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得见东西吧?”
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五雷轰顶。怎么会呢?久我心急如焚地追问道:
“看是看得见……”
“对你,也不想再隐瞒了……”
梓说着沉默了,她不肯说出具体症状来,反而更说明她心里的痛苦。
话说出口,又感到太重大的问题不便瞎说,便将下面的话咽了下去,可是黑暗中的梓却点了点头。
“那么,医生怎么说呢?”
“那么,是复发了?”
“还要做手术。”
“当时是好了……”
“再做手术能治好吧?”
“可是,手术后不是好了吗?”
“可是,再做手术我已经……”
“又不对劲儿了。”
“为什么呢?医生说做你就做嘛。”
“眼睛怎么啦?”
久我突然想起梓刚才说的“以后不能再来了”的话。
梓这么一说,久我便打量起梓的眼睛来,黑暗中她的双眼静静地闭着。
“‘不能再来了’是什么意思?手术后病好了还是能来的呀。”
“眼睛。”
“不行的。”
“什么不行了?”
“不要紧,会好的。”
“我也许不行了。”
久我抬起上身,从上面看着梓。
使劲儿地摇动着梓的肩膀,梓终于又开了口:
“我们不分开,永远不分开。”
“为什么不能来?”
“不可能的。”
“……”
“什么不可能?”久我摇着梓的肩叫道。
“为什么?”
梓还是软软的,但十分清楚地回答:
久我一下子叫了起来,死盯着梓的脸。
“因为手术后,我便失明了。”
“不能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许不能来这里了。”
“这次手术比上次更大,伤口也更大,还要取掉眼球……”
梓喃喃地嘟哝道:
“那么,病已发展到了眼球上……”
黑暗中,久我努力睁开眼望着天花板。
说到“眼球”这么活生生的东西,连久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譬如烦心的事。”
“不会的!”
“……”
久我拼命地否定着,像看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看着梓的脸。
“近来,有什么心事吗?”
如果这么雍容的脸蛋,拿走一个眼球……
刚刚激烈运动过,可梓的声音却格外清醒。
这样想着,突然感到梓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空洞,而且越来越大。
“问什么?”
“这绝对不会的……”
“稍微问一下可以吗?”
久我忍不住将眼睛从梓的脸上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她的脸上,只见她的眼睛已睁开,正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与平时一样,两人尽兴以后,懒懒地靠在一起,久我双臂搂着瘦弱的梓,感到现在是时候了。
“要取掉眼球,是瞎说吧!”
总之,现在忘掉一切,先快乐一会儿再说。可是,不管久我怎么提醒自己,梓的问题还是存在的。
“是真的,医生是这么说的。”
难得待在一起,问起这些事来怪扫兴的。
梓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这异常的平静更加激起久我的迷惑。
至此为止的程序没有什么变化。每次的约会便是一起上床,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久我解开梓的和服,露出贴身衬衣,便将她紧紧地抱住,这时久我还是下不了决心,将自己的心事对梓发问。
可是,你的眼睛看上去什么也……”
夜里天气更冷了,而且又刮起了风。两人并排走着回到久我的寓所,与平时一样进入了卧室。
外表看去,梓的眼睛水汪汪的,明亮美丽。
两人喝了一瓶葡萄酒,然后又吃了些水果,喝了咖啡,便出了饭店。
“太可惜了。”
至少现在看来,梓的食欲还是十分正常的。
“我也这么认为。”
这饭店不大,菜也是家常菜。天气冷,两人都要了杂蛤汤,梓吃得挺香的,另外要的虾和奶汁烤菠菜也都吃干净了。
“那么别动手术啦!”
梓回答说:“正常。”
“好的,不做了。”
“每天的饮食正常吗?”久我又问了一下这个老问题。
梓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久我的要求,这下久我有些慌了。
最近他们常去久我寓所附近一家新开的饭店吃晚饭,今天也一样。两人面对面坐下,也许是由于浅茶色和服的衬托吧,梓的脸看上去又小了些,清瘦了不少。
“可是,医生说要动手术的吧?”
梓的精神发生了变化,可她对和服的感觉却依然良好,而且越发地成熟起来。
“不动手术,病就好不了。”
今天的梓是去教和服后顺便来的,和服外面又穿了一件秋香黄的便服。现在脱下便服,里面是一件浅茶色的江户小花纹和服,腰带是与便服相同的秋香黄色。
“动了手术就治得好啦?”
