,脑子里首先想到的便是“去年今年”这个词。

久我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梓的手已缓缓地伸了过来,一下子握住了久我的下身。

现在刚进入正月,还正在新年里。那些感叹“光阴似箭”的陈词滥调,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了。

她这是干吗?久我一时有些不解,但马上知道她是想要逗起久我的性子来。于是久我有些恶作剧地质问道:“还想再来?”

现在回想少年时代,总感到春天很长。当时看到春天里大人已经在张罗秋天的事时,心里便会感到莫名其妙。这以后中学、大学毕业,便感到岁月像条缓缓地流着的河,每过一天都不容易。感到时间过得快了,是踏上社会工作以后。跨入而立之年,便感到青春消失的惆怅。进入不惑之年,他便感到即将进入老人队伍的那种凄凉与无奈。现在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更是感到生命似那湍流般一泻千里。

“……”

每当过年,久我总会感叹光阴似箭。

“还想要吗?”

这无声电话,对方也许认为是打错了,或是有人恶作剧。挂断了电话的听筒,久我还是拿在手里。他心里在想着,声音太像了,可十分年轻,一定是梓的女儿。这么说梓已经睡下了。于是他对自己说道,别再想梓的事了。久我这么想着,便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连着问了两遍,梓终于回答:

又问了一遍,见没人问答,对方便挂断了电话。

“请满足我。”

“喂,是哪一位啊?”

这种爽快久我很是喜爱,于是又鼓起男人的勇气,比刚才更激烈地满足着梓的一切要求。

对方连着叫了好几声,确实不是梓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久我睁开眼发现,梓正头枕着他的左臂,偎得紧紧地睡着了。这才发现自己是因为左胳膊被梓枕得发麻了才醒来的。

“喂喂,喂喂……”

久我想将手抽出来,梓好像察觉了,轻轻地翻个身,也醒了。

久我真想叫声“梓”,可还是强咽了下去。与梓的声音很像,但显得很年轻,也许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所以声音显得有些不太精神。

“你睡着啦?”

“喂……”

“稍微睡了一下。”

为什么会这样做,自己也不明白,久我拨通了电话,听到铃声响了五下,有个女人说话了。

看了一下床头柜上的钟,只有八点半。

这么晚了,会给她添麻烦的。不,她的手机肯定是关掉了。这样想着,将电话贴在耳边,果然传来“对方已关机”的声音。久我无奈地挂断电话,又一次固执地拨起了梓家里的电话。

梓来的时候是七点,进屋后,两人话都没说几句便抱着上了床。就像饥饿的野兽看到食物似的,久我的脑子里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梓那不顾一切发疯的样子。

没有声音,是用心在喊。寒气迷漫的窗口似乎出现了梓那雪白的脸蛋。不知怎的,她额上的伤痕不见了,只有她那两道细细柳眉在寒气中格外醒目。久我被这幻想惹得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拿起电话,拨了梓的手机号码。

是不是要对梓讲她的这些表现呢?正犹豫不决,梓在久我的怀里娇声娇气地问道:

想到这些,久我的心就像被什么揪住了似的,不得不承认现实。他轻轻地在这空荡的屋里呼唤着梓的名字:“梓……”

“厌烦了吧?”

某一天,突然知道自己眼里有肿瘤,而且是恶性的,眼球要摘除。这癌真是一个滥杀无辜的恶魔啊。想到这里,久我总算有了一个认识:现在梓的一切痛苦都是这说不清根源的恶疾所引起的。不管怎么问自己“这病为什么不生在我身上呢”也无济于事,痛苦还是在梓的身上。

“没有。”

这病一旦患上,人就像一片树叶一般,被狂风一下子吹落进万丈深渊。梓就是这样。

女人怎么厉害,男人都是不会厌烦的。相反,因为她的主动,久我也尽情尽兴地得到了满足,为此更觉得梓可爱了。

自己做了这么多不干净的事,要说报应,自己应该得病才是。可是竟让她得了那个癌,实在是老天无眼啊!