约会前,久我这么下定了决心,可一见了面,看到梓那稳重安祥的表情,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了。
“说是这么说……”
腊月的中旬,久我又一次与梓约会,他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打算今天一定要向她问个水落石出。
“并不能保证是吗?”
这么想着,久我感到自己也许也已被卷入和吸入了梓的这种异变之中,不禁有些害怕。
“以前说能好,结果还是没好。”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体与内心的变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是怎样开始的呢?
梓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而到了深秋,与那萧瑟的气候一样,梓的身体也明显地瘦了下去。
“可是,我还是不懂。”
例如梓出院后的第一次做爱,她便一反常态,显得十分主动与激烈。现在回想起来,很明显从那时开始,梓自身有着一种难言的苦恼和焦虑。
不管久我怎么想,也还是想不通:这么明亮美丽的眼睛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病呢?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心灵的深处却产生了某种空白,或者说是阴暗的部分。这是由于生病的缘故,还是这段时间偶然产生的,久我都不得而知。只是近来梓的态度与行为都与以前不同,表现出一种别样的娇淫来。
“这个,要是动了手术……”
令人担心的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出院后,梓又恢复了精神。
“可以装个假眼球。”
与梓的关系明显发生变化是在这以后,正确地说,是夏天以后的事。
“假眼球?”
现在想来,与梓的这次谈话是在初夏时,那以后不久,梓便因眼睛不好住院动手术了。
“这事是何时听医生说的?”
这也许是当然的,但久我总感觉心有余悸。
“已经一个多月了。”
看来,梓是不想破坏现状,不想越雷池一步。
一个多月了,怪不得明显地瘦了下来,而且赤身裸体地照镜子,不收拾茶杯怔怔地坐在沙发里。他现在明白了,这些正是她从医生处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在烦恼呢。久我突然怜悯起梓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现在这样正好,充实、满足。”
“去别的医生那里再看看,怎么样?”
梓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久我也就没有话说了。因为他自己也确实不能保证永远对梓有兴趣。梓见久我沉默不语,便又强调了一遍:
“……”
“住在一起,我俩就完了。最好像现在这样,想见面时才见面。若一直待在一起,你便会厌烦我的。”
“去别的医生那里,也许会有别的治疗方法。”
“住在一起,就名正言顺了吗?”
“不会的,去哪里都一样的。”
“可这样下去,总是偷偷摸摸做贼似的。”
“那么,你已经去过别的医院了?”
“我们还是保持目前的关系最妥当。”
梓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道:
梓说着,突然换了一种告诫的口气:
“以前就想到了会有这种结果。”
“不是我的问题……”
“那么,干吗去做那手术呢?”
“主要是你不行吧?”
“当时,医生说还是做了好……”
不过要说有问题,问题应该主要是在梓这方面。
“能治好,没想过?”
确实,各自都有家庭,虽说久我与妻子分居,但要与别的女人同居也是不现实的。
“想过的。可是也想过万一治不好,不幸这万一竟成了现实……”
“这不现实呀。”
梓的声音突然哽住了,肩膀开始微微地抖动起来,传出了哭泣的声音。被久我问着,梓为了回答,使积在心头的悲伤一下涌了出来,再也忍不住了。久我想安慰她“不要紧的”,可是这种不负责的风凉话,反而会使梓更悲伤,因为她自己知道,不是“不要紧”的。可是此时此刻,久我能说的也只有这句话呀。
“为什么呢?”
“不要紧的……”
可是梓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久我又说了一次,这次梓便干脆地拒绝了。
语言毫无意义,久我便又一次紧紧地将梓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能在一起生活,多好啊!”