“太棒了。”

用村木的话说,那是恶性肿瘤,是很痛的。想想也是,这世界上几乎再也没有比得癌症对人的打击更大的事了。

今天的做爱,久我十二分地满足。

今年只剩两天了,看来是见不到梓了。为什么不肯见面,这理由只有梓自己知道。是年底太忙,还是生病使她心烦意乱?不管怎样,这次疾病的复发对梓的打击是够大的。可老天为什么非要让梓得那种病呢?

不过他担心的是,今后梓也肯像今天一样接受自己的爱吗?

“奇怪呀。”久我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一次思考起梓的事来。

“刚才一下激动起来,来不及了。”

“快,赶快动手术。”这么糊里糊涂地想着,猛地惊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坐着做了个梦。

久我想到自己刚才由于太激动,还来不及戴安全套便冲进了梓身子里,不由得又问了一声:

也许是睡了,也许还在忙着什么。这么想着,又似乎看到了她雪白的额头和那太阳穴上方的伤痕。在这寒气中,那伤痕一定会更明显的吧。这种想法是没有根据的,纯粹是久我的一种臆想,可他却清楚地记得,以前梓曾对他说过,天气寒冷时,她的伤疤也会显得更鲜明且隐隐作痛。

“不要紧吧?”

在这寒气逼人的长夜里,梓在做什么呢?

“不用担心。”

“寒气逼人。”久我不经意地在嘴里嘟囔着,又一次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梓的身影。

梓的口气就像是在安慰孩子,她接着又叹道:

那种寒冷该怎样形容呢?再冷一些便下雪,这种下雪前的刺骨的寒气,也许应该称之为“寒气逼人”吧?

“我是需要的呀!总感到,这是件好事。”

他记得那酒吧的小姐将自己送到酒吧门口,他翻上大衣领子,便快步地朝车站走去,身后银座的店铺也大都已经关门,闪烁的街灯在寒气中冻得瑟瑟发抖。

“什么好事?”

他带着些许酒意,闭目养神地坐了一会儿,感到脊背有些凉意。是酒醒了,还是暖气不足?这么想着,感到今夜的确是很冷,酒吧的小姐也说今夜要下雪呢。

“我也不知道。”

一年中大半时间与妻子分居,只有除夕和新年这几天在家里与妻子在一起。这样做想想也有些奇怪,普通的人听来也一定感到不自然,可久我与妻子之间却不知从何时起,形成了这样的默契。换句话说,便是偶尔做一段时间的夫妻。

梓也不知道什么是好事,久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换上睡袍,想喝一杯热茶,可又嫌麻烦,便从冰箱里取了乌龙茶倒了一杯,又回到书房坐下来。这是今年最后一个忘年会的应酬了,接着便可以安安心心地等着过年了。明天再在这过一天,除夕的三十一日便要回家了。

“这是怎么回事呀?”

久我看了看这些供品,便去了书房,脱下西装挂在了房间一角的壁橱衣架上。与平时一样,在外应酬后到家,孤单一人,什么都得自己做。

“偶尔从书中读到的,男人的精液与抗癌药很相似的。”

今天女秘书也放假了,她是在回家前将房间与供品打理好的。这样,过年就万事俱备了。

“抗癌药?”

屋里没有人,房间却收拾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壁橱的装饰架上放着供品的小方座,上面供着过年的吉祥物:雪白的年糕和橘子。

“化学成分上看,是一样的……”

抱着这种想法,二十九日,久我出席了最后一个忘年会。来的人都是以前报社的同事,气氛很是轻松。这段时间喝得太多,所以这天酒并没有喝太多,忘年会结束后又去了银座的一家酒吧坐了坐,回到寓所已经十二点多了。

久我的化学知识很贫乏,只记得中学时学过那些甲骨文似的化学元素符号,那东西与抗癌药品、男人的精液是一样的东西啊。

与大家聚在一起,尽情地喝酒,久我感到愉快和欢乐。与编辑们碰在一起,无拘无束地高谈阔论,也能受益匪浅。回首这一年,虽说没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也是个不坏的年份。自己尽力地工作,也取得了相应的成绩。

“这是真的吗?”