“不要紧的……”
不管怎么说,只想与梓生活在一起……这种想法日积月累,有一次,久我忍不住对梓说了出来:
又说了一遍,梓的哭声更响了,流出的眼泪湿透了久我的胸襟。
想到这一点,久我便总是梦想与梓一起离开这个城市,躲到遥远的乡下去。在乡下,久我依然可以写他喜欢的作品。梓可以开个插花与和服教室,教当地的妇女们插花什么的。这种逃到世外桃源去的想法,也许古已有之,却是久我十分向往的。
“一定会医好的。”
与梓相爱已有七年了。至今为止,每月总有两三次见面,一起吃饭、谈话,然后做爱。另外,两三个月总有一次小小的旅行,去的地方包括关东、关西的地方,有时也会去福冈。这种有充实感的生活,很是幸福,可这种幸福又能持续多久呢?久我总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害怕幸福会突然有一天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轻轻安慰着,久我却感到自己的软弱无能,无能为力。不管怎么安慰,现实是梓的病确实不轻,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开始想的是,今年终于平安无事地过来了,为此有了一种安堵感。可当理发师的剃刀碰到他的下巴时,他又想起了梓的事。上半年与梓的关系没有什么大问题,男人女人的关系虽说断断续续的,却有着一种正常的紧张感与满足感。这种状况能持续到何时呢?
“不用太伤心了。”
这天,久我去了寓所附近的一家理发店。离过年还有些日子,理发便不会太拥挤,久我想趁闲暇安心地理个发。怀着这样的心情坐在理发店里,修发、剃胡须,心里又在回想这一年了。
久我轻声说着,想到梓上次手术后,便有一种无形的焦虑一直伴随着她。她表面上似乎是十分大胆、奔放,实际是在隐藏自己内心的不安与焦虑。
而且临到年底,又有计划外的一篇准备刊在新年号上的约稿,使得十二月上半月也搞得十分紧张。这些总算都结束了,稍稍能喘口气时,已是十二月下旬了。
久我想到这里,又用力地抱了抱梓,并用嘴去吻着梓那被泪水打湿的脸颊。
总之,工作方面不能说他大红大紫,但也是做了一位中坚作家该做的工作,应该说也是颇有成效了。
“即使你的眼睛失明了,我也同现在一样爱你。”
工作上,以戊辰战争为背景,以当时大阪市民的视角来写的历史小说,已经在春天付印。夏天出了一本以前写的随笔散文集。另外描写扰本从江户逃亡到箱馆的小说,也从初夏开始在周刊杂志上连载了。
“……”
不用上班,但每天就在一间屋里工作的久我也有同感。这一年对自己来说,是怎样的一年呢?
“还没有到最后呢,别灰心。”
这并不是本人想不想回忆总结的问题。每天看电视、报纸、杂志,尽是这一年的什么什么大事、怪事、新闻、旧闻,所以也受到感染、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的一年来。回忆总结一年,同时会生出光阴似箭、人生易老的感叹来。
说到这里,他想到这相同意思的话,上次做手术前也说过的。和上次相比,这次的情况更加复杂,所以必须加倍给她信心。
进入腊月,年关迫近,大家难免都要回忆总结这一年自己的是非功过和所作所为。
“不要紧的,照医生说的办没有错的。”
这与久我熟悉的梓是不同的,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她的这些变化是否也可以用“凄惨”来形容,久我不得而知,但梓的内心发生了旁人所无法察觉的细微变化,却是确确实实的了。
听了久我的话,梓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泣,也不回答,也不点头。
半个月不到,久我便发觉梓的两次不正常。洗好澡后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地照镜子,自己喝的茶杯都不洗却怔怔地坐在沙发上想心事。
梓告诉了他眼病复发的消息后,久我翌日便给朋友村木打了电话。目的当然是咨询一下,是不是应该再动第二次手术。
“今天的梓,却似乎有些怔怔的,心事重重的样子。”
村木是泌尿科医生,但因上次久我托了他,所以他仔细査了有关资料,这次提出了很中肯的意见。本来是想当面问的,可由于事情发生突然,所以只能先在电话里问一下了。白天他在医院忙,不能静下心来仔细解答久我的问题,所以久我特意等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往他家里打电话,正好村木也刚参加完了医院的忘年会回到家里。
至今为止,梓来久我的寓所,不管喝什么,事后总是将杯子洗刷得干干净净,连厨房的灶台什么的也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才回家。
村木有些酒意,久我感到直截了当地问他事情有些不太妥当,便东拉西扯地说了些杂事,然后才终于转上了正题:
当时,久我洗好身子穿上睡袍回到客厅来。与平时一样,梓已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了。外人看来也许没什么异样,可久我看到沙发边的桌子上散乱地摆放着刚才上床前久我喝的啤酒杯和梓喝的茶杯,这确实有些异样。
“其实,有关眼病的事……”
与往常一样,情爱结束后,梓身上已经打扮停当准备回家了。
刚说出这一句,村木便马上反应了过来:
那是距那第一次看到梓全裸着照镜子之事的十天后,他俩再次相逢的时候。
“是上次说的那个人吧?”
心头的疑团难以拂去,却又有了第二次的吃惊。
于是久我将梓的情况说给村木听,并说:
“奇怪呀……”
“这次医生说要做更大的手术,眼球也要摘掉呢……是听了这个消息,她才痛苦得哭了呢……”最后久我这么拖上了一句。
久我慌忙关上厕所门,退回客厅,心里有一种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的愧疚。老实说,刚才的梓与久我至今为止印象中的梓确实有些不同,总感到有些异样。
村木马上反问道:
久我不禁吃惊地叫了一声,马上将眼睛移开。可梓那一丝不挂的背影与镜子里映出的雪白乳房还是触目惊心的。与久我一样,梓也吃了一惊,怪久我擅自闯了进来。不过久我始终不明白,她怎么会赤身裸体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的呢?
“是个女的?”
“啊……”
“唉,是的……”
一次是在两人云雨之后,去洗澡间洗身子。以前,梓进了洗澡间,二三十分钟就应该洗好身子,穿好衣服了。这么多年交往下来,久我是完全知道的。算算梓该出来了,久我便去上厕所,可只见浴室的门敞开着。这厕所与浴室是连在一起的,中间由一个洗面镜台隔开。久我进去时,梓已洗好身子从浴室里出来了,正赤身裸体地对着镜子一个劲儿地照着自己的脸。平时总是挽得高高的头发下披散了下来,一直垂到了肩上。
含糊的回答使村木更加紧追不舍了:
可没过多久,他又自我否定,感到还是有点“可怕”。这也许能瞒过别人,可久我是切切实实起码有两次体会到的。
“不会是夫人吧?”
他又想到,也许是年底格外繁忙的缘故吧。总之,她的瘦并没有发展到“可怕”的地步,久我这么判断着。
“不是的,可……”
“当然喽!”
“那么,是情人?”
“那么,没问题啦。”
“也不能这么说,可是……”
“嗯,有时去的……”
“知道了,是情人。否则这种时候是不会给我电话的。”
“去医院检查过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久我感到也许将话挑明了反而好说得多。
“没有呀……”
“只是一位亲密的朋友。”
“没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对医生可不许躲躲闪闪的。”
久我年轻时喜欢瘦小苗条的女人,现在喜欢有点发福富态的女人了。
村木口气变得有点诙谐,与久我开着玩笑,接着又似乎皱了皱眉头。
“最近,称过体重吗?”
“这件事倒是蛮棘手的呢。”
那么该是心情原因喽,久我想着,又摸了摸她那突出的肩膀上的骨头。
“果真这么严重吗?”
“嗯……”
“很严重!”
“饮食正常吗?”
村木的回答太干脆了,久我不禁有些不高兴:
梓好像自己也刚发现似的问道,语气里却透着并不奇怪的成分。
“这种事,别开玩笑好吧?”
“是吗?”
“谁开玩笑啦?真的很严重,说的是实话呀。”
久我右手抚摸着梓的肩膀与后背,确实感到她是瘦了,肩上的骨头都有些突出来了。
村木的话使久我就像自己患了病似的,一下子有气无力地老实了下来:
“好像最近瘦了些呀。”
“那么,给我仔细地说明一下吧。”
这东西,表面上一点也不着痕迹,可实质上却是存在的,这只能说是久我的感觉,或者说纯粹是一种猜测。能够具体说明这种东西存在的只有一点,便是梓最近瘦了好多。本来梓身体是有些瘦小,但体态却是外人看不到的,很是丰满。虽说全身的线条保持得挺好,但随着年龄增长,腰上还是胖出了一圈肉。然而,这匀称的身体最近似乎削掉了一圈,感觉少了那么一些丰满感。对此,久我在床上抱着梓,也曾直言对梓说过:
“上次你问我时,我不是说过良性、恶性的问题吗?”