久我总是有请必到,却不是为了什么礼节,而是这段时间不能再见到梓,一个人寂寞难熬,便想去那些热闹的地方消磨时光。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十二月是忘年会的季节。久我除了要参加大型出版社举行的忘年会,还要参加那些编辑的私人小聚会。另外,以前工作的报社的同事,还有同学、同乡等朋友的聚会也要参加。每天大会小会,东应西酬,忙得不亦乐乎。

这么说着,梓突然想起似的说道:

梓这么说着,又一次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对不起”,便挂上了电话。

“抗癌药物吃了会脱发,声音会变粗,一般女人是不会头发脱落的呀……”

“对不起,过了年我一定会与你见面的……”

梓的意思是,荷尔蒙多的男性易秃顶,这也许是男性荷尔蒙与抗癌药物有着某种一致的地方。

贴在耳朵上的听筒里,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传来了梓的声音。

“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真想看看你,年内能见上一面吗?”

“不是听来的,是书上看来的……”

这么说着,心里有些不忍:

“可是,男人也要生癌的呀。”

“一定是要做的,你要记住啊!”

“这么说,也是呀。”

“不管怎样,赶快动手术是不会错的。”他想到村木的忠告:“真爱她,就劝她赶快动手术。”于是久我叮嘱道:

也许是她相信这个道理,才接受自己的精液的。这么想着,久我有些不安起来。

梓的反问,让久我一下子语塞了。这话的意思是“会有生命危险的”,电话里久我怎么与梓说呢?

“这是迷信,是谬论。”

“问题更加复杂?”

“也许是谬论。”

“不做可不行呀,再不做手术,问题会更加复杂呢。”

“可你是相信的对吗?”

“如果有必要做,那……”

说到这里,久我突然悟到,梓原来是对各种道听途说都抱着“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的态度,一一地尝试着呢。

“那么过了年?”

“这种事,不能相信的,什么好处也没有。”

这倒也是,年内住院做手术是不可能的了。

老实说,现在梓也六神无主,正犹豫着呢。上次相信科学去医院,手术也动了,可马上又复发了。以后还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也不得而知。就像末日来临似的头痛,医生的治疗一点效果也没有,绝望之中去针灸,稍微有些效果。这种事反反复复的,到底相信什么,自己也糊涂了。在这种迷茫中,偶然在书中读到,男性的荷尔蒙激素对抗癌有效,于是便相信了。

“可是,马上要过年了。”

“凡事尝试一下,当然不是坏事,可……”久我看到梓那迷茫可怜的样子,口气一下子温和了许多,“可是,不相信医生不行呀,你说对不对?”

“决定动手术了?”

久我的质问,梓没有回答。这种无言的沉默中,久我似乎感到梓心灵深处那隐藏着的空洞,感到很可怕。他知道,现在不管说什么,梓都听不进去。现在对梓来说,需要的不是常识,不是道理,不是医学,她需要切切实实能解除她病痛的东西,是要能治好她病的东西。为了达到这目的,不管怎么玄乎的东西,怎么不着边际的瞎说,她都会不惜一切去试一试。

回答是嗯嗯啊啊的,久我又追问道:

“不冷吗?”

“嗯……啊……”

久我为了转换一下气氛,轻轻地抱住了瘦小的梓,将羽绒被盖住了她的肩膀。

“医生那里总要去的吧?”

“感冒了可不行呀。”

“怎么说呢……”

身体有病时,得了感冒是很难治好的。

“那么,以后很少出门了?”

“不过,今天你来了我真高兴。”

梓的声音十分镇定,她将工作辞掉,绝对是她已感到自己病入膏肓了。

感受到梓的温软身子,久我想到这是今年第一次的爱。

“这样能少给人家添麻烦,不是吗?”

“姬始[1]的意思你懂吗?”

“那么,是因为生病才辞去工作的?”

“啊?”