尽管如此,最近使久我更担心的是,他隐隐地感觉到梓的内心,有一种与这“凄惨”相通的东西在慢慢地滋长着。
这么一说,久我记得村木是说过的,但当时他与梓都认定是良性的。
这也许是跨越、克服这“悽惨”最明智的方法吧。
“再次动手术,就是说那病复发了。”
结果两人便各自担心着对方的处境,表面上却若无其事。两人心中都充分地意识到那“凄惨”的存在,可谁也不愿意提起。
“这是她本人也知道的。”
可是,久我是从来没有对梓提起过这个话题的。作为有夫之妇,要维持住与久我的鸾盟,确实是不容易的。有时久我真想找些话来安慰一下梓,却害怕说得不好反而会伤梓的心,同时也怕梓不能原谅自己的造次。
“可是,这是恶性肿瘤,她知道吗?”
同妻子分居的久我,有家庭的梓,对这“凄惨”两字的认识,肯定是更加深刻的。
“只知道这次手术要比上次大。”
总而言之,这里的“凄惨”两字,与季节变化、场所不同而产生的凄惨所不同,它是只有恋爱的当事人才能体会出来的真实存在的东西。
“手术的具体目的,她也许不知道,但来得太快了,她一定是感觉得到的。”
久我突然又想起《枕草子》来了。书中所列举的“凄惨之物”为什么没有“爱人之妻,爱人之夫”呢?作者清少纳言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又是地方长官的太太,也许是她后来落发修行,生活得太清静了,没有这方面的体会吧。
“来得太快?”
人们总把爱情与那艳丽明媚的百花相联系。不知这爱情中还蕴藏着如这晚月光下,映出的枯草败叶的凄凉与虚假。
“上次应该是夏天动的手术吧?还没过半年就复发了,又要做手术,而且要将眼球摘除。”
对此,周围的人无法理解,只有久我与梓他们自己才能深深体会得到,这种刻骨铭心的爱的“凄惨”。
久我一下子没听清村木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弄清村木话里的意思。
按社会上通俗的说法,是“不伦”或者“腐化”。这种最贬义的词语全部用在他俩身上也不过分。他俩的爱情,确实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些词语的范畴。要论形容,只有“凄惨”这个词了。他们的爱就是这么严峻与激烈!
村木接着说:
仔细想想,这时久我是第一次将“凄惨”这个词与梓联系在一起。应该说,对于爱情用“凄惨”这个词不太恰当,可这几年来,两人之间的爱情也许正是一种“凄惨的爱情”。
“这对她来说不是来得太快了吗?”
可是,现在眺望着这凄惨、萧瑟的月色,却感到她没有来是件好事。具体也说不出个理由,但总觉得这荒凉的可怕会深深地伤害梓的心灵与身体。
“你是说,那肿瘤果然是恶性的。”
确实,有夫之妇的梓是没有随心所欲的自由。久我能理解她,但同时又十分遗憾。
“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来这里是告诉她,并且邀请她:“可以的话,一起去好吗?”但她却以“有事脱不开身”为由拒绝了。
这该怎么办呢?久我听了村木的话,心里七上八下地不能平静。
“现在她怎么样了呢……”
村木又在电话里问:
为了避开袭来的月光的冷气,久我想回到房中,却仿佛被那月光钉住了,不能动身。在这一种凄惨的包围之中,久我又想起了梓来。
“那女人多大年纪了?”
好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蜷缩着身子跪伏在了这月光之下。可怕的阴冷与凄楚啊。
本来不必要回答这问题的,但想到现在村木是医生,于是久我有些不情愿地说道:
月光无情地如刺如芒地散在大地上,使这光下起伏连绵的草原显得格外荒凉与寂寥。
“四十多岁了。”
此时此刻,在这清冽的月夜里,久我感觉到的,与其说是“寒冷”,倒不如说是“凄惨”。
“那就更加严重了,这种病越是年轻发展得越快。”
久我不禁拢了拢睡衣的领子,身子缩了一下,又一次感到这月光的凄惨。
这种说法,久我以前也听人说过,说癌就是这样的。
突然,面前黑魆魆的森林中传来凄惨的低低的啼叫声。叫声停下后,一切又回复到太古代似的寂静之中,在苍白的冷月之下显得更加寒气袭人。
“她本人怎么说呢?”
久我猛地想起傍晚时看到的那一带远山上荒凉的草原景象,那里现在也同样笼罩在这片月色之中吧。
“说不想再做手术了。”
深夜的气温很低,月色也被冻得有些苍白,月光下那些枯草败叶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霜,浮现出一片白色。
“为什么?”
久我的房间正好是长长走廊上的最后一间,所以前正面与侧面是两扇落地窗,阳台也是绕着房子的墙壁,连通两扇窗而形成一字形。久我站在这阳台的转角处,正面是一片黑魆魆的松树林,左边是修剪整齐的起伏连绵的高尔夫球场。
“因为要失明,太可怕了。”
于是他便起身去了厕所,这下就更没有睡意了,他踱到房间的阳台上。那几乎是满月的月亮,已经快要落下,在左边的一带山脉上低低地垂挂着。
“这是什么话呀。”
这天夜里,久我喝了些酒,很早便睡了,一觉醒来正是凌晨四点。深秋的森林中,还如深夜般一片寂静,可久我却很奇怪地感到兴奋,再也不能入睡。
村木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久我感到他像是在骂自己。
当时久我是应邀去九州熊本做讲演的。讲演结束后,当地的人请他住在阿苏山脚下的一家酒店里。这酒店的前面大概是个高尔夫球场,周围没有人家,茂密的森林中只有这酒店的房子挺立着,与森林浑然一体。
“不做手术,不行吗?”
久我对这词发生兴趣是十一月底去九州阿苏的时候。
“当然喽,听之任之会发展得更快的。”
具体地说,就是“深秋季节,隐含着一种凄惨的感觉”。
“可是,眼睛要没用了呀。”
从季节来说,“萧瑟的晚秋”这词句,就使人从萧瑟的气氛中感到寒冷。可是词句本意也许是:“比凉要冷一些,比寒要温和一些。”
“可是,放任下去,眼睛不但没用,生命也会没有了。”
从以上这些事物看来,同样是凄惨的东西,其包含季节、场所、心情、欠调和的东西等,各种各样,范围很广。
“会死吗?”
“白天狂吠的狗、春天的鱼梁、三四月份梅红的衣服、死过牛的牛棚、死了婴儿的产房、熄了火的炭炉、尽生女儿的女人、出远门没有主人的空房以及节分[1]等等,都是十分凄惨的东西。”
“当然,虽说发病的是眼睛,但也是在头上,发展到脑子里就一切都完了。”
看到这个词,久我联想到《枕草子》中“凄惨之物”的那一段文字来。在那段文字中,记着各种各样的“凄惨之物”。譬如:
拿着电话听筒,久我想起昨晚梓那躺在自己怀里的冰清玉洁的身子。那么有生气的艳丽生命会马上消失,久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
换句话说,久我是被那词如日中天的表象中,蕴藏着的衰败因素吸引的。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
打个比方,就似那落日前的夕阳,尽管光辉灿烂,却掩不住衰败与没落。
“总之得快动手术。”
确实,世上之事如不用心,只是求表面形式,就会渐渐散漫荒废,引起麻烦,自然走向衰败。
“可是……”
久我被这个词吸引,最先是因为看到“荒废”这个词,发现它还有“事物衰败”的意思,便感到有趣。
“现在不是考虑失明不失明的时候,首先要保住命呀。”
一个词会产生这么许多的意思,发生如此多变化,是很稀奇的现象。这也正是日语的深奥和魅力所在。
梓的病到了这个地步,老实说,久我是没有想过的。怎么向梓说呢?久我感到十分迷茫。这时,电话里的村木用很关切的口气说道:
进一步联想开去,这些顽固、任性的行为,渐渐派生出“凄惨”这么个词意来了。
“你爱她吧?真的爱她,就劝她赶快动手术。”
这词原来是从“荒废”这个词变过来的。原意是指“心情、生活沉溺”“艺术、技术荒废”的意思。事业荒废了渐渐地便生出“事物的衰败”“顽固死不回头”“任性一意孤行”等等的意思来。
注解:
譬如,“凄惨”这个词。
[1] 节分是日本的一个驱鬼的节日。
有时候人的脑子里会突然跳出一个什么词句来,而且还会感到,这词句充满了生气且具有现实意义。