说到此,久我突然感到这些漂亮的大道理与自己的身份不相符,便马上打住换了一种低低的声音问道:

“今天才正月初五。”

“脸生得怎样没有关系,漂亮的是心,只要心灵美丽……”

久我这么说着,想起一句咏“姬始”的句子来。

“和服还是要漂亮的人教,插花还是要漂亮的人插,才行呀。”

“积雪皑皑屋檐下,夜深人静姬始时。”

这事久我也是知道的。

这是草太郎的诗句,咏吟之中,久我眼前不禁浮现出积雪皑皑的屋檐下面,一对夫妇男欢女爱的场面。

“可是,这次手术可真的是非同小可啊。”

屋里很静,只有两人相亲相爱的呼吸声。这静谧之中蕴藏着一种妖荡的气氛。

“这时候还开玩笑!别胡说了!”

“现在北方的雪已积得很厚了吧?”

“丑八怪似的脸,去给人家上课,不怕人家讨厌吗?”

久我的心思已飘到很远的北国了,梓听着他的话也顺口说道:“一定很安静吧。”

“为什么……这么仓促地决定呢?”

“只有雪花飘飘洒洒的声音。”

出乎意外的回答使久我一下子慌了神儿。

“那下雪的声音能听到吗?”

“已经全部辞了。”

“有人能听见,有人听不见,可天空的变化却是大家都能感受得到的。”

“那以后呢?”

久我接着讲起了以前从北方来的朋友那里听来的故事。

“工作,已经决定了,只干到年底。”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久我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他愤愤地埋怨道:“和服、插花你都能去……”

“真想去看看呀……”

“这话你已经说了好几次了。”

梓的话使久我也一下子有了去旅游的兴致。

梓接着又说了一大堆的理由,最后是一句“:马上要过年了,明年再说吧。”

“一起去好吗?”

收到礼物的第二天,久我又一次给梓去了电话,感谢她的礼物,然后语气坚定地约梓:“想送些礼物给你,请一定要出来一次。”可梓的回答还是“不行”。

“真的?”

还是见个面,当面交给她才是。

“只要你能去。”

这么想着,久我也想送些什么礼物,可是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东西,又怕寄去她家使人猜疑。

“一定要带我去!”

尽管不见面,可两人看来真是心心相印的。

梓干脆爽快地答应了,久我便高兴地点了点头。

收到了礼物,又看了这信,久我更加坐立不安了。

“那好,一起去。”

如此看来,如果她想和久我见面,去教课时抽空来一下久我的寓所,也是完全没问题的。看来她是有意回避久我,这又是为什么呢?久我每天焦躁不安,因弄不清梓的真实意图而着急。转眼到了圣诞节,久我收到了梓寄来的贺礼——深紫色的羊绒围巾,另外还有一封信。信上写道:“我也买了一条相同颜色的披巾,披上它就像是被你拥抱着一样。”

说着又紧紧地抱住了梓,梓也不失温存地偎在了久我的怀里。实实在在地感触到梓的肌肤,久我不禁又想起她的眼睛来了。

这样想着,久我更加坐立不安,再问她工作怎样,她说有时还会去教插花与和服。和服要教到十二月二十五日,插花和正月装饰用的东西也都要她张罗。

这身体去北方能行吗?要是像去年年底那样剧烈头痛、头晕眼花怎么办呢?

她不肯与久我见面,也许是她的身体很不好吧?

可是久我马上又想到,这么思前想后便什么地方也去不成了。于是问道:

梓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再等一段时间。”

“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要紧吧?”

“‘以后’是什么时候呢?”久我不舍地追问。

“不要紧的!”

这样的身体还要在家操劳?对久我的担心,梓总是以“不要紧的,以后有空再见面吧”安慰着久我。

被他抱在怀里的梓毫不犹豫地回答,久我突然感到,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旅行了。

这些痛苦,梓本人是不说的。久我凭自己的想象就够担心的了,她本人该有多么痛苦啊!而且这病还在发展,不但要摘除眼球,而且还会危及生命。

注解:

确实,年关将至,当主妇的有许多事要忙,可她的身体不正常呀,那眼病会使她时常高烧。虽说不妨碍手脚活动,但看东西重影、头晕眼疼是经常的事吧。

[1] 在日本,新年里夫妇初次进行房事,叫“姬始”。

十二月中旬到月底,久我给梓打了好几次电话约她见面,她都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就是不肯